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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煮酒论史]原创长篇小说《可汗天子》

作者:风起边陲运神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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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内容介绍
    公元六世纪,中国正值南北朝的尾声,步入可媲美三国鼎立的后三国时期。
    其中由高氏建立的“东魏-北齐”,作为后三国中最强盛偏又最早灭亡的国家,具有许多传奇色彩。
    它从创始到鼎盛再至灭亡,虽只有几十年光景,影响却非常深远:为毁誉参半、波及汉文化圈的科举制度奠定基础;创制作为后世律法准绳的麟趾格、齐律法典;革新被后世奉为圭臬的都城营造法;留下诸多经典故事等等。
    但作为历史的失败者,它承载了无数骂名,甚至被讥为“禽兽王朝”。
    北齐,究竟是怎样的王朝?
    《可汗天子》将以六卷数百万字的体量,将后三国时代呈现在读者眼前。
    大魏神龟二年二月初十,午正钟声刚响过,高欢又来到了洛阳城内义井里。
    自从担任函使,频繁往返怀朔、洛阳两地之后,位于义井里的叔父家就成了他在洛阳落脚的地方。
    虽然叔父高翻不幸早亡,家境日益艰难,守寡的叔母山仪却对他很是照顾,曾拉着童龀之年的儿子阿岳对高欢说:“当初大人公一时失察,被罢官徙边,累世家门全成空话,岳儿阿爷又故去的早,大伯那人,不是我当着你这做儿郎的面道他的短,看来也不是经世致用的性格,我又只是女流不提也罢。两家人目下只看你,我瞧你相貌不俗,定不会一直受穷,若将来真有那一日,可别忘了婶子娘儿俩。”说完紧跟着一串爽朗的笑声。
    高欢一来念婶子的好,二来住在义井里往来公事的确便利,里北门有几株枝繁叶茂的桑树,树下是口甜水井,旁边石槽铁罐俱全,人喝马饮都蒙庇荫,几口下去神清气爽,再望向尘世也觉明亮了几分。
    然而今时不同往日,高欢披着老羊裘,后背竖的僵直,双手紧揣,牙关死咬,双眼努瞪着前方,路过甜水井时丁点也不敢碰,颤颤巍巍迈过义井里坊门。
    平日他常与守门老吏扯几句闲话,这时却未曾察觉老吏向他招呼径自走远,老吏面上过不去,朝地上啐了一口破口骂道:“怀朔函使算个逑!洛阳城的猫狗都比他尊贵!”
    跟在老吏身旁的壮年门士盯着高欢背影摇头迟疑:“我看他不是慢待阿翁,倒像受了刑强撑着家走……你瞧,那不是渗出来的血印?”
    “受了刑?……还真是!咳!我说呢,他平日礼数周到,并非眼睛长在头顶上的人啊。”老吏顿觉释怀,与几个门士闲谈着走远。
    高欢对身后的言语毫无察觉,此刻只一个念头:定要走到叔父家宅。
    正如那门士猜度的一般,他背脊上伤痕累累,全凭一口气不泄才挺到现在。
    约莫两个时辰前,高欢如往常一样到金墉城洛阳令官署中听候正令史麻祥差遣。
    麻祥年届四十,生得一副威武相貌,秉性却贪生怕死,早年间托人谋了第八品正令史的文职,又因自己没有理政之才,一向对下属施恩望报,至今倒也稳坐其位十余载,成了洛阳令署的老磨倌。
    麻祥最好与人讲古,从前高欢初到洛阳,按规矩与一众函使同受令史训诫,众人列队而立,麻祥负手踱步良久,冷不防问道:“尔等可知苻坚?”
    几个函使瞠目结舌不知何意,过了半晌其中一个乖觉的小声回道:“麻都莫不是说前朝秦王?”
    麻祥顿时一击掌,指着那函使喜道:“不错!不错!你可知苻坚的阿翁是何人?”
    那函使赧然低下头去。
    麻祥见自己难住了众人,这才面露得色缓缓说道:“他阿翁名唤苻洪。”又踱了几步蓦然回头盯着众人说:“尔等可知苻洪死于何人之手?”
    众人早已懵头转向,只是下意识的摇头晃脑。
    麻祥闭着眼摇头晃脑的朗声道:“便是死在我家先祖麻大将军,单讳一个秋字的手上!”
    众人方才明白他是在夸饰家门,只是这圈子未免兜的太远,函使们连忙恭维上司,高欢忝在其列也未能免俗,跟随众人赞颂几句,麻祥听得神清气爽,从此在公事上对众人倒也不多为难。
    这次高欢赶去听候差遣,正赶上麻祥进食,现烤的羊髓饼搭配炙白羊肉,庭院中香气四溢,高欢腹内空空,忍不住吞了口馋涎,紧跟着肚内一阵乱响。
    麻祥闻声哈哈大笑道:“你不曾进食?”
    “下吏来的不是时候,耽误了麻都用膳,下吏先到外堂等候。”高欢说完拱手施礼就要退出,偏巧看到厨吏正往白羊肉上撒京师时兴的八和齑,高欢随口嘟囔了一句:“炙羊肉该用胡椒青盐,八和齑虽贵不美。”
    麻祥听到顿时来了精神,忙令高欢暂且留下,催厨吏取来胡椒,依法烤熟一尝,果然在胡椒的作用下羊肉除膻留香,远胜八和齑滋味繁复失了羊肉的本味。
    麻祥吃得大乐,连连索酒佐餐,对高欢笑说:“今日算你立了一功,我得赏你些什么才好。”
    恰逢厨吏呈上新肉,麻祥一手抹嘴,一手指着肉说:“赏与你了!”
    高欢忙谢过令史,伸手从盘中取过羊肉,走下几步,坐在阶上张口就咬,哪知才吃两口就听麻祥在台上冷然喝道:“镇兵无礼!与我拿下!”说罢上来几个小吏将高欢死死按在地上。
    麻祥放下酒盏,缓步踱到高欢面前冷笑一声:“这是什么所在?京师!金墉城!洛阳令署!也有你能坐的地方?拖下去!依不敬官长治罪,笞五十!”
    一旁的佐史笑着求情:“不过是没见过世面的小人,麻都何必与他计较,小小惩戒一下罢了。”
    麻祥方才不情愿的改笞四十,刑吏为求麻祥欢心,故意下重手责打。
    堪堪四十笞完,高欢背脊已如烂绛布一般,在两个小吏的提拽下勉强向麻祥跪倒认了错,才得以离开令署,强撑着往义井里去。
    这几日乍暖还寒,只得强披上羊裘,挺直了身板硬挨着走路,一路上溢出的血肉渐渐黏在皮裘上。
    直到推开叔家院门,高欢张口欲呼,谁知眼前一黑顿时晕了过去。
    再醒来已是二更鼓响过,他看看屋内无人,想挣扎爬起却疼的浑身抽搐,只好趴在榻上,见伤口已被处理过,榻旁还放着熬好的汤药和饭食,胡乱扒了几口,喝下药又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这样熬了几日,高欢才勉强下得地。
    山仪问起事情因由,高欢无颜说出因坐食受刑,只推说一时不慎得罪了令史。山仪听罢顿时怒道:“一个芝麻官也敢张狂,分明是欺我高家无人!大郎别怕,婶子给你做主,我去找娘家兄长帮忙,咱们就算不比从前,也不能任由流外小吏骑在头上屙屎尿!”
    高欢忙拦住叔母,连说自己也有不对之处,何况今后还要在令史门下行走,若弄得不好相见反倒难办。
    山仪仍愤愤不平,但高欢执意不想结怨,她也只得叹气作罢,拿着空碗向外走着说:“什么高门大姓,膏粱华腴!依我看,都是纸糊冠帽,全不如手里有兵马好使!”
    高欢摇头苦笑,刚才一阵牵扯又碰到伤口,龇牙咧嘴忍痛坐下,却见堂弟阿岳扒着门缝向屋内张望,高欢招手让他进来。
    阿岳七八岁年纪,长得与高欢有三分相似,只是高欢脸长,阿岳脸方,看起来敦厚一些。
    高欢拉着阿岳的手问道:“岳弟,这几日街面上有何趣事?”
    阿岳摇头皱眉道:“街上往来尽是大兵,阿娘不让我出里坊玩。”
    高欢微觉诧异,连忙追问:“大兵什么装束?都往哪里去了?”
    阿岳兴奋的比划道:“都穿着金甲银甲,腰带长刀,骑马往北去,着实威风!”
    高欢心道似是羽林,思索一阵不得要领,对阿岳低声说:“岳弟,你我偷偷上街去,别告诉你阿娘,不然便去不成了。”
    阿岳想了想窃笑道:“有蜜饯果子吃得?”
    高欢伸手与阿岳击掌允诺,紧接着二人都伸手嘘声,相视而笑。
    还未出里门,就听街上人喊马嘶,不断有骑兵、步兵向北涌去,高欢向守门老吏拱手笑道:“见过阿翁。”
    守门老吏见他果然形容憔悴,拄杖站起略还一礼:“几日不见函使,看来气色还好?”高欢不愿多说前事,随口闲谈几句扯开话题,指着里门外问道:“阿翁可知出了何事?”
    老吏啧啧叹息:“怕是要出大事。”看看四下无人,凑近说道:“张祭酒?上了密奏,要抑制武人从此不入清流贵官,结果宫中走漏了消息,羽林、虎贲?气不过,这几天都到尚书省闹事,现在又往张家大宅去了。”
    “哪个张祭酒?”
    “还有哪个,侍中张彝家的二郎!唉……高门大姓的后生,哪晓得什么世道险恶,胡乱开口去惹那些羽林,恐怕张家这次要遭殃。”
    “朝廷就由着军士蛮干?”
    “如今不是太和年间,朝廷也不好插手,羽林、虎贲多是纨绔子弟,法不责众啊,朝廷还要倚靠他们……”
    老吏说个不停,高欢有心亲眼见识一番,便匆匆与老吏告辞,又见街面扰攘,哄着阿岳先家去,自己带蜜饯果子回来给他。
    阿岳本就有些害怕母亲责备,没多纠缠便归家去了,只高欢一人独自贴着坊墙随兵流向北,走了约莫一炷香功夫,来到张家大宅门前。
    天已过酉时,张宅门前却亮如正午,聚在一起的数百军士手持火把,吆喝着鄙俗下流的粗话高声咒骂,不断向内投掷砖石瓦块,张宅大门紧闭,里面却隐隐有丝竹声传出。
    高欢见状暗道:张家父子好不晓事,如此岂非激得军士作乱?于他们又有什么好处?”
    果然须臾就听军士中有人喊道:“他们自恃高门,当我等是猪狗!弟兄在外忍饥受冻,他在暖房中百般受用!有胆量的随我冲进去!”话音未落就有七八人上去冲撞府门。
    有人领头就有人追随,群力几下将府门撞开,张家仆役上去阻拦,未交一语早被打倒在地,几百人从身上踩踏而过,仆役血流盈门,顺着台阶一直淌到府门前的上马石处,不多时宅里丝竹声断,男女惊叫吵嚷声大作。
    高欢听说张彝年老,患偏风已久,心下不禁恻然。
    只见宅中四下火起,几个军士哄抬一华服老翁,想必便是张彝,将他前后悠了几悠,猛地掷在堂下。
    张彝手足风疾无法动弹,只能开口辩驳。羽林哪肯与他多言,一顿拳脚下来,打得张彝晕厥过去,有军士拽起张彝的头发,挥刀斩落发髻,灰白相间的发丝随风散落在地。
    一中年男子惊呼着扑到张彝身上,原来大郎张始均本已逾墙逃走,却不忍丢下老父又折返回来,被四下搜罗的羽林抓个正着,张大郎向众军士连连叩头出血,请求饶老父一命,羽林们大声辱骂,将张始均按在地上往死殴打,打到半死提起朝火堆一扔,张始均顿时成了火人,惨呼几声倒地挣扎,抽搐许久方才毙命,尸身焦臭四溢。
    军士中有人意识到闹得太过,三三两两揣着珍宝锦缎离开张宅,一刻之后几百人走的干干净净,宅院里哭声震天,高欢不忍再看,寻小路折返城内,刻意不再走原路,免得朝廷追究下来难脱干系。
    待辗转到家,山仪问起高欢去了何处,他不肯让叔母担心,只说是出门透气,山仪也未多问,倒是阿岳因堂兄忘了买果子蜜饯,赌气躲在屋里不出来相见,高欢一笑置之也不多说。
    次日张彝死于张宅隔壁佛寺内,家仆遍寻大公子遗骸,但灰烬中尸骨焦烂,无法辨认,只有头上髻簪犹在,依此推断勉强收了几块残骸,与家主的棺椁都暂停于佛寺中。
    张彝临死前口述遗表上呈二圣,高欢原以为羽林如此亵渎朝廷,二圣必会穷追究竟,不料其后数日不见动静,直到有大臣上书询问,朝廷才下诏搜捕带头闹事的八个羽林草草斩首了事,随后又马上降诏大赦以安众心,其余近千人都不再追责。
    高欢想起当日守门老吏说的“法不责众”一语,不由得暗自齿冷,怀疑朝廷为政如此苟且怠惰,只怕大乱不远,看看背疮已可勉强支撑,就先到洛阳令署中了结公事与麻祥请辞,麻祥见他犹未伤愈,倒也说了几句慰劳话。
    高欢又向山仪辞行,山仪见他执意要走也不再留,只拿出几包内外用的伤药说:“不为别的,北边到底不及洛阳便利,这药你带着,回家让阿娄帮你仔细调理,切莫留下病根。”
    高欢自幼丧母,由长姐抚养长大,虽说长姐如母,到底还是同辈人。
    如今叔母对他这般细心关照,高欢心头满是暖意,当即谢过山仪,走去推开阿岳的屋门,将一包蜜饯偷偷放下,对阿岳说句好生照顾婶子就转身离开,咬牙努力跨上来时骑的驿马,与山仪母子挥手作别,向北出广莫门,越过北邙山,度黄河大桥缓缓返回怀朔。
    高欢离开洛阳几个月后,有百余骑从北秀容远来的送亲队伍走进广莫门,领队的是赐爵梁郡公世子尔朱荣。他将及而立之年,在族中享有很高声望,一向不甘心像祖先那样守着几百里牧场虚度岁月。这次送年仅八岁的女儿毗沙入宫为嫔,也是想亲自看看幼君即位后的洛阳究竟有什么变化。没想到人未至国都,就风闻张彝一家的惨事,而朝廷对此暧昧的处置态度也让一向严于御下的尔朱荣从心底鄙视,并敏锐觉察到在年幼的皇帝与太后统治下的皇权,已非昔日可比。
    刚进广莫门,在尔朱荣身旁独乘一骑的毗沙忽然指着前方欢声说:“阿爷快看,好高的浮屠!”
    尔朱荣询问在洛阳为官的堂弟尔朱彦伯:“永宁塔已造成了?”
    尔朱彦伯点头赞叹道:“没错,打熙平元年开始,到今年初才盖好。九层塔,百丈高,今天天气不好,若是响晴白日,百里外都能看到。”
    一行人沿途所见洛阳城内外寺庙佛塔遍布,几乎有千数之多。百姓尽对僧尼顶礼膜拜,出家人大多身著珠玉锦绣,面目俨然。空气中不时飘过香烟灯油的味道,仿佛此地已离尘脱俗,置身极乐世界。
    众人行经一坊,听到坊内传出钟磬诵经声,大伙儿向内张望,见似是富贵人家正做法事。这时一阵异香飘出,尔朱毗沙连说好香,寻着香气连吸了几口,尔朱彦伯望着里坊内啧啧连声道:“好阔气!两千太和钱一两的酥合香油只当炭来烧,几天下来就是千金之家也烧光了。”尔朱荣冷笑一声,瞪了一眼还在嗅香的女儿,尔朱毗沙瞥见阿爷面色不善,立刻噤若寒蝉,随在尔朱荣马后低头无语而过。
    尔朱荣生性严酷,就算是至亲骨肉,若不遂心意也会动辄打骂,过后仍照旧宠爱。毗沙平时对父亲十分畏惧,原本觉得离家入宫是美事,可以从此不再挨骂,但如今皇宫近在眼前,想到从此再不能见家人,心里不由得一慌,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但她知道阿爷最讨厌别人露出柔弱的样子,装作不经意间轻勒缰绳落后半步,再深吸口气,偷偷擦去眼泪。
    这时却听尔朱荣在前面头也不回的说:“按你阿翁?的意思,你入宫后我去袭了爵,再领个内卫虚衔,也方便以后入宫见面。”尔朱毗沙听了心头一宽,脸上现出笑容。
    天子纳妃嫔不比纳皇后,礼仪要简化的多,尔朱彦伯到秀容迎亲,带去了作为聘礼的束帛玄纁,尔朱氏虽赐爵郡公,说到底在皇家心中不过是马倌而已,这次入洛前,尔朱荣送大礼走通了胡太后妹夫领军将军?元叉的家门。
    眼下元叉深受太后宠信,也乐得结交尔朱荣这个朋友,向上几句美言,给尔朱毗沙定为第二品上的九嫔之一,很是拔高了几分尔朱氏门楣,尔朱荣此次入洛也想着意结交这个贵人以图后用。
    此时元叉正在乾明门外等候,见尔朱荣到了,走上两步拉住手寒暄:“天宝远来辛苦,我奉至尊与陛下之命在此等候多时了。”
    “有劳领军久候,小女年纪尚幼,还请领军多多关照。”
    元叉笑道:“这是自然,眼下我要赶着去交旨,你我改日再详谈。”说着朝尔朱毗沙招手道:“娥英请随我来。”
    毗沙心下有些慌乱,尔朱荣道:“去吧,谨守本份,别辱没了家名。”说罢在女儿背脊上拍了一下,尔朱毗沙打一激灵,忙随元叉走上画轮车。
    车轮缓缓启动,走入深邃的乾明门,毗沙只觉经过城门的时间漫长,但她咬牙绝不回望,直到走出门洞才转头去看,却见阿爷还留在原地,毗沙的眼泪顿时涌出,元叉在旁见了笑道:“娥英不必悲伤,这次你家双喜临门,应该笑才对。”
    尔朱毗沙抽泣几声努力收住眼泪,双眼红红的望着元叉勉强笑了一下,元叉见状鼓掌称赞道:“这就对了!”
    乾明门外的尔朱荣却无暇过多感慨,看女儿的车驾远去,决定趁天色尚早,再赶去尚书省吏部主爵曹,尽快承袭了梁郡公爵位。
    那主爵郎中并不在意一个偏远赐爵勋臣,但有了元叉的关照到底不同,不多时尔朱荣就袭了爵,有了参加朝会的资格。
    原本以为几天才能做完的事,不到两个时辰就解决了,尔朱荣走出尚书省时暗自思索:即便元叉收了些许财货,也不必如此张罗,他身为宗室贵胄、郡王世子、太后妹夫,又深得胡太后信用,何须讨好一个边疆雁臣?除非……除非他有意结交外臣以为助力,如此看来,倒不能将他当做普通的纨绔膏粱。
    随后两天,尔朱荣多与京兆王元继、世子元叉父子二人交游,在他们引导下,见识了洛阳权贵的日常生活,只因彼此各有心思,相处倒也融洽。
    两日后,皇帝元诩与太后胡氏升太极殿,召集群臣上殿常朝。尔朱荣穿上宽袍大袖的朝服,拿起手板,像往常一样下了马大步前行,没走几步就踩到衣角险些跌倒,引得周围官吏轻声嘲笑。他只好学着他人模样,亦步亦趋点着小碎步随班进殿,坐在散官朝列中。
    他本就不善交际寒暄,何况在人地生疏的朝堂,为免出错只与旁人略谈几句就闭目不再言语,实则一直偷眼观察群臣的言谈举止。听他们谈论的多是聚敛奢靡之事,即便出班上奏的大臣也未有什么经国言论,皆以浮华相尚,但求表面风光,没人想过如今天下到底如何。
    就在尔朱荣暗自思量之际,吏部尚书崔亮出班奏陈因张彝事件引发的关于国家用人方略改制事宜。尔朱荣不大懂那些引经据典的言论,约莫是吏部拟推行“停年格”的用人标准,使武官也可论资入选清流。
    皇帝元诩年方九岁,政事全由胡太后裁决,朝堂公论“停年格”之制,虽有人持不同意见,但拿不出更好的解决办法,最后还是胡太后作色欲怒,群臣才不敢再说,新制就此定下,即日开始施行。
    崔亮退回朝列,脸上犹带世家大族常见的矜贵相,尔朱荣心中升起一阵厌恶,不由得腹诽:照他的说法,才能优劣全无关系,只要蒙混度日,官阶自然步步升迁。别说治国理政,就是养马也不能强弱杂处,好马骨里傲气,常与驽马并驾齐驱,往小讲会落膘怠惰,往大说会引发疫病,成群死亡,我曾听慕容绍宗说过,治大国如烹小鲜,可见天下道理都是相通的,他们怎么就不明白?
    又转念一想,不禁冷笑:他们怎会不明白,不过是捂着耳朵装聋罢了。
    这时有内官走到尔朱荣身旁附耳叮嘱,二圣命他随驾前往徽音殿。
    散朝后,尔朱荣同元叉齐随内官入殿,只见殿中陈设与太极殿差别甚大,内有曲水流觞,玉井金罐,悬搭五色锦幛比拟峰峦,使人恍若置身山水之间。
    尔朱荣端坐殿下等候,压抑的宫廷礼数与过于优雅的环境都使他不适,约莫过了一炷香功夫,皇帝元诩带着尔朱毗沙走上台阶。尔朱荣见女儿穿着鞠衣,头戴步摇,努力装出成人模样,目光却不由得往自己身上划来,他也想同往常一样,跑上去将她抱起来转几圈,但这时听到内官用怪异的音调唱道:“官家驾到,拜——”尔朱荣俯下身去,余光瞥见皇帝从自己面前走过。
    直到元诩落座,内官再唱:“兴。”尔朱荣才抬起头,想趁机看清皇帝的相貌,早些年他随父入朝,曾见过宣武帝元恪,依稀还记得长相,他感到元诩似乎郁郁寡欢,没有同龄男孩该有的飞扬跳脱。
    “官家有旨,此乃家宴,梁郡公不必拘礼。”
    尔朱荣谢了恩,宴会就此开始,每上一个菜,元叉都示意尔朱荣起身致谢,尔朱荣被烦琐的礼节搞得食欲全无,就是龙肝凤髓也食不下咽,这时正值一支乐舞结束,尔朱荣突然拍腿站起,几步走到殿中高声道:“蒙至尊赐宴,臣不胜欢喜,方才看女乐舞蹈,臣兴起也想舞上一舞,不知至尊意下如何?”
    大魏旧制,常朝宴会时君臣皆可蹈舞相和,但自从太和改制以后,君臣之间壁垒渐严,拜舞日益稀少,元诩即位的几年里,朝会蹈舞一次也未出现过。
    元叉急忙提醒道:“这于礼不合,快回来。”
    内官也低声警告:“梁郡公,此乃大不敬,快向官家请罪!”说着向四下招手,几个内侍齐向尔朱荣走来。
    这时元诩放下金箸,开口说声:且慢。”内侍们都停在原地垂首听旨,内官又道:“官家,这不合规矩。”
    元诩看看尔朱毗沙笑道:“无妨,朕方才已经说过是家宴,梁郡公既有雅兴就舞吧。”
    尔朱荣领了旨,对琵琶伎低语几句再回到殿中,伸单手平举示意,随即琵琶声乍起,尔朱荣闻调起舞,跳的是从西域传来不久的回波乐之舞。
    元诩平日受母亲管束,哪见过民间歌舞,不多时就看的入神,尔朱荣见元诩注目,舞蹈也随之更加劲捷,几个胡旋后,琵琶声戛然而止,尔朱荣开口唱道:
    “回波尔时酒筵。君臣共坐良天。我歌劲风吹送,无负好景英年。”
    一曲舞罢,元诩鼓掌笑道:“此曲倒是新奇,叫什么名字?”尔朱荣答道:“名叫回波乐。”元诩思索片刻迟疑道:“朕也想歌一曲。”尔朱荣笑道:“那不如请娥英伴舞,臣等洗耳恭听。”元诩点头应允,尔朱毗沙起身出列,偷偷向阿爷做个鬼脸,听琵琶声响起,即随之起舞。
    待到唱时,元诩轻咳一声,声音微颤唱道:“回波尔时倾杯。林鸟意莫多哀。万里国光正继,江山代有春来。”
    元诩唱完,丝弦转缓,蓦的一个玉珠落盘的高音,琵琶戛然而止。
    元叉连忙贺道:“臣三生有幸,得闻至尊天音,万岁!”其余众人也都随着山呼万岁。
    元诩待众人礼罢,向尔朱荣笑问:“梁郡公,朕唱的如何?”
    尔朱荣拜上:“至尊歌辞文雅,臣难及万一,不胜感佩涕零。”说完当场放声大哭,内官愕然片刻掩口失笑,元叉也咳嗽一声微微脸红低声道:“梁郡公,过于恣肆了。”内官低声对元诩说:“官家,时辰差不多了。”
    元诩叹道:“难得今日如此开怀……罢了,免得太后着恼,宣旨吧。”内官躬身领命,对尔朱荣道:“赐爵梁郡公尔朱荣听旨——”尔朱荣收住哭声,伏地听旨。
    “魏有天下,奕叶重光。实赖群贤用命,调风布政。尔朱氏与国同兴,世代冠冕,每有征伐,辄献资用。尔朱娥英,淑慎柔顺,深合朕意。特赐其父尔朱荣官第四品上游击将军,领直寝将军,卿无负朕望,安堵世业,何拘南北千里之远而已哉。”
    内官读完圣旨,收起来双手捧起道:“梁郡公谢恩领旨。”尔朱荣双手高举应声道:“臣领旨。”内官又提醒道:“谢恩领旨。”“臣谢恩领旨。”
    内官将圣旨交给尔朱荣,随即皇帝起驾出殿离去,御驾还没走远,元叉就跳起来手抹冷汗道:“天宝!你今天可太无礼了!”
    尔朱荣看着她的窘态:“我尚且不怕,领军为何害怕?如今看来,至尊倒有几分天家气度,也不枉阿奴入宫一场。”
    元叉慌忙摆手道:“快住口,你初来乍到,哪知宫廷是什么所在!”说罢拽着尔朱荣离开徽音殿,也顾不得大臣仪态,拉着尔朱荣快步向宫外走去,只想着就此撒手,免得他发疯连累了自己。
    步出阊阖门,元叉推说另有要事独自乘车离开。尔朱荣去取了马匹,正要扳鞍上马之际,就听身后有人冷笑。尔朱荣回头看去,见一个内官站在厩外,便牵马出来问道:“你是何人?”
    内官又是低头一笑:“奴婢中常侍贾粲,奉太后陛下懿旨,有句话交待梁郡公。”
    “请讲。”
    “陛下说了,皇宫庄严,不是唱粗俗村野之曲的地方,这次便罢了,还望梁郡公莫要再犯。”贾粲说完径自去了,留尔朱荣独自站在原地气闷:难怪元叉让我小心说话,皇宫果然到处透风,才多久功夫,那女人已得了消息。
    尔朱荣跨马思索:大魏为防外戚干政,本有母死子继之制,只恨宣武心软,否则哪轮到她临朝称朕?元家入主中原百余年,自是天命所归,她安定胡氏算什么,身为太后,立身不检,与小郎元怿的私情朝野尽知,也敢在我面前猖狂?总有一天让她跪在我脚下!
    他向宫门回望一眼:这闷煞人的地方,凭夸口就能治国理民了?笑话!
    想到此处,尔朱荣双腿猛夹马腹,那马长声嘶叫,沿铜驼街一溜烟飞驰,他顿感神清气爽,张口呼啸几声,散去了心头闷气。
    次日尔朱荣离京,元叉不敢再见,只遣人过来关照而已,倒是皇帝元诩派内侍上门赐了风帽、半钟?、乌皮靴,以备路上御寒之用。
    尔朱荣谢恩后接过衣物,心中对幼君泛起些许忠君报效之念,由此更引发对胡太后的厌恶,心道不是胡氏挟其子号令天下,元诩再过几年未必不能有为,如今恐怕太后不死,皇帝只能做傀儡了。
    尔朱荣长叹自语道:“若我手中有两万精兵……”
    身旁亲随忙问:“郎主说什么?”
