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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煮酒论史]西汉功臣(原创+长篇+日更)[第1页]

作者:振古如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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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各位版主、各位朋友:
    好久不见。在下有礼。
    十年前在这里发过一篇《君主社会的朝代更迭》,十年后打算再发一篇《西汉功臣》。
    希望能看得下去、不浪费各位的时间。

    《西汉功臣》初稿170多个小节、40多万字。
    重点在西汉建立之后、在新政权内部、类似敌我矛盾解决之后的内部矛盾阶段,西汉功臣作为臣子——布衣将相、守尉令长——和他们的君主——刘邦及其子孙——之间长期反复博弈、乃至搏杀、清醒冷静又坚定不移捍卫自己权益;同时又从功臣集团而成功变身为社会主导阶层,在发展自身的同时推动了社会进步。他们绝对不是为了换一个皇帝,也不是为了解放全人类或普天下穷苦人,就是为了能有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但又绝非宫斗,大都是光明正大的博弈;和女人的关系更不大,大都是男人之间的事情。

    今天先发《题记》和《导言》,明天发《目录》,后天开始、无甚特殊事情每日一节。

    有一千年了吧,咱们总是站在皇帝一边看历史,满脑子打江山、坐江山;或也应该站在臣民百姓一边,看看怎样才能把小日子过好。于是发现,还真不容易。
    ——题记

    导言长了一些,一次发不出来,分为几次吧
    导言(1)
    西汉功臣是照亮中国历史天空的一个璀璨星群。
    咱们给予皇帝的关注已经太多、太多,尤其是那些位开国皇帝,差不多可谓人尽皆知、兆民景仰。给予臣民百姓的关注又太少、太少,便是皇帝身边的臣子,也多是因为关注皇帝才关注到他们,一鳞半爪、一闪而过。原本就缺少关注的臣民百姓,又被长期固定在皇帝身上的高光、强光、追光给黯淡了、忽略了。
    中国的历史记载本就源于封建贵族的家谱,所记载的本就是各家贵族领主的言行。领主之外的成员、族中平民、隶臣妾奴仆无论多么优秀,都只能是背景。亦即,芸芸众生在咱们的历史上从一开始就很不容易得到关注。
    但家谱可能又是每一个封建贵族“大家”都有,天子、公侯、大夫、士,家家都有、各记各的。普遍性无意之中就弥补了垄断性的缺陷——同样一件事情,好多家都有记载;在你家是芸芸众生在别人家可能就是堂堂祖先,在你家有所避讳的在别人家可能正是王者荣耀,事情的本来面目便总是能留在历史上。
    然弥补不等于公开。家谱就是家谱,不是出版物,那个时代也还没有出版物,最多相当于家族档案,都郑重其事藏在各家各国的宗庙里,一般人、一般情况看不到,只有家、国意义而没有社会意义。
    家谱的社会意义可能是从孔子开始的,所谓孔子作春秋而乱臣贼子惧。老先生虽然是第一家民办大学的校长——当然也就是中国历史上第一家大学的校长,是校长诸公的祖师爷——可怎么就能那么厉害?!
    他等于把数百年来一直藏在鲁国宗庙里的鲁公家谱编辑出版了,还作为孔子大学的教材公开使用,也就是掌握了解释权。不仅乱臣贼子惧,正人君子也惧。人活一辈子谁没点羞于启齿的事情,自家不记的别人家都记着,一旦公开出版,所谓避讳就成掩耳盗铃了,还如何面对后世子孙保持祖宗的威严?!但天子式微、礼崩乐坏,鲁公自己已经顾不住摊了,只能听之任之。(老夫子哀叹礼崩乐坏,可没有礼崩乐坏他又怎能轻易做春秋?在这个意义上,正是礼崩乐坏成就了老夫子。)
    孔子的行为很快形成羊群效应,各国的家谱都成为了公开读物。那可能是史上第一批公开图书。读书人只要舍得下功夫,差不多都可以成为王者师,或指教王侯,或坐傲王侯。诸侯试图兼并或试图抵御兼并的时候,大都得找他们咨询一番、寻找点依据。例如季氏伐颛臾,就得通过孔子的学生间接给孔子打个招呼,听听意见、看看反应。那是中国的读书人最为风光的时代。
    自孔子以下春秋战国数百年,这一做法成为社会习惯、政治透明度空前绝后,是伴随着学在官府的改变而发生的重大改变,也就是孔子对古代政治的重要贡献,更是被长期忽略的重要历史现象。不然,为何只有春秋战国数百年形成了百家争鸣?此前虞夏商周数千年为何没有形成百家争鸣?此后历代皇朝两千年为何也没有形成百家争鸣?
    这一时期诸侯国、家的史官为何那么厉害?也是因此。当时还没有想到保密期限这样的缓冲措施,之前等于是永不开放,之后一旦记在史册上就等于直接曝光。今天干的事情,明天就可能公之于众。这对大大小小的贵族君主形成了有力约束,同时成为华夏文明很重要的传统。压力之下,诸侯国君程度不同都成为了梁惠王——努力想要当个好国君又苦于得不到社会理解。那又是中国的国君最为难做的时代。国君的难易和读书人的风光呈现负相关关系。
    最先受不了的是秦始皇嬴政和他的丞相李斯。在焚书坑儒过程中采取了一个较为彻底性的举措——“非秦记皆烧之”(《史记·秦始皇本纪》)。自夏商周三代两千余年以来、中国社会成千上万家、国的历史记载被付之成千上万的火炬。那极有可能是一次严格意义上的村村点火、处处冒烟,在遍布中原的熊熊火焰中化为灰烬的,不仅有读书人的风光,还有历史、还有传统、还有文明。
    二人此举,桌面上的原因说是儒生以古非今,桌面下的原因似乎是有不愿意载之史册的私情。结果适得其反,嬴政的父亲到底是嬴异人还是吕不韦?他母亲赵姬和嫪毐是不是有两个孩子?这点事情居然越两个千年而流传至今,且注定是要永远流传下去的,真的不可磨灭、贻羞万年了。
    这样一来,焚书坑儒的真正历史作用就仅仅是其副作用了——原本为百家之言、千家之言、乃至万家之言的历史,无可奈何地成为一家之言了,原本几乎每一件事情都可以互证的中国古代历史,无可奈何地几乎都成为孤证了。例如春秋战国五百年,不仅鲁春秋有记载,其他各诸侯国也都有春秋、都有记载,老的诸侯国齐、晋、燕、宋、卫、郑有,后起的诸侯国秦、楚、韩、赵、魏也有,包括那些叫不上名字来的大大小小的诸侯国也都有。中国历史原本居然是如此无与伦比的博大;所谓博大原本并非是形容词,好似多方位无死角的全时空视频,那该多好!嬴政和李斯真可谓罪孽深重。但亦可谓聪明反被聪明误,说不定赵国的赵记正好有一条记载着赵姬和嫪毐之间什么事都没有,也被烧了。
    司马迁应该最先体会到了焚书坑儒的严重危害,试图挽救这一传统。将《史记》的篇章结构和之前《尚书》、《国语、《战国策》的篇章结构略加比较,再和后来诸史的篇章结构略加比较,太史公显然是试图恢复百家之言的本来面目,甚至不惜使用传说弥补原始记载被焚毁后的空白。然而,历史终究只能是现实的映照。随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诗经·小雅·北山》)从一句牢骚话而成为社会现实,成千上万“大家”组成的“天下”无可奈何地成为了一家一姓的国家,中国的历史也无可奈何又自然而然地成为了皇帝的家史。
    认为二十五史是皇帝的家史并不过份,那是根据君主专制大一统皇朝的需要改造中国社会的轨迹和映照。
    读者如果缺乏清醒认识,极可能不知不觉地以为中国历史就是两百来个皇帝前赴后继、精心打造,越是喜欢历史、熟读历史、沉溺于古代历史的,越可能如此。二十五史确实珍贵无比,是咱们的独特财富、独特自豪,但当中又确实存在这样一个长期形成的、无意识间形成的、前赴后继形成的大坑。因为是前赴后继形成的、无意识间形成的、长期形成的,看起来就好像天然生成的、本该如此、只能这样。后人如果不能爬上来甚或尚未意识到,那就极有可能无论怎么折腾也只是在坑里折腾——不由自主、不知不觉地熟悉君主、欣赏君主、喜欢君主、习惯君主、崇拜君主、迷信君主,而对民主则不熟悉、不欣赏、不喜欢、不习惯,更不崇拜、不迷信,进而发自内心地感觉民主实在七嘴八舌、有失体统,更进而几乎本能地幻想能当一把皇帝,一旦自以为机会来了,就会模仿皇帝,甚至努力想要成为皇帝,然后因为争当皇帝而打起来,胜出者高视阔步、踏过尸山血海走上龙庭。咱们这个民族的皇帝历史特别长,别人家大都还没有,咱就有了;别人家大都已经没有了,咱的还在;好不容易没了、眼睛一眨又是一个,或就与此有关。
    这有点涉及历史观了。是人民创造历史?还是英雄创造历史?人民和英雄各自以什么样的具体形态创造历史?人民自然不能是乌合之众,需要在领袖带领下才行。这是权威观点。可英雄也不可能单枪匹马、包打天下,也需要带领芸芸众生才行。如此,人民创造历史和英雄创造历史区别何在?当然,政治主张不同,亦即最终的目标、理想不同。如此,在最终的目标、理想实现之前的漫漫长路上,人民创造历史和英雄创造历史又区别何在?!
    此为笔者长期重大迷惑,幸亏恩格斯指点迷津。
    恩格斯(Friedrich Engels,1820年-1895年),曾经从技术层面描绘创造历史的过程:“历史是这样创造的:最终的结果总是从许多单个的意志的相互冲突中产生出来的,而其中每一个意志,又是由于许多特殊的生活条件,才成为它所成为的那样。这样就有无数互相交错的力量,有无数个力的平行四边形,而由此就产生出一个总的结果,即历史事变,这个结果又可以看作一个作为整体的、不自觉地和不自主地起着作用的力量的产物。因为任何一个人的愿望都会受到任何另一个人的妨碍,而最后出现的结果就是谁都没有希望过的事物。所以以往的历史总是象一种自然过程一样地进行,而且实质上也是服从于同一运动规律的。但是,各个人的意志——其中的每一个都希望得到他的体质和外部的、终归是经济的情况(或是他个人的,或是一般社会性的)使他向往的东西——虽然都达不到自己的愿望,而是融合为一个总的平均数,一个总的合力,然而从这一事实中决不应作出结论说,这些意志等于零。相反地,每个意志都对合力有所贡献,因而是包括在这个合力里面的。”
    有那么若干年,咱们中国人每写文章、讲话都要先引一段马恩列斯毛的语录,视为判断是非的根据。后来,终于明白任何人的片言只语都不能视为判断是非的根据。笔者引这段话,自然也不视为判断是非的根据,而是因为确有道理、可能是迄今为止最为接近历史形成客观过程的描述,对人确有启发。
    历史——宏观而言、整体而言,无论古代历史、现代历史还是中国历史、外国历史,都不可能是任何个人意志唯我独尊、乃神乃圣的恣意挥洒,而只能是众生合力——但不一定是齐心合力而往往是恩格斯所谓合力——的轨迹;无论神圣还是众生,都只是组成合力的诸多力量之一。至于微观的、具体的历史事件、历史阶段,应该实事求是、从历史实际出发,是众生就是众生,不必牵强附会于神圣;是神圣就是神圣,也不必牵强附会于众生。无数众生和神圣的力量联系起来,就是创造历史的合力;无数微观的、具体的历史事件、历史阶段联系起来,就是宏观的、整体的历史。
    如此,长期、过度、过多、过近专注于皇帝,就会不知不觉偏离了历史的真实过程,更会形成各种非常要命的副作用。观察历史或亦如同看山,“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苏轼:《题西林壁》)。如果对这一点全无意识、毫无察觉,那就极有可能是以其昏昏、使人昭昭。
    导言(2)
    西汉功臣的特殊光芒并不在于揭竿而起推翻暴政。最先为中国历史打上武装起义推动朝代更迭这个logo的,毋庸置疑包括他们,之后的无论多么可歌可泣,都只是模仿;但毕竟是太多了。更不可否认的事实是,他们也只能和率先起义的陈胜、吴广诸位,和叱咤风云的项羽叔侄等等六国旧贵族诸位,共同分享这一伟大荣耀。不能因为他们最终胜出了就否认这一事实、垄断这一荣耀。那不是事实,对别人也不公平。
    西汉功臣在英雄辈出的中国历史上的特殊光芒,是在西汉建立之后、在新政权内部、类似敌我矛盾解决之后的内部矛盾阶段,他们作为臣子——布衣将相、守尉令长——和他们的君主——刘邦及其子孙——之间长期反复博弈、乃至搏杀、清醒冷静又坚定不移捍卫自己权益;同时又从功臣集团而成功变身为社会主导阶层,在发展自身的同时推动了社会进步。他们绝对不是为了换一个皇帝,也不是为了解放全人类或普天下穷苦人,就是为了能有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但又绝非宫斗,大都是光明正大的博弈;和女人的关系更不大,大都是男人之间的事情。
    打江山的故事在咱们的历史上比比皆是,打下江山之后能够成功得到又能够长期持有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并且能够有效推动社会进步的寥寥无几。这个稿子就是他们的故事。
    自秦至清,西汉功臣是一个令人敬仰的群体。司马迁曾经将西汉制度建设分为四个方面,“萧何次律令,韩信申军法,张苍为章程,叔孙通定礼仪”(《史记·太史公自序》);班固再次总结的时候,又特地增加了“陆贾造《新语》” (《汉书·高帝纪》)一条,成为五个方面。二位大史家都没有如同后世一般统统概括在皇帝名下,而是明确归功于五位功臣。可见他们对于西汉制度建设的重要,亦可见西汉社会的淳朴。
    后来就渐渐不如了。总的、规律性的倾向是,打天下的时候自然靠功臣、靠大家,一旦坐了天下就归功于皇帝一个人了;谁要敢多嘴,就很难全身而退。这不仅是开国皇帝的需要,守成的皇帝更需要。开国功臣能不能长享富贵,就看能不能积极主动归功于皇帝了。
    导言(3)
    西汉功臣和后世历代推动皇朝更迭的英雄好汉很难说是一回事,而是更接近夏商周三代、春秋战国的中华先民。例如:
    ——西周万民。
    因为第十代周天子、周厉王姬胡试图独占山泽之利,就理直气壮将他撵出王宫、又撵到大山里去。堂堂周天子说废就废了。近现代有解读为万民暴动的,翻翻古书就能明白,那是西周古王朝体制内部的、自己人的合法聚会,充其量有点情绪失控。
    自己人不满意、开个会就能把堂堂天子撵走。这可谓是咱们中国有文字记载的历史上的第一件事情,有文字记载的中国历史或就是从这件事情开始的,或可谓中国历史的第一页。有朋友觉得不像?那也怨不得你,中国古代几乎所有的事情都有一个沧海桑田般的过程。
    ——帮助齐桓公姜小白九合诸侯、一匡天下的管仲。
    姜小白主持“天下”工作了觉得原来的房子不够阔气,便在宫门口修了个照壁、殿内砌了个吧台,管仲也理直气壮在自家门口修了个照壁、砌了个吧台,惹得孔夫子口诛笔伐一直流传至今。其实,孔子对管仲影响不错、综合评价也很高,就是对这件事情不满意,认为管仲应该替君主办事情,不应该和君主比阔气。
    老先生这有点五十步批百步了。他自己其实也差不多。周游列国就是向列国国君投简历,但又明确表示不能按照国君的想法办事情而一定要按照自己的想法办事情,一言不合,抬脚就走,还得意洋洋地说:“鸟则择木,木岂能择鸟?”(《左传·哀公十一年》)那可谓是上古社会读书人的普遍风采,无论宰执还是一般大臣,大都是按照自己的理念办事情、大都能保持自己人格和思想的独立性,合则留、不合则去。那是一个一言不合就炒老板的时代。(能炒老板,极有可能是百家争鸣的前提。当下中国正在加速度成为能炒老板的社会。)
    ——因为帮着晋文公重耳成功复国就理直气壮轮流执掌晋国朝政的狐偃等六将军。
    晋国称霸天下百余年,其实是六将军和他们的子孙轮流称霸天下百余年。后来剩下的韩赵魏三家干脆把晋国瓜分了。但又并未分完、还给晋侯留了十个县,因为那是六百年前周天子封给第一代晋侯的、是人家的本钱。亦即,三家分晋分的只是他们为晋国兼并来的土地,是拿回自己劳动成果的意思。这是不是有点产权清晰、诚实守信的意思啊!
    细细体味春秋战国的兼并,追根溯源大多都有一番道理,并非蛮不讲理、一味用强、拳头大的说了算。真正长期一贯、始终坚持蛮不讲理、一味用强、靠拳头说话的唯有秦国,所以六国都对它不满意,所以它将六国吞并了,所以六国又将它推翻了。
    ——田氏代齐的田氏。
    田氏的祖先从陈国逃到齐国后,十代人长期辛苦经营、善待乡民,自家的土地和民众越来越多、比国君的还多了,便理直气壮将姜尚的后人请往海边居住、自己做了国君。大部分土地和民众都是我家的了,你凭什么给我家当王呢?这岂不有点古典版的股份制的意思?!后来有多少人敢这样讲道理?(更重要的是,辛苦经营怎么就能土地和民众越来越多、比国君还多?那是什么样的土地制度?国君和封国内的土地和民众又是什么样的关系?长期以来,咱们对于田氏代齐、三家分晋、包括曲沃并晋背后的经济关系、社会运转机制没有给予应有的重视,讨论兼并也往往是人云亦云,大都没有接触到事实。)
    类似事件,在《尚书》、《左传》等典籍中可谓触目皆是。
    西汉功臣和后世的英雄好汉显然不是一回事——双方讲的不是一套道理、基本理念不同。
    导言(4)
    走近西汉功臣,首先就面临这样的问题。那是一个和后人已经习以为常、常常一概而论的中国有诸多不同的中国,后来弥漫、蔓延、渗透、充斥炎黄子孙生活空间的、决定中国社会基本面貌的、众生以为自古如此、只能如此的重要特征都尚未建立起来。这就真的需要了解时代背景了。但又确实比较枯燥,且条举如下,权为不大熟悉这一段历史的读者朋友当指引:
    ——长期以来而绝非近现代以来,咱们所接受的中国历史一直是一元化的、一个中心的,都有一个总的渊源,对历史的探索也就不知不觉地成为沿着一元化的、一个中心的追根溯源,只是为了证明某个既定结论。这样一来,咱们的大量探索、诸多解读就有意无意成为封闭的了,本质上没有给新的发现、新的探索、新的解读留出必要的余地。
    但是,对二十五史的深入解读、二十五史之外的史料、越来越多的考古发现又越来越强烈地提醒我们,咱们的历史极有可能从一开始恰恰就是多元的、多中心的而不是一元的、一个中心的,极可能并没有一个总的渊源。将如此浩瀚史料用于证明某个既定结论,是莫大浪费。
    最先尝试一元化、一个中心的就是秦始皇嬴政。他的基本手段是,只能有他这一个中心,其余的中心全部消灭;只能有秦国的一部史书,其余的全部烧毁。这种过于笨拙、过于强势、过于令人难以接受的一元化、一个中心,在多元化、多中心的普遍强烈反弹面前很快就土崩瓦解了。
    西汉的建立,是多元、多中心的全面回归。直至隋唐、唐宋之间的社会巨变之前,古代中国长期是多元的、多中心的。这可能是西汉功臣对中华文明的重要贡献。
    ——战国秦汉之际,是对社会治理架构的重要性形成共识并大气磅礴、反复探索的一个时期。
    从政治技术层面而不是政治主张层面考察,治理架构是社会生存发展的头等大事。后世视为神圣、视为祖制、视为自古如此、视为不可动摇的好些东西,在他们看来都可以讨论、有多种选择。
    尧舜禹汤时代简单,只是在自然生成的部族之间加了个联席会议性质的部族联盟,一般没有问题,但每逢权力更迭往往不能和平解决,先民们还是不满意。西周古王朝初期的最高统治者周公姬旦尤其不满意,也就最先找到了和平手段,即封建诸侯(贵族领主)制度+嫡长子继承制度。但到春秋时期就不行了,从贵族阶梯上跌落下来的人越来越多,他们不能忍受。管仲改为诸侯联盟制度,哪个诸侯最强大、既能尊重周天子又能为大家接受,就当盟主;内部增加了选官制度,给跌落者提供了一条上升通道。到战国时联盟制就又不行了,兼并战争就是没有办法和平产生盟主,非得打到杀人盈野才行。
    秦皇朝依靠中央集权君主专制制度成功兼并六国,信心满满决定选择这个办法治理天下。孰不知,这套办法在野蛮落后的西陲行,在文明先进的中原不行,大家根本不能接受,一哄而起便将刚刚建立的秦皇朝推翻了。
    反秦联军首领项羽决定采用更为松散的诸侯国家联盟制,可还是找不到和平更替盟主的办法,楚汉相争就是用暴力手段解决这个问题。
    刘邦胜出后,采用介乎于中央集权君主专制和松散的诸侯国家联盟制之间的郡国制,但他自己又想成为和秦始皇差不多的皇帝,功臣们又只想让他成为齐桓、晋文那样的联盟长,就导致君臣之间长期的博弈、搏杀、斗争、战争。这便是自西汉成为全国政权至刘邦去世期间西汉政治生活的主要内容,也是本书稿的重要内容。
    ——所谓西汉功臣,这里主要指楚汉战争胜出后幸存的60万汉军将士。
    他们成功兑现了以功劳行田宅的军功爵制、分享了天下土地和民众,60万大大小小的功臣整体转化成为60万大大小小的封君以及小土地经营者。所谓封君,就是传统的受民受土;是既领土又领民,也就既是地主又是人主,不是周扒皮那样单一的地主。之前的贵族已经在长期战争中整体消亡,秦皇朝的行政官员也已经被整体消灭,剩余的天下富户又被集中迁徙到了关中,60万功臣的封邑自然而然成为了新的社会基本单元、主要成分。他们无意之中重新结构了中国社会,成为了社会主导阶层,长期稳定巩固了自家的土地和民众,成为超越皇朝更迭而延续了大约一千年的世家阶层。
    60万封君分布天下意味着什么呢?
    迄今为止,全中国大陆地区的行政村大概保持在60万-70万个之间。考虑到西汉的版图,那就意味着,60万封君封邑就是西汉,西汉就是60万封君封邑。这是一。
    再则,现有行政村有相当一部分是古村落。逻辑而言,中国的历史有多长、古村落的历史就有多长;且一定有比中国历史还长的。60万封君,就或是当了某个既有古村落的村长,或是带领着自己的封民建立了一个新村落。这些村落,大都会流传下来、沿袭至今。
    60万封君的社会作用、长期稳定,可能都大大超出我们的想象。
    当然,他们自己也没有意识到一不小心居然下了这么一盘影响千年的大棋,更绝非有意,既非刘邦有意也非功臣有意。当时还没有那般敢想敢干的伟大棋手,而是恩格斯所谓“合力”使然。
    ——西汉的土地和劳动者可能都是双重所有的。
    土地是皇帝的,又是大小封君的;劳动者是国家的,又是大小封君的。(参见拙文:《双重所有的土地制度和中国特色的君主政治》,《光明网·光明观察·学术与新知》,2008-11-17。)
    领民和皇帝是君臣关系,和自己的封君也是君臣关系,且由于同在一个“大家”之中而更紧密、更实际、更重要。后来出现的“主公”这个称谓,就反映了这种关系:大家共有一个皇帝,又各有各的主公;皇帝是大家的,主公是自家的;皇帝和主公发生矛盾的时候,大都是站在主公一边;胆敢站在皇帝一边的,甚至会被主公处死。
    三国两晋南北朝那样的乱世,在制度和理念层面,就是因此。
    ——以编户齐民为基本特征的社会基本单元、以郡县制为基本特征的行政化社会结构都尚未建立起来。
    秦皇朝的编户齐民制度和郡县制度,只是极为短暂的尝试,后来有些评价太高了,高得离谱、脱离了基本事实。
    真正将编户齐民制度建立起来的是八百年之后的隋朝。高颎以开国宰相之尊亲自负责“大索貌阅”(《隋书·食货》),就是干这个事。没有“大索貌阅”,哪里能有编户齐民制度?编户齐民制度落实了,郡县制才能落实。可靠的根据是:朝廷掌握的户口突然增长;朝廷收缴的粮食突然多的没地方放了,刚刚建立的隋朝不得不宣布免税一年。他们不是神仙,并没有解放了生产力,不可能是粮食单产突然提高,而是朝廷集中粮食的能力突然提高了,原来属于数十万大大小小世家的依附民和余粮,随着编户齐民制度和郡县制度建立突然一律收归朝廷所有了。谁家也没有余粮了,唯独朝廷有余粮。更可靠的根据是——考古发现的远超之前历代皇朝的大量巨型粮仓。原来为何没有这样大量的巨型粮仓,隋朝为何就有了?这极有可能是隋朝完成郡县制的可靠佐证。
    ——以中央集权君主专制为基本特征的大一统政治体制尚未建立起来。
    秦始皇嬴政的尝试失败了,真正将中央集权建立起来的是千年之后的宋朝。操盘手也不是开国皇帝赵匡胤,而是开国宰相赵普。杯酒释兵权,就是他的建议,文官制度因此建立起来了。有文官制度不一定就能有中央集权大一统,没有文官制度却一定不能有中央集权大一统。此人和高颎一样,和此前的管仲、萧何、霍光、王导,和此后的王安石、张居正、曾国藩一样,都是治国理政的高手,对中国历史的贡献高于绝大多数君主。说臣民的光芒不一定亚于皇帝,他们就是一个系列的例证。
    一般印象,赵普大概和高颎、王安石、张居正、曾国藩类似,不如管仲、萧何、霍光、王导光彩照人。那可能正是中央集权君主专制的大一统有没有建立起来的不同。只要有了中央集权君主专制的大一统,人世间最伟大的就一定是、只能是、真的是皇帝。
    ——以三纲五常、皇权至上为基本特征的政治理念尚未建立起来,无条件的忠君思想更尚未出现。
    后世长期严重误读,给人感觉中国人天生就有皇权思想,自开天辟地就是不可一日无君,不可或缺、甘之如饴、好似嗷嗷待哺的婴孩离不得娘,那实在是糟蹋中国人。中国人怎么可能开天辟地就是不给人磕头就不能过日子?!膝关节是为磕头专门设计的、不磕头就要出毛病?!后来那种令人尴尬的状态,其实经过了一个漫长的、非常痛苦的改造过程。西汉社会、尤其是汉初,思想上的藩篱还很少,统治者和被统治者双方都是如此。
    ——儒家思想远未被程朱理学改造,和社会生活实际严重脱节的专制理教也就远未出现。
    大家内心都比较反感又都无可奈何、表面反而还得竞相标榜的一些虚伪的道德理念也就尚未污染社会生活、尚未笼罩中国社会,更尚未形成无处不在的社会压力。
    当下中国人程度不同都知道透过现象看本质,那是善意提醒大家看人看事都要注意先去除包装、伪装,反过来等于说咱们大家程度不同都有点装。但在西汉相反,和后来相比,大家可谓都不装,无论政治立场、经济状况如何,人们活得都比较淳朴、真实、率性、轻松。
    ——早期儒家思想正在从民间意识形态上升成为官方意识形态的过程中,还没有成为统治手段。
    这时的儒家思想总的政治倾向更接近于公道自在人心的人心、天理良心的天良,顺理成章、很容易就被社会各阶层接受了,所以才有西汉以春秋经义决狱。这可能是咱们历史上社会主流意识形态、民间意识形态、官方意识形态较为接近的一个阶段。各方面、各阶层的想法比较接近,社会就容易和谐。
    ——教育主要靠民办。
    汉初的太学每年招生不过50人,地方政府办学到西汉中期才出现。更没有朝廷颁发的统一教材,《论语》、《孟子》等儒家经典应该就是最初的民办学校自编教材。孔孟之徒学着老师开门收徒、收点腊肉。否则,编它干甚?!
    大家都是民办教育的产品,功臣如此,刘邦本人也如此。双方意识形态趋向对立是后来的事情。
    刘彻“废黜百家,独尊儒术”的想法从哪里来?极有可能是要求公办学校向民办学校看齐,而不大可能是他自己忽发奇想。
    ——九品中正制和科举制度都尚未出现。
    中央政府任命的只是朝廷各部门和县以上主官,其余都由主官“自置吏”,如同家臣。双方是明确的君臣关系、主仆关系,主官对属吏有生杀予夺之权,主官死后,属吏需持服行孝。
    ——官营经济尚未出现。
    寓税于价,朝廷垄断生产生活必需品的经营,掐着老百姓脖子、雁过拔毛、敲骨吸髓,看上去无税,实则已经包含在价格里,税率奇高,数倍甚至十数倍,当然也是西汉的发明创造。但要到西汉建立百余年后,拍板的是汉武帝刘彻。且是阶段性的,很快就逐步取消了。
    ——社会商品化程度还比较低。
    西汉的法定货币五铢钱还需百余年才出现,且年均铸造量不过2.2亿枚,以西汉人口最高峰计算,人均不过4枚;且钱币分布极不均匀,基本为各级权贵占有。(所谓有钱人就是有“钱”、是家里存放有大量铜钱的意思。)
    直到唐天宝年间,社会商品化程度也还很低,年均铸钱仅3.27亿枚。
    古代社会的商品化程度大幅提高在北宋,年均铸币量达到30亿至60亿枚之间。北宋版图大不如两汉、隋唐,两汉、隋唐的经济大不如北宋,那是官僚群体成为社会主导阶层后最为成功的尝试,也是中华先民智慧的结晶。
    ——社会饮食习惯还是一日两餐。
    一日三餐已经出现,但还只是极少数权贵的特权,甚至需要皇帝亲自决定能否享用。全社会的饮食习惯成为一日三餐,大约在百年之后、霍光执政期间。也还不是特别稳定,因饥荒而倒退回一日两餐的情况,宋元更迭之后几乎每一朝代都有。
    ——作为汉语重要特色的成语,还不是太多。
    沿用至今的大量成语,相当一部分就产生在两汉。而语言的丰富发展,是文化走向成熟的重要标志。(汉语成语形成与分布,或是一个很轻松的论文课题。本书稿的相当一部分内容或都可以当论文课题,但不一定都轻松。)
    ——庞大的常备军尚未出现。
    西汉国家主要是依靠信用维系而不是暴力维系,整体仍然处于孔子所谓取信于民的阶段。
    庞大的常备军实际是到北宋才建立起来,而真正依靠庞大的常备军维系国家是从元朝开始的。此前数量都很少,西汉只有数万;东汉只有数千;唐朝的府兵更接近于后世的预备役、也还不是常备军。
    咱们的历史上确实有过主要依靠信用维系国家的阶段。那是古典版的中国特色、是古老中国令人自豪的、璀璨夺目的光芒。所谓文明,斯言诚哉。当然,后来被认为野蛮,也不冤枉。
    ——西汉的制度可能不是“汉承秦制”。
    所谓“汉承秦制”(《后汉书·舆服》),主要是指官制;所谓“伐秦继周”(《汉书·律历志》),主要是指律历。对于西汉的制度建设,班固当时就明确概括为“创制天下”(《汉书·高帝纪》),认为西汉的基本行政制度并非继承了秦皇朝短暂尝试的中央集权郡县制,而是自己创造的郡国制,政治倾向更接近于西周封建制和春秋联盟制,类似自下而上的自治联邦。(欧美国家体制大多与此相似,但也不要轻易说人家就是向咱们的老祖宗学来的。不能想当然,要有根据。这极可能是人类发展过程中的共同现象。好似中国人和外国人都是两条腿、直立行走,不能说是谁向谁学来的。)
    西汉郡国制的技术优势,在于兼顾了中央和地方、发展与稳定两大难题。那可能是全部中国历史上对于这两种关系处理较好的一个时期。后来直至隋唐,古文明辉煌的政治技术原因在此;后来出现的突出社会问题、例如东汉末年的“郡郡作帝,县县自王”(《三国志·吕布传》),政治技术原因也在此。
    ——由于以上诸多不同,西汉的君臣矛盾普遍而持久。
    不是后来多数皇朝那样,皇帝狠下心来杀一通,问题大概就解决了,就能稳定数十年、上百年。
    西汉不是这样。给西汉功臣当皇帝,确实头疼。但总体比较,利大于弊。
    汉初七个异姓诸侯王有五个旗帜鲜明造反、还有一个准备刺杀刘邦,形成了一场长达七年的连续内战;整个汉军的中高级军官——跟着刘邦打江山的骨干力量——曾经在洛阳南宫广场公开聚集、以谋反威胁刘邦,直至刘邦让步、迅速全面兑现了军功爵制。
    但刘邦临终,还是发布公开诏书,将西汉政权和自家儿孙托付给了整个功臣集团。惠帝刘盈也还就是依靠功臣集团平安无事。文帝刘恒更是依靠功臣集团继承皇位,并成为史上第一个仁君。刘邦后裔中的刘恒一系,就是依靠功臣集团而稳定承袭了皇位。
    刘邦的重孙子武帝刘彻继位后外事四夷、内兴功利,不择手段搜刮民财,主要对象自然只能是大大小小的封君;大功臣后裔大都已经衰败,中小功臣后裔本能地行动起来也不择手段和他周旋,甚至不惜武装起义,但不是要改朝换代,就是要捍卫自己的既得利益,就是不给朝廷缴纳算缗(家庭财产税)。刘彻没办法对付这帮叔叔大爷,最终无可奈何只得宣布改弦更张、恢复汉初政策。
    霍光执政期间社会舆论对皇位继承人选的顽强干预以及争取发展权利的盐铁会议,背后不是他们又能是谁?!
    王莽其实是依靠48万读书人拥戴执政的,其中绝大多数是且只能是他们。一旦发觉此人只是个嘴炮,立即蜂拥而上,将其撕了个粉碎。王莽紧着答应改正错误、推倒重来也无济于事。
    西汉是史上唯一被推翻又很快站起来的政权。成功称帝的刘秀就出身中小世家,手下将领大都是功臣后裔、中小世家子弟,其余各路义军自然不是对手。后世突出了刘秀乃神乃圣、乃文乃武,忽略了真正原因在中小世家根深蒂固、难以撼动。
    ——西汉功臣的故事您可能知道也可能不知道。
    相当一部分事件和人物已经渗入了传统文化、尤其是语言文化当中,广泛流传、长久流传、知名度极高,所以大多数人可能都知道。
    但是,以戊戌维新为界,之前对中国历史的解读基本是以君主专制的大一统皇朝模式格式化过的,之后对中国历史的解读基本是以机械进化论的欧洲模式格式化过的,大量真正中国特色的东西都被格掉了,所以大多数人可能都不知道。例如,韩信死在刘邦夫妇手中大家都知道,牵头拥戴刘邦称帝的也是韩信就不一定,而刘邦从一开始就不领这份情、反倒因此而更加怀疑韩信就更不一定。无疑,这些事情一直都记在史籍上,只是被两种模式格掉了,好似戴了有色眼镜。(也不要轻易认为这两种模式就都不好、都应该否定,那都是人类认识自身过程中的阶段性成果。)
    那是一个几乎在所有方面和后来中国都有所不同、甚至全然不同的社会。西汉功臣及其后裔和他们的君主就是在那样一个大环境中演绎了自己的故事。
    将古代历史视为朝代循环的观点将悠久的中国历史简单化了,容易使人狂妄,以为懂得了一个朝代就懂得了所有的朝代、了解了一个皇帝就了解了所有的皇帝;也容易使人自卑,以为自秦至清这两千年来中国历史真的就是朝代循环、原地打转、没有进步。(有兴趣的朋友可以参阅拙著《千古兴亡-破译君主社会朝代更迭的密码》,东方出版社,2012年。)近现代以来,咱们对自己的历史不够尊重、甚至是很不尊重,看不起自己的历史、甚至是鄙视自己的历史,主要就是这一观点潜移默化的结果。
    导言(5)
    最后是若干技术性说明:
    ——非穿越、非杜撰。所有事件和人物都有历史根据,出处随引文逐一注明。
    ——非故事、非小说、非论文。可谓不伦不类。故事,谁还能讲过蔡东潘?小说,似不适宜表现这般历时数百年的题材。论文,除了导师谁看?传统文化本来文史不分。笔者的出发点是有人看。一定要比照现代体裁归类,感觉更接近历史题材的报告文学,相对于架空、穿越,或可谓历史纪实作品。
    ——非借古喻今,更非以古非今。传统政治是经验政治,自孔子作春秋而乱臣贼子惧以下,含沙射影、指桑骂槐、指着秃子骂和尚确实成为发泄不满情绪或攻击特定对象乃至辩论、吵架、骂人的常用手段,应该也能算是古典版的中国特色。惟近现代以来,咱们的历史是非陷入了不稳定状态。例如某个皇帝,原来认为是暴君,骂某个皇帝确有可能是暗指在位的皇帝;后来又认为是千古一帝,再骂某个皇帝就有可能是表扬在位的皇帝了;不同观点双方就得先讨论某个皇帝到底是暴君还是千古一帝;这种讨论又往往是鸡同鸭讲、大家不在一个频道上,非常耗费时日,以古非今自然就被放下了,成为被遗忘的、过时的、没有意义的、逐渐尘封的工具。谁还去用它呢?一不小心,先就搞得自己灰头土脸的。
    ——不站在刘邦及其子孙一边,也不站在西汉功臣及其后裔一边。预设了政治立场就只能从一个侧面走近历史,且一个侧面的历史故事早已汗牛充栋,又何必再浪费大家时间?!传统史学的基本出发点是秉笔直书、平心而论,笔者心向往之。
    ——史料有异议的,均以白寿彝总主编《中国通史》为准。该书作者大都是各领域专家,观点自然不一定都正确,但对待事实大都比较严谨。其中未涉及的、或是有疑点的,为笔者自己考证。例如举报韩信的变告被刘邦误读,再如汉初废立太子时、强请张良出面的是吕泽还是吕释之,等等,都会特地说明,以求教于大家。
    ——笔者非专家、非权威,切勿以为一定有道理。充其量是一得之见、一孔之见,欢迎批评指正。咱们绝大多数人都难逃认知偏见的陷阱。贴近历史的客观解读,是且只能是若干人的若干一得之见、一孔之见的互相启发、共同累积。如果某人单独承包了客观,那就或是神仙,或是已经跌入了认知偏见的陷阱。认识历史或亦如创造历史,是平行四边形的合力?!
    以上权为指引,希望能帮助有兴趣的读者朋友走近西汉功臣。

