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煮酒论史] 《大唐诗人事》长篇连载[第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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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煮酒论史]《大唐诗人事》长篇连载[第4页]

作者:万里风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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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凝如此暗淡收场，那张祜呢？
    其实张祜无论当时还是后世，名气都要比徐凝大得多。张祜（约785—849年），字承吉，唐代清河（今邢台市清河县）人，家世显赫，被人称作张公子，当时就有有“海内名士”之誉。在拜谒白居易之前，他因一首诗就已名动天下了。这首诗便是现在入选小学课本的《宫词》：
    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
    一声何满子，双泪落君前。
    这里需要说明一下这首诗的创作背景。
    唐武宗病入膏肓之际，询问一直宠爱的孟才人：“朕将不久于人世，你是怎样打算的呢？”作者在前文简述晚唐史时曾写过他以同样的话问过那个将他推上皇帝宝座的王才人，结果王才人在他面前自尽，现在又轮到了孟才人。孟才人是位能歌善舞的绝代佳人，听了武宗的话，她泪流满面道：“臣妾愿陪陛下共赴黄泉，现在就让我为陛下献上最后一曲吧！”说完，她唱起了极其哀怨的曲子《何满子》。唱到一半时，孟才人骤然间没了声息。侍女们赶紧查看，却发现孟才人已然气绝，香消玉殒于唱曲之时。
    张祜听到这一传说后，感伤不已，写了首《孟才人叹》：
    偶因歌态咏娇颦，传唱宫中十二春。
    却为一声何满子，下泉须吊旧才人。
    写完这首悼亡诗，伤感的张祜由此及彼，悲悯起深宫中的诸多女子，于是又写了那首千古传唱的《宫词》。
    读者一定会好奇，这两首诗里面出现的“何满子”到底是什么曲子？
    其实，何满是个人名。这位叫“何满”的人是唐玄宗开元年间的一位歌星，因犯罪被判了死刑。何满知道玄宗喜爱音律，便献上他创作的曲子以请求赎死。这首曲子哀怨悲伤，由四首诗八个韵部组成，一经唱出，就会让听众肝肠寸断。后人便将这首由何满创作的曲子称作《何满子》。至于何满献上这首曲子后，有没有被免死，白居易说没有，元稹却说有，这两个人的注解居然截然相反，你说信谁呢？开元年间距元白活跃年间也不过五六十年时间，事件的真相就莫衷一是，你说我们还能了解多少历史真相？

    张祜在白居易那里虽然被判了个第二，但好歹也取得了考进士的资格。可让人大跌眼镜的是，这位张公子执拗得很，一心钻研诗词，却不习科举文章。像他这样的人又怎么能进士及第呢？
    张祜要想做官，唯一的出路就是靠重臣推荐，皇帝以“名士”名义破格录用。也许正是这个原因，张祜并没有像徐凝那样在京城蹉跎，他直接进入了令狐楚的幕府，成了令狐楚的幕僚。令狐楚对他格外器重，不久就为他专门写了封荐表，并将他的有三百多首诗的诗集附在一起，呈送当时皇帝唐穆宗。
    唐穆宗特别相信元稹，便将元稹请来，询问道：“以爱卿看来，写《宫词》的张祐才能如何？”
    元稹答道：“这种诗属雕虫小技，大丈夫不会像他那么写，如果皇上奖掖他，恐怕于风化无益。”
    唐穆宗一想，也是啊，将宫女写得那么凄惨，对皇室不大好唉，那就算了吧！
    就这样，元稹的一句话就让张祜一生的梦想彻夜破灭。前面写李贺被拒进士考试是因为元稹背后捣鼓的，那只是推测，并没有真凭实据，但张祜这次被他毁了前程却是实锤，所以《唐才子传》写到张祜时，直接批评元稹妒贤嫉能。
    张祜得知这一结果后，苦笑自嘲：“贺知章口徒劳说，孟浩然身更不疑！”
    自此，张祜便以处士自诩，再也没有了当官的想法，一心去做“职业诗人”。张祜吟诗特别专心，不容别人打扰。老婆孩子在他吟诗之时如果叫他，他是绝对不会应承的，并且事后会怒道：“我正口内生花，难道还有时间理你们？”
    吟诗可以吟出好诗来，但不一定能吟出饭、吟出生活来。好在张祜的那个小老弟杜牧对他极优厚，动不动就资助他，再加上祖上的家底也丰厚，所以张祜是可以心安理得地做他职业诗人。
    张祜失意后寓居淮南，如孟浩然一样浪迹江湖。漂泊至金陵时，他又吟出了一首名篇《题金陵渡》：
    金陵津渡小山楼，一宿行人自可愁。
    潮落夜江斜月里，两三星火是瓜州。
    这首诗写得苍凉落寞，品味这首诗，那种孤寂即便在你掩卷之后也难从心中挥去，比之“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更加感人。
    张祜与李涉也是好朋友，李涉得到张祜这首诗后，抄了下来钉在墙上反复吟哦，并自称“新钉张生一首诗，自馀吟著皆无味。”
    唐朝的淮南道是以扬州为首府的，所以张祜经常在扬州出没，他晚年写了首《纵游淮南》诗，用很特别的方式赞美扬州：
    十里长街市井连，月明桥上看神仙。
    人生只合扬州死，禅智山光好墓田。
    这首诗直接催生了“玩在杭州，吃在广州，死在扬州”这样的谚语。为什么说“死在扬州”？很多人莫名其妙，其实就是张祜这首诗忽悠的。
    大中年间（约849年）张祜果然死在了扬州辖制内的丹阳，实现了他“人生只合扬州死”的愿望，因此有人又说他的这首诗是诗谶。
    张祜一生诗作颇丰，有三百四十九首诗被《全唐诗》收录。

    第五十二章 “十年一觉扬州梦”——杜牧（一）
    大和元年（827年），唐文宗登基，特将第二年的进士科举放到东都洛阳开考。这一天，吏部侍郎崔郾将赴洛阳主持科考，临行前各路亲朋好友及同僚在城郊设宴为他饯行。宴席进行到一半，一位老学究骑着头毛驴施施然到来。
    崔郾一见，赶紧起身相迎，因为这位老学究不是一般人，他叫吴武陵，是太学博士更是德高望重的清流名士，是文章大家柳宗元生前挚友。
    吴老先生见崔侍郎迎了过来，便赶紧将他拉到一旁神秘兮兮道：“皇上登基，急需人才辅佐。崔大人担负起为皇上遴选人才之重任，乃是众望所归啊。我老了，没办法为朝庭排难解忧，但我可以为你引荐一位贤才，怎么样？”
    崔郾很是吃惊，因为作为清流名士的吴老先生从来不曾推荐过人，一般学子根本不入他法眼，怎么今天他突然替人干谒起自己来了？
    吴老先生笑了笑道：“前些日子，我偶然之间发现太学生们情绪激昂地讨论一篇文章，拿过来一看，发现是《阿房宫赋》，我读完这篇文章是老泪纵横啊，因为我知道我朝的一位不世出的天才已经横空出世了！”
    崔郾被吴老先生喷得直发愣，吴老先生拍了拍他的肩道：“你这位侍郎大人任务繁重，日理万机，恐怕也没闲暇浏览这篇文章。这样吧，我读，你听，而后你就知道我所言之虚实！”
    说罢，吴老先生取出一篇文稿，摇头晃脑地诵读了起来。吴老先生刚读完，崔郾便抢过他手中的文章，激动道：“这真是一篇难得的好赋啊，我要带回去仔细研读！”
    吴老先生呵呵笑道：“我为大人推荐的便是此赋作者，他叫杜牧，将参加你主持的这届科举。怎么样，头名状元非他莫属吧？”
    崔郾顿时面露难色道：“状元已有人选了！”
    吴老先生一定失望道：“那就第二名吧！”
    崔郾还是摇了摇头，吴老先生不高兴道：“那就第五名算了！”
    崔侍郎还是有点犹豫，吴老生顿时生气道：“今科是什么好年景，我就不信天下还有五个比杜牧更有才之人，如果不行，那你就将那篇赋还给我吧！”
    说完，吴老先生便要伸手抢那文稿，崔郾苦笑了一声，收起文稿，拱了拱手道：“依老先生就是了！”
    吴武陵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离去。
    回到宴席上，有同僚问吴博士所来何事，崔郾回答说吴老推荐一学子为进士第五名。那人忙追问是谁，崔郾答道：“杜牧！”旁边立刻有人接茬道：“我听说过此人，才气确实无与伦比，但又听说此人不拘小节，喜欢出入烟花风月场所，依此看来，此人人品不甚端正。”
    崔郾摇了摇头道：“既然是吴博士推荐的，我也应承了，哪怕是个屠夫酒贩，我也不好更改啊！”
    第二年也就是大和二年（826年），杜牧果然高中进士。
    《唐才子传》记载的这个故事，可靠性存疑。杜牧才华横溢不假，风流成性也不假，但假就假在未考中进士前就有人说他风流，其实那时候的杜牧还是挥斥方遒的阳光青年。
    杜牧与李商隐是大唐诗坛继李白、杜甫、白居易之后再次崛起的两座并立高峰，由于二人出生在晚唐，所以后人称这二人为“小李杜”。
    李白与李商隐有没有关系暂且不论，但杜牧与杜甫还真有点关系，两人都是魏晋名将杜预之后代，应该是同根不同枝的关系。
    杜牧（803—852年），字牧之，号樊川居士，京兆万年（今陕西西安）人。杜牧是个含着金钥匙出生的人，他是个典型的“官三代”。其祖父杜佑，是个管财政的奇才，在德宗朝就出任宰相。“永贞革新”时，出任度支盐铁使，掌管全国财政税收，王叔文挂职他的副手。但他政治头脑非常清醒，并没有加入“王叔文集团”，所以唐宪宗上台后，搞“二王八司马”事件时，并没有处分他，反而对他极其倚重，让他当了近十年的司徒，并封其为岐国公，还将自己的女儿岐阳公主下嫁给了他的嫡长孙。杜佑在杜牧十岁那年才去逝，活了七十八岁。
    杜牧父辈也都官至六品以上，其父亲杜从郁官至尚书驾部员外郎。杜牧在家族兄弟中排行十三，所以也有朋友称之为“杜十三”。杜家在杜牧这一辈更加显赫，他的堂兄杜悰是附马，官至太傅、检校左仆射。他的另一位堂兄杜慆官至义成节度使、兵部尚书。杜牧的堂兄杜悰与李商隐还是表兄弟，所以杜牧与李商隐之间也沾亲带故，两人相识并成为好友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生在这么一个钟鸣鼎食的官宦人家，杜牧也特别引以为豪，写诗炫耀道：“旧第开朱门，长安城中央。第中无一物，万卷书满堂。家集二百编，上下驰皇王。”
    炫耀起家庭来，杜牧与自称“吾祖诗冠古”“诗是吾家事”的杜甫可以说是如同一辙，都眉飞色舞得没边。
    生在这样的家庭，杜牧还勤奋读书并且胸怀慷慨之志，实属难得。杜牧自懂事之后，目睹藩镇割据之弊病，每每想起就慷慨激愤，恨不能以一己之力平复藩镇。为此，他苦读《孙子兵法》，并写就十三篇《孙子兵法》注解和心得。唐宪宗讨伐藩镇时，他积极写过许多策论咨文，特别是有一次献计平虏，被宰相李德裕采用，还大获成功。
    写到这里，人们不禁疑问，按说杜牧应该受到李德裕的重用啊，为什么后来李德裕非但不重用他，反而还打压他呢？更令人不解的是，史料证明李德裕的父亲李吉甫与杜佑还是朋友，也就是说李德裕家与杜牧家还是世交。
    很多人由于不明就里，在这一问题上一直难得正解。

    其实杜牧祖父杜佑是反战派，反对武力讨伐藩镇。但李吉甫与李德裕却是强硬派，杜牧的立场也属强硬派。可是他的伯父及堂兄杜悰却与祖父杜佑是一脉相承的，尤其是那个附马爷杜悰，就是个纨绔子弟，没什么才华，身居高位却坚决反战，与牛党另一首领李宗闵坚定地站在一起，处处给李德裕使绊子。李德裕对杜悰愤怒之极，却拿他无可奈何，就因为他是唐宪宗的女婿。
    杜悰是杜家嫡长孙，杜牧是小“十三”，既然李德裕与杜悰是死敌，那他会提携杜悰的小弟吗？哪怕他真的欣赏杜牧，也绝不可能！这才一分析，诸位就明白了其中缘由了吧。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现在我们还是按杜牧成长的轨迹说事吧。
    话说杜牧二十二岁那年（824年），大唐历史上最会胡闹的皇帝唐敬宗即位，这位十五六岁的小皇帝玩得天昏地暗，时间一长觉得老是在皇宫里玩也玩不出新花样，于是突发奇想地要跑到骊山去旅游。
    他的这一想法一经提出，在朝的大臣们都吓坏了，纷纷劝助道：“自从周幽王以来，凡是游幸骊山的帝王都没啥好下场啊！吞并六国的秦始皇就因为葬在丽山，强大的国家也二世而亡；本朝盛极一时的玄宗皇帝在骊山修行宫，没多久安禄山就造反了；陛下千万要以史为鉴啊！”
    谁知这位小皇帝一听更来劲，说道：“骊山这么凶啊？那太好玩了，朕一定要去一趟验证一下你们所说的话！”
    听听，这就是这位欠揍的小皇帝说的话。他不但这么说，还真义无反顾地去了，留下一帮老臣们大眼瞪小眼，一个个对着天空唉声叹气！
    这个闹剧传到了小杜公子的耳中，小杜怒不可遏，但他也不能丢块石头去砸天啊！他只能气呼呼地在园子里转悠，以期消气。转悠来转悠去，一腔怒气化作写文章的冲动，于是他挥笔疾书，一气呵成地写就了一篇借古讽今的议论文《阿房宫赋》。
    “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尽管杜牧发出聋振聋发聩的呐喊，但小皇帝根本就听不到，不过，即便听到，估计他也懒得理睬。
    这篇《阿房宫赋》虽然对当时的皇帝不起作用，可时至今日，我们每个学生都必须熟读，因为考试经常考它。真是该读的人没读，读了不起什么作用的人却背得摇头晃脑，哈哈！
    写《阿房宫赋》这篇千古名赋时，他才二十三岁。二十五岁时，他又写下了长篇五言古诗《感怀诗》，充分表达了自己的政治见解和治世理想。一篇赋、一首诗都广为传唱，于是乎，杜牧成了无人不知的大才子。
    至于吴西陵为什么会不遗余力地推介杜牧，很简单，杜牧是太学学子，是他的学生。
    却说杜牧高中进士后，按照惯例，与同科的进士们一起来到洛阳曲江游玩。曲江是洛阳最热闹的场所，尤其是进士揭榜后的春天，更是岸上人头攒动、江上百舸争流。有人写诗赞叹这里盛景：“江头数倾杏花开，车马争先尽此来。欲待无人连夜看，黄昏树树满尘埃。”
    新科进士身份的小杜公子来到这里后，立即表现出顾盼生辉的姿态，举手投兄间都在充分展现他的“才”情万种，引得沿途的少男们羡慕嫉妒恨、少女们吃吃而笑。没办法，谁叫人家长得风流倜傥却又才气冲宵呢！
    杜牧一行三五人在路人仰慕的目光中走进了一座曲江寺院，正巧碰见一位僧人在打坐。可这位僧人对这一群鲜衣怒马、意气风发的新科进士们居然视而不见。小杜公子有点不高兴了，于是上前搭讪。才子与高僧的禅语对答一直是文坛逸闻嘛，他突发奇想地想现场留下一段佳话。
    打坐的僧人被小杜公子打搅后，便不咸不淡地问道：“公子何人？”
    小杜公子得意洋洋地整了整衣裳、捋了捋袖子答道：“杜牧便是在下！”
    这句话的本意是：我叫杜牧，你应该吓得往起一跳吧！
    谁知那位僧人依然端坐、面色平静、木然散视。那意思分明是：杜牧又是何人？
    我们的小杜公子霎时冰化，内心的沾沾自喜瞬间冻成无数冰块，哗啦啦洒落一地。良久，小杜公子自觉无趣，讪讪然离去。
    临离开寺院时，怅然无限的小杜公子在寺壁上题诗一首：
    家住城南杜曲旁，两枝仙桂一时芳。
    老僧都未知姓名，始觉空门气味长。

    杜牧进士及第后，同年就考取了吏部主持的“贤良方正直言谏科”，被授弘文馆校书郎、试左武卫兵曹参军。
    这一次考试过程中，发生了一件震动朝野的大事：新科进士刘贲（原字是‘贲’字上加艹头，这个字字库里没有，只好这么写），在考试时提交了一篇言辞十分犀利的对策，针砭宦官乱政之弊端。这篇对策引起朝野的极大关注，大家争相传阅，主考官冯宿甚至评价这篇对策堪比汉代晁错与董仲舒的对策。
    然而这篇对策却触怒了大宦官王守澄。他气急败坏地大骂刘贲并给朝臣施压，结果吏部不敢录取刘贲，刘贲落榜。该年“贤良方正直言谏科”一共录取了十二人，杜牧与裴度的儿子裴休在列，就是没有语惊天下的刘贲。
    录取结果一出来，天下文士一片哗然，这次已被录取的李邰甚至对杜牧等同时登科的士子们愤怒道：“刘贲下第，我辈登科，诸位能不羞愧？”他继而上书唐文宗称自己的对策远远不及刘贲对策，更求将自己的名额让给刘贲。然而他的上书被宰相们扣压了下来，当权宰相们迫于压力，将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可怜的刘贲，官没做上事小，最终还被宦官们迫害致死。
    那么我们印象中慷慨激昂的小杜公子干嘛呢？怎么没见他发声？
    小杜公子或许有冲动，但被兄长们按住了。他被自己的兄长告诫，不得参与朝廷纷争，所以他被迫呆在家中静观其变，也躲过了这一风波。
    “朝中有人好做官”，这就是典型的例证。但是这对小杜公子却并不见得是好事，年轻人总是想着要表现自我价值，尤其是什么都不缺的小杜公子，这时候最需要的就是自我表现。可他的这项权力自他步入仕途之时就被家族给剥夺了。
    这一时期，“牛李党争”已悄然拉开了序幕，杜牧这样的小官自然不在其列，但是杜悰加入了牛僧孺、李宗闵一党，结果杜牧也被家族的势力莫名其妙的裹挟到了“牛党”一边。
    不久，李宗闵、牛僧孺二人入相。李德裕领兵与吐藩作战，却因为党争而失利。
    其实杜牧的志向一直与李德裕一致，却因为家族缘故不得不与牛僧儒结善。这一时期的他好生苦恼，而且这种苦恼还不能说。长期苦恼压抑导致的结果是，小杜公子纨绔子弟的劣性爆发，他跑到烟花风月场所寻欢作乐去了。

    见杜牧在京城有点胡闹，杜家便在他中进士八个月之后，找吏部将他调到江西观察使幕府去锻炼。江西观察使是沈传师，治所在洪州（南昌）。沈家与杜家为世交，沈传师自然对小杜公子格外照顾，辟召他为江西团练巡官。沈传师与弟弟沈述师都是文学爱好者，沈述师与李贺是好朋友，李贺病逝后，就是他为李贺文稿筹款出集的，也是他请已经名动天下的杜牧为《李贺文集》写的序。
    杜牧来到洪州后，无亲无故，所以经常往沈述师家跑，听歌赏舞，蹭吃蹭喝。这倒事小，他在沈述师家蹭吃蹭喝的同时还看上了他家的小歌女张好好。可惜的是，沈述师也特别喜欢这位小歌女，他发现杜牧有了勾搭的苗头时，抢先一步将这个小歌女纳为小妾，让杜牧空有羡鱼之情。不过这也为日后《张好好诗》的出炉埋下了伏笔。
    大和七年（833年），唐文宗将牛僧孺赶下宰相位，调任淮南节度使，启用李德裕为相。牛僧孺上任淮南节度使便征召杜牧到自己幕下担任推官一职，杜牧欣然上任。他赴淮南节度使幕府还挂了个京衔“监察御史里正”，也就是助理监察御史的意思。这种待遇估计也只有他这个根基很深的官宦子弟才能享有。
    淮南节度使府衙落在扬州，那可是个天下一等一的好地方啊，美女如云，烟花四散。杜牧到了扬州就是老鼠掉进了米缸里。闲暇之余，他总是偷偷钻进烟花场所寻欢作乐。牛僧孺知道后，又不好多加管束，却又怕他惹事生非。真的闹出事来，他可不好向杜家交待，于是只好派一队人马天天暗中保护这位小杜公子。
    在扬州舒舒服服地玩了两年后，小杜公子的理监察御史里正的职务转正了，即将赴京城履行监察御史职。牛僧孺为他饯行，席间语重心长地告诫道：“贤侄才气非凡，前途不可限量。但放纵于风月场所，一对身体有害，二对清誉有碍，我劝你还是节制一点的好。”
    杜牧自我感觉保密工作做的不错，便讪笑道：“多谢大人指教，但下官一直洁身自好，这一点我想还不致于让大人操心！”
    牛僧孺见杜牧睁着眼睛说瞎话，便哈哈大笑，唤书僮捧来一只小书箱，让杜牧自己打开看看。杜牧忐忑不安地打开书箱一看，里面竟然全是保护他的人写的情况报告。
    杜牧看了几份，脸红到耳根，起身下拜，感谢牛僧孺两年来对自己的默默照顾。此后，牛僧孺去世，杜牧含泪为他撰写了墓志铭。
    离开扬州后，杜牧写下了《遣怀》一诗：
    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
    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
    这首诗所表达的无奈和怅然，相信读者们应该了然于胸了。