    尔朱荣顿时警醒,跃马向众人招呼:“儿郎们!回家去!”
    众人轰然欢呼,引得行人纷纷侧目,那目光似乎是将他们视作未开化的茹茹?人,尔朱荣扬鞭抽在离自己最近的一个行人的脸上,打的那人一个趔趄栽倒在地。
    尔朱荣哈哈大笑,招手道:“随我来!”百余骑呼啸而起,一路尘土飞扬,涌出广莫门,取道晋州白马城,北归故乡。
    元叉得知尔朱荣离了洛阳,顿时长吁一声,暗骂道:乡下野人,险些坏我大事!
    忙与妻子进宫向太后请罪,心想有太后妹妹作伴总胜过独行。恰逢胡太后心情不坏,并未怪罪,只责骂了皇帝几句便罢了。
    元叉看看无事,留妻子陪太后叙话,自己走到殿中,装作整理衣冠的样子暗里向侍候在旁的中常侍贾粲问道:“刘公可回城了?”
    贾粲低声回答:“大家奉旨督造的城东三寺已成,两日内即返城。特意吩咐奴婢叮嘱领军莫误了约定之期。”
    “请刘公放心,我必过府拜望……不知还有何人列席?”
    “领军之外,唯右卫将军奚康生一人。”
    元叉点头作别缓步出殿,心中仔细琢磨:若要动手,万不可使元怿与太后互通消息,否则太后有权,元怿有智,我辈死无遗类……刘腾阴狠,太后由他处置,就算将来有反覆之日,我只说是被逼无奈之举……奚康生却是麻烦,此人生性粗鲁,平素常小觑于我,如今让他听我吩咐……难、难、难……若无武人参与,一旦元怿走脱,岂非功亏一篑?
    元叉苦苦思索之际,不曾留意身后一人走来,拍他肩头喝道:“元领军!哪里去!”
    元叉吓得一哆嗦,抬眼看去,却是自家妹妹的阿公?侯刚,元叉拍心口压惊:“几乎被你吓煞。”
    侯刚嘿嘿一笑:“领军自己出神,须怪不得我。”
    元叉心中烦闷,拱手道:“好说好说,我正有事待办,改日再叙。”说罢拱手走时突然福至心灵:“莫非天遣此人助我?岂可交臂失之!”转身急道:“车骑且慢!”却见侯刚还站在原地未动,望着自己挤眼而笑。
    元叉不禁赧然一笑:“濮阳侯氏果然惫懒,难怪常听市井人言:濮阳诸侯,离天丈五,楚楚衣冠,一头三口,可知戏谑乃侯氏通族之疾。”
    侯刚哈哈大笑:“领军说笑了,许是濮阳水土不养人,改日倒要另立门户了,哈哈哈哈。”
    元叉陪笑几声说道:“侯公到我府上坐坐?”
    侯刚道:“旁人请我不得闲,领军请我随时有空,请请请。”二人谦让着一同出宫,侯刚拉着元叉上了自己的赤牛车,往永康里元叉府上去,途中侯刚不断高声说笑,元叉听得耳中嗡嗡,只觉回家道路竟如此漫长。
    待到府上,二人分宾主落座小酌,元叉摒去左右,先举杯致歉:“我有件事挂在心上,一直未能言明,今日恰逢其会,请侯公静听。”
    侯刚急忙还礼:“说哪里话,领军深得二圣宠信,地位尊贵,你我又份属姻亲,何必见外?”
    元叉执意要侯刚饮了酒才肯说,侯刚只得呡了一口,元叉道:“侯公有所不知,典御?之职非我所欲,实是太后下旨万难更改,还望侯公莫要怨我。”
    侯刚一愣,随即大笑道:“我当什么事,领军多心了,内廷司职自然陛下说了算,何况我做尝食典御三十多年,每日与庖厨打交道早已厌烦,如今忝为车骑,实是迁升,免得再被称作厨臣。”
    元叉面带微笑静听,心中嗤笑不已:装什么大气,也不知当初四处抱怨的是谁?嘴里却说:“侯公胸襟广阔,我不能及……我记得,侯公车骑之职,似是太傅?举荐?”
    侯刚心中咯噔一声,暗道:正题来了!急忙辩解道:“虽是太傅举荐,终由陛下任命,侯某胸怀坦荡,领军不可误会。”
    元叉微微一笑:“侯公莫急,只要今后为朝廷尽心,二圣自有褒奖。”
    侯刚连忙称是,元叉之言点到即止,当下换个话题闲谈,侯刚稳稳心神,恢复了平时姿态,又聊了半炷香功夫,一场各怀心机的小酌就散了场。
    元叉自觉侯刚已有领会,此前刘腾诬陷元怿谋反,虽然最终辩明清白,但在元叉小心无大错的提议下,元怿仍被夺了权,谪居于宫西别馆,时刻处在禁军监督之下。
    即便如此元叉仍心有余悸,尤其近几日听妻子说起,太后有意让元怿官复原职,还对他设计陷害自己的小郎情人颇有微词。
    元叉这段时间可谓如履薄冰,偏又有尔朱荣张狂之事,虽是有惊无险,但太后思念元怿,便是天大的罪过也可化为乌有,到那时自己的京兆王一系就要破家灭门了。
    所幸刘腾下手狠辣,不但要置元怿于死地,还想架空太后自秉朝政,当初刘腾透出口风,元叉甚至想过告发他。如今看来,以太后对他二人的信任,这事确有可能。
    目下只等刘腾回来仔细安排,虽然元叉不愿承认,但这种政变夺权的密谋他真是有心无力。
    两天后日昳?时,刘腾回府不久便请元叉过府密谈,元叉为免横生枝节,特备了一辆妇人乘坐的并车,吩咐绕道后门而入。
    位于延年里的刘府太过宏大,占地超过一里,新建的梁宇堂门几可媲美皇宫,至今尚未完工。
    元叉一进坊门就听到一个老年男子的浑厚嗓门:“卫将军,奚康生到了,门倌拦着不让进去!好猪狗!别说我确实没钱,就是带了也不给你!狗仗人势的东西……”元叉听的哭笑不得,这下恐怕整个里坊都知道奚康生登了刘腾的门,还因付不起门包被拒的笑话了。
    待到元叉从后门入内,整理衣冠前往比宣堂,之所以名为比宣堂,是说可与皇宫宣光殿相比,那宣光殿是什么所在?乃胡太后的寝宫,刘腾熏天权势和胆大妄为仅此就可见一斑。
    比宣堂前,刘腾正与奚康生站在一处,老将军双手叉腰,向下睥睨着一个跪在地上双手被架起的家奴,那家奴双手被扎入十几根钢针,连上下嘴唇也被钢针牢牢串在一起。
    只听刘腾阴恻恻说道:“说吧,你还能开口讨门包,我不但免了你的罚,还每月多付你三倍月钱。”那家奴哪里做得到,一心想叩头求饶,但双手又被人架着,只能不断的摇晃脑袋。
    刘腾哼了一声:“拖下去,重打二十,打发去净房?为奴。”随即转头对奚康生笑道:“奚老将军可消气了?”
    奚康生哈哈大笑:“原以为卫将军故意为难我,既是门倌自己的主意,卫将军又何必罚他,不过是个奴才。”
    刘腾呵呵干笑两声,回头对元叉拱手笑道:“领军见笑了,是我治家无方,奴婢竟敢开罪朝臣,唉……二位请吧。”说着做个手势请二人入内。
    奚康生身为第三品右卫将军,正是领军将军下属,即便不一定要上司先行,至少也该谦让一二,但他却毫不理会,昂首腆肚当先迈步,刘腾望向元叉一笑,元叉无奈摇头,二人也随之进门。
    落座后,刘腾淡然道:“在此说话无须顾忌,他们不敢泄露一字。”奚康生赞道:“佩服!若是兵卒都能如此听话,哪还能走漏消息!”
    刘腾转入正题:“老夫以为,此次行事只用二字即可。”二人异口同声问道:“哪两个字?”
    刘腾伸手拽着下巴上的松皮,慢悠悠答道:“分置。”
    元叉恍然点头,奚康生仍问道:“什么叫分置?”
    刘腾饮了一口酪浆:“若在战场上敌军势大,奚老将军如何应战?”
    “拼死力战!”
    “若敌军虽然势大但军心不齐?”
    “一鼓作气全力击溃之!”
    “额……若敌军分成几股试图包围我军又如何?”
    “哈哈!正合我意,正好一个一个消灭……嗨!卫将军,莫欺老奚少智,你直说分兵我便懂了!”
    刘腾拱手道:“老将军国家干城,谁敢在你面前言兵?”
    奚康生闻言哈哈大笑,连声大喊拿酒来。刘腾向旁颔首,片刻间酒菜齐备,奚康生看着酒杯微一皱眉,刘腾立时斥道:“瞎奴!老将军当世虎将,怎能用小杯饮酒,快取玉琉璃碗来!”
    家奴换上大碗,奚康生满饮三碗,长吁一声道:“好桑落酒?!”
    刘腾闻言笑而不语,元叉也饮了一口,仔细品品说道:“恐怕不只是桑落,还是鹤觞。”
    奚康生惊喜道:“鹤觞?!那可少见!我得多喝几碗!”
    刘腾摆手笑道:“区区贱物何足挂齿,老将军不妨取十瓮回去,现下还是正事要紧。”
    奚康生一拍额头连连称是,将酒案推到一旁。
    刘腾笑说道:“分置之策,二位以为如何?”
    元叉道:“刘公所言极是,只是该如何分派,还请示下。”
    奚康生道:“不必问我,你怎么吩咐我怎么做,太后无德,挟持幼君,我们救至尊于水火,无往不利!”
    刘腾点头道:“老将军说的不错,既然如此,两日后我设法使太后独寝嘉福殿……”说到此处话音渐弱,元叉与奚康生不由得凑近细听。
    一场宫变的阴谋在刘腾口中如闲话家常般滔滔不绝随口而出,奚康生一知半解,元叉更是自愧不如。
    过了片刻刘腾言毕,二人共同举杯道:“佩服佩服!”刘腾也举杯回敬道:“荣辱与共,同饮一杯。”三人饮罢,相视而笑。
    次日凌晨,显阳前殿。
    元诩洗漱完毕,换上通天冠、玄纱袍,正要乘车去进学,忽听中黄门胡定有密事请求面奏。
    胡定司职主食,元诩对他有些印象,看看时辰尚早,便宣胡定进殿。
    胡定来至内殿门外,五体投地伏在地上,惶恐泣道:“奴婢胡定拜见官家,奴婢犯了天大罪过,恳请官家重重责罚。”
    元诩毕竟年幼,看胡定这副模样顿感好奇,走了两步问道:“你犯的什么错?”
    “有人怂恿奴婢谋逆,要在官家的御膳里投毒,奴婢有把柄在他手中,不得不虚与委蛇权且应下,才得以赶来向官家请罪……这就是他给奴婢的毒药。”
    胡定说着取出一个小瓶放在地上,整个人缩成一团。
    事起仓促,元诩不知如何是好,众宫人听说出了谋逆大案,都恨不得钻进墙缝中,以免得惹祸上身。
    少顷元诩强自镇定,令宫人回避后独自询问:“何人谋逆?”
    胡定颤抖答道:“太傅、是太傅命奴婢投毒,还说事成之后奴婢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元诩听说是自己的亲叔元怿,顿时气往上冲,抓住还未系缨的通天冠,用力掼在地上。
    此前元怿独揽大权,皇帝心中已有芥蒂,加上刘腾、元叉透露胡太后与元怿有私之事,元诩心中对这个叔父更加厌恶,如今得知他竟要毒死自己。
    大魏立朝百余年,宫变频仍。宣武帝五个兄弟中,已有两人因谋逆而死,一人受猜忌禁锢,如今元怿又步其后尘,果真无情最是帝王家?
    待到元诩心情略为平复,派人将胡定看管起来,又传卫将军刘腾与领军将军元叉即刻觐见。
    二人赶来时候,元诩已经换回常服,正对着药瓶咬牙切齿,刘腾与元叉换个眼神凑上前去。
    元诩将胡定唤来复述所言,对二人说道:“他甘愿连坐也要出首指认清河王,此事定然不假。二位领有皇宫内外安危之责,此事该如何处置?”
    刘腾痛心疾首道:“官家切勿轻信奴婢之言,清河王人品贵重,太后信赖,荷国托付,怎会谋反?”
    元叉冷笑一声:“只怕他百尺竿头再图进取一步也未可知……”
    刘腾摆手道:“未必未必,老奴以为不如去问问太后的意思,太后一向对清河王知之甚深……”
    元诩闻言哼了一声,刘腾立时住口不言,刘腾两次提及太后,惹得元诩怒起:“朕是大魏皇帝,祖宗江山系于一身,当断则断何必再问!”说罢写下一道手敕交给元叉。
    元叉接过后又说:“至尊息怒,此事若被太后知晓,恐怕至尊不得独断。”
    元诩愣了片刻,问刘腾道:“你看如何?”
    刘腾思索道:“若陛下决心问罪,可将永巷门关闭,请太后暂留后宫,待处置完后再向太后请罪。”
    元诩听说要隔绝母亲,心砰砰直跳,转头看到元叉眼中似有嘲讽之意,少年人本易冲动,与身份地位无关。元诩用力摔碎手边的青瓷香炉大声道:“去吧!好做!”
    二人领命出了内殿,刘腾走到外间,叫过一个内侍淡然道:“告诉他们,谁敢把此事告诉太后,诛三族。”内侍躬身领命,刘腾不屑看他一眼,径自出殿。
    刘腾与元叉分手,独自带人来到永巷南门外,早有中常侍贾粲候在门前,贾粲见到刘腾连忙跪倒叩头,刘腾扶起贾粲,抚着他的手笑道:“季宣起来,你我虽年齿有差,但知交已久,我一向拿你当子侄看待……”
    贾粲闻言立刻拜倒在地,口称:“阿父大人在上,请受儿贾粲参拜。”说罢不待刘腾点头,便行家人父子礼。
    刘腾受了礼点头道:“既然你执意如此,那你我就是父子了……太后现在何处?”
    “回阿父大人,儿子出来的时候,太后正在梳洗,说是一会儿想到北宫天渊池游船。”
    刘腾冷笑一声:“天渊水寒,就不要去了,你去关闭永巷内外二门,除符合者一概不得出入!”
    “谨遵大人吩咐,但若太后陛下来夺门该如何处置,还请大人示下。”
    “不过杀鸡儆猴而已,太后一向聪慧,自会晓得。”
    “儿子知道了。”
    “你有多少人手?”
    “人手倒有,只是内侍怕当不得大用。”
    “我留奚康生助你,有动刀箭的地方,让他出手便是,切记不可开罪他。”
    说罢刘腾来到奚康生身边:“大魏复兴尽在老将军一举,切不可开门。”
    奚康生傲然道:“刘公尽管放心,康生在,此门在!”
    刘腾安排妥当,转入显阳后殿通观全局,另派人去询问元叉进展如何。
    此时元叉已派直斋武士埋伏在元怿每日必经的含章殿两侧。
    过不多时,在禁军监督下,元怿带着十几个随从走来,元叉平日自负相貌不凡,但与元怿相比便自惭形秽。
    此时元怿缓步前行,眉目如画,气度雍容,尤其那心怀天下的神态更属难得,元叉心中懊恼,怒目向元怿迎面走去,元怿忙转道向北避让,却见元叉双手一挥,埋伏在两侧的直斋武士立刻涌出。
    元怿听到周围脚步声响,心知不妙,疾走几步想闯进东阁拖延时间,但才到殿门就被直斋武士赶上,双臂反扭跪在地下。
    元怿发髻散乱,袍服涂地,一身狼狈,双眼却满是怒火,怒斥着元叉小字道:“夜叉!你反了?”
    元叉一脸得意笑道:“今日夜叉拿鬼,你便是恶鬼!搜身!”直斋武士扑上去遍搜元怿周身,除了几件长物之外,唯有一纸信笺,元叉一把夺过,凑到鼻下一闻,赞道:“好香。”
    元怿连声怒吼,元叉毫不理会,打开信笺朗声诵读:“月出凉风观,影贴金花墙。照人妆初洗,发丝流雪光。倚门看花月,清馥吹曲廊。爱月如珠美,封书亲手装。生年不满百,月色有弱强。莫因素彩减,明珠不收藏……嘿嘿,还真是好诗。”又见底下一行小字写道:“四郎且忍耐几日,待我儿冠礼之日便得解脱,切切。”
    元叉不由得额生冷汗,心道好险,若非抢先下手,恐怕就是自己做鱼肉了,当即将笺照原样折好收在囊中,对元怿冷笑:“奉至尊手敕,清河王元怿谋害圣驾,大逆不道,着即罢官!收押!议罪!”
    元怿听说有敕,顿时由怒转哀,凄声道:“元怿冤枉!元怿冤枉!我要见陛下!我要见至尊!”
    元叉不再多言,将头一摆,几个武士拉着元怿进入东阁,元叉道:“封门!任何人不得出入!违令者斩!”
    此时刘腾的信使赶到,元叉笑道:“无须多费唇舌,我与你同去,此间事已了。”说罢喜形于色哈哈大笑,振衣抖袖横行而去。
    不久消息走漏,清河王府上数百卫士执杖冲到阊阖门下搭救主人,城上禁卫虽归元叉管辖,但一来元怿仁德,二来无人督战,几百卫士竟然聒噪许久,消息传到元叉耳中,元叉怒道:“去请侯车骑,告诉他为至尊效力的时候到了。”
    果然侯刚一听此言,披上半甲?便走,到了城头先喊话下去,骗王府卫士到铜驼街等候主人,但等到了铜驼街上,就被侯刚早已埋伏好的军士尽数擒拿下在狱中。
    这时胡太后梳洗已毕,乘八枫舆出了嘉福殿,欲往北宫天渊池游玩,刚到嘉福门就被拦下,内侍口称奉官家敕令,请太后暂留嘉福殿。
    胡太后顿时大怒,当即转向显阳殿去教训皇帝,路上还碎碎念叨:“未行冠礼就如此自行其是,朕得用家法治他,免得他忘了朕是他亲娘!”
    不料来到永巷北门,大门依旧紧闭,胡太后这才感觉到不寻常,遣内侍快去叫门。内侍只叫了一声,就见楼上人头攒动,以右卫将军奚康生为首的一干武士顶盔掼甲现身。
    叫门的内侍心中惊惶,频频向后张望不知如何是好,奚康生高声喝道:“太后陛下,请恕老臣甲胄在身不能施以全礼!”说着向胡太后抱拳拱手。
    胡太后心知此时不好动怒,示意女侍中回话。
    女侍中走上几步:“老将军免礼,圣驾往显阳殿去,将军为何关闭永巷,如临大敌?”
    “陛下圣明,太傅祸乱宫闱,谋害至尊,今已奉敕拿获,还请陛下暂留宣光殿,免得惊驾。”
    女侍中闻言大惊,胡太后也不顾身份走下乘舆喝斥:“荒唐!太傅乃国之栋梁,怎会谋害皇帝?此事必有隐情,快开门放行,朕可恕你无罪!”
    奚康生大笑几声:“禁卫自有制度,至尊管得、领军管得、左右卫管得、太后却管不得,恕老臣不能从命!”
    胡太后手指楼头惊怒交加:“反了!奚康生反了!来人!给我砸开大门!”便有几个内侍跑上前冲撞永巷门。
    奚康生冷笑一声:“想不到老夫也有牛刀杀鸡之时!”随手取过身旁禁卫的弓箭,轻轻拉满,却听咔嚓一声把弦齐断。奚康生啐道:“何物猪狗!取我弓来!”
    他一生豪勇,所用弓箭都异于常物,惯开十石?弓,箭杆粗长,此时张弓瞄准撞门内侍,微松勾弦二指,箭矢顿时离弦而出,须臾间只听“啵”的一声,箭头从内侍头上贯出,内侍呆立片刻扑倒在地,其余内侍连声惊叫向后逃窜,直逃到胡太后身侧才乱纷纷哭诉,不料话音未落,又有两箭射来,一名宫人、一个内侍顿时横尸当场,胡太后惊得不轻,褖衣下摆也沾上几滴血迹。
    奚康生高喊:“尔等奴婢休要迷惑太后,速速抬舆回宫,否则格杀勿论!”内侍宫人相顾骇然,也顾不得什么礼仪,冲上前抬起乘舆蜂拥而去,只留下三具尸体无人收拾。
    胡太后回殿后得知刘腾与元叉召公卿大集,已定了元怿大逆之罪,女侍中担心胡太后情急失态,忙令众人回避,再回首只见胡太后趺坐在小榻上,眼中无神,口里喃喃,反复说着八个字:“养虎自啮,长虺成蛇。”
    不久宣光殿外遍布禁军,胡太后在内度日如年,连膳食也无人奉上,女侍中只得在殿中寻些存粮,煮粥分与众人吃了。
    直到戌时上下,才见殿外灯火闪烁,殿门启处,刘腾、元叉各领一队禁军入内,胡太后在女侍中扶持下站起,强作镇静说道:“今日二位辛苦。”
    元叉不愿与太后言语冲突,看了刘腾一眼,刘腾面带杀气说道:“特来知会陛下,至尊敕许,公卿合议,逆贼元怿已于酉正三刻赐死门下。”
    胡太后听到元怿已死,身子一晃险些坐倒,女侍中忙伸手扶住,胡太后哽咽道:“是皇帝下旨?”
    刘腾并不理会继续说道:“王公议定,大魏立国百年,幼君亲政所在多有,恭请太后归政,安居后宫以享荣华,诏书已拟好,用玺!”说罢挥手,呈上诏书。
    胡太后颤抖着展开诏书,只见上面写道:“皇太后诏曰,魏有天下,奕叶重光,幼主稚弱,夙纂宝历,曾是宗祏,莫克祗奉。朕所以敬顺群请,临朝总政。帝年以长,久思退身,所以往岁殷勤,具陈情旨。自此春来,先疾屡发,药石摄疗,莫能善瘳,朕当率前志,敬逊别宫。如此,则上下休嘉,天地清晏,魏道熙隆,人神庆悦,不其善欤。”
    “我、朕、我……我没病……朕没病!”
    胡太后不敢看刘腾,盯着元叉哽咽道:“夜叉郎,你我分属姻亲,怎能如此狠心?”
    元叉回避太后的目光,低头拱手:“陛下且在殿中安心养病,富贵无虞。”
    胡太后闻言,全身顿时失力,诏书落在地上,女侍中连忙捡起。
    刘腾厉声道:“用玺!”女侍中不敢耽搁,自去取来皇太后玺印上。
    刘腾、元叉收好诏书转身出殿,对众军下令:“太后御体违和,从今日起安居宣光殿休养,无手敕接近者一概格杀勿论!”禁军齐声答应,殿中众人更加惊惶,胡太后呆坐在小榻上,仰望天月喃喃自语。
    “月出凉风观,影贴金花墙。照人妆初洗,发丝流雪光。倚门看花月,清馥吹曲廊。爱月如珠美,封书亲手装。生年不满百,月色有弱强。莫因素彩减,明珠不收藏……果然是明珠不收藏啊,啊啊……”
    痛呼两声,瘫倒榻上,女侍中忙用力掐太后人中,过了良久胡太后悠悠转醒,却茫然无言,众人各自散去,只留贴身侍候的宫人在旁照看。
    元怿冤死,太后幽居,朝政尽归刘腾、元叉二人,刘腾派中常侍贾粲陪伴皇帝左右,一举一动尽在掌握。
    元诩按元叉的意思,改称姨夫为姨父,不久元诩加冠元服,大赦天下,改元正光,朝政不论大小,悉决于元、刘,百官唯唯而已。
    可叹奚康生这才明白自己成了二人夺权的帮凶,可惜悔之晚矣,只能在家中长吁短叹,不久就生了一场大病,缠绵许久才逐渐康复。
    洛阳宫变的消息几个月间传遍全国,元怿无辜冤死最为百姓同情,因他一向仁德为政,又曾惠及边民,当他的死讯传到北边,竟有数百杂胡划破脸皮?为他送葬。
    高欢所居的怀朔镇也在风传此事,各路消息不胫而走,有的实在过于荒诞,偏偏越是荒唐传的越快。高欢听到往往一笑置之,不值为此多费唇舌,却发愁眼看腊日将近,镇上官吏走动渐渐频繁,自己该如何礼尚往来,才能在怀朔站稳脚跟。
    当初他离京还家,与妻子娄昭君说起洛阳见闻与北镇风气,均觉大魏已积重难返,北方边镇一旦发生暴乱,怀朔必然首当其冲。
    大魏定鼎中原已过百年,但南迁洛阳还为时不久,旧都是阴山南麓的平城。
    从建国伊始,朝廷为了保卫平城设置了许多军镇,其中以沃野、怀朔、武川、抚冥、柔玄、怀荒六镇最为重要。
    军镇将佐多由贵族子弟出任,在此积累军功后入主中枢,本是一条加官晋爵的捷径,故而从前在六镇为官是值得夸耀的美事。
    然而迁都之后,六镇的重要性迅速降低,竟渐渐成为打发贬官、庸员的去处,军中也混入流犯、死囚、杂民组成的“镇户”。
    犹为难忍的是贬黜至此的罪官却拥有监督权,在他们的监管下,六镇逐渐贪墨成风,本就不多的良田被一众将佐瓜分干净,底层兵民日益困窘,唯有依靠朝廷救济勉强度日。
    原本同宗的后人只因分处南北,门户高下直如天渊之别,这些问题在六镇普遍存在,有识之士也认为是国家痼疾,然而朝廷对此却毫无作为,六镇军民在失望、不安、暴躁、自卑等种种负面情绪的侵蚀下,已成了一团团随时燎原的野火。
    高欢就是罪官之后。
    据说他的祖父本是朝廷侍御史,祖母叔孙氏也出身名门,当初流放怀朔时设法将年幼的次子留在京师,如今高欢在洛阳才有个落脚的地方。
    高欢的父亲娶了同镇女子为妻,妻子出身昌黎韩氏,祖上以良家子身份从军,后代定居怀朔成了镇民。
    二人婚后产下一女,女儿出嫁后才有了高欢,没想到母亲因此患病,不久便去世了,父亲无力抚养,只好将他交给长女照顾。
    高欢在姊夫家长大,自幼懂得察言观色,凡事藏在心中不露痕迹,好在他天生一副好样貌,又有姊夫的狱队主招牌傍身,在镇上摸爬滚打厮混,倒也顺利长大成人。
    原本凭他的家世,一生只能在低贱的舆皂?兵吏中打转,直到遇到妻子娄昭君,那是他几世修来的福分。
    娄家世代豪门,大兴畜牧,几乎与北秀容尔朱氏平分了大魏北境的牛马供给,高欢到现在也不明白,妻子究竟看中了自己什么?
    他也曾忍不住询问缘由,娄昭君出神的遐想良久才悠悠说道:“那天,我见你在城头执役,便认定了你是我的夫婿。”
    高欢愕然不解,过了一会儿又问:“只是如此?”
    娄昭君的思绪仿佛回到当初,脸上溢出异样神采,朦胧答道:“我听到了长庆寺的钟声,是神佛让我选了你。”
    高欢听了更添懵懂,他身为镇民,无事不得浮游镇外,长庆寺远在平城,距怀朔千里之遥,她见到自己的同时又听到了平城钟声……高欢不敢再问,就此作罢。
    后来他将娄昭君陪嫁的马匹献上,终于从厮役成了队主,又私献了一笔财货给镇将段长,段长收下厚礼将他夸赞一番,还请他以后富贵了莫忘照拂段氏后人,高欢为求增长见闻转任函使,这才有了南下洛阳之事。
    然而不久段长卸任,弘农杨钧出任镇将,高欢此前的努力又付东流。
    高欢与娄昭君商量,镇将更换频仍,就像野鹰一样养熟即飞,倒不如用心结交镇上的年轻军吏,他们不会轻易迁居,又与自己的年龄、身份相仿,尽可平等交往。
    于是高欢遍观诸君,最终将宝压在其中二人身上:三十二岁的省事司马子如、二十六岁的良家子蔡儁。
    司马子如自称河内司马氏,却说不清祖上出自哪一系,他平生最爱交友,在镇上人面广朋友多,如能与他结交,等于打开了一扇大门;而蔡儁乃军将之子,一向以豪爽著称,通过他可以结识更多的将佐子弟。
    高欢为司马子如备下一份稀罕物,准备在他寿诞之期登门拜访亲手送上;对蔡儁则从娄昭君的嫁妆中选了一张硬弓为礼,几天后借送家信的机会即可相赠。
    娄昭君本想与高欢同行,免得他碍于面子有些话说不出口,北国女子与南朝不同,抛头露面操持家业之事所在多有。只是她身怀六甲临盆日近,身子沉重容易疲倦,只得放手让郎君独自张罗。
    她看过送给司马子如的礼物笑道:“若他对此并不在意,你这番心思不是白费了?”高欢道:“那些没家门的犹要攀附,何况他司马氏?这也算解了他的难,怎会不感激我?”