    一过十年,天涯仿佛又是一番风景了

    我相信认识历史或亦如创造历史、是平行四边形的合力,天涯煮酒就是这样一个地方。
    今天发目录
    《西汉功臣》目录
    导言
    1 牵头拥戴刘邦称帝的是韩信,韩信又是史上拥戴第一人,可谓始作俑者
    2 韩信原本没有想到让刘邦称帝
    3 韩信为何又主动牵头拥戴刘邦当皇帝?
    4 刘邦自己为何也选择称皇帝?
    5 两种大一统
    6 最后的贵族
    7 最后的贵族之最后的战斗
    8 季布逃过一劫更多缘于当时社会环境较为宽松
    9 燕王臧荼可能是制度转换期间的第一个屈死鬼
    10 变事
    11 韩信谋反可能是一桩无头公案
    12 刘邦用人也疑、疑人也用
    13 刘邦最为重用的、最不信任的都是韩信
    14 无计可施的对策会议
    15 陈平的对策
    16 天下已定,我固当烹
    17 群体性骚动
    18 随机应变
    19 高高拿起、轻轻放下
    20 群体性耦语
    21 张良是个真正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人物
    22 大策略家的策略
    23 血缘王取代功臣王
    24 韩王信率先谋反
    25 西汉功臣接连谋反的原因
    26 叔孙通制礼仪的主要原因是刘邦需要
    27 司马光批驳叔孙通
    28 韩信无意贬低了皇帝
    29 皇帝决心要证明自己很可怕
    30 刘邦的女婿赵王张敖谋反
    31 燕赵多义士
    32 韩信策反
    33 陈豨造反
    34 萧何出面
    35 韩信之死
    36 迟到的辩护
    37 迟到的明白
    38 萧何是个精明人
    39 刘邦始终不能放心的是萧何
    40 最冤的是梁王彭越
    41 义士栾布
    42 淮南王英布造反
    43 刘邦的心机与迟到的变化
    44 薛公献计
    45 英雄的英布
    46 刘邦的发小、燕王卢绾造反
    47 刘邦连襟樊哙谋反
    49 樊哙谋反不了了之
    50 西汉功臣谋反的突出特征是大都不冤枉
    51刘邦废立
    52 刘邦废立失败
    53 刘邦废立失败的深层原因
    54 两汉三国两晋南北朝废立之争比较
    55 隋唐两宋元明废立之争比较
    56 满清将皇位继承的政治倒退制度化
    57 陆贾的理念和刘邦的转变
    58 动摇刘邦的最后一根稻草
    59 白马之盟——君臣之间的平等契约
    60 共同打天下、共同坐天下
    61 鸿门宴的前因
    62 鸿门宴的过程
    63 鸿门宴的后果
    64 楚汉相争并非无足轻重
    65 张楚功臣集团和西汉功臣集团比较
    66 楚汉相争的结局是平民胜出
    66 军功爵制对于秦末社会很重要
    67 西汉复员军人安置办法的本质是全面兑现军功爵制
    68 西汉功臣分享了天下土地和民众
    69 西汉功臣无意之中改变了社会形态
    70 古代中国传统道理的DNA是以民为本,最迟在三代古王朝时期已经成型
    71 近现代外国学者对于民本思想的评价比我们要高
    72 早期儒家思想的社会地位是春秋战国各阶层民众自主选择的结果
    73 秦皇朝焚书坑儒是传统道理、中华文化第一次到了最危险的时候
    74 早期儒家思想是推翻秦皇朝的批判的武器
    75 刘邦祭孔是早期儒家思想从民间道理上升为官方道理的标志
    76 早期儒家思想从民间道理上升为官方道理是西汉功臣的历史贡献
    77 三老制度
    78 轻徭薄赋
    79 选举
    80 上书制度
    81 郡国制
    82 西汉实行郡国制的原因
    83 宰相制度
    84 “汉承秦制”影响广泛却很难成立
    85 咱们对于秦汉制度关系的认识显然失之偏颇
    86 无为而治不是不管事、少管事,也不是抓大放小,而是从下到上各管各的事
    87 刘邦一生(西汉建立前后)决策的70%以上缘自西汉功臣
    88 刘邦一生(西汉建立前后)决策的70以上%缘自西汉功臣分析
    89 吕雉和刘邦长期分居为何还能成为皇后?
    90 吕雉未遂政变
    91 萧何四两拨千斤
    92 萧何将西汉社会从长期战争引入长期和平
    93 西汉功臣的第一个和平生长期
    94 高后女主制政,不出房闼,而天下晏然
    95 周昌辜负重托
    96 周昌为何辜负重托?
    97 吕后王诸吕,遭遇王陵抵制
    98 吕后成功王诸吕的幕后策划兼窗口指导可能是陈平
    99 吕后的临终安排
    100 吕氏诸王的愚蠢首秀
    101 陈平和周勃的恩怨
    102 西汉功臣集团一大特征
    103 陆贾主动化解陈周恩怨
    104 陈平其人
    105 陈平成为功臣集团领袖
    106 陈平、周勃联手推出和平方案
    107 第三方率先动手
    108 大将灌婴
    109 功臣集团从一开始就是两手准备
    110 灭诸吕其实没有打起来
    111 废黜小皇帝
    112 否决齐王刘襄
    113 排除淮南王刘长
    114 选举代王刘恒当皇帝
    115 刘恒进长安
    116 灭诸吕的未尽事宜
    117 未尽事宜的背后是西汉功臣的独立性
    118 古代武装废立典型案例比较之一
    119 古代武装废立典型案例比较之二
    120 刘恒错认恩主
    121 陈平自贬一级
    122 西汉功臣选皇帝好似一道在历史天空中转瞬即逝的闪电
    123 周勃“欺负”皇帝两口子
    124 贾谊入朝——刘恒君臣初过招
    125 周勃下狱——刘恒君臣再过招
    126 薄昭赐死——文帝君臣三过招
    127 张苍罢相——文帝君臣四过招
    128 新垣平灭族——文帝君臣五过招
    129 申屠嘉用权——文帝君臣六过招
    130 刘恒是个好皇帝
    131 刘恒完全可能成为坏皇帝
    132 皇帝的好坏与丞相的打造
    134 置身西汉看皇权弱势及其缘由
    135 申屠嘉死后君相关系逆转
    136 周亚夫是西汉前期最后一个传统丞相
    137 窦漪房是西汉第一个专制统治者
    138 刘彻颠覆以民为本、无为而治
    139 刘彻的经济政策是竭泽而渔、重赋于民
    140 第二把手的痛苦
    141 充分品尝第二把手痛苦的是张汤
    142 刘彻的丞相下场大都不好
    143 西汉的兼并和抑制兼并是三方博弈
    144 文景两朝与武帝一朝抑制兼并的不同
    145 太子刘据的宾客到底是些什么人?
    146 刘彻父子二人成为两条不同“路线”的代表
    147 天家父子大战的原因之一:有人敢于肆无忌惮利用天家父子矛盾
    148 天家父子大战的原因之二:太子少傅石德对天家父子矛盾旗帜鲜明、鼓动太子抢先下手
    149 天家父子大战的原因之三:集权专制体制特有的欺上瞒下已经相当严重
    150 天家父子大战的原因之四:卫皇后义无反顾支持太子武装对抗
    151 天家父子大战
    152 天家父子大战惨烈收官
    153 刘彻晚年特殊的农民起义
    154 刘彻晚年的农民起义为何如此特殊?
    155 刘彻轮台罪己
    156 霍光改弦更张
    157 盐铁会议是古典版的政治协商会议、是世家大族要求朝廷还利于民、是一种我们疏远已久、非常陌生、甚至难以理解的政治生态
    158 伪太子事件
    159 伪太子事件背后的社会情绪
    160 霍光废立之一:汉武帝刘彻确曾打算杀了嫡亲曾孙刘病己
    161 霍光废立之二:霍光选择刘贺继位就是为了避开刘病己
    162 霍光废立之三:废黜刘贺的社会舆论从何而来?
    163 霍光废立之四:提名刘病己的三位大臣都是在废黜刘贺、局势已经明朗之后
    164 霍光废立之五:霍光重新选择刘病己是无可奈何
    165 霍光废立之六:复杂的背叛
    166 西汉兼并日趋严重又始终不能有效抑制兼并
    167王莽是在全社会拥戴的基础上迈开了取代西汉皇朝的步伐
    168 王莽轻易成功登顶的背后是功臣后裔
    169 王莽轻易跌落的背后还是功臣后裔
    170 东汉的建立是西汉功臣的最高政治成就
    171 西汉功臣的积极贡献之一:打造了君臣共治的世家社会
    172 西汉功臣的积极贡献之二:恢复了远古传统的、自然的以“大家”为基本单元的经济制度
    173 西汉功臣的积极贡献之三:恢复了传统的、自然的以“大家”为基本单元的社会结构
    174 西汉功臣的积极贡献之四:改造了传统的、自然的以“大家”为基本单元的社会主导阶层
    175 西汉功臣的积极贡献之五:对封建与集权矛盾的成功探索
    176 西汉功臣的积极贡献之六:富国与富民融为一体
    177 西汉功臣的积极贡献之七:形成了中国古代在政治进步、长期稳定两方面最为突出的社会治理模式
    177 西汉功臣的积极贡献之七:一日三餐
    178 西汉功臣的积极贡献之:丝绸之路
    179 西汉功臣的消极作用
    180 西汉功臣的成功缘于共同利益基础之上的本能选择


    附1:通过《四民月令》看封君世家内部形态
    附2:河东薛氏八百年变迁
    附3:汉史新得

    导言和目录都长了一些,随后会照顾到碎片化阅读的需要,每一小节大都在三千字左右。
    @和运超 2021-03-24 17:38:32
    如果没有记错,河东薛氏是三国蜀汉从蜀地迁往河东才形成大族望族,但西汉东汉本来也有一些薛姓名人,却基本不算河东人,貌似还是汉家丰沛故里的比较多,
    -----------------------------
    谢谢这位朋友。是的,由楚而蜀,由蜀而河东,壮大起来、成为在历史上较为突出的世家大族是在河东。
    @和运超 2021-03-24 21:45:54
    感觉楼主的书应该不错,只不过以功臣为题目,在汉武一段,为何没有军功方面的人物??比如从李广到卫霍,包括李广利赵破奴等,实际关于巫蛊刘据一幕,撇开卫霍两家的恩恩怨怨,好像从江充利用父子矛盾钻空子是说不清的,尤其汉武和刘据到底矛盾是什么,父子两人实际不仅仅是个性不和啊,喜好不同啊这方面的问题。非常复杂,既有大政方针的问题,也有卫霍两家以此分道扬镳,还有李广利、李夫人、刘屈氂等人的盘算,是一次巨大......
    -----------------------------
    故事围绕君臣之间的博弈展开,材料也据此取舍。这些人大都有、包括李陵,但大都是从君臣博弈角度。
    刘彻父子之间确实不是性格不和,也不是权力之争,主要的还就是大政方针不同。。
    今天开始正文