    第五十三章 “十年一觉扬州梦”——杜牧（二）
    大和九年（835年）八月，三十三岁的杜牧升任监察御史，分司东都洛阳。“分司东都洛阳”也就是说他这个监察御史并不是在长安办公，而是在洛阳办公。唐朝有三个首都（也有五京说法，但风翔、成都只是临时都城，并没有得到广泛认同）：西京长安、东都洛阳、北都晋阳（太原）。武则天改唐为周、定都洛阳，虽然后来唐玄宗回迁长安，但洛阳一直保留着一套官僚机构。后来明朝也向唐朝学习，迁都北京后，在南京也一直保留着一套官僚机构。陪都的这些官僚机构一般都是失势官僚养老的地方，可杜牧年纪轻轻刚刚提拔，为什么会分司东都呢？
    看看接下来京城发生的事，你就会找到答案。
    大和九年（835年）十一月，都城长安发生了“甘露之变”，本想一举铲除宦官势力的唐文宗却被以仇士良为首的宦官集团软禁，接着，仇士良四处抓捕反对宦官势力的官员，一次性屠杀了六七百个朝臣。
    杜牧不在长安，所以又幸运地躲过了这一劫。也许有人说这是偶然，是杜牧运气好。但作者想说的是，请你不要相信偶然，更不要相信运气，偶然与运气背后，是我们看不见的势力。
    实际上，此时杜牧的两个堂兄长杜悰与杜慆正左右逢源，官运亨通。他们家的小“十三”，杜家早就有所防范。这一偶然结果恰恰是杜家实力的证明。
    杜牧在洛阳没有受到“甘露之变”风波的冲击，却看到了朝局之波谲云诡，他的内心倍受煎熬，乃至失望沮丧。在如此复杂的背景下，尽管他杜牧有文韬武略，可又能起到什么作用呢？如果不是家族的管束和庇护，一个在二十三岁就写出《阿房宫赋》这样振聋发聩文章的人，肯定会与刘贲一样，慷慨激昂地针砭时弊，但结果呢？毫无疑问，也会与刘贲一样，直落得个被冤惨死的下场！
    想想这些，杜牧背心直冒冷汗，可内心的憋屈又无处发泄，所以他干脆又跑大街钻小巷，寻花问柳喝酒去了。
    找来找去，杜牧发现一家别致的酒肆，冷清却很雅致，于是便一头钻了进去。找了个雅座，他喊了声：“店家上酒”，便欣赏起室内陈设来。
    不一会，一句清亮的声音响起：“公子请慢用！”
    杜牧回头一瞧，一位风韵犹存的美少妇正在他面前放置酒壶酒樽。只瞧了一眼，他忽然发愣，因为他突然觉得眼前美少妇似曾相识。
    就在他还没有回过神来之际，放置完酒具的妇少妇抬起了头，目光投向了他。四目相对，刹那间万籁俱寂、时间停滞。
    确认过眼神，你就是对的人！
    也不知过了多久，俩人几乎同时惊呼：“怎么是你？”
    这个“你”，一个是杜牧眼中的风韵虽在却已面带沧桑的张好好；一个是张好好眼中风流倜傥却华发早生的小杜公子。
    接下来的对话，作者无须累述，读者自行脑补。
    作者需要交待的是，那位江西观察使沈传师后来调回朝庭任吏部侍郎，并在一年前病逝，沈家没落，娶张好好为妾的沈述师不知所踪。张好好此刻的身份是这家酒肆的老板娘。
    二人怎么交谈的、谈些什么暂且不论，反正杜牧回去后彻夜难眠，连夜写下了一首五言长诗《张好好诗》。
    这首诗比较长，为了节省篇幅，这里不录入，读者若有兴趣可上网查阅。这首诗先是写与张好好认识的经过，全方位地渲染了张好好十三岁那年的明媚容貌和动人歌喉，接着写她被沈述师聘娶的豪华场景。但是再接着这首诗就转换到他们酒肆见面的场景及对话，至于张好好为什么会流落到洛阳当垆卖酒，杜牧只字未提。接下来，杜牧将张好好“怪我苦何事，少年垂白须，朋游今在否，落拓更能无？”这样的问话写在诗里，但是后面又一跳而过，他也没有写自己的回答，而是写自己“门馆恸哭后，水云愁景初。”意思是他哭悼了沈公后，水天尽秋色尽染。紧接着以“斜日挂衰柳，凉风生座隅。洒尽满襟泪，短歌聊一书。”四句结束了全篇。
    读完这首诗，你会觉得虽然清丽，却欲语还休、断断续续，给人一种遮遮掩掩的感觉。同样的题材，白居易的《琵琶行》就写得就酣畅淋漓得多，琵琶女的身世、自己的感叹，都写得十分透彻。
    是杜牧的才气不够，不会写、写不出来吗？显然不是，《阿房宫赋》都写得出的人，写这种诗肯定是小菜一碟。
    那为什么会写成这样，导致这首诗根本没法与《琵琶行》相提并论呢？自然是张好好有说不得的苦衷，杜牧更有苦衷说不得！
    不过这首诗也从侧面反映了张好好的善良，她不像一般流落风尘的女子一样，遇见故朋好友大倒苦水，反而“怪我苦何事”，她的一句话就将她温柔体贴的一面充分展现。据说，杜牧病逝长安后，张好好曾专程赶至他墓前哭祭，更有甚者，说张好好自绝于小杜坟前。后面说法显然是好事者在扯淡。
    杜牧一气呵成写的《张好好诗》诗卷，不仅文笔清秀，而且书法飘逸。此诗卷也让人们见识了杜牧在书法方面的才气，使他在书法史上占有一席之地。更庆幸的是，杜牧手书的《张好好诗卷》居然一直流传下来，并且至今保存完好，现在就藏在故宫博物院。

    当然，杜牧写《张好好诗》的根本目的是对张好好这样的弱女子命途多舛寄予同情。如果你对杜牧深入了解，你就会发现他有“贾宝玉”一样的情结，对天下女子尤其是命运悲苦的女子寄予极大的同情。
    其实在写《张好好诗》之前，杜牧就写过一首在当时就广为传唱的《杜秋娘诗》。
    杜秋娘原本是金陵绝美歌女，能联诗作曲。她的一首《金缕衣》歌词流传至今仍是金句：
    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
    花开堪摘直须摘，莫待无花空摘枝。
    就是这样一位才色双绝的女子，命运却跌宕悲苦。先是被镇海节度使李锜纳为小妾，结果李锜起兵对抗朝庭兵败被杀，杜秋娘作为罪臣家属被送入后宫为奴，继续充当歌舞姬。唐宪宗听了杜秋娘唱的一曲《金缕衣》后，又将杜秋娘纳为秋妃。杜秋娘甚得宪宗恩宠，还被宪宗指定为皇子李凑的养母。但后来李凑卷入权力之争被废，杜秋娘受牵连被逐出皇宫，撵回老家金陵。
    大和七年（833年），杜牧因公至金陵，恰巧碰见了杜秋娘。曾经风光无限的杜秋娘，此时已经又老又穷。杜牧心酸，为此提笔写下了《杜秋娘诗》。此诗一出，由于杜秋娘曾经的名声而为世人争相传唱。李商隐曾写诗赞曰：“杜牧司勋字牧之，清秋一首《杜秋诗》。”
    杜牧对女子的同情，当然不局限于歌女，譬喻他还写过《题木兰庙》、《题桃花夫人庙》等为史上女子感慨，也写过《题村舍》等诗为村女的苦难代言。而他写的《秋夕》诗更是因为隐含对宫女凄凉命运的同情而成为千古传唱：
    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
    天阶夜色凉如水，坐看牵牛织女星。

    在洛阳任监察御史，只要不刻意挑事，也就没事。杜牧在家族兄长的告诫下，自然也不惹事，所以也就清闲。这期间他四处凭吊古迹，写出了他最具特色的怀古诗。
    也不知道是在监察御史岗位上工作不出色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开成二年（838年），杜牧被调入宣徽观察使崔郸幕下，被召为宣州团练判官。
    宣州离湖州较近，小杜公子上任后不久，听说湖州美女如云，便跑到湖州去玩。湖州刺史崔君素知道小杜公子的爱好，为了表达自己的盛情，在招待杜牧时，将本州所有名妓召唤来，供他挑选。可小杜公子看了又看，有些遗憾道：“美是美，可不够尽善尽美。”
    崔君素有些发懵，张大嘴看着杜牧，心想这位大爷到底什么意思？杜牧道：“我希望能在江边举行一次竞渡活动，让全湖州的人都来观看。到时候我在人群中慢慢找，希望我能找到意中人！”
    如果不了解杜牧背景的人，肯定以为他得了失心疯，一个小小的团练判官居然给堂堂的湖州刺史提这样的要求，凭什么？
    不凭什么，就凭他是名动天下的大诗人，就凭他一个堂兄在任驸马都尉、京兆尹，一个堂兄在任兵部尚书。
    崔刺史果然按杜牧的要求办了场赛龙舟活动。当天，活动现场人群密密麻麻，大姑娘小媳妇全都赶来看热闹。杜牧坐着船沿岸一路看了过去，可惜一直看到傍晚，也没看到合适的。船都要靠岸了，一个乡村妇人领着一位十几岁的小女孩忽然进入他的视野。杜牧仔细看了一会，激动道：“这个小女孩真是国色天香啊，先前那些人等于虚有其表啊！”
    于是有人将这母女接到船上谈话。母女二人一听杜牧要订亲，顿时有些害怕，杜牧笑道：“又不是马上就娶，现在只是定下个迎娶的日期。”听了这样的话，母女二人才放下心来，妇人道：“什么时候娶？若是将来失信了，怎么办呢？”杜牧道：“不到十年，我必然来这里作郡守，那时候迎娶。如果十年不来，就按你们自己的意思嫁人吧！”妇人立刻同意，杜牧便给了贵重的聘礼。
    就这样，在常人眼里看起来有些癫狂的杜牧心满意足地回去了。

    开成四年（839年），杜牧调回长安任左补阙、史馆修撰。第二年升任膳部员外郎。开成五年（840年），文宗薨，武宗登基，杜牧迁任比部员外郎。
    会昌二年（842年），武宗重用李德裕为相，牛党失势，杜牧跟着被外放黄州任刺史。
    担任了地方长官，杜牧终于开始发挥了一些才干。他兴利除弊，关心人民疾苦，受到了地方人民的爱戴。在黄州，他写下了著名的怀古诗《赤壁》：
    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
    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
    杜牧的这首诗，从字面上看，居然贬损起周瑜，让人以为他狂傲无边。其实他虽狂傲，但他是用这种方式来渲泄自己一肚子军事才华得不到重用的苦恼。所以在这里，作者再次强调，如果你不“知人论世”，你怎么读得出诗里的“话外话”？
    会昌四年（844年）九月，杜牧迁池州刺史。其实这时候他最想迁的是湖州刺史，因为自离开湖州后，他就一直惦记着“不到十年，我必然来这里作郡守”这句话。但此刻掌权的是李德裕，他的家族也没能量让他随意调动。
    到池州后的第二年初春，杜牧便写下了那首脍炙人口的《清明》：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
    这首诗直接将池州杏花村打造成“千古第一诗村”，但也因为这首诗太出名、太有宣传性，各地为争“杏花村”名所有权打起了官司。尤其是山西汾阳，硬说这首诗写的就是他们个产酒的杏花村，其实杜牧一生就没到过山西汾阳，而且在唐代，山西汾阳清明时节有烟雨有杏花吗？
    其实这首诗一直存疑，并不一定是杜牧所写，因为他的《樊川文集》中并没有这首诗的存在，现在有人考证它极有可能是宋人伪托之作。但杜牧在池州确实写了不少诗，如《秋浦途中》、《南陵道中》、《九日齐山登高》、《登九峰楼寄张祜》等。
    现在，池州一直将《清明》这首诗和杜牧作为宣传的一张名片，比如生产一种酒叫“金牧童”，将一条路命名为“牧之路”。这两个名字说真的，取得不咋样，尤其是“牧之路”，如果不知道“杜牧字牧之”，谁知道这么奇怪的名字到底表达什么！事实上，现在知道“牧之”是杜牧的字的人又能有几个？
    在池州，杜牧还留下一个传说，根据这一传说，稍晚一点的诗人杜荀鹤就是他的儿子，这件事在写杜荀鹤这一章节时再作交待。
    杜牧在池州呆了两年又调任睦州（今浙江建德）刺史。这时侯，唐武宗开始了“会昌灭佛”运动。他是这一运动的赞成者，后来他在《杭州新造南亭记》中，就详叙了武宗禁毁佛教之事。在睦州他写了一首著名七绝《江南春》，对佛教进行了讥讽：
    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公元846年，武宗薨，唐宣宗登基，改年号为大中。唐宣宗打击李党，起用牛党，杜牧遂于第二年调回京城，先为司勋员外郎、史馆修撰。
    宣宗大中三年（849年），杜牧居然找了个谁都不信的理由，要求外放任湖州刺史。他的理由是京官俸禄低，难以养家糊口。嘿嘿，这家伙真是个奇葩，翻遍整个历史，也没谁带这么说的！
    他的这一请求被吏部打了回来，不过吏部马上给他升了官，升任吏部员外郎。可这家伙还是吵，一连上了三道启，最终吏部只好放任他到湖州任刺史。
    他到湖州上任时，是大中四年（850年）秋，此时他已经四十八岁了，离他当年来湖州已经过去了十三年。杜牧到了湖州就派人将那母女二人请来，可是那位妇人却带着三个孩子出现在他面前。杜牧顿时明白了一切，生气道：“你当初答应将女儿许配给我，可现在你却违背了承诺，为什么？”
    那位妇人道：“当初约定的是十年之内，可十年过了你都没来，我只好将女儿嫁了！”
    杜牧取出盟约重新看了遍，长叹一声，然取出许多礼物送给那妇人，许她回去好好过日子。这件事让他内心很受伤，为此他提笔写了首《叹花》诗：
    自是寻春去校迟，不须惆怅怨芳时。
    狂风落尽深红色，绿叶成阴子满枝。
    好不容易跑到湖州来，到头来却得到这么一个结果，杜牧又想着赶紧离开伤心地。一年后，他果真被调回京城，升任考功郎中、知制诰。下一年，他迁任中书舍人。
    这时候的杜牧心灰意冷，似乎看破了尘世，重修了祖上的樊川别馆，开始在这里过起了半隐居的生活。大中六年，杜牧病重，他知道自己大限将至，便亲自操刀，为自己写了篇墓志铭。他自己的墓志铭写得平淡无奇，毫无大家风范。写完自己的墓志铭，这位踟蹰了一辈子的大才子，居然焚烧起自己的文稿，只留下一生所作诗文的十之二三。
    这年冬天，桀骜的大诗人杜牧，看着漫天飞舞的雪花，说了声“真干净”后，悄然闭上了眼，永远离开了让他无奈的尘世。

    杜牧去逝后，其外甥裴延翰整理编辑了《樊川集》，收诗文四百五十篇。后经人增补外集一卷、别集一卷，共收辑诗歌一百七十余首。
    作为诗人，杜牧无论在当时还是在后世都赢得了极高的声誉。唐人及宋明诗评家评他的诗“情致豪迈”、“雄姿英发”、“风格俊爽”等等，这些赞誉都很概括地总结了他的诗歌特点。
    杜牧的诗从题材分类看，最受欢迎的是三大类别：
    一是咏史绝句，这类诗以构思新颖、意味隽永见长。除了前面提到的《赤壁》外，再如广为传诵的《过华清宫》：
    长安回望绣成堆，山顶千门次第开。
    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
    这种巧妙而又深刻的寓议于叙的写法，以少胜多，耐人寻味，充分展现了杜牧独具匠心的才华。其实读他的每一首咏史诗，你都有回味无穷的感觉。
    二是写景抒情绝句，情韵俱佳。除了前面提到的《江南春》外，再如《泊秦淮》：
    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诗人既善于用凝练的语言勾勒鲜明的景物意象，又善于把悠远的情思寄托在具体的画面之中。又如《赠别》之一：
    多情却似总无情，惟觉樽前笑不成。
    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
    此诗借用蜡烛形象，将一对情人离别的情感渲染得感人至深。当然，杜牧写景抒情诗中最著名的当属《山行》：
    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生处有人家。
    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
    这首诗中“生”有的版本作“深”，“生”与“深”历来争议不断，但作者认为“生”更能表现白云飘飘，人家忽隐忽现的景象，意境更加悠远，。若用“深”，试问“白云深处”能看得见“人家”吗？即便想象，那也缺少缥缈动感。所以“生”字生动，最妥帖。
    三是对妇女不幸命运的描写诗，这类题材前面已经述叙，这里不再累述。
    杜牧在《献诗启》中说：“某苦心为诗，本求高绝。”事实上，他一生创作的诗歌都践行了他的志向，尤其是他的七言绝句，无论哪一首，细细品读，口有余香。
    当然杜牧的才华绝不仅仅止于诗上，他的古文、辞赋也是唐代杰出的大家之一，对后人创作产生了重大影响。

    杜牧被不明就里的人贴上“风流才子”的标签，这是有失偏颇的。杜牧风流却绝不下流。他首先是一位关注国计民生、富有见识才略的有志有为之士。面对晚唐藩镇割据、外族侵掠、宦官专政、朋党纷争、国势日蹙的政治局面，年轻时的杜牧忧心如焚，不停地写策论、写战略咨文，更写作了警醒万世的《阿房宫赋》。只是由于家族的影响，他身不由己地卷入到朋党纷争之中，尽管他不想参与党争，然而在看不见的强大势力面前，他只能默默屈服。
    所有的才略被党争的旋涡搅成泡沫，他内心的无奈与苦闷却无处诉说，所以他“少年垂白须”，自称为“落拓江湖失意人”。即便是这样，杜牧也一直未放弃对民生对朝局的关注，晚年病重期间，他听到张义潮起义收复河西走廊后，欢欣鼓舞，还写作长诗歌颂。
    其实，杜牧是个不被人理解的悲情大诗人，或许只有同时代的大诗人李商隐对他真正了解，他写诗赠杜牧道：
    高楼风雨感斯文，短翼差池不及群。
    刻意伤春复伤别，人间唯有杜司勋。
    一句“刻意伤春复伤别”，说明李商隐读懂了杜牧诗中隐含的苦楚。

    第五十四章 “此情可待成追忆”——李商隐
    如果弄清楚了典故，了解了诗人特性，熟悉了历史背景，唐诗其实并不复杂，很容易读懂。但是，有一个人写的某类诗是个例外，即便你弄懂一切，可惜的是，这个人写的这类诗，你还是说不清道不明。
    这个人就是李商隐，这类诗就是他的“无题诗”。
    我们就先来欣赏他写的最著名的“拎不清”诗《锦瑟》（以诗句起首两字为题也属无题诗一种）：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这首诗没有一个生癖字，好读得很，但是读完了，你能告诉我他写的什么意思吗？
    实话告诉你，到目前为止，就没有一个人能解释得清楚这首诗到底写什么，但并不妨碍这首诗成为史上最受追捧的诗之一，就像某些歌星唱歌唱得大家不知道他唱什么，但疯狂叫好一样。
    这首诗涩就涩在每一句都解释得清楚，但是合在一起就不知所云！
    先逐句将一些典故解释清楚，然后请大家没事都来猜迷。
    锦瑟无端五十弦：锦瑟应该是二十五弦，为什么“无端五十弦”呢？在这里先说个“湘灵鼓瑟”的典故。传说舜帝在南巡途中逝世，葬于苍梧山。他的妃子娥皇与女英前来奔丧，行至湘水边，俩人过不了江，只能隔岸望着苍梧山方向痛哭。哭了三天三夜，眼里流出的不再是泪而是血，最后二人投江殉情。她二人的血泪沾在岸边的竹子上，印成斑斑泪痕，形成独一无二的湘妃竹。俩人投江后，天帝怜悯，便封她们为湘水女神，也称湘灵。湘灵时常于湘水之上鼓瑟，她们鼓的瑟为五十弦，音调凄切激越，直透云宵上达天庭。连天帝听了她们的瑟音都感到心酸，于是便命她们将瑟改为二十五弦。这样，湘灵的瑟音就低沉了很多，再也不能惊扰天帝了。解释完这个典故，理解这句诗的麻烦就来了，有人说“无端五十弦”的意思是锦瑟断了，二十五弦变五十弦，隐含“断弦、续弦之意”，所以这是悼亡诗。有人说他写的就是湘灵神瑟五十弦，表达凄美相思。“无端”的解释，前一种说法是断了一截所以没有另一端。后面一种说法是“无缘无故”，意思是锦瑟无缘无故有五十弦，暗指神瑟。
    一弦一柱思华年：这句直白，就是抚摸着瑟的弦和柱，一边数一边思忆往昔。
    庄生晓梦迷蝴蝶：“庄周梦蝶”的典故大家应该熟悉，庄子大清早的躺在床上思考他梦见蝴蝶的问题：“到底是庄周梦到自己变成蝴蝶呢，还是蝴蝶梦到变成庄周了呢？”这是个非常深奥的哲学问题：“我是真实的存在吗？”两千多年后，有个法国哲学家卡笛尔回答道：“我思故我在！”这个问题太艰深，不讨论。但诗人用这一句表达的显然是人生虚幻之伤感。
    望帝春心托杜鹃：望帝是传说中的古蜀国君，名叫杜宇，后来被迫退隐，所以杜宇死后魂魄寄附于杜鹃鸟，每每暮春，哀怨啼鸣，直至口中啼血。白居易《琵琶行》中就有句：“杜鹃啼血猿哀鸣。”事实上，杜鹃啼叫时露出的上颚及舌头为鲜红色，古人误以为啼血。“杜鹃啼血”虽不科学但很文艺，所以被人们一直引用表现凄惨哀怨。
    沧海月明珠有泪：古代传说夜明珠是海里面鲛人的眼泪滴到贝蚌内，贝蚌向月张开，让月光滋养其内鲛人泪水，最终化成的。鲛人应该就是西方传说中的美人鱼。鲛人所织的绡称为“鲛绡”，其特点是“入水不濡”。记得陆游最著名的《钗头凤》词中有句“泪痕红浥鲛绡透”，就是以泪水都将鲛绡湿透了来渲染自己的悲伤。这一句诗呈现的画面是“一轮明月悬于沧茫大海之上，贝蚌张开贝壳，里面的夜明珠还沾着鲛人的泪”。诗人显然也是用此句烘托一种凄美意境。
    蓝田日暖玉生烟：蓝田是盛产美玉的地方，据说蓝田美玉在红日之下可以发出朦胧的光芒，这种光芒忽隐忽现如烟，所以让人感觉玉被红日照耀生烟。这是一种不可琢磨的朦胧美，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这句诗似乎在暗示美好的东西总是那么飘渺不定。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这些情景可期待成为现实时却又成了追忆，只是当时内心一片惘然。
    逐句解析大体就是这样，但将这些一个个没有明确逻辑关系的意象放在一起，又作何解呢？从古代的朱彝尊到近代的钱钟书，诸多大家都在解析，但是众说纷云，莫衷一是。有悼亡说、有恋情说、有自况寄托说、有听瑟曲说，还有编诗集自序说。反正怎么说都有点道理却又不尽其然，所以没有一种说法成为权威。
    这首诗隐去了所要表达的具体本事，唯一确定是那种弥漫于诗中的浓烈的迷惘伤感的情思，没谁会从这首诗中读出欢乐。作者认为李商隐或许写的就是一种梦境，梦到了湘灵神瑟，梦到了庄周躺在床上想蝴蝶，梦到了杜鹃啼血，梦到了沧海明珠，梦到了美玉生烟，一觉醒来，想追忆梦中的景象，却一片惘然。无逻辑的梦幻才是最合理的解释，完美！真没想到，现代朦胧诗“蒙太奇”式的写法居然源于李商隐，毫无疑问，李商隐是中国朦胧诗的鼻祖。
    不过作者这种自嗨说法当不得真，这首诗写得确实如梦如幻，但他绝不仅仅这一首诗让人读得云里雾里，他的无题诗有十五首、以句首二字为题的“准无题诗”三十首，这些诗都有隐去具体本事的特征，都隐晦难解，所以这是李商隐独创的一种写法，我们不能以偏概全，简单臆想。作者更倾向于钱钟书先生总结的编集自序说。
    其实李商隐的大部分诗都是可读性较强的，唯独写爱情的这一类诗才写得这么朦胧、这么晦涩，这是为什么呢？好吧，这才是本篇重点要解答的问题。我们就带着这一问题走近李商隐的人生，寻找答案。