    “虽是这理,但若不幸被我言中,你可切莫强求,以后找机会多送些酒食也是一样。”高欢啧了一声:“他身为本镇省事,怎能缺了酒食?男儿丈夫,岂会将果腹小事挂怀,真是妇人之见!”娄昭君知道夫婿心急,也不与他计较,一笑而过。
    待高欢静下心来思索妻子的话,才发觉也有道理:若司马子如让他当众难堪,那可真是满盘皆输,稳妥起见还是先结交蔡儁,也好向他打听打听司马子如的情况。
    怀朔镇城方圆一里,被石门水中分为东西两部,西高东卑,故而贵人居西,镇民多住东城。
    高欢自幼在东城长大,成亲后才搬到西城,他念着姐姐姊夫的养育之恩,把他们也接到西城同住。
    虽说都是西城,也分着三六九等,正中有一座佛寺,河水被佛寺截成几条细流,上游尽被镇将、长史、司马等显贵划为宅邸,其余里坊按照官职、财货之差沿河分布。
    蔡儁客居友人家中,据说乃是晋阳有名的行商庞家,庞家在北方各镇都置有房舍,方便往来贩运居住,平日无事也做逆旅?营生,名声倒也不差。
    这日高欢取了蔡儁家书,用羊皮包裹了硬弓系在身后,来至庞宅门外,将家书交予门倌说道:“本镇函使高欢,特来拜会少将军,烦请传报一声。”说罢递上名刺并一串私钱。
    门倌将钱托在手里掂掂笑道:“请高函使稍候,我这就去通禀。”片刻后门倌出来回复:“少将军正与我家主人闲谈,听说函使来了很是欢喜,请函使进去说话。”
    高欢问道:“你家主人可是人称赛孟尝的庞苍鹰?”门倌洋洋得意:“正是!”
    高欢随门倌入内,见二人在堂前迎接,一个眼大口阔,颇有熊虎之气;另一人颌下微留髭须,正眯着眼上下打量自己。
    高欢曾与蔡儁打过照面,只不曾结识,门倌引着高欢近前一一引荐:“这位是广宁蔡少将军,这位便是我家主人。”
    高欢抱拳拱手为礼:“久仰蔡少将军、庞君大名,今日能够拜见实是有幸!”庞苍鹰哈哈一笑:“函使来见少将军,我本来不该搅扰,但耳闻函使大名,早盼结识,这才自作主张留下,函使不要见怪。”
    高欢连忙逊谢:“庞君说哪里话,是我来得唐突。”
    蔡儁也拱手回礼:“往日不曾拜会函使,如今得以结识,是我之幸!”
    说着三人入内分宾主落座,高欢取下包裹对庞苍鹰笑道:“惭愧,不知主人家在此,少备了礼物,还望庞君包涵。不过听说赛孟尝胸襟广阔,交游豪侠,想必不会怪我无心之失。”
    庞苍鹰笑答:“高函使说笑了,朋友们谬赞,庞某可不敢当,与函使结识就是幸事,何须俗物点缀……我看函使相貌不凡,他日必非池中物!择日不如撞日,我这就去预备酒菜,还请函使用了饭再去。”说罢不等高欢推辞自去张罗酒饭。
    他一向有意与平城娄氏结交,如今娄家女婿主动上门,何不趁机笼络?至于高欢不入流的函使之职,在他眼中其实不值一提。
    庞苍鹰去后,堂上只余高欢、蔡儁二人,高欢将包裹奉上说道:“今日冒昧拜访少将军,送上薄礼一份,还望笑纳!”说着打开羊皮,露出硬弓。
    高欢执起来上了弓弦说道:“此物据说与太武皇帝有关,但年代久远已说不清原委。不过确是好弓,今日送予少将军,少将军雄武善射,可说是两相得了。”说罢将弓递了过去。
    蔡儁哈哈一笑,接弓在手,仔细端详片刻放在案上说道:“函使也善射,何不留下自用?”高欢摆手笑道:“我射黄羊尚可,落雕却不行,用这弓可惜了,还是少将军配得上。”
    蔡儁拍着弓背说:“那我就不推辞了,改日大伙儿猎一围去!”高欢鼓掌称善,他看蔡儁武人心性,也乐得投其所好,专说些各地豪杰勇士的传闻。
    蔡儁虽然籍父之名被称作少将军,自己却是白身,平日寓居怀朔无所事事,如今听了故事十分兴奋,半个时辰下来,二人已如老友般称兄道弟彼此劝酒了。
    蔡儁饮下一口烈酒叹息一声:“高兄,不瞒你说,我早就想四处看看,奈何家君总说世道不太平,托杨镇将把我留在怀朔。每日虚度光阴,将近而立之年,却无半点功名傍身,虽然我衣食不愁,但男儿丈夫,岂能白活这一世?”
    高欢眯着醉眼,连拍蔡儁肩称赞:“你说的豪气,多少纨绔巴不得背靠大树好乘凉,你是人中龙凤,将来这怀朔城都装不下你!”
    蔡儁哈哈大笑:“承你贵言。说来也巧,昨日有人向我夸耀得了好鹰,今日你便送我宝弓,看来定要猎一场,杀杀他的气焰!”
    高欢随口问道:“谁有好鹰?”
    蔡儁嗤的一笑:“秀容刘贵,跟我一样被阿父放在怀朔养膘,整日拿飞鹰走狗当兵卒调教,稍不如意便要宰要杀,把猎鹰、猎犬弄得像他亲儿般听话。”
    高欢哈哈大笑:“这么说来,他倒是将才。”
    蔡儁摇头道:“要说怀朔的将才,前日我曾见一跛足小儿,还真有些模样。”
    高欢好奇询问,蔡儁说:“不知那人姓名,只见他以少胜多,用计将一群马贼打尽。”将来龙去脉细说一遍。
    高欢听了称赞:“果然有心计,先示弱引敌入死地,再出伏兵致敌慌乱,最后才出杀手。”蔡儁点头说:“只恨手段太狠,若是我,那些投降的尽可不杀了。”
    高欢笑道:“那是你心地仁厚,他的人手太少,若再起变故,只怕结果难料,不过若是我,也不会斩尽杀绝。”
    二人猜测这跛足武士也在怀朔,若能再见可要留心,这时庞苍鹰备好酒食来请,高欢也不多推辞,称谢后三人一同往后园用餐。
    酒酣时分,庞苍鹰说起自己家住晋阳上党坊,盛邀高欢随时可去作客,高欢摇头说:“非是我不愿往,只要北镇不改设州郡,镇民就被牢牢拴在此地,除了公事以外,出境便按逃亡处置。”
    庞苍鹰道:“我看改制也就是一两年的事,待去了镇民身份就自在多了。”
    高欢直言未必,并将洛阳见闻说了一遍,张彝、元怿的事此事已传遍天下,庞苍鹰与蔡儁自然知晓,但高欢所言除了亲眼目睹之外,还有自己对事情的分析。
    在他看来,朝廷赏罚不明,也就没了威势,虽然他并不知道早在战国时代法家就总结了君王统治天下必不可少的法术势三大要素,但却看到了失势的后果,君主不再被臣民敬仰,反而成了嘲讽的对象;君主的赏罚不再能起到相应作用,出现了大量近则不逊远则怨的情况,元叉政变正因此发生。
    高欢侃侃而谈,令蔡、庞二人对他刮目相看,若说初见时庞苍鹰是想借高欢接近娄家,蔡儁是收了礼物的客套,那此时二人却打心底愿与高欢交友,需知大魏幅员辽阔,北边莽莽绵延万里,从来不缺慷慨悲歌的豪侠、舍生取义的壮士,缺的是洞悉朝野大事,预先作出推断的人杰,这种人一旦出世,小则是运筹帷幄的谋士,大则能成为吞吐天下的枭雄。
    蔡儁一介武夫,对此尚看不分明,庞苍鹰却见识广博,向来招待豪杰多矣,尚未遇到像高欢这样以小见大,分析入微的人,他打定主意与高欢深交,此时却不便多言。
    三人酒足饭饱后又闲聊一会儿,高欢便起身告辞。
    来至门口,忽有一人挟风闯进门来,正与高欢撞个满怀,那人怒道:“门子?!怎么连我也拦?”说着扯下遮住头脸的风帽,才发觉撞到旁人,上下打量了高欢几眼,啧了一声也不致歉,冲后面的蔡儁高喊:“刘贵的白鹰啄死了我的犬,快帮我找回颜面!”
    蔡儁道:“稍待片刻,我送了客就来。”
    那人正在气头上哪肯等候,指着高欢问道:“他是何人?还劳你亲自相送?”庞苍鹰拦下那人的手,笑对高欢说道:“函使走好,我们改日再叙。”
    高欢听说事情出在刘贵身上,来人想必也是军镇子弟一类,自己不便多听,与二人拱手作别,暗想今日不但与蔡儁相谈甚欢,还结识了庞苍鹰,目的已然达到,满心欢喜的离去。
    高欢走后,庞苍鹰对来人道:“贾二郎好无礼,那是函使高欢,算个人物!”这贾二郎名唤显智,父亲是沃野镇长史,兄长任职别将,论家世与蔡儁相仿,二人一向过从甚密,故而才不讲礼数。
    贾显智听了庞苍鹰的话冷笑一声:“高欢?莫不是用妻子嫁妆买得函使的那个?他算什么人物!?”
    蔡儁道:“此言差矣,英雄落难之事多有,韩信胯下忍辱,刘玄德半生漂泊,二郎平时最爱议论英雄,如何对他却有偏见?”
    贾显智受不得激,顿时脱口而出:“你们不知他底细,此人贯精此道,早年做厮役时,就凭一张巧嘴骗得几个女子以身相许,每日衣食全由娘们张罗,还曾不按礼数自己上门提亲,被拒之门外白受羞辱,这都是他做的英雄事,说什么偏见?”
    庞苍鹰摇头道:“男欢女爱小事当得什么,何况道听途说向来夸大其词,君不见清河王之死有多少传闻?”
    贾显智急道:“道听途说?!……实不相瞒,他提亲的韩家女如今是我新妇,事岂能有假?”
    蔡儁大笑解围:“二郎连自家娘子也抬出来佐证,谁还敢不信,改日倒要问问高欢,怎么做出这等没脸的事来。”
    庞苍鹰也随着说几句笑话,贾显智这才把急火压下,看到那张弓拿起来试试喜道:“好弓!正好约刘贵猎一围,定要压下他的气焰!”
    蔡、庞二人相视一笑,齐声赞同,只等他定好日期再知会高欢便了。
    高欢回到家中,娄昭君挺肚迎他进门,二人叙过别情,娄昭君一笑:“看来这步走对了,土相扶为墙,人相扶为王,比起逢迎镇将,还是结交子弟来得爽利,那巫女说的真准。”
    高欢听了皱眉:“你又找巫女占卜?说过多少次了,那都是骗人的伎俩。”
    娄昭君扶着高欢臂弯到榻上斜倚着笑说:“看你又着急,我不过是心里记挂又无处使力,这才寻个长舌巫女来解闷,谁还真信奉她们呢?”说到这里突然停住,双眼茫然出神。
    高欢闭目养神,忽而半晌听不到妻子说话,睁眼看去才发现她那副模样,抬手轻轻一推,娄昭君回过神来窃笑:“我有法子助你一臂之力,若能成功,抵你送十次大礼。”
    高欢好奇追问如何做,娄昭君抬指嘘了一声:“天机不可泄露,待我布置好了再与你说。”
    高欢皱眉叮嘱:“你可别忘了自己身子,凡事小心为上。”
    娄昭君笑着拍了高欢一记,伸颈吹熄灯火,二人相拥而眠。
    转眼到了司马子如寿辰,前日高欢又见了蔡儁一面,旁敲侧击提到司马子如,蔡儁提到邀他同去做寿,高欢忙应了下来。
    这日忙完公差,高欢便赶去寻了蔡儁一同出门。
    尚未到哺时,司马子如宅中已宾客盈门,军府官吏尽数到场,镇将杨钧虽未亲临,也派人送了贺礼,可见他在怀朔颇有人望。
    高欢正在四下张望,蔡儁突然向前一指:“是他!”
    高欢随之望去,只见一个镇兵打扮的男子正在席上胡吃海塞,引得周围人纷纷侧目,那人却旁若无人,毫不理会。
    蔡儁道:“杀马贼的就是他!”
    高欢笑道:“原来是个镇兵,这目中无人的劲头,倒像有本事的。”
    蔡儁笑道:“司马省事一时脱不开身,我们去撩拨撩拨那小子。”
    二人来到席前,一左一右夹着镇兵坐下,蔡儁瞪着他猛然拍案道:“没规矩的猪狗!主人家尚未开席,你倒吃喝的痛快!还不放下!”
    镇兵听到蔡儁的话,缓缓咽下嘴里的食物,斜睨着蔡儁一字一顿说:“关你屁事。”
    蔡儁冷笑道:“我是省事挚友,他家的事就与我有关。”
    镇兵啐了一口:“看我是兵就来寻衅,你这纨绔才是猪狗!”
    蔡儁佯怒:“大胆!来人!”望高欢使个眼色,高欢应了一声,蔡儁道:“把这贱奴拉到宅外,当众抽二十鞭子!”
    高欢凑趣上去就拽,旁边席上顿时站起十几个外族武士,气势汹汹半刀出鞘望着那镇兵。
    司马子如听到吵嚷忙赶来查看,只见众人刀兵相见,急忙劝解:“看子如薄面,看子如薄面,两边各退一步,请收刀、请收刀……”
    那镇兵向外族武士微一颔首,众武士立时收刀入座,司马子如交手笑道:“这就好了,都是镇上响当当的人物,怎么还动起手来?”望着蔡儁说道:“景彦,我可得说你两句,就算两家真有什么龃龉,也不该在阿兄做寿的时候找寻!何况侯君乃杨公新近拔擢的外兵史?,还是初到镇城,断然不能……只怕二位有误会,看我薄面,就小事化了如何?哈哈、哈哈。”
    蔡儁诧异道:“外兵史?!”
    镇兵斜睨蔡儁一眼,冷笑不已,却并不说话,蔡儁顿时动了真火。
    这人姓侯名景,按太和改籍之后的说法,该属濮阳侯氏,但侯景从未去过濮阳,那些南迁的亲戚也想不起北边还有他这么个穷亲戚。
    侯景世居怀朔,上溯几代都是戍堡队主,他从戍兵做起,苦熬几年无人赏识,前次以少胜多取胜,镇将杨钧看他有些才能,便提拔他做了外兵史,专管怀朔零散的外族武士。
    那些外族武士一向各自为战,不服约束,更看不起一个左足生瘤,走路不稳的跛子,没想到侯景精于骑射,生性又狡诈多端,众武士几次败在他手下,只得认他做了头领。
    二人都不肯先开口,不但主人家面上不好看,众宾客也小声议论着散开几步,概因北边风俗尚武,一言不合便拔刀相向,免得被误伤。
    最后还是蔡儁高声道:“话不投机,那就刀上看!跟我来!”说罢上前去拽侯景,侯景反手握住蔡儁的手,顺势较上了劲。
    不曾想侯景看着干瘦,臂力倒也不小,两个拳头悬在半空,偏偏都压不下对方,旁观的竟开始喝彩叫好,将二人围在当间。
    这厢却恼了司马子如,心中暗道两人都不晓事。他平日做事好图吉利,若寿宴搅了,自己岂非流年不利?但要上手分开二人又力有不逮,正摩挲手掌,无计可施之际,就听身旁一人低声道:“省事不必烦恼,我去劝和!”
    司马子如转头看去,见一人身穿两裆铠?,头戴鲜卑长帽,身材高大、高颧长脸,昂首挺胸走过,正是高欢,司马子如忙说:“函使谨慎。”
    高欢来到二人身旁,低声对侯景说道:“误会,是我欲结识侯君,才惹出麻烦,还请收手!”说着伸手握住二人拳头向两边分开,二人仍不肯干休,高欢说道:“不如另约时间比上一场,免得扰了省事寿宴。”
    侯景这才哼了一声抖开高欢掌握,盯着蔡儁傲然道:“也好!乃公教你做人!不过时间地点我定!”
    高欢不待蔡儁回呛,应声道:“一言为定!”伸手与侯景击掌立约。
    侯景走到司马子如面前拱手道:“扰了省事的寿,改日再给省事赔罪!”说罢向外便走,那些外族武士豁然起身,跟在他身后一起离去。
    司马子如看着侯景背影低声骂了一句,转身对众人笑道:“小事一桩、小事一桩,莫扰了诸位酒兴,快请入席,管事!管事何在?”家仆急忙迎上,司马子如道:“还不安排女乐歌舞上场!”随着歌舞开场,众宾客忘却方才搅扰,纷纷喝彩鼓掌。
    司马子如放下心来,吁气对蔡儁笑道:“景彦呀景彦,你何苦招惹他?那是个冷砣,自幼没了阿爷,阿娘也改嫁他乡,一向野惯了的,你是良家子,奈何与他争?”说着望向高欢,高欢抱拳道:“渤海高欢,随蔡君恭贺司马公寿辰。”
    司马子如回礼笑道:“有劳有劳,原来函使祖籍渤海?”
    高欢道:“渤海蓨县,先祖曾为侍御史,坐徙怀朔,至今四十年。”
    司马子如闻言叹息:“累世高门,一朝成空,你我虽同是沦落人,高君至少还知晓自己来历,我却只知自家是河内司马氏,连底细夜说不清,倒像是我胡乱攀附一般,唉!”
    高欢心下暗喜,自己只拿话一引,他已然入彀,可见平日里对此事甚为在意,当机立断说道:“司马公系出晋室,绝无可疑!我能作证!”
    司马子如愕然道:“作什么证?”
    高欢取出一个古物卷轴,双手捧上说道:“高欢任职函使,经常来往洛阳,前不久偶获一物,以此为司马公贺寿!”
    司马子如迟疑接过,徐徐展开,眼睛随之越睁越大,呼吸也急促起来,双手合紧问道:“哪里来的?可做得准?”
    高欢道:“亡叔父曾与司州别驾有旧,他与司马公系出一门,此前上洛我到他府上拜访,自从别驾父子故去之后,由二郎仲粲当家,家境颇为艰难,我向他说起司马公,是他找出家谱,准我带回,还说虽出了缌麻亲,到底同是太常一脉,司马公还是他的族中长辈。”司马子如听了啧啧连声,叹息良久,忽然拉着高欢的手说道:“随我来!”
    二人来到正堂前,司马子如朗声说道:“诸公请听子如一言!”
    宾客语声渐小,尽向司马子如望来,司马子如说:“今日承高函使馈赠厚礼,子如不敢私藏,请诸公同览!”展开卷轴说道:“诸位请看,此乃我司马氏太常房族谱,从太常公到子如已历十世,列祖列宗名讳俱全。子如身为河内司马氏子孙,当继我家学!弘我家声!子如多年困惑,被高函使一朝释疑,请受子如一拜!”说着就要拜倒在地,高欢忙伸手拦住。
    宾客中有人凑趣:“何不结义兄弟?”
    司马子如闻言望向高欢,高欢抱拳笑道:“承蒙美意,省事与我论公分属内外不当结拜,但我心中,早视省事如兄长一般。”
    司马子如欣然应道:“函使既然如此说,我也不便强求,此恩留待后报。”说罢向众人罗拜一周,众人轰然叫好,歌舞鼓乐齐鸣,人声鼎沸,满座宾主尽欢。
    高欢得遂心意,一时放松精神,很是多喝了几杯,最后被送回家中,昏睡两个时辰才被娄昭君摇醒。
    高欢一抹脸坐起来问道:“什么时辰?”
    娄昭君端过一碗水道:“该亥时了。”把水碗递给高欢说道:“一切如意了?”
    高欢喝着水把经过大略说了一遍。娄昭君道:“他不愿与你结义,看来心里仍有小觑之意,我们是要交友,可不是做他舆皂长随!”
    高欢听了皱眉道:“什么舆皂?说的难听!事有轻重缓急,该从权也要从权。”
    娄昭君摇头道:“不对。他们心中有了你低人一等的念头,再想扭转就难了。”
    高欢掀开身上的羊毛毡,下地走了几步,又扶额搭坐在小榻上,闷声闷气愁道:“那你说怎么办?”
    娄昭君双手端着肚子慢慢走过来,招呼高欢扶着她坐下,点着高欢额头笑道:“你呀!躁脾气什么时候改改?告诉你,我已经安排好了,等你们狩猎的时候,定叫他们大开眼界。”
    高欢好奇不已:“你到底有什么伎俩?”
    娄昭君凑到高欢耳边,高欢烦心轻推:“屋中只你我二人,还要耳语作甚!”
    但娄昭君偏要如此,高欢也无可奈何,只得随她,听她嘀咕半晌,高欢才面色凝重摇头说:“万一被识破,岂不让人笑话?不妥不妥!”
    娄昭君道:“有何不妥?事成之后许她钱财,送她远去平城,两地相隔千里,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高欢又道:“她见财起意,可不要又为了钱走漏风声!”
    娄昭君微嗔道:“瞧你这点气度,不博怎能成大事?我可不愿一辈子回不得娄家!”
    高欢顿时一滞,咬牙道:“由你便是!”
    娄昭君搂着高欢的腰笑道:“放心,我不会害你。”
    高欢摇头无语,听到三更鼓响,先扶娄昭君躺好,自己也在她身旁睡下。
    几日后高欢往镇城公干,恰逢司马子如与同僚交谈。
    司马子如瞥见高欢喜道:“函使快来,我正与人议论你。”说着引高欢近前,目示身旁那人说道:“高君可识得孙户曹?”
    高欢向那人望去,见他四十多岁年纪,中等身量,面目似刀砍斧削般直上直下,只是双眉、眼角、嘴角齐垂,乍一看颇有愁苦之相。
    高欢知他是户曹史孙腾,拱手为礼道:“平日公务上多与户曹有来往,只是未曾拜会。”
    孙腾还了一礼:“高函使近来少见,听说你家娘子快生产了。”
    高欢一愣,心中不由得暗嗤,众人背地里称孙腾“铁面石心耷拉眼”,言他不善交际,只懂实心做事,哪有不相熟的二人才见面就问对方妻子生产的,一旁司马子如也呆了一下随即哈哈笑道:“龙雀兄啊龙雀兄,你若不改改不会讲话的毛病,这辈子就老死户曹了。”
    孙腾愕然相对,向高欢追问:“怎么?是我说错?还是已经生了?”
    这下高欢也忍不住哈哈大笑,笑罢了才说:“户曹说的不错,是快生产了。”
    孙腾一击掌,擎住司马子如手臂质问:“如何?我没说错!究竟有何可笑之处!”
    司马子如摆手喘气道:“罢罢罢,是子如错了,还请龙雀兄见谅。”
    孙腾这才放手,接着刚才二人的话续道:“那份谱牒?你可带了?”
    司马子如道:“那怎能随身携带?!你不是看过了?”
    孙腾拧眉说道:“你方才说从太常公传到你是十世,我这里先告罪要犯你家名讳了,馗、泰、模、保、瞻、之后两代佚名、再便是尊祖、先君。”
    司马子如点头称是,孙腾续道:“而另一支,馗、权、植、释、纮、俊、恢之、荣期、楚之、金龙、纂、以至仲粲,可有错漏?”
    司马子如张着嘴呆了半晌嗔道:“我哪里记得这许多,你有过目不忘的本事,还能有错?”
    高欢这才知道孙腾竟然记心超群,方才的嘲讽之意顿时消散,打从心底佩服起来。
    孙腾道:“由馗至仲粲,已历十二世,也就是说他是你的族孙辈。”
    司马子如点头道:“那又如何?”
    孙腾道:“尊先君名讳兴龙,仲粲的祖父名唤金龙,二人虽相差一辈,却为何名字如此接近?反倒是尊兄纂与仲粲的父亲竟然重名,这不能不使人怀疑此谱牒的真伪啊。”
    司马子如听了也不由得半信半疑,转而望向高欢,高欢心中一突,暗叫不妙,当日只听了司马仲粲一面之词,自己并未推算,何况谱牒之学皓首穷经,高欢哪有闲情去搞那些东西?方才听孙腾推论似乎句句在理,若是司马子如竟因此认为自己骗了他,岂非前功尽弃?
    高欢见司马子如看着自己,正想找什么话岔开,眼角余光却瞥见孙腾手握成圆孔状冲自己示意,高欢不由得心中恼火:此人竟然是刻意为之!但事已至此计无所出,只得眨眼表示认可。
    果然孙腾又一击掌说道:“其实谱牒不假,恐怕是誊抄一时忙乱,将三代佚名写作两代了。”
    司马子如闻言又转望向孙腾:“那重名的事怎么说?”
    孙腾摆手笑道:“两家早出缌麻,平日又不通音信,偶有重名在所难免,不足为怪。”
    司马子如啧啧连声:“那你说这一通到底有何用意?”
    孙腾慢悠悠说道:“孙腾忝任户曹,遇到此类事难免留心,不过闲谈而已。”
    司马子如浑身不自在,只想立刻离开此地,跟高欢说了几句便匆匆甩袖而去,孙腾又举手成圆孔,从孔中望着高欢说道:“钱一贯。”
    高欢哑然失笑,连连点头:“佩服佩服!孙户曹翻云覆雨,真是奇才。”
    孙腾道:“高函使背靠娄氏,孙腾独木难活,多谢了。”说罢转身欲走,高欢忙拦下说道:“钱财我不计较,孙户曹若用只管开口就是,倒是我想交户曹这个朋友,不知可否?”
    孙腾冷眼看着高欢说道:“我讹你钱财,你却要与我交友,为何?”
    高欢拱手道:“户曹大才,钱财小事,孰重孰轻,高欢懂得。”
    孙腾拧眉看着高欢思索片刻,嘴角微微上扬,说道:“先付钱再说。”昂头挺胸背手离去,高欢望着孙腾的背影,自觉这钱花的也算值得。
    而后司马子如承情,四处张罗围猎之事,并早早知会了高欢,娄昭君乘机将秘事安排妥当。
    恰在此时,高欢长姐高娄斤与外甥尉粲上门,说是接到阿爷的口信,让姐弟俩尽快家去一趟,却未说明缘由。
    高娄斤胡乱猜度,怕不是阿爷得了重病要交待后事?这才赶紧来寻兄弟,让高欢拿主意几时出城。
    高欢的父亲高树生已年过五十,却仍不改一贯的浪荡性格,成日背负胡琵琶、腰插小横笛,出没于戍堡村落之间,好帮人张罗婚丧嫁娶俗事,待事成后,主人家给多少钱也不计较,故而生活上不时要靠儿女接济。
    从前高欢落魄,照顾阿爷的事全由姐姐一家挑起,直到他成婚后才担起这副担子。
    高树生十年前续弦,娶的是邻村的寡妇赵阿女,这几年又生下一儿一女,赵家人丁不旺,只有一个年幼的兄弟,是以赵阿女虽然时常埋怨高树生不顾家计,却又无可奈何,不过图费口舌而已。
    高欢见大姐不知底细心焦,只得马上应承下来,留娄昭君在家休养,自与大姐、外甥到镇狱去寻了姊夫尉景,四个人共驾一辆露车,出镇城南门,鞭鞭打马直奔乡间。
    尉景已过不惑之年,满脸憨厚神态,只在发怒脸现横肉之际,面目才为之一变,年轻时的壮硕身子,如今已渐渐臃肿。
    此时他与高欢跨坐露车两侧,扬鞭大声说:“大郎,你近来上蹿下跳,折腾出毬毛了?”