    1 牵头拥戴刘邦称帝的是韩信,又是史上拥戴第一人,可谓始作俑者
    ==========================================
    臣相对于君而言。西汉功臣作为一个整体、和他们的君主刘邦之间的君臣名分,是汉五年(公元前202年)二月初三、在定陶(今山东曹县一带)正式确定下来的。(本小节引文出自《史记》、《汉书》刘邦、韩信传记的不一一加注。)
    牵头操办这件事情的是汉军前敌总指挥、楚王、中国历史上知名度极高的军事大家韩信(约前231年-前196年)。
    他和韩王信、淮南王英布、梁王彭越、衡山王吴芮、赵王张敖、燕王臧荼一起,七位诸侯王联名拥戴汉王刘邦称皇帝。上书曰:
    先时,秦为亡道,天下诛之。大王先得秦王,定关中,于天下功最多。存亡定危,救败继绝,以安万民,功盛德厚。又加惠于诸侯王有功者,使得立社稷。地分已定,而位号比拟,亡上下之分,大王功德之著,于后世不宣。昧死再拜上皇帝尊号。
    刘邦的回复诏书很快就下来了:
    寡人闻帝者贤者有也,虚言亡实之名,非所取也。今诸侯王皆推高寡人,将何以处之哉?
    这是《汉书》的记载,上书人和《史记》不同。司马迁分别记为“诸侯及将相”、“群臣”,班固明确记为七位诸侯王。这里选择《汉书》记载的理由是:1、马在前、班在后,班固改动应该有根据。2、垓下大战最终胜出后,刘邦刚刚重新、正式分封了七位诸侯王,他们所以上书拥戴,此为事情的前因后果。3、刘邦和麾下多数将领的正式名分从一开始就是主仆。他们可能还没有资格管这个事。所以,这件事情应该是刘邦和七位诸侯王之间的事情,积极性最高的是牵头上书的韩信,主要是他和刘邦之间的事情。
    《资治通鉴》中关于刘邦称帝只有一句话,“诸侯王皆上书请尊汉王为皇帝”(《资治通鉴》第十一卷),具体过程全无记载。如此省略,客观后果有二:1、淡化了韩信的牵头作用;对于只看《资质通鉴》者等于否定了韩信牵头的历史事实。2、绝大多数读者读到这句话,大概都是下意识地等同于后世朝代更迭之际都有的作秀一般、走过场那样的拥戴,忽略了这是第一次、是首创。
    拥戴这件事情的知识产权极有可能就属于韩信。
    在此之前,自尧舜禹汤、至战国结束大约三千年间,咱们中国没有皇帝,最高统治者称王而不称帝。称王和称帝的不同,在理念层面、主要是恃德和恃力的不同;在实践层面,王直接领有、享有产权和治理权的只是千里王畿,而不是普天之下。亦即,无论在理念层面还是实践层面,这三千年间都没有皇帝。
    史上第一个称皇帝的是秦始皇嬴政,但并非拥戴而来,《史记》记载得很清楚。灭六国后,他觉得继续称王和丰功伟绩不相称了,下令重新讨论。丞相们建议称“太皇”,他自己改为皇帝。显然,提议的、做决定的,都是他自己而不是别人,不存在拥戴。
    这样一来,韩信牵头拥戴刘邦称帝、与后世拥戴的不同就很明白了——无先例可循。后世都是模仿、都有借鉴,他是开创。
    韩信为何要拥戴刘邦称皇帝?
    上书说的很明白:大王您是王,我们也是王,没有个上下之分不好;您的功劳最大,您当皇帝吧。再说白一些,就是您封了我们了、我们也得封您才对,就是大家互相封的意思。如果是后世历朝、尤其是两宋之后历朝臣子,一眼就能看出不妥当,根本就不会这样写。但韩信认为很合适,还是一番好意、满腔热情,说不定还希望由此改善和刘邦的关系。
    刘邦显然不领这份情、更不吃这一套,书面答复将信将疑、不冷不热、不轻不重但又是明明白白地回了一句:我听说皇帝不是靠功劳当的!言外之意是,如果你们谁比我的功劳大,难道就可以当皇帝?!然后毫不拐弯抹角、直截了当地表示:只是一个名义的皇帝,我也不想当。最后更咄咄逼人地责问:你们准备让我当这个皇帝,又准备怎样当臣子呢?!
    这些问题好似箭一般嗖嗖嗖就过来了,韩信根本没有想到过,更无法回答。
    他那个脑袋里、从读书时候开始、大多数时间都在琢磨打仗,从古人打的仗到别人打的仗再到自己打的仗,随着战事减少,又从自己打的仗到别人打的仗又回到古人打的仗,非如此不能成为兵家,既成为兵家在其他方面就不免反应慢、甚或有点不够数。他疏忽了、也许完全没有想到,这个话别人能说,他不能说。如果论功劳当皇帝,他韩信就是第一个比刘邦功劳大的,大半个江山都是他打下来的。在后世看来,这岂不是要命的疏漏?!当时人看还不至于这么严重,但也是以下犯上,是很严重的问题。
    韩信啊,智商足够高,情商实在低。莫名其妙、百思不得其解之际,不由回想到年少之时、投军之前在淮阴城下、淮河岸边遇到的漂母。
    那时,他的人生轨迹难堪到了极点,吃饭问题没了着落,一连几日无以果腹。好像也想过乞讨,但面子比肚子重要,终是不能开口。无可奈何,徘徊到城北河边,尝试钓鱼。人走背字的时候,鱼儿也总不上钩。饥饿难耐,一筹莫展。河边有替人漂洗的妇女,其中一位面善的大婶看出来了,将飧食分给他一半。(当时一日两餐。第一餐称“朝食”或“饔”,第二餐称“飧”或“食”。饭点也是两个,上午7至9时为“食时”,下午3至5时为“餔时”。)他谢了。
    这事情本不可以重复;否则就是乞讨了,这点道理他也懂。可饥肠难耐,第二天下午又徘徊到了河边,也还是不能开口,但又不由自主地盯着人家带饭的陶罐。漂母又将飧食分给他一半。一连数十日,都是如此。他感激不尽,感激漂母分食,更感激能够无需他开口而分食,给他留下了读书人最后的颜面。
    下定决心投军之时,他满腔感激之情、郑重其事对漂母说:“吾必有以重报母。”没想到漂母居然恼了,很不高兴地说:“大丈夫不能自食,吾哀王孙而进食,岂望报乎!”他一时竟然无言以对、迟迟不能转身。
    如今回忆起来,仍然觉得非常尴尬。堂堂汉军前方统帅,居然有过那样的时候!
    如同当年想要报答漂母是肺腑之言一样,如今拥戴汉王当皇帝也是一片真心;可又如同当年弄不明白漂母怎么就恼了一样,如今也弄不明白汉王怎么就毫不领情呢?
    这又一番尴尬有韩信性格上的缘由,又不仅仅是韩信性格上的缘由。二人之间的笔墨官司也就不是传统意义上、形式化、程式化的拥戴和推让了。
    西汉功臣的故事,就从这儿开始。
    在此之前的汉五年十二月,韩信刚刚指挥汉军在垓下围歼了西楚霸王项羽,五年楚汉战争宣告结束。(秦皇朝以十月为岁首、正月。灭秦后项羽分封的十八路诸侯王都如同春秋战国诸侯国君一样各自纪年,项羽没有改岁首,刘邦等诸侯王也没有改。所以,汉的纪年是在刘邦称帝之前、被项羽封为汉王的时候就有了,纪年沿用下来,以十月为岁首也沿用下来。百余年后,西汉改行太初历以一月为岁首,《史记》、《汉书》又都把之前的记载改了,所以汉五年十二月到了汉五年二月之前。)
    垓下这一仗打得很漂亮,但韩信和刘邦都不大高兴。两人都心知肚明,他们之间的矛盾加深了。
    刘邦原本没有打算让韩信统一指挥垓下大战。春秋战国社会崇尚军功,他又算是打仗起家、自以为军人,骨子里很是希望能直接指挥打胜仗、大胜仗。可自楚汉开战以来,他自己直接指挥的是打一仗败一仗。战争就要结束了,他决心自己打这一仗,事先就没有让韩信参与谋划,也没有请韩信参战。可怎么盘算怎么能赢的仗,就是打不赢。实在打不下来了,才调韩信大军参战;还是不行,才请韩信。可韩信并没有召之即来,他以为是坐地起价。军师张良也认为韩信是对空头齐王不满意。他只得明确齐王封地。韩信果然率军而来、轻松取胜。
    垓下大战胜利了,楚汉战争结束了,刘邦对韩信的意见更大了。站在中间看这个事,他这是只兴他对别人耍心眼、不兴别人和他斗心眼,理直气壮认为别人不应该和他讲平等。已经有点皇帝心理了,只是他自己不一定意识到。
    韩信意识到了,但没有觉得有多严重,所以直到现在还看不明白刘邦答复的诏书。
    汉军是垓下大战后转移到定陶来的。
    韩信大军部署在定陶城西左岗一带。属下禀报驻地时,他只是点了点头。这里是大兵家吴起的故乡。到达那天,就曾前去拜谒,已经只有残垣断壁了,但也还是在门前树下坐了好一会儿。征战经年,每逢路过古代兵家故里,他都要看一看、待一会儿,孙膑、庞涓、狐偃、赵盾、廉颇、李牧、司马错、白起、尉缭、王翦的故里,他都去过。他不迷信他们,但喜欢他们、发自内心尊重他们。带兵打仗越是久,越是不迷信,但越是喜欢、越是尊重。每逢谋划战事,他不由自主就会想到前辈兵家会如何处置,常常不免意识到他们当年哪一仗的哪一招并不太好、有点臭,甚至有很臭的,但也还是喜欢、尊重,甚至更加喜欢、尊重。他其实一直和他们生活在一起,他们也一直生活在他心中。
    还有一个历史名人坟墓也在这附近,范蠡。不知为何,身边人没有提,他自己也没有提。但每次路过都会看一眼,心生羡慕又心生惆怅。
    韩信的幄帐是当时的高科技产品。长方形,五脊四阿式顶,内部没有立柱,顶盖采用桁架结构,用102件铜质鎏金构件插接起来,可以快速组装、快速拆卸。(所谓运筹帷幄的帷幄,就是这个东西。直到两千年之后、进入现代社会之前,咱们的军帐总体没有超过这个技术水平。河北省博物院有两套类似的出土文物,曾经盘桓、叹为观止。)韩信这一套是战利品。他的军队打仗多、打胜仗多,缴获也就多,武器装备和后勤设施都是汉军中最好的。他们一般都不住民宅,韩信也是一样,走到哪里都呆在自己的幄帐中。身边郎中、大夫也都有自己的幄帐。
    他想请蒯彻来商量。一生南征北战,身边并没有军师一类人物。如同中华远古统帅一样,大都并非身高丈二、膀臂三尺的壮汉,往往是手无搏鸡之力的文弱书生;远古战争多是斗智而少是斗勇,统帅大多自己就是军师。但他身边有高参,主要的就是蒯彻。可蒯彻早已经不辞而别。便是在、会说什么,他也很清楚。
    人啊,都不愿意相信自己犯了错误,越是自信的人越是如此,便是犯错误的苗头已经显露也不愿意相信,更不愿意相信会有很糟糕的结局。自信的人一旦犯错都很难回头,不撞南墙不回头,甚至撞了南墙也不回头。
    他又想请诸侯王来商量。可他们又会说什么呢?英布会直截了当取笑他,舔屁股犯了割舌头的罪。臧荼也会直截了当取笑他,拍马屁拍到马腿上了。彭越会非常同情地取笑他:你吐的是真红血,旁人以为是小豆水啊。韩王信则会很含蓄地来一句: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啊。吴芮可能会王顾左右而言他。张敖一定是说:唯各位叔王马首是瞻。
    如同战时一样,无计可施了,只能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韩信叫来了值班大夫。帐下工作人员按王的规制配置,高级的为大夫,中低级的为郎中,与刘邦身边相同。
    身边大夫对于他和刘邦的微妙关系都了然于胸,他也知道他们都了然于胸,只是都没有说破。他又是个想得很多而说得很少的人,越是想得多的时候越是说得少。大家都跟着他趟过尸山血海,都懂他,更适应他。不然,也呆不到现在。
    韩信大帐多数时候都是静悄悄的、像个书房,进出者也都不由自主轻手轻脚,不似后来那么金戈铁马、明火执仗。他将刘邦诏书交给值班大夫,什么也没有交待;值班大夫也什么都不问,接过诏书、心领神会而去。
    帐下大夫郎中都是立马草诏的角色。很快就起草好了:
    大王起于细微,灭乱秦,威动海内。又以辟陋之地,自汉中行威德,诛不义,立有功,平定海内,功臣皆受地食邑,非私之地。大王德施四海,诸侯王不足以道之,居帝位甚实宜,愿大王以幸天下。
    真正旁观者清啊。值班大夫准确读懂了刘邦的诏书,刘邦要什么他就给什么:大王您不是靠功劳当皇帝;诸侯王的功劳都是您给的,封土封民更是您给的,哪能和您相比!你当皇帝再合适不过了,请您当皇帝是为了造福天下。
    韩信心中模模糊糊的感觉渐渐清晰起来。挥挥手,让拿去走程序:请诸侯王一一审阅用玺,誊抄,送往刘邦大帐。
    值班大夫奉命而去,大帐恢复了宁静、威严。
    韩信没有想到的是,汉王的第二道回复诏书几乎是立即就到了,且极为简短:
    诸侯王幸以为便于天下之民,则可矣。
    韩信惊呆了,是被内容惊呆了,更是被这个速度惊呆了。
    汉王要的就是这个?!

    
    2 韩信原本没有想到让刘邦称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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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信真的懵了,完全不知所措。类似情况,一生中还从来没有过。
    此前压力最大的就是初出汉中、暗度陈仓那次。他不能确定樊哙、灌婴西出陇上是否吸引了秦军,也不能确定章邯在陈仓的防守是否依旧,也就不能确定选择陈仓方向能不能出奇制胜。更重要的是,那是他的第一仗。此前他从来没有带过兵、打过仗,一下子要指挥两万多人冲锋陷阵了。几乎所有人都不大相信,有的等着看他的笑话,有的为他担心。他不大在乎这些,满脑子只有一个问题:选择陈仓到底能不能避开章邯主力?
    他必须避开章邯主力。章邯主力就是原来的秦军主力,就是名震天下的虎狼之师的最后精锐。他不能正面对决,第一仗绝对不能,汉军不能,他自己也不能,取胜之道只有一条,就是“攻其无备,出其不意”(《孙子·计篇》),就是努力调动对方、形成一个防守薄弱点。大量准备工作就是围绕这一点展开的,到最后也还是这一个问题:陈仓到底是否空虚?
    好些大兵家在这般时候都是横下决心、赌一把。他不是。能输才能赌。他不能输,这一次尤其不能输,也就不能赌。他也不是毫无头绪的干着急、干发愁。这是他的第一仗,但又不是。投军以来所经历的每一仗,项羽和秦军之间的战斗、刘项之间的战斗,他都在自己心里暗暗地打过一回。每战之前,都如同自己指挥一般、想好怎么打;战后再看看结果如何,那一招对了,那一招错了;对了的是为何,错了的又是为何。后来军中传扬他百战百胜、从无败绩,其实他在心中败过不止一次,有的甚至全军覆没。表面是新手,其实是老手。他知道这个时候该干什么。
    人们为他担心、等着看笑话的时候,他只是反反复复地梳理所有的细节,稍有不能确定,立即派出斥候重新哨探,紧要之处则亲自前往。
    那一次,也不记得派了多少斥候。陈仓周围的所有村庄、路口、山谷都派了,每一股出发前都亲自吩咐、回来后都亲自询问。直到确认了通往陈仓所有道路两侧并无异常,又确认了陈仓的小饭店、小饭摊、卖油盐酱醋的小店也没有异常,他才一跃而起,通令明日卯时开饭、大飨全军,辰时出动、直扑陈仓。果然,旗开得胜,而且等于是不战而胜。
    这一次,韩信又是反反复复梳理所有的细节。
    功劳,往日里不都是这样说嘛!汉王您说是大家的,大家说汉王您的最大。现在怎么就不能说了?莫非,打江山的时候功劳才是大家的,打下江山来就成汉王您一人的了!我们大家都是靠功劳吃饭,汉王您比我们高一等,您是靠让谁立功、不让谁立功吃饭的!鼓声将息、征程未洗,您这脸也变得太快了吧!也罢,别人能不能接受我管不着,韩信能接受。韩信我和别人不一样,是单枪匹马投奔而来。仗打得再好,最初的本钱是您给的。韩信认账,本来就认,一直就认啊!汉王。
    可您这是要干甚?原本没有人否定您的功劳最大啊!可全是您的?您也真敢想!谁会买这个账……莫非您要赖账?您是不打算给将士们兑现军功了?!
    韩信记起,垓下大战后和汉王在一起闲话将士军功,旁边军吏就曾提醒,说普天下的田宅和民户加在一起已经不足以兑现全军将士的功劳了。汉王只是扭头看了看,军吏没再往下说,韩信也没再问,以为话题就过去了。
    汉王啊,汉中拜将当晚韩信就曾对您披肝沥胆。项羽妇人之仁,将士伤病他常常啼泣分食,应该封爵的却往往言而无信。人人都看透他言而无信、好行小惠、言不及义了,他还常常煞有其事啼泣分食。汉王您如果能以天下城邑封功臣,哪里会有打不下来的地方?!一直以为您言而有信啊!莫非,汉王您也和项羽一般说大话使小钱,项羽是当时就言而无信,您是打下江山才言而无信?那您可就太……
    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汉王,不可失信于民啊!那是百万将士的生命、血肉之躯啊!他们不是为了您称帝,更不是为了我称王。既非同宗、又非同族,咱们给人家干了什么?人家为什么要给咱们卖命?你真以为大家都只是为了推翻暴秦啊?!谁有那么傻啊?!谁不想能有自己的一块封邑!这怎么能赖账呢?稍有风吹草动,汉王您也难能保全啊!韩信的功劳是您给的,更是麾下将士给的,那都是爹生娘养的血肉之躯啊,多少人已经只是森森白骨了。不可言而无信啊,汉王。您能赖账,韩信不能!其它都能让步,这一步不能让!让了这一步,还如何面对数十万将士?
    只要下定决心,韩信有的是办法对付刘邦。十多年征战往往如此,是他逼刘邦就范的时候多。刘邦也往往只能照他的办法来,因为他在主战场、他能战胜;而刘邦需要战胜。
    一念及此,韩信一跃而起,立即安排连夜起草士卒还乡安置办法,第二天直接上书汉王。
    帐下大夫、郎中们的帷幄立即灯火通明、忙得不亦乐乎。
    韩信年轻的脸上掠过一丝笑意。抱歉了,汉王,您要当皇帝,就得先兑现将士的功劳。否则,失信于将士的恶人就是您了。这个黑锅太大了,韩信不能替您背。
    韩信以为自己终于弄明白刘邦的心思了,甚至为自己信手拈来的对策而暗暗得意,其实完全没有对上点。这位一流的军事大家忽略了,这是一个完全不同的领域。
    社会是个综合体,一切社会问题都是多种原因生成,人的知识面太窄了就难免弄不明白、应付不来,反而很容易被自己的片面性忽悠,也更容易被别人的片面性忽悠。
    韩信的知识面就太窄。他家是破落已经很久的贵族,父、祖早已去世,没有人告诉他社会的复杂;几卷兵书、一把长剑之外家徒四壁,也无从知晓社会的复杂。(当时书、剑都数量极少,都是值得世代相传的珍宝。)他的知识结构的基础,就是那几卷兵书。如同多数卓尔不群的专门家一样,小小年纪就专研了进去,也就沉溺在了其中,两耳不闻窗外事,自然也就不懂窗外事。他的世界里,从一开始就只有打仗。此外,都应付不来。从军之前长期在淮阴南昌亭长家里蹭饭,估计是缺乏应有的表现又没有办法应付亭长老婆;亭长老婆却有的是办法对付各式人等,对付韩信的办法是提前开饭,韩信一连几日都赶不上饭点,只能悻悻而去。到了街市上,淮阴少年让他从胯下爬过去,他还是无法应付,只得当众受辱。后来得城下漂母救济,又应付不来,落得一番尴尬。
    他投身义军很早,在项梁手下一直不得赏识。后来被项羽用为执戟郎中,提过几条建议,人家也没听进去。推翻秦皇朝后,转而投奔刘邦——刘邦用人,一般是原来干什么先还干什么——被安排为传令兵的小头目。
    频繁跳槽而不得赏识,问题不一定在项梁、项羽、刘邦,极有可能在韩信自己。一个刚刚二十出头的小伙子、数十万普通士卒之一、还是当中的一介年轻士卒,开口就是事关天下大局的战略,满口都是项梁、项羽、刘邦才说的话,有几人能够听他说完?
    到刘邦帐下不久,又糊里糊涂犯罪当斩。轮到被杀头的时候看见夏侯婴,情急之下蹦出一句“上不欲就天下乎?何为斩壮士”(《史记·淮阴侯列传》)。他平时大概就是这样说话,直接把自己和天下兴亡联系在一起。一般人听了,大概是与其想救也不救了。夏侯婴或是没有当成大话,或是以为说大话也是一种才能,或只是一片善心,开口相救了。
    借着夏侯婴的面子,他成为搜粟都尉。都尉,相当营团级,理解为最低一级的中级军官或最高一级的下级军官可能比较贴近。一般士卒或就很满意了,他一点也不满意,满肚子打仗学问还是不能施展。唯有一点满意,公事需要和萧何打交道多,终于有机会把满腹韬略讲出来了。
    幸亏萧何不是带兵打仗的、而是谋划全局的,所以认定他是大将之才,反复向刘邦推荐。刘邦又认为萧何根本不懂打仗,自然也就不相信他,仍然迟迟不用。他于是轻松扔下来之不易的都尉,怒而出走。萧何又不辞劳苦、爬山涉水把他追回来。他终于成为汉军前敌总指挥,立即所向披靡、战无不胜,成为当时、后世公认的军事大家。
    打遍天下、百战归来、在这里苦苦思索汉王要当何等皇帝的时候,他还不够三十岁。他的知识面依然很窄,只是已经成为名震天下的统帅,人们已经不会这样想或不敢这样想他,他自己又始终没有意识到。
    对于做人,韩信铭记在心的只有一条,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对漂母如此,对刘邦也是如此。
    他对刘邦始终怀抱感恩之心,没有汉王,他就永远只能仰望各位前辈兵家,哪还敢在心里和他们过招呢?!无论到何时何地,汉王的位分都应该高于自己,这是他早就抱定的主意。但他原本也并没有想到让刘邦称帝。
    首先是传统习惯的巨大影响。上古没有皇帝,夏商周三代都是称王,当得好的后世称为圣王,例如尧舜禹汤文武。所谓天子也还不是皇帝的另一种称谓,只是能代表诸侯和上天沟通的王。春秋战国更没有皇帝,最高的政治首长是伯、即后来习惯称呼的霸、五霸七雄的霸,例如齐桓公姜小白、晋文公姬重耳。这时的霸也还没有霸主、霸权、霸凌、称霸的意思,只是一个代行天子权力的和事佬,一般不会用强,主要是靠以身作则、严于律己来主张公道、维护天下秩序。大多数伯的名声都不错,政治也还清明、社会也还安宁,以诸子百家为代表的繁荣文化不是平白无故而形成的,必须要有相应的社会环境。
    其次是政治领袖的榜样作用。后世只是注意到秦始皇嬴政称皇帝的带头作用,忽略了这个尝试极为短暂,且是秦皇朝自己公开宣布取消了的。公开称帝不过十余年,又公开取消,社会各界都看在眼里,社会影响又能够如何?!所以,陈胜起义建立张楚政权后并没有称帝,而是称王。项羽带领天下英雄推翻秦皇朝之后更没有称帝,而是称西楚霸王,即封在西楚的伯,又分封了十八路诸侯王,显然是一个类似齐桓、晋文的伯。他们的选择都是人心所向。
    再次是各阶层民众不约而同的选择。刘邦第一次东出途中遇到的新城三老董公,建议大张旗鼓为楚怀王熊心发丧占据道德制高点,那是建议刘邦以熊心继承者自居,他哪里会希望刘邦称帝?!较早起义反抗秦皇朝、又较早参加刘邦义军的郦食其,明确认为刘邦的前景是“德义已行,南面而伯”(《汉书·郦食其传》)。后来不止一次有人建议韩信独树一帜、和刘项形成三足鼎立之势,那都是不希望刘邦成为独一无二的霸主,遑论至高无上的皇帝?!
    当时社会各界绝对没有想到让刘邦当皇帝,更没有想到当秦始皇那样的皇帝,甚至也不是周天子,充其量是更接近于齐桓、晋文的伯、霸。自然,这个时候的中国人也就还远未进入不可一日无君的状态,更还没有三纲五常那一套。(意识到这一点对于走近西汉功臣很重要。)
    所以,韩信原本没有想到让刘邦称帝,更没有想到牵头拥戴。