    由于有了令狐楚与白居易的推介，李商隐很快就在洛阳通过了府试，取得了参加进士考试的资格，这时候他才十八九岁。名气有了，生活也有了保障，他也将开启任何文人的必由之路——进京参加进士科考。
    可就在他动身赴长安赶考的前一个月，一直帮他料理家务的邻家女荷花突然得了重病。这位小名叫荷花的邻家女其实就是李商隐的初恋情人，两人情投意合，感情深厚。荷花除了帮他照顾母亲与弟妹外，还经常陪他到洛阳四周游览，是个不可多得的贤妻良母型好姑娘。李商隐本打算考中进士后立即将她娶进门，谁知就在他动身前，荷花却染疾卧床不起。
    李商隐心急如焚，天天守在荷花床前煎药喂药，然而苦命的荷花却抗不过病魔的侵伐，最终在秋季的一个明月之夜，含笑于李商隐怀中逝去。
    李商隐悲痛欲绝，写了首《赠荷花》诗替荷花送别：
    世间花叶不相伦，花入金盆叶作尘。
    惟有绿荷红菡萏，卷舒开合任天真。
    此花此叶常相映，翠减红衰愁杀人。
    葬了荷花，李商隐心痛难忍，来到洛阳曲江旁，看着曲江里枯败的荷叶，悲从中来，又写了首《暮秋独游曲江》诗：
    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
    深知身在情长在，怅望江头江水声。
    第一次参加进士科考就带着如此悲伤的心情，李商隐自然难以考好。第二年春放榜，他果然落榜。第一次参加进士考试落榜对他的打击并不大，他觉得自己还年轻，而且也确实是准备得不够充分，所以他并不沮丧，回到洛阳后继续苦读备考。
    两年之后，李商隐与好友兼损友温庭筠一道再赴长安赶考。俩人途中歇息于李商隐堂兄家，就在准备动身的前夕，李商隐的堂侄李让山将他拉到一旁，递给他一个非常漂亮的衣带结，说是有位姑娘以此结请他为她作首诗。李商隐问怎么回事，李让山便一五一十地告诉他一个令人心动的故事。

    李商隐（813—858年），字义山，号玉溪生，又号樊南生，原籍怀州，祖辈迁至荥阳（今河南荥阳市）。
    李商隐曾自称与皇室同宗，但与李白一样，并没有官方属籍文件证明。而《唐诗纪实》中却说他是开国名将李勣的后代。其实与皇室同宗也好，是李勣后代也罢，这些说法都不能给李商隐带来任何实质性利益，他的家族就是个小官宦人家，他的远祖最高官职也只是县令，他的父亲李嗣虽是进士出身，也只官至七品。
    李商隐三岁左右时其父李嗣赴浙江幕府任职，他便随父赴浙江。十岁时，其父病逝，他和母亲、弟妹们回到河南荥阳生活，但生活陷入贫困，要靠亲戚接济度日。李商隐是长子，所以小小年纪便背负上撑持门户的重担。从这时候起，他时常替乡邻抄书写信、替人舂米，挣钱补贴家用。
    李商隐启蒙源自于父亲，返乡后随一位上过太学的堂叔受经习文。他“五岁诵经书，七岁弄笔砚”，至十六岁时便因写得一手秀丽工楷和一手好文章而名动乡里。
    早年的贫苦生活对李商隐的性格和思想观念影响较大，一方面因为贫困导致他具有强烈的自强心，他对早日当官和光宗耀祖有非常强的渴望，同时也因为贫苦，他对骨肉情感格外注重，这也是他日后多情善感、对爱执着的性格成因。另一方面，由于贫寒出身，却又才气不凡，导致了他养成了清高、敏感、忧郁的特性。
    大和三年（829年），李商隐移家洛阳，这使他有了接触退居洛阳的文豪官宦的机会。李商隐这时候写了两篇优秀的古文《才论》和《圣论》，并持这两篇文章拜谒了白居易和令狐楚。这两位德高望重的前辈对他的才华大加赞赏，并大力推介于文人士大夫之中，使李商隐在文坛崭露头角，并逐渐积攒了名气。
    令狐楚对他十分器重，让他与自己儿子令狐绹交游，共同游学。由于李商隐之前一直研习古文，骈文底子较差，而令狐楚是当世数一数二的骈文大家，于是令狐楚便亲自教授他骈文章奏之学，并且资助他的家庭生活，后来又聘他担任幕僚，随自己前往郓州、太原等地历练。一句话，令狐楚待他跟亲儿子一样，而李商隐也在私下称令狐楚为“四丈”。
    而白居易对他的赞赏更为夸张，居然说：“我死后，得为尔儿足矣！”什么意思？就是他说“我要是死后能投胎作你儿子就心满意足了”。这个说法有点吓人，但李商隐后来还真将自己大儿子取名“白老”，可惜的是这个儿子粗鄙迟钝没有半点诗情。李商隐的损友温庭筠曾拍着那个叫“白老”的孩子调侃道：“你若是白乐天转世，岂不是辱没了他的名声吗？”幸好李商隐生的第二个儿子还天资聪颖，叫衮师，温庭筠拍着这个孩子的脑袋笑道：“你家衮师才是白乐天转世啊！”
    白居易与李商隐相识时已经半隐半退，对李商隐的的发展也提供不了帮助，所以只能想办法在经济给予资助。为了不伤李商隐的尊严又让他得到实惠，白居易刻意交待家人，让李商隐给自己写墓志铭，并奉赠大额润笔费。白居易去逝后，白家遵遗嘱请李商隐写了墓志铭，也奉送了一大笔资助，但李商隐写的白居易墓志铭并不出彩，对白居易诗歌上的成就并没有极力赞誉，也不知是他对白居易诗不太看重还是什么别的原因，这也从侧面反映了李商隐孤傲清高却情商堪忧的事实。

    @万里风云来 2020-07-16 11:11:08
    由于有了令狐楚与白居易的推介，李商隐很快就在洛阳通过了府试，取得了参加进士考试的资格，这时候他才十八九岁。名气有了，生活也有了保障，他也将开启任何文人的必由之路——进京参加进士科考。
    可就在他动身赴长安赶考的前一个月，一直帮他料理家务的邻家女荷花突然得了重病。这位小名叫荷花的邻家女其实就是李商隐的初恋情人，两人情投意合，感情深厚。荷花除了帮他照顾母亲与弟妹外，还经常陪他到洛阳四周游览，是......
    -----------------------------
    抱歉，顺序错了，

    原来李让山家不远处住着一位富商，富商家有位女儿叫柳枝。这天李让山正在家门口摇头晃脑地诵吟李商隐新作的一首诗：
    竹坞无尘水槛清，相思迢递隔重城。
    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残荷听雨声。
    这首《宿骆氏亭寄怀崔雍崔衮》是寄给好友的，是友情诗，但后人一直将它当作情诗读。《红楼梦》中林黛玉与香菱谈诗时曾说不喜欢李商隐的诗，唯独最爱“留得残荷听雨声”之句。
    李让山吟诵时，柳枝正路过，听了如此优美的诗句，便停了下来，忍不住赞叹道：“真是好诗！”李让山笑道：“姑娘也觉得好？”柳枝点头道：“真的好，只不知此诗为何人所作？”李让山得意道：“我家小叔叔李商隐所作也！”
    柳枝沉吟片刻，解下身上衣带打了个结，递给李让山道：“请将此结转交令叔，帮我求首诗可好？”李让山也老大不小了，也懂得点事，连忙点头道：“好好好，明天我就介绍叔叔与你相见！”
    听了李让山的讲述，李商隐怦然心动，立刻答应李让山的要求。
    第二天，李让山带着李商隐一起假装从柳枝家门口路过，柳枝立于门下，远远看见二人后便招手让李让山过去，而后微笑道：“那位就是令叔？果然一表人才。请你叔侄二人三日后来我家做客，小女子自当焚香相待。”李让山兴致勃勃地跑回去转告。
    李商隐远远打量过柳枝，见她素雅却风姿卓约，也不由得暗自高兴。听了李让山的转告，李商隐盘算了一下，自己与温庭筠约好四天后动身，时间正好来得及，如果能谈一场突如其来的恋爱，那真是天赐良缘，所以李商隐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三天之后的清晨，李商隐一觉醒来，正准备起床梳洗打扮去赴柳枝之约时，却蓦然发现不但同室的温庭筠不见了，连自己的行装也都不见了。李商隐一咕噜爬起来，四处寻找，却发现桌子上留了个纸条，上面写道：“我去也，快来追！”
    李商隐哭笑不得，这个“温八叉”不搞点恶作据都不得安份！怎么办？毕竟科考才是大事，与柳枝的事还只是一场没有开始的约会，那就回来再向柳枝说明缘由并道歉吧！

    于是，李商隐追随温庭筠而去，放了柳枝的鸽子。李商隐路上自然赶上了温庭筠，将他埋怨了一通，温庭筠却哈哈大笑道：“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一枝花！”气得李商隐恨不能一巴掌拍死这个丑损友。
    到了长安，将要开考前，刘让山也赶了过来，并且告诉李商隐一个消息：柳枝前阵子被东诸侯娶走了！
    李商隐一听顿时石化，大半天才缓过神，内心真是欲哭问苍天啊！这一刻，他才明白，有些人错过了便永远不在，茫茫人海，月老的红线也不那么实在！
    李商隐是个多情善感的人，他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对柳枝难以忘怀，所以后来就写了《柳枝五首》组诗，并用很长的序言记录这段昙花一现般的美好情感。
    也不知是不是情绪又受到影响的缘故，李商隐这次科考又一次落第。至于那个温庭筠，就更别说了，他的才华绝不亚于李商隐，但是他那长相能将主考官吓跑，所以他要是能考中，那才叫出了怪了。
    这次科考之后，李商隐已经二十出头了，为了生计，他应召进入了令狐楚幕府，随令狐楚辗转于郓州和上都（太原）。
    不久，他结识了刘蕡。刘蕡的事，作者在杜牧篇章中已经介绍过，李商隐对刘蕡无畏直谏充满了敬意，这一点从他写给对刘蕡的诗中可见一斑。在刘蕡被迫害致死后，李商隐一连写了《哭刘蕡》、《哭刘司户二首》、《哭刘司户蕡》等系列诗，为刘蕡鸣冤，将一腔怒火烧向宦官、烧向权贵、烧向帝王，充分展现了一个文人不畏权势的凛然正气。

    第五十五章 “此情可待成追忆”——李商隐（二）
    唐文宗太和九年（835年）十一月，“甘露之变”爆发，李商隐目睹朝官大量被杀，义愤填膺，写出了《重有感》及《行次西郊一百韵》等政治诗，愤怒声讨宦官罪行，称颂反对宦官专权的将领，热切期望恢复天下太多平。不久，令狐楚奉调入京，李商隐失去了太原幕府工作。
    在回家途中，对朝局失望的李商隐来到玉阳山学道。这一日，他在山上闲逛时，天空忽然下起了朦朦细雨，雨虽不大，但没有带伞的李商隐却有些狼狈。正在着急时，石阶旁的一处精舍中转出一位身着道袍的道姑，撑起一把油纸伞，递到他手中。
    李商隐愣了愣，接过油纸伞，目光落在了道姑身上。那道姑素雅端庄，一身宽大的道袍在风中微拂，一种出尘脱世的仙气让李商隐震撼得瞠目结舌。那一刻，他忘了风雨，忘了时光，直到那道姑嫣然一笑，低首离开，他才失魂落魄地在雨中撑着花纸伞，拾阶蝺蝺独行。
    这位道姑名唤宋华阳，显然多情的李商隐对她已经一见倾心。宋华阳实际上是陪一位公主在此修道的一位宫女，而玉阳道观据说是玄宗时期玉真公主所建。但有人写宋华阳服侍的是玉真公主，那是瞎扯，两人相隔一百七十多年了，宋华阳服侍的是哪位公主已不可考。
    对出家修行的道姑一见倾心，但道姑未必动心啊，没关系，李商隐有他的杀手锏。他的杀手锏自然是写诗。在唐代，男人追女人，如果能拿出自己写的一首绝妙情诗，绝对比现代男人追女人拿出别墅房产证，拿出宝马、宾利车钥匙更管用。李商隐就写了一首他最擅长的《无题》诗连同花纸伞一道送给了宋华阳：
    重帏深下莫愁堂，卧后清宵细细长。
    神女生涯原是梦，小姑居处本无郎。
    风波不信菱枝弱，月露谁教桂叶香。
    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这首又是试探又是惆怅的诗，宋华阳读后果然动心，于是双方不久就陷入了干柴烈火般的热恋之中。后来，李商隐又写了一首《无题》诗，很可能写的就是他二人约会场景：
    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
    嗟余听鼓应官去，走马兰台类转蓬。
    李商隐与道姑偷情，这样的事即便在十分开放的大唐，也绝对不是件光彩的事，所以李商隐将这段感情写得极其隐晦，省得落人把柄。没想到他这一写就写成了影响千古的“朦胧诗”，还直接催生了“西昆体”。
    李商隐与宋华阳的这段热恋是注定没有结果的悲情，没多久，估计是那位公主察觉出异常，俩人不得不分手。李商隐留给宋华阳的唯一纪念，便是那首最出名的《无题诗》：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
    蓬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这首诗估计是最受热恋男女欢迎的情诗，曾经被香港歌星徐小明唱得千转百回，让热恋男女一听便丢了魂失了智商。“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常被用来歌颂老师，这合适吗？

    李商隐又带着失恋的悲情来到京城，参加进士科考。心中苦闷的他独自来到渭水畔的一座酒楼饮酒解闷。正饮酒间，邻桌的一帮赶考的考生们喝酒喝得兴起，一人提议大家以“木兰”为题轮流赋诗一首。众考生附和，正屏声冥思时，却不料邻座一俊雅书生一边饮酒一边吟诵道：
    洞庭波冷晓侵云，日日征帆送远人。
    几度木兰舟上望，不知元是此花生。
    那帮考生听罢，一个个都惊得张大嘴，差点掉了下巴！
    这书生这首诗的立意，比他们正在绞尽脑汁思考的立意不知要高到哪里去了哇，他们都在搜肠乱肚地找词，想着如何赞美木兰花时，可人家并不拘囿于木兰花的赞美，而是上升到木兰舟行于壮阔的洞庭湖的意境，并且随口吟出。这脑洞也太大了吧，这思绪也太敏捷了吧？这是谁呀？
    众生起身拱手致意，齐声道：“阁下尊姓大名？”
    邻座的书生这才起身拱手还礼道：“在下李商隐。”
    酒楼内顿时寂静了五秒，而后暴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尖叫声、惊呼声也接踵而至：“原来是义山兄啊！”“难怪，难怪，我道是哪路神仙下凡！”
    可在一番嘈杂声中，李商隐已拱手飘然离去。

    春暖花开时，进士科举放榜，李商隐终于榜上有名。这一年是开成二年（837年），他仅二十五岁。进士及第对李商隐来说无疑是天大的喜讯，然而还没高兴多久，一个噩耗便传来：他一生中最重要的恩人令狐楚将不久于人世。
    李商隐能够高中进士其实是有令狐楚施加影响的成分。晚唐时期，科举考试已经一片黑暗，有势力的官宦子弟进士及第轻而易举，没势力的庶士要想进士及第却比登天还难。比如李商隐的同学令狐绹其实早在七年前就高中进士，而才气胜过令狐绹的李商隐却一再落地。这一次考试前令狐楚与令狐绹都为李商隐大力举荐，这才使他有了及第的机会。
    李商隐来到令狐府中，令狐楚将一生中最重要的事交给了李商隐去办，那就是替他撰写遗表——这不是普通的遗书，而是要上呈皇帝的遗言。其实令狐楚是骈文大家，那时大唐文坛公认“三绝”是：杜甫的诗、韩愈的古文，还有一绝就是令狐楚的骈文。然而，令狐楚并没有亲自写，也没让自己的儿子令狐绹写，而是让李商隐执笔，足见令狐楚在世之时对李商隐是何等的信任与看重。
    这年末，令狐楚病逝，李商隐帮助料理后事，尽到了弟子孝心。
    料理完令狐楚的后事后，泾原节度使王茂元因欣赏李商隐的才华，向他发出了入幕邀请，于是他赶去泾州（今甘肃泾县）作了王茂元的幕僚。更让人始料不及的是，王茂元欣赏李商隐欣赏到要将自己亲生女儿嫁给他。此时的李商隐已经二十五六了，已经到了急需成婚的年纪，节度使嫁女给自己，这么好的事到哪去找？所以未假深思，李商隐便成了王茂元的乘龙快婿。
    然而这么完美的事却将李商隐推向了无边的党争漩涡之中。因为王茂元与李德裕交好，是李德裕的坚定支持者，尽管他不参与党争，但牛党认定他是事实上的李党。而李商隐成了王茂元的女婿，等于向世人宣布自己加入了李党。
    这让令狐绹等人愤怒异常，因为李商隐的老师令狐楚是牛党支持者，而令狐绹本人更是牛党重要成员。在令狐绹等人眼里，李商隐这么做无疑就是背叛、就是忘恩负义！从此令狐绹等人与他划清界线，一有机会就对他进行打击。
    杜牧虽然被党争漩涡卷袭得无可奈何，但因家族的保护，他明面上并没有上被划入党派。可怜的李商隐就因为成为别人女婿就变成了“爹不疼、娘不爱的孩子”，牛党要打击报复他，可李党认为他是牛党出身，也要排挤踩抑他！
    李商隐日后是欲哭无泪啊，他可从来没想过要加入某党阵营，在令狐楚幕府时，他就一直赞成李德裕的举政措施，他是有自己独立的政治主张的人。可是因为婚姻却进入了两难境地，但李商隐并不因此生悔，因为他的夫人王晏媄是个不可多得的贤妻，当他在外倍受欺凌时，她给予他心灵的慰籍，给予他家的温暖，让他享受到生活的幸福。所以后来无论何时何地，李商隐始终在精神上以思念妻子的幸福来抵挡外来的打击，使自己能够挺过精神上的折磨。
    开成三年（838年），李商隐参加吏部的授官考试，心高气傲的他报考的是最难的博学宏辞科，但最终却落选。第二年，他再次参加博学宏辞科考试，终于得以通过，可仅被授予秘书省校书郎一职，不久又被调任弘农（今河南宝灵）县尉。
    在弘农县尉任上，他因替死囚减刑（“活狱”）而遭到上司陕虢观察使孙简不留情面的责骂，李商隐一气之下以请长假的方式辞职。但孙简恰好不几日就调走了，接任的姚合极力劝慰他，使他留了下来。
    但县尉的职责是催税收租、抓捕犯罪、维护治安，这对具有浪漫主义情怀的大诗人李商隐来说，既不擅长也无兴趣，所以最终他还是递交了辞职报告并得到了批准。
    其实李商隐这时候在官场还是有不错的人脉的，比喻说自己的岳丈，比喻说自己的表兄杜悰及杜家。但杜家是牛党阵营，而岳丈是李党阵营，他真的没办法两边投靠，所以李商隐干脆谁都不倚仗，两边都不来往。这是史料中记载的他与杜牧家来往不多的原因，也是他辞职后没再去老丈人幕府的原因。
    公元840年，唐文宗薨，唐武宗即位，开始重用李德裕。在家闲职两年的李商隐大概是在老丈人的帮助下，又于会昌二年（842年）出仕，返回秘书省任秘书正字，这一职位比第一次授予的校书郎一职还低。但李商隐却看到了希望，因为与他政治主张一致的李德裕这时候已经统领朝纲，他踌躇满志，积极写文支持李德裕，期待着被重用。
    可是，命运再次跟他开了个玩笑，他正撸起袖子加油干时，他的母亲却不幸去逝了，按照礼制，他不得不回家守孝三年。