    高欢笑道:“姊夫也听说了?”
    尉景摸着络腮胡啧啧连声道:“才过几天舒坦日子就小觑我?什么叫也听说?告诉你!别以为用钱财、耍诡计就能向上钻营,迈一步那么容易?我混了半世,不还是个狱头?”
    “依姊夫的意思,我该怎么做?”
    尉景嘿了一声:“要么认命,要么看命。”
    高娄斤在后面搭腔:“你这说了不跟没说一样?”
    尉景把马鞭递给高欢,拿起皮囊灌了口水才说:“不然呢?我要是有办法,也不会成日与囚徒打交道!”
    尉粲听了闷着头小声嘟囔:“窝囊!”
    偏巧话音顺风飘到了他阿爷耳中,尉景登时骂道:“放屁!我窝囊?你是喝风长大的?不是我自夸,这一带厮混的盗匪马贼,哪个见了我不是低眉顺眼?就连大豪卫可孤也得给我几分薄面!若非如此,”说着拍了高欢后脑勺一记大笑:“你阿舅早给人打死啦!”
    余下几人听了也一起大笑,车前的老马咴咴叫了一声,笑声中白道南村落已隐约在望。
    刚近村口,高欢便拍拍大姐肩头:“大姊你听。”
    高娄斤手托在耳后细听,隐约有横笛声传来,高娄斤啧了一声把手放下,原本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笑说:“我这脑袋怕是被羊踢过,回回上当也不长记性!”
    尉粲挠头不解:“也不知外祖是啥意思。”
    尉景和高欢同时伸手,一前一后拍在尉粲头上笑骂:“还能作甚!?要这个!”二人一起比个铜钱的手势,高娄斤呵斥:“不得编排大人的不是!”说完却也禁不止捂嘴偷笑。
    露车到了家门口,却见高树生正翘腿倚在门前老杨树上闭目吹笛,虽然浑身落拓,神情倒是说不出的满足。
    尉景仰头高喊:“阿爷,我们来了。”
    话音刚落,笛声已停,高树生直起腰杆向下看,又抬头瞧瞧太阳,这才把横笛插回腰间,利落的下了树,抖抖身上浮尘,背手走到四人面前,目光从几人脸上扫过,这才开口:“不错,没等我死了才到。”
    高娄斤闻言嗔道:“阿爷!”
    高树生哼了一声:“来吧!”说罢转身先走,众人都跟在后面依次进了家门。
    房中无人,五人坐下说了几句闲话,尉景就拽儿子出门劈柴烧水,只留高家老小,高欢低头不语,高树生自去拨弄胡琵琶也不说话,把高娄斤闷的发慌,先拍了兄弟一巴掌,又把阿爷的胡琵琶夺过来放在身后道:“说话!都闷着作甚!”
    高树生犹端着架势,嘴里叼着草杆来回吸嗦,高欢叹了口气说:“赵氏哪里去了?”
    高树生呸的一声吐出草杆就骂:“小畜生!什么赵氏!那是你后娘!”
    高欢站起来梗着脖子要还嘴,高娄斤拽过他一巴掌虚抽在脸上喝斥:“给我老实点!”高欢这才又闷头坐下。
    高娄斤蹲到父亲膝下说:“次次回家都为此吵闹,我还是那句话,你们过你们的,她与我年纪相仿,让我叫阿娘万万不出了口,阿爷每次托人捎信,我们也赶着回来了,有事阿爷就吩咐吧。”
    高树生恼哼哼的长出了几口气,捡起地上的草杆捋捋又放回嘴里,别别扭扭的说:“也没什么大事,如今你们住在城西,都是贵人,阿爷还住城外,也没见你们心里惦念。”
    高娄斤一笑:“可冤死了,是阿爷自己说城外自在,不愿进城吧。”
    高树生嘿嘿两声:“那也罢了,可要我回回张嘴跟你们讨钱,这脸也讨的厚了。”
    高娄斤连忙宽慰:“哪里的话,孝敬爷娘是古礼,阿娘早早没了,我们只有阿爷一位大人。”
    高树生这才拍拍女儿的手笑道:“阿奴真堪怜。”似不经意的抬眼看了儿子一眼续道:“那我便说了……我与阿赵也做了十年夫妻,养下一双儿女,她父母早亡唯有一弟,这你也知道……”看高娄斤点头接着说:“她兄弟年过二十,早该成婚,只是家道中落无钱可用……如今你姊弟生计有着,看能帮衬就帮衬一点。”
    高娄斤听到这里把手抽回来,站起身双眉一竖:“阿爷,这是什么道理?她兄弟无钱还要娶亲,倒找我们挪借?说得好听是借,却不知几时能还!”
    高树生抽出横笛拿在手里,连连拍打手心说:“你这、刚夸了你,怎么一提钱就和他一个模样!”
    高欢早就气的太阳穴直跳,此时又受阿爷数落,腾地站起看着高树生,一双长眼也瞪得圆了。
    高树生不甘示弱跟着站起,只是偷偷转了脚跟,暗想小畜生若当真动手,也好赶快上树躲避。
    高娄斤见兄弟急了,忙转身相劝,高欢听着大姐劝说,蓦地想起临行前妻子叮嘱:若阿公要钱用,只要数目不大,尽管应承下来,莫为身外之物再伤父子情分。
    高欢念及此语,出了口长气,拨开大姐的手走到阿爷面前问道:“需要多少?”
    高树生出乎意料,不由得起了结巴:“五,不、八九贯吧。”
    高欢道:“究竟多少?”
    高树生镇静下来:“十贯!”
    高欢在心中盘算,把剩下的嫁妆折一下,应该还不止十贯,当即应道:“大姊不必再出,我全数应下了。”
    高娄斤还想再说,就听劈柴咔嚓一声落地,尉景在外高声说:“既然大郎应了,就这么办吧!”高娄斤只得把话咽回去,上去拉兄弟的衣袖,高欢拍拍大姐的手示意无妨。
    高树生见事情办完,顿时兴高采烈起来,抽出横笛笑道:“俗事了了,且听我吹一曲,这叫做一家和合!”说罢笛声响起,曲调宛转悠扬,兼有夷夏之音,却又融而为一,但此时谁又有心情听曲?不一会儿功夫,门外传来赵阿女的声音。
    “呦!尉郎怎么做起粗活来?快快放下!哎呦!阿粲这么高了,瞧瞧!这外甥倒比阿舅?还高大!镇城水土就是好,养人!”
    赵阿女说话拉扯儿子就进了屋,先打量了一番众人脸色,见丈夫一脸表功登时心下了然,一推孩子笑说:“宝儿,快给大姊、大兄叩头。”
    小儿永宝倒是一脸可爱,听了就跪倒拜见大姐兄长,高娄斤拉起小弟说道:“何必多礼,我们家没那么多讲究。”
    赵阿女听她语气不善,干笑两声不再说话,屋中静的人难受,过了片刻,笛声又兀自响起,尉景走进来看着妻子问:“柴火都劈好了,等吃了饭再走?”
    高娄斤闻言斥道:“事都说完了,还等什么!”说罢提起一旁的半钟,拽了高欢,冲阿爷略点个头就迈出屋门。
    返城路上,高娄斤埋怨高欢不该应承下来,高欢将娄昭君的话说了一遍,高娄斤这才住口。
    尉景在旁奚落:“瞧瞧!到底是大族女郎,根本不拿钱当回事,等过上一年半载,揭不开锅的时候再看喽。”高欢心情不佳,也不搭话,只在心里暗自盘算。
    回家后高欢把事情对娄昭君说了,娄昭君虽也觉岂有此理,但也不好再说什么,便把话引向围猎,诸事已安排妥当,只等到时按计划行事,高欢对妻子免不得有些愧疚,略问了几句便找借口出门而去。
    转眼到了围猎之期。
    天刚蒙蒙亮,高欢已收拾停当到南门外等候。
    过不多时,蔡儁、贾显智二人结伴先来,蔡儁取下高欢所赠的硬弓笑说:“今日便用这弓,杀一杀刘贵威风。”
    高欢笑道:“我前日向城外猎户打听,都说今年皮毛兽不坏,往山里走还见过花豹老罴。”
    蔡儁大喜:“那便好!若只猎些狍兔,也太无趣。”
    贾显智冷眼旁观,语气不善的说:“围猎凭真本事,嘴上抹蜜可没用,说的再多畜生也听不懂!”
    高欢充耳不闻,自他得知那日遇到的是贾显智后,便知二人必有芥蒂。
    高欢与堂舅家的表妹青梅竹马,情愫暗生,只是堂舅母嫌高欢家贫,又是厮役出身,不肯让女儿像高欢的母亲一样受苦早亡,故而在他上门求亲时闭门不纳,还隔着门好一顿羞辱。
    高欢一怒之下发誓再不登堂舅家门,两家从此断了来往,后来听说表妹嫁了北镇世家子,心中好一阵不平,但不久便遇到了娄昭君。此后忙于生计,暂将儿女之情抛诸脑后,今天与表妹婿聚在一处,心中到底有些不乐。
    贾显智见高欢不敢还嘴,正要一逞口舌之快,就听身后传来司马子如的声音。
    “诸位来的好早……刘贵如何不见?”
    贾显智冷笑不止:“想是输不起,故意逃了!”说罢看到司马子如身后跟着一人,便问道:“那是何人?”
    众人闻声都向后望去,司马子如侧身一闪,高欢脱口而出:“姊夫!”原来那人竟是尉景。
    尉景并不与高欢说话,而是对众人行个罗拜,一脸憨笑着说:“狱队主尉景拜见诸位郎君,得与诸位同猎,死也无恨了。”
    司马子如对高欢笑道:“枉我与尉大相熟多年,若非他昨日上门说起,却不知你二人是姻亲,何不早说?”
    高欢知道这不过是谦辞,一个不入流的狱头,一个军府省事,相熟也不过公务点头之交而已,要非自己的缘故,他二人岂能同游?只是暗怪尉景竟瞒着自己独自钻营,可别因此坏了大事。
    陡然天上传来鹰唳,一只白鹰在众人头顶盘旋几圈斜里飞去,稳稳落在一人肩头。
    那人头戴浑脱帽,相貌凶悍膀大腰圆,眉毛既长且乱,吊吊着直插鬓中,脸上也胡须虬结,目光像刀一样从众人脸上逐个剜过。
    高欢听尉景在旁小声说了一句:“刘贵!”声音颇有几分畏惧,他本名刘懿,字贵珍,平日以字行?又略去珍字,故而称作刘贵。
    刘家与秀容尔朱氏有旧,其父目下也在秀容任职,只将他放在怀朔赚些军功做起家之用。刘贵到怀朔不久,与蔡儁、贾显智等人一起厮混,只是他秉性冷酷峻急,与贾显智向来不谐,前日二人又因猎狗生了龃龉,故而刻意晚到。
    贾显智拍拍蔡儁的弓,望着刘贵冷笑:“瞧见没有?若今日你那扁 生捕不到猎物,就用这弓送它一程!”
    刘贵并不说话,只一耸肩,白鹰骤然飞起直扑贾显智面门,贾显智吓得大叫一声,忙一手护住双眼,一手乱挥马鞭驱赶,口中不住乱喊:“滚开!有种跟乃公横刀执槊的来!”
    旁人看贾显智狼狈,都出言相劝,刘贵却不慌不忙撮口一啸才召回白鹰,策马靠近众人,贾显智帽落发乱,脸上忽红忽白,猛然往腰间去摸横刀,亏得蔡儁眼快伸手拦住,尉景又去捡了突骑帽递上去,好容易劝得贾显智收刀入鞘,这才与刘贵见礼,刘贵略点点头算是招呼,大伙儿知他性情也不见怪,趁着朝阳初升,驱马齐往敕勒川。
    敕勒川距怀朔镇城只百余里,众人一路不停,次日正午便到了川北口,寻了处羊盘扎下穹庐,蔡儁等人就让随从四下散开去驱逼猎物入围,他们几人坐在穹庐?前,放马吃饱草料,只等一切妥当再出手竞赛。
    高欢借着给马下黑豆的机会与尉景独处,正要开口询问,尉景已抢先端起一笼干草挡住脸低声说:“回去路上你莫说话,我引他们去那里便是。”
    高欢一愣,尉景冷笑道:“若不是为你,谁愿来舔他们的毬蛋?!”
    高欢心下感动,抢过干草散在地上任马嚼食,尉景也蹲下一起拾掇:“不过你小子真好运气,阿娄求我帮你圆谎,免得让人看出破绽,如此贤妇天下难找,可得知足!”说罢伸手胡噜一下高欢后脑,高欢仍像儿时那样闷头不语,只是眼皮眨了几下示意知晓。
    约莫过了一炷香功夫,忽有一头狍子乱闯到穹庐旁边,尉景大声招呼:“猎物上门,快射!”话音未落就听羽箭破风,嗖的略过众人视野,从狍子脖颈斜刺贯穿而过,狍子惶乱蹦跶几下才委顿倒地,之后声音渐弱,终至不闻。
    蔡儁手拎硬弓,把狍子扛回扔在篝火前,从腰间掷出一柄牛耳尖刀说:“谁当庖厨?我烤的肉连狗都不吃。”
    还是尉景走上去笑道:“我来!有个厨子错手伤人入狱,我可着实偷学了几手,包诸位郎君吃得满意。”
    说话间提刀放血、剥皮、分解,不多时就将狍子分成五大块架到火上,烤到六成熟时,随从回来禀告围已设好,众人轰然响应,各自持弓上马,刘贵上去擎了一只半熟的狍子腿,几口吞下肚去,跟着向天呼啸一声,待白鹰盘旋落在肩头,将剩下的狍肉移到白鹰面前,白鹰撕扯肉条囫囵吞下,刘贵对尉景点头道:“滋味要得!”说罢翻身上马,把白鹰撒到空中。
    司马子如高声道:“今日射猎,贵者论皮,大者论重,小者计数,夺冠的便是大家,所有猎物都归大家分配!谁都不得异议!”众人轰然称是,眼见得原野间飞禽走兽隐隐出没,都催动坐骑,向不同方向散开。
    贾显智与蔡儁凑在一处。走了一段路后,贾显智拉住蔡儁马头,硬要折回刘贵身后。
    蔡儁忍不住提醒:“你可别丢了父兄脸面!”
    贾显智不答话,抽出一支箭搭在弓上向前瞄准,嘴里咒骂一声,蓦的风声乍停,四下里寂静无声,唯有弓弦砰地一声,羽箭震射而出,须臾之后就听刘贵高声骂道:“哪个畜生惊我猎物!”
    贾显智切齿冷笑:“鹰好又如何?我偏要你空手而归!”
    蔡儁听了哂笑不已,当他任性使气也不在意,自去搜寻野物,随后贾显智又三番五次惊走刘贵的猎物,到底被白鹰逮个正着,一人一禽又旧事重演。
    刘贵将刀架在贾显智肩头微微一压,只斜睨不语,直到蔡儁回来劝说才缓缓抽回横刀,睨着贾显智说:“最后一次。”说罢扬鞭长驱向前,但心中怒气难熄,几鞭抽在左右长随身上,随从们平日里被刘贵打骂惯了,知道若是叫疼下场更惨,都咬牙苦挨一声不吭,暗道主人心中人不如鹰,自怨苦命。
    这厢高欢、尉景、司马子如三人相遇,合到一处同行,尉景见司马子如只猎了几只野兔雉鸡,憨笑道:“省事要发善心积福?怎么只猎些小物?”
    司马子如啐了一口笑骂:“积毬毛福!要积福不如窝在榻上饱睡,出来喝风受冻作甚!今日运气不好,没遇到皮毛兽。”说着看看他二人的猎获,高欢也不见大物,倒是尉景挂着一头赤狐。
    司马子如用鞭遥指赤狐说道:“好皮毛,够件狐裘。”
    尉景闻言下马托着赤狐交到司马子如亲随手中,司马子如摆手推辞,尉景抚着狐毛笑道:“岂有穿裘的狱头?省事若不嫌弃便收下!”
    司马子如哈哈大笑,对高欢说:“高郎,别看尉大生得粗,心却是七窍,为何仕途蹉跎,年过四十只做到狱队?”
    高欢闻言长叹一声:“只怪我自幼顽劣,耽误了姊夫前程。生我者父母,育我者尉公,若高欢有建功立业之日,定要报答姊夫养育之恩!”
    司马子如恍然:“原来如此,我倒不知。”转头对尉景道:“尉公仁义,难得难得。”
    尉景胡乱摆手,走过去拍了高欢脊背一掌笑骂:“小子只会说嘴,这话从八岁便说,我等得海子也干了。”
    三人哈哈大笑,司马子如道:“话不能说尽,人杰也要天地用力,我看高郎生得福禄相,必有成功之日。”高欢拱手称谢,三人说笑着催马向前,渐入敕勒川深处。
    今年雨水丰沛,草原较往年更加阴冷,眼见羊盘渐少,三人不禁兴趣索然,半途折返,都说这次出猎不够尽兴。
    这时忽见刘贵从旁疾驰而过,还未到近前就高喊:“可曾见到我的白鹰?”情急之下,声如破锣十分刺耳。
    三人纷纷摇头,司马子如道:“你一向人鹰不离,怎会放它单飞?”
    刘贵恼恨不已:“我在乱山上发现一只雪豹,放鹰出去缠斗,作死鬼!两个都不见了!”
    不多时就听马蹄声响,蔡儁、贾显智也聚拢过来,贾显智心下暗喜,脸上不由得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恰被刘贵抬眼看到,啐了一口拔刀就要冲上,突然天上传来一声鹰唳。
    众人抬头去看,只见白鹰正与一只金雕缠斗飞近,不时有残羽飘落。
    那金雕比白鹰宽大许多,喙尖爪利,眼看白鹰渐落下风,被金雕啄的四下闪避。
    刘贵见状忙出声召唤,白鹰听到主人的声音,更无心缠斗,只是被金雕死死咬住不得遁逃,刘贵张弓搭箭欲射,又怕伤到自家宝贝,惶惶放下弓大喊:“落雕手?何在?”
    众人齐望蔡儁,蔡儁也不推辞,拉满弓瞄准金雕,嘴里喝道:“着!”
    羽箭离弦斜飞而上,不料那金雕眼尖,竟去啄白鹰右眼,白鹰向左避让,羽箭恰好插入左翼。
    白鹰一声悲鸣,盘旋落下。刘贵惊叫一声,往白鹰旋落处奔去,蔡儁骂了一声,又搭上一箭。
    不料金雕性灵,早已振翅向上飞到箭矢不能及之处,蔡儁恨恨收回箭,那金雕在空中鸣叫两声,似像众人示威般盘旋两周才振翼远去。
    贾显智心中暗笑,没想到这畜生帮自己出了一口恶气。
    不多时刘贵捧着伤鹰返回,着急给白鹰用药,催众人即刻返城,高欢说起有伤药放在穹庐中可以应急,又看鹰只是穿了皮肉,未伤筋骨,休养几日当可康复,刘贵连声称谢,众人见他方寸已乱,都不多言尽数返回穹庐。
    白鹰上了药后委顿在地,刘贵看看并无大碍,这才上前握住高欢的手说:“前日听阿蔡夸赞高君,还不知是何等人物,不想今日得了高君之惠,我性直,不会言语,从此你我便是朋友!”
    高欢应声道:“我也愿与刘郎结交,只望刘郎不嫌弃我出身才好。”
    刘贵微觉诧异:“渤海高氏有何可嫌?”
    高欢叹道:“我虽是渤海高氏,却并非良家子从军,而是犯官之后禁锢在此。”
    刘贵一听,脸色顿时冷了下来,撤手向后从嘴缝里挤出两个字:“流囚?”
    高欢颔首回答:“正是。”
    刘贵哼了一声头也不回径自走开。
    蔡儁见刘贵脸色不对,便询问他所为何事,刘贵平日最恨六镇流囚,认为是他们使北地风气大坏,原本的赳赳尚武之风变得蝇营狗苟,故而听说高欢出身,顿时不假辞色羞辱。
    蔡儁问明原因笑道:“流囚也不能一概而论,旁人我不知,高函使文武皆通,确非寻常之辈。”
    刘贵哪里肯信,斥责蔡儁收了高欢钱财,也脏了肚肠。
    蔡儁也不分辩,只说:“你既然不信,何不与他比一场,你若得胜,我从此不见他;若他胜了,你可要丢下成见结交如何?”
    刘贵傲然道:“只怕他不敢!”
    蔡儁微微一笑,自去与高欢解说,高欢听了思索片刻回答:“能与刘郎放对,高欢幸甚!”
    蔡儁点头称赞:“我原怕你不肯,如此甚好。刘贵骑射刀槊皆通,你想比什么?”
    高欢抽出横刀说道:“借此为诸公助兴!”
    众人听说比武都来了兴致,司马子如置酒设宴,其中以贾显智最是快意,这二人都与他有隙,乐得见他们拼个死活。
    过不多时一切齐备,二人各执刀盾凝视对方。
    只听司马子如一声令下,场上顿时扬尘,刘贵刀刀直斩横削,用力甚猛,高欢防多攻少,将要害挡在盾后,偶一出手却如毒蛇吐信攻其必救。
    虽然看起来似是刘贵占上风,实则他心中了然,只要稍有不慎就会被对方乘虚而入。二人辗转缠斗,时而高欢连退数步,似要落败,但转瞬间局势逆转,刘贵又急急后撤。
    蔡儁对贾显智说:“你平常讥讽刘贵,鄙薄高欢,如今看来此二人俱不好相与,若换你下场,只怕此刻胜负已分。”
    贾显智哼了一声:“难道我不如他们?”却见场上斗的凶恶,心想若换了自己,只怕真难以匹敌,不由暗自生怯,额上沁出冷汗。
    俄而变数陡起,高欢脚踩圆石一滑,盾牌随之向下微沉,露出前胸要害,刘贵见状不由分说挺刀劈下。
    众人忙喊手下留情,刘贵却充耳不闻,眼看要将高欢立毙刀下,不料高欢临危不乱,顺势转身回旋,反换到刘贵另一侧,同时刀刃旋劲相交。
    这时刘贵用力已老,手势难收,横刀被缠的脱手,不由得怒发冲冠,却见高欢也似控不住刀柄,双刀几乎同时落地,刀身相撞发出铛的一声。
    高欢丢了盾,捡起刘贵的横刀,刃向自身,将柄递给刘贵说道:“刘郎好刀,我抵挡不住!”
    刘贵傲然接刀:“你故意容让我岂不知?输便是输!我刘贵不做小人!”说罢执了高欢的手,走到众人面前高声说:“从今日起,高欢便是我刎颈之交,虽死无悔!”
    高欢也说:“我身为犯官之后,得与刘郎结交,义同生死,幸何如之!”
    众人见都鼓掌相贺,迎二人入座饮酒食肉饱餐一顿,忽听穹庐中白鹰一声鸣叫,刘贵忙探头查看,只见白鹰醒转后精神见好,也就放下心来,不必再急赶回城。
    又过一日,周围再寻不到大兽,众人将几日收获罗列一处计数,夺冠者却是尉景,众人不禁失笑,笑骂尉景闷声发财,尉景憨笑不语。
    司马子如便请他分配猎物,尉景连说不敢,仍物归原主而已。
    所幸白鹰已能振翅低飞,众人商量不如就此返城。正议论间,一个羊倌赶着三四十头黄羊从山梁经过,尉景高声询问周围可有好去处,羊倌手指正北,说那边新现了一处海子,许多禽兽都觅水去了,众人这才恍然。
    尉景丢了几只雉鸡给羊倌,羊倌接过赶着羊自去了。众人收拾穹庐,按羊倌所指方向进发。
    走了约莫两个时辰,野物逐渐多了起来,大伙儿摩拳擦掌,都说要散尽这几日的闷气,打发随从出去打围之际说笑着射些雀鼠小物玩耍。
    忽听边上尉景惊呼一声,紧跟着欢声大叫:“赤兔!赤兔呀!得之可做王侯!”说着也顾不得旁人,独自打马向前疾驰。
    大伙儿听说出了祥瑞都十分兴奋,不约而同冲出马去,贾显智仗着马好,不多时便超过尉景,果见前方有一扎眼小物纵越逃窜。
    贾显智搭箭欲射,就听尉景在后招呼:“贾二郎!生擒才做王侯!”
    贾显智啐了一口,咒骂着收起弓矢打马狂追,追逐中渐近海子。
    刘贵眼看追不上猎物,一狠心将白鹰放出,白鹰虽然翅伤未愈,眼光依旧敏锐,先高飞到半空,再对准猎物俯冲扑下。
    不料赤兔狡猾得很,只要白鹰靠近,便反身四腿朝天蓄势踹蹬。白鹰几次扑搏都落了空,被激得在空中连声嘹唳,赤兔却趁机逃窜,直奔海子边一间茅屋而去。
    白鹰眼见猎物将失,不顾一切再次扑上,胸上被赤兔蹬了两脚兀自不放。
    眼见赤兔唾手可得,贾显智大笑:“畜生倒立一功!”正要上前擒拿,冷不防茅屋中窜出一物,长头细腰尖牙利口,毛分黑白两色,竟是头波斯猎犬。
    猎犬向前一扑,将鹰兔俱压在身下,不待贾显智反应过来,噗噗两口直取咽喉,鹰兔顿时被咬杀。
    众人赶到附近,刘贵见白鹰血染翎毛,怒吼一声拔刀冲上,高欢见状忙擎弓在手,一支利箭射出,正中猎犬脖颈,猎犬呜呜叫了几声委顿倒地。
    事发顷刻,白鹰、赤兔、波斯猎犬俱横尸当场。
    这时茅屋中走出两个相貌古怪的西域胡人,都是满头结辫,上身敞胸穿大袖宽衫,下体著窄口袴,脚踏长靿吉莫靴,穿着不伦不类。
    二人径自走到高欢面前问道:“犬是你射死的?”高欢尚未回话,两人便各执高欢一臂,拉扯着拖向茅屋。
    众人见状正要上前相助,就听茅屋中有人厉声呵斥:“放肆!休得冒犯了大家!”紧跟着木杖笃笃顿地声响,一个身穿赤狐裘,头上遍插步摇、金簪、玉钗诸物,双目紧闭,面贴花黄的古怪老妪摇摇晃晃走了出来,两胡人顿时放脱高欢手臂,如泥塑木雕般站立不动。
    老妪面露怪笑,伸手去摸高欢脸颊,高欢向后退开喝道:“何物老妪!作死吗?”
    老妪仍怪笑着说:“大家何故恼怒?我遍寻北镇二十年,今日才与大家相遇,看你龙虎气壮,为何怕我这瞎老妇?”
    众人听老妪说得荒诞不经,都好奇起来。
    高欢沉声道:“鬼话连篇!谁是大家!你究竟何人!?”
    老妪却不答话,转身吩咐两个胡人:“大家到此,还不奉上酒食!快去准备!有半点怠慢,就不必做人了!”
    不多时酒食齐备,老妪邀众人入席,却只向高欢一人献殷勤。
    这三人来历不明,举止诡异,酒菜哪个敢吃?就连刘贵都强压下怒气,不明所以。
    老妪放下酒杯笑道:“诸位不必惊惶,我并非鬼怪,只是略通相术。二十六年前天上星动,应有星君降世北镇,今日得逢其人心愿已了,只望大家善自珍重,莫误了前程。”
    贾显智闻言冷笑不止:“照你的意思,他便是星君?”
    老妪点头应道:“不单大家,在座者俱是贵人。贾二郎,你也有将帅之运。”
    贾显智惊起喝问:“你怎知我是贾二!”
    司马子如拽他坐下笑说:“你既善暗相,何不把我们的来历都说一遍以为验证。”
    老妪道:“说话的莫不是司马省事?省事系出名门,年过三十,心中只怕就此一生蹉跎,功业不建是也不是?”
    司马子如愕然半晌,随即喜道:“恳请指点!”