    
    此为古人心目中之韩信
    这位不知名的古画家还是注意到了韩信的年龄,打遍天下、百战归来还不够30岁。
    3 韩信为何又主动牵头拥戴刘邦当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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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为封王。
    韩信以为,他和汉王之间的裂痕是从请封齐王开始的,没有想到汉王几乎是从一开始就对他不放心。
    从汉中拜将开始,他脑子里就只有一个想法:好好打仗,报答汉王知遇之恩。根本没有想到过封王,也就没有意识到汉王不愿封他为王。
    占领关中,那本就是汉王应该的封地,他只是满心高兴能够这么快就报答了汉王一把。
    占领三晋、代地,汉王诏令设立太原等三郡、并派张苍等人为郡守,他也还是高兴又报答了汉王一把。
    占领赵国,汉王把老赵王张耳派回来,自是理所应当;张耳一把年纪了、感恩戴德的话一直挂在嘴上、处处让他为先,他都不好意思了。
    占领齐地后,他才意识到,无论再有多大功劳,汉王也不会封自己为王。在汉王心目中,自己根本就不是有资格封王的人。这他就有点不高兴了。
    齐地相当于非战而下。田氏一族在齐历史悠久、盘根错节,很早就独立起义,成为独立于楚、汉双方的力量。这时的齐王是田横,随后就会说到。刘邦派郦食其游说,以齐王还是齐王、只是奉刘邦南面而伯为条件,希望双方联合。田横应允,双方成为一条战线。就在田横和郦食其置酒庆贺、毫无防备之时,韩信接受蒯彻建议发动突然袭击,占领齐地。田横落荒而逃。
    自西周以降,治理齐地者都是高爵,先是称公、后更称王,义军领袖更是人人称王。韩信胜之不武、又无王爵,在齐地民众看来就不成体统,确实有碍稳定。他以为刘邦会主动封王,可诏书迟迟不到,只得上书自请封假齐王,言下之意是等齐地稳定下来可以收回。可没有想到,汉王居然大为恼怒。信使回来不愿意细说,他也没有细问。话应该说的很难听。
    韩信对这个事情的理解很肤浅,完全没有想到刘邦为何如此,只以为是小看他这个破落的贵族后裔,所以满肚子不高兴,自然也是很肤浅的不高兴。他觉得汉王亏待了他韩信。韩王信他们打下多大地盘,他韩信打下多大地盘;他们能封王,他韩信有何不可?他下定决心,再见到汉王,一定当面问个明白。
    但他并没有打算不参加垓下大战。那边大战刚开始,他就命令曹参等麾下诸将赶紧预做准备,但心里的不高兴也没有打算掩饰。活儿要干,牢骚也要发;感恩是真感恩,不满也是真不满。他对刘邦是真无二心。
    接到明确齐王封地的诏书时,他甚至都没有打开。嗟来之食,有什么味道?
    出乎意料的是,垓下大战、汉军胜出后,汉王居然封自己为楚王。楚王!陈王就是楚王!怀王也是楚王!西楚霸王更是楚王!那是汉王才应该的封号和领地啊!也许,汉王并不是不愿意封自己为王,而是要把果子留到最后、彻底战胜楚军后;像鱼饵一般,怕自己不好好干?!这倒也在情理之中,可也未免太小心眼。可是,自己是不是也有点心胸不广呢?!
    所以,韩信提议刘邦称帝,又牵头拥戴。是感激,是回报,甚至有点效忠、表忠心的意思。
    他注意到了许多诧异、疑惑的眼神,尤其是韩王信等诸王。但也没有任何犹豫。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何况如此大恩大德!
    于是,才有了这一番笔墨官司。
    可是,汉王想当的到底是何等皇帝呢?
    莫非,这一步错了?他忽然意识到,对于这件事,张良、陈平、陆贾诸位都始终未置一词,从来没有和自己谈过这档事,好像根本就没有这么回事。
    韩信有点怀疑自己考虑不周了、莽撞了。对于打仗,他非常清楚需要从哪些方面考虑,什么样的仗需要考虑哪些方面都烂熟于心,一项一项都考虑到了,都确认无疑了,就是算无遗策,就可以下决心。对于这些事情,他真还不知道该从哪些方面考虑,更不知道有多少个方面需要考虑,那岂不就是胡思乱想?!胡思乱想就难免考虑不周啊!
    一念及此,韩信脑子一片空白了。他模模糊糊地意识到,自己可能犯了一个大错误,一个从来没有过的大错误。
    没有韩信,刘邦会不会成为皇帝呢?
    韩信之外,推举皇帝的能力和愿望兼而有之的还有谁?!如果刘邦没有成为皇帝,西汉还会不会有皇帝?东汉还会不会有皇帝?后来中国还会不会有皇帝?如此推演,韩信的历史责任就太大了。
    但在韩信心目中,皇帝可能真的只是个名号,和王、和霸、和伯没什么不同。充其量不过有点攀比心理,认为汉王的封号应该比自己高——这是为了报恩;更应该比项羽那小子高——这是为了出口恶气。他完全没有想到,皇帝居然是个能够随时随地轻松取他这个天下第一诸侯王性命的角色。他傻啊?!
    但请刘邦当皇帝终归是从他的口中说出来的。无论他是否能意识得到,他已经犯下了一个严重错误,无论对他个人还是对历史,都很严重。一不小心跪下了,再要打算站起来就得以生命为代价。后世历代皇朝中,类似韩信这般人物很多。韩信可谓始作俑者。
    人啊,涉及非专业领域的时候,一定要小心。
    韩信这种想法在西汉功臣中具有相当代表性。他们真心拥戴刘邦当皇帝,但又显然只是周天子那样的天子,而不是秦始皇嬴政那样的皇帝。他们从春秋战国走来,刚刚推翻了秦皇朝,这种想法很正常、很普遍。后来的事情,他们没有想到。

    
    这个土堆不简单,传说最早是大禹治水前定陶民众躲避水灾的地方,后来刘邦就在这上边宣告登基称帝了。
    4 刘邦自己为何也选择称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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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信在自己的帷幄之中反复思量这功夫,刘邦也在自己的帷幄中反复思量。
    刘邦(生卒前256年-前195年;在位前202年-前195年),带领直属人马驻扎在定陶东北方向。此地是戚夫人的故乡。戚夫人祖上是西周王室后裔、姬姓老贵族,封邑就在此地。此地自古就是交通枢纽、商业中心,刘邦原来可能打算在此建都。来了才发现不合适,只能一边待着一边再找。
    刘邦自己在帷幄中,一边泡脚,一边和韩信生气。
    泡脚是个好习惯。但人在中年之前就能养成,需要两个条件:一是工作不累,一天下来还能有享受这份舒服的闲情逸致。二是最好有人打水,水凉了最好能有人加点热水,完了最好还有人倒水,吃的太胖、肚皮太大的最好能有人给擦擦脚。所以,起初只是贵族的生活习惯。咱们生活中的几乎所有温柔富贵、轻软香甜都是权贵们的发明创造。亦即,在人民创造历史的方阵中也有他们这一阶层。他们主要负责创造各种享受,换个中性一点的词,负责消费,负责创造各种高消费项目。当然,星移斗转,高消费项目也会成为中低消费项目。无论感谢他们还是诅咒他们,都不能否认这一点。
    刘邦起义之后得了项梁分给的五千人马,手下人马很快过万,随即又被封为沛公,便慢慢讲究起来、开始模仿贵族。但凡享受,一旦开头就很难主动叫停。泡脚很快成为他的习惯,雷打不动,每天晚上都得泡,不泡睡不着觉。他没有正襟危坐的功夫和习惯,席地而躺也不能泡脚。他的一般姿态是:四脚八叉地距坐着,一边一个侍女给他泡脚;又毕竟是战时,往往还得一边处理公务。像今天晚上,就是一边泡脚、一边和韩信生气。
    和韩信生气,刘邦也不明白是为什么。称帝这事情韩信事先打过招呼,当时自然很高兴,过后就不高兴了,越想越不高兴。怎么轮到他来说这个话了?!如此重大的事情!他算什么东西?就是个要饭的,就是在街市上谁都可以欺负的那种小可怜。沛县街市那两个就全靠老子罩着,不然早被人欺负死了。碰巧打了几个胜仗,就成人物了?就要到老子头上指手画脚了?
    所以,第一次上书送来的时候,刘邦突然火冒三丈、劈头盖脸骂了一通,身边郎中捡了几句好听的写成诏书、回复给了韩信。
    诏书刚一送走,他就后悔了。韩信就此偃旗息鼓、再不提了如何是好?找萧何?找张良?那就是得求人了。这个事怎么求人?!陈平以下就更说不上话了。韩王信?彭越?英布?那也太抬举他们了?妈的,这个事还只有韩信!
    第二次上书连夜来到的时候,刘邦立即就同意了。同意就是同意,没有什么理由。回复诏书那个理由,是执笔郎中自己找的。
    至于刘邦为何也要当皇帝,而且要当一个名副其实、不能有名无实的皇帝,刘邦自己也不是很清楚。
    在制度层面,他可能已经感觉到了诸侯制也有问题。也就是说,战争年代能够重视、坚持诸侯制,胜出之后却是很难重视、坚持了。但在潜意识中,促使他意识到这一点的,应该就是皇帝制度的吸引力。这就是刘邦的又一面了——既反对皇帝制度又羡慕皇帝制度。
    反对皇帝制度是反对别人当皇帝,羡慕皇帝制度是希望自己当一把皇帝。
    皇帝制度在政治上无疑极端愚昧落后,对个人的吸引力又无可比拟。刘邦当亭长时在咸阳街头见到秦始皇嬴政出巡,就萌发了大丈夫当如此也的梦想。更重要的、与其他义军领袖不同的是,率先进入咸阳时,他曾经在秦皇宫的温柔富贵乡之中短暂而实实在在地体验过一把——立即就沉溺其中不能自拔。
    体验很重要,有无体验大不相同。
    如今到了真的能够轻松实现梦想的时候,上上下下一片拥戴,他还谈何抗拒?!他本能地倾向于成为那样的皇帝,尤其是那般温柔富贵。这极有可能就是刘邦选择称帝的主要动机,其它都在其次。
    理由,他自己可能也没有想好。论治国理政,不如萧何;论谋略,不如张良;论打仗,不如韩信;论学问、论德行,不如的就多了。这些他很早就想过、不止一次。搜肠刮肚之余,终于无师自通地找了一个在普天之下独占鳌头、无可比拟的理由——能用人。所以,后来在洛阳南宫庆功大会上得意洋洋地宣示与众。那其实就是泡脚时的思想成果。
    刘邦,是古代史上唯一以能用人为根据的皇帝。至于天命这个绝妙的理由,还没有想到、也还没有人提醒,得等到伤病不治、临终之时才能想到;天命在身的种种征兆,更是后人牵强附会。这个时候在他身边的人,从张良、陈平到陆贾、娄敬,观点、立场自然不尽相同,但都是正人君子、不言怪力乱神。至于吊民伐罪、为民造福、主张公道一类,公允而言,还是有的。他自小学的是早期儒家道理、长大想当侠客、后来当过亭长,明白其中道理,什么事情也不办,凭什么取之于民、让民众养活你?!但不会大公无私、舍己为民。个人利益和民众利益发生冲突的时候,绝对不会牺牲自己的利益。说到底,他是为自己当皇帝。要说拼死拼活、拼上这条性命厮杀大半生就是为了天下民众,那一定是哄鬼。别人信不信他不敢说,他自己是肯定不相信。
    概括双方分歧,还是对于皇帝的认识距离太大。韩信他们、西汉功臣虽然真心拥戴刘邦登基称帝,并没有准备让刘邦成为嬴政那样乾纲独断、一言九鼎的皇帝。刘邦虽然是在他们拥戴下成为皇帝的,并没有准备当一个他们满意的、周天子或春秋五霸那样盟主式的皇帝。换而言之,他们并没有真的将刘邦当(dàng)皇帝,而刘邦却是要真的当(dāng)皇帝。
    他们的故事主要就缘于这一分歧,并非后世常常演绎的封建与大一统之争。随后有专门讨论。

    
    定陶汉墓出土
    作者:东衡饸烙味1Lv 2 时间:2021-03-29 09:34: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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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为而治是个值得下功夫的好问题
    5 “悉去秦仪法”的登基大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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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汉五年二月初三日,刘邦正式称帝。
    登基大典开始筹备时,叔孙通先就比照秦皇朝的仪法拟定了一套大典礼仪,要求全体朝臣亦步亦趋天天训练。打天下的好汉们哪里受得了这个拘束,各路人马都吵翻了天。刘邦获悉,立即诏令“悉去秦仪法”(《汉书·叔孙通传》)。
    对于这件事情,后世很少给予重视,越到后来越不重视。没有根据说是谁有意识淡化、抹杀。中国古代的历史观念和历史典籍有一个共同倾向,努力宣扬自古以来就有秩序井然的皇帝制度,越到后来越明显。在朝代史中,古人很早就推崇前三部或前四部,应该就是有所意识。尽管如此,也不可能不受影响。“悉去秦仪法”,应该就是这样不知不觉被淡化了。
    所谓“悉去秦仪法”,是发生在西汉皇朝成立大典、刘邦登基称帝仪式准备过程中的事情。一般而言,流血牺牲十余年打下一座江山,现在要筹备正式的开国大典了、要看着自己的新皇帝正式登基了,应该是欢欣鼓舞、笑逐颜开、诸事都好商量才对。可是,新朝的官员们却因为大典礼仪吵吵起来。说白了,就是不愿意拔正步、站军姿。吵吵的结果是,刘邦让步,宣布取消秦皇朝的那一套。
    这样一来,西汉的成立大典、刘邦的登基仪式就大为简单了。大家都比较随意,有点草莽气。而且未改元、未改制,与嬴政称帝那般煌煌赫赫、刻意标新立异全然不同。大家都觉得汉王当了皇帝还是汉王。汉王就是在这样一种君臣双方都比较满意的、随意的气氛中成为了大汉皇帝。
    仪法的目的说到底是包装皇帝、明确并扩大君臣之分。朝臣能够公开表示反对,刘邦能够立即决定取消,自然都扯不上是反感君主制度,但又不能否认是一种淳朴本能。对于西汉政治变迁,这种本能弥足珍贵。
    韩信也感觉自己可能有点误解汉王了。当然,原本也不以为是多大事。这些年来,类似这样的博弈经常发生,大多也像这次一样,只有他们双方、身边大夫郎中知道,来往信使略知一二,其余方圆数十里的各路汉军将士毫不知情。
    无论如何,这是中国古代历史的一个重要节点。刚刚打碎了第一个君主专制皇朝的平民英雄们又建立了一个君主皇朝。后人形成这般认识,或许和司马光他们在《资治通鉴》当中的省略不无关系。了解了具体过程,又感觉并非通常解读的那么回事。可咱们中国的君主制度被打碎后又能复活并且延续两千年,又确确实实和这个节点有关、甚至很大。
    更重要的是,刘邦当这个皇帝,只是他和韩信、诸侯王之间的事情,最多也不过是他和汉军将士之间的事情。可他所要当的,却是普天下的皇帝。这就有问题了。说雅一点是无知,说俗一点是傻大胆。他们当中绝大多数可能是傻大胆、无知,少数——韩信注意到始终未置一词、好像没这回事的那些位——可能是看破不说破。
    为何?
    自古以来,咱们中国的天子还没有这样当的,都是得各部族都同意才行。
    ——夏的建立。
    《三字经》概括为“父传子,家天下”,但司马迁的记载是:
    及禹崩,虽授益,益之佐禹日浅,天下未洽。故诸侯皆去益而朝启,曰“吾君帝禹之子也”。于是启遂即天子之位,是为夏后帝启。(《史记?夏本纪》
    先秦史专家徐喜辰认为这不是父传子、而是选举。最早这样看的、有据可查的,是孟子。
    ——夏商兴替。
    一般概括为成汤革命。司马迁有一段概括:
    自孔甲(第十四代夏王)以来而诸侯多畔夏,桀(最后一代夏王)不务德而武伤百姓,百姓弗堪。乃召汤(第一代商王成汤)而囚之夏台,已而释之。汤修德,诸侯皆归汤,汤遂率兵以伐夏桀。桀走鸣条,遂放而死。桀谓人曰:“吾悔不遂杀汤于夏台,使至此。”汤乃践天子位,代夏朝天下。(《史记·夏本纪》)
    很明显,其中关键是“诸侯多畔夏”、“诸侯皆归汤”,是三千诸侯的主动选择。(这里的诸侯,其实是部族首领。)
    尽管如此,成汤改立社稷的时候还是遭到了反对:
    汤既胜夏,欲迁其社,不可,作夏社。伊尹报。于是诸侯毕服,汤乃践天子位,平定海内。(《史记?殷本纪》
    这好像是在改立社稷的现场遭到了抵制,又派伊尹去请求诸侯同意,然后成汤才宣告成为天子。
    至于《逸周书》的记载,多数读者就更难以置信、甚至以为是荒诞了。其实只是不清楚当时的社会结构。再说。
    ——商周兴替。
    一般概括为武王伐纣。但在此之前、在和平时期、商王朝仍然是天下共主、商纣仍然是天子、周文王姬昌还只是西伯的时候,已经有“诸侯多叛纣而往归西伯”。到武王姬发的时候,决定性的事件是,“诸侯不期而会盟津者八百诸侯”(《史记?周本纪》)。其中,主动的、决定性的力量是诸侯。
    这意味着,在古代史上,靠暴力兼并了各诸侯国、然后就宣布自己掌握了最高权力、成为皇帝的,嬴政是第一个。类似的,刘邦是第二个。如果考虑到项羽推翻秦皇朝之后只是担任了诸侯联盟的联盟长,而刘邦是武装消灭项羽之后成为皇帝的,那他就是又一个第一个。
    功臣集团中始终未置一词的那些位,或就是多多少少了解这一历史过程的,知道这一变化有多么大。刘邦如果也了解,以他的性格,最少会迟疑。
    韩信,显然不明白拥戴刘邦称帝的巨大历史转折和深远历史遗憾,也就注定要为这一举动付出极大代价。
    隔行如隔山。人啊,最为重要的可能是弄明白自己不懂什么。