    这次变故对李商隐政治生涯的打击是致命的，这意味着年届而立的李商隐不得不放弃仕途进步的最好机会。但从小孤苦、注重亲情的李商隐并不懊悔，母亲一人将他们带大，他对母亲的感恩和敬爱，绝不是仕途得失所能取代的。
    中了进士当了官，对家道衰微的李家来说，已经算是光耀门楣的了。作为长子的李商隐不满足于此，还利用守孝这段时间，将父亲和其他亲属的墓葬迁回到了故乡的家族墓园中，以尽到自己维护家族荣誉的责任。
    守孝待制期间，他淡化了对政治生涯的兴趣和期许，有时还从事农耕，声称自己“渴望有农夫望岁之志”，还模仿陶渊明风格写起了田园诗。这也反应了他对党争政治开始产生了厌倦。
    会昌三年（842年），李商隐的岳丈王茂元在代表中央讨伐藩镇叛乱的过程中病故。这对仕途本就坎坷的李商隐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虽然王茂元在世时也未给李商隐仕途升迁多大帮助，但只要他在，毕竟还可以成为李商隐的政治背景，现在王茂元去逝了，李商隐在仕途上更成了龋龋独行的背包客。
    会昌五年（845年）十月，李商隐结束了守孝，重新回到秘书省。但李德裕富有成效的举措已经到了晚期，提拔重用李商隐的机会已逝。会昌六年（846年）三月，武宗病逝，唐宣宗李忱即位。一朝天子一朝臣，宣宗对武宗厌憎，对武宗朝所有的事一概推翻，反其道而行之，尤其是对宰相班底，更是一上台就全部拆散。他起用牛党的白敏中（白居易堂弟）为新一任宰相，将李德裕一贬再贬，最终将他贬死在崖州。这样，持续四十多年的党争，最终以牛党取得了最后的胜利而告终。唐宣宗对令狐楚犹为怀念，于是又将令狐绹从湖州刺史升任为知制诰，其后更拜他为相。
    在这种大背景下，被归为李党的李商隐尽管官职卑微得不值得排挤，但从此他在仕途想要获得出人头地的机会，更是难上加难了。因此，唐宣宗上台不久的大中元年（847年），他的朋友、迁任桂管观察使郑亚邀请他赴桂林任职时，他豪不犹豫地离开京城加入了郑亚幕府。
    其实郑亚的南迁也是牛党清洗计划的一部分，李商隐主动跟随一位被贬官员，说明他对落败的李党抱有同情，同时也让牛党更加确信他就是李党，但李商隐已经不在乎这些了。
    作为幕僚，李商隐远赴五千里之外的南方任职，自然只能只身前往。第一次离开妻子王晏媄，多愁善感的李商隐倍感孤独，于是在桂林寓所，他写了首《端居》表达自己对爱妻的思念：
    远书归梦两悠悠，只有空床敌素秋。
    阶下青苔与红树，雨中寥落月中愁。
    根据《唐才子传》记载，李商隐廉介可畏，在桂管观察使幕府期间，李商隐曾作为观察史特派代表到广州督察，有位富商偷偷贿赂他，结果被他严词拒绝。富商惶恐道：“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而已！”李商隐正色道：“我自性格确立起就知道公心不可交易，并不是怕别人知道什么！”
    可是李商隐在桂林就职不到一年，郑亚就再次被贬为循州刺史，失去了自带幕府的权力，李商隐也随之失去了工作。大中二年（848年）秋，他只得返回到长安。

    回到长安的李商隐由于失去了官职，失去了俸禄，生活便陷入了困顿，于是在重阳节那天，他只好去找这时候已经任知制诰的老同学令狐绹，希望能得到他的帮助。
    李商隐来到令狐府，令狐绹却不在家。望着曾经熟悉的令狐府内的陈设，想着之前几次写信给令狐绹都没有收到回复的冷遇，又想到令狐楚老师已经去逝十年多，李商隐感慨万千，就在客厅壁上题了首诗：
    曾共山翁把酒时，霜天白菊绕阶墀。
    十年泉下无消息，九日樽前有所思。
    不学汉臣栽苜蓿，空教楚客咏江蓠。
    郎君官贵施行马，东阁无因再得窥。
    题完这首诗，李商隐怆然离去。
    令狐绹回来后看到这首暗讽自己不顾友情的诗，先是惆怅了好一阵子，但一想起李商隐的背叛行为，又不由得怒火中烧，待命人铲去这首诗时，却又发现诗中带有“楚”字名讳，按习俗，他又不能做这种忤逆之事。令狐绹恼怒之下，干脆命家人将这间题诗厅封了起来，永不开启。李商隐与令狐绹友谊的小船彻底翻沉了。
    在得不到令狐绹帮助的情况下，李商隐只好再去吏部参加考试求官。他这一次考得了盩厔（今西安周至县）县尉一职。这一职位，白居易刚入仕途时曾担任过。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十年前他就担任过县尉，蹉跎十年后，他仍然又回到了县尉职。一个考取过博学宏词科的进士，在没有犯错被贬的情况下，混了十年仍混得个县尉，这在大唐官场恐怕也是头一遭。
    在盩厔县尉任上没多长，李商隐被调回京城任太学博士。据说这还是令狐绹忽然心中惭愧，暗中给予帮助的结果。大中三年（849年）九月，李商隐得到武宁军节度使卢弘止的邀请，前往武宁军驻地徐州任职。卢弘止是位能力很强的官员，对李商隐非常欣赏，如果卢弘止仕途顺利，李商隐在仕途可能还有最后一线机会。然而遗憾的是，卢弘止又于大中五年（851年）春病故，李商隐不得不再谋出路。好在，被任命为西川节度使的柳仲郢立即向他发出了入幕邀请，于是李商隐转道赴川。
    自从随郑亚南下之后，李商隐一直飘浮不定，与夫人王晏媄是聚少离多。
    就在李商隐转道赴川的时候，王夫人得了重疾，油尽灯枯之际，王晏媄好想自己那个多情善感的丈夫陪在身边，然而皓月星空，音信杳杳，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的丈夫当时身处何地。想起当初二人新婚燕尔共剪西窗烛花的情景，王晏媄拼尽最后一点力气给李商隐写了封书信。这封书信发出去不久，王晏媄含泪而逝，这时候是大中五年的春夏之交。
    李商隐接到王晏媄写的最后一封书信时，已经是秋季，他正在秋雨连绵中穿行三峡。王晏媄在书信中问他何时归来，并说她会等他再次西窗剪烛。读完爱妻简短的书信，李商隐心中充满了温馨，便饱含深情地写下了那首著名的《夜雨寄内》：
    君问归期末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当这封诗信寄出的时候，他根本没想到自己的那个“君”其实早已远赴九泉。
    到了四川的梓州幕府，他才接到另一封家书，他才知道与自己结婚十二年的妻子已经远离人世。那一刻，他的心彻底空了。他没有哭，只是跑到附近的一座寺庙内要求剃度出家，想以晨钟暮鼓伴度余生。但是在节度使和方丈的劝导下，李商隐最终还是放弃了出家的念头。
    自此，他的内心已经平淡如水，彻底失去了追求仕途升迁的动力。就这样，李商隐在梓州郁郁寡欢地工作了四年，而他的身心此时已经极度地疲惫，四十刚出头的他华发早生，呈现出迅速衰老的特征。这期间他留给世人一首催人泪下的悼亡诗《悼伤后赴东蜀辟至散关遇雪》：
    剑外从军行，无家与寄衣。
    散关三尺雪，回梦旧鸳机。
    这首诗中，明知已经无家的李商隐却作有家之想，血泪写成，令人不忍卒读。
    大中九年（855年），柳仲郢被调回京城任职，出于照顾，他给李商隐安排了一个盐铁推官的职位。这个职位虽然品阶较低，但待遇却比较丰厚。李商隐在这个职位上干了两三年，自觉身体状况越来越差，便于大中十一年（857年）罢官回家闲居。
    第二年仲秋，李商隐听着园中树上的蝉鸣，忧愤之情难以平复，便挥笔写下了那首著名的抒怀诗《蝉》：
    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
    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
    薄宦梗犹泛，故园芜已平。
    烦君最相警，我亦举家清。
    可以说李商隐将一生之怨贯注在了这首诗中。这年冬天，望着窗外一株是脱了衣服的枣树，另一株还是脱了衣服的枣树，李商隐无奈地摇了摇头，艰难地闭上了眼睛，与这个让他纠结一生的尘世永别了。
    这一年是大中十二年（858年），李商隐年仅四十六岁。
    李商隐去逝后，他的好友崔珏肝肠寸断，写下了《哭李商隐》诗：
    虚负凌云万丈才，一生襟抱未曾开。
    鸟啼花落人何在，竹死桐枯凤不来。
    良马足因无主踠，旧交心为绝弦哀。
    九泉莫叹三光隔，又送文星入夜台。
    “虚负凌云万丈才，一生襟抱未曾开”可以说是对李商隐一生的最好总结。所以我们无需再对李商隐其人一生给予评价，接下来仅对李商隐的诗歌特点作简要回顾。

    李商隐是晚唐时期最重要最著名的诗人，他流传下来的诗歌有600多首，其中有二十二首被选入《唐诗三百首》，排在杜甫、王维、李白之后，位居第四。可时至今日，提起李商隐，人们的映像似乎只停留在情诗上面，只知道他是情诗的高手，对他其它诗的成就所知甚少。不错，他的确是史上写情诗写得最好的诗人，但其实他的诗歌题材广泛，情诗其实只占其诗歌六分之一，所以我们如果将李商隐仅仅与情诗联系在一起，说他是艳情诗人，那显然是一叶遮目、以偏概全。
    从诗歌题材看，李商隐的诗分为政治咏史诗、抒怀和咏物诗、爱情无题诗、应酬唱和诗等四大种类。
    李商隐的政治咏史诗，留存下来的约有一百多首，其中《韩碑》、《行次西郊作一百韵》、《随师东》、《有感二首》等是其比较重要的作品。而最脍炙人口的当属他的《贾生》诗：
    宣室求贤访逐臣，贾生才调更无伦。
    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
    抒怀咏物诗，如《安定城楼》、《春日寄怀》、《杜工部蜀中离席》等是流传较广的诗作。最脍炙人口的除了《蝉》外，还有《登乐游原》：
    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这首小诗似乎成了大唐王朝的谶言，也成为大唐诗坛的谶言，曾经强大的大唐，曾经繁荣的诗坛，过去那么辉煌，只可惜已经日落西山了！
    李商隐的爱情无题诗，也有近百首，这一类别诗，也是李商隐诗中最得后人推崇的部分，可以说篇篇都是精品，金句频出，影响深远。这类诗前面已经介绍不少了，所以这里不再细说。
    应酬唱和诗这类诗中，写给令狐绹的几首最引人注目，而《东还》诗最脍炙人口。
    从形式上看，李商隐的诗歌成就最高的是近体诗，尤其是七言律绝。他是继杜甫之后，唐代七律发展史上的第二座里程碑。李商隐写诗是博采众长，化为己用。他的诗继承了杜甫锤炼谨严、沉郁顿挫的特色，又融合了齐梁诗的浓艳色彩、李贺诗的幻想象征手法，形成了深情绵邈、绮丽精工的独特风格。他悲怆哀怨的情思和香草美人的寄托手法源于屈原；他诗歌意旨的遥深、归趣难求的风格与阮籍相通；他的长篇古体，雄放奇崛又近于韩愈；他还有少数诗歌清新流丽、纯用白描，脱胎于六朝民歌。李商隐善于熔百家于一炉，故能自成一家。李商隐的诗对后世影响重大，宋朝还出现了专门宗法李商隐的“西昆体”。元曲大家元好问曾感慨道：“诗家总爱西昆好，独恨无人作郑笺。”
    李商隐除了诗歌外，还在骈文方面取得卓越成就，与同时期骈文写得最好的温庭筠和段成式齐名，而三人在家族排行都是“十六”，故后人将这三人的骈体文合称“三十六”体。后人还将擅写情诗的温庭筠与他合称为“温李”。
    其实纵览大唐诗人，最杰出的浪漫主义者有三人，一个是李白，一个是李贺，最后一个是李商隐。只不过李白代表洒脱豪放，李贺代表奇崛瑰丽，而李商隐代表悲情哀怨。

    第五十六章 “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温庭筠
    写李商隐时，作者写到过他的损友温庭筠（读yun云音），温庭筠论诗才可能稍逊于李商隐，但论全才，温庭筠可能在所有大唐诗人中鲜有匹敌者，甚至可以与王维一较高低；论才思敏捷程度，温庭筠也是所有诗人中数一数二的存在，甚至不亚于李白。但这家伙一生放荡不羁，损人无数，用方言骂人的话可以称为“促狭鬼”。由于名声太差，他自己仕途暗淡事小，还连累儿子被考官嫌弃、屡试不第。
    温庭筠（约812—866年），本名岐，字飞卿。太原祁县（今山西祁县）人，是唐初宰相温彦博之后。温家也是显赫的官宦人家，温庭筠曾奶奶是唐睿宗李旦第五女凉国公主，奶奶是唐玄宗之女宋国公主，爷爷温西华官至秘书监。他的族叔温造官至兵部侍郎、礼部尚书。其父温玚在他八岁时就去逝，其兄弟姐妹四人随母生活，他这一支由于非谪长系，似乎并没有受到温家多大福荫。
    唐穆宗长庆四年（824年），温庭筠父亲的好友段文昌升任刑部尚书，对他家施以援手，带他至杜陵与其子段成式结伴共读。
    温庭筠长得很丑，被人起绰号“温钟馗”，可他资质聪慧得让人瞠目结舌，年纪轻轻便词赋兼工，还特别精通音律，据说有弦的他都会弹，有孔的他都会吹。但是温庭筠同时又沾上了纨绔子弟的坏毛病，放荡不羁，还到处促狭人。
    温庭筠本名“岐”，为什么后来改名“庭筠”呢？
    据说他十几岁时就通过了乡举考试，然后随段文昌父子客住江淮一带。温家朋友姚勖（xu）这时候恰好任扬子留后，温庭筠便跑到他府上去玩，姚勖给了他不少钱，谁知这家伙拿着这些钱跑去吃喝嫖赌去了。姚勖知道后大发雷霆，将温庭筠鞭挞一顿，并将他逐出扬州。这样一来，温岐不但受辱还背上狎邪的名声。
    为了不影响进士科举，温岐只好改名温庭筠。
    但事情到此并没有结束，温庭筠由于后来依然放荡，进士考试屡考不中，他的姐姐便认定是姚勖怀了他的名声，对姚勖是一腔怨恨。温庭筠姐夫是江浙高官，一次姚勖至温庭筠姐夫家商量事情，他姐姐就冲进客厅，指着姚勖一顿臭骂，将弟弟温庭筠屡考不中的原因归到姚勖头上，硬说是他彻底败坏了她弟弟名声。姚勖是又惊又怒，回到家后郁闷至极，结果一病不起，命归黄泉。
    这件事也说明温庭筠有才无行是必然的，官宦子弟家教不严，被毁的太多。
    唐文宗大和九年（835年），段文昌在西川去逝，温庭筠告别段成式，离开西川寓居长安，准备参加进士科考。
    温庭筠到了长安参加了几场诗会，以自己才气引起了轰动，一时间京师人士争相与之结交。可这时候，飘飘然的温庭筠立马和公卿无赖子弟裴诚（裴度之子）、令狐滈（令狐绹之子）之流混在了一起，整日不修边幅、饮酒赌博、寻花问柳，很快就赢得了浪荡子的坏名声，让官场名宿对之嗤之以鼻。
    但是温庭筠满不在乎，参加进士考试考诗赋科目时，别人还在苦思冥想，他便早早交了卷。考诗赋有一定的程式，一般作八韵诗赋。进考场时，每个考生领三根大蜡烛，点燃后，三根大蜡烛连着烧完，就是考试结束，考生必须交卷。所以当时有人作对联说：三条烛尽，烧残士子之心；八韵赋成，惊破试官之胆。
    在大唐诗赋科举试中，很多人在三烛烧尽还八韵未成。可温庭筠就有这个本事，一条烛烧到一半，他便八韵书成！考官问他怎么这么快，他说我一叉手便成一韵，叉手八次八韵便成。考官大为惊讶，让他再试一次看看，温庭筠当着考官的面，叉手一次，韵成一次，连叉八次，一首完整的八韵诗赋真的完成了，而且后写的诗赋与先交的诗赋韵部完全不同，意境也大相庭径。考官惊叹：“你真是个温八叉！”于是温庭筠又获得了“温八叉”的绰号。
    才思如此敏捷，照说应该是朝庭不可多得的人才啊，可是考官向主考官汇报后，主考官以一句“不能临民之浪荡子”评语，将温庭筠彻底打入冷宫。
    进士放榜，温庭筠自然是榜上无名。
    像他这样一个放荡不羁的人，没有那个主考官敢圈点他中进士，大唐官场再怎么的，也不能不注意形象啊！

    温庭筠连考几次不中后，便破罐子破摔，居然公开贴小广告，收钱代考当枪手。据说此后每每考试，找他代吟八韵诗的人都不少而且每场他还都能代多人，所以又得了“救数人”的绰号。后来轮到沈询（沈传师之子）主考，沈询明确告诉他知道他在作弊，所以将他考座周围用帘子遮住。温庭筠生气之下在三根蜡烛燃尽之前，写了千言诗递交给沈询，并且告诉他就这样自己还口授了八名考生，气的沈询直翻白眼。
    代考进士事小，温庭筠居然还替进士代考博学宏辞科。根据《旧唐书》记载，唐宣宗大中九年三月举行的博学宏辞科考试，有十五名进士竟争三个名额，京兆尹柳熹之子柳翰高中。没有考中的进士们愤然上告御史台，说考题泄密，有人代考。唐宣宗得到御史台提交的弹劾奏章后大怒，让御史台彻查。查的结果是主考官裴谂确实泄题给了柳翰，柳翰花钱托温庭筠作了诗赋。柳翰这家伙估计也是与温庭筠一路子货色，考中了还到处炫耀代考的事，让没考中的人抓住了把柄。事实调查清楚后，裴谂等主考官员被处罚，柳翰资格被取消，但温庭筠却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温庭筠在京城科举考场胡闹，那些官员们为什么不处罚他呢？因为他奶奶是公主，也算是皇亲国戚，而他自己以前还跟唐文宗有过一段交往。另外温家在朝官员也不少，根基比较深厚，再加上他才气名头响亮，所以一般官员还真得罪他不起。
    又不能录取他又不能驱赶他，他的存在真的让主考官头疼，后来据说中书舍人裴坦（裴度之子）起草了一道勅文：“乡贡进士温庭筠早随计吏，夙有雄名，徒负不羁之才，罕有适时之用。放骚人于湘浦，移贾谊于长沙，尚有前席之期，未爽抽毫之思，可随州随县尉。”
    什么意思？就是说你温庭筠确实有才，但你空用才干却不汲取屈原、贾谊的教训，所以你只好去随州当县尉锻炼去。
    李商隐中了进士后混了十几年才混个县尉，温庭筠在京城一番闹腾，闹腾得朝庭官员没办法，却闹得个县尉职务，这就是大唐晚期庶族与士族的区别！说白了，这些官员是被温庭筠闹腾怕了，变相地赶他出京城。
    当然，这件事的背后还有其它的原因。