    老妪怪笑一声:“命数天定,我岂敢指点。司马公不必多虑,阁下定当时来运转,出将入相,公侯传之子孙,此运皆从大家身上来。”
    司马子如听了迟疑着望向高欢,高欢表情尴尬,脸红过耳,低头不语。
    随即刘贵、蔡儁二人也询问前程,只尉景不动,司马子如奇道:“尉大何不问个结果?”
    尉景憨笑摆手:“他若成大家,我何愁富贵?”司马子如抚掌大笑,这边老妪已将刘贵、蔡儁二人前程解说明白,同样因高欢而至公侯将帅之位。
    众人听罢既喜富贵可期,更疑老妪来历不明,高欢突然推案而起,拔刀斩下桌角喝斥:“光天化日之下信口雌黄!你如何得知我等来历?若不从实讲来,休怪横刀无情!”说罢挥刀径自砍下,两个胡人急忙舍身挡在老妪面前,刀刃划破一人背脊却不出血。
    高欢惊愕收刀,众人也骇然离席后退。老妪推开手下,在二人脸上各抽一记怒道:“须知我从不虚言!”
    两胡人不敢说话,只静静立在老妪身后。老妪伸手向众人桀桀怪笑:“莫怕,休走,我尚有许多话未说哪!”
    贾显智与尉景惊呼一声,当先拨马便逃,一众随从也上来拥刘贵等人上马仓皇离去,驰出一箭之地才敢回头张望,隐约见那老妪犹站在原地,都不由得暗自胆颤,几鞭下去,胯下马跑的更快了。
    跑出几里后,刘贵调转马头说:“我不信世上有鬼!定要回去看个明白!”余众无奈也跟在后面返回茅屋。
    谁知那地方只是一片白地,四下根本荒无人烟。众人心胆俱裂,就连刘贵也惊恐下令四处搜寻,过了片刻就听有人惊呼,只见乱草中扔着两个一人高的草人,衣着与适才两个胡人一般模样,其中一个背上还有刀斩过的痕迹,不同的是宽衫上写着两句话:子如历位显,贾智不善终。
    众随从都跪在地上叩头膜拜,任凭刘贵鞭打责骂也不敢起身。随即大伙儿赶到,见此情景都心生寒意,司马子如命人撮土焚香,众人都上前拜了几拜。
    只贾显智看了宽衫上的字后心中不忿,却也不敢开口得罪鬼神,只好跟着下拜。大眼看天色渐晚,海子边阴气侵人,众人急急上马顺原路折返。
    返城途中再无去时的欢声笑语,众人不时偷窥高欢,高欢忍不住拦住马头说道:“诸位切莫记挂此事,不过怪力乱神而已!”
    大伙听了默然,还是司马子如先笑说:“高君误会了,事出突然,我等一时转不过神来……鬼神之事,从来都宁可信其有,何况我也欲做公侯久矣。”说罢大笑。
    司马子如的笑声引得众人也跟着哄笑,这一笑笑得高欢有了底气,从此可与良家子平等结交。
    他暗吁口长气,偷眼向尉景看去,却见尉景也望向自己,二人嘴角微露笑意,一切尽在不言中。
    回城后高欢、尉景一道返家。高娄斤正与弟妇闲谈,见他们回来迎上去接过猎物笑说:“虽不甚多,也够食用几日了。”
    说着将猎物平分,与尉景取了一份离去。
    娄昭君挺肚走来,见夫婿脸有喜色,知他得遂心愿,二人说过几句体己话,高欢随口问:“这几日家中无恙?”
    娄昭君想起一事回答:“那外兵史侯景着几个胡兵来下书,那些胡兵凶神恶煞,倒吓了我一跳。”
    “书信在哪?”
    娄昭君哂笑道:“哪有什么书信,不过是鹦鹉学舌罢了。”
    高欢听罢默然,心道侯景机智过人,真斗起来只怕胜负难料。
    娄昭君见高欢不说话劝道:“不必担心,我看他会爽约。”
    高欢追问原因,娄昭君说:“司马省事不在城中,洛阳贵客来巡视北镇,镇将遣侯景做了东道?,这几日都随在客人身边。”
    高欢奇道:“侯景一个外兵史,如何做了典客?贵客是谁?”
    “便是客人不寻常,乃是车骑大将军、武阳公侯刚父子,他家籍在濮阳,与侯景乃是同族。”
    高欢这才恍然,那侯刚本是清河王元怿的亲信,却在政变中倒戈,人品颇受诟病,其子侯祥娶了元叉之妹,一晃成了元叉的亲党。
    满朝朱紫,尽是尸位素餐之辈,只图身家富贵,全无经国大道,自己空有满腔抱负,只能蛰伏边镇苟且度日。
    他原本得意此番功成,这时却突然恚怒,提手朝自己脸上连抽几个巴掌,打的两颊顿时红肿起来。
    娄昭君不知他心中转了什么念头,忙伸手喝问:“你疯了?!”
    高欢一语不发挣脱掌握,走去舀了瓢凉水大口咽下,怏怏返回躺倒便睡,娄昭君在旁气无处撒,忍不住抬手捶了夫婿两拳,也憋闷在旁边躺下。
    侯景正如娄昭君所言,时时跟在侯刚父子身边,这日起早前去问安,侯家父子尚高卧未起,门倌让他站在门外候着。侯景候了两个时辰也不见动静,绕到后门找粗使奴仆询问,才知侯家父子彻夜饮乐,天明才睡下,恐怕要到午后方醒。
    侯景心中不悦,又不好在此发作,跨马狠抽十几鞭,抽的马臀上尽是血痕,一溜烟直返家中。
    才到家中,就听管家禀告家中女奴逃亡,已被捉回关押。
    侯景怒极反笑,阴恻恻的问:“是哪一个?”
    管家不寒而栗,磕磕绊绊回答:“郎主近来常令她守夜。”
    侯景让管家提人来,管家急忙应声起去,出屋门拭了额上冷汗,小声对余奴提点:“郎主心绪不佳,千万小心伺候。”说罢着人提来女奴,闭门驱散左右,自己也远远避开。
    这女奴心知自己必死,也不下跪求饶,只是双眼无神低垂着,像木杆一样戳在地上。
    侯景脱去半钟,拿着染血皮鞭走到女奴面前,打量半晌说:“多少女奴都巴望做侍妾,你为何要逃?”
    女奴沉默片刻,昂然抬头回答:“你说为何?”
    侯景一愣,随即笑道:“贱骨头,你不怕死?”
    “反正生不如死,有种杀了我!”
    侯景气往上撞,举鞭子便要抽下,却瞥见女奴那双了无生意的眼睛,心思一转收回皮鞭,顺势坐上胡床?,端起酒坛灌了一阵,低沉缓慢说道:“你那双眼睛倒像我阿娘……”
    女奴闻言一愣,侯景续道:“阿爷侯标是个畜生,整日殴打我阿娘,还好他死的早,否则我也杀了他……可是阿娘也走了,嘿嘿,原来不嫌弃足瘤,要将我养大全是假话……现在我只记得她那双眼睛,对,和你的一模一样。她嫁到邻村,生了几个孩子,我从没去看过,免得忍不住杀她全家……所以每天晚上,我都要看着你只剩一口气,那才是我的极乐……”
    女奴浑身战栗,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侯景突然抬起头,恢复素日模样问道:“你可有亲人?”随即桀桀怪笑:“谅你也不会说!”说着向管家询问。
    管家回禀她有一亲弟也在府上为奴,侯景冷笑一声:“给我提来!”
    女奴听说要抓自己兄弟,终于跪倒求饶,见侯景不理,双手抓住血衣向两旁一扯,露出伤痕累累的身体,旧伤只余深肉色,新伤才刚刚结痂。
    “你放了他!我再不逃了!随你怎样处置!”
    侯景用力抹去女奴泪水,跟着一脚将女奴踹翻在地,这时管家带来个十几岁的精瘦小奴,侯景走上前打量几眼。
    “叫什么?”
    小奴匍匐回答:“回郎主的话,奴婢姓王,名叫显贵。”
    “名字不坏,她是你阿姊?”
    男子点头应承。
    “你可知她做出何事?”
    “她……私逃……求郎主开恩、饶命!”
    侯景拽起王显贵,沉声说:“给你两条路,或按家法连坐?杖毙你姊弟;或我收她做妾,只要产下一儿便升为主母,你就是管事。”
    王显贵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一脸惶然跪下连连叩头:“郎主之恩,天高地厚!定让她为郎主产下小主人!”
    “带她进去。”
    王显贵爬进屋,跪在姐姐身边,一脸喜色为她罩上外衣:“我们的造化来了!你真是我的好阿姊!”说着扶起阿姊往里屋去。
    原本那女奴一直垂首任兄弟摆布,但在被拖过门槛时突然惨叫一声,王显贵手疾眼快,捂姐姐的嘴挤进内室。
    侯景对众奴冷然下令:“如今她做了主人,再逃走你们全数抵命。”众奴垂首战栗,侯景径自出门上马,仍回侯刚处待命。
    在外又候了半个时辰,侯景才被叫进门。
    在东堂外望见侯家父子正进食,又过了一炷香功夫才得以入内。
    侯景低头叉手见礼:“怀朔镇外兵史侯景拜见武阳公!”
    侯刚接过奴婢奉上的漱口水,呡了一口咕嘟几声吐掉才说:“不必多礼。”
    侯景垂手站立,左足不稳微微摇晃,侯刚瞥见啧了一声目示末座说:“赐坐。”
    侯景谢过坐下,侯刚无甚言语,倒是其子侯祥初到北边,不时问些问题,侯景一一作答。
    听说怀朔盛行冬猎,侯祥也聒噪着要去,侯刚耐不住儿郎苦求只得应允,再三叮嘱他多带随从万事小心。
    侯祥毫不在意挥手说:“大人太仔细了,有族兄在此,还会不稳妥?”
    侯刚连忙提醒:“我儿又忘了,我家已是上谷侯氏,外兵史自称濮阳侯,同姓各宗,称不得族兄。”
    侯祥抓头烦恼道:“咱们侯家在濮阳人多势众,大人何必改宗上谷?”
    侯刚看了一眼侯景,不自然的笑道:“你年轻识浅,哪知谱牒的厉害,濮阳侯虽远追后汉侯霸为祖,却是北人南迁的攀附之举,我朝上谷侯本来名臣辈出,如今却人丁单薄,若因我再兴,就好比存亡继绝之业!”
    侯祥听了对侯景说:“我父在朝甚有威望,如今奉旨巡边,待还朝后便表奏我为燕州刺史,族兄、外兵史若有意改宗上谷,我们仍做同族如何?”
    侯刚闻言忙道:“外兵史不妨先写明家谱,待我看过后再说,毕竟你自称濮阳侯,不过是空口白话,我也从不曾听说侯氏有你这么一个……对了,上次你说,你大父叫什么名字?”
    侯景脸色发青,站起来右足向地上用力一踏,抱拳道:“恕卑职身体不适,今日不能作陪!”说罢不等侯刚说话,转身向外加快速度摇走出,耳边传来侯刚鄙夷的语调:“奴仆下才,也想与我攀亲,瘸狗!”那声音分明是故意让他听到。
    侯景左脚用力踹在门槛上,肉瘤一阵剧痛不能行走,他用拳连捶自己的大腿,直到廊间传来脚步声,才站起来一瘸一拐走出府门。
    侯景被辱之事次日传遍镇城,言语间将侯景贬的一文不值,镇将杨钧得知后又将侯景训斥一顿,另寻别人随侍侯家父子。
    司马子如听到后笑言跛奴自有恶人磨,高欢却没有幸灾乐祸的心思,思索该如何利用侯刚与侯景化敌为友。
    思前想后,还是与姊夫尉景商量。尉景听了严词反对,说为侯景去得罪侯刚乃是痴人。
    高欢却认为侯刚贵而无用,且人品低劣;侯景智勇双全,又是同僚,彼此还能守望相助。
    尉景虽然觉得此言有些道理,但仍不敢出头,找借口推辞:“这事需有强人压阵,我们千万不要露面,一旦事发就是灭顶之灾!”
    高欢思索良久想起一人:“道元如何?”
    “可朱浑家的郎君??他有这个胆量?”尉景说着蹲下手捋短须:“他为何帮你?”
    “他身为大戍主,钱粮全凭自筹,送上门的膏腴岂能不吃?”
    “这只是猜度而已,若他胆怯,不愿招祸又该如何?”
    高欢听了眼中寒光一闪:“那我就挑唆他手下聒噪,闹得戍堡不宁,再相机行事!”
    尉景冷笑道:“他救过你性命,你就这么报答恩公?”
    高欢换上微笑说:“我料他必会答允。只要筹划得当,此事万无一失。”
    尉景听罢笑而不语,摇头晃脑背手离开。
    二人所言的可朱浑道元,祖上本是东部酋帅,被朝廷内迁到北边,之后子孙繁衍以此为家。因父亲早亡,他弱冠前便率领族人自结戍堡,镇将对他不过羁縻而已。
    道元生性亲和宽厚,素来与人为善,与镇上将佐大多相熟,彼此相安无事。
    自杨钧上任后高欢清闲不少,只对司马子如说自己有事出城明日即归,便认镫上马直出东门,前往道元所居的折敷戍。
    折敷岭僻处荒野,一路上人烟稀少,直到坞堡附近才略有生气。
    高欢耳闻鸣镝声响,知是游骑示警,便放慢脚步稍候,等骑兵来到近前说明来意,游骑问过引他来到堡外,有人入内去通知戍主道元。
    过不多时就听堡内脚步声响,道元洪亮的声音响起。
    “是高兄弟来了?怎么不请他入内暖坐!你们这群坏小子!哈哈哈哈!”说话间道元当先走出堡门,身后跟着天元、天和两兄弟,高欢向三人微笑拱手,道元大笑着伸出双手。
    几人见了礼,道元捏着高欢的脖颈笑说:“兄弟,一向怎么不来看我?从你成婚之后,怕是一年未见了?”
    高欢伸手数道:“一年零四个月。”
    道元佯怒:“哈哈!都这么久了!今日可要罚你!不醉不归!”指着身后两兄弟续道:“天元、天和,还记得吧?上次见他们的时候才有我一半高,如今也是个人啦!”
    高欢向二人点头道:“二郎、三郎长大成人,兄弟同心足以横行朔漠!”
    道元笑拥高欢的肩头说:“进去说!儿郎们!上酒!宰羊!”说着领众人入内。
    几杯酒下肚,高欢看看左右说:“常听人说戍堡生计艰难,你这里倒还富足?”
    道元摇头苦笑一声,挥手让左右散去低声说:“我富足个屁!眼下坐吃山空,还不知明年怎么过,我又不像镇将有朝廷救济,一觉起来上万张嘴等着吃饭。逼急了我,妈的!什么戍主!还是马贼逍遥!”
    高欢心中暗喜,故意皱眉说:“原来如此……镇城也不好过,朝廷赈济一年比一年少,巡边使者倒越来越多。”
    道元切齿骂道:“这群蠹虫!吃空了北镇于国家有何好处!改制改制,越改越滞!”又觉说的有些过头,忙招呼酒肉,稍后才问:“兄弟这次来有什么事?”
    高欢一笑:“有个差事,可解老兄燃眉之急,不知你愿不愿做?”
    道元闻言淡然道:“且说来听听。”
    高欢便将侯刚父子事略讲一遍,说起侯祥不日将出城狩猎,正是天赐良机,只要出其不意将他虏了,那侯刚爱子心切,必会乖乖奉上赎金。
    天元、天和听了兴奋不已,都嚷嚷着要干这桩买卖,道元却支手托颌,眯起眼瞥着高欢审视。
    高欢神色如常,把玩手中酒杯说:“我身为函使,不好染指,以此奉送老兄,据我估算,赎金至少够你半年支用。”
    三郎天和尤为气盛,掷杯遽起大喊:“大兄!干吧!”
    道元猜度高欢必然有利可图,却不知他利从何来,二人虽相识多年,但早先高欢是个舆皂,自己偶然出手救了他一命,直到高欢发迹才算是朋友。
    他会不会陷害自己?全族几千户的性命可都在自己一念之间。
    道元转动酒杯,不理会三郎聒噪,只一瞪眼,天和便讪讪返回座位。
    ——倒不如唬他一唬。
    心中闪过这念头,道元将酒杯微微举起,正要叫人绑了高欢,高欢恰好起身举杯说:“说来难以启齿,咳!道元兄见笑了……只因我有个相好婢女,近日被侯祥用强不从杀了,我不报此仇枉为丈夫!请道元兄帮我出这口恶气!”
    道元放下酒杯哈哈大笑,手扶高欢双肩说:“兄弟放心,侯家父子如此下作,我必为你报仇!只要你提早知会我,区区竖子手到擒来!”
    高欢咬着下唇,感激的看着道元说:“此恩且容后报!”道元挥手大笑,叫上女奴歌舞,欢宴直至天透曙光,才放高欢离去。
    可巧两日后天降大雪,一昼夜犹未歇止,天地尽是茫茫。
    侯祥计划雪后出猎,高欢将一切安排妥当,只等他自入彀中。
    次日放晴,侯祥率百骑盔明甲亮出了城门,高欢看他兀自耀武扬威,不由得露出哂笑。
    夜半时分,几股残兵逃回镇城报信,侯刚闻讯惊骇不已,光脚跑出去追问儿子下落。
    一个长上顿首,口称傍晚时分接连遇到马贼袭击,羽林虽奋勇杀敌,但寡不敌众都被冲散,不知冠军将军下落。
    侯刚既冷且惧,双脚在地上不停跳换,正不知如何是好,却见一旁伺候的管事听得入神,顿时迁怒将管事打个趔趄,颤声叱骂:“狗奴!还不与我拿靴来!”
    管事忙去取了靴伺候主人穿上,此时有败兵回城,说是看到侯祥被虏。侯刚连连搓手,打发人马速速出城搜寻,自己失魂落魄回到官驿,心中暗自盘算:祥儿是我爱子,马贼定会索要赎金,不知会要多少?……祥儿可不能不救,他若有闪失,儿媳必然改嫁,我与元叉便不是姻亲……畜生!这伙畜生到底会要多少钱!?
    次天搜寻人马陆续返回,总算带回消息,就在昨日交战处,一块露布悬在高杆上迎风飘扬,上写赎金帛千匹、羊千头、钱五十万、马五十匹,货到放人,若敢派兵,定将冠军小儿脔割千刀。
    侯刚颓然坐倒在地,口中喃喃说:“他们……他们如何得知……”
    原来赎金数量,约莫是侯刚近年贪墨之合。
    侯刚只觉身上血肉片片离体而去,每一下撕扯都痛彻心扉,直到管家将他唤醒才蹒跚站起,行尸走肉般向前走了几步,险些一脚踏空,管家急忙拉住劝道:“若是财货不足,不妨先向镇上借。”
    仿佛暗夜中骤见灯烛,侯刚心头燃起一丝光亮,转身大力掐着管家的胳膊喜道:“不错!不错!正该他出!我儿在他治下被虏,我不告他怠惰渎职已是天大情分,还要我自己出钱?!还?还个毬毛!”说着放脱管家,大踏步往子城上去,全没想过衣冠不整,仪容凄厉,宛若夜叉模样。
    杨钧正在子城处理公务,闻听侯车骑到了,正要出去迎接,就被侯刚的夜叉样儿唬了一跳。
    侯刚并没给杨钧回神的时间,狂风暴雨般一顿狂言,周围官吏都听得一清二楚。
    杨钧虽位在侯刚之下,但好歹也是世家子弟,被侯刚当众呵斥,以后如何服众,怎么做人?杨钧强压怒气听他言语,原来是儿子被虏索要赎金,却要军镇上出资。
    杨钧心道:这岂非滑天下之大稽?莫非他是我儿子?为何要我出钱?
    他想下令将这猪狗人轰出去,但侯刚身为第一品贵官,爵封县公,奉旨巡边,哪一条都不是自己能随意处置的。无奈之下瞥见司马子如在旁,疾走几步把他拖出人群,挡在中间附耳急道:“你来还价!”
    司马子如领了钧令,摇唇鼓舌与侯刚辩白,最终减为帛七百匹、羊二百头、钱十万、马五十匹,其余由侯刚自筹。
    双方议定后,侯刚径自走到桌案前,端起杨钧剩的半碗冷酪一饮而尽,在众人目瞪口呆之下扬长而去。
    过了半晌,杨钧方才喃喃说道:“非人哉……”
    到了约定日期,赎金队伍出发后,侯刚又秘密集结两千人马,叮嘱等人质安全后再夺回财货,若人质不在,便设法找到马贼巢穴。
    不料对方早有准备,非但侯祥没有救出,连斥候?也被割了耳朵,侯刚得知大怒,除了呵斥手下,终是无计可施,只好坐困愁城,在佛寺设醮祈福,寺中僧人见他父子不得人心,便诓他有怨鬼随身。
    侯刚惊问怨鬼形状,僧人只说依稀见是王者模样,侯刚疑心是元怿作祟,不得已又布施了钱财,请高僧诵经超度,法事才开始不久,就听说侯祥平安归来。
    侯刚闻讯急急赶回,见儿子正在堂中吃酪压惊。侯刚上去把酪碗打翻,拽起侯祥怒问:“贼人何在!?给我剿了他们!”
    侯祥心中一团混沌,哪里说得清楚?侯刚还不死心,想逼杨钧相助,杨钧避而不见,打发旁人礼送他离去了事。
    待到做完法事,寺僧声称已困住厉鬼,只是那鬼怨念深重,恐怕还要洛阳的大宗师出手才能万无一失。
    侯刚听罢长叹一声,只得放弃寻回赎金的念头,匆匆启程折返洛阳,连西方的沃野镇也不敢再去了。
    侯刚走后,怀朔镇城恢复往日模样,侯景又叫高欢赴约,高欢未告知蔡儁,独自前往。
    当日城外十里亭雪积一尺,朝阳初升,雪映日光。
    侯景跨马持刀冷笑道:“听闻你妇快要生产,你倒不怕她做寡妇?”说罢拍马冲上,高欢举刀相迎,二马错镫之际,两人单臂较力,竟是不分胜负。
    恰在此时,侯景瞥见高欢手中横刀顿时一呆,退开几步沉声问道:“侯祥佩刀为何在你手中?”
    高欢竖起刀刃,日光反照在侯景脸上,高欢弹刃笑答:“也算是口好刀。”
    侯景沉声说:“原来是你。”
    高欢笑而不语,侯景沉默半晌,猛然将手中刀抛下,刀身直没入积雪中,黯然说道:“不用比了,算我输便是……”
    高欢走过去,与他并肩而立,面朝莽原朗声说道:“男儿丈夫,何必为猪狗小人消磨志气!如今北镇民心不稳,正是英雄出头之时,你我何不化敌为友,共闯一番事业?”
    侯景沉吟半晌,抬头冷笑:“我去告发你,岂不是现成的功劳?”
    高欢傲然道:“由得你去告,我与司马省事、孙户曹、蔡郎、刘郎皆为密友,又有平城娄氏倚靠,只怕你不是对手!”
    侯景听罢大笑道:“好手段!好气度!痛快!我侯景平生难逢敌手,岂肯将你告官?我倒要看看,你几时能出头!”
    二人对视片刻,同时纵声狂笑,笑声中驻马南望,近看积雪映出点点金光,远看青山莽莽,残旧的秦长城自山岭蜿蜒向西,竟一眼望不到尽头。
    不久,草原上的茹茹汗国发生内乱,大可汗阿那瑰战败失势,逃入大魏求援,受到元继、元叉父子热情款待。
    阿那瑰多次请求朝廷助他重夺汗位,元叉却总以朝议不一唯有推脱,直到侯刚出言指点,才说的阿那瑰茅塞顿开,黄金百斤送至元叉、刘腾府邸。此后果然一路畅通,只等吃过送行宴,即着手安排北归事宜。
    如今胡太后幽居宣光殿,皇帝元诩独处显阳殿,朝政由元叉、刘腾二人把持,奚康生之子也娶了侯刚女儿为妻,三家彼此联姻,是以元叉虽不喜他的粗野,但还是将护卫宫掖之职交由奚康生执掌。
    奚康生有心搭救太后、皇帝,恰逢刘腾卧病在床,送行宴便是良机。
    他试了几种杀人方式,当属扼死最能泄恨。暗里挂上装满砂砾的布囊,双手用力一压,布囊竟从中爆裂,砂砾迸射四散。
    奚康生仿佛看到元叉死于自己眼前,不禁露出凶相,未免泄露消息,此事连儿子奚难当也毫不知情。
    转眼佳期已至,除刘腾之外,满朝公卿尽往西林园饮宴。
    阿那瑰正值壮年,颇有熊虎之相,只因寄人篱下,倒似猛虎病卧荒丘,不敢露出爪牙,也穿上魏朝亲王服饰,一脸谦卑自居客座。
    等到皇帝、太后依次驾到,听元叉在旁解说,阿那瑰才知胡太后乃皇帝生母,但看起来仍年轻妩媚,简直比草原上最美的鲜花还娇嫩,只是这朵鲜花似乎藏着心事,神情一直郁郁。
    阿那瑰初时还不敢放肆,等到美酒下肚,渐渐忘了矜持,站起来举杯摇晃上前,口中喃喃不清:“太后……外臣敬酒……”
    几个侍臣急忙左右夹住拉他回去,元叉笑道:“可汗醉了,不如我引你去休息片刻如何?”说着与阿那瑰同往偏殿而去。
    元叉走后,胡太后巴望着不远处的儿子,左近侍候的尽是刘腾眼线,光禄勋贾粲稳妥起见,想劝皇帝先行离去。
    此时奚康生霍然起身,脱掉宽袍走出向太后、皇帝行礼后说:“久闻太后御体违和,今日得见贵体安泰,臣心中实在欣喜,愿于堂前献舞庆贺。”
    侯刚皱眉道:“侍中不在,奚抚军不可擅行。”
    奚康生登时嗔目怒斥:“侍中是臣,我亦是臣,何必他允许!”
    侯刚心中一惊不敢再阻拦,奚康生再次请命,元诩颔首说:“难得抚军有雅兴,那就请吧。”
    奚康生领旨起舞,一声长啸后,举手、蹈足、怒目、颔首,踏着力士舞目视太后,胡太后见状暗自心惊,端着酒杯沉吟其意。
    奚康生一舞已毕,归座痛饮美酒,胡太后忽而淡然道:“朕乏了,皇帝若无事,我们一起去吧。”
    元诩闻言起身,要随母亲一起离开,贾粲急忙劝阻:“至尊起驾显阳殿,不必往宣光殿去。”
    奚康生一把攥住贾粲胳膊喝道:“至尊乃陛下亲儿,何须你在此聒噪!”转头对众公卿喝问:“可是此理?”群臣哪敢多话,各个噤若寒蝉,唯恐身受株连。
    胡太后见有机可乘,伸手拉住皇帝一起离去。
    奚康生伏地再拜,口称万岁,群臣跟着行礼。就在众人俯首之时,奚康生遽起疾行赶上太后,在她身后说道:“今日臣救陛下脱险!”
    二圣离去后,侯刚顾不得仪态,飞奔到偏殿通知元叉。
    原来元叉酒劲上头,已在榻上睡熟,无论侯刚如何呼喊也无反应,侯刚略一迟疑抢过漱口水盏,伸手沾水淋下。
    元叉被水一激,打个冷颤醒来,侯刚忙说:“奚康生反了!正领二圣尊往宣光殿去!”
    元叉登时吓出一身冷汗,跳起来喊道:“快追!”侍从急忙传令,禁卫紧跟着出动,元叉一脚穿鞋一脚打赤,与侯刚惶惶向前紧赶,只留下阿那瑰独自好睡。
    奚康生拥着二圣前脚刚到宣光殿,禁卫也已赶至殿外,不理会奚康生呵斥,一味向内挤压。
    奚康生怒从心起,抽出傻在一旁儿子的千牛腰刀,捅入冲在最前的直后将军腹中,手上用力一绞拔出刀来,血浆喷溅而出,众人顿时向两旁散开,奚康生才得以封闭殿门。
    这时太后正与皇帝在内殿各叙别情,奚康生看看不便打搅,又返回殿前巡视,却见一众内侍还在廊下窥探。
    奚康生恨他们背主忘恩,挺刀上前不由分说砍死一个,本想借此威吓余众,这时却听元叉在外高喊:“奚康生行刺二圣!众侍臣合力擒拿,论功封赏!”