    这一小节,目录中没有。草稿边改边发,类似增删应该还有。忘记说明了。


    
    6 两种大一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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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展开西汉功臣的故事,这是一个绕不过去的问题。可咱们的传统,故事就是故事,不兴夹带长篇大论的说理,充其量是子曰诗云点一半句。不像欧洲的文学作品、尤其是历史文学作品,往往有长篇大论。其中不同,可能与地域无关,只是个受众文化水平问题。当下的社会平均文化水平,无疑是自宋元更迭以来最高的。(当然,这就是说,古代中国社会文化水平的演变可能不是一条直线;总体比较,两汉隋唐有可能比宋元明清要高一些。有机会再说。)所以,趁着他们双方开打之前的最后一点空闲,集中交待如下。
    认为大一统就是中央集权郡县制的大一统、大一统就只有中央集权郡县制这一种模式,二者不言而喻是一回事,可能是一个历史悠久的误解。
    对于西汉皇帝和诸侯王的纠纷,长期解读为大一统和封建制的矛盾。将皇帝放在了代表大一统的、引领历史潮流的巅峰上,将诸侯王撂在了违背大一统的、违背历史潮流的山旮旯。其实,刘邦和诸侯王之间、和整个功臣集团之间,只是两种大一统之争;之后诸帝和诸侯王之间,只是刘邦诸子中哪一系应该继承皇位之争,和大一统都没有多少关系。
    春秋以降,天子式微、礼崩乐坏,社会逐渐陷入失序状态,以孔孟为代表的知识界普遍希望“一之”、“凝一”,后世解读为希望大一统,且大一统就是中央集权、郡县制。进而形成了一种普遍而悠久的下意识解读:孔孟提出了大一统的理想,并和他们的学说一起影响了中国人;后来的中国人又前赴后继实现并维护了大一统的理想。这可能是比较典型的强加于前人——前人不是神仙,不可能那样准确地预知后事。更是神话后人——后人并非无所不能,不可能那样精准地复制前人的蓝图。如果可能,中国的事情、整个人世间的事情,就太好办了。
    中国古代政治是经验政治,人们一般都是在既有现象中比较、选择。孔孟的政治选择,明显是在已经有过的两种现象之间比较,一是当时的礼乐征伐自诸侯出、自大夫出的乱世;二是之前的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各等级之间秩序井然的治世。早期儒家头脑里如何能凭空蹦出一个中央集权、郡县制的大一统来?!秦国历代君相、尤其是嬴政和李斯君臣又怎么可能按照儒家的蓝图办事情?!那又何必焚书坑儒?!
    再结合先秦史料和诸子百家,尤其是孔子、孟子、子思的相关论述看。他们无疑是在当下的乱世和之前的治世之间作比较,并因此而被后世标签为保守、复辟。他们所谓“一之”、“凝一”,指的是封建诸侯制的大一统,是礼乐征伐自天子出那样的西周古王朝。这才是早期儒家的大一统、原版的大一统。略一回顾《四书》就会恍然大悟。
    或有读者不能接受。潜意识中就是坚持认为秦始皇嬴政才是第一个统一中国的,不承认之前部族制的统一、封建制的统一也是统一。若是,中国从何而来?或以为长期分裂,那中国这个概念又从何而来?四千年、五千年历史又从何而来?主张中国有四千年、五千年历史,又主张秦始皇第一次统一中国,岂非自相矛盾、两头顾不住?!
    按照中国传统的政治主张和国家观念,秦皇朝建立之前,中国已经有过三次统一。
    第一次、远古圣王以部族制统一。
    远古先民从只有血缘联系的群居状态,走向稳定的行政联系,可能缘于4千余年之前一次长达十余年的、殃及范围很大的洪水灾害。部族联席会议主持人大禹为了治水,任命了第一批脱产干部,并且开始收税——第一次将部族联盟的权力扩大到了经济方面。就现有记载看,这应该就是中国历史上的第一次统一,时间大概是公元前22世纪至公元前11世纪,延续了夏、商两个古王朝。
    先民将此视为国家的起源。亦即,中国国家的起源,可能不是化公为私,而是炎黄子孙共同生活的需要。这或许是最古老的中国特色。如果以欧洲模式考察,就会觉得还不大像是国家或干脆还不是国家。
    第二次、周公姬旦以封建制统一。
    西周古王朝建立后,部族制被大规模内战破坏。周公姬旦为了解决内部矛盾实行了封建制,“周之子孙苟不狂惑者,莫不为天下之显诸侯”(《荀子·儒效》),周部族的成员只要不是傻子,都成了领土领民的贵族领主,无意之中用封建诸侯制重新结构了全社会,也能说是重新统一。这可以说是第二次统一,时间大概是公元前11世纪至公元前8世纪。
    由于封建制主要以共同血缘和嫡长子继承制为纽带,便出现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那样完全脱离实际、一厢情愿强调统一性的形象表述,容易混同于后世的大一统。其实只是“天下”、国、家之间的联系比过去紧密了,周天子的“天下”和各级贵族的国、家还是各有各的土、各有各的臣,且产权关系非常明晰。战国初期郑庄公和周天子闹矛盾、就放火烧了天子家的麦子,便是极好例证。天子家和诸侯家各有各的麦子,生长麦子的土地怎么可能全是“王土”呢?
    后来所谓“礼崩乐坏”,主要就是公然破坏这种产权关系。所谓“克己复礼”,主要就是主张恢复这种产权关系。一部《春秋》,就是围绕这种产权关系展开的。一边认为孔孟复辟保守,一边又认为孔孟主张中央集权的大一统,这是很明显的自相矛盾。
    咱们对历史的解读中,这样全然不顾及逻辑、需要怎么说就怎么说的事情,还有。
    第三次、管仲君臣以联盟制统一。
    以平王东迁为标志,以血缘为纽带的诸侯制逐渐不能维系社会。齐桓公姜小白在管仲主导下九合诸侯、一匡天下,建立了诸侯国家联盟。公元前651年的蔡丘之会,或可视为联盟的成立大典。过程保存在《左传》中、盟约保存在《孟子》中,都很值得琢磨。
    在这种新体制中,周天子、盟长、诸侯,三方是互相制约关系。周天子已经类似后来虚君立宪的君主,甚至有过之;诸侯也已经接近主权独立国家的国君;盟长这个新角色已经是凭借自身实力、由诸侯推举、并经周天子同意的,但不能世袭、更不能干预后任的产生,和后来的君主又全然不同。概括而言,管仲可能是试图改变最高权力更迭模式、解决世袭制的问题。(将近三千年前咱们就试图解决世袭制的问题,这肯定值得炫耀一把;但将近三千年后咱们才推翻了世袭的皇帝制度,炫耀的时候就还是得留点余地。)
    管仲君臣一匡天下并非改朝换代,是历史上开创性的“王者之事”而不是帝者之事,对于中华民族的形成发展至关重要。宗族的联系进一步淡化,行政的联系更加紧密了;血缘的权重大为降低,贤否的权重大为提高了,这是联盟制的历史价值所在。这应该是史上的第三次统一,时间大概是公元前8世纪至公元前3世纪。
    三次统一,都明明白白记在历史上。如果未曾留意,可能就是无意之中戴上了欧洲历史模式的有色眼镜。摘下来,自然清晰可见。
    在如此三次统一的两千余年历史基础上,早期儒家所主张的大一统能是什么呢?
    接下来,历史可能是误打误撞、懵进了另一个房间。
    随后的中国,不仅实行了中央集权、君主专制、郡县制的大一统,而且实行了“家天下”的大一统。这对于中国古代史,无论制度史还是思想史,对于中国人的意识形态,都是值得讨论的大问题。这里只能简略交待。
    大略而言是懵错了,而不是清醒冷静的选择。
    最先懵错了的,是秦孝公嬴渠梁和商鞅,还有秦始皇嬴政和李斯。
    他们未见得很看重封建制与郡县制两种名号的不同,只是要强秦。为了强秦需要建立一支强大的秦军,为了建立强大的秦军需要集中秦国的人力、物力、财力,为了集中人力、物力、财力而实行了中央集权郡县制的大一统。至于后世对秦皇朝如何看,那是另外一回事,和他们没有多大关系。
    秦国依靠这一套强大起来吞并了六国,也就依靠这一套统治六国。没想到。六国社会各界——陈胜、吴广那般打工仔,张良、项梁那般老贵族,孔鲋、叔孙通那般大读书人,陆贾、陈平那般小读书人,刘邦、张耳那般中小豪侠,萧何、曹参那般小公务员,英布、彭越那般大小“盗贼”——都受不了这一套,秦皇朝所以迅即崩溃。
    其次是项羽。
    他和他身边的人都是老贵族,已经从秦皇朝的短暂实践中明白,有了皇帝的郡县制的大一统,就没有自家的领地、领民。他们的选择是本能,后边会说到。
    然后就是刘邦和西汉功臣,他们之间充其量是从本能出发的两种大一统之争,不能说是封建和大一统之争。
    刘邦确实倾向于郡县制的大一统。他从天下英雄中原逐鹿的残酷争夺中艰难胜出、一步登天成为天子了,生怕有人再抢走,自然倾向有利于维护自己地位的郡县制。但无论在感情上还是事实上,都没有打算复制秦皇朝那种高度中央集权君主专制的大一统,越往后越是意识到不可能。
    功臣集团无疑倾向于封建制的大一统。他们都希望大一统,并没有哪个人试图天上多出几个太阳。但他们希望的大一统显然是西周古王朝那样封建的大一统,而不是秦皇朝那样专制集权的大一统,更没有人打算将自己浴血奋战刚刚换来的封土和封民拱手交还给刘邦、成为皇帝的王土和王臣。他们是既希望大一统,又希望有自己的一份土地和民众。这难道不是很正常吗?!
    双方更多的是本能之争、利益之争,是只能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还是大家都能有自己的一份土地之争,是两种大一统之争,不宜解读为封建和大一统之争。
    他们反复博弈、斗争以至战争的结果是,创新发展了一套郡国制的大一统。这是他们对中国历史的积极贡献。
    但他们却无意之中又实现了史上第一次改朝、换代、易姓,不知不觉间完成了“家天下”的更迭。于是,中国的天下终于从众多“大家”的“家天下”变成了一家一姓的“家天下”,朝代更迭的实质也变成了一家一姓的“家天下”的更迭,最高权力更迭的模式也从依靠实力竞争、诸侯推举,又退回到了父子相传、完全世袭。无论他们是否意识到了,这都是他们对中国历史的消极贡献。
    亦即,“家天下”这个在中国古代史上占有重要地位的政治制度形态,可能也并非清醒的政治选择,也是误打误撞懵到这里来了。后来的皇帝们感觉挺好,便坚持了下来。再试图改变就极其艰难了,血流成河啊!(这又涉及大禹父子的“家天下”了。那个时代的“家”并非后世以五口之家为单元的小家,而是以部族为单元的“大家”,那个时代的“家天下”和后世理解的“家天下”并不是一回事。这就更扯远了,有机会再说。)
    随后,西汉功臣和他们的皇帝将进入长期的博弈、搏杀、斗争、战争当中。
    作者:西风罗杰4Lv 3 时间:2021-03-30 08:24:08
    帮老哥顶顶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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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谢老朋友

    
    谢谢!
    孟子应该想不到后世如何解读“一之”。

    
    上边是最早的管仲石画像,右边的是管仲,画的可能是蔡丘之会的场面。
    7 最后的贵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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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汉五年五月,田横在我们的故事中出场。(本小节引文出自《史记·田儋列传》的不一一加注。)
    定陶称帝之后,刘邦和刚刚建立的西汉朝廷一起、浩浩荡荡来到洛阳,打算在此建都。周天子东迁以来日趋式微,这里也就没有什么争夺的价值、不是战场。吕不韦最后灭周时,周又是不战而降;秦兼并六国之后,也只是按照嬴政的统一命令平毁了城墙。此外,数百年间基本未经战乱,这里富人多、好房子多,周天子的王宫更还在,收拾收拾就能住。不像其他各诸侯国的都城,都在长期战乱中毁坏了。
    刘邦到洛阳的第一件事情是颁布汉军将士还乡安置办法。(这个办法对于西汉功臣、西汉社会都至关重要,随后专门讨论。)上上下下并不知道韩信在其中的努力,只是称颂皇帝恩德。刘邦对这件事情并没有动摇,还是很认真的。幸存的下级军官、一般士卒都高高兴兴回家了。
    第二件事情是在南宫置酒庆贺胜利。垓下大战以来,这是第一次全军大会餐,有点把士卒打发回家、中高级军官偷偷吃点的意思。实在是大战之后社会凋敝,弄点吃的不容易。
    第三件事情就出人意料了:皇帝郑重其事派出持节专使,诏令田横朝见。
    大家都以为这是要找田横的事。诸事草创、百废待兴,田横好歹已经算是梁王彭越麾下,虽然不算汉臣,但也是已经尊奉您为天子了,何必着急和他生气呢?
    但刘邦根本就没有和任何人商量,径直把人派走了。垓下大战后,突然发出的诏令越来越多,不像以前那样大事小情都要和大家商量。大家以为是官升脾气涨。
    其实,是刘邦实在不放心。他当初派郦食其和田横说好的,并没有说要当皇帝。现在胜利了,却当了皇帝。无形之中,这成了他刘邦、郦食其和田横三个人之间的一个秘密。他这一边,心底里多多少少有点失信背约的感觉,田横一边、又没个明确态度。田横如此,就是齐国如此。这让他这个皇帝如何放心得下?!
    田氏祖上是周天子的陶正,相当于管工业兼管商业,但范围可能不是普天下,大概是千里王畿的多。后人落脚在楚国,公元前672年又自楚至齐,兢兢业业经营三百年、颇得民心,晏婴形容为民归之如流水。到战国初期三分天下有其二了,才轻松取代姜尚的后人,即田氏代齐,可谓根深蒂固。
    大泽乡起义之后,先后起义称王的有田氏远枝族人田儋、齐王建之弟田假、田儋之子田市、齐将田都、齐王建孙田安、田儋从弟田荣、田荣之子田广、田荣之弟田横,每个王下边还有若干将相,也几乎都姓田。给人感觉,任何一个姓田的吆喝一嗓子都可以称王,多少是个人物就可以称王。韩信占领齐地之后要求称齐王,这是深层原因。
    田氏代齐并非依靠暴力兼并、掠夺,更非周天子赐予,而是点点滴滴经营而来。来之不易,主权观念也就极强,自己的地盘自己说了算,对所有外来势力都保持高度警惕,可谓保守主义倾向强烈。站在后来中央集权大一统立场上,那就是逆历史潮流而动了,怎么批判都不为过。
    陈胜起义后,派周市率军进入齐地打算占领。田儋立即抢先杀掉秦皇朝的狄县县令,“自立为齐王,发兵击周市。市军还去,儋因率兵东略定齐地”。当时各地虽然义军蜂起,但陈胜是率先起义的、且已经称王,已经是公认的义军领袖。率先和陈胜义军开打、武装阻止陈胜义军进入自家地盘的,他们是第一个。
    在维护自家国、家主权的基础上,田儋又还算顾大局、顾天下。章邯秦军围攻魏国临济,魏王咎求救,他立即带兵前往救援,竟不幸战死。这个保守主义的齐王,就又能说是“国际”主义战士了。
    继承田儋的田荣带队逃回,章邯又率军追来。陈胜死后主持大局的项梁率军帮助田荣,击退章邯后又挥军追击。田荣自己反而掉头,和已经抢先称王的齐王建之弟田假打起来。项梁孤军深入,被章邯包围,派人要求田荣出兵,田荣却借机要挟项梁先在他和田假之间选边站。项梁拒绝,田荣也拒不出兵。项梁作为张楚政权最具统御能力的领袖不幸战死。
    这时候的项羽、刘邦都还是看大神打架的小角色。糊里糊涂、不大清醒的政治立场,一般都格外坚定。二人也就有点不由自主和田氏势不两立了。田荣一枝和义军主体的关系也就一直不好。
    推翻秦皇朝后戏下分封时,项羽有意将田荣晾在一边,分封了和义军合力攻秦的田都、田安两枝。田荣立即兴兵打跑田都、消灭田安,统一三齐、自立为王。刚刚开始号令天下的项羽,大概没有想到,只得怒而北上伐齐。
    推翻秦皇朝之后,田氏又是最先挑战项羽盟主权威、和新政权打起来的。秦皇朝短暂的十余年,并没有在他们心目中建立起“天下”已经成为一个国家、一个朝廷的概念,更无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那一套。他们是理直气壮为自己的国、家而战。
    秦末大起义一开始,齐国田氏就是一边和秦军英勇作战,一边互相猛烈攻杀。田荣在其中作用确实不好,在田氏一族中又是疏远一枝,渐渐失去人心,被项羽打败后,竟遭民众袭击而死。
    但项羽伐齐又过于残暴,“烧夷齐城郭,所过尽屠破。齐人相聚叛之”。田荣之弟田横乘势收拢各方散兵,立即就壮大成为一枝足以和项羽大军相持的队伍,拥立田荣之子田广称王,自己为相。
    田横(前250年?-前202年),在田氏一族中称王最迟,却又是最早跟着田儋起义的,很早就形成了自己的基本部队,属于实力派,又不算太保守,也还有点天下胸怀。
    田横和项羽相持时,刘邦乘机占领了项羽的首都彭城。项羽被迫回军,田横又乘机收复三齐并且稳定下来。
    之后三年,刘邦和项羽在中原相持,韩信分兵占领三晋、燕代,兵临齐国。刘邦急于集中力量对付项羽、心里又还有个小九九,便派郦食其前往说和。注意:不是说降,只是说和,双方是平等独立的,并没有提出吃掉人家、要求归顺的意思,当时的态势也不可能产生那样的想法。
    郦食其在齐纵论天下,说刘邦一定胜出、一定南面称伯,但也不过称伯而已,田横联合了是齐王、可保社稷,不联合可能就不是齐王、难保社稷了。这还真不是忽悠,当时形势确实如此。刘邦也真的以为如此,但也不过如此,称帝是后来才有的想法。
    田横遂答应联合,决定双方互派使节;同时撤下防守韩信大军的守军、置酒庆贺。
    韩信则接受蒯彻建议,突然袭击田横。
    田横以为刘邦使诈,怒不可遏烹杀郦食其,一路败走,又转而向项羽求援。
    楚汉齐三方主要将领韩信、龙且、田横、曹参、灌婴遂在三齐大地上展开惨烈搏杀。韩信杀败龙且、平定齐国。田横率残部投靠了梁王彭越——这是宁愿成为彭越的臣民。刘邦称帝后,又带着自己的基本部队500人逃往海上——这显然是不愿意成为刘邦的臣民。
    刘邦对这样一个人不放心,自然有他的道理,办法也不算过分,在后世看来就更不过分:专使持节,表示皇帝亲临;要求田横朝见,是要求前来当面、公开表示臣服;合适时也会借机、半开玩笑地解释下自己并非有意言而无信。话怎么说,他都想好了:彼时未念及称帝,齐王若以为背约,俱还称王便是,齐王称齐王,刘季还称汉王。如何?这类话,刘邦张嘴就来。看田横怎么说!
    田横对刘邦也不放心,他的不放心也有道理,并且给出了一个充分尊重皇帝尊严的理由。没有涉及是否接受刘邦称帝,也没有涉及使诈。成事不说,更何况事情是自己办过来的!他只是检讨自己说:“臣烹陛下之使郦食其,今闻其弟商为汉将而贤,臣恐惧,不敢奉诏,请为庶人,守海隝中。”称臣、称陛下,就算是表示臣服了;不追究使诈而只检讨自己,更是表示臣服;请求能以庶人身份守海岛,是在刘邦治下主动找了份工作,多少也有点表忠心的意思;所请求的只有一点,希望能免于朝见、给自己留一份尊严。他大概是想以小岛为首阳山,当一个新时代的伯夷、叔齐。
    可惜,西汉虽然有点像是西周,刘邦且不大像是姬发。
    刘邦见招拆招,立即召来郦食其之弟、在汉军中相当于原始大股东的老将郦商,明令:“齐王横即至,人马从者敢动摇者致族夷!”
    随即,刘邦又派出持节专使进一步诏告田横:“横来,大者王,小者乃侯耳;不来,且发兵加诛。”这是对田横请求的正式答复。威透纸背,毫无商量余地,俨然一副皇帝架势。
    田横无奈,带门客二人、随皇帝使节、乘驿站传车,前往洛阳。驿、传有不同,又分等级,司马光在《通鉴考异》中有说明。田横所乘为最低一级,或也给了他一种不好的预感。
    他为何无奈?
    一则,中原社会已经不能继续支撑战争,齐地更甚。内战的破坏性大于外战,齐地这些年等于内战+外战,残破恐难以想象。
    二则,已经毫无希望的时候再打下去,等于胁迫自己的基本部队做牺牲。在贵族理念中,所谓牺牲只能是牺牲自己,牺牲别人那不叫牺牲,更不能是胁迫、蛊惑。常常有议论贵族精神的,这就是基本的一点。
    所以无奈。
    谢谢

    
    更新不了,跳出下面这么个提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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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莫名其妙。哪位朋友能提示下,该怎么办?
    昨天发不出,今天从后往前逐段试错看看,这一节就可能分成若干次了。在标题后加个序号。
    8 最后的贵族之最后的战斗(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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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齐上路,晓行夜宿,一路无话。(本小节引文出自《史记·田儋列传》的不一一加注。)
    到达距离洛阳30里的偃师驿站,田横开始说话了。
    先是对皇帝使者说:“人臣见天子,当洗沐。”
    抱歉:8 最后的贵族之最后的战斗(2)和8 最后的贵族之最后的战斗(3)都弄错了。下边重发。
    8 最后的贵族之最后的战斗(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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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住下来、沐浴之后,又对两个门客说了一番雄壮豪迈、令人荡气回肠又感慨万千的话:
    8 最后的贵族之最后的战斗(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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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鲁仲连义不帝秦只是一句话,最终如何行动并不能确认。田横义不帝汉确是如此决绝、如此震撼人心。
    这是一个为了维护最后的尊严而舍弃王侯、选择死亡的失败者。“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孟子·滕文公下》),应该就是如此吧。努力过了,就是英雄。至于成败,原本就是人谋居半、天意居半的事情。失败了,还能够以性命捍卫自己的尊严,这不是英雄哪里还有英雄?!
    两位门客奉着田横头颅,驰至洛阳南宫交给刘邦。
    等在王宫里的刘邦,好似兜头一盆凉水,胜利的喜悦,等待田横规规矩矩、亦步亦趋、毕恭毕敬来到丹陛之下的骄傲都忽然而去,一种前所未有的挫败感从心底涌上来、又笼罩全身。
    田横头颅摆在面前的时候,刘邦依然极为震惊:“嗟乎,有以也夫!起自布衣,兄弟三人更王,岂不贤乎哉!”他可能真的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不禁痛哭流涕。他的眼泪应该是发自内心的。秦皇朝苛法暴政,对于造反者极为残酷,他潜入芒砀山为盗贼的时候应该就想到过这般下场,只是幸运成功而已。如今恍惚看到了可能的自己,岂能不悲从中来!杀人不过头点地。这一回,过了!真的过了!
    士可杀不可辱,士可杀不可战胜。
    刘邦懊悔一番,随即赐二门客为都尉,派兵两千,以王礼安葬田横。
    二门客在黄河岸边、济源县北、群山之阳一处长满小蒜的山脚下安葬了田横。
    安葬完毕,看着田横的新坟已经和满山遍野的小蒜融为一处了。小蒜叶子上的露水今天晒干了、明天还会有,人去了什么时候还能回得来呢?二人悲伤不已、吟唱了一首小诗送别田横:
    薤上露,何易晞。
    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这首小诗后来被古人命名为《薤露》,成为我国古代第一首挽歌。
    二门客一边吟唱、一边在田横墓两侧掘了两个小窟,然后,当着刘邦派来的两千士卒、自刎而死了。这是连埋葬都不劳驾别人,自杀自葬。(这个特殊的墓地和后人所立墓碑,前些年还在,圈在一个小工厂的围墙内。如今如何不得而知。)
    刘邦闻而大惊。获悉田横还有五百门客在海岛,旋即派人前往召唤、准备全部重用。
    五百门客闻田横已死,居然全部自杀。
    刘邦内心的震撼难以形容。他自认为不是小气之人,对各路英雄都真诚相待。对田横是一片真心,对二门客已经明发诏令,对那五百人真的准备重用、下决心全部安排。他们不会不知道,但都拒绝了,而且是一点面子也不给的拒绝。真诚相待对他们根本无用。伸手不打笑脸之人,人家这是根本就不准备做他刘邦的臣啊,不惜用血肉之躯打了他刘邦的老脸。
    而站在对面看,田横及其门客等于是拒绝朝见而被刘邦逼死的。
    这件事情,后世或难以理解,在当时很正常。
    古代中国的君臣关系大概可以分为三阶段:
    第一阶段从西周大封建开始,每个贵族领主、上自公侯下至封人,无论大小都是君;每个君都有自己的、经过委质书名等规范程序登记在册的臣。这是从远古部落首长和成员之间的关系模式自然发展而来的。每个君都有义务庇护自己的臣,每个臣都有义务效忠自己的君,所谓“委质为臣,无有二心。委质而策死,古之法也”(《国语·晋语九》)。但又不是无条件的,而是有条件的,所谓“君能制命为义,臣能承命为信”(《春秋左传·宣公十五年》)。孔子归纳为“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论语·八佾》),礼和忠是互为条件的。这种君臣关系主要是在贵族“大家”内部。周天子作为君也有这样自己的臣,对于普天之下的率土之滨主要是一种象征,没有实质性的权利义务关系。
    第二阶段从秦汉开始,秦皇朝刚刚建立的统一效忠于皇帝的君臣关系、随着秦皇朝的失败而消散。大起义一开始,君臣关系就自动向传统回归。原本大家就都有臣,你一声令下又都无臣了,都成你的了。这事情谁高兴啊!但从西汉开始,皇帝作为所有人的君主的一面开始加强。
    第三阶段从隋唐开始,中央集权的君臣关系终于建立起来。封建的君臣关系制度性作废,“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开始成为社会现实。
    汉初,君臣关系正处在第二阶段伊始。各路义军蜂起的同时,也纷纷抛弃了秦皇朝中央集权的君臣关系,恢复、仿效贵族“大家”的君臣关系,明确了内部上下级之间的君臣之分。刘邦尤其如此。被封为沛公就立即以贵族自居了,曹参、周勃、灌婴等人一开始的身份都是中涓,本意是打扫卫生的宦官,是以奴事主;张苍、樊哙、陆贾等人一开始都是舍人、门客,等于家臣;唯郦食其、郦商、叔孙通等人一开始就有封爵,是和刘邦社会地位平等的贵族,但没有刘邦的等级高。刘邦如此,其余各路义军首领也如此,彼此之间甚至形成了竞争关系,类似后世吸引人才的竞争。但当了皇帝之后,刘邦几乎是本能地、不知不觉地想成为嬴政那样中央集权的、所有人的君。没有想到,田横宁死也不买账。
    这是两种君臣理念的碰撞。后世习以为常的君臣理念,殊不知曾经有人以生命抗争。
    田横是最早起义的齐国贵族领主之一。秦皇朝在齐国的统治是他们推翻的,他们又是较早和秦军主力章邯所部正面作战的。田横作为诸田最后的代表,居然如此而死。大家普遍有一种欲言又止、欲说还休的不痛快,感觉刘邦这事情办得不地道,不管怎么说都有点言而无信。亦即,在刘邦和田横之间,汉军将领程度不同地其实是站在田横一边的。因为,在本质上,他们和田横是一回事。
    刘邦屠戮功臣,其实始于田横。田横之死,震动了刘邦,更震动了各路功臣和汉军将士。韩信以下诸侯王都很快离开洛阳,各自前往自己的封国而去,更是晓行夜宿,一路无话。
    试错的结果是,(2)和(3)之间有将近三百字两小段发不出去,一段是田横自杀之前那段话,原文引用的,接下来的一段是简单解释田横这番话。删去这两小段之后,发出去了。不知什么原因。随后单发下试试。
    果然是《史记·田儋列传》当中田横自杀之前的一段话的原文发不出。
    刚又单独复制、粘贴了一下,还是不行。怪哉!
    第八小节乱了,中间还有点接不上。只能这样了。抱歉抱歉。
    昨天原文引用发不出去 可能是我自己复制粘贴时没有注意
    继续更新
    9 娄敬帮助刘邦认识到了自己这个皇帝和西汉政权的特殊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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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娄敬(生卒年不详),在西汉功臣中明显特殊,是唯一确认没有参加大起义、也没有参加楚汉战争,又名列诸侯、留下传记的一位。这个真的不容易。(本小节引文出自《汉书》的刘敬、张良、刘邦传记的不一一加注。)
    原因也很明显,两条:一是建议迁都,由洛阳迁至长安,影响西汉两百年。二是建议和亲,将皇族女儿送于匈奴单于为妻、以争取双方和睦相处,影响古代中国历史至少八百年。这两者都是原创性的知识成果,亦即在他之前没有人想到过。迁都一事,粗看远古有过不止一次,但理由不同,可以说不是一回事。
    这一小节讨论建议迁都,建议和亲是平定韩王信、白登被围之后的事情,到时再说。
    娄敬建议迁都又是第一次见刘邦,形式和春秋战国读书人周游列国见诸侯国君类似,内容也和指教王侯类似,都有意思,综合相关记载展开如下。
    ——娄敬,齐人也。汉五年,戍陇西,过雒阳,高帝在焉。
    这是由齐前往陇西戍边,同陈胜吴广所带领的九百戍卒一回事。戍边,自秦至汉,一直是个事。
    一介戍卒路过洛阳,能够准确知道皇帝在不在首都,应该有某种专属皇帝的公开标志,类似贵族的logo;皇帝在logo升起,皇帝不在logo降下。
    ——敬脱挽辂,见齐人虞将军曰:“臣愿见上言便宜。”
    挽辂,车上供牲畜牵引专用的横木。娄敬脱挽辂,戍卒是如同牲畜一般拉着车子前往边关的。车上主要应该是途中所需粮食,甚至包括戍边期间所需粮食,这真的是个沉重负担。
    虞将军,是娄敬老乡,大概是汉军中级军官。能有这样一个老乡,且还能找得到、说得上话,娄敬在齐还是有一定社会地位的。
    ——虞将军欲与鲜衣,敬曰:“臣衣帛,衣帛见,衣褐,衣褐见,不敢易衣。”
    等级社会,衣服是重要等级标志。娄敬应该是士人的衣服,只是长途跋涉、日晒雨淋,应是破旧了。
    虞将军提议换件鲜亮衣服是好意,娄敬不换是士人风骨。
    ——虞将军入言上,上召见,赐食。
    虞将军在《汉书》出现只此一次,应该不是重要将领、又是这样一件事情,想见就能见到皇帝,而皇帝又同意召见,可以想见西汉君臣关系的淳朴常态;又意味着刘邦无论称帝与否、可能从来就没有过日理万机那种状态,其中区别并不在于皇帝勤政与否,而是政治体制不同。随后会专题讨论。
    赐食,是刘邦在战争年代就形成的规矩,凡来投奔者一律先招待吃一顿,然后再说话。对权贵,这可能多余、无所谓。但对于平民百姓,可能还就是很需要,是温暖、甚或是终身难忘的温暖。
    ——已而问敬,敬说曰:“陛下都雒阳,岂欲与周室比隆哉?”上曰:“然。”
    饭后说话。娄敬问刘邦,定都洛阳是希望能够像周王朝那样享国八百年吧?由此而断定,刘邦完全没有意识到西汉建立与西周建立、他自己称帝与姬发称天子之间的不可比拟。于是,毫不客气地给皇帝上了一课。
    ——敬曰:“陛下取天下与周异。周之先自后稷,尧封之邰,积德累善十余世。公刘避桀居豳。大王以狄伐故,去豳,杖马箠去居岐,国人争归之。及文王为西伯,断虞、芮讼,始受命,吕望、伯夷自海滨来归之。武王伐纣,不期而会孟津上八百诸侯,遂灭殷。成王即位,周公之属傅相焉,乃营成周都雒,以为此天下中,诸侯四方纳贡职,道里钧矣,有德则易以王,无德则易以亡。凡居此者,欲令务以德致人,不欲阴险,令后世骄奢以虐民也。及周之衰,分而为二,天下莫朝周,周不能制。非德薄,形势弱也。今陛下起丰沛,收卒三千人,以之径往,卷蜀汉,定三秦,与项籍战荥阳,大战七十,小战四十,使天下之民肝脑涂地,父子暴骸中野,不可胜数,哭泣之声不绝,伤夷者未起,而欲比隆成、康之时,臣窃以为不侔矣。且夫秦地被山带河,四塞以为固,卒然有急,百万之众可具。因秦之故,资甚美膏腴之地,此所谓天府。陛下入关而都之,山东虽乱,秦故地可全而有也。夫与人斗,不搤其亢,拊其背,未能全胜。今陛下入关而都,按秦之故,此亦搤天下之亢而拊其背也。”
    娄敬当面指教刘邦:周的天下积德累善十余代而来,民众感恩戴德,所以能在洛阳这种四战之地建立都城,德行超过者取代了你就是王,德行不如者取代了你就灭亡;汉的天下征战杀伐十余年而来,民众怨恨深重,怎么能和人家比呢?最好还是到关中那种四塞之地建立都城、借助有利地形维护政权吧。
    刘邦啊, 原来可能当真以为天下人对他当皇帝都兴高采烈、欢欣鼓舞。在这个意义上,娄敬真的帮了他。
    ——高帝问群臣,群臣皆山东人,争言周王数百年,秦二世则亡,不如都周……多劝上都雒阳:“雒阳东有成皋,西有殽、黾,背河乡雒,其固亦足恃。”
    汉初朝臣几乎都是中原六国人,都想的是离家近一些。刘邦拿不定主意,只得找张良。
    ——良曰:“雒阳虽有此固,其中小,不过数百里,田地薄,四面受敌,此非用武之国。夫关中左殽、函,右陇、蜀,沃野千里,南有巴、蜀之饶,北有胡苑之利,阻三面而固守,独以一面东制诸侯。诸侯安定,河、渭漕挽天下,西给京师;诸侯有变,顺流而下,足以委输。此所谓金城千里,天府之国。刘敬说是也。”
    张良隔过周与汉之间不同这个话题,直接说洛阳易攻难守、关中易守难攻,明确支持娄敬意见。
    ——是日,车驾西都长安。拜娄敬为奉春君,赐姓刘氏。
    这是刘邦一大特点,过而能改、闻过则改,偌大一个朝廷,当天就动身迁往关中。从此,可能就时时提防哪里飞来一箭或闪过一刀了。
    无论嘴上说与不说、怎样说,刘邦内心肯定认识到了自己这个皇帝和西汉政权的特殊性。但并没有改弦更张,反而是变本加厉了。娄敬这一课本是希望他能够学习西周古王朝积德累善,他反而是意识到了反对者人还在、心不死,得立即采取行动。当然,针锋相对、对症下药,也是一般人的、正常的思维逻辑。意识到需要站在反对者的立场上考虑问题,还需要实践的教育。