    温庭筠被逐的原因，搅扰考场只是其中之一，更大的原因是这家伙的“促狭”。
    唐宣宗登基后，经常微服私访。一次私访中就遇到了温庭筠。温庭筠见这人仰首阔步、气度不凡，心中便有了捉弄他的想法。温庭筠拦下唐宣宗问道：“我见阁下气度不凡，你莫非出任过司马、长史类的官？”唐宣宗有点高兴，心想自己微服私访都被人看出气度来，说明自己确实气度华美。但是司马、长史之类的官也太小了吧？再说这类官还大多为贬官，于是唐宣宗摇头道：“非也！”并望着温庭筠，昂首向上，意思是往上猜。谁知眼前的丑家伙嘿嘿一笑道：“那阁下莫非当过参军、主簿、县尉这类的大官？”唐宣宗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敢情这家伙是在捉弄自己呀！反应过来后的唐宣宗立即沉下脸不悦道：“也不是！”说完拂袖而去，可那丑家伙却在他身后哈哈大笑。
    捉弄唐宣宗，因为不认识，倒情有可原。但一二再再二三地奚落令狐绹，就有点太过分了。
    温庭筠由于与令狐绹儿子结为狗朋狐友，便经常去令狐绹家书馆中，而令狐绹一开始待这位相貌不扬却才气颇高的温庭筠也非常热情，给了他不少钱物。令狐绹担任唐宣宗的宰相后，感觉令狐家族人少势微，所以只要姓令狐的人来投，他便热情相待、尽力帮衬，以至于有个姓胡的人听说与宰相同姓大有好处，就在自己的姓前加个令字，以“令胡”冒充“令狐”来投靠令狐绹。没想到温庭筠听说此事后，便写诗调侃道：“自从元老登庸后，天下诸胡悉带令”，弄得令狐绹尴尬不已。
    晚唐时期，词曲已经逐渐盛行，唐宣宗也是个文青，特别喜欢《菩萨蛮》这首词曲。令狐绹为了投其所好，就想给唐宣宗献上一首好词。他写诗不赖，但词却不大会写，因为写词还要精通音律，而温庭筠恰恰是这方面高手，所以他就请温庭筠代写一首《菩萨蛮》词。令狐绹在请他代写之前，就一再叮嘱保密，当然钱是肯定不会少给的。
    温庭筠答应后，就在令狐府写了首《菩萨蛮》词：
    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
    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
    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
    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
    令狐绹将这首词献上之后，唐宣宗是龙颜大悦，很很夸赞了令狐绹一番，让令狐绹心花怒放。
    然而，当得知这首词被皇上喜爱后，温庭筠在后来一次与朋友私宴时，趁着酒兴，却将这首词是自己代写的事情抖落了出去，让京城官宦皆知，让令狐绹颜面尽失。
    在这件事还没抖落出去之前，温庭筠还奚落过两次令狐绹。
    有一天，唐宣宗写诗写了“金步摇”一词，一时想不出对仗的另一个词，于是便向令狐绹求救，令狐绹一时也想不出，就让人请来温庭筠。温庭筠来到现场，略一思忖便对出了“玉条脱”一词。一直被困扰的难题居然被来人瞬间解开，唐宣宗自然是喜出望外，于是高兴之下除了赞扬外还重赏了温庭筠。
    而在一旁的令狐绹一时不知“玉条脱”是什么东西，典故出自何处，所以二人出了皇宫后，令狐绹赶紧问温庭筠“玉条脱”的来由。“玉条脱”是种不太常见的女子臂饰，类似手镯，对仗同为女子首饰的“金步摇”是既工整又自然。温庭筠解释完“玉条脱”是何物后，嘿嘿笑道：“这个典故出自《南华经》，并不生癖嘛！相爷公务繁忙之余，应该多读点书，省得别人说'中书省内坐将军'啊！”
    令狐绹听了温庭筠的讥语，心中羞愧，回家后找来《南华经》从头读到尾，读了两三遍，也没找到“玉条脱”三个字。令狐绹一想，这家伙肯定是在促狭自己！又想到这家伙之前的讥讽，不由得恼羞成怒，心里彻底厌恶起温庭筠来。
    《南华经》其实就是《庄子》，因唐玄宗曾追赠庄子为南华真人，所以从玄宗时起，后人常称《庄子》一书为《南华真经》或《南华经》。《南华经》里确实没有“玉条脱”一词，这个词是出自南朝时期梁朝陶弘景的《华阳隐居真诰》一文中。也不知道温庭筠是故意的还是记错了，反正这件事算是将令狐绹彻底得罪了。

    这件事没发生多久，温庭筠又将《菩萨蛮》的事整得路人皆知。这几件事加在一起，即便令狐绹度量再大，宰相肚里能撑船，恐怕也撑不过这样的羞辱吧？那么接下来令狐绹自然是要寻机打击报复温庭筠的。
    唐宣宗得知《菩萨蛮》词的作者是温庭筠的真相后，再加上之前的对词解困，便欣赏起温庭筠的才气来，想着要钦点他为甲等进士。谁知找令狐绹来商量时，令狐绹却说：“温庭筠才气虽高，为人却佻脱，喜欢促狭人，无温良恭俭之品德。这样的人中进士做官之后，恐怕有损我朝之形象吧？”
    唐宣宗听了“促狭”二字，蓦然想起自己微服私访被人促狭的事来，这一想不要紧，却想起促狭他的那个丑文士好像就是给自己对词解困的温庭筠。想到这一茬，唐宣宗也认定令狐绹所说在理，点头道：“读书人当以德为先，文章为末技。温飞卿德行既无，诗词再好又有何用！”
    为进一步打击温庭筠，令狐绹也将唐宣宗的这句话宣扬了出去。考官们得到这句话，愈加不敢录取温庭筠了，所以温庭筠考来考去也只落得个不断落第的下场。
    温庭筠后来也知道自己一再落第的内在原因，所以在《题李羽故里》诗中写道：“终知此恨销难尽，孤负华阳第一篇。”
    但温庭筠与令狐绹之间的恩怨并未就此结束。唐懿宗咸通四年（863年），温庭筠在荆南节度使幕府工作期间，到扬州去办事，而这令狐绹时候已调任驻扬州的淮南节度使。温庭筠当然知道令狐绹就在扬州，但他恼恨令狐绹当年对自己的踩抑，所以也不上门拜谒。到了扬州，温庭筠自然是要到妓院内花天酒地一番，结果被巡逻的兵卒胖揍了一顿，甚至将他牙齿都打掉了。温庭筠这才跑到令狐绹府上告状。令狐绹传唤来巡卒，欲打他板子替温庭筠出气，但那巡卒反吿温庭筠的丑恶行径，还夸大其词，让温庭筠颜面扫地。在唐朝，巡卒辱打一个朝廷命官是件犯法的事，但令狐绹却没有法办巡卒，仅仅让巡卒道歉来安慰温庭筠，温庭筠当然不服，就闹了起来。令狐绹不理睬他，温庭筠就跑到京城里告状。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而他的朋友徐商这时候正好担任宰相，就按排御史台认真调查此事，结果证实巡卒确有诬陷之词，吏部便给他安排到国子监任助教予以安慰。
    有人说这是令狐绹为了打击温庭筠而刻意设的局，但温庭筠如此放荡，难道就不是自取其辱？

    当年，温庭筠被放任随县县尉时，温家的朋友徐商正好当山南东道节度使，署地在襄阳，而随县就是山南东道下属州县，于是徐商便将温庭筠调入节度使幕府任巡官。温庭筠在山南东道节度使幕府任巡官，一直任到唐宣宗病逝，唐懿宗上台。
    唐懿宗上台后，令狐绹被外放淮南节度使，徐商入相。这时候，温庭筠转入荆南节度使萧邺幕府任职。荆南节度使署地在江陵，温庭筠就是从江陵去扬州后被辱的。这时候的温庭筠其实已经五十二岁了。
    五十二岁的温庭筠任国子监助教后，回想起当年科考之不公之事，就搞了个以正风气的考试张榜动作。他将考生成绩按文采判定等级，张榜公布优等的文章三十篇，让所有人监督评判。这种清正风气的做法虽然传为美谈，但对当时已经由权贵把控的科举考试是个挑战，换句话说，他又得罪了权贵阶层。更犀利的是，他所评定的优等文章中多有针砭时事、斥责腐败之文，而且他还在这些文章后面大力点评称赞。这些举动自然又引起当权者的愤怒。
    不幸的是，咸通六年（865年），徐商卒，而接任的宰相杨收很讨厌温庭筠，结果在咸通七年，温庭筠再次被贬为方城（今河南南阳方城县）尉。
    在赴任方城尉的途中，佻脱一生的温庭筠写下了一首悲凉绝唱《商山早行》：
    晨起动征铎，客行悲故乡。
    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
    槲叶落山路，枳花明驿墙。
    因思杜陵梦，凫雁满回塘。
    这首诗的金句“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纯用名词组成，却将旅人早起的悲凉意境渲染得感人至深，这是唐诗句中少有的写法，后来很多人去模仿却从无人能超越，连苏东坡也不得不叹之为绝唱。

    刚到方城，温庭筠便收到了自己的女弟子鱼幼薇的和一首诗，通过这封信，他才得知自己的女弟子已被逼出家当了道姑，改名“鱼玄机”，而通过鱼玄机写给他的《冬夜寄温飞卿》这首诗，他才知道自己的女弟子还一直暗恋着自己。那一刻，温庭筠才知道自己当年为女弟子所做的一切都是个错误，这个错误可能毁了鱼玄机一生，也毁了自己的真爱！
    已经五十五岁的温庭筠在接到鱼玄机的书信后郁愤成疾，不久便于方城悄然离世。而在他离世后的第五年，一生暗恋他的鱼玄机因失手打死婢女而被官府处死。大唐“四大女诗人”之一的鱼玄机与温庭筠之间的感情故事，作者放在“大唐女诗人”篇章中详叙。
    温庭筠恐怕生前不会想到，自己的胡闹居然会影响到儿子温宪的一生。温宪很好地遗传了温庭筠的才思，却摒弃了父亲的轻佻，为人处世沉稳厚道，被后世称为“咸通十哲”之一。但温宪年轻时参加进士科举却屡试不第，不第的原因就是因为主考官郑延昌素来厌恶温庭筠的缘故。
    温宪一直考到将近五十岁时都没考中进士，于是在长安崇庆寺题了一首哀怨七绝诗：
    十口沟隍待一生，半年千里绝音尘。
    鬓毛如雪心如灰，犹作长安下第人。
    也许是其父温庭筠显灵，一次郑延昌到崇庆寺上香时居然看到了这首诗。读完这首诗，他内心震颤，对自己过去有失公允的做法深感不安。此时的郑延昌已官至宰相，回到府邸后，郑延昌找来次年主考官赵崇，对他道：“当年我主考时，因为温宪是温庭筠的儿子原因而没录取他，今天我读到温宪题于崇庆寺的一首七绝诗而深有感触，希望你明年能留意一下他。”
    宰相大人发话，主考官赵崇自然要格外留意，于是在下一年科考中，温宪终于进士及第。那已是唐昭宗龙纪元年（886年）的事，温宪已经整整五十岁了。

    温庭筠虽然被人贴上文人无德的标签，但他的才气是勿庸质疑的。
    他同李商隐一道被人称为“温李”诗派，他的大部分诗以描写歌儿舞女、艳情逸乐为主，虽然有讥讽意味，却形成了一种绮艳柔美的诗风，反映着那个即将崩溃的时代里追求享乐和追求形式美的病态的社会心里。如《织锦词》、《夜宴谣》、《舞衣曲》、《水仙谣》、《照影曲》等等。
    当然，温庭筠决不仅仅写这些绮丽华藻的诗，他还有清新流畅、感情激切的一类诗，除了上面所举的《商山早行》外，还如《过陈琳墓》：
    曾于青史见遗文，今日飘蓬过此坟。
    词客有灵应识我，霸才无主始怜君。
    石麟埋没藏春草，铜雀荒谅对暮云。
    莫怪临风信惆怅，欲将书剑学从军。
    他的咏史怀古之佳作还有《苏武庙》、《过五丈原》等等。
    温庭筠在文学上更重要的贡献是词的创作，他是“花间词派”的鼻祖。
    除了诗词俱佳、精通音律外，温庭筠的书法精妙，董其昌《画禅室随笔》卷一《题温飞卿书》：“湖阴曲，温飞卿书，似平原而遒媚有态，米元章从此入门。”意思是，《湖阴曲》帖是温庭筠所书，像颜真卿书体却遒劲媚美、摇曳生姿，米芾由这个帖子入了书法之门。可惜的是温庭筠的书法作品如今已失传。
    “凤凰诏下虽沾命，鹦鹉才高却累身。”这是温庭筠同时期诗人纪唐夫叹他一生的诗句，作为本篇结束语，十分妥贴。

    第五十七章 “伤时伤世更伤心”——韦庄等伤时诗人
    杜牧、李商隐及温庭筠等大诗人在大唐余晖中绽放过灿烂的烟花后，历史舞台上的大唐歌剧便缓缓落下帷幕。晚一辈的诗人们在大幕落下的阴影中和大幕落下后最动乱、最悲惨、最黑暗的时代中挣扎。在历史巨轮的碾压下，他们的家国情怀被碾压得粉碎，即便有济世情怀，他们无能为力，也只能发出感时伤怀的悲吟。没办法，人生最大的悲哀莫过于错生时代！
    这群诗人中，吟唱得最清丽的当属韦庄。
    韦庄（约836—910年），字端己，京兆郡杜陵县（今陕西西安）人，是中唐大诗人韦应物的四世孙。
    韦庄的籍贯“杜陵”已经在本书中出现多次，如杜甫自称“杜陵布衣”、“少陵遗老”，后人还称他为“杜少陵”，韦应物青少年时曾横行杜陵，杜牧号称“杜樊川”，“樊川”其实也在杜陵，所以，在叙说韦庄之前，作者有必要解释一下“杜陵”的典故。
    汉朝建都长安，皇帝陵墓也建在长安城不远处，其中最出名的为“五陵”——高帝长陵、惠帝安陵、景帝阳陵、武帝茂陵、昭帝平陵。这些陵墓四周在汉朝就迁入了大量贵胄、名绅，几经发展，五陵一带形成一批豪门望族。李白与杜甫诗中出现的“五陵豪”就是代指居长安城外“五陵”附近的名门望族子弟。而杜陵是汉宣帝的陵寝之地，位于长安城南。在汉代，高官韦玄成和杜延年就迁家住居在杜陵附近，发展到后来，就形成世代聚居于此的两大家族。韦应物与韦庄属于韦家世族，杜甫与杜牧属于杜家世族。韦家世族居住的地方叫“韦曲”，杜家居住的地方叫“杜曲”。韦曲与杜曲相隔不过五里。到了唐代，韦、杜两家都发展成为顶级世族。有唐一代，韦家就出过十七位宰相，还有一个中宗的皇后韦后。杜家也出了八位宰相和诸多驸马。
    杜陵东南十余里有一座小陵，是汉宣帝之许皇后陵地，被称为“少陵”，在少陵边有一片起于韦曲的平川，由于是樊哙封地，所以叫樊川。杜甫曾在少陵旁居住过十年，所以称“杜少陵”，杜牧晚年居的别业位于樊川，所以称“杜樊川”。樊川杜曲之间有个桃溪堡，崔护那个“人面桃花”的故事就发生在这里。
    因为城南韦、杜两家在唐朝都很显赫，所以当时有谚语称“城南韦杜，去天尺五”。
    韦庄虽出身于显赫的韦家世族，可他这一脉到他时其实家境已经贫寒。我们在叙说韦应物时就曾讲过韦应物虽一生贫寒但树立了雅正的家风，他的后代都受益于雅正家风的传承，苦读诗书，才识不凡，并都小有成就。韦庄受到这样家风的影响，自然也成长为饱学之士。
    可惜的是，他一直考到四十六岁都未能考中进士。四十六岁那年，他仍然留在京城备考，结果黄巢乱军杀入长安，唐僖宗逃至成都，韦庄这样的小人物却困在了都城之中。
    在长安城内，他目睹了乱军抢虏掠杀的惨景，就像杜甫当年被安禄山叛军堵在长安城内，目睹血流成河、尸骨成山的场景一样，杜甫写了《哀江头》、《哀王孙》等纪实诗记叙当时的惨状，而韦庄也以一颗悲天悯人之心写下了《秦妇吟》这首长达二百三十八句，一千六百六十六字的长篇叙事诗。
    这部长篇叙事诗是诗人结合自己在长安城内和逃离长安城后奔赴洛阳途中的所见所闻，借一个命运悲苦的妇女“秦妇”之口，向世人描述战争所造成的人间炼狱般的凄惨景象。全诗不仅揭露了黄巢乱军的烧杀抢掠的现实，也通过一位“乞浆老翁”之口，同样控诉了官军劫杀百姓的罪恶行径。
    全诗内容丰富，头绪纷繁而叙述得法，层次分明，是一首杰出的叙事诗。这首诗写成之后广为流传，而韦庄也凭这首诗获得了“秦妇吟秀才”的称号。
    但由于诗中有“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这样触目惊心的诗句，和对官兵抢杀百姓罪行的揭露，韦庄在后来整理诗集《浣花集》时并没有将此诗录入，导致此诗失传一千多年。从宋至清，人们都听闻《秦妇吟》之名，却不见其文。直到二十世纪初，人们从敦煌石窟藏书中发现了《秦妇吟》抄写本，才使这首诗重见天日。

    这部长篇叙事诗由于内容问题，一直没有得到公允评价，但事实上这首翔实并客观地反映当时社会现实的长篇巨制，其历史意义与文学价值远比白居易自艾自怜的《琵琶行》和价值观扭曲的《长恨歌》要重大的多，甚至可以比肩于杜甫所有的写实诗。相信有朝一日，《秦妇吟》会得到它应有的评价，那时候，韦庄在文学史上的地位将不逊于杜甫、白居易。

    韦庄亲自经历了这场战乱后，一路流徙展转至婺州（今浙江丽水）隐居避乱。在客旅金陵时，他写下了一首怀古佳作《台城》：
    江雨霏霏江草齐，六朝如梦鸟空啼。
    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
    台城原是三国东吴的后苑城，东晋成帝在此基础上建成皇宫。从东晋到宋、齐、梁、陈，台城一直是尚书台和皇宫所在地，所以韦庄感慨“六朝如梦鸟空啼”。“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这两句诗，朦胧地表达了诗人伤时伤世却无可奈何的情绪。
    在婺州隐居了近十年，待黄巢之乱平息后，韦庄不甘心自己家族读书入仕的家风在自己身上终结，便于乾宁元年（894年），毅然出山赴京参加进士科举。幸运的是，已经五十九岁的他终于进士及第。考中进士后，他被授予左拾遗一职，但并没有得到唐昭宗的赏识，于是在天复元年（901年），他入蜀进入西川节度使王建幕府。朱温篡唐建梁，大唐气数已尽，韦庄率众人于成都大哭三天，之后他便协助王建建立了前蜀政权并与前梁抗争。韦庄官至前蜀宰相，于武成三年（910年）病逝于成都花林坊，享年七十五岁。
    韦庄一生著诗词颇丰，现存诗三百余首，存词五十余首。作为词人，他与温庭筠并称“温韦”，是花间派又一重要词人。作为诗人，他与韩偓、罗隐并称“华岳三峰”。韦庄的诗除了写实题材外，怀古咏史及羁旅写景题材也多有涉及。他对现实的感慨虽然比较深广，但并不过分低沉，他的诗风清丽婉曲，如《长安旧里》：
    满目墙匡春草深，伤时伤事更伤心。
    车轮马迹今何在，十二玉楼无处寻。
    这首诗就充分反映了韦庄作为大唐遗民，眼见着大唐王朝崩溃时，内心的悲哀与惆怅。

    与韦庄、罗隐并称“华岳三峰”的韩偓，是温李诗派的重要诗人。
    韩偓（842—923年），字致尧，小名冬郎，京兆万年（今陕西西安）人。他十岁时和家人一起为姨夫送行，即席赋诗一首，词句颇有老成之风，令满座惊叹。他的姨夫更是欣喜无比，过了好几天还追吟小韩偓的一句诗“连宵侍坐徘徊久”之句，深感此子不可限量，于是写了二首七绝诗称赞小韩偓的诗才，其一是：
    十岁裁诗走马成，冷灰残烛动离情。
    桐花万里丹山路，雏凤清于老凤声。
    用“桐花万里丹山路，雏凤清于老凤声”这两句诗赞誉后辈，寓意高远，极其典雅。《红梦楼》中北静王向贾政夸贾宝玉曾引用此诗句。写这一篇章时恰逢高考张榜，过不了多久应有读者朋友参加升学宴，建议不妨引用这两句诗去恭贺，主人喜不自禁之余想必一定会钦佩你的文化底蕴。
    那么，能写出如此精彩诗句的韩偓姨夫到底是谁呢？其实我们看到“冷灰残烛”这样的词时就很容易猜到他是谁，不错，他就是李商隐。李商隐写的这首诗的题目就是《韩冬郎即席为诗相送因成二绝》。
    让李商隐大加赞誉的韩偓确实没令其失望，成年后大力发扬光大“温李”诗风，成为晚唐诗坛最有影响力的诗人之一。
    然而，韩偓参加进士科举考试之艰难，也仅比韦庄稍好一点，他一直考到龙纪元年（889年），也就是他四十八岁时，才进士及第。不过，进入仕途后，他升迁还是比较顺利的，十年不到便做到了翰林学士之位。唐昭宗时，由于反对朱温，韩偓被贬濮州司马，随后他愤而辞官南下入闽隐居，自号玉山樵人。期间朝庭又两度征诏他复职，但他对把持朝政的朱温阴险品行深为不齿，同时也对其残忍本性深为恐惧，因而拒绝了征诏。
    事实证明，韩偓拒诏是明智的。唐昭宗在朱温的威逼下迁都洛阳后不久，就被朱温谋杀。谋杀完唐昭宗，朱温又将屠刀举向了朝廷中忠唐的大臣，一次性将朝中重臣三十余人杀死于白马驿，史称“白马之祸”。朱温杀死这些大臣不算数，还听从谋士李振建议，将这些平时自诩为“清流”的文士大臣们的尸首丢进黄河之中，意思是要让这些“清流”人做鬼变成浊流。
    韩偓拒诏逃过了被杀抛尸的厄运。但唐亡后，韩偓以“天涯烈士”自许，表明自己忠于李唐王朝的决心，后于923年左右客死于闽地。
    韩偓一生诗作颇丰，有《韩内翰别集》和艳诗《香奁集》存世。韩偓诗中感时伤乱之作颇多，几乎是以编年史的方式再现了大唐王朝由衰而亡的场景。他喜欢用近体诗尤其是七律诗写事，纪事与抒怀相结合，继承了杜甫、李商隐的传统，但境界不够阔大浑厚。如《自沙县抵龙溪县，值泉州军过后，村落皆空，因有一绝》：
    水自潺漫日自斜，尽无鸡犬有鸣鸦。
    千村万落如寒食，不见人烟空见花。
    韩偓的艳诗对后世的影响较大，李清照就曾直接将他的两首诗《懒起》和《偶见》化用为千古名词《如梦令?昨夜雨疏风骤》和《点绛唇?蹴罢秋千》。
    我们选《懒起》和《如梦令?昨夜雨疏风骤》对比赏析一下。《懒起》全诗如下：
    百舌唤朝眠，春心动几般。
    枕痕霞黯淡，泪粉玉阑珊。
    笼绣香烟歇，屏山烛焰残。
    暧嫌罗袜窄，瘦觉锦衣宽。
    昨夜三更雨，今朝一阵寒。
    海常花在否，侧卧卷帘看。
    韩偓写这种艳体诗实际上是想借此表达一种面对命运无情，自己却无可奈何的自艾自怜情绪，但由于轻薄香艳，形成了一种萎靡颓废之气，所以并没有得到后世的推崇。
    李清照化用后的《如梦令?昨夜雨疏风骤》如下：
    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
    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
    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一个女性词人如此写，既显得娇憨可爱，又突出惜春之心，所以大受后人追捧，成为千古绝唱。
    但韩偓一个大老爷们写《懒起》这样的诗，就给人一种病态感，更何况《懒起》这首诗前八句确实堆砌，如果仅剩后面四句，作者认为既清丽又隽永，不失为一首好诗，而李清照恰恰改写的就是这四句。如果韩偓的《懒起》这首诗仅后面四句的话，估计也没李清照什么事了。至于李清照化用韩偓《偶见》这首诗，在这里就不详叙了。仅此一例就足以证明李清照是非常欣赏韩偓的《香奁集》的，并深受其影响的。