    人群中贾粲顿时响应:“奉旨擒拿逆贼奚康生!”
    众侍臣轰然向前涌去,奚康生到底上了年纪,老兽不敌狼多,被人群压倒在地。贾粲乘机打开殿门,元叉拔开人堆,牢牢绑起奚康生父子后,就要冲进殿去隔离二圣,在旁贾粲低声说:“如此行事恐会落人口实,不如由我去。”元叉急道:“切勿让至尊下敕!”
    内殿中,太后见贾粲哭丧着脸进来,正要开口训斥,却听元诩问道:“外面何事吵嚷?”
    贾粲凄然拜倒:“内侍们担心陛下责罚,恐怕要出乱子。”
    胡太后皱眉道:“奚康生弹压不住?”
    “老将军是武人,哪里说的明白。眼下唯有陛下去安抚,免得激起宫变!”说着引太后往前殿走去,暗地里却招手命人簇拥皇帝从偏门出殿去了。
    胡太后听到声响,急忙反身回去,早被贾粲拦下交给禁卫看管。
    元叉这才安下心来,走到奚康生面前,伸脚支起奚康生下颌说:“老狗!险些坏我大事!”
    不防奚康生张口便咬,险些将他脚趾咬掉,元叉连声怒骂:“打!往死里打!”
    禁卫上去一顿拳打脚踢,打的奚康生血流满地昏死过去。元叉仍愤愤不平,令将二人就近关押,一旁的奚难连连叩头求饶,被元叉一脚踹开,奚难当又转去求岳父侯刚,侯刚摇头叹道:“我儿要再醮喽……”甩开女婿的手,跟在元叉身后离去。
    不久刘腾得报带病赶来镇压,得知变乱已平,顿时瘫倒车内。
    当夜奚康生父子被秘密处决,元叉不肯就此罢休,继续穷追其党,有人密报武卫将军于景与奚康生来往密切,虽无实据,却也被贬为沃野镇将,严令即刻赴任不得延误。
    于景无端被黜,离洛时心境丧乱已极。
    当他登上北邙,回望洛阳时,依稀看到永宁寺塔矗在云海之间,不由得喟然长叹,只怕自己只能老死荒城了。
    此后刘腾升任司空,九卿八坐每日到刘府理事,裁决完毕方准出府,朝廷官署全成虚设,全国舟车、山泽、市集等杂税尽被元、刘二人瓜分,此外还要盘剥赈济北镇之物,年利就以十亿计,手下鹰犬也在洛阳各处侵夺房产,直惹得天怒人怨。
    大魏国事如此,草原上的茹茹汗国也不遑多让,自阿那瑰南逃以后,接连两任可汗短命而亡,尤其天灾不断,难以为继。只得向南迁徙,毗邻六镇而居,乞求大魏赈济。
    有人建议朝廷采用东汉故计,将茹茹一分为二,以此弱化北方威胁。最终安置东茹茹于怀朔镇北,西茹茹于西海故郡城。遣怀朔镇将杨钧发两千骑兵,一万五千郡兵护送阿那瑰归任东茹茹可汗。
    阿那瑰虽不满分置之策,但事有轻重缓急,指天而誓永做大魏屏藩,元叉送他出了洛阳,二人执手分别。
    杨钧接到诏书,心中平添烦恼,他不是颟顸的洛阳公卿,担任镇将以来,对草原人性有所了解。他们劫掠并非好乱乐祸,多是由于日子实在艰难,游牧不比农耕,一旦遇到灾荒,生计就无着落,只能举国做贼。
    如今朝廷将半数茹茹人置于左近,一旦有变,怀朔必首当其冲,到那时不论胜负,镇将都难辞其咎。
    然而王命已下不得不遵,他满心厌烦,想起同族的杨椿、杨津等人,他们满门或任职畿内,或赋闲恬居,就连子侄辈的杨侃、杨昱也居官清雅,全不似自己远戍边僻,名为镇将,实同狱长,麾下尽是些流囚贬官,真是可恼之极!
    杨钧为解心烦,独自在廊下踱步,翻覆自语:“送亦难,不送亦难,如之奈何?”
    说了几遍就听廊下侍从中有人搭腔:“为明公计,当缓送为好。”
    杨钧闻言顺嘴回答:“缓送虽好,只怕朝廷不依。”说罢猛然警醒,抬头扫视众人,沉声说:“发言者出列!”言讫有人踏出一步。
    杨钧点头笑道:“你适才说什么?”
    那人拱手回答:“明公忧心国事,下吏感佩莫名,故而苦思一夜,自觉似是缓送为好。”
    杨钧点头道:“好个缓送……且报上名来。”
    “函使高欢。”
    杨钧思索片刻恍然记起:“原来是你!我曾听司马省事提及,说你明解吏事,文武皆能,今日一见……嘿嘿,看来胆气亦复过人。”
    高欢躬身答道:“下吏不敢当。”
    杨钧点头冷笑一声:“当得,当得。”遽然转身断喝:“军司马?何在?把这不识尊卑、好作大言的末流下吏拖下去,依谤军罪处置!”
    正在府中公干的功曹史孙腾闻讯急忙赶来,正逢高欢被押下回廊,孙腾止住军士,入内对杨钧劝道:“明公息怒,高欢虽有失检点,本意却是为上官分忧,还望明公从宽发落。”
    杨钧哼了一声转身不答,孙腾走近几步小声说:“这高欢是平城娄家之婿,娄氏富比州郡,与本镇多有货物往来,明公何必与他为难?”
    杨钧闻言皱眉沉思,孙腾见状再压低声音:“下官愿说得他以物赎罪。”
    杨钧这才松口说:“也罢,随我出去训诫于他!”孙腾心中暗喜随行下阶。
    才到门口,正逢省事司马子如急急入内,险些冲撞了杨钧。
    司马子如拱手道:“下官听闻函使高欢不慎犯了军法,还请明公念他一向勤勉稍加宽恕。”司马子如说的太急,没留意孙腾向自己使眼色,杨钧听罢心中果然起疑。
    ——又是为高欢求情?我方才下令未久,他二人便接踵而来,却是何人通风报信?
    想到这里冷笑一声:“省事所言,倒与功曹如出一辙,你二人且入内等候,我倒要看看你们还有多少同道中人!”
    二人吃了一惊,正要辩白就听杨钧冷然下令:“请司马省事、孙功曹入内歇息,未得将令不准离开!”又对押高欢的军士说:“偏房羁押!”
    高欢见自己连累了朋友,悔不该博这一次,可惜事态已不由自己掌控。
    果如杨钧所料,不到半个时辰,外兵史侯景、良家子蔡儁、贾显智、刘贵等人先后赶来求情,还有人走通了杨钧家人的门路。
    杨钧想不到一介函使竟有如此人脉,杀是杀不得了,就此放过又心有不甘,倒不如借他立威,压压镇上结党之风,故而下令重责五十,褫夺函使之职,仍以舆皂??身份留用。
    高欢知道只要照准腰眼处下手,几下就能杖毙当场,行刑的都是杨钧亲兵,看来自己是大限已到。
    他想要求饶,但求饶也无用;想要喊冤,又徒惹人笑。倒不如慷慨赴死,在众人口中留一段佳话。
    念及此处,高欢大笑几声,自己卧倒在地高喊:“来!给乃公一个痛快!”
    耳中却听一人低声说:“函使放心,小人曾受尉队主大恩,函使只要不泄气,便不会没命!”说罢站起唱名:“刑犯高欢,已验明正身!”
    军司马喝一声打,两条脊杖抡圆了狠打下来,最初几下高欢还知道疼痛,二十杖后便昏死过去,只剩啪啪声响彻子城。
    恍惚间,他来到了韩家堂舅门前,怀抱酒坛,身后还牵着作聘的黄羊,却连家门都不得进。堂舅母隔门对他一通辱骂,高欢只觉如坠冰窟,连心都凉透,韩轨表兄在旁好言劝解:“阿娘一心要妹子嫁个世家子,姻缘强求不得,还是两相宽解,算我家对不住你……”
    高欢想要辩白,但咽喉火辣辣出不来声音,又听智辉表妹隔窗哭喊:“你走!走啊!我不能让阿娘寻死!从此再不见了!”
    高欢岂能甘心,抬脚就要翻墙,却见眼前宅院陡然变化,成了屋宇充溢,连山塞谷的平城娄家,高欢抬脚踏在正堂桌案上,对面坐着满脸挖苦相的娄氏家主娄内干,从嘴缝中挤出几个字说:“君非我女良配,何不自知?”
    高欢一言不发,只取出娄昭君佩戴的金步摇。
    娄内干遽然立起,惊愕咆哮:“我大女、二女都嫁世家子,小女竟与厮役私通,真真辱我家门!”
    怒吼声中,娄内干竟化作一条恶龙,口吐烈焰喷向高欢,高欢五内俱焚,在火中嘶嚎挣扎。
    不想顷刻间火又不见,自己正在土坑中仰面望天,坑边探出阿爷高树生半张脸,语带嫌怨说:“韩氏亡故,我如何养活他?你若愿养便拿去。”说罢缩头不见。
    随后姐姐高娄斤叹息着将自己抱出土坑,姊夫尉景小声埋怨:“生计艰难,哪能凭空多张口?”
    姐姐听到瞪他一眼,姊夫立时闭口不言,低头拾起几件旧衣,蔫头耷脑的去了,姐姐噗哧一笑,眼角滑落泪水说:“莫怨他,其实他嘴硬心软,是个好人。”
    他想拭去姐姐的泪,姐姐却又如风散去,四周刮起龙卷大风,风中尽是毒砂。高欢被刮的遍体鳞伤,忍不住大声呼喊,耳边隐约传来女子声音,那声音苦涩中带着惊喜,连连说着:“醒了!醒了!醒了便好!”
    高欢缓缓睁开眼,只觉浑身干涩无力,眼前显出模糊人影,那人伸手摸摸他额头,随即惶急说:“火一样烫!这可怎么好?”
    高欢眼皮抖动,努力张口哑哑应道:“昭君……”
    高欢养伤期间,来探望的都被娄昭君以皮肉伤不好见风为由挡在门外,他每日伏在榻上度日如年。
    眼看日升月落,年将而立,事业成空,此前努力全成空话,天地虽大,哪里是自己的容身之处?
    在伤口化脓溃烂的时候,高欢甚至想到了自尽,这是从未有过的念头。
    ——混沌过一世不也快意吗?
    高欢想到了父亲,忽而羡慕起他来,他不想、他只活、他没梦、他快乐……
    可是看到怀胎即将足月,还衣不解带照顾自己的妻子,他还是觉得不甘心。
    昭君是娄家娇女,上门求亲的公子郎君络绎不绝,却为自己与家断了联系,只带着冒充嫁妆的旧家当,从平城随自己到怀朔生活。
    高欢感激她带来的机会,敬佩她办事条理清晰,尊重她笃信巫卜。
    他发誓要她不悔出嫁,到头来还是痴人说梦。
    这个国家,这种制度,真的是最好的选择吗?
    不!
    他知道有更合理的路,他自信有能力扭转倾颓,他认为自己能让大魏、六镇、怀朔更加有序……
    然而那有什么用呢?
    谁会在意一介厮役的意见?
    伊尹、傅说、姜尚的传说终究只是传说而已,这个时代认的是家世门第、清浊分明、贵文贱武。
    身份高低几乎是从出生就注定的,此后一生不过是依照世俗规矩活着,贫贱者当然谈不到感受生活,富贵者难道就真的活过?
    没有!没有!都是假的!都要打破!
    他要摧毁重塑!他要找到出路!他要让世人看看,人的一生究竟该怎么过!
    高欢养伤期间,杨钧护送阿那瑰北上,助他重整部落,茹茹人得知可汗在此蜂拥来投,不到半年时间,部众已达二十多万。
    阿那瑰见识了大魏典章之完备,文物之华美,一切都令他仰慕不已,于是也开始搜罗中原文士,将其延揽麾下改革制度、参谋机要。
    他暗藏雄心,要像元家祖宗那样征服中原,成为新一朝的可汗天子。
    到了这一年七月间,西茹茹可汗叛魏西迁,被西北道行台费穆擒杀,又有近十万部众归附阿那瑰,东西茹茹又合而为一。
    可是两年天灾之后又是灾年,三十多万人忍饥挨饿,都巴望着大可汗带他们找条活路。
    阿那瑰再次求援,朝廷赐下万石粟种作为播种之用。
    粟种发下后,立即被牧民吃得只剩一成,随后又山穷水尽再去恳求大可汗发粮。
    最终大魏下诏,在六镇征粮供给茹茹,六镇军民尽皆哗然,都说存粮送给敌人,难道反要国人饿死?
    在北边鼎沸声中,代皇帝巡边的使者手持白虎幡督促怀荒、柔玄两镇的征粮车率先启程北上。
    哪知茹茹人早就饿急了眼,看到送来的粮食不足,不由分说将使者绑了让阿那瑰处置。
    阿那瑰骑虎难下,只得按照草原规矩再次反叛,以白虎幡?和使者为饵,向南一路诈开城门大肆劫掠。杀死百姓数万,掠去丁口两千,牲畜几十万计,无数村落戍堡为之一空,而六镇的存粮也所剩无几,北边人心浮动,仿佛在绵延万里的国境线堆积了无数干柴野草,只等星火迸出,便成燎原之势。
    在国境线最西的沃野镇,镇将乃是受奚康生牵连被贬至此的于景。
    他自幼长于洛阳的繁华世界,在兄长关照下仕途顺遂,如今被黜到戈壁黄沙之中,身边尽是流囚罪官。
    ——他们哪里算人?分明是披了人皮的禽兽。
    当初于景还憋着一股怨念,如今却早已化为乌有。
    他只想设法讨得元叉欢心,让他离开这里。
    所以当他接到朝廷送粮的诏书,立刻尽起存粮响应,只求博得元叉赞许,他盘算朝廷下旨升迁,再迟一个月也能送到。到时他振衣便走,满目疮痍尽付与后人,至于以后沃野镇民如何过活,那是早顾不得了。
    一个月转瞬即逝,升迁诏书未到,镇民腹内已空,他无计可施,只能苦熬时日。
    在镇城西北四百里外,阴山的最西端,那里是战国时代赵长城的终点,有一座天然的阙口叫做高阙,依着山势与赵长城相连筑起的戍堡便叫做高阙戍。
    那里是沃野镇辖内最荒僻的所在,原本给养就常年不足。于景到任后,更是一年中只送到三次,最后一次至今已有四个月。
    别说戍卒早断了顿,就连戍主也吃光了存粮,附近的走兽、飞禽,乃至鼠、蛇、蝠、蝎都被搜罗一空,这时有个豪杰站了出来。
    ——“是我们的,我们自己拿回来!”
    此人名叫破六韩拔陵,戍卒们当场杀死戍主,奉他做了头领。
    他领着戍卒奔向沃野镇城,在豪侠卫可孤的帮助下兵不血刃冲进城中,活捉了镇将于景。
    但当他们打开府库才发现,这里的存粮不够镇民吃十天。
    他们折磨于景,羞辱他的妻子,逼他说出存粮所在,于景如何说得出来,他们只能四出掠夺,风卷残云般席卷了整个沃野镇。直到镇内再也找不到粮食,他们又将目光转向东方。
    被折磨了四十天的于景终遭虐杀,暴乱的镇民踏过他的尸体,像巨大的虫豸般滚滚向东而来。
    大魏正光四年十一月初一,日有蚀之,破六韩拔陵改年号“真王”,正式与大魏分庭抗礼,六镇兵变由此拉开帷幕。
    北边风起云涌之际,京师洛阳正在举行一场盛大的葬礼。
    大魏使持节、骠骑大将军、太尉公、冀州刺史、长乐县开国公,刚过花甲之年的宦官刘腾薨了。
    皇帝元诩按照姨父元叉的意思,赗赐刘腾帛七百匹、钱四十万、蜡二百斤,又遣第四品上鸿胪少卿主持治丧。
    以光禄勋贾粲、奉朝请平季二人为首的一众宦者,为刘腾服斩衰的义子计四十余人,服次一等齐衰更逾百人。
    有魏一代,宦者丧礼之盛莫过于此。
    到了出殡日,铜驼街上贵人云集,送葬队伍绵延不绝,前导引路的方相已至阊阖门,后队车驾尚未出延年里。
    随在方相之后的鼓吹班剑皆为皇家仪仗,行止间整齐划一、庄严肃穆。羽林军早已肃清街面,百姓被禁在坊中不得出门,无缘参与盛会。
    鼓吹队伍过去不久,两队由少年宦官组成的挽郎团高唱挽歌竞逐而来,他们分属贾粲、平季二人麾下,一向争斗不休,如今挽歌也想压过对方一头。
    贾派唱首《薤露》,平派便还一首《虞殡》;一方歌罢“孤魂虽有识,良接难为符”,一方就接“山中桂树自有枝,心中方寸自相知”。
    两厢争的不亦乐乎,各个面无戚容倒有战心,雄赳赳牵引着辒辌车大步向前,毫不觉车上寿棺石椁沉重。
    如此可累坏了后部鼓吹与送葬的贵人,贾粲在车中颠的反胃,忙派亲信赶去查看出了何事。
    众挽郎因而被责,仿似冰水泼进炭火盆中,顿时没了气势,恰被平季看到,又遭一顿呵斥。
    挽郎们心中憋闷,只得咬牙硬唱,但声音干涩无趣,远不如赛歌来的有趣。
    直到公卿车驾过完,沿途里坊才打开坊门。
    义井里的老门吏咋舌感叹:“好排场!竟走了两个时辰,仿佛几年前世宗皇帝的丧车都没走这么久。”
    新来的门士忙嘘声说:“阿翁慎言!仔细被人听见!”
    老门吏尚未答话,也在一旁观景的高家娘子山仪笑道:“后生莫怕,如今不比过去,别说闲言碎语无人计较,就算真有贼子上告,也能用财帛堵住管事的嘴。”
    老门吏也啐道:“瞧你胎毛还没褪净,倒想指教乃翁来了!此一时彼一时懂不懂?跟你说也是白搭!”又转身对山仪笑说:“前日我还与你家阿岳说,日后必得好好孝敬阿母。可着咱们里的后生,我就看阿岳能成气,这全是你的功劳。”
    山仪一笑:“借阿翁吉言,若阿岳真有成才之日,也是高家祖宗有灵,不让门楣落地,我哪有什么功劳。”
    老门吏伸出大拇指赞道:“好!说的好!不愧是高门大姓。”二人闲聊了几句,山仪告辞回家,老门吏望着山仪远去的背影叹道:“可惜命硬,年轻轻守寡,儿郎又小,近来她那外侄也不见来了。”
    门士便问她外侄是谁,老门吏随口说:“一个北镇函使,人样子倒不错。”
    门士压低声音说:“阿翁还不知道?北边一群戍卒造反,听说陷了沃野镇。”
    老门吏啐了一口:“屁!一群老革掀得起多大风浪?好好守着,我去坊里巡查一遭。”说罢背手向坊里走去,门士看着他的背影小声笑说:“还不是却偷闲睡觉?老骨头偏要逞强。”
    他们闲谈时,城内里坊坊门络绎打开,街上行人逐渐多了起来,洛阳的生活还与往常一样,并未因大宦官去世而落寞,也不为远方的风烟而萧索,永宁寺塔的铃音随风飘荡,恍如天籁。
    然而沃野义军终究来了,首当其冲的便是怀朔、武川二镇。
    自从豪侠卫可孤归附义军麾下,就被封为王爵,北镇同道中人闻讯蜂拥来投,卫可孤甄选其中精英编成亲信卫队,寝食皆与己相同,众人感念卫王厚恩,战时先登陷阵,平时贴身翊从,但见千余侠士列队而行,令人啧啧称奇。
    卫可孤曾言道,自己剑法源出春秋卞庄子,经过历代改良,最适于两军近战,当择人传授,编成剑阵克敌制胜。
    不久卫可孤受命担任南路统帅,自领一军向东南挺进。
    由怀朔向东,沿白道川行进百余里便到了武川镇。
    虽然同在六镇行列,武川筑城却比怀朔晚了六十多年,所以镇民也不如怀朔聚集镇城,而是各族散居四周,故而乡里情重。
    尽管两镇相距不远,人情差异却大:怀朔重交际,武川重乡情;怀朔人多智,武川人多勇;智者善权变,勇者守义笃。两地相互白眼,易生龃龉。
    武川豪杰首推贺拔度,他是祖传的部落大人,又袭了龙城县男爵位,生性雄武刚毅,却也不过做个军主,转眼年过半百升迁无路,国情如此,怎不令人徒唤奈何。
    如今义军乍起竟带来了机遇,怀朔镇将杨钧听闻他的威名,特擢为统军,令他率部曲前往怀朔助防。
    贺拔度接下军书,即令三个儿郎集结兵马待命。消息甫一传开,乡党宇文肱匆匆赶来劝阻。
    宇文肱虽无军职,却也是祖传的部落大人,麾下部曲数量与贺拔度差相仿佛,两家一向亲近,故而宇文肱称贺拔度为兄。
    宇文肱疾步而来,气未喘匀就说:“度兄当真要走?你走了本镇托付给谁?”
    贺拔度见他失态笑着:“阿肱生了四子三女,怎么还似少年?”
    宇文肱胡乱摆手说:“莫取笑!我只问你,武川如何是好?”
    贺拔度收起笑容长叹一声:“镇将一向轻视于我,怀朔却升我为统军,我年过五十,来日无多……你也知道,军主与统军之间埋没了多少豪杰,如今我机会来了,难道不该把握?”
    “只怕你一离去,武川就此失陷,你难道不念乡里情分,只顾自己的前程?”
    贺拔度尚未答话,大郎贺拔允上前插言:“阿叔误会大人了,大人说过敌军西来,必先怀朔而后武川。我父子使他顿兵怀朔城下不能再战,武川自然安堵。即便怀朔城破,敌军也失了锐气,守城就容易多了。”
    宇文肱顿时恍然:“原来如此,言之有理!我遇事急躁,度兄别见怪。”说着向贺拔度连连拱手。
    贺拔度拍着宇文肱肩头笑说:“若是义军攻不下怀朔,调头来打武川,到时你可得牢牢守住,等我领兵来援。”
    宇文肱满口应承,转而对大郎说:“二郎、三郎如何不见?”
    贺拔允回答:“部曲人多,二郎考刀槊,三郎试骑射,以备量才施用,让怀朔人看看我们武川儿郎的风采。”说着取来一叠名簿转身出门。
    宇文肱望着贺拔允背影赞叹:“你家三个儿子到底高出我家一筹,前日阿颢还说想让孩子随三郎学文,咱武川能有几个太学出身的,度兄真有福气。”
    贺拔度哈哈大笑:“莫提此事,大郎、二郎时常怨我偏爱幺儿,只送他进学,以至三郎对兄长不够尊敬。”看似调侃,语气却满是骄傲,很以三郎的太学生身份为荣。
    杨钧又说:“你人马不多,我与你补足一旅之数,所谓实至名归岂不美哉?”
    说话间二人来到子城,杨钧向贺拔度介绍镇城将佐,贺拔度听罢问道:“统万镇新调的统军窦乐何在?”
    省事司马子如应声回答:“前日左近戍堡有警,窦统军前往镇抚,他常笑我们并非豪杰,只能做刀笔吏,如今贺拔公驾到,可由不得他夸口了。”
    话音未落,就听廨门外有人高喊:“谁背后说人是非,只与我这口刀说话!”说话的正是统军窦乐,身后随着大郎窦华、二郎窦泰,父子三人大踏步上城而来。
    来至堂前,窦乐对众人行个罗拜:“原来诸公都在,我还以为只是司马省事无事调侃。”司马子如笑道:“区区?哪敢取笑,岂不惧窦公宝刀?”众人哄堂大笑。
    笑罢杨钧向窦乐介绍:“这便是武川豪杰贺拔公。”
    窦乐哎呀一声,忙与贺拔度彼此见礼:“我先来怀朔,反要贺拔公迎我,实在不该。”
    贺拔度摆手一笑:“你我都是客将?,何必分先后?窦公此去不知结果如何?”
    窦乐应道:“正要向明公禀告。”
    众人见他们要谈公事纷纷告退,只杨钧、贺拔度、窦乐父子五人留下。
    窦乐说一声:“押上来!”
    大郎窦华便带上一个浑身血污的戍卒,推他跪在堂外。
    窦乐指着戍卒说:“此乃主谋,受叛贼卫可孤蛊惑,暗地鼓动戍卒暴乱被我拿了。”转头对戍卒喝道:“还不从实招来!”
    那戍卒吐出一口血污,昂头答道:“只恨狗官来的太快,不然戍主早成我刀下鬼!”
    杨钧冷哼一声:“贱奴以下犯上,还敢大言不惭?来人!给我打!”
    戍卒毫不畏惧,大笑道:“我认得你!杨镇将!大贵人!你在镇城中衣食饱暖,哪晓得戍堡过的什么日子?存粮都送给茹茹,倒叫我们挨饿!以下犯上?呸!我恨不得生吞了你!”
    杨钧听得两眉竖起,怒喝一声:“拉下去!斩首示众!尸体丢去城外!”
    戍卒被拉下去的时候仍嘶声高喊:“杀吧!十万大军围城,看你能杀多少?天狗食日!真王降世!天要变了!天要变了!”喊声戛然而止,子城霎时沉寂。
    贺拔度见杨钧心绪不佳,也告辞离去,待他去后,窦乐低声说:“我风闻一事,不过尚未查实。”杨钧示意但说无妨,窦乐才说:“恐怕折敷戍有变。”
    杨钧心头一震:折敷戍位置险要,与其说是戍堡,倒更像一座小城,敌军得到恐怕有损士气。
    想到此节沉声问道:“道元要反?”
    窦乐摇头道:“只听说万俟普做了伪太尉,他们两族素来交好,不可不防。镇上中若有合适人选,差去打探一番最好。”
    杨钧听罢,传司马子如近前问道:“镇上谁与折敷戍主熟识?”
    司马子如闻言计上心头,假装思索片刻回答:“前函使高欢与折敷戍主有过命之交,不知明公有何差遣?”
    杨钧啧了一声,斜睨着司马子如说:“只他一个?”
    司马子如拱手道:“下吏岂敢欺瞒明公,折敷戍偏远,素来少与镇上交通,实实只他一人。”
    杨钧皱眉喃喃道:“如此实在令人气闷。”
    窦乐听了询问原由。
    杨钧说:“当初我见此人不安守本分,恐有结党之嫌,打了他五十脊杖裭职为民,只怕心中怨我,不好再用。”
    司马子如在旁插言:“说来他也算窦公姻亲,其妇乃娄内干幺女。”
    窦乐这才恍然,建议道:“明公不妨见上一面,许他复职,能用则用,不能用便黜。”
    杨钧看在窦乐面上点头说:“尽心王事,也只好如此。”转而对司马子如说:“带他来见我。”
    司马子如遵令正要退下,杨钧又叫住他说:“对了,让他仍回西城居住,东城杂乱,哪里是住人之处?”
    司马子如又应一声,见杨钧不再吩咐,这才离开公廨往东城去寻高欢。
    原来高欢自从受刑免职后,便不能再住西城,与娄昭君搬回东城旧宅。
    迁去不久,娄昭君怀胎期满诞下一子,乳名阿惠,如今刚满两岁,天性聪敏爱笑,很讨父母欢心。
    这日高欢抱阿惠出门晒太阳,不一会儿就感觉胸腹一股温热,却是小儿尿了阿爷一身。
    高欢佯说打他屁股,阿惠却咯咯笑着伸手抱住父亲,不停地奶声呼唤阿爷。
    高欢又气又爱,抱小儿贴在胸前尿渍上笑道:“你也尝尝这滋味。”
    阿惠自觉不爽利,吭哧两声哇的嚎哭起来,娄昭君闻声探看,只见小儿在高欢手中辗转腾挪,直欲腾空飞去,忙笑着上前接过安抚,与夫婿笑说:“苦也!高大郎竟成了孩儿奴。”
    高欢忍不住辩白:“我是担心手重打坏了他,你岂不难过?”