    
    陕西永寿县娄敬墓一隅

    
    10 季布逃过一劫更多缘于当时社会环境较为宽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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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后一段时间,刘邦关注的重点就两件事,一是大张旗鼓搜捕参与敌对分子,通令全国、统一行动。田横事件和娄敬谈话结合一起,他确实警觉了。二是快意恩仇。大半辈子了,人生路上哪能没有磕磕绊绊?!如今大权在握,立即大张旗鼓,有仇报仇、有恩报恩,甚至给人睚眦必报的感觉。粗看起来,两件事情像是一回事,都是报仇。(本小节引文出自《汉书·季布传》的不一一加注。)
    当亭长时有一小段时间,他经常带着手下到大嫂家里混饭。大哥早年去世,大嫂一个人带着俩孩子过日子不容易,开始还高高兴兴、客客气气。可他那个乡镇长兼派出所长权力有限,有点好处可能都给了外室曹氏了,到嫂子家来是真的白吃。次数多了,嫂子就不受不了了,客人一到,便故意敲锅——咣咣咣咣。妇道人家,不知道这办法伤人,不如有话直说。刘邦大丢面子,将白吃过多次丢在脑后、敲锅一次记在了心上。赐封刘氏家人的时候,就把大哥的孩子剩在一边了。老爹刘太公出面讲情,居然又封为羹颉侯——敲锅侯。大嫂和俩孩子或不明白什么意思,明白也没有什么办法,只能当这个敲锅侯。
    对嫡亲侄子尚且如此,遑论他人!这是刘邦称帝之后的一个侧面。在他自己自然理所应当,在别人至少也是心胸狭小、有点拎不清。
    在大张旗鼓搜捕敌对分子一面,他最先想到的是季布。
    季布乃项羽手下顶级大将,以重信守诺、行侠仗义闻名天下,文武兼备型人才。此人是个直肠子,办事情不知道留余地,在两军相逢的战场上就更是如此。楚汉两军相持中原时,多次打得刘邦狼狈不堪、岌岌可危。如今自然成为第一重点搜捕对象,悬赏千金、敢于藏匿者诛三族。
    声势太大了,人心惶惶。季布辗转逃至濮阳,藏在大户周氏家中。
    周氏觉得自己兜不住这件事情,就先把话讲在当面,说:“汉购将军急,迹且至臣家,将军能听臣,臣敢献计;即不能,愿先自刭。”季布同意。周氏便将他乔装为家奴,藏在丧葬队伍的棺材车里、混出城去,又跑到山东、混在奴役当中卖给了大侠朱家。
    朱家知道是季布,吩咐儿子善待、高待,自己则前往洛阳去找夏侯婴。
    夏侯婴已经位列九卿,当然也还兼着刘邦的车把式。
    二人是老交情,置酒高会的同时,有一番围绕季布的谈话。
    朱家问:“季布何大罪,而上求之急也?”
    夏侯婴答:“布数为项羽窘上,上怨之,故必欲得之。”
    朱家又问:“君视季布何如人也?”
    夏侯婴又答:“贤者也。”认为季布是个德才兼备的高层次好人。
    朱家于是讲了一番大道理:“季布何罪?臣各为其主用,职耳。项氏臣岂可尽诛邪? 始得天下,而以私怨求一人,何示不广也?且以季布之贤,汉求之急如此,此不北走胡,南走越耳。夫忌壮士以资敌国,此伍子胥所以鞭荆平之墓也。君何不从容为上言之?”
    夏侯婴郑重其事允诺,一定把这番话说给刘邦。
    夏侯婴和季布在战场上真刀真枪、当头对面、你死我活拼杀过,又是长期和刘邦同车共济的,政治立场无可怀疑。这番话从他嘴里说出来自然不同。
    刘邦当即表示赦免季布,但也要召见。这可能是他对待重大异己分子的基本策略,目的也不尽然是体会胜利者的喜悦。
    《史记》和《汉书》对于刘邦召见季布都只有一个“谢”字。这时汉语——抱歉,此时咱们的语言还不称汉语——中的谢主要不是感谢的意思,而是表示谢罪。谁谢谁呢?只能是季布如皇帝所愿,亦步亦趋、毕恭毕敬来到丹陛之下,三拜九叩、向皇帝谢罪。然后,被用为郎中,后来又用为郡守。
    和田横相比,自是不同。田横是刘邦主动召见,并开出高价、做出让步,田横却宁死不屈。季布是走后门求见,见面后还得谢罪,堂堂项羽麾下一流大将,充当了刘邦帐前郎中。当然,郎中大都也是战将。
    不必求全责备季布。虽然都是贵族,客观条件不同的,底线也就可能不同。根据唯物主义,精神层面的追求应该是从相应的物质基础上自然成长起来的。不能排除主观引导,但主观引导形成的缺乏相应基础,容易虚幻并趋向两个极端,或极坚强,或极脆弱;群体时易坚强,个体时易脆弱。
    刘邦似乎没有意识到季布和田横的不同。皇帝还是个刚刚出现的新职业,就赢正当了十余年,然后就是他了,也是新手,无甚经验,也无可借鉴。他还不明白,当皇帝,不能当真要求普天下所有人都折腰为臣;后来的高手皇帝,都是有所臣、有所不臣,否则就当不好、当不住。刘邦如果能明白,田横就另是一种结局了,西汉功臣的故事也就另是一派景象了。可惜,他得到晚年、到临终时才能明白过来。
    至于当时社会普遍赞誉季布“能摧刚为柔”,是说他能将皇帝的刚化为柔,恐是说错了。还是当时的社会环境比较宽松。远古中国思想上、法律上都比较宽松,所以都受不了秦的严苛。秦被推翻后,就更为宽松。皇帝已经明诏天下、悬赏缉捕了,季布还能由楚至卫、又由卫至鲁。一路上所遇到的人,商家周氏、大侠朱家、高官滕公,还都认为他是个好人,还都愿意违反皇帝诏令、也还敢于违反皇帝诏令一再帮助他。显然,他们对人的评价和态度,还都是游离于政治斗争的。不像后来中国,一切都和政治紧密相连,一旦政治上出问题、皇帝认为你不是自己人,就走投无路了。这是远古中国、上古中国和后来中国的重要不同之一。
    至于刘邦,放季布一条生路只是给夏侯婴面子,快意恩仇毫无收敛。直到后来汉军诸将在南宫广场集体耦语表示抗议,张良当面提醒他事关重大、问题严重,才开始注意。

    
    11 燕王臧荼可能是社会制度转换期间的第一个枉死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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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朝野上下可能没有人能预料得到,和平时期的、刘邦和功臣之间的战争,居然从燕王臧荼开始了。
    《史记·高祖本纪》载:汉五年“十月,燕王臧荼反,攻下代地。高祖自将击之,得燕王臧荼。”
    《汉书·高帝纪》载:汉五年“秋七月,燕王臧荼反,上自将征之。”
    两处记载时间有差不是问题,一为开始、一为结束。有问题的是臧荼造反这件事情。
    臧荼(?—前202),秦时为上谷郡小吏韩广的手下。大起义之初,陈胜派武臣经略燕赵,武臣便和当地人士联手自称赵王;武臣又派韩广经略燕地,韩广亦和燕地权贵联手自称燕王。臧荼即为韩广手下将领。项羽在巨鹿和秦军决战时,奉韩广命率军参战,后又随楚军入关。项羽大分封时,将燕地一分为二,命韩广东移、称辽东王,封臧荼为燕王。
    很显然,这是武臣学陈胜、韩广学武臣、臧荼学韩广。这真的是秦末社会一大特色。公允而论,在这样的社会中当皇帝比后来要困难得多。
    臧荼回到燕地,见韩广不给让地方,便轻松攻杀老上司,以燕王兼领辽东。此后安居燕地为燕王,倒也未再生事。韩信占领赵地后,凭借一路打出来的战无不胜的军威,用李左车先声夺人之计,发一乘之使、奉咫尺之书,臧荼应声而降。此后继续安居燕地为燕王,仍然未再生事。
    臧荼虽然参与了推翻秦皇朝和楚汉战争的全过程,并没有表现出特殊的军事才能和问鼎中原的政治野心。代地,秦皇朝被推翻后由陈余控制。汉三年十月,韩信东出井陉、战胜陈余后,汉军占领代地设置代郡。臧荼对韩信望风而降,韩信后来更威震天下,他应该不至于主动挑战。可能性较大的是,长期楚汉战争中,西汉的控制可能已经名存实亡,有点像是无主之地了。臧荼发现这个空档,借机扩大地盘。如是,他自己肯定不认为是造反,不过是沿袭春秋战国的风气,乘机兼并、扩大地盘而已。没有意识到他们虽然推翻了一个皇帝、但又拥戴了一个皇帝。天子尚且要垄断礼乐征伐,有皇帝和没有皇帝岂能一样行事?!
    这个变化,韩信还没有意识到,臧荼大概更加没有意识到。不仅他们,诸侯王、功臣群体程度不同都是如此。后来,兼并确实成为伴随西汉始终的老大难问题,随后会说到。
    但当下都还顾不上兼并。正是要出事的时候,又不知会出什么事,先从谁哪里出,谁也不敢轻举妄动,大家都全神贯注、互相紧盯着。
    臧荼应该是有点二,无心问鼎中原又有点不自量力,说不定是想成为地区小霸,以为是时机,抢下下手了。人可往,吾亦可往。春秋战国的兼并,大都可能就是如此。西汉的兼并,根据历史记载,他是第一个。
    这个事情原本很好解决。刘邦下一道皇帝诏令,明确告诉他,这事情就是只许皇帝放火、不许诸侯王点灯。臧荼一定乖乖退出。当初面对韩信大军他选择望风而降,如今面对已经成为皇帝的刘邦他怎么可能有其他选择!
    为何没有想到就事论事、用行政命令和平解决?刘邦已经是皇帝了、先入为主了,认定是谋反。潜意识中,他一直在等着有人造反。当然也没有想到第一个会是臧荼。但臧荼自己冒出来了,他也觉得很像。
    一则,此人才是真正曾经和他一起南面称王的,同一时间、同一地点被项羽封的王。后边或会说到。虽然早已归入刘邦麾下,始终没有成为自己人,刘邦还是不放心得多。
    再则,如果从战略层面看臧荼占领代地,问题就严重了。刘邦战胜项羽,基本战略是自己带少部分兵力在中原和项羽相持,韩信带汉军主力占领三晋、代地、燕赵、齐鲁,形成战略夹击之势。现在的局面是,韩信刚刚由齐王而成为楚王,长期经营齐鲁又控制吴楚;臧荼长期经营燕地又占领代地,又是韩信一手收降。只要韩信登高一呼、臧荼起而相应,他刘邦不就是第二个项羽了吗?!
    三则,便是甚事没有,你也不能想占就占。那还要我这个皇帝干什么?!只要成为皇帝,就希望“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在这一点上,刘邦和嬴政看不出有什么不同。
    燕王臧荼可能是社会制度转换期间的第一个枉死鬼。
    谁想造反固然重要,谁具备造反条件更加重要。麾下各路将领中,最具备造反条件的就是韩信。自垓下胜利之后,刘邦就全神贯注盯着韩信。这一阵子因为报仇有点分神,臧荼无意之中等于提醒了他。
    臧荼刚有动作,刘邦毫不迟疑、立即亲自带兵动手,以免将来腹背受敌。
    刘邦打臧荼,用人标准变化了。没有再使用既往冲杀在第一线、战功累累的诸将,韩信手下的没有用,自己常用的也没有用,而是自己挂帅,卢绾、郦商、刘贾等为将。估计是将要分封时意识到了需要搞搞平衡,从这个角度选的将。
    卢绾,和他是发小、同乡、同学、又是通家之好,兴兵以来,和他的小弟弟刘交一样,相当于他的秘书长。郦商,独立起义早期加入汉军的,多数时间和萧何一起经营根据地,资格很老,战功可能不大够。刘贾,是刘氏一族中唯一真正能够带点兵的。之外,便是秦军旧将,例如陶舍;还有项羽旧将,例如项梁的小弟弟项襄。
    公开讲,是分一份功劳给别人,也是让长期拼杀的诸将休息。还有一点他就只是埋在心底、不会告诉任何人了,这些人大都没有在韩信手下待过,万一到了和韩信刀兵相见的时候,相对放心。
    卢绾这帮人也还算争气。尤其郦商,老当益壮、快六十的人了,还能带着部下抢先登上燕国城头。
    臧荼部队的战斗力可能也一般,更缺乏准备。汉军七月出发,九月便大获全胜。就时间看,应该全部是一战而下。相关记载的简略也表明,战事非常顺利。
    臧荼应该完全没有想到,习以为常地占了块地盘——你不让占退回去就是了,怎么会丢了性命?!一家子只剩一子逃亡匈奴、一孙女被俘为奴,其余都被杀了。(臧荼这个孙女在长安嫁于王姓某人,后来生了一个女儿嫁入宫中成为汉景帝刘启的美人,王美人和刘启生有一子,小名刘彘。就是这个兼有刘邦和臧荼血缘的小子,差点把西汉政权折腾垮。造化奇妙啊。)
    不待班师回朝,刘邦就下诏诸侯王推荐新燕王。又是韩信牵头、又是诸侯王一致推荐,“太尉长安侯卢绾常从平定天下,功最多,可王”(《汉书·卢绾传》)。在战功赫赫的汉军将领中,卢绾那点功劳哪里能算得多!这显然是顺着他的心思说话。问题是,他在定陶就想给卢绾封王,大家都不同意、还怪话连篇,现在怎么就一致同意了?还不够一年!
    大家越是这样,刘邦越是不放心。回朝将到洛阳时,通令此前赐封的列侯前往见面。颍川侯利几突然造反了。他只得又带着讨伐臧荼的军队前往平定。
    西汉功臣中第一个真正造反的,是此人。一个降将、芝麻绿豆大的小侯、在朝中没有任何职务,竟然也敢造反,这不是找死吗?可他为什么要找死呢?!
    此人原为项羽旧部,以为刘邦通令见面是要借机抓人;去见面是死,造反也是死,遂仓惶造反。
    平定利己造反的记载和时间表明,更是非常顺利、一战而下。利己也完全没有准备,只是不愿意坐以待毙而已。
    刘邦和功臣集团之间,从互相怀疑、互不信任迅速进入两怕局面。这是至为糟糕的内部关系状态。但他还沉浸在称帝以来的亢奋之中,没有想到应该找找原因,只是带着必胜的信念全力以赴往前赶,要赶在韩信万一动手之前尽可能做好准备。至于其他人造反,他都不在乎。
    当时的战争准备,主要就是征发兵役、征集粮食。大量刚刚回到家的汉军士卒,又得上战场了;刚刚实行的二十税一,又恢复为什一而税甚至更高。
    短暂的和平又结束了。自秦末以来,中原社会先是从推翻秦皇朝的长期战争状态直接进入楚汉之间的长期战争状态,这又从楚汉之间的长期战争状态直接进入了西汉内部的长期战争状态。老百姓的日子不知会到何种程度!
    找不到臧荼的图片。网上有一张,将臧荼雕塑成了秦俑的模样,这在逻辑上说不通。臧荼应该是汉军将士模样。
    12 变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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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邦此人,从后往前看,能说是最先屠戮功臣的;从前往后看,也能说是最先面对功臣难题并备受煎熬的;从上往下看、将随后两千年联系起来看,能说是最先陷入了君臣之间的博弈、搏杀;从下往上看,自然就是鸟尽弓藏、兔死狗烹、言而无信、背信弃义的小人一个。
    汉五年后九月,刘邦带部队赶回临时首都栎阳过年。第二个月、汉六年十月,就接到了韩信谋反的变事。不知是证明了他的英明还是因为他的英明。
    六年十月在当时是六年一月,是正月、大过年,是西汉作为全国性政权的第一个大过年。距离韩信指挥汉军将士十面埋伏彻底击败项羽10个月,距离韩信领衔诸侯王拥戴刘邦称皇帝8个月。而韩信能够领衔全体诸侯王拥戴刘邦称皇帝,因为名列诸侯王第一,无论名义还是实际,都是无可比拟的第一。如果将诸侯王和诸列侯、全体功臣搁在一起论,他才是西汉第一功臣。后世长期将萧何当作第一功臣,那是明明白白被刘邦忽悠了。无论以当时名义地位还是实际地位排队,刘邦下来就是韩信。这是事实。
    这个时间、这个人物和事情的性质连在一起,好似开国大典刚刚结束,下边就举报第二把手造反,紧张得令人喘不过气、拐不过弯,和刚刚经过十多年苦战而艰难胜出的欢欣鼓舞反差太大,和大家身心疲惫、“君臣俱欲休息乎无为”(《史记·吕太后本纪》)的心理状态更不相吻合。
    但举报变事的原文却从始至终未见记载,相关史籍都就是下边这样一句大同小异的话:
    《史记·高祖本纪》:“人有上变事告楚王信谋反。”
    《汉书·高帝纪》:“人告楚王信谋反。”
    《史记·陈丞相世家》:“人有上书告楚王韩信反。”
    《汉书·陈平传》:“人有上书告楚王韩信反。”
    《史记·淮阴侯列传》:“人有上书告楚王信反。”
    《汉书·韩信传》:“有变告信欲反。”
    这份变事的原件似只有刘邦曾经见到。其他人,事前事后、都未曾见过,所有人都只是听刘邦转述。而举报者又不知姓甚名谁,来去全无踪影。这在事实上,就是刘邦说什么就是什么了。刘邦贵为天子,涉嫌无中生有、弄虚作假。尽管已经过去两千余年,也还是值得讨论。
    所谓“变事”,不是一般的上书、告状信。
    “变事”一词,《尚书》、《左传》、《国语》、《战国策》、《竹书纪年》、《逸周书》中均未见到。唯马王堆汉墓出土帛书《战国策》中出现一处,文曰:“犹不知变事以攻宋也”。这一概念有可能是战国后期才开始出现。
    《史记》中出现“变事”、“变告”10处。9处指专门报告制度。其中淮南王英布谋反前,怀疑手下中大夫贲赫和王宫姬妾私通,“赫恐,称病。王愈怒,欲捕赫。赫言变事,乘传诣长安。布使人追,不及。赫至,上变”(《史记·黥布列传》)。朝廷似乎有专门规定,声称上言变事者即可乘驿站传车前往长安。
    《汉书》中出现“变事”、“变告”14处。13处指专门报告制度。其中刘向在汉元帝时和宦官、外戚斗争中“使其外亲上变事”,遂被指斥为“叫令人言变事,诬罔不道”(《汉书·刘向传》),被免为庶人。这是在政治斗争中利用变事制度。
    《张家山汉简》中最少出现“变事”2处:
    郡守两千石官、县道官言边变事急者,及吏迁徙、新为官属尉、佐以上毋乘马者,皆得为驾传……丞相、御史及诸两千石官使人,若遣吏、新为官及属尉、佐以上征若迁徙者,及军吏、县道有尤急言变事,皆得为传食。(《张家山汉简·二年律令》)
    这是关于上言变事者免费乘车、免费食宿的规定。
    《居延汉简》中最少出现“变事”4处,其中内容相近的是:
    肩水候官令史觻得敬老里公乘粪土臣憙昧死再拜上言变事书。(转引自:(英)鲁惟一著,于振波、车今花译:《西汉行政记录》下册,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331页。)
    肩水,居延(今内蒙古阿拉善盟额济纳旗一带)边境线上一处汉军边防哨所。候官令史,相当于哨所首长的文书。觻得敬老里,此人籍贯。公乘,此人爵位。粪土臣,小吏自谦。憙,此人名字。昧死再拜,行文起始习惯自谦语。上言变事书,上书性质。这片竹简可能是变事送出后、按照规定留下的发文登记。
    这一记载的主要价值在于:是候官令史具名上书,而不是令史代为书写、候官具名上书。这应该是有明文规定的,按照规定,这件事情属于令史的职责,候官虽然是首长可能无权干预。
    综合推断,变事可能是西汉建立伊始就已经存在的、独立于行政系统之外的、直通皇帝的上书制度的一部分,是针对谋反、入侵等重大突发事件的专门报告制度。必须强调,这显然是公开的、正式的朝廷工作制度,而不是偷偷摸摸的特务制度,更千万不要以为古代中国历代皇朝都有特务机构。真没有那么回事,秦可能就没有,西汉则可以肯定没有。此后历朝有的也都不甚要紧,真正泛滥成灾是明朝朱元璋的事情。不要为了吸引读者而牵强附会、硬把中国古代政治一律解读成为特务政治,真的不是那么回事。
    中国历史主要是咱们自己抹黑的,别人极少;主要是官方抹黑的,民间一般没有这种能力。每一次朝代更迭都是一次大规模全方位抹黑,每一个新朝都毫不留情地抹黑前朝,忽略了那就是中国历史。前赴后继、继往开来,中国历史终于落得个通体污渍斑斑。说哪里不好,人们很容易相信;说哪里好,人们很不容易相信。日积月累,便渐渐感觉民族自信出了问题。不是说咱们这个民族就没有毛病,而是无论优点、缺点都不能客观清醒看待,一说优点就狂妄自大、一说缺点就妄自菲薄,从而影响了对自身认识的客观和公正。人贵有自知之明,民族也贵有自知之明。