    韩偓十岁时被李商隐称赞，而小他九岁的郑谷，在七岁时就被诗人兼诗评家司空图抚背称赞：“当为一代风骚主”，可见郑谷又是妥妥的神童一枚。
    郑谷（约851—910年），字守愚，袁州（今江西宜春）人。其父郑史任永州刺史时，郑家与司空图同住一个大院子中。司空图见七岁的郑谷聪明伶俐，便十分喜欢他。有一次他在院中漫步碰见小郑谷，就逗他道：“听说你这么小年纪就能吟诗，就不知道你读没读过我的诗？”小郑谷立即点头道：“读过！”司空图继续逗他道：“那你觉得我的诗写得怎样呢？”小郑谷认真道：“写的不错，尤其是您的《曲江晚望》里'村南斜日闲回首，一对鸳鸯落渡头'这两句诗写得大有深意，非常好！”
    小郑谷话还没说完，司空图的眼睛就差点瞪掉了下来！过了好长时间，司空图才回过神来，抚着小郑谷的背，感叹道：“孩子啊，你将来必定会在文坛上独领风骚啊！”
    这个被长辈赞叹的小郑谷与韩偓一样，也没有辜负长辈的期望，日后真的成为独领风骚的大诗人。
    郑谷科举之路也很艰辛，考了十六年，于光启三年（887年）才考取进士，他中进士那年，也三十七岁了。他又比韩偓稍好一些，比长九岁的韩偓还早二年进士及第。不过他的仕途却比韩偓差了不少，先是出任鄠县县尉，后升任都官郎中。在唐昭宗被逼迁都洛阳时，郑谷在宜春籍高僧虚中的指点下，辞官归隐于老家宜春。大唐于907年被灭后，他忧郁成疾，不久即病逝于家中，享年六十岁。而抚背赞叹他的司空图在大唐灭亡后，更是绝食而亡。
    郑谷的成名作是《鹧鸪》：
    暖戏烟芜锦翼齐，品流应得近山鸡。
    雨昏青草湖边过，花落黄陵庙里啼。
    游子乍闻征袖湿，佳人才唱翠眉低。
    相呼相应湘江阔，苦竹丛中日向西。
    这首以描写鹧鸪啼鸣烘托游子思乡之情的诗，一经面世就广为传唱，为郑谷赢得了诗名的同时，还为他带来了个“郑鹧鸪”的绰号。
    有一次郑谷参加一个宴会，主人便特意安排歌女演唱这首诗，向他致敬。郑谷听后又即席赋诗一首答谢：
    花月楼台近九衢，清歌一曲倒金壶。
    座中亦有江南客，莫向春风唱鹧鸪。
    这首《席上贻歌者》的主要意思是对歌女说，我们在座的有江南客人，就请不要再唱“鹧鸪”词了，免得我们又思乡。谁知歌女们得了这首诗又非常喜欢，又将这首诗传唱开了，使得“郑鹧鸪”的绰号更加响亮。
    郑谷除了以“郑鹧鸪”的绰号享誉诗坛外，还留下“一字之师”的美谈。
    晚唐诗僧齐己久闻郑谷诗名，十分仰慕，便带着自己的诗作登门拜谒求教。郑谷仔细翻阅齐己诗卷，读到了一首《早梅》：
    万木冻欲折，孤根暖独回。
    前村深雪里，昨夜数枝开。
    风递幽香出，禽窥素艳来。
    明年应如律，先发望春台。
    这首诗是齐己最得意的诗作之一，郑谷也觉得写得不错，但斟酌了片刻后，还是说道：“梅开数枝就不是早梅了。若改为‘一枝’则更准确，不知大师以为如何？”
    齐己听罢，思忖一番之后，大为折服，于是躬身下拜道：“先生真是贫僧的一字之师啊！”
    这件事不胫而走，又传成诗坛佳话，于是郑谷又获得了“一字师”的盛名。“一字之师”的成语也就此诞生。
    其实，郑谷由于后半生恰逢乱世而流离奔走，所以他的诗中大部分还是以反映社会动乱、感时伤怀为主，如《长安感兴》：
    徒劳悲丧乱，自古戒繁华。
    落日狐兔径，近年公相家。
    可悲闻玉笛，不见走香车。
    寂寞墙匡里，春阳挫杏花。
    郑谷一生作诗不下千首，编有《云台集》等文集，但佚失较多，《全唐诗》录其诗三百多首。郑谷诗名盛于晚唐末，其诗特点是通俗易晓，不俚而切，但总体格调不高。到宋初时，其诗已作为教习蒙童之用，但后世影响渐衰，诗名也随之减弱，以至于现在已经很少有人提及其人其诗。

最近因经常上圩堤防汛，所以更新不及时，向读者道歉。现将五十八章，一次性更新。谢谢支持我的朋友们！

    第五十八章 “任是无情也动人”——罗隐
    晚唐末期，除了诸如韦庄、韩偓、郑谷这些伤时伤世的伤情诗人外，还有一批针砭现实、讽刺朝政的写实诗人，其中以罗隐、皮日休、杜荀鹤等名气最大，对晚唐诗歌的贡献也最大。这三人中，又以罗隐年龄最长、留下的故事最多，而且他创造的耳熟能详的金句也最多，如“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家财不为子孙谋”、“今朝有酒今朝醉”、“任是无情也动人”等等，所以我们先从罗隐说起。
    在现代人编撰的古代文学史中，罗隐的地位并不高，只能算是个二流诗人。可在唐末五代时期，罗隐的名气极盛，甚至盖过杜甫、白居易等顶尖大诗人。尤其是在民间，罗隐甚至被神话，时至今日，在江浙一带还有罗隐的神话故事在流传。
    在正式叙写罗隐之前，先挑选两段关于他的非常有意思的神话传说，供大家品析。
    传说罗隐的父亲是个农民，夏日上山守护庄稼时，被一个化成美女的老虎精迷上了。此事被他哥哥发觉后，哥哥将老虎精脱在草棚外的虎皮偷走，压于粪缸之下。老虎精没了虎皮，再也不能回复原形，遂同罗父相偕回家，结为夫妇，生下罗隐。后来妯娌间发生争吵，嫂子一气之下将虎皮从粪缸之下挖出来扔到老虎精面前。老虎精狂怒之下，就地一滚变回老虎，将嫂嫂、哥哥、丈夫全都咬死，正要咬孩子的时候，老祖母急忙用谷箩罩住孩子，并用拐杖敲打老虎额头，厉声骂道：“畜生，难道连自己的亲生骨肉都要咬吗？”那虎精顿时眼中涌泪，大吼一声，出门狂奔而去。因为这孩子是隐藏在箩筐里才活下来的，所以孩子就被取名为“罗隐”。
    罗隐成了孤儿，和祖母相依为命，日子过得很艰难，所以要经常向左邻右舍借米借盐度日。借的次数多了而且还有借无还，邻居们就不肯借了。罗隐祖母是个心地褊狭的人，借东西碰壁，她都记恨，而且常常在上灶切菜时唠叨：“跟张三借，张三不借，一遭；跟李四借，李四不借，又是一遭！”灶司菩萨耳朵有点背，罗隐祖母说“一遭”，他听为“一刀”。听得次数多了，灶司菩萨心里有点发毛，这个老奶奶天天絮叨“一刀、一刀”的，她孙子要是当了皇帝，听了老太太的话，那要杀多少人？于是他赶紧上奏玉帝。玉帝听了也慌了，本来安排好罗隐下界当个仁慈皇帝的，这么说，罗隐岂不要成为暴君？所以玉帝也赶紧派雷公菩萨下界拆罗隐的龙骨。
    罗隐祖母见雷公在拆罗隐龙骨，急忙叫罗隐咬住了马桶盖。结果，罗隐一身龙骨被拆光，只因为嘴咬着马桶盖，雷公嫌脏，便没拆他的嘴巴骨。因此，罗隐便剩下一张说什么应什么的“圣旨口”。这也是世人传说罗隐是“讨饭骨头圣旨口”的来由。

    民间的传说自然是牵强附会之词，虽然有点荒唐搞笑，但至少说明罗隐在百姓心目中就是个天生不凡的存在，同时也形象地表达了罗隐的两个特征。什么样的特征呢？
    我们切入正叙，看看真实的罗隐到底有怎样的与神话传说相契合的特征。
    罗隐（833—910年），字昭谏，杭州新城（今杭州市富阳区新登镇）人。罗隐原名“横”，字昭谏，这样的名字合在一起才说得通，才寓意卓而不凡。“横”空出世，通过上谏“执大柄而定是非”（罗隐《谗书?重序》），这才是他名字的本意。然而“十上不第”后，面对有心报国却无力回天的现实，他扼腕长叹，愤而改名为“隐”。
    罗隐原名字取得那么不凡，说明他绝不是个农家子弟。在古代，普通农户家能出个识文断字的人就不错了，要出个大诗人，那简直就是天方夜谭。历数古代文人，哪有什么农家子弟出身？不是官宦世家，最起码也是个富裕地主阶层。同样，罗隐也出身于一个官宦世家，只不过他的祖上包括他的父亲都是小官僚，并不显赫。但罗氏家族在当地也算是个大家族，家族同一辈中，当时就出了罗隐、罗虬、罗邺三个公认的青年才俊，被当地人称为“三罗”。
    和韦庄、韩偓等人一样，罗隐的大半生都耗在科举考试之上。大中十三年（859年），二十七岁的罗隐在江西南康通过解举，取得参加进士考试资格，然后在江陵拜见荆南节度使白敏中，希望得到他的举荐，然而白敏中已经失势，所以罗隐得了白敏中的举荐也没有任何作用，一连考了七次都落榜。后来又断断续续考了几年，总共考了十多次，屡败屡战，结果还是屡战屡败，自称“十二三年就试期”，史称“十上不第”。
    虽然在京城十几年连考七次都落榜，但他还是以诗打出了名气，他的才气也得到了广泛赞誉，更得到了令狐绹的欣赏，当时京城有人将他与前辈诗人温庭筠、李商隐合称“三才子”。据说令狐绹的儿子令狐滈考中进士后，罗隐写诗相贺。令狐绹读到罗隐的贺诗后非常高兴，对儿子说：“你进士及第我都不怎么高兴，我最高兴的是你得到了罗公的诗一篇啊！”
    可见当时罗隐在公卿大臣中的名气也是极盛的。既然这样，他为什么总是屡考屡落第呢？这里有两个版本来说明原因。
    版本一，唐昭宗非常欣赏罗隐的诗文，登基后，曾想以甲科进士录取罗隐。但有大臣上奏：“罗隐虽然有才，可为人轻狂，明皇这样圣德，还横遭他讥讽诽谤；如果让他当了官，朝廷里的将相臣僚，岂不都要被他侮辱个遍？”昭宗问这位大臣，罗隐写了什么讥谤之词，这位大臣例举出了罗隐写的《华清》这样一首诗：
    桂殿层层佳气多，开元时节好笙歌。
    也知道德胜尧舜，争奈杨妃解笑何！
    这位大臣将这首诗好好剖析了一遍，唐昭宗听了这位大臣的解说，也相信了这位大臣的话，于是就罢了起用罗隐的念头。
    这是《唐才子传》记载的版本。如果这一版本成立，显然这位大臣是个妒贤嫉能的佞臣。唐朝可没兴过文字狱，白居易写《长恨歌》没事，杜牧赤裸裸地讥讽：“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也没事，怎么到了罗隐化用两位前辈诗，并且还带一句“也知道德胜尧舜”这样拍马屁的话，就有事、就成了恶意讥谤了呢？
    只怪罗隐生错了时代，生在那个佞臣当道、不将大唐整垮不罢休的年代！
    版本二，黄巢起义被平定后，朝廷严重缺乏人才，有大臣建议让已经名闻天下的罗隐入仕，宰相韦贻范就给大家讲了个小故事，说是他有一次曾与罗隐同乘一条渡船，听见船夫对罗隐说：“咱们这条船上可坐有朝廷的大人哦！”谁知罗隐回了一句：“什么大人不大人的？我用脚夹笔写的文章，都能顶得上好几个这样的大人！”韦贻范说到这，笑问道：“诸位大人，要是罗隐入朝当了官，我们在他眼里可能连秕糠都算不上，请问你们还愿意推举吗？”一席话让提议的人膛目结舌，自然也没人再想推举这个恃才傲物的家伙了。
    这是《唐诗纪事》里的版本，如果这个版本成立，说明罗隐性格确实狂傲得有点过火，偏偏又遇到了一位肚子里撑不了船的宰相，他只能自认倒霉。

    罗隐确实是位比较激愤，动不动就发嘲讽的文人，但这也是在他“十上不第”之后。民间最津津乐道他的嘲讽《送灶诗》：
    一盏清茶一望烟，灶君皇帝上青天。
    玉皇若问凡间事，为道文章不值钱。
    而文人们则更欣赏他的讽刺小诗《雪》：
    尽道丰年瑞，丰年事若何？
    长安有贫者，为瑞不宜多！
    实际上，罗隐写的最深刻的讥讽诗当属《感弄猴人赐朱绂》：
    十二三年就试期，五湖烟月奈相违。
    何如学取孙供奉，一笑君王便着绯。
    这首诗的背景是，广明元年（880年），黄巢军队进攻长安时，唐僖宗不是召集文武共商救亡图存大计，而是带着一个耍猴的艺人和一群猴，早早地逃往四川成都。那群猴子也确实善解人意，不但善于扮出各种怪相逗唐僖宗开心，而且还会像臣僚一样随朝站班。于是僖宗一高兴就赏赐耍猴艺人一袭红色朝服，也就是诗中说的“赐朱绂”，封这个艺人四品官衔，号称“孙供奉”。这个“孙”与孙悟空的“孙”是一个意思，都是指“猢狲”的“狲”。
    你说这个唐僖宗是不是荒唐透顶？大唐江山在这个嬉戏一生的皇帝手中不败崩溃才怪呢，不过，我们也不得不佩服古代文人，这个名叫李儇的昏君死后，居然想出个“僖宗”的庙号称呼来，“僖”是什么意思？就是“嬉戏”！他们不好责骂皇帝，却变着法子让他的庙号带着被调侃的意味。
    罗隐通过这首诗表达的意思是，自己考进士考了十多年，倒不如一个江湖耍猴艺人！这首诗在对比深刻的自我调侃中冷冷讥讽昏庸的僖宗，可以说是犀利无匹。
    这种犀利无匹的讥讽，在罗隐的杂文集《谗书》中更加直接地得以体现。收集在《谗书》中的《说天鸡》、《汉武山呼》、《三闾大夫》、《叙二狂生》、《梅先生碑》等篇，都是嘻笑怒骂，涉笔成趣，显示了他对现实的强烈批判精神和杰出的讽刺艺术才能。尤其是《英雄之言》，通过刘邦、项羽二人的二句所谓“英雄之言”，深刻地揭露了那些以救民涂炭的“英雄”自诩的帝王们之强盗本质，文章还向最高统治者警告：“意彼未必无退逊之心、正廉之节，盖以视其靡曼骄崇，然后生其谋耳”。
    《谗书》是罗隐“愤懑不平之言，不遇于当世而无所以泄其怒之所作”（方回《谗书跋》），目的是“警当世而戒将来”。罗隐的《谗书》与皮日休的《皮子文蔽》、陆龟蒙的《笠泽丛书》共同掀起了晚唐古文的另类——小品文的高潮。所以鲁迅先生说：“唐末诗风衰落，而小品放了光辉。”鲁迅先生于上个世纪三十年代创作了大量的杂文，嘻笑怒骂皆文章，显然受到了晚唐这三位小品文大家的影响。
    罗隐身受不公，敢于发出抗争与激愤之言，同时以老百姓都能听得懂的语言写成诗，讥讽权贵。他的诗不仅仅表达了个人观点，更多的是反映了百姓们的心声，百姓们甚至认为罗隐就是他们的发声人，所以他成为民间最受欢迎的诗人。而民间流传他是“讨饭骨头圣旨口”，则是对他坎坷身世的同情和对他所发之声的绝对赞同，正因为如此，我们才说“讨饭骨头圣旨口”的神话传说高度契合了他的个性特征。

    而民间硬是将罗隐神化成老虎精所生的传说又反映他什么特征呢？下面这则故事就能说明。
    罗隐为了考中进士，也不得不四处行卷。他年轻时曾通过关系行卷于当时宰相郑畋（音‘田’），郑畋翻开罗隐诗集，读到一篇《筹笔驿怀古》的诗后，大加赞赏。这首诗如下：
    抛掷南阳为主忧，北征东讨尽良筹。
    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
    千里山河轻孺子，两朝冠剑恨谯周。
    唯余岩下多情水，犹解年年傍驿流。
    “筹笔驿”是三国时期诸葛亮北伐中原时的一个重要驿站，罗隐来到这里凭吊，写下了这篇反映诸葛亮和蜀国往事的怀古诗。其实李商隐此前也写过一篇《筹笔驿》诗，是传世佳作。珠玉在前，罗隐还写同样的题材，勇气可嘉。事实上，罗隐的这首诗意味十足，对诸葛亮殚精竭虑却敌不过时运的结果发出感慨，反应出罗隐的黄老思想。这首诗并不逊于李商隐的《筹笔驿》诗，尤其是“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这两句感慨，也成了千古金句。所以读完这首诗后，郑畋是击节叫好。
    郑畋击节叫好时，女儿正好路过，便进来一探究竟。郑大小姐是个外秀慧中的才女，难得听父亲夸行卷之诗，于是便借阅了罗隐的这卷诗集。谁知，第二天还诗集给父亲时，郑大小姐像得了魔怔似的，一边走一边低吟“任是无情也动人……”、“张华谩出如丹语，不及刘侯一纸书”………
    郑畋看出端倪，笑着问：“要不我将罗生请来一见？”郑大小姐羞涩地点头同意。
    郑大小姐一边走一边吟的是罗隐的《牡丹花》和《句》这两首诗。《牡丹花》诗如下：
    似共东风别有因，绛罗高卷不胜春。
    若教解语应倾国，任是无情亦动人。
    芍药与君为近侍，芙蓉何处避芳尘。
    可怜韩令功成后，辜负秾华过此身。
    这首诗有两个典故要解释一下。“解语”：唐玄宗曾经在宫中太液池畔宴请皇亲国戚，当时池中千百株白莲齐放，形成绝美景色，群臣们驻足欣赏、啧啧称赞。唐玄宗见此情景哈哈大笑，忽然指着杨贵妃得意道：“白莲虽美，比我这解语花如何？”他的“解语花”的本意是会说话的花。众人自然大拍马屁：“娘娘国色天香，远胜白莲诶！”这样一来，一个形容温柔又会说话美女的典故“解语花” 就诞生了。《红楼梦》中第十九回回目是“情切切良宵花解语意绵绵静日玉生香”，这里面就用“花解语”代指又温柔又会说话的袭人。回目中用这么一个生癖的典故，可见要读懂《红楼梦》一书，对现代人来说也太难了啊！
    “可怜韩令功成后，辜负秾华过此身”这句背景是引用了唐宪宗时期的中书令韩弘平藩回京后，看到自己府邸中养有娇艳牡丹花，为了不玩物丧志，便命人全部砍去的故事。
    郑大小姐吟的另一首《句》诗，后面会讲到，这里略过。却说郑畋为了让女儿见一见罗隐，便特意安排了一场宴会，也特意请罗隐出席。
    郑大小姐学卓文君于帘幕后窥视。那知郑大小姐窥视片刻之后，失望得差点放声大哭。她原想着能写出如此优美诗句的人，一定也会同司马相如一般，风流倜傥，谈吐不凡，谁知那罗隐不但相貌丑陋，言行还迂腐拘谨。郑大小姐心中的憧憬如冰块掉落，碎成一地。伤心欲绝的郑大小姐回到闺房，便将罗隐诗集悄悄烧了，从此再也不吟罗隐诗作，真正是见还不如不见！如果郑大小姐那时候能听到钱钟书先生的一句名言：“假如您吃了个鸡蛋觉得不错，何必非要认识那只下蛋的母鸡呢？”估计就不会造这么一出失望透顶的单相思了！
    这个故事就反映了罗隐的又一特征，也就是民间传说的，罗隐有“虎相”，长得奇丑。
    温庭筠长得丑，却有女人缘，因为他会唱“我很丑但我很温柔”，他的花间词将诸多女子唱得神痴意迷。可我们的罗隐长得丑事小，说起话来还尖酸刻薄，面对女子，更不解风情，这样一个人怎得女人喜？

    比如说他过钟陵时，被一个才艺双绝的妓女讥诮了一句话，他便立马写了首著名《赠妓云英》诗，进行反讥并自嘲：
    钟陵醉别十余春，重见云英掌上身。
    我未成名卿未嫁，可能俱是不如人。
    这首诗的背景是，十多年前罗隐进京赶考路过钟陵时，在朋友宴会上与这位名叫云英的妓女相识。十多年过后，罗隐再过钟陵时恰巧又在宴席上碰见这位妓女云英，云英问了他一句：“罗秀才尚末脱白乎？”这一句话戳中了罗隐心里痛点，激起了他满腔义愤，于是他直接将末考取功名与妓女未嫁的原因对等起来，进行调侃，讥讽得既深刻又让人为之心酸。这首诗一出，立即成了落榜文人和平民百姓最津津乐道的趣诗。