    娄昭君应道:“是是,只我难过。也不知阿惠初次叫阿爷,是哪个说眼睛进了沙子?也亏得你满腔抱负,还能安下心来照看阿惠。”
    高欢叹了口气:“满腔抱负又有何用?良机就在眼前,我却坐困城中无能为力。”
    娄昭君想要劝解,却听院外有人高声说:“高兄弟在不?司马子如来了!”
    二人忙出来迎他进屋。双方寒暄过后,司马子如环顾四周笑道:“镇将叫我来寻你,我看你过得惬意,不如一口回绝,让他找别个去!”说罢作势起身要走,早被娄昭君一把揪住袍袖说道:“省事莫急!快将他带去!这些时日他左一句洛阳,右一句六镇,听得烦也烦死了。”
    司马子如闻言哈哈一笑,娄昭君续道:“若他不堪用,劳烦省事上告镇将,娄昭君粗通文武,只消不必听他唠叨,做马前卒也使得!”
    说罢三人哄堂大笑,笑声中司马子如起身说:“闲话改日再叙,莫让镇将久候。”娄昭君服侍高欢换了公服,送他与司马子如一起离去。
    途中司马子如将前情告知高欢,高欢心中暗喜,来至子城,先向杨钧顿首请罪,才起身听候差遣。
    杨钧与他闲话几句,便说起折敷戍之事,高欢早有准备,将自己与道元相识多年,蒙他搭救等事一一禀明。
    杨钧点点头:“既然相熟,我差你去折敷戍走一遭如何?”
    高欢躬身回答:“罪吏有幸为明公效力,岂敢不遵?”
    杨钧淡然说:“左传有云,过而能改,善莫大焉。若非窦公力荐,我何必再用你?他家二郎泰娶了娄氏次女,论来与你有亲,你的交际又多了一层。”
    高欢连说不敢,杨钧哼了一声说:“还不谢过窦公?”
    高欢忙过去谢礼,窦乐扶起高欢,告知此去目的之后又说:“先前我不知与你有亲,多说了几句。也罢,只要于国有益,也无须回避内举。”
    这厢杨钧唤来功曹史孙腾,令将高欢重新登录在册,又提点道:“我着一队亲兵与你同去。记住!你全家老小尽在镇城,若敢生二心,该知道下场!”高欢闻言连连顿首,窦乐上前扶起,杨钧这才挥手道:“去吧!”
    高欢下得子城,即刻与杨钧亲兵出城赶往折敷戍。
    北风卷地,百草枯折,残雪混着干草末四处飘荡,蓦地扬起一片尘沙,划过人脸像刀割生疼,寒风中一队骑兵顶风赶赴折敷岭。
    高欢做队主时带过几天兵,后来转任函使,虽然也有随从,到底不如领兵的熟手。途中闲谈得知杨钧素来御下极严,稍有错漏便重重惩罚,但赏赐也颇丰厚,故而亲兵仍愿供其驱策。
    高欢听了心道:北镇历来苛待士卒,难怪兵将离心。要我说,当推心置腹为众人主持公道,才能得其死力。
    一路疾行,当高欢来至折敷戍再见道元时,只觉堡中确有几分异样:一来天和、天元不见踪影;二来道元面色凝重,似有心事;三来兵卒调动频繁,与往常不同。
    ——果然有事!
    高欢暗自留心,与道元抱了一下。道元顺手抓住他脑后的垂裙佯怒道:“来得好!我正要拿你问罪!”
    高欢笑问:“我有何罪?”
    道元哼了一声:“我只问你,那美貌婢女何在?”
    高欢一愣,随即笑道:“若不如此说,只怕道元兄不肯相助。”
    道元怼了高欢一拳说:“今日定要罚你醉死!走!堡里说话!你的兵有人招呼。”高欢使个眼色说:“此乃镇将亲卫,怠慢不得。”
    道元登时会意,高声吩咐好生款待上差,暗地却让手下小心看管起来,这才与高欢步入堡内。
    刚落座道元便问:“是杨钧派兄弟来查我?”
    高欢面不改色笑答:“哪有此事?道元兄多虑了。”
    道元呵呵一笑:“你我过命的交情,我也不来瞒你。万俟太尉正在堡中做客,你待如何自处?”说罢盯着高欢看他反应。
    高欢微一沉吟说:“久闻万俟公仁义雄豪,今日正好结识。”
    道元听罢大笑起身,拉开身后帷幕,露出幕后藏着的一个矮胖老人。老人向后招手,十几个刀斧手鱼贯而出。
    道元扶老人近前说:“万俟公,我早说过高兄弟不是庸才,你偏要试他。”
    万俟普呵呵一笑:“韩王自立,天下震动,我在他驾下为臣,怎敢不小心行事?”说罢自去坐了首席。
    高欢暗暗心惊,情知方才命悬一线,当即对万俟普说道:“朝廷待镇民如囚徒,韩王振臂一呼从者如云,正是人心所向。不过万俟公身为北镇长者,家业雄厚,倒肯放手一搏?”
    万俟普对道元笑说:“高郎笑我年老尚不安分,偏要破家做贼。”
    三人乐了一通,万俟普苦笑道:“你说的不错,我从韩王实属无奈,他们将我儿阿洛请到军中做客,我只得举家听命。”
    高欢心下恍然,又听万俟普续道:“不过韩王倒也仗义,既来之则安之,将来的事谁敢作准,大不了举家迁去茹茹。”停顿片刻又说:“这次我奉南路统帅卫可孤之命,请道元相助破城。”
    道元这时灵机一动说:“我去镇城不免引人怀疑,高兄弟才是最佳人选!”
    高欢皱眉发问:“往日只听说卫可孤豪侠,不知人才究竟如何?”
    万俟普饮了杯酒说:“他是卫律后人,文武双全,又能得北镇豪客死力,老夫也为之心折,算得上一代豪杰。他见怀朔城坚,强攻难免迁延时日,若能内外夹攻,破城必指日可待。”说着望向高欢问道:“高郎愿助我一臂之力不?”
    道元在旁搭腔:“不知事成如何酬劳?”
    万俟普尚未答话,高欢忽而朗声大笑,道元诧异道:“兄弟何故发笑?”
    高欢昂然道:“道元兄把高欢看的小了。我行事岂为一己富贵?义军倘能与六镇百姓更始,高欢万死不辞!”
    这时万俟亲兵忽而仓皇入内,对主人耳语几句。万俟普听罢遽然而起,向道元、高欢二人急道:“卫可孤到了,快随我出迎!”说罢向外走去,途中追问:“带来多少人马?”亲兵低声说:“三千精骑都停在岭上,随行的只十八人。”万俟普嘿嘿一笑,转头低声说:“卫王也忒胆大了些。”说话间三人来至堡门前。
    堡外,十九骑白衣武士一字排开,居中的正是大豪卫可孤。双方见礼后,卫可孤指着戍堡问道:“此戍何名?”
    道元答道:“以山为名,便唤作折敷戍。”卫可孤纵身下马,缓步走到一块大石旁说道:“魏氏不恤百姓,韩王应运而起,此戍地处二镇之间,正是用武之地,不如改个名字,威慑敌胆,德化万民。”说罢腰间寒光一闪,利剑在石上划出“威德”二字。
    众人齐声称赞,卫可孤一笑收剑当先进城,余者紧随其后鱼贯而入。
    落座后,万俟普说起高欢愿做内应,卫可孤点头道:“本朝草创,尚未封拜,些许俗物,权为谢礼。”说着一招手,身后剑卫捧出一袋西方金币倒在高欢面前,数量足有百枚。
    高欢目不下望,只拱手说:“我有一事不明,还望卫王赐教。”
    卫可孤微觉诧异,点头允诺。
    高欢问道:“不知义军夺得镇城后有何打算?镇民怎样安置?”
    卫可孤冷笑一声:“此事与你何干?不必故作大言!”
    高欢亢声道:“并非高欢托大,若义军只知杀掠,不为镇民谋生,高欢万万不能从命!”说罢心生一丝悔意,若卫可孤不肯入彀,自己死无葬身之地,妻儿谁人看顾?但话已出口,只好舍命一博。
    果然言讫满座皆惊,卫可孤护卫手摸剑柄,只要大家一声令下,就让高欢横尸当场。
    卫可孤豪侠出身,行事不拘善恶,但凭兴之所至,眼见高欢直言顶撞,沉吟片刻竟而笑道:“高君风骨不凡,竟似我辈中人,甚好!请满饮此杯!”说罢自己先饮一杯,随后才说:“我与韩王约定,总统六镇精兵南下中原,镇民方有吐气扬眉之日。”
    高欢听罢慨然拜倒应道:“似此则怀朔幸甚,好叫洛阳朝贵见识,何谓天下精兵!卫王有此决心,高欢愿听号令!”
    卫可孤大喜,上前扶起高欢说:“我旧友葛荣,本为怀朔都将,因与杨钧有隙被夺职为民,你回城寻他,设法里应外合破城。”说着取出一枚金印作信物交给高欢。
    高欢接过答道:“卫王放心,我定不负所托。”
    卫可孤大笑而起,一手携了高欢一手携着道元,三人并肩走到堡外。
    卫可孤纵身上马,朗声说道:“今日相会,豪兴不浅,只望诸位齐心协力赞成大业,到时封妻荫子,富贵逼人,岂不快哉?”说罢拨马离去,万俟普等人尽随其后,眨眼间人马去的远了。
    道元叹道:“卫王豪气,杨钧非他敌手。”
    高欢惦念杨钧亲兵起意,暗地观察片刻,见他们一个个吃得酒足饭饱,正怀抱女奴上下其手,这才放下心来,对道元提议道:“我如此回去,杨钧必不肯信,不如送个人质给他,也好从容应对。”
    道元沉吟片刻咬牙说:“你带三郎去!”
    高欢点头道:“放心,我必护他周全。”
    次日清晨,高欢、一众杨钧亲兵并道元三弟天和等人离了戍堡重返镇城。
    卫可孤自得了内应满心欢喜,移军怀朔城西二十里扎营后也不歇息,仍领十八骑来窥怀朔虚实。
    一行人来至城西三百步远,被正在城头换防的贺拔二兄弟瞅见,虽不知底细,但见他人马不多,二人略一商议,留三郎在城头观望,大郎领军出战。
    城门启处,贺拔允率标下骑兵杀出,卫可孤见敌军也只数十骑便不肯退走,指挥手下结成圆阵一较长短,贺拔岳在城头看得真切,猜到他是大将,弯弓搭箭射来。
    卫可孤耳听破风声响,拔剑逆斩将箭断做两截,正要看是何人所射,却见连珠箭直奔众人而来。
    卫可孤飞身而起,凌空截断数箭,只余一支鞭长莫及,灵机一动将手中剑用力掷出,二物在空中相撞发出“铮”的一声,先后插入土中。
    不料卫可孤堪堪落下之际利箭又至,他避无可避,只得将身一偏,箭簇噗的一声刺入左臂贯穿而出,剑卫见状忙护主后撤,贺拔允乘机率军掩杀,幸好此时援兵赶到截住厮杀,卫可孤才被救下,贺拔允见良机已失,即率军返城。
    事后杨钧得知贺拔大郎奋力野战,三郎箭射敌军大将,对二人着实夸奖一番,俱升为幢主听用。
    当时贺拔胜正在城中歇息,得知消息后匆匆赶来终是错过。
    杨钧见他不甘心趁机问:“如今有一重任,不知你做得不?”
    贺拔胜登时擂胸应道:“快快下令!”
    杨钧点头道:“我欲派得力人前往盛乐向临淮王求援,你可愿往?”
    贺拔胜用力点头,杨钧喜道:“大战迫在眉睫,我只能拨你三十骑差遣。”
    贺拔胜傲然回答:“我只领自家部曲即可!”
    杨钧赞道:“得你父子相助,真乃怀朔大幸!”将写给临淮王元彧的亲笔信交给贺拔胜再三叮嘱:“此行关系重大,切切谨慎!”
    贺拔胜把信贴身收好,趁夜色率十五个家兵疾驰出城,谁知才走出五里远近,恰巧被义军游骑发现。游骑见对方人少,也不召众围攻,只自家呼啸追了上来。
    贺拔胜且战且退,接连射杀十余骑,堪堪到达白道川口,贺拔胜令部曲先行一步,独自留下断后。
    不多时追兵掩至,贺拔胜连珠箭射死领头三骑,余下追兵急忙从旁迂回包围。
    贺拔胜挥舞赤槊大喝:“武川贺拔胜在此!不怕死的上来!”就听对面有人高喊:“正要拿你报仇!”说罢一前一后两骑冲出。
    贺拔胜不催战马,只将槊缓缓晃动,眼见前敌兵刃刺来,赤槊只一拨便把敌将兵刃震开,同时左手拔刀挥出,斩断敌将脖颈,头颅落在地上,被后骑马蹄踏的稀烂,马上骑兵吃了一惊,咒骂着勒马来战,早被贺拔胜抽冷一箭命中要害落马而死。
    余敌尽皆惊骇,这时又听马蹄声乱响,原来是贺拔部曲不肯弃主先行反身杀回,游骑眼见贺拔胜一个已如狼似虎,如今如虎添翼怎敢再战?齐发声喊拨马就走,贺拔胜止住部曲追杀,趁机撤入白道川。
    一行轻骑彻夜赶路,天明时已进入武川境内,只见四野遍是狼烟。部曲都说义军人多势众,贺拔胜听他们说的丧气,怒斥道:“乌合之众,纵有百万也无用!尔等看我破敌!”说罢纵马向不远处村落驰去。
    转眼来至村口,贺拔胜瞄准岗哨,箭矢穿颈而过,岗哨来不及呼喊就倒地而死。贺拔胜潜入村落见人就射,不到半柱香时间,村中一队敌军尽数毙命。
    贺拔胜回马向部曲傲然说:“如何?”部曲尽皆拜服。
    贺拔胜等人沿路前行,见几户人家院中都有衣衫不整的妇人倒毙,突然一骑瞄准水井喝道:“什么人!出来!”
    随即二人下马围了过去,其中一个先摘下头盔,挑在刀头上透出井沿试探,见似并无危险,再向井内伸头窥视,过了片刻大叫:“二郎主,有个妇人!”
    待绞上井绳,见那女子不过十五六岁年纪,样貌倒有几分惹人怜。
    贺拔胜皱眉看了半晌,对拉她上来的兵士喝道:“问话!哑巴了?”
    怎知不论怎么盘问,女郎都一言不发,只双眼瞪着贺拔胜。
    贺拔胜被看得发窘避到一旁,过了片刻就听那人高喊:“二郎主,她只盯着你看,还是你来问。”
    贺拔胜无奈走到女郎身边咳嗽一声,闷声说:“你是何人?”
    那女郎双手拢在胸前颤声问:“你是谁?”
    贺拔胜拍胸答道:“我乃武川贺拔胜!”
    那女郎听说不是义军,登时泄了气软倒在地,一柄短刀也从袖口当啷滑落,众兵凑上前说:“二郎主,你把她吓死了。”贺拔胜举拳就打,众兵连忙笑着逃开,贺拔胜到底不放心,伸手到女郎鼻下试探,只觉气息均匀,并无大碍。
    发现女郎的亲兵问:“二郎主,这怎么办?留下她怕是死路一条。”
    贺拔胜皱眉呵斥:“你惹的麻烦,自己带上!”亲兵暗地腹诽:还不是你要逞强,否则哪用进村?
    最后还由那亲兵带了女郎上路,一行人向南沿中溪水赶奔盛乐。
    走了约莫两个时辰,女郎幽幽醒转,发觉自己正在马背上,吓得连声惊叫。
    贺拔胜暴喝一声:“住口!”女郎打个激灵不敢再叫,过了半晌抽噎着问:“你们是不是贼人?”
    亲兵高声说:“是我们救了你!武川贺拔氏听过没有?那是我家二郎主!”
    那女郎缓缓摇头,贺拔胜心中好不烦闷。过了半晌,贺拔胜问她来历,女郎轻声说:“儿阿爷姓王,家住中溪里,今日贼人闯进村来,爷娘将儿藏在井中,不知你们可曾见到儿的爷娘?”
    贺拔胜眼望前方肃然说:“只你一个活口。”
    王家女郎一听又低声抽泣起来。
    那亲兵问道:“你有何打算?去投奔亲友?”
    王家女郎凄声说:“儿无处可去。”贺拔胜闷哼一声,猛抽胯下马,打的那马咴咴长嘶,旁边一人说:“不如等到盛乐交予临淮王。”
    贺拔胜登时喜道:“好!便是如此!”说罢纵声大笑,王家女郎目有惧色望着贺拔胜,不知他打算如何处置自己。
    队中添个女子,气氛变得有些古怪,脚程也只能走往日之半。
    这日众人寻了处荒寺落脚,亲兵来到伙房搜罗一遍,虽然锅灶俱全,却无一粒粮食,只得给贺拔胜取来干肉,又拿了一条递给王家女郎,她接过咬了一口,却只咬出几个牙印。
    贺拔胜皱眉道:“用力!”说着张口咬下一段,在口中大嚼。
    王家女郎见众人都梗着脖子生吞干肉,迟疑一会儿还是站起身来,又讨来几条肉干,到灶边收拢干草点燃炉火,用积雪化水烧开了锅,将肉干切成肉丝,与贴身布囊里取出的盐块一并放到锅里煮到软烂,众人闻到肉香都扒头张望,这时王家女郎回头问:“肉汤好了却无碗盆,这怎么吃得?”
    众人早迫不及待,叫嚣着:“要甚碗盆!”都将兜鍪倒扣着去锅里连汤带肉舀出来,也不怕烫就囫囵吞下,几口下去都眼前一亮,乱哄哄称赞味道不坏。
    贺拔胜也盛了一盔,见肉丝在热汤中晃动,也觉食欲大振,端起来连喝了几口,长吁一声暗道:到底是妇人心细,自来行军也不曾想过做肉丝汤吃。
    不多时肉汤被抢食一空,贺拔胜瞥见王家女郎独坐在旁,才想起她还没吃,看自己还有剩余,递给她说:“喝,滋味不坏。”
    王家女郎接过兜鍪喝了一口,贺拔胜一皱眉:“又不是鸟雀,怎么吃这样少?”
    王家女郎只好又喝一口,努力咽了说:“这肉太柴,儿委实吃不下。”
    贺拔胜夺过兜鍪仰脖喝尽,抹嘴嗤道:“看不出来你一个村女,嘴却刁得很。”
    王家女郎闻言一本正经回答:“我家有祖传食经,做肉讲究炙、炮、煎、炸、缹、烩、蒸、烧、炖诸法,似这般粗糙,才是糟蹋食物。”
    贺拔胜一愣:“什么食经?”
    王家女郎解释说:“一本百年前传下来的宫廷食谱,当初秦王赐予我家先祖。”
    贺拔胜恍然道:“原来你家祖上是庖厨。”
    王家女郎摇头说:“不,我家先祖是个大官。阿爷说,先祖声威显赫,无人不知。”
    贺拔胜冷笑一声:“无人不知?我便不知!他叫什么?”
    王家女郎忆道:“先祖名讳王猛?。”
    贺拔胜不假思索便说:“什么王猛,没听说过。”过了片刻忽而醒悟惊呼:“王猛?你说的是关中良相王猛?!”
    王家女郎见他神色有异,心下暗自吃惊,缓缓点头。
    贺拔胜哎呀一声,将兜鍪随手抛出,目不转睛瞪着王家女郎,吓得女郎花容失色,不知他要干什么。
    原来那王猛乃是百多年前不世出的一代奇才,辅佐秦王苻坚统一北方,出将入相功比天高,福泽绵延子孙至今不绝,故而民间谚云:关中良相唯王猛。正是他一生功业的写照。
    贺拔胜生性不喜学文,所知典故寥寥,但王猛之名在北方人尽皆知,如今他得遇贤臣后人怎不惊喜万分?
    他突然将王家女郎举过头顶转了几圈,大声问:“你叫什么?”
    王家女郎瑟瑟回答:“儿名唤翁怜。”
    贺拔胜这才放她落地,接连问了好几个王猛旧事。王翁怜毕竟年幼,哪知百余年前的细节,只好将阿爷说过的照搬出来。
    贺拔胜满心欢喜,对众人大声吩咐:“她是大贤后代,都不得无礼!”
    众人齐声答应,那亲兵凑近低声说:“郎主,还将她送予临淮王不?”
    贺拔胜尚未回答,王翁怜听了问道:“要将儿送给何人?”
    贺拔胜尴尬挠头说:“不是送人,我们此去不能耽搁,先将你留在盛乐临淮王处,彼此方便。”
    王翁怜低头不语,片刻后语气坚定道:“儿宁回中溪里家中,绝不做王家奴婢。”
    贺拔胜若不知她来历,岂会多费唇舌,只是如今再将她送人,贺拔胜自己也有些犹豫。
    那亲兵见此情状灵机一动,凑近耳语道:“二郎主,何不纳她做妾?”
    贺拔胜闻言当头一拳,打的那亲兵仰面栽倒,贺拔胜怒斥:“这话岂非开罪了圣贤?哪有圣贤后人与人做妾的道理?”众人听了都望向王翁怜,王翁怜尚未婚配,茕独一身,被许多陌生男子围观,心中又羞又急,一跺脚快步出寺。
    贺拔胜沉下脸来,目光如刀从众人脸上划过,沉声说:“上马赶路!谁再说此事,休怪翻脸无情!”众人见二郎主动了气,都唯唯连声,出寺劝回王翁怜继续赶路。
    不久,平南王破六韩孔雀奉韩王之命增援南路军,兵锋直指武川,形势骤然严峻,周围坞堡村落纷纷弃守,镇民涌入镇城避难。
    虽然镇民不少,镇将却才略平庸,一向不得人心,群雄又互不心服各自为战,势分则力弱,不久就令义军兵临城下。
    镇将心中畏惧,暗地派亲信向平南王乞降,只求保住自家平安,别事尽可商议。不料亲信鄙夷镇将行径,竟将此事先告知了宇文肱。
    宇文肱听罢大怒,当即率部曲强行面见镇将,直斥他置镇民安危于不顾。镇将正要辩白,就听宇文肱暴喝一声:“动手!”
    这厢三郎宇文洛生大步闯上堂来,一把薅住镇将发髻,向外拽长脖颈,手起刀落剁下头颅,腔中鲜血溅了洛生满脸,洛生怒吼一声,又刷刷两刀劈死左右吏员,公廨中顿时大乱。
    大郎宇文颢担心滥杀激起惊变,忙指挥部曲控制局面,自己高喊道:“镇将欲降,现已伏诛,其余不问!不怕死的随我上城退敌!”众人齐声响应,怯战者眼见镇将下场也不敢再言。
    宇文肱兵行险着鼓起武川士气,眼见群情求战心切,便留二郎宇文连、四郎宇文泰守城,自领大郎、三郎,并女婿贺兰初真与一众乡党出城寻义军决战。
    宇文肱深知三郎生性好勇斗狠,怕他入阵太深难免有失,叮嘱女婿好生关照。贺兰初真应承着追上妻弟,洛生却嫌姊夫多事,偏要撇开他独闯。
    宇文肱见三郎去的远了暗自心焦,这时念贤赶来建议:“宇文兄,敌众我寡,还是趁敌军尚未合围,速速聚众回城为好!”
    宇文肱四下张望,见独孤如愿不著头盔只穿半甲,手持铁矛钢鞭,在敌阵中往来冲突;邸珍也率领部曲四下乱战,其余各家被分作几处,自己身边只有大郎,敌军若见大将在此,恐怕顷刻便蜂拥而来,只得敷衍说:“阵型已乱,我便举起大纛?也是无用。”
    念贤坚持己见:“不如勉力一试!”看宇文肱迟疑不决,忍不住出言讥道:“只恨贺拔兄此时不在!”
    宇文肱无奈,只得撑起大纛,果然转眼间两军都向纛旗聚拢而来,武川群雄被义军隔绝在外,宇文父子与念贤合兵一处且战且退,直撤到南河岸边。
    在平南王军中的可朱浑天元远远望见宇文肱,猜他必是个大将,瞅准了一箭射出,正中宇文肱胯下战马。
    那马悲鸣一声向旁翻倒,将宇文肱右腿压在身下,义军见状叫嚣冲上。宇文肱抽身不得,只能拔刀左右支绌,暗叫一声:“我命休矣!”
    这时喊杀声大作,正是大郎奋不顾身赶来救父,他拼命挥舞横刀挡在阿爷身前,自己反被敌兵砍伤,俄而部曲赶来助战,才得以腾出手救出阿爷。
    宇文颢满身浴血,强撑着将战马交予父亲说:“阿爷在,家就在!”说罢抢过大纛抱在怀里,又将父亲推上鞍,猛地一拍马臀,战马撩开四蹄,驮着宇文肱蹚过南河逃生,宇文颢望着阿爷的背影嘶声叫喊:“我那三个孩儿就托付阿爷了!”
    宇文肱身心俱痛,在马背上频频回望,只见敌军势如蚁聚,围的越来越小,忽然大纛晃了几晃摇摇欲坠,却又再次竖起,正在此时武川群雄冲破包围,直奔大纛而来。
    宇文肱心中升起一线希望,刚要求神庇佑,却见大纛轰然倒下,两军顿时目标。宇文肱在鞍上垂泪自语:“大郎放心,我必将三个孙儿养大成人!”
    宇文肱回城不久,念贤、邸珍陆续归来。
    念贤对宇文肱万分愧疚,伏地顿首说:“都怪我要竖大纛,致使大郎死难,我情愿抵命!”
    宇文肱脸上泪痕未干,上前扶起念贤说:“贤弟快起,此事非你之过,只苦了三个孙儿幼年丧父,日后若我也战死,还盼贤弟看乡党?情分多多看顾!”
    念贤连忙应下:“自当尽力,何须吩咐。眼下大战方酣,宇文兄切莫丧气!”邸珍闻言走上来愤愤不平叹道:“只恨敌众隔绝不得靠近,否则总该抢回尸首,好过如今死不见尸!”
    念贤忙止住邸珍再说,顾左右说道:“三郎尚未归来?”
    宇文肱涩声说:“我几番叮嘱莫入阵太深,他不肯听从,恐怕也凶多吉少。”
    这时一苍头慌忙跑来,跪倒堂前禀告:“老郎主!贺兰郎主回来了!”话音刚落,只见贺兰初真发髻散乱、血透衣甲,被搀扶着勉强走来。
    宇文肱连声呼唤女婿,贺兰初真微睁双眼,失神半晌才望定岳父说:“大人恕罪,三郎……”说着突然晕厥过去,众人急忙传医者来救,医者看罢小声说:“失血过多,只怕难保。”喂他饮下几口水。
    过了片刻贺兰初真醒来,强撑着说:“三郎怕是被俘去了……”说罢无力瘫倒。
    宇文肱忙派人去知会女儿,不料她得知夫婿重伤,立时也厥了过去,医者两头奔忙,家中乱作一团。
    不多时独孤如愿挟着一人率部来见,走到堂前将那人往地上一贯高声说:“孔雀之子保年被我擒了!”
    众人见一弱冠儿郎倒在地上挣扎,眼中犹有不平之色。
    宇文肱拔刀上前怒吼:“还我儿命来!”
    保年毫不畏惧,昂首答道:“既然被俘,有死而已!动手吧!”
    宇文肱嘶吼一声,拔刀竖在保年眉间,两颗血珠顺着刀刃缓缓滴下,保年犹自面不改色。
    对峙良久,横刀骤然坠地,二郎宇文连上前将宇文肱搀下,对独孤如愿说:“还请独孤郎用他换我兄弟回来。”
    独孤如愿笑应:“正该如此!”转头吩咐说:“带下去好生看管,不得怠慢饮食。”待押下保年,又傲然道:“只恨未遇着孔雀,否则一样绑来,围城自解。”
    众人战事不利,默然听他夸口,独孤如愿说了几句见无人应声自觉无趣,向众人告辞归家。
    两军议定后日辰时交换人质,义军使者刚刚离开,就有苍头来报贺兰初真伤势恶化,命在旦夕。
    宇文肱闻讯来看女婿,见女儿正握着夫婿的手垂泪,外孙贺兰盛乐立在榻旁不断抽噎。
    贺兰初真看到岳父,哑声问:“大人,三郎可有下落?”