    
    上边图片就是居延汉简的照片,两千年了,有些字还很好认
    13 韩信谋反可能是一桩无头公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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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根据变事的形成,分析刘邦收到的、举报韩信谋反的变事:
    ——是规范的、制度化的公文。报告人可能也是个“粪土臣”,可能是汉廷公开派驻诸侯王和方面大员身边的,负责汉王和诸侯王、方面大员之间的上传下达,甚至可能就是驿站制度的一部分。通过驿站这个官方的、公开的渠道传递上来,发文机关和收文机关都应该有登记。所以,史家能够知道曾经有这样一份文件存在。但原件,刘邦之外似再无人见到。
    ——有说“反”、有说“谋反”、有说“欲反”,三者不是一回事,变事不可能同时使用这三个概念,史家更不可能如此随意。《史记》用了“谋反”、“反”,《汉书》又增加了“欲反”,都应该有根据。史家记事、论事,不能生事、造事。司马迁和班固在不同原始记录中见到的可能就是不同定性,也就使用在了相应的传记中。亦即,虽然他们都未曾见过原件,但原始记录的定性还是留下来了,且本就不一致。
    ——内容,应该就是两件事:主要是说韩信收留了项羽麾下主要将领钟离眛,刘邦命令把人抓起来,他还当贵宾养着。其次是“信初之国,行县邑,陈兵出入”(《汉书·韩信传》),说他作为楚王第一次巡视郡县时,带着军容严正的队伍。后一件极可能只是报告韩信活动顺便提及。若作为举报内容,就有悖常识。韩信的封国原为项羽封国,韩信初次之国有点像是占领者进城的意思,不陈兵出入难道还能单枪匹马?!
    ——变事应该不是明确怀疑韩信谋反,更不是明确说已经造反,而是就事论事,报告上边这两件事。因为,韩信后来和陈豨联手谋反时,举报者重赏为两千户侯,并有名有姓记录在功臣表中。这个“粪土臣”如果明确举报或明确怀疑韩信谋反,那更是大功一件,应该同样封两千户侯,最少也应该和后来的举报者分享两千户,而且也应该载于功臣表。但此人姓甚名谁一概不知、踪迹全无,更没有受赏。这于事理不通,破绽明显。
    ——不是变事明确举报韩信谋反,那就只能是刘邦根据变事内容认为韩信谋反。但随后的兴师动众又并未坐实韩信谋反,只好按下不提,变事因而成为一桩无头公案。法律规定,举报失实应该反坐;举报证实应该重赏。这一举报者先应该重赏后应该反坐,结果却是黑不提白不提,轻松凌驾于王法之上了。谁有这般权力?
    ——切勿因此就认为是刘邦故意作假、蓄意陷害。如同努力模仿贵族一样,刘邦有的时候也故意学坏,但还是有底线的,不至于此。这件事情,更可能缘于看法不同。同样事情,韩信认为是正常行使诸侯国王的权力;举报者认为有问题、应该报告;刘邦则认为是谋反、甚至是造反。
    韩信可以肯定不是“反”,甚至也不是“谋反”或“欲反”。打遍天下无敌手、手握数十万大军、由三晋而燕赵而齐鲁而吴楚、坐断大半天下的汉军前方统帅,哪里能是这般造反?!这两件事情都是公开的,不是秘密行动。带军队巡行郡县也好、收留钟离眛也好,他都认为是诸侯王权力范围内的事情,无需背着刘邦,也无需报告刘邦。若在战争年代,更是寻常事。而在战后,汉初各诸侯国的丞相都是诸侯王自己任命,收留一个钟离眛他可能根本没有当回事。且项羽垓下大败后的楚军将士,大多应该是成为了韩信所部的俘虏,其中将领应该不止钟离眛一人,数量应该很大。所以,刘邦能知道韩信收留了钟离眛。这样一来,所谓问题,充其量是没有及时执行刘邦命令把人抓起来。
    刘邦却认为这两件事都是自己这个皇帝权力范围内的事情。不仅不能背着他,而且应该事先请示报告;在战争年代或不得不容忍,在和平年代则无论如何不能再容忍了。可是否需要报告,并无相应规定,又如何能视为谋反根据?!显然,刘邦并不相信韩信。这是导致他错误认定的直接原因。
    深层原因,二人对于皇帝权力范围的认识距离太大。韩信虽然是牵头拥戴刘邦登基称帝的,并没有准备让刘邦成为秦始皇那样乾纲独断、一言九鼎的皇帝;刘邦虽然是在韩信牵头拥戴下成为皇帝的,更没有准备当一个韩信满意的、周天子或春秋五霸那样盟主式的皇帝。还是那句话,韩信并没有真的将刘邦当(dàng)皇帝,而刘邦却是要真的当(dāng)皇帝。后世熟悉的皇帝制度和皇权至上的理念,还没有成为社会现实和社会共识。即将发生在韩信和刘邦之间、进而扩展至西汉功臣和刘邦之间的故事,本质上还真的是实行什么制度的博弈,或也类似后世举什么旗帜、走什么道路的斗争。
    共识很重要。有了共识,往往心领神会;没有共识,不免无事生非。
    作者:板桥渔翁Lv 12 时间:2021-04-08 00:58:44
    goo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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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谢板桥渔翁
    14 刘邦用人也疑、疑人也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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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汉功臣中,功劳最大、权力最大、封地最大、影响最大的都是韩信,但却很难说是刘邦给的。(本小节引文出自《史记》、《汉书》韩信传记的不一一加注。)
    二人原本不相识。韩信是刘邦被封为汉王、进入汉中之前投奔而来的。后来夏侯婴推荐,用为治粟都尉,也并没有真正进入刘邦视野。再后萧何又推荐、说才堪大用,刘邦仍未下决心。韩信遂逃离汉中。于是有了萧何月下追韩信、韩信拜将的故事:
    何闻信亡,不及以闻,自追之。
    人有言上曰:“丞相何亡。”上怒,如失左右手。
    居一二日,何来谒。上且怒且喜,骂何曰:“若亡,何也?”何曰:“臣非敢亡,追亡者耳。”上曰:“所追者谁也?”曰:“韩信。”上复骂曰:“诸将亡者以十数,公无所追;追信,诈也。”何曰:“诸将易得,至如信,国士无双。王必欲长王汉中,无所事信;必欲争天下,非信无可与计事者。顾王策安决。”王曰:“吾亦欲东耳,安能郁郁久居此乎?”何曰:“王计必东,能用信,信即留;不能用信,信终亡耳。”王曰:“吾为公以为将。”何曰:“虽为将,信不留。”王曰:“以为大将。”何曰:“幸甚。”于是王欲召信拜之。何曰:“王素嫚无礼,今拜大将如召小儿,此乃信所以去也。王必欲拜之,择日斋戒,设坛场具礼,乃可。”王许之。
    诸将皆喜,人人各自以为得大将。至拜,乃韩信也,一军皆惊。
    拜官,乃夏商周三代古王朝以至春秋战国各级贵族领主任用官员的规定礼仪。国君拜将、拜相,要格外隆重一些,要专为设坛、择日斋戒、焚香沐浴、登坛以拜,向被任用的官员行拜礼,并授予符节印信等权力象征,目的在公开宣示被任用官员拥有自主决策、自主赏罚的充分权力,且国君也不居中牵制、干涉。追根寻源,是远古君臣双方社会地位平等的表现。具体礼仪已不可考,《西汉演义》的描写基本不可信,《六韬》中的一段或接近一些。唯有一点可以确认,拜官是国君向被任用的官员行拜礼,拜礼就是跪拜,但不叩首,所以又称空首。西汉时有皇后跪谢臣子,东晋时有皇帝对丞相行礼的正式规定,或都是痕迹。隋以后迅速绝迹,开始实行中央集权+科举的选举、任命,本质上已经不是拜官。再有类似说法,只是沿袭、借用而已。
    汉军诸将中,韩信之外,再没有人享受过如此礼仪。萧何提议,缘于传统,更是为了还是汉军中的新人、只是一名中下级军官的韩信能够令行禁止。刘邦和韩信之间的矛盾,也并不是因为曾经向韩信行跪拜之礼。刘邦还真不是那般小心眼。
    但是,刘邦对韩信的不放心还确实是登坛拜将、将兵符交给韩信那一刻就开始了。沉甸甸的兵符一离手,心就提到了半空。这其实很正常。好比一个人将自己寥寥无几的本钱全数交给别人掌管,如何能够放心?!
    但又还不要紧,一直到再入关中、定三秦、进中原、合诸侯、下彭城,都不要紧。期间没有大规模、长时间分兵,他和韩信都和汉军主力待在一起,大将军就只是总参谋长,那是他比较放心、感觉舒畅的一段。旗下人马急剧膨胀到50余万,一路打到彭城、日日置酒高会,好不惬意。没料到被项羽3万精兵打得一败涂地,几乎丢了老命。
    仓皇逃命途中,他反反复复想到了出关以来韩信反反复复的提醒,这才知晓这个年轻人真的厉害。但也才真正体会到什么是不放心。但又不甚要紧。他自己只顾一路逃命了,是韩信负责一路收拢人马,并带队到吕泽处和他汇合,并没有乘机脱离、自立旗号。
    各路诸侯都反戈一击重归项羽旗下了,魏王豹占据河东、上党一带,他陷入严重的腹背受敌状态。当面的项羽是劲敌,这时还根本没敢想吃掉人家,每日操心的都是怎样能不被人家吃掉。不得已只得接受韩信意见,让韩信带领汉军主力先去吃掉魏王豹,以解腹背受敌之困。
    曹参、灌婴等带着兵马跟韩信一走,他的心才是真正放不下了——韩信如果不回来了、像他刘邦一样自己干怎么办?想了想,一点办法也没有,只能隔空痛骂一阵、只是多了个对手。韩信智取魏王豹后,又请求增兵3万,说要一鼓作气拿下代郡、燕赵,还提出了由燕赵而齐鲁、彻底战胜项羽的方略。韩信已经带走的、再加这3万人,几乎就是他的全部家底。盘算再三,还是给了,却坐卧不安、饮食无味。韩信自己干怎么办?从此,这个念头就一直萦绕在心头了。
    古人讲究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或是现实,或是提倡,刘邦却是实实在在做不到。他是典型的用人也疑、疑人也用,《史记》、《汉书》中都明明白白记着。他自己宣扬能用人,后世也鼓吹他能用人。他的成功,可能正在用人也疑、疑人也用。他的三个主要重用对象——萧何、张良、韩信——都痛苦地、一再地感受到了这一点。
    刘邦最早并始终重用的是萧何,最早并始终怀疑的也是萧何。
    刘邦起家的沛县起义,从组织发动到起义成功的核心都是萧何。萧何原来是秦皇朝的沛县主吏掾。县一级的掾相当于县政府的科局长,主吏掾相当于县委组织部长兼县委办公室主任。公门里边好修行,萧何人又精明,人缘超好。刘邦成为义军首领,是萧何带头推举的结果,有点像是由于胆大不怕死而被推选的董事长又兼职业经理人,萧何自己则主动退居大管家。
    但最初起义的3千沛县子弟都知道萧何才是真正的创始人。这种格局,无法改变。刘邦不是无端疑心之人。在汉军内部,有力量轻松取代他的唯有萧何,甚至无需刀兵。汉军的核心、骨干、老本,就是沛县起义那3千人。而那3千人最初是萧何纠结起来的、包括他自己在内,是他刘邦的,更是萧何的。能一句话给了你,怎么不能一句话拿回去?!这让他如何放心!直到临终之时,刘邦始终不能放心的可能还是萧何。
    对于张良,不是刘邦不怀疑,而是张良能让刘邦不怀疑。
    张良在汉军中的角色是军师、总策划,基本没有自己的部队。没有人马,也就没有什么不放心的。第一次酝酿封功臣时,张良和萧何一样,都没有战斗功。刘邦对这个问题早有考虑,明确表态:“运筹策帷幄中,决胜千里外,子房功也。自择齐三万户。”张良似也早有考虑,立即表态:“始臣起下邳,与上会留,此天以臣授陛下。陛下用臣计,幸而时中,臣愿封留足矣,不敢当三万户。”(《汉书·张良传》)需知,长沙王吴芮拢共才2.5万户。刘邦对张良确实大方,而萧何显然没有得到这个待遇。
    不过,张良自己不放心、甚至很不放心,是极少数功成身退者之一,更是最早的、第一个功成身退者,等于刘邦称帝之后就隐居了,可谓第一个大隐隐于朝的。汉军进入临时首都栎阳、有了自己的宅子,就不再上班,除非刘邦找上门。
    拉开一点距离就能看明白。张良出谋划策,是在推翻秦皇朝和楚汉战争阶段;进入刘邦和诸侯王之间的内战阶段之前,早早就已经抽身事外了。对于胜利之后刘邦和诸侯王之间的内战,他似乎有非常肯定的预见。
    三位顶级大功臣中,和刘邦在一起时间最长的是张良,楚汉战争的五年基本没有分开过。对刘邦最为了解的是张良。他不仅早早功成身退,更是早早将刘邦当(dàng)皇帝对待的,看看上边那番话:说自己在留地加入刘邦一伙是“天以臣授陛下”;说自己的谋略见效是“幸而时中”;而“臣愿封留足矣”,那是将留地当成自己的革命纪念地了。这是向皇帝表忠心!这种意识得超前多少年啊!张良如此这般,显然是知道刘邦打算当一个什么样的皇帝,知道怎样才能让刘邦放心;但并不是为了一己私利。
    对张良最了解的可能也是刘邦,似乎也知道张良这个底线。和诸侯王的七年内战中,还真的没有硬要张良出谋划策。
    这二人,有点知音的意思。
    刘邦最为重用的、最不信任的都是韩信。
    15 刘邦最为重用的、最不信任的都是韩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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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汉军高层中,韩信和刘邦的渊源最浅、又权力最大、手下人马最多。刘邦也就对韩信最为不信任,最少曾经四次公开表现出不信任。(本小节引文出自《史记》、《汉书》韩信传记的不一一加注。)
    ——汉二年九月,收回韩信率领的汉军主力。
    韩信打仗事先算无遗策,打起来如有神助。这年八月攻占魏地、九月攻占代地。三晋背靠关中,就此成为他刘邦的地盘,他和项羽也就在地域上形成了大规模对峙状态,这才敢放心和项羽抗衡。但三晋却在韩信掌握中。他试着宣布成立河东、上党、太原三个郡政府,派出张苍等人担任地方官。韩信顺利接受了。他还是不放心,又派人前去收兵。不是收回派出去的3万人马,而是在韩信队伍中筛选了数万壮汉。能说是荥阳前线军事需要,也能说是借口。
    之后韩信挥军下井陉、用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办法部署汉军,大获全胜、威震燕赵,汉军上下引以自豪、当时就传遍天下、成为美谈。但知情者都明白,那是刘邦逼出来的。韩信手下主要力量已经是魏、代两地的被俘士卒了,统帅的威信又尚未建立起来,除了置之死地还有什么好办法?!这样使用俘虏兵,后世几乎成为军中惯例。
    ——汉三年六月,再夺韩信麾下军队。
    他直接率领的部队接连败于项羽、又被围困在成皋无法突围,便和夏侯婴从城中悄悄逃出,连夜来到修武,悄悄住在一家旅馆里。第二天一早,自称汉王信使、驾车驰入韩信大军壁垒。统帅大军的赵王张耳和韩信都还睡着,他夺取了兵符印信,又召集诸将宣布,这支军队归自己直接统领了。张耳、韩信醒来大吃一惊,他让张耳回去守备赵地、让韩信在赵地重新征发军队向齐地进攻,自己率军回去解成皋之围。
    也就是从这一天开始,夏侯婴和所有的司机一样,成为汉军将领中最先明白刘邦对韩信真实态度的。刘邦可能和所有的领导一样,觉得无所谓。可他疏忽了,车把式嘴上不吭声,不等于心理没有是非。更何况,韩信初入汉军就在夏侯婴手下,最先推荐韩信的就是夏侯婴。在他和韩信的博弈中,夏侯婴自然不会站在韩信一边,但不等于没有自己的看法。
    后来,在他和韩信之间,汉军将士普遍倾向韩信,这是一个重要节点。
    ——汉五年十月,征调韩信所部围攻项羽。
    韩信刚刚占领齐地,派人回来正式请封假齐王,说:“齐夸诈多变,反复之国,南边楚,不为假王以填之,其势不定。今权轻,不足以安之,臣请自立为假王。”
    这本是齐国的特殊性。可他已经先入为主了、没有想到这里,面对韩信来使勃然大怒骂道:“吾困于此,旦暮望而来佐我,乃欲自立为王!”并且失口而出,说要对韩信动手。张良、陈平不约而同赶紧踢他的脚后跟,耳语说:“汉方不利,宁能禁信之自王乎?不如因立,善遇之,使自为守。不然,变生。”他立即明白过来,自己拿什么对韩信动手呢?便又改口骂道:“大丈夫定诸侯,即为真王耳,何以假为!”
    刘邦随即派张良前往册封韩信为齐王,同时“征其兵使击楚”。这很像是一笔生意。
    未料及,仅仅征调韩信大军还是不能战胜项羽。兵败固陵后,才用张良计,正式发文明确了齐王的封地,同时“征信将兵会垓下”、请韩信前来直接指挥楚汉之间的大决战。这就更像是一笔生意了。
    他以为是韩信和自己做生意,心里一直很生气;没有想到是他自己和韩信做生意,而韩信并没有不高兴。
    刘邦对韩信的真实态度,张良、陈平也就此心知肚明。还有刘交、卢绾,也就都默然于胸。在汉军最核心的圈子里,刘邦对韩信的真实态度就此成为公开的秘密,后来又扩散至刘邦的高级信使范围,例如陈豨等人。唯有韩信本人不知,其中细节,可能至死都全然不知。
    韩信虽然位置很高、权力很大,但加入汉军较晚,一直没有能融入核心圈子。有点像是后世的高级经理人 ,功劳越大,风险越大。因为,你不是自己人。更重要的是,大家都知道你不是自己人,唯有你自己不知道,而且还以为自己是自己人,理直气壮、忠心耿耿,该干什么干什么。韩信后来被擒、被贬、被杀,赢得普遍同情,这是重要原因。
    ——汉五年十二月,再夺韩信兵权。
    垓下大战刚刚结束,刘邦刚到定陶,马不停蹄、立即就来到韩信军中、夺了兵符印信。具体过程,《史记》和《汉书》都记为“袭夺”,袭:趁敌不备发起攻击;夺:强取。刘邦作为汉军最高统帅,不是下命令、也不是商量,而是在韩信毫无准备的状态下、突然袭击、强行夺取。
    刘邦这四次行动中,第一次是以最高统帅身份理直气壮、派人下令,后来就不同了,尤其是第二次和第四次,都可谓行之不雅、胜之不武,偷偷摸摸、蹑手蹑脚,有点小人做派。切勿以为他不会做官。他在秦皇朝当的那个亭长,相当于现在的镇党委书记兼公安派出所所长,官不大,比芝麻还小,充其量是一粒小芝麻,但含油量并不小、甚至更大。就起义后言行举动看,还是很会当官的。其中不同在于,第一次有点像是收回自己的本钱,筛选精兵无非是加收了点利息,自然理直气壮。本钱收了、利息也收了,再去就理不直、气不壮了。他为何不借助统帅、东家的优势和韩信商量?无它,认定商量不通。
    这一点认识很可怕。他不仅认为韩信可能造反,而且认为韩信随时随地可能造反;深层而言、潜意识中,他内心认为韩信应该造反,如果他是韩信,一定造反、自己干。这后一层最重要。所以,无论举报变事是否言明谋反,他一看见韩信优待钟离眛、又走到哪里都带着兵,立即就认定是要谋反,且确信无疑。
    由于刘邦确信无疑,就这么寥寥数语一个不确定的报告,韩信便从西汉的第二号人物变成了头号反贼。刘邦立即召集诸将商量对策,完全没有顾及自己是否会判断失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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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井陉战役示意图
    井陉一战,汉军麾下最多两万人,赵国一方二十万。
    @板桥渔翁 2021-04-10 10:02:45
    据有人研究这是假的,至少赵军人数不实。我也曾经这么想过,我怀疑的是井陉口根本不是大兵团作战的地方。研究者是根据功臣年表,表明汉击赵主要方向是赵国南部,井陉口并不是主要方向,陈余也不应该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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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谢关注。欢迎讨论。
    这个问题也曾注意。有次路过还曾粗粗考察,青石板上车辙尤在,确实不适宜大兵团作战,或就是因此而出奇制胜?
    我的考虑是,这件事情和之前的刘邦收精兵、尤其是和之后的不战而下幽燕连在一起。如果不可信,则随后的事情就也统统不可信了。进而言之,韩信作为古代军事大家就也不可信了。那这事情就大了。
    有相关资料发出来看看。
    16 临时首都栎阳和无计可施的对策会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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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汉的临时首都此时在栎阳。(本小节引文出自《史记》、《汉书》娄敬传记的不一一加注。)
    娄敬建议迁都,刘邦当日决定,当日起程。到达长安才发觉地方本来不大、又经战乱破坏,根本放不下。于是,以栎阳为临时首都。
    两千余年前,关中平原以至整个黄土高原的森林覆盖率还在50%以上。大略而言,居民区、耕地、道路、河流之外,都是森林。此地森林茂密,气候温润,又有郑国渠的长期灌溉,是八百里秦川最为富裕的地方。栎阳最早是秦国的都城,商鞅变法就是在这里推开。迁都咸阳后,成为离宫,仍然是粮食生产基地兼军工生产基地,秦军的装备大多就在这里生产。秦亡后,咸阳被毁,栎阳基本无恙,秦将司马欣被项羽封为塞王,楚汉相争萧何坐镇关中,都是在栎阳。
    栎阳的城市遗址,正好是为数不多的、由国家社科院考古所组织系统发掘的古城遗址,咱们也就有可能了解刘邦君臣是在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商量对策了。
    就现在揭露情况看,城市不算大,整体呈长方形,东西长约2500米,南北宽约1600米;东西两边各有城门三个、南北两边各有城门两个;东西方向和南北方向的主要大街各三条。最为突出的是城中的主要宫殿,便是现在也能算超大建筑。其遗址边长最长的达700米。这是个什么概念呢?北京城中央的人民大会堂,南北边长336米,东西边长206米。其中蕴含的更重要的信息是:这个边长如果是东西方向的,则相当于城市总长的将近三分之一;如果是南北方向的,则相当于城市总长的将近二分之一。这个宫殿和城市的关系,已经不是主要建筑,甚至也不是主体建筑,而是房屋和院子的关系。
    随便到哪个村子里看看就会明白,这个城市就是一个放大了的院子。如同所有的农家大院一样,院子里的一切都是为中间那幢房子而存在的。咱们古代的城市最初大都如此——不是为了市民、公众,而是为了一人、一家。看懂了这一点才能看懂中国的城市。
    栎阳城中这个宫殿遗址的发掘工作基本完成,可以视为咱们中国目前可以看到的最早、最大的朝廷办公建筑遗址。
    刘邦和他的将领就在这里讨论如何对付韩信。
    会议可能很短,《史记》和《汉书》两处刘邦传记中是完全相同的一句话:“上问左右,左右争欲击之。”两处陈平传记中也是完全相同的一句话:“高帝问诸将,诸将曰:‘亟发兵阬竖子耳’。高帝默然。”这个会议可能根本就没有议起来,留下的资料也很简单,两位史家看到的可能完全相同。
    刘邦问大家怎么办,大家争先恐后表态:打;把小子抓回来活埋了,然后就没话说了。韩信曾经是他们大多数人的直接统帅,是他们心中的战神。文无第一 ,武无第二,军人的威信是打出来的,打出来的威信只有再打一次才能动摇。汉军将领无论和韩信关系如何,大都发自内心钦佩韩信,但又都多多少少知道一些刘邦对韩信的真实态度,必须表态又不好多说,只能如此。刘邦对此了然于胸,也不好强求。这正是他心中最深的担忧。
    韩信,自汉中登坛拜将开始,无论何种名义,实际上长期是汉军前敌总指挥。打大仗的时候,刘邦直接带领的部队也是按照韩信的号令行动。韩信所直接带领的,一直就是汉军最大、战斗力最强的主力部队。打,就是刘邦自己这个汉军最高统帅和前敌总指挥打,就是汉军的中央卫戍部队和主力打。潜意识中,胜败不言而喻。
    楚汉相争艰难胜出、在洛阳南宫开宴庆贺、酒酣耳热之际,刘邦曾经公开总结成功经验,其中名闻天下又流传千古的一条是,“运筹策帷帐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镇国家,抚百姓,给馈饟,不绝粮道,吾不如萧何。连百万之军,战必胜,攻必取,吾不如韩信。此三者,皆人杰也,吾能用之,此吾所以取天下也” (《汉书·高帝纪》)。这是公开坦率承认,自己谋略不如张良、治国不如萧何、打仗不如韩信。且推翻暴秦用了两年多、战胜项羽用了五年多,对韩信得多少年?能不能胜?他根本没有想过。潜意识中,他自己从一开始就把打排除在外了,只是自己也没有意识到。如果能打,如同对臧荼、直接调兵就是了,又何必召集大家开会讨论呢?!
    这次短会还暴露出一个重要现象——诸将中也无人质疑韩信造反。汉军将领或对韩信造反确信无疑、或由于刘邦确信无疑而不敢提出质疑,但整体表现为一致确信无疑。这在很大程度上反过来又坚定了刘邦的判断,有点像是忽悠别人把自己也忽悠了。
    忽悠别人把自己也忽悠了,上上下下互相忽悠的同时又自我忽悠,是君主专制制度下很难避免的现象,也就是集权专制体制下的最高统治者需要时时当心的问题。谎言重复一千遍就是真理,首先相信可能就是自己,而建立在谎言之上的判断和决策又如何能正确?!
    刘邦这时尚未意识到,还在努力忽悠大家,还没有想到努力的结果也有可能是忽悠了自己而导致决策失误。