    罗隐“十上不第”后，曾于咸通十二年（871年）通过湖南观察使于瑰获得衡阳县主薄一职，但由于性格耿介，与县令搞不好关系，没几个月，他便辞职东归。这之后，他又去京城一带游荡，继续从事着他考进士的大业，直到广明元年（880年），黄巢军队占据了长江以北，他北上无望，才同杜筍鹤等人同隐九华山。光启三年（887年），已经五十五岁的罗隐对科举考试和时局彻底失望了，便返回江东，欲投杭州刺史钱镠（音“留”）幕下。
    在投钱镠之前，他将自己的一首诗当信寄了过去，想先看看钱镠的反应。这首诗便是郑大小姐也喜欢的《句》：
    夏窗七叶连阴暗，赖家桥上潏河边。
    细看月轮真有意，已知青桂近嫦娥。
    一个祢衡容不得，思量黄祖谩英雄。
    张华谩出如丹语，不及刘侯一纸书。
    山雨霏微宿上亭，雨中因想雨淋铃。
    老僧斋罢关门睡，不管波涛四面生。
    给钱镠寄这首诗，重点当然不在郑大小姐喜欢的两句诗“张华谩出如丹语，不及刘侯一纸书”，而在于“一个祢衡容不得，思量黄祖谩英雄”这两句。钱镠收到罗隐的这首诗，知道名满天下的大才子罗隐已经有了回乡归附自己的意图，大喜过望，即回复：“仲宣远托刘荆州，盖因乱世；夫子乐为鲁司寇，只为故乡。”
    罗隐收到钱镠这幅对联回复是老泪纵横，因为钱镠不但将自己比作王粲（字仲宣），甚至还比作了孔子。罗隐感慨自己漂泊一生终于碰到了知遇之人，于是带着感恩之心追随了钱镠。
    而这个钱镠也是值得罗隐追随的，他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在罗隐的协助下，他先是平定董昌叛乱，升任镇海节度使，而后又平定吴越其它势力，最终被封为吴越王。
    天佑四年（907年），朱温篡唐自立，国号“大梁”，罗隐得知后激愤异常，当即劝说钱镠兴兵讨伐。钱镠大为惊讶，他一直以为罗隐因没有得到李唐朝廷重用而心怀怨恨，没想到唐亡时，他居然如此悲愤，这一刻他才真正理解罗隐，虽然对李唐朝廷责之深、讥之辛，但其实他对李唐王朝乃至整个国家是痛之切！
    钱镠很敬佩罗隐的忠义，但拒绝了他的劝说。钱镠向所有幕僚们阐述了他的“休兵息民”的治国理念，将群僚说得心悦诚服。而钱镠的“休兵息民”的仁政也一如贯之地在吴越实施。五代十国时期，中原战乱纷纷，生灵涂炭，但吴越却一直和平发展，欣欣向荣，成为天下最富足的地方。直到北宋南下，钱镠的孙子钱俶（chu）主动归附宋朝，让吴越之地无一人因战争而死亡。钱家这种以吴越人民生命福祉为重，并不计较王室虚名的做法，令吴越人民感恩戴德，时至今日，吴越人民还在赞美钱家的功德。钱家最终也是善有善报，逐渐发展成吴越第一家族，后世能人贤才辈出，近代更是涌现了钱玄同、钱钟书、钱学森、钱伟长、钱三强等一大批著名文人和科学家。

    罗隐在吴越国时，朱梁曾以谏议大夫官职征诏他，被他断然拒绝了。后来钱镠表授他吴越国给事中一职。后梁开平三年（910年），罗隐病逝，享年七十八岁。
    罗隐的思想属道家，著《太平两同书》阐述他的“太平匡济术”，这一思想对钱镠执政理念产生重要影响。吴越地区能够躲过七八十年的战争之厄，罗隐的思想功不可没，所以吴越地区人民将罗隐神化成“文曲星”下凡，以示对这位千古才子的敬仰。
    罗隐的诗歌最大的成就在于以口语化的语言写出百姓们喜闻乐见的讥讽诗，而他本人亦一生端正刚猛，所以网络上也有人称之为“唐朝的鲁迅”，当然这并没有得到主流的认可，不必当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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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杜荀鹤后悔不迭的时候，朱温却忽然下令召见他。杜荀鹤来到梁王大殿时，朱温还起身相迎道：“听闻秀才名久矣！”杜荀鹤急忙欲跪拜，朱温摇手道：“秀才不必行跪拜礼！”
    杜荀鹤刚坐下，朱温忽然问左右道：“好像下雨了？”左右出去探看后回禀，确实下雨了，而且很奇怪，天空下的还是无云雨。朱温笑道：“秀才见过无云雨吗？我听说这叫‘天哭’，也不知是何征兆？”
    左右听朱温这么一说，一个个大惊失色，生怕朱温又要生气杀人。
    杜荀鹤也吓得双腿发颤，战战兢兢道：“山人虽未见过无云雨，但山人认为此乃吉祥之兆。”
    朱温听了哈哈大笑道：“那就请秀才以无雨云为题赋诗一首如何？”
    杜荀鹤立即起身，提笔赋诗：
    同是乾坤事不同，雨丝飞洒日轮中。
    若教阴朗都相似，争表梁王造化功。
    意思是说梁王有造化，所以天都下无云雨来表功。这样的吹捧，自然是能获得阴谋篡位的朱温之欢心。朱温看了这首诗后，不仅为他表荐礼部，还赠送了不少财物资助他。
    获得朱温的推荐，杜荀鹤果然于第二年即大顺二年（891年）以第八名的位次进士及第，这一年他已四十六岁。或许是他拍朱温马屁的那首《无云雨》诗传到了朝廷官员耳中，诸多大臣鄙夷杜荀鹤的人品，再加上朝局混乱，所以中了进士的杜荀鹤并没有谋得一官半职，只得回家闲居。
    好在宣州刺史田頵很重视他，便聘他为从事。天复三年（903年），田頵起兵叛杨行密，派他到大梁联络朱温。结果他到大梁时，田頵就已经兵败身死。留在大梁的杜荀鹤因祸得福，被朱温表荐为翰林学士、主客员外郎。
    一生热衷于功名利禄的杜荀鹤终于获得了一个六品官职和清贵的翰林学士头衔，可惜的是，他是个天生的苦命读书人，获官职没几天就病逝了，被人调侃为“五日翰林”。

    杜荀鹤出身卑微，接触的是社会最低层，由于受儒家思想影响，他自觉秉承杜甫写实讽谕精神，关注民间疾苦，为百姓苦难呐喊。但也正是因为出身卑微，杜荀鹤又格外热衷于追求功名利禄，所以他是在一边批判社会一边巴结权贵的矛盾交织中度过一生的。而他的诗也因此分两大分类，一类是写实讽谕的律诗，一类是巴结权贵的献诗及宫词。
    杜荀鹤的讽谕诗很独特，他没有采用乐府诗形式而是采用近体律诗形式，写所见所闻之现实，且语言浅显自然，不用典故，不用藻饰，却能“变俗为雅，极事物之情”（《唐才子传》），这是他对提高近体诗表现力的贡献。如《乱后逢村叟》：
    经乱衰翁居破村，村中何事不伤魂。
    因供寨木无桑柘，为点乡兵绝子孙。
    还似平宁征赋税，未尝州县略安存。
    至今鸡犬皆星散，日落前山独倚门。
    这首诗将一个村落衰败到只剩一个老人独倚门的惨景客观地呈现在读者面前，不带婉转地指明造成乡村民不聊生的原因，矛头直指官府，可谓批判犀利。
    杜荀鹤留存的三百多首诗中，讽谕律诗占有一大半以上，所以，说他是晚唐末期著名的现实批判诗人并不为过。
    杜荀鹤的献媚诗的确没什么价值，但他的宫词诗《春宫怨》却被后人推为“唐人宫词第一”。这首脍炙人口的诗如下：
    早被婵娟误，欲妆临镜慵。
    承恩不在貌，教妾若为容。
    风暖鸟声碎，日高花影重。
    年年越溪女，相忆采芙蓉。
    这首诗中的“风暖鸟声碎，日高花影重”一联受到后人追捧，人称“杜诗三百首，尽在一联中”。
    对于杜荀鹤的诗，后人评价分歧较大，严羽在《沧浪诗话》中将他的诗列为杜荀鹤体，但另一些评论家则讥斥他的诗鄙俚近俗，是“晚唐之下者，是下净优人口中语”（杨慎《升庵诗话》）。
    实际上，杜荀鹤的近休律诗可以说是独具一格的，之所以遭后人负面评价，其根本原因还是在于他“晚节投靠朱温，壮志清名，中道而废，为时论所惋惜”（《鉴诫录》）。

    第六十章“落花无那恨东风” ——大唐四大女诗人
    大唐诗人层出不穷，众星闪耀，构成了璀璨的诗歌星空。但前面介绍的大诗人无一不是男性，那么在全民爱诗、全民吟诗的大唐，有没有女性诗人存在呢？据专家考证，在大唐二百九十年间，竟然出现了二百零七位女诗人。其中，以李冶、薛涛、刘采春、鱼玄机四人最为著名，后人也将此四人并称为“唐代四大女诗人”。她们虽然没有李白、杜甫等著名男性诗人那样光芒四射，但也散发着自己独特的光芒。
    一、女中诗豪李冶
    李冶（？—784年），字季兰，中唐初期浙江乌程（今浙江吴兴）人。李冶容貌俊美，天赋极高，属于“弱龄早慧”的神童，据《唐诗纪事》记载，她五六岁时已能出口成诗，曾吟《咏蔷薇》一诗，其中有“经时未架却，心绪乱纵横”句。因“架”与“嫁”谐音，其父据此预言她“必为失行妇”，并在她十岁时送她出家为女道士。
    这种所谓“诗谶”的故事虽有后人编造之嫌，但李冶的一生，也的确可称之为风流女冠（女道士雅称）。
    李冶在道观长大后，容姿秀美，神情脱俗，又善弹琴，工翰墨，尤其以诗才敏捷而名闻天下，故当时江南一带名士皆与之交往。其中就有诗僧皎然上人、茶圣陆羽（陆鸿渐）、大诗人刘长卿等等。李冶还与朱放、韩揆、阎伯钧、萧叔子等情意绵绵，一时间成为江南一带最有名的社交之花。
    李冶无拘无束，宕逸纵情，绝没有人们印象中的古代女子的忸怩，所以连刘长卿这样狂傲之人都不得不称之为“女中诗豪”。
    李冶“豪”到什么程度呢？
    她的朋友皎然和尚是位唐僧式的人物，长得眉清目秀，仪表堂堂。她第一次见到皎然时候，就对他动了心，然后对他以诗词挑逗，但皎然却是个真正出家人，心静如水，对李冶的风情万种视而不见，还写下了《答李季兰》：
    天女来相试，将花欲染衣。
    禅心竟不起，还捧旧花归。
    如果女冠挑逗和尚还不能说明她的“豪放”，那么我们再来看她和刘长卿开的一次玩笑，看看她到底“豪放”到何种程度。
    高仲武在《中兴间气集》中记载这么一件逸事：（季兰）尝与诸贤集乌程开元寺，河间刘长卿有阴重之疾，乃诮之曰：“山气日夕佳”。长卿对曰：“众鸟欣有托。”举座大笑，论者两美之。
    什么意思？作者都不好意思解释明白！
    解释一下重点：“阴重之疾”用现代医学术语解释，就是男人的疝气病。李冶与刘长卿说的都是陶渊明的诗句，其中“山气”与“众鸟”是重点，你们自己去品味。
    品味明白了，是不是有种瞠目结舌的感觉？一个女冠与一个大诗人说荤话事小，还荤到这种程度，但表面上却又显得那么文雅，真是服了！

    李冶早年写过一首脍炙人口的诗《八至》：
    至近至远东西，至深至浅清溪。
    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
    一个出家人却写这么一首勘破夫妻关系的诗，又不得不令人咋舌。
    当然，作为女性诗人李冶写情写相思的诗更多，也更加动人。如《相思》：
    人道海水深，不抵相思半。
    海水尚有涯，相思渺无畔。
    携琴上高楼，楼虚月华满。
    弹着相思曲，弦肠一时断。
    如《明月夜留别》：
    离人无语夜无声，明月有光人有情。
    别后相思人似月，云间水上到层城。
    李冶写情写相思写得奔放，毫无小女儿家的羞涩之态，这才是刘长卿称之为“女中诗豪”的真正原因。
    李冶在江南一带的名气太大，终于传到特别喜欢诗词的唐德宗耳中，唐德宗居然毫不犹豫地将她召入宫中。
    泾原兵变时，乱军占领长安，唐德宗仓惶出逃，朱泚称帝。德宗逃的匆忙，宫女们没来得及撤出，李冶便被叛军捕获。
    这次叛乱中，张掖君王段秀实、严巨川等大臣也都被堵在长安城内。朱泚拉段秀实支持自己，结果被段秀实以笏板击得头破血流，朱泚一怒之下只好将他杀了。严巨川虽然被迫臣服，却写了首诗：“烟尘忽起犯中原，自古临危贵道存。手持礼器空垂泪，心忆明君不敢言。”他以这首诗表达自己内心不甘和忠于唐室的决心。
    李冶为了保住性命，也写了一首诗，不过这首诗是献媚朱泚的，其中有“九有徒口归夏禹，八方神气助神尧……闻道乾坤再含育，生灵何处不逍遥”之句，居然将朱泚比作禹与尧，马屁拍得实在肉麻。反过来说，如果朱泚是禹尧，那么德宗岂不是夏桀之流了？
    难怪唐德宗平了叛乱回到长安时，看到这样的诗句大怒，他愤怒责备李冶道：“你纵然不能学段秀实，总可以学严巨川吧？为何献媚逆贼如此悖逆不道的诗呢？”责备完，唐德宗命人将李冶推出去乱棍打死。一代名媛就此玉消香殒！
    在无力反抗的胁迫之下，沉默可以被谅解，但高调献媚确实令人不齿。
    李冶曾有《李季兰集》一卷，今已失传，仅存诗十六首。高仲武评论她说：“士有百行，女唯四德。季兰则不然，形器既雌，诗意亦荡。自鲍照以下，罕有其伦。”还说：“上方班姬则不足，下比韩英则有余。不以迟暮，亦一俊妪。”
    清代诗评家对她的评价相当高，说她“笔力矫亢，词气清洒，落落名士之风，不似出女人手”。

    二、女中文妖——薛涛
    薛涛（约768-832年），字洪度，京兆长安（今陕西西安）人。除了被称唐代四大女诗人之一外，她还与卓文君、花蕊夫人、黄娥并称蜀中四大才女。
    据《名媛诗归》说：“涛八九岁知音律，其父一日坐庭中，指井梧示之曰：‘庭除一古桐，耸干入云中’令涛续之，即应声曰‘枝迎南北鸟，叶送往来风。’父愀然久之”可见其才思之敏捷。其父闻后，除了讶异她的才华，更觉得这是不祥之兆，恐其女今后沦为迎来送往的风尘女子。
    薛涛父亲薛郧原是一名京官，为人正直，敢于说话，结果得罪了当朝权贵而被贬谪到四川。一家人跋山涉水，从繁华的京城长安搬到了遥远的成都。没过几年，他又因为出使南诏沾染了瘴疠而命丧黄泉。那时薛涛年仅14岁。母女俩的生活立刻陷入困境。薛涛不得已，凭借“容姿既丽”和“通音律，善辩慧，工诗赋”，在16岁加入乐籍，成了一名营妓。
    那时的官员们往往都是科举出身，文化素质高，要让他们看得上眼，不仅需要美貌，更需要才艺、辞令和见识，而这正是薛涛的长项。她与当时许多著名诗人都有来往，在这份名单中不乏像白居易、张籍、王建、刘禹锡、杜牧、张祜等诗坛领袖。薛涛一生作诗500多首，然而这些诗歌大多散失，流传至今仅存90余首，收于《锦江集》中。
    贞元元年（785年），中书令韦皋出任剑南西川节度使。在一次酒宴中，韦皋让薛涛即席赋诗，薛涛神态从容地拿过纸笔，提笔而就《谒巫山庙》诗：
    朝朝夜夜阳台下，为雨为云楚国亡。
    惆怅庙前多少柳，春来空斗画眉长。
    这首诗完全不像出自一个小女子之手。韦皋看罢，拍案叫绝，对她大加赞赏，薛涛籍此声名鹊起。从此帅府中每有盛宴，薛涛成为侍宴的不二人选，她很快就成了韦皋身边的红人。
    随着接触的增多，韦皋就让她参与一些案牍工作。这些事对于薛涛来说，不过是小菜一碟，她写起公文来不但富于文采，而且细致认真，很少出错。韦皋仍然感觉大材小用，有一天他突发奇想，要向朝廷打报告，拟奏请唐德宗授薛涛以秘书省校书郎官衔，为薛涛申请作“校书郎”（一说为武元衡所奏）。
    “校书郎”的主要工作是公文撰写和典校藏书，虽然官阶仅为从九品，但这项工作的门槛却很高，按规定，只有进士出身的人才有资格担当此职，大诗人白居易、王昌龄、李商隐、杜牧等都是从这个职位上做起的，历史上还从来没有哪一个女子担任过“校书郎”。但因格于旧例，未能实现，但人们却称之为“女校书”。
    从这件事可以看出，韦皋对薛涛是极其宠信。但薛涛红得发紫后，不免有些恃宠而骄。前来四川的官员为了求见韦皋，多走薛涛的后门，纷纷给她送礼行贿，而薛涛“性亦狂逸”，你敢送我就敢收。不过她并不爱钱，收下之后一文不留，全部上交。虽然如此，她闹出的动静还是太大了，这让韦皋十分不满，一怒之下，下令将她发配松州（今四川松潘县），以示惩罚。
    松州地处西南边陲，人烟稀少，兵荒马乱，走在如此荒凉的路上，薛涛内心非常恐惧。用诗记录下自己的感受：“闻道边城苦，而今到始知。却将门下曲，唱与陇头儿。”她开始后悔自己的轻率与张扬，于是将那种感触诉诸笔端，写下了动人的《十离诗》。

    元和四年（809年）三月，当时正如日中天的诗人元稹，以监察御史的身份，奉命出使西川。他久闻薛涛的芳名，所以到蜀地后，特地约她在梓州相见。薛涛与元稹一见面，就被这位年仅31岁的年轻诗人俊朗的外貌和出色的才情所吸引。
    薛涛的爱情之火一经燃烧，就极为炽烈。尽管她已经步入中年，但那种前所未有的震撼与激情告诉她，这个男人就是她梦寐以求的人，于是她便不顾一切，如同飞蛾扑火般将自己投身于爱的烈焰中。第二天，她满怀真情地写下了《池上双凫》，完全一副柔情万种的小女子神态：
    双栖绿池上，朝暮共飞还
    更忙将趋日，同心莲叶间。
    迟来的爱情让薛涛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幸福，两个人流连在锦江边上，相伴于蜀山青川。那段时光，是薛涛一生最快活的日子。然而幸福总是最为短暂，这年7月，元稹调离川地，任职洛阳，细算起来，他们在一起的日子不过3个月而已。
    分别已不可避免，薛涛十分无奈。那时薛涛已经四十二岁，芳华已至秋暮，元稹只有三十一岁，又是一个放纵多情的人，聪明如她，是明白她和元稹之间的关系的。露水情缘，朝生暮死，何必恩恩怨怨反复纠缠？
    令她欣慰的是，很快她就收到了元稹寄来的书信，同样寄托着一份深情。元稹有一首《寄赠薛涛》：
    锦江滑腻蛾眉秀，幻出文君与薛涛。
    言语巧偷鹦鹉舌，文章分得凤凰毛。
    纷纷辞客多停笔，个个公卿欲梦刀。
    别后相思隔烟水，菖蒲花发五云高。
    劳燕分飞，两情远隔，此时能够寄托她相思之情的，唯有一首首诗了。薛涛迷上了写诗的信笺。她喜欢写四言绝句，律诗也常常只写八句，因此经常嫌平时写诗的纸幅太大。于是她对当地造纸的工艺加以改造，将纸染成桃红色，裁成精巧窄笺，特别适合书写情书，人称“薛涛笺”。
    可惜，元稹是个用智而不是用心去谈恋爱的人。才子多情也花心，但薛涛对他的思念还是刻骨铭心。她朝思暮想，满怀的幽怨与渴盼，汇聚成了流传千古的名诗《春望词》：
    花开不同赏，花落不同悲。欲问相思处，花开花落时。
    揽草结同心，将以遗知音。春愁正断绝，春鸟复哀吟。
    风花日将老，佳期犹渺渺。不结同心人，空结同心草。
    那堪花满枝，翻作两相思。玉箸垂朝镜，春风知不知？
    其实这时候元稹与他的原配夫人韦氏感情很好，而且元稹的岳父还是朝廷大员，如果元稹与薛涛再纠缠下去，元稹势必会身败名裂。这时候元稹的好友白居易出面，写了首《赠薛涛》：
    蛾眉山势接云霓，欲逐刘郎北路迷。
    若似剡中容易到，春风犹隔武陵溪。
    白居易这首诗中 "峨眉山势"，似引稹用"峨眉秀"喻涛之句。 "欲逐刘郎"，引刘晨、阮肇入天台遇仙故事。不曰刘郎逐仙女，反曰仙女逐刘郎，乃讽涛之属意于元稹。然后以“若似剡中容易到，春风犹隔武陵溪”劝阻薛涛不要再与元稹纠缠。

    收到白居易的诗，薛涛就静静地了断了这场情缘。两人年龄悬殊过大，31岁正是男人的风华岁月，而薛涛即便风韵绰约，毕竟大了11岁。更重要的是，薛涛乐籍出身，相当于一个风尘女子，对元稹的仕途只有负作用，没有正能量。对于这些，薛涛也能想明白，并不后悔，很坦然，没有一般小女子那种一失恋便寻死觅活的做派。
    只是，从此她脱下了极为喜爱的红裙，换上了一袭灰色的道袍，她的人生从炽烈走向了淡然，浣花溪旁仍然车马喧嚣，人来人往，但她的内心却坚守着一方净地。
    人生垂暮，薛涛逐渐厌倦了世间的繁华与喧嚣。她离开了浣花溪，移居到碧鸡坊（今成都金丝街附近），筑起了一座吟诗楼，独自度过了最后的时光。大和六年（832年）夏，薛涛安详地闭上了双眼。第二年，曾任宰相的段文昌为她亲手题写了墓志铭，墓碑上写着“西川女校书薛涛洪度之墓”。
    薛涛在当时诗名隆盛，被时人称之为‘文妖’，是作诗最多的大唐女诗人，同时她的书法也受到时人追捧。薛涛字无女子气，笔力峻激。其行书妙处，得王羲之法，颇有卫夫人之风采。
    薛涛命途多舛，除了留下精美的诗句和无奈的爱情故事外，她还留下诸多趣闻轶事与遗迹：

    韦令孔雀：贞元元年（公元785年），韦皋镇蜀之初，南越献孔雀一只，韦皋依薛涛的意愿，于使宅开池设笼以栖之。至大和五年（公元831年）秋，孔雀死。次年夏，薛涛亦卒。一些诗词中提到的“韦令孔雀”也就是指的这段史话。
    薛涛井：旧名玉女津，乃因井傍锦江，源出江泉，又经砂滤过耳。传涛造笺系自此井取水。然明藩确取此井之水造纸，且以上贡。康熙三年（公元一六六四年）三月，冀应熊始书薛涛井三字，立石碑于井傍。嘉庆十九年（公元一八一四年），四川总督常明奉敕建雷祖庙于井左，布政使方积与王启锟等，因建吟诗楼、浣花亭于井右。
    薛涛酒：居人汲井为酒，名薛涛酒，甚美。
    薛涛墓：位于成都望江楼公园西北角的竹林深处。旁栽种了桃花、翠竹，以示纪念这位杰出的女诗人。其墓的立意布局，根据我国儒家思想和道家学说，认为天圆地方，设计以墙界为方以墓为圆，寓意女诗人在天地中安息，永为世人凭吊。

    三、女中歌伶——刘采春
    刘采春，生卒年不详，有史书记载她要比薛涛小15岁左右，中唐时期江南女艺人。淮甸(今江苏省淮安、淮阴一带)人，一说越州(今浙江省绍兴市)人。她擅长参军戏，又会唱歌。
    参军戏本是一种调笑性的诙谐剧，是唐代盛行的一种滑稽表演，有点类似于今日的相声，最开始由两人搭档，一人揶揄戏耍另一人，有如相声的一个逗哏，一个捧哏。后来发展为多人表演，但演员都是男子。
    刘采春以一女子演参军戏，这在唐代已属罕见，同时她又打破了参军戏一味以言词相戏弄的旧形式，而以歌唱加入表演。据说，她的嗓音婉转动人，歌声响遏行云，余音绕梁不绝。这么一说，就很有点2009年春晚小品《不差钱》的意思。
    刘采春有一个优伶之家，她的丈夫周季崇、丈夫的兄弟周季南、她的女儿周德华，都是职业优伶，他们共同组成了一个家庭戏班，在江浙一带名声很响，成为当时一位很有影响的女艺人。
    刘采春是当时的"流行通俗歌手"，红遍江南。当时吴越一带，只要刘采春的《啰唝曲》响起，"闺妇、行人莫不涟泣"。
    时任越州刺史、浙东观察使(820-829)的元稹，看过刘采春的演出后，对她大加赞赏，写下了
    《赠刘采春》一诗：
    新妆巧样画双蛾，谩里常州透额罗。
    正面偷匀光滑笏，缓行轻踏破纹波。
    言辞雅措风流足，举止低回秀媚多。
    更有恼人肠断处，选词能唱望夫歌
    这首诗不仅夸了她的神态容貌，还特别赞赏她“选词能唱望夫歌”。《望夫歌》即《啰唝曲》，《全唐诗》录存六首。
    至于《啰唝曲》是刘采春自己的创作，还是翻唱的民歌，就不得而知了。相关资料说刘采春唱的《啰唝曲》有120首之多，现在见到的也就是《全唐诗》的六首。所以严格地说刘采春只是一个通俗歌手，列入"四大女诗人"有点凑数。
    元稹碰到“举止低回秀媚多”的刘采春，自然是要演绎出才子佳人的风流韵事。据说元稹将刘采春纳入府中，充当侍妾。但他离开越州升任京官时又将刘采春抛弃。
    元稹有个风流癖好，喜欢用文字记录相好的女人。年轻时与表妹偷情，他写了《莺莺传》；与薛涛热恋时，他写了首《寄赠薛涛》诗；再后来与刘采春恋爱时，则写了一首《赠刘采春》。
    刘采春在元稹离开越州后就销声敛迹了，有人说她被元稹抛弃后，又遭丈夫及家人嫌弃，被迫投河自尽了，也有人说她流落市井，凄惨终老。
    刘采春代表作：
    1、《啰唝曲》其一
    不喜秦淮水，生憎江上船。
    载儿夫婿去，经岁又经年。
    2、《啰唝曲》其二
    莫作商人妇，金钱当卜钱。
    朝朝江口望，错认几人船。
    3、《啰唝曲》其三
    那年离别日，只道住桐庐。
    桐庐人不见，今得广州书。

    四、女中诗圣——鱼玄机
    鱼玄机（约844—871年），原名鱼幼薇，字蕙兰。出生于长安鄠（读音‘户’）杜县（今陕西户县），父亲是个庶族读书人，推测应该是个私塾先生，所以在鱼幼薇年仅五岁时，便带她至下邽就学。没想到鱼幼薇真是人如其名——蕙质兰心。她天性聪慧，才思敏捷，好读书喜属文，而且随着年龄增长，也出落得花容月貌。
    可惜的是，在她不足十岁时，其父病逝，她随母流落长安烟花柳巷，在青楼帮人洗衣勉强糊口。但由于她有咏絮之才，经常与逛青楼的文人们应酬唱和，再加上她年纪虽小却已经姿色倾国，遂在文化圈内声名鹊起。
    这时候，混迹于花柳巷的温庭筠也闻名而至。温庭筠见鱼幼薇年纪幼小就广受追捧，难以置信，便以“江边柳”为题考校鱼幼薇。
    年少的鱼幼薇略一思忖，挥毫写出一首《赋得江边柳》：
    翠色连荒岸，烟姿入远楼。
    影铺秋水面，花落钓人头。
    根老藏鱼窟，枝低系客舟。
    潇潇风雨夜，惊梦复添愁。
    温庭筠读罢此诗大为赞叹：“小小年纪便有如此文才，你将来的成就定当不在薛校书之下！”
    他见鱼幼薇聪明伶俐，不禁心生爱怜，遂收其为弟子，既教她诗文音律，又照顾她们母女生活。
    时间就这么慢慢过去，等到温庭筠被贬出京任任城尉时，已经十三岁的鱼幼薇忽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她体会到一种难舍难分的情感，那一刻她才明白自己原来已经深爱上了那个大自己三十九岁的老师。
    她寄给自己的老师一首情诗《早秋》：
    嫩菊含新彩，远山闲夕烟。
    凉风惊绿树，清韵入朱弦。
    思妇机中锦，征人塞外天。
    雁飞鱼在水，书信若为传？
    温庭筠读了这首诗讶然失色，他虽风流，却深受儒家的伦理底线的束缚，决不敢逾越师生鸿沟。他回复了一首《早秋山居》诗婉拒鱼幼薇后，便决定给女弟子找一个可以终生托付的男人。
    鱼幼薇是个才女，嫁于平常俗人自然会辱没了她，但她又沦落于烟花柳巷，想嫁给一个官绅文士作正妻也几无可能。温庭筠左思右想，便决定将她嫁给青年才俊当小妾。于是，他将鱼幼薇介绍给了当时的状元李亿，让李亿纳鱼幼薇为妾。
    李亿是个大才子，与才色俱佳的鱼幼薇是珠连璧合。俩人成亲后由于兴趣相投而格外恩爱。但这却引起了李亿正妻的极大不满。李亿正妻寻衅滋事，将鱼幼薇毒打一顿后，还将她赶出了家门。李亿正妻是官宦世家，家族势力庞大，李亿也不敢得罪，所以只好将鱼幼薇送到咸宜观当道姑。他承诺鱼幼薇，在三年之内做通正妻的思想工作，而后便接她回家。
    鱼幼薇出家当道姑后更名为鱼玄机，从此诗坛上就有了鱼玄机的名号。
    鱼玄机对李亿一往情深，在等待的岁月里写下许多怀念丈夫的诗，期盼能早日团聚。可是漫长的三年之约到期后，李亿却杳无音信。绝望的鱼玄机愤然写下了《赠邻女》寄给李亿：
    羞日遮罗袖，愁春懒起妆。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
    枕上潜垂泪，花间暗断肠。
    自能窥宋玉，何必恨王昌。
    鱼玄机通过这首诗愤慨“难得有心郎”，并发出“自能窥宋玉，何必恨王昌”的宣言，表明自己将不再为李亿守身，自寻意中人。
    这之后，鱼玄机东游寻亲，到荆州，到鄂州，一路上写诗给自己的老师，抒发自己悲苦郁闷的情怀。四处漂泊的温庭筠爱莫能助，只能以诗相和，安慰自己的学生那颗受伤的心。
    东游寻亲没寻着，鱼玄机又只好重回长安咸宜观。此时已经不再相信爱情的鱼玄机，索性与文士们谑浪，以致于艳名远播，成了风流之士争相求狎的对象。
    几年之后的一天，她在外出回来时，怀疑自己的婢女绿翘与自己相好的私通，愤怒之下失手打死了绿翘，结果被京兆尹温璋抓进了大牢。
    温璋是温庭筠的族弟，可惜的是温庭筠在鱼玄机被捕之前已然去逝。咸通十二年（871年）鱼玄机最终被温璋处死。一代才女鱼玄机被处死时年仅二十七岁。
    鱼玄机现存诗五十首，是存诗数量仅次于薛涛的女诗人。后人对她的诗评价甚高，称之为“才媛中之诗圣”，然而到了现代，更多的人对她的生平事迹感兴趣，所以写鱼玄机题材的论文、小说一度成了热门，甚至还拍了专门展现鱼玄机的电影《唐朝豪放女》。

    大唐四大女诗人，无一不命运悲苦，她们的结局令人唏嘘。其实，她们的人生轨迹也是中国古代女子的命运缩影。

    六十一章 “我有一方便，价值百匹练”——大唐诗僧
    大唐诗人中，除了女诗人外，还有一个特殊群体——诗僧。这一群体虽为出家人，但由于他们具备较高的文学素养，对人生对社会有独特的认知，他们以诗为载体，来表达自己的独立思想，成为影响甚广的独特的诗人群体。
    有唐以来的诗僧中，以王梵志、寒山、可朋、皎然、无可、齐己、贯休最为出名。他们的诗作风格迥异，所以作者按风格划分将大唐诗僧作简要介绍。
    一、白话诗僧
    诗人中最具特色的当属白话诗僧。他们以口语入诗，表达禅意或道德箴言，教戒诸学道者，在当时及后世都产生了重大影响。这一风格诗歌的开创者是王梵志。
    王梵志，隋末至唐初年间在世，卫州黎阳（今河南浚县）人，原名梵天。生卒年、字号、生平、家世均不详。王梵志的诗歌以说理议论为主，多据佛理教义劝诫世人行善止恶，对世态人情多讽刺和挪揄，对社会问题也间或涉及。其诗语言浅近，通俗幽默，常寓生活哲理于嘲谐戏谑之间，在当时有相当大的社会影响，对初唐盛行的典雅骈丽诗风有一定的冲击作用。其原有诗集，但已佚，有今人整理本《王梵志诗校辑》存世，收其诗348首。
    王梵志以俗语俚词入诗，开创了白话诗派，在民间流传甚广，之后的诗僧们所作的白话禅诗以及民间的“打油诗”或多或少受其影响，我们先选其代表性诗作解读一二。
    （一）
    梵志翻着袜，人皆道是错。
    乍可刺你眼，不可隐我脚。
    王梵志的诗大多有感于日常生活琐事，而归结到某种生活真谛，具有禅理式的机趣。这首诗就是从穿袜子说起，凡袜皆有正反两面，外面光滑美观，里面粗糙。通常人们都将问光滑美观的穿在外面，里面虽然粗糙些，但宁可脚不舒服，也要外观漂亮。“梵志”反其道而行之，别人看着漂不漂亮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的脚要舒服。其实袜子的作用就是让脚舒服，所以“翻着袜”才是正确的，而那些舍本求末的“人皆道是错”的人才正真错了。以小见大，这首诗嘲讽了俗人图慕虚荣不求效果的为人处事作风。
    这么一解释，是不是感觉王梵志的这种的追求自我真性舒放的品性，很契合如今之“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吧”的言论？
    （二）
    我有一方便，价值百匹练。
    相打长伏弱，至死不入县。
    这首小诗，乍一看如同是佛家偈语，教人与世无争、息事宁人、消灾弭祸，但诗中用“长伏”与“至死”二词其实是有讥讽当政不公的意思。
    （三）
    城外土馒头，馅草在城里。
    一人吃一个，莫嫌没滋味。
    世无百年人，强作千年调。
    打铁作门限，鬼见拍手笑。
    王梵志的诗多无题，这两首诗的内容都是肯定死亡的必然、生命的短暂，很具“黑色幽默”特色。宋代范成大曾将这两首诗的诗意铸为一联：“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重九日行营寿藏之地》）十分精警，《红楼梦》中的“铁槛寺”、“馒头庵”的来历也缘于此。
    王梵志虽然当时诗名较大，但其生平却无史料记载，民间故事及各种杂谈话本将其神话，称其为林木所生、菩萨化身，所以一度有人怀疑其真实存在。幸而时隔千年之后，于敦煌佛窟竟出土了一篇祭文，不仅证实了王梵志确有其人，而且证实了其籍贯黎阳。
    后据胡适、郑振铎、张锡厚等人考证，王梵志约生活在六世纪末至七世纪中下叶，享年八十有余。他生于殷富之家，幼年时生活富裕闲适，读过儒家经典和诗书。隋末战乱，导致他家道中衰，仅剩薄田十亩。为家计生活，他农忙种田，农闲外出经商。唐初，繁重的赋税和天灾，致使王梵志家产彻底破败，他穷困潦倒，被迫做雇工、帮工。他还做过监铸官，但任期未满被革职。他育有五男二女，但子女不孝，使他晚年生活无着落，甚至衣不蔽体、食不饱腹，被迫沿街乞讨。五十多岁时，王梵志半路出家，皈依佛门，寻求解脱。这之后，他四处募化求斋，过着漂泊不定的生活。也是从这时候起，他开始创作了大量的白话诗。王梵志历尽沧桑，饱经忧患，这是他看穿世态炎凉，以诗劝诫世人的深厚生活基础。

    直接继承王梵志衣钵，促使白话诗具有更大影响的是诗僧寒山和拾得。
    大名鼎鼎的“姑苏城外寒山寺”，其实就是以诗僧寒山的号命名的寺院。
    寒山的诗风与多年前的王梵志是一脉相承的，也是口语体的白话诗。据说他生前写了六百多首诗，留存下来的也有三百多首，被编为《寒山子诗阜》一卷，收录在《全唐诗》中。
    寒山的诗“有工语，有率语，有庄语，有谐语”（《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寒山诗集提要》），在诗歌艺术上比王梵志诗提高甚多。如其代表作《杳杳寒山道》：
    杳杳寒山道，落落冷涧滨。
    啾啾常有鸟，寂寂更无人。
    淅淅风吹面，纷纷雪积身。
    朝朝不见日，岁岁不知春。
    这首诗通篇句首用叠字，不但增加了韵律美，也更形象地刻渲染了寂冷的环境，烘托出一个出尘脱俗、无欲无求的得道高僧形象。
    寒山生卒年不详，字、号均不详，长安（今陕西西安）人，出身于官宦之家，因多次投考不第，无颜回乡，三十多岁时寓住浙江天台山，出家为僧，享年一百多岁。据说他隐于天台山寒岩，以桦树皮作帽，破衣木屐，喜欢与儿童嘻戏，言语无度，人莫名能测。常至天台国清寺，与寺僧丰干、拾得为友，将寺院残余饭菜倒进竹筒，背回寒岩维持生活。
    寒山经常在山林间题诗作偈，其诗通俗，表现山林逸趣与佛教思想，蕴含人生哲理，讥讽时态，同情贫民。这位富有神话色彩的诗僧的诗歌，最早传播者是道士，唐人志怪小说将他写成仙道下凡。到了宋代，却被佛家们认为是文殊菩萨再世。其诗于元代传入朝鲜、日本，后来被译成日、英、法文。之后越来越受世人追捧，并广为流传。清朝雍正皇帝将他与他的好友拾得一起封为“和合二圣”，居然成了老百姓膜拜的婚姻神和爱神。更离奇的是，到了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美国嬉皮士们将他奉为祖师爷！
    寒山好峰傍唱偈，每有篇句，即题于石间树上。其诗有鲜明的乐府民歌风格，通俗易懂，机趣盎然，正如他自己所写：“有人笑我诗，我诗合典雅。不烦郑氏笺，岂用毛公解。”

    至晚唐时期，僧人可朋又汲取了白话诗的精髓，写出独具风格的禅语诗，成为当时最著名的诗僧之一。
    可朋自号醉髡，丹稷县（四川省中部）人，是后蜀大臣兼著名词人欧阳炯的朋友。与诗僧齐已、贯休交为诗友，互有唱和。
    一年夏日，应时任丹棱县令的欧阳炯之邀，可朋至寺外依林亭参加诗会。入得依林亭，但见亭中置一圆桌，桌上摆满了美味佳肴。众友寒暄之后便纷纷落座，独可朋双目凝视山外碧野，入神不语。众友疑惑，随其目光望去，只见田野之中有数十农夫正赤着背在烈日的灸烤下薅秧。
    可朋回首长叹一声，即赋诗一首，名曰《耘田鼓》：
    农夫田头鼓，王孙筵上鼓。
    击鼓兮皆为鼓，一何乐兮一何苦。
    上有烈日下有焦土。
    愿我天公降之以雨。
    令桑麻熟，仓箱富。
    不饥不寒，上下一般足。
    欧阳炯听了此诗，满面愧色，即命随从撤去酒筵。事后，人们还将依林亭改名为“善讽亭”。
    可朋一生写诗千余首，这首《耕田鼓》震惊当朝，还被史学家写进了《十国春秋》。可朋原有《玉垒集》十卷，收平生诗作千余首，可惜该诗集已佚，仅四首诗存于《全唐诗》中。

    三、豪放诗僧贯休
    贯休（832—912年），俗姓姜，字德隐，婺州兰溪（今浙江省兰溪市）人。贯休七岁出家和安寺，日读经书千字，过目不忘。成年后，贯休不仅诗才卓绝，而且书画非凡，晚年因有“一瓶一钵垂垂老，万水千山得得来”诗句传颂一时，故时人又称之为“得得和尚”。
    贯休生活在大唐末年，当时社会动荡，兵祸四起，为了寻得一方安生之所，在他得知诗友罗隐被吴越王钱镠厚待后，也有了投奔的念头，便写了首诗“投诗问路”，这首诗便是倍受后人推崇的《献钱尚父》：
    贵逼身来不自由，几年勤苦蹈林丘。
    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
    莱子衣裳宫锦窄，谢公篇咏绮霞羞。
    他年名上凌烟阁，岂羡当时万户侯？
    这首诗写得豪气干云，一点不像出自一个四大皆空的和尚之手。尤其是“一剑霜寒十四州”这句，简直是气冲斗牛，成了现在很多武侠和玄幻作者最爱引用的名句。
    钱镠读了这首诗自然是十分喜欢，赞叹不已。不过吟哦良久，他忽然觉得“十四州”气场还不够强大，无法体现其称霸天下的宏伟志向，于是托人传话给贯休：“此诗甚好，若大师将‘十四州’改为‘四十州’，孤必将厚供！”
    谁知脾气火爆的贯休听到这样的话后，勃然大怒道：“州既难添，诗亦难改！”并又吟诗一首让人传给钱镠：
    不羡荣华不惧威，添州改字总难依。
    闲云野鹤无常住，何处江天不可飞？
    吟罢这首诗，贯休大袖一甩，飘然而去。
    或许正是如此，《唐才子传》一书评价他：“一条直气，海内无双，意度高竦，学问丛脞，天赋敏速之才，笔吐猛锐之气。”
    贯休离开吴越，辗转来到荆州。荆南节度使成汭一开始对贯休还比较客气，安置他在龙兴寺住。后逢成汭寿辰，祝寿献诗者众，其慕僚郑准因对贯休诗才嫉妒，刻意将贯休献诗评为第三，让贯休倍感屈辱。不久，成汭向贯休讨教书法技艺，贯休借机讥讽成汭，成汭恼怒，将贯休逐出江陵，并解送至公安县安置。此时，弟子劝其入蜀避灾，贯休便又辗转来到蜀地。
    前蜀高祖王建对贯休十分敬重，为贯休修建了龙华道场，请他入驻，并频加赏赐，封他为“龙楼待诏”、“明因辨果功德大师”、“翔麟殿引驾、内供奉”、“三教玄逸大师”、“禅月大师”等等头衔，让贯休的才能得以充分发挥。
    贯休一生诗作颇丰，有诗集《禅月集》存世。除此之外，贯休书法比肩怀素、高闲等书法大家，同时他的绘画在中国绘画史上享有极高声誉。他的传世代表作《十六罗汉图》，历代摹本众多，最接近原作的宋初摹本现藏于日本皇宫内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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