    
    17 陈平的对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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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开会不顶事,刘邦赶紧找陈平前来商量对策。(本小节引文出自《史记》、《汉书》陈平传记的不一一加注。)
    陈平(约前234年-前178年),将是西汉功臣的故事中伴随咱们较为长久的一位,又正好是从进入汉军伊始就生活在西汉最高层圈子里的一位。这里只是他的出场,到以他为主导的阶段再详细介绍此人。
    若论与刘邦的渊源、重要性,陈平自然不如萧何、张良。但萧何,是韩信成为大将军的推荐人;张良“革命”胜利后立即闭门不出、不食人间烟火,很大程度就是为了避免面对这类事。刘邦也很难强求二人。在可以讨论的文臣武将中,陈平长期担任护军中尉又是仅次于张良的谋士,相当于汉军总政治部主任兼第一副总参谋长,无论作为管干部的还是出主意的,都是职责所在。
    陈平,刚三十出头,英俊后生,对刘邦历来是恭恭敬敬,但又很有主见,极少违心附和刘邦。这一回,就是先来了个恭恭敬敬的“固辞谢”。皇帝要他想个办法,他“固辞谢”,自然就是一种态度。但不是直接拒绝,是推辞,而且是一再推辞。而皇帝让大臣想办法、出主意,大臣能够当面推辞,亦可见当时的君臣关系,显然比后世要公平。(《资治通鉴》中没有“平固辞谢”一语,或是作者认为大臣不应拒绝皇帝。)
    这其实就是刘邦没有找萧何、张良的原因。二人如果不是明确质疑、直接否定、坚决反对,最客气就是给他一个“固辞谢”,那他也还真没有什么好办法。但陈平“固辞谢”,他还是有办法的。对汉军、对西汉、对他刘邦,萧何、张良是创始合伙人;陈平是高级经理人。
    刘邦麾下将领中,陈平属于能力高于资历一类。他是汉二年(前205年)、刘邦初出关中、第一次进军彭城途中才加入汉军。刘邦,已经和项羽不相上下、是影响天下的顶级大神了。萧何、张良,也已经名震中原。以参加汉军时间论,汉军中最少有三万人在陈平面前可以摆摆老资格。但他很快就被刘邦直接擢拔为护军中尉,所有汉军将领都在他的管理范围内,三万老资格中的绝大多数都成为了他的下级。所以,打他的小报告、说他坏话、编排他的比较多,若不是能力确实很高,很难在汉军中生存下来。随后他会成为西汉功臣的灵魂,到时再说。
    陈平又属于单枪匹马加入刘邦队伍的,没有自己的人马,就好像没有本钱入股,只能依靠聪明才智成就一番事业,而韩信无疑是这类人当中的佼佼者。因为资格不够老,他在刘邦面前并没有真的不伺候的面子。然而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固辞谢”就是有意识表明自己对这件事情的基本态度。这点表明不同意见的本钱,他自认为已经有了。但只要刘邦坚持,他并不能真的不伺候,但那就是职业经理人的工作了:
    (陈平)曰:“诸将云何?”上(刘邦)具告之。
    平曰:“人之上书言信反,人有闻知者乎?”曰:“未有。”
    曰:“信知之乎?”曰:“弗知。”
    平曰:“陛下兵精孰与楚?”上曰:“不能过也。”
    平曰:“陛下将用兵有能敌韩信者乎?”上曰:“莫及也。”
    平曰:“今兵不如楚精,将弗及,而举兵击之,是趣之战也,窃为陛下危之。”上曰:“为之奈何?”
    平曰:“古者天子巡狩,会诸侯。南方有云梦,陛下第出伪游云梦,会诸侯于陈。陈,楚之西界,信闻天子以好出游,其势必郊迎谒。而陛下因擒之,特一力士之事耳。”
    高帝以为然,乃发使告诸侯会陈,“吾将南游云梦”。
    陈平自加入汉军就一直在刘邦身边工作,也是很早就知道刘邦对韩信真实态度的,对韩信的下场应该很早就有预感,这个办法的初衷是希望能缓下来。事缓则圆。韩信只是被抓起来没有当即杀掉、汉军内部没有立即打起来,与陈平关系很大。
    尽管如此,尽管有“固辞谢”在先,但毕竟出谋划策了,而且不够光明正大,韩信被擒也就和陈平脱不了干系。好多年后,陈平垂垂老矣,检讨一生说:“我多阴谋,是道家之所禁。吾世即废,亦已矣,终不能复起,以吾多阴祸也。”其中或就包括出谋划策擒拿韩信。然并未提及对整个事件的贡献,只是检讨自己的“阴谋”、“阴祸”,仅此,可见人品。
    因为出了个伪游云梦的主意,就认为自己搞了阴谋诡计、会遭报应。反过来也说明,直到西汉时,中国古代政治、尤其是在政治集团内部,还是以光明正大为主的,搞阴谋诡计还会有很大心理压力、还是极少数。
    18 天下已定,我固当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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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胜利这杯美酒,韩信只来得及抿了一小口。(本小节引文出自《史记》、《汉书》韩信传记、陈平传记的不一一加注。)
    来到楚王封地、也即回到故乡,他一共办了三件小事。
    一是找见漂母,赐千金,高调兑现了自己的诺言;漂母自然也没再有什么令人难堪的话。
    二是召见南昌亭长,赐百钱,还当面说了一句难听话,“公,小人也,为德不卒”,说人家办好事没有办到底,算是出了一口恶气。大将军只记得人家为德不卒了,忘记了人家曾经长期为德。刘邦对他嫂子也曾这样。这是不是一种普遍现象?算不算咱们容易犯的一种毛病呢?
    三是召见在淮阴市上当众侮辱自己、令出胯下的那位少年,用为楚军中尉,又给身边文官武将说了一番话:“此壮士也。方辱我时,我宁不能杀之邪?杀之无名,故忍而就于此。”多少为自己挽回了一点面子。
    如果将对待南昌亭长和淮阴少年的不同比较下,韩信就会明白,自己这是鼓励什么了。
    可惜,来不及了,已经厄运临头了。
    韩信直到这时还没有谋反的打算。
    他是打仗出身、又以谋略见长,接到诏书就明白皇帝南游云梦是要干什么,却迟迟不能确定如何应对,“欲发兵,自度无罪;欲谒上,恐见擒”。仅考虑个人安全和地位,自然是打;安全迅即不成问题、地位无形之中就和刘皇帝一般高了。至于成败,最遭也是五五开。但皇帝毕竟是还没到手的,楚王的帽子毕竟是已经戴在头上了的。不知他是否想到了这一层,终究还是没有选择打。
    剩下的选择当然也还有。最为有利的应该是:既不打、也不见,公开形成一种既不造反、也不听命、听调不听宣的半独立状态,继而将这种半独立状态长期化,我不造你的反,你也奈何不了我。当时社会理念是完全可以接受、比较理解的。这个力量韩信更是有的,但这个头脑似乎没有,那就没有什么可选择的了。陈平在刘邦权力范围内、对于别人的事情尚且有办法把事情缓下来,韩信在自己权力范围内、对于自己的事情却没有办法把事情缓下来。他的军事谋略无疑出类拔萃,政治谋略可能确实略逊一筹。
    有人建议杀了钟离眛去拜见皇上,“上必喜,亡患”。这是一种普通人的应对逻辑,好似医家看病弄不清楚原因、先对症治疗的意思。皇帝因为钟离眛的事情找你的茬,你就把钟离眛杀了,他还能说什么?没有想到问题的关键在皇帝,只要皇帝下定决心,没有钟离眛会有宇文眛。更没有想到,好似甲乙双方赛跑,乙方主动请甲方兼任裁判,哪里还能赢得了呢!韩信在政治上或也就是普通人水平,犹豫中居然还是选择了这个办法。这就太不厚道了。这是韩信一生中最不厚道的一件事。
    但他不是直接派人去杀,而是亲自出面找钟离眛商量这件事。此中心理或也颇为复杂。
    两人在楚汉战争中长期处于敌对状态,但私人关系一直很好。钟离眛说:“汉所以不击取楚,以眛在。公若欲捕我处媚汉,吾今死,公随手亡矣。”然后当面指责韩信:“公非长者!”言毕,自刎。
    钟离眛似乎将刘邦和韩信的楚汉关系视同刘邦和项羽的楚汉关系了,没有意识到刘邦不是项羽,此楚汉也已经不是彼楚汉。没有注意到世间巨变。他投靠韩信因此,丢掉性命也是因此。
    还有一个没有注意到世间巨变的,韩信。
    说话间两个月已经过去。韩信带着钟离眛的首级前往陈县迎接刘邦。
    陈县,现今河南淮阳县。原为最古老的诸侯国之一,舜的后裔封在这里,孔子周游列国在陈绝粮就是这里,战国时被楚国吞并,成为最早的县。陈胜起义称王就在这里,是古代史上第一个平民政权张楚王朝的都城。最初投奔陈胜的英雄豪杰,和陈胜见面都是在这里。对于秦末各路义军,是老根据地。后来历代义军的老根据地大都是在深山区;这里是大平原,可见秦末义军厉害。且陈胜自起义至被杀只有半年,又可见秦末义军一开始就很厉害。
    刘邦应该是沿着秦皇朝留下的驰道过来的。大平原上的驰道,将近七十米宽,当时两边就有行道树;中间部分为皇帝专用,官员民众都只能在两边。
    韩信和各路诸侯王及相关官员应该就是在陈县城外驰道路边等候。
    皇帝车驾远远停下,韩信迈步迎上前来的时候,双方应该都完全出乎意料、根本没有想到,不仅大吃一惊、甚至应该惊呆了。
    皇帝没有想到的是,兴师动众来抓反贼,这个曾经统领数十万汉军、现在也还带领着汉军最精锐部分的反贼韩信不仅恭恭敬敬一步一步迎上前来,而且还恭恭敬敬托着钟离眛的人头——认定他谋反的主要证据。
    韩信没有想到的是,违背做人道德逼迫钟离眛自杀、捧着人头来向皇帝表忠心,皇帝为他准备的却是迅疾逼近的一队力士——他们显然不是为了保卫韩信。
    事发突然,又光天化日之下、万众瞩目之中,双方都遭到巨大的心理冲击,都没有能及时做出正确反应。
    刘邦没有做出的正确反应是:韩信将钟离眛的人头献上,于事理而言等于是釜底抽薪,否定了造反的证据,也就是否定了他千里迢迢、兴师动众前来擒拿反贼的根据。这不仅是韩信的根据,更是他刘邦的根据,也是常人的、常识的根据。他如果继续按计划擒拿韩信,就是在诸侯王、文官武将、汉军将士面前师出无名。所以,应该立即命令力士停止行动。
    韩信没有做出的正确反应是:皇帝是带着力士来的、力士已经迅疾逼近,于事理而言刘邦游云梦已经昭然若揭是为他而设的局。他身经百战,分析敌情是基本职能,不可能考虑不到。所以,应该立即后撤、回到卫士保卫圈中,或者命令卫士采取行动。也许、可能性较大的是,他希望皇帝看到钟离眛的人头后改变主意,在等着皇帝下令停止行动。事到临头、刀架在脖子上了,他的潜意识中还是不相信这个他牵头拥戴成为皇帝的汉王当真会对他下手。
    无论如何,双方都没有在可以挽回的时间内做出正确的、符合事理的反应。事先安排好的力士自然就是按事先的安排行动——一拥而上、将韩信围了起来。(反复揣摩相关史料,感觉应该是没有捆绑,更没有加以刑具。)
    西汉第一功臣、为西汉打下大半个天下、又牵头拥戴汉王刘邦成为皇帝刘邦的汉军前方统帅、赫赫扬扬的楚王韩信,顷刻之间成为了阶下囚。
    力士们根本没有顾及这件事情的重大现实意义和深远历史意义,没有给双方目瞪口呆的将士们留出定定睛、醒醒神的时间,旋风一般将韩信拥向刘邦车驾后面事先专门准备的车驾。
    韩信身量不低,但少年时常常衣食无着,长得高而不壮,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他没有任何挣扎、反抗,一任力士们拥着前行。
    对于名闻天下的汉军大将军韩信,力士们显然都是认识的,虽然奉命行事,但又都保持着尊重,只是簇拥着前行。
    走到刘邦车驾旁边时,韩信站下了。力士们也像是约好了一般、同时站定,任由他站下。
    韩信面对面、眼睛对着眼睛、像是不认识一般看着刘邦,许久,哑然一笑,又仰天长叹、大呼了一声:“天下已定,我固当烹!”(相关记载大同小异,但别的都有点话多。此时多说已经无益,且也不是多说的地方。这一句简短,也贴近当时情景。)
    刘邦脱口而出的,可能自己也未曾想到,居然是一句本能的、有点乞求意思的“若毋声”。你不要这么大喊大叫,然后才分辨道:“尔反,明矣。”你造反已经是明事。在潜意识中,他应该已经明白自己冤枉了韩信——真正造反的人,哪里还会和你谈这些呢?!手握汉军精锐,又怎么可能如此束手就擒?!他更明白自己已经输了理,而且是当着诸侯王、文臣武将、各级官员、汉军士卒的面输了理。如果说,由于韩信功高震主、大家原本对他还有所理解,从这一刻开始,将士们的同情、倾向已经悄然转移。他很快就会意识到这一点,这一点也将会就此伴随他一生。
    这惊心动魄的一幕如同晴空霹雳,撕裂了西汉政治的天空。刘邦君臣,曾经同生死、共患难、一起推翻秦皇朝、共同从楚汉之争中艰难胜出的战友,从此在心理上拜拜了。
    韩信将真的成为反贼,在卸下数十万大军统帅的显赫装扮、恢复单枪匹马、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面目之后,他将真的造反、将成功搅动西汉天下长期不得安宁。
    刘邦后半生的梦魇从这一刻开始。他将陷入和功臣集团的长期博弈、搏杀、斗争、战争中,至死都再未摆脱。
    至于一开始作为双方焦点的钟离眛的人头,已经不知何去也无人注意。这个韩信悲剧的直接原因,根本就不是个原因。韩信,失之毫厘差之千里了。事情的关键不在于他自己是否造反,而在于刘邦及其以下几乎所有人都认为他会造反。他自己是否造反从一开始就不重要,重要的是刘邦及其以下几乎所有人都认为他一定会造反、迟早会造反。
    这反过来就意味着,刘邦及其以下所有人如果是韩信,他们一定会造反,而韩信恰恰没有造反。这就是韩信的悲剧所在。
    你自己是什么固然重要,别人认为你是什么可能更重要。别人是根据他们对你的判断来对待你的,极可能所有的别人都是这样。
    今天迟点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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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 群体性骚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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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下来的一幕可能是所有人都未曾想到的——现场出现了群体性骚动,双方汉军将士不约而同地、共同地、整体地、自发地、但又是无意识地骚动。
    他们原本都是汉军,从推翻秦皇朝到楚汉战争,大家一直是同生共死的战友,刘邦是他们共同的汉王,韩信是他们共同的大将军。汉王突然把大将军抓起来了,大家突然成为敌我关系了,立刻就可能操刀相对、要拼个你死我活了,都缺乏思想准备,都只能是本能的反应。
    当力士一拥而上将韩信抓起来的时候,大家先是猛然一片惊讶,好似从天而降的闷雷落下,又好似卷地而来的海潮掠过,立刻就又目瞪口呆、鸦雀无声了,没有任何激烈动作,也没有任何明白宣示,只是一种群体情绪,仿佛无边的、莫名其妙的、没有任何确定性的、又是明确而巨大的恐惧的大海。
    这情景,刘邦未曾想到、韩信也未曾想到、双方高官都未曾想到,也就不可能是他们任何人所操纵,也没有任何人来得及操纵。相反,他们也都不约而同地、无意识地陷入了恐惧的大海中。
    刘邦可能最先意识到了局面严重。
    他长期担任亭长,主要工作就是和平民百姓、当时称为黔首的最底层的芸芸众生打交道。绝大多数连个正经名字也没有的黔首,大多数时候很好揉捏,想怎么揉捏就怎么揉捏;但也有不好揉捏的时候,一旦不好揉捏了怎么揉捏都不行,简直就是不可理喻。当亭长时,他对这种局面就一直保持着警惕。但在军中时间长了,淡忘了。军中讲究令行禁止,战鼓一响,刀山火海也得上,明知是死也得上,忘记了万千士卒原本都是黔首。
    自栎阳出发这一路上,他不止一次设想过韩信上当、被生擒活捉的情景,但却没有想到会是这般场景。他自己也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心理冲击,威震天下、所向无敌的大将军居然如此轻松就擒,还捧着钟离眛的人头。所以,他才感觉韩信那一声大呼格外震耳欲聋,也才有了自己那一句下意识的乞求、分辩——“若毋声”——本能地不愿意让众人听到韩信的话,他也不知道下一秒钟会发生什么事情。(衷心感谢史官写实一般的记载、感谢太史公注重细节的写作风格,使得后人能够感觉到刘邦的心态、当时的情景。)
    为何?
    他的伪游云梦是明诏天下的公开行为。如果能够坐实韩信造反的罪名,那就是皇帝智取韩信的成功策略,可以传为美谈。结果不仅没有坐实,反而是韩信自己把钟离眛的人头献了上来,这岂不就成了皇帝戏弄诸侯、冤枉功臣?!
    且韩信将钟离眛人头献上确实是一种普通人的应对逻辑。你因为收留钟离眛说我谋反,那我就把人杀了给你看,你还如何说我造反?!而自己正是因为没有以普通人的逻辑办事,才能轻而易举拿下韩信。但是,没有以普通人的逻辑办事,在普通人看来就是不按常理办事、就是输了理——皇帝二话不说将大将军抓了。人们的同情就在这一刹那间悄然转移了。
    他清清楚楚地从双方将士的脸上看到了这个转移。刚刚这惊心动魄的一幕,表面看是自己这个皇帝赢了,其实是已经成为阶下囚的韩信赢了。恍惚间,他似乎明白韩信百战百胜的缘由了,从在汉中借助将士思乡情绪挥师入关中、轻松定三秦,直到井径大战将数万将士置于死地而后生、一战定燕赵,这个家伙岂不就是个借助众人情绪的仙家?!
    所以,现场的群体情绪从一开始对刘邦就很不利。
    诸侯王。刘邦从长安出发时专门通知大家到这里会合。梁王彭越、淮南王英布等都奉命赶到了,都是和韩信站在一起恭迎他的。这是刘邦称帝之后第一次召集诸侯王集体见面。韩信被擒之后,他当然没有希望大家都立即表示衷心拥护、一致赞成,但一个个都王顾左右而言他,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又太不自然。然而,他没有意识到的是,他自己也是王顾左右而言他,也是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他和诸侯王的脸上都弥漫着无可回避、无法消散的尴尬。这件事情太大了,大到了任何人都无法回避,大到了刘邦本人在事发之前也没有想到如此震撼人心。
    汉军将领。可以确认在场的,跟随刘邦前来的有樊哙、夏侯婴、靳歙、灌婴等人,跟随韩信前来的有孔将军孔藂、费将军陈贺、柴将军陈武等人。百战余生的将军们刚刚从战场上下来,最高统帅冷不丁将前敌总指挥抓起来了,大家真的不知该作何表情,甚至害怕做出任何表情,脸上也都弥漫着无可回避、无法消散的迷惑。
    双方士卒。就是几乎全部汉军精锐。刘邦没有指望大家热烈欢呼、热情拥护,但这样群体性的骚动,也是完全没有料到的。好似一个数万只战马组成的巨大的马群受惊,一马受惊尚且难以控制,数万战马受惊又如何控制,谁也不知道下一秒钟会发生什么。他完全不知所措,只有越来越强烈的恐惧。
    刘邦明白,他就是靠着这帮人率先进入关中、成为汉王,又是靠着这帮人战胜项羽、登基称帝。什么是江山?对他刘邦而言,他们就是江山。而他自己身边的部队曾经不止一次打光,是又从韩信那里补充来的。他心里清楚,面前分为两方、客观上形成对峙的汉军精锐,当然都是自己的部下,但又都曾经是韩信的直接部下,他们的功劳、荣誉都是他刘邦给的,但也都是韩信给的。
    这在汉军中其实是个很大的问题,不仅一般士卒,高级将领更是如此。汉军高级将领虽然大都是丰沛子弟,但立功的机会却大都是因为跟着韩信。楚汉相争中,刘邦自己直接指挥的几乎没有打过胜仗。高级将领的功劳,直接的几乎都是跟着韩信打仗得来的。他们和韩信的联系,比和他刘邦要频繁、紧密得多。韩信被擒,他们内心会想些什么?!
    这时,现场局面又变化了。韩信被押上囚车的同时,双方士卒突然一起涌了过来、竞相上前,想要看看带领他们踏遍天下、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大将军。刚刚还给皇帝车驾让出来的宽阔道路突然消失在了汹涌的人海中。顷刻间,刚刚还威风凛凛、不可接近的皇帝车驾已经被挤得动弹不得,好似波涛起伏的大海上的一叶孤舟。
    刘邦是毫无水分的马上皇帝、是在两军阵前滚过来的,好似草原上的放马汉,知道马群受惊意味着什么。只要有一马当先,顷刻就是万马奔腾,平时威风凛凛的放马汉顷刻就会成为肉泥,甚至来不及哼一声。此刻,或是有人振臂一呼,或是有人居中蛊惑,天知道会出现什么局面。他必须采取点措施,否则,能不能顺顺当当带着韩信离开就很难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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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06-26 18:10:13  更:2021-06-26 18:42: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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