    宇文肱心下感激,温言说:“三郎无恙,你好生休养身体,不必忧心别事。”
    贺兰初真缓缓摇头:“大人不必宽慰,我命不久矣。盛乐年幼,还望大人看顾外孙,贺兰初真死也瞑目。”
    宇文肱拭目叹道:“你放心,我必待他与亲孙一般。”知他们夫妻二人还有私话要说,拉起外孙走到外间等候,谁知不多时就听女儿一声惨呼,紧跟着贺兰初真惊叫道:“你!你何必……”声音戛然而止。
    宇文肱急忙闯进房中,只见女儿胸口插着匕首倒在地上,匕首已没至柄,宇文肱惨叫一声,赶过去伸手一试,早已鼻息全无,再看女婿,竟是惊骇而亡,死不瞑目,盛乐随外祖进来看到父母死状,登时吓得呆了。
    宇文肱瘫坐在地仰天惨嚎,众人闻声赶来,见此情景都觉感伤,四郎宇文泰不动声色走过来,扶起老父低声提醒:“阿爷振作!不可失态!”
    宇文肱丧乱已极,却见幼子脸上没半点戚容,顿时拨开他的手骂道:“畜生!”一掌掴在儿郎脸上,推开众人走远。
    宇文泰抹去嘴角血迹,蹲下拉盛乐入怀说:“以后阿舅养你。”盛乐这才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众人见宇文家惨事相连,都动了恻隐之心,协助料理丧事,直忙到夜半才算罢休。
    后日一早,武川镇城西门,两军相聚三百步列开阵势。
    一通鼓响,人质出列;二通鼓响,各归本阵。
    二人跑到中途,四目相对之际,冷不防保年飞起一脚踹向洛生后腰,洛生就地一滚就要扑上,却听头顶冷箭声响,身后义军平南王孔雀怒骂道:“蠢货!你救他作甚!”洛生方知保年救了自己一命。
    两人各归其队,独孤如愿冷笑出马:“猪狗竟放冷箭!洛生且退,今日让他尝尝我铁鞭的厉害!”说罢单骑搦战。
    孔雀仰天大笑:“我乃一军统帅,不来与你斗狠。左右!谁敢擒杀此贼?”话音刚落,麾下三将齐出。
    独孤如愿丝毫不惧,只驻在原地等候,待一将举刀杀到,独孤如愿闪身摘下自己的蒺藜兜鍪,单臂运力向前掷出,那人被兜鍪砸个正着,向后栽落马下,只是一脚尚在镫中,被马拖行两丈,才一蹄踏在胸口狂喷鲜血而死。
    后两将见状失了斗志,不防独孤如愿急冲上前,右手钢鞭挥出,打断一人横刀后气势不减,继而将他打落马下,又轻舒猿臂,夹住另一个的脖颈,在肋下用力一扭,敌将颈骨折断当场毙命。
    独孤如愿顷刻间连杀三将,两军将士尽皆惊骇,平南王见自家兵众反为对方喝彩,不禁怒气上涌,正要派人再战,在旁掠阵的保年忙说:“阿爷不要急躁,我军人多势众,不如来日列阵,堂堂正正攻城!”孔雀缓缓点头,传令收兵回营。
    二镇同时被围,彼此无法联络,一时间谣言四起,镇民人心惶惶。
    高欢返回怀朔后将天和交给杨钧,杨钧见到人质略感安心,将折敷戍的事暂且放下,一心保守镇城。
    高欢出了子城,看看四下无人注意,自往城东寻访葛荣。来至一处荒僻院落,只见门户半掩,内里晦暗无光。
    他缓缓推门探看,房中不见有人,只大小酒坛乱置各处,榻上被褥尚有秽物干涸的痕迹。高欢走进两步,一股霉臭味立刻扑鼻而来,这时院外传来脚步声响,高欢闪身出门隐到暗处,不多时就见两个落魄醉汉互相搀扶着走进院中。
    一人囫囵着说:“老葛!眼下就是良机!只要你吩咐一声,我们都跟你干!”
    另一个摆手道:“修礼兄弟不要乱说!当心贼子告密,落到老匹夫手里,大伙儿都得连坐!”二人说着推开房门,撞进房中。
    那叫修礼的也不管床榻肮脏,仰头躺在上面,伸手招呼:“老葛!再喝!”老葛却醉态尽失,脸现警觉之色,拔出腰间短刀沉声喝道:“什么人?出来!”
    修礼懵懂大笑:“哪里有人,你醉了!”
    葛荣拧眉厉声说:“起来!”
    修礼这才知道不是玩笑,一骨碌滚下榻,抽出匕首低声咒骂:“什么人!再不出来,乃公脔割了你!”
    高欢抬起双手从暗处现身,低声说:“我乃义军使者,奉卫王之命,来见葛都将!”修礼冲上去,用匕首抵住高欢心口,不回头说道:“老葛!宰了他?”
    葛荣上前推开修礼,打量高欢几眼说:“我认得你是函使高欢!为何冒充叛贼诱我?”高欢沉声说:“葛都将要在院中看卫王亲笔信?”
    葛荣哼了一声,拽高欢进屋说:“拿来。”
    高欢取出密信金印交予葛荣,葛荣细看过后皱眉问:“你要做内应?”
    高欢点头道:“我与杨钧怨仇难解,若不如此怎能报雪?”
    修礼哈哈一笑:“你小子说话挺对我胃口,杨钧老匹夫的确该杀!老葛,怎么办?”
    葛荣浑若无事说:“宰了。”
    修礼挺刀就刺,高欢面无惧色,负手而立。
    堪堪刺中时葛荣说声:“慢!”匕首只刺破了高欢外衣。
    葛荣将金印掷还高欢笑道:“高君见谅,杨钧阴毒,不得不防。我们坐下说话。”
    高欢暗吐长气,迟疑道:“这里酒气扑鼻,可否另寻一处?”葛荣与修礼一愣,随即哈哈大笑,移至左近修礼家中。虽也破烂流丢,到底差强人意,三人关了门户密谈。
    高欢方知修礼复姓鲜于,原是本镇幢主,因与杨钧之子争功,被责打五十军棍髡头做苦役,不久前方刑满开释,他二人平日借酒浇愁,同一群与杨钧有仇的镇民混在一处。
    高欢听罢撩起外衣,露出伤痕尚未消退的背脊说道:“我被老贼无端脊杖,褫职为民,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三人起了同仇敌忾之心,言语上亲近许多。
    葛荣沉声说:“卫可孤高看我了,他要我召集一幢人马,我哪里凑得齐?你二人可有门路?”修礼茫然摇头,二人望向高欢,高欢沉吟半晌才说道:“我倒有个办法可以一试,还请葛兄设法联络卫王,定好日期一起动手!”
    葛荣应道:“此事包在我身上!”三人说罢先后散去。
    高欢往镇狱去见姊夫尉景,尉景见他换了公服取笑说:“大郎气色不坏,果然要做得官才有人样。”
    高欢摆手道:“姊夫莫取笑,函使算什么官,不过是镇将随意予夺的末吏而已。”尉景忙捂住他的嘴:“口无遮拦!你小子还嫌不够麻烦?”
    高欢一笑:“姊夫嘴不饶人,心里却当我是亲兄弟一般。”
    尉景吐了口浓痰骂道:“亲你个鬼!”高欢拉尉景远离人群,低声说:“现下狱中关了多少人?”
    尉景顿时警惕,反问:“你小子打什么鬼主意?有祸事另寻别处,莫找寻乃公!”高欢不答,径自又问:“可有五百?”
    尉景四下看看,伸手比划:“足有七八百人,多是含冤入狱,只等拿钱赎人。”
    “那岂非群情激愤?”
    “何止激愤,若不是我昼夜巡视,恐怕早就乱了。”
    高欢心中暗喜,凑到尉景耳旁说:“不如真乱一场。”尉景浑身一颤,退开几步盯着高欢小声说:“什么意思?莫非你反了?”
    高欢缓缓点头,尉景急得跺脚,指着高欢鼻子责骂:“你呀!不知足!就算镇将亏待你,如今官复原职也该过了。你可曾想过一家老小?可曾想过你大姊?快走快走!我只当什么都没听到。”
    高欢掏出怀中金印,尉景看见眼前一亮:“哪里来的?”
    高欢诓哄说:“我在卫可孤面前将姊夫夸赞一通,为你讨下高官,只要义军入城即刻上任,跟狱队相比,可是天地之别。”
    尉景抢过来把玩半晌,突然问道:“你呢?”高欢笑答:“高过姊夫一点。”尉景伸手拍了高欢后脑一记,高欢这才又劝道:“如今情势姊夫尽知,援兵不到,镇城守不住,与其被旁人抢了功劳,何如我们赚下?”
    尉景被金印搔的心痒难耐,却又怕义军战败,招致破家大祸,推说考虑一宿急忙离去。
    晚上躺在榻上辗转反侧,终于在二更时分想出一条妙计,忍不住高声大笑,一咕噜翻身坐起,不顾身旁老妻已经睡熟,将她双腿架在肩头勉力折腾起来。
    高娄斤梦中醒来,见状骂道:“死鬼发癫!也不看看时辰!”
    尉景喘着粗气说:“待我尉大发了迹,有的是年轻小娘求我入她,哪还轮得到你这老妪!”
    高娄斤啐了一口:“这猪狗疯了,扯什么小娘!”大腿用力一夹,尉景顿时丢盔卸甲,瘫在老妻身上半晌回不过神来。
    高娄斤踹开丈夫,下榻略拾掇一下重新躺倒,过了片刻忽然警醒:“不对!你这死鬼有事瞒我!”
    尉景心中一惊,急忙装睡,将呼噜打得山响。
    高娄斤推了几下不见回应,气得在他腰上用力掐了几把,怏怏转身睡了。
    这日尉景起个大早,赶去高欢家中。
    高欢尚在洗漱,尉景在旁坐下说:“那事我有个计较,只说不小心丢了钥匙,算个失职之罪,至于谁捡了去做出甚事,却与我无干如何?”
    高欢暗笑他倒也精明,嘴上应道:“就依姊夫之意!”尉景这才心满意足的去了。
    不多时娄昭君出来问道:“姊夫寻你何事?”高欢欲言又止,稍稍迟疑片刻,娄昭君双眉一扬:“你有事瞒我,今日不说明白,休想出门!”
    高欢无奈,只得直言相告,娄昭君听后默然,高欢见状不悦。
    “莫非我不该做?”
    “该不该倒是其次,既然机会到了,何不坐地起价?”
    “这是兵家大事,说什么买卖?”
    “我平日与你说生意经,你只嫌俗气不听,其实天下何处不是生意?正所谓少贵多贱,是买卖的根本道理,眼下义军所图何事?破城!你舍命助他成功,何不多取利市?莫让人笑你似田舍儿?没见过世面。”
    高欢经娄昭君一说,也觉自己有些不值,一拍大腿叹了口气,起身推门而出。
    娄昭君紧追几步,递上半钟小声说:“事已至此,但求成功便是,你可千万小心!”高欢点头不语,披上半钟出门去寻葛荣。
    随后高欢将用秘计告知葛荣,葛荣大加称赞,立即着手联络卫可孤举事。
    两厢议定后,高欢独自离去,在路上心情忽而一阵激动。
    自从做贼后,他虽有意示人以沉稳,其实内里难免不安,如今再无退路,反倒安下心来。
    此时他眺见南门,心思已越过镇城,沿着白道一直飘到敕勒川。
    那片一望无际的原野,如今已透出新绿。正如青草不惧野火燎原,自己也能闯出一番新天地。
    想到这里,他蓦的放开喉咙唱起北歌。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这首歌在北镇流传甚广,称得上妇孺皆知,高欢吼过几句顿觉心胸开阔,索性放开缰绳,任马撒蹄奔去。
    此刻敕勒川上,正有一彪人马由东向西驰过,打头的是往盛乐求援的贺拔胜。
    他已取得临淮王回信,又劝说王翁怜暂且留下做客,王翁怜见并非拿她当奴婢差遣,这才勉强应允。
    没了女子在侧,贺拔胜一身轻松,昼夜兼程经敕勒川赶回怀朔,哪知义军已在去路扎下连营,见了贺拔胜一行便鼓噪来追。
    贺拔胜且战且走,终是部曲战死七人才得脱身,带领余众绕道向北,那里乱山纵横必会留下空隙。
    来至一处山坳,众人下马修整,贺拔胜也感疲乏,平躺在地活动双腿,不多时就听手下低声喊:“这有两具死尸!”
    贺拔胜闻言翻身跳起,走去一角落看了说:“看样子是戍卒,有活口没有?”话音未落,只见其中一人手指微微抖动。
    贺拔胜蹲下试探,果然心跳未停,当即招呼手下说:“你留下救人!”又对其他人说:“踏营只图马快,多余之物都留给他。”又对留守亲兵说:“此去若成,我必派兵来接,若不成,也好有条退路。”亲兵应声拖下伤兵处理伤口。
    入夜之后,贺拔胜等人卸去马铠,人也只着半甲,排成一列纵队,以贺拔胜为首冲入敌营,不多缠斗,只纵马向南拼死冲杀,终以再折二人的代价来到城下,连声喊开城门,领六个残军生还入城。
    杨钧得知贺拔胜归来,急传他到家中来见,这几人满身伤痕,所站之处都染上血污。
    杨钧慨然拱手说:“若怀朔得以保全,尔等都有封赏!”说罢与贺拔胜入内密谈。
    杨钧令家奴备上饮食,接过贺拔胜手中回函,看罢拍案怒道:“怀朔危如累卵,临淮却定要等各部到齐才出兵北上,真是怯懦之极!”停顿片刻又问:“你看贼兵气势如何?”
    贺拔胜口含乳饼?含糊应道:“贼兵能战者屈指可数,镇将若肯出城野战,贺拔胜愿为前锋一战破敌!”
    杨钧长叹一声:“野战胜负难料,不及守城稳妥。”又问:“都说武川多豪杰,如你父子者能有几人?”
    “如大兄者十余人,如三郎者五六人,其余狼奔豕突之辈车载斗量。”
    杨钧追问:“似你者能有几个?”
    贺拔胜傲然答道:“未有其比。”
    杨钧闻言大笑:“武川果然多杰,如今贼兵势众,武川镇城简陋必不可守,我有意劝群豪舍武川单保怀朔,你可愿走这一趟?”
    贺拔胜眼见义军势众,知道杨钧所言不虚,但自知难以说服众人弃家西迁,故而皱眉不语。
    杨钧却以为他死里逃生已然胆怯,便用言语相激:“看来二郎力竭,此事该大郎、三郎出马矣。”
    贺拔胜摔杯而起,大声说:“何须寻他二人!倒要镇将观看,贺拔胜气衰否!”大踏步走到院中石锁前,单臂较力怒吼一声,将石锁倒举向天。
    杨钧喝声彩,来至贺拔胜身旁说:“你可领一队镇兵去。”
    贺拔胜放下石锁,倔强答道:“不劳镇将分兵,我仍领自家部曲即可!”说罢也不向杨钧辞行转身离去,衣甲上滴落的血迹洒了一路。
    待到子城下他鼓气扶鞍上马,不料那马早累的脱了力,竟被他按倒在地,口吐白沫挣扎许久立不起来,几个亲兵忙给贺拔胜调换了坐骑才同归下处。
    贺拔胜与杨钧赌气,来至自家后门,打算即刻往阅武场召集人手,却见老父早等在门口,只得不情愿的走上去问:“阿爷在此作甚?”
    原本贺拔度得知此番部曲颇有伤亡,要来责打儿郎,可是看到血染战袍的儿郎,终是下不去手,只皱眉骂道:“你自去寻死,休要连累我家精兵。受人言语激将,真是愚蠢至极!”贺拔胜一语不发,垂头牵马走过阿爷身旁。
    只听阿爷又说:“你合用部曲太少,带他们同去。”递过 函,“拿去给乡里看了,总胜过空口白话。”说罢径自离去。
    贺拔胜沉默片刻,走到场上对整装待发的一队部曲说道:“此番闯营,莫要恋战,只管闯出去便是!”部曲齐声响应。
    北门启处,五十余精骑狂飙而出,如离弦箭一般从敌营呼啸而过,眨眼睛钻入山谷之中不见踪影。
    卫可孤得知北边接连两次漏网,直气的暴跳如雷,下令将所属将佐尽数绑来,当众严惩。
    义军本属乌合之众,兵卒仍依附于旧日头领麾下,军纪不免散漫。卫可孤正欲在军中立威,北营将佐恰逢其会,眼见卫王亲军各个如狼似虎,只得乖乖反剪双手,自怨命苦。
    众人被押到大帐外,卫可孤下令不问身份高低,统统先打三十脊杖。众将一听顿时哗然,都拼命挣扎不肯遵令,卫可孤早有准备,喝令亲卫把众人强压在地,就听有人高喊:“卫王断事我等不服!”
    卫可孤闻言双目一凝喝问:“哪个不服?”只见人群中一壮士挣扎站起,大步向前走到中央。
    卫可孤见他样貌不恶,忍气问道:“你是何人?”
    那人昂头说:“我名杜洛周,受卫王感召来此效力,今见卫王不问原由仗势压人,我舍命也要为众将一争!”
    卫可孤心下恍然,冷笑道:“这么说你是个义士?”这时亲卫呈上名册,只见薄上著明:杜洛周,柔玄镇兵,先登?者三,跳荡?者一,升队主。
    卫可孤看他算个勇士,有意放一条生路,派亲卫近前低声说:“卫王知你不过邀名而已,快顿首请罪,可免一死!”
    哪知杜洛周不肯顺从,仍扬声高喊:“我一腔忠勇劝谏卫王!要我苟且万万不能!”众人闻言尽皆哗然,卫可孤闻言一纵身跃在半空,众人只觉眼前剑芒耀眼,再看时卫可孤已归原位。
    杜洛周只觉脸上火辣辣的生疼,伸手一摸微有血渍,却见左右都骇然望向自己,突然几股鲜血迸溅而出,杜洛周惨叫一声伸手去挡,却怎能挡得住?
    原来电光火石之间,卫可孤已在他脸上划下十几道或纵或横的剑痕,偏偏劲力各不相同,杜洛周这张脸算是彻底毁了。
    他僵立半晌,才缓缓放开双手,只见掌上尽是血污,口中喃喃不休:“洛周无罪!卫王不公!”卫可孤冷笑一声,教亲卫将杜洛周乱棍打出辕门,依旧下令尽数杖刑,众将此时再不敢挣扎,都乖乖伏地任打,堪堪三十杖打完,尽皆蠕蠕不能起身。
    杜洛周被赶出大门,一名亲卫从怀里取出枚金币丢到地上说:“算你小子走运,卫王仁义,饶你不死,另谋生路去吧!”说罢转身入内。
    杜洛周在沙地上痴坐半晌回过神来,撕破前襟裹了头脸,从地上拾起金币,独自黯然远去。
    一顿板子,打得义军再不敢懈怠,卫可孤乘势分遣亲军到各部监察,以此加强对下属的掌控,在军中声威更胜往昔,隐然凌驾韩王之上,不久韩王派人运来绢帛万匹赏赐将士,全军却高喊卫王万岁,平南王孔雀得知此事,对他更生警惕。
    卫可孤立威之际,贺拔胜已在山坳找到留守亲兵,只见不远处多了两座乱石堆砌的新坟,亲兵便说:“那人临死时说,他本是折敷戍的队主,因不降叛军,才被戍主满门杀尽。”
    贺拔胜啐道:“可朱浑卑鄙小人,我必杀之!”
    亲兵又说:“那人还说自己亲眼看到怀朔函使高欢也与义军勾结。”
    贺拔胜也知高欢其人,听了不禁咬牙切齿,那亲兵建议:“二郎主不如回城报信。”
    贺拔胜思索片刻摇头说:“这样回去,镇将必疑心我怯战,不肯深信,待我招来大军,再回城杀贼不迟!”打定主意,仍往武川赶去。
    贺拔胜出城之际,葛荣已与卫可孤约定明日以纸鸢?为号,哺时前后一起动手,内应打开西门引大军入城,所谓围城必阙,卫可孤特意在南门外留了条生路,使镇兵有偷生之念,不肯死战。
    娄昭君闻讯提醒:“乱兵进城难免抄掠,可要提前知会亲友。”
    高欢一笑:“明早姊夫去说,我曾出言试探,看来他们不愿留下。”
    “一镇亲友竟从此分作敌国,世道变化,真是难以预测。”
    娄昭君说罢叹了口气,暗想义军不得官吏拥戴,夫婿此举恐怕吉凶难测。
    当晚尉景把镇狱铜钥交予高欢说:“拿去好做,若事败了切不可把我供出来。”。
    高欢应声一诺,接过钥匙贴身收好。
    次日高欢叮嘱娄昭君记得在与门外高悬红布,又唤大姐外甥也来聚在一处,随后出门去寻葛荣。
    葛荣这边也凑了数十人一同起事,只怕口杂引起邻居疑心,修礼怒道:“还不动手更待何时!”
    葛荣也心急如焚,好容易等来高欢,众人忙分次离开,往镇狱附近相会。一切妥当后,高欢自推了一车酒往狱门走去。
    守门狱卒见了他笑说:“函使来的不巧,尉队牛一样的人,竟妇人似的喊头痛,一早便家去了。”
    高欢笑道:“他不在也好,我带来几坛酒犒劳众兄弟。”狱卒喜上眉梢,打开门放高欢入内。
    高欢与众人寒暄着往里去,来至天井将酒坛卸下,吆喝着请狱卒们都来饮酒,众人闻讯乱哄哄往天井奔去,生怕去迟了没得口福。
    见众人推杯换盏喝得起劲,高欢悄没声息退出人群,看看无人注意,闪身潜往监牢。
    牢里晦暗阴仄,霉臭扑鼻,斗室之内塞满了无钱赎身的嫌犯,确有数百人之多,他们见高欢衣着光鲜的进来,便胡乱说些污言秽语辱骂,高欢正要说明来意,就听身后有人喝问:“何人擅闯禁地?”
    高欢忙将钥匙揣回怀里,转身望见队副手握刀柄,正警惕的盯着自己。
    高欢向前走了两步到笑道:“连我也认不出了?”
    队副见是高欢,嘿了一声松开手说:“函使在此作甚?”
    “来寻你家队主,却到处不见踪影。”
    “难怪函使寻不着,尉队告了假不在镇狱。”
    高欢恍然道:“原来如此。”走到队副身边笑问:“狱中如何关了这许多犯人?”
    队副摇头叹道:“委实太多,每日牢饭都供不足,好在全是些与官人作对的穷鬼,饿死几个也不打紧。”说罢转身要走,却听牢里有犯人大喊:“队副且慢,这是个贼,他有钥匙!”
    队副猛然停步,高欢暗叫糟糕,取出藏在靴中的短刀瞅准队副胸口刺下,队副一声惨叫未完,早被高欢死死捂住口鼻,再朝心脏连捅几刀结果了性命。
    众囚见队副被杀,都挤到牢门上哄闹,高欢心知如此顷刻就会引来狱卒,再也耽误不得,一边打开牢门,一边对众囚说:“卫王遣我来劫狱,出狱后随我攻下西门,大伙儿共富贵!”众囚轰然欢呼,高欢急忙止住说:“方才卖我的是那个?”早有几人将告密者推了出来,高欢扫了一眼说:“拿他头颅祭旗。”话音刚落,那人便被众囚压在身下,呜呜两声再没声息。
    这时狱卒们喝光了酒,正三三两两的各归原位,有耳聪的听到牢房吵嚷,咒骂着抽出鞭杖说:“好猪狗!一日不挨鞭就皮痒。”正说着突然傻了眼,只见无数囚徒手拿木棍铁链冲了过来。
    狱卒们转眼间被打死几个,其余的也措手不及,纷纷向狱门逃去,这时葛荣闻声领人从外破门而入,狱卒无力抵抗,尽皆跪地求饶,高欢止住滥杀,将狱卒关进牢里,众囚见一向作威作福的狱卒反成了囚犯,不禁哄堂大笑。
    高欢登上高处抬头远望,隐约见西门外几面纸鸢缓缓升空,把心一横,抽出横刀在手,向下喊道:“报仇雪耻就在今日!随我来!”带领众人冲出牢门,一阵风似的赶往西门。
    杨钧在公廨中耳听外面一片嘈杂,登时怒斥道:“何人扰攘?与我拿赤棒?去打,好教他们晓得何为令行禁止!”亲兵得令欲走,杨钧叫住又问:“今日为何这许多人告假?”
    亲兵应道:“许是天时不正染了风寒。”
    杨钧哼了一声不再言语,亲兵自去传令,不多时又瞠目咋舌跑了回来,手指城外说不出话。
    杨钧见状猛一拍案,那亲兵打个激灵,终于开口说:“郎主快去看,城内有囚徒叛乱!”
    杨钧一惊起身:“囚徒叛乱?”
    忽听外堂有人厉声高喊:“军情紧急!为何不让我进去!”
    杨钧喝问:“何人喧哗!”话音未落,就见窦乐之子窦泰推开亲兵大步入内,向上一拱手说:“启禀明公,敌军突然大举强攻西门,家君拼死抵挡,请速速派兵支援!”
    杨钧闻言疾走几步说:“内有叛乱,外敌强攻,绝非巧合!速唤贺拔度上西门御敌,我自去杀尽囚徒!”说罢拿了横刀大步走出,亲兵追出来说:“贺拔统军往西门,南门听谁调遣?”
    杨钧将佩刀扔给亲兵喝道:“休得多言!你持此刀去传他!胆敢拖延,就地斩首!”亲兵接了刀暗叹一声,匆匆去了。
    杨钧急纵马往城西奔去,途中见城里四处火起,呼喊声不绝于耳,行不多久就被车马阻了道路,镇民像苍蝇一样四处乱走,杨钧双手一阵痉挛,心中暗道:只怕大事去矣!
    当此乱时,司马子如、侯景、刘贵、贾显智、蔡儁等人早已收拢家眷部曲,藏匿于南门附近,只待趁乱出逃。
    司马子如窥着街面摇头说:“杨钧惯以威刑压人,怎能不败!”
    贾显智冷笑一声:“要不是高欢贼性难改,敌军岂能轻易破城?囚徒之流,我视如草芥,就算被围也杀得出去!”
    蔡儁笑道:“你杀得出,家中女眷怎么处置?”
    贾显智无言以对,讪讪走开。
    这时刘贵冷然说:“高欢此事错了!好好的官做了贼,岂非自甘堕落?”
    贾显智立时应声说:“不错!天生的贼骨头!”
    刘贵睨着贾显智:“高欢乃我挚友,我说得,你却说不得!”
    贾显智为之气结,本欲反唇相讥,又想此去秀容还要刘贵引荐,只好权当没听见罢了。
    司马子如忙打圆场:“高兄弟原本胸怀大志,也怨杨钧处事不公,如今形势变幻莫测,不好断言成败,无论如何,彼此总能照应。”众人点头称是,也说高欢命途多舛,如此抉择倒也情有可原。
    蓦地城西喊杀声大作,众人骇然齐呼:“破城了!”急忙呼妻唤子,牵马拉车,贾显智知道方才失了脸面,现下自告奋勇去南门探路,不多时就赶回高喊:“南门安堵,快走快走!”众人即刻启程,护家眷乘乱出了南门,奔往白道川口。
    义军破城后四处搜罗,杨钧、窦乐、贺拔度等人犹在巷战,但大势已去,即便霸王再世也有力竭时。
    又过了一炷香功夫,窦乐长子窦华被乱刀砍死于城墙下,继而贺拔度年迈脱力,与大郎贺拔允一起被执,杨钧率残兵且战且退,想要据子城坚守待援。
    不料来到门下,留守门吏却向下拱手说:“敬告杨公,我等为奴久矣,今欲做人,请杨公另觅安身处!”
    杨钧急怒攻心,破口骂了几句便觉喉头一甜,噗地鲜血喷出,将灰白胡须染作殷红,只觉头晕目眩向后便倒。窦乐连忙扶住,令人负在背上退往城中佛寺。
    寺中僧人早已不知去向,眼下兵卒不足三百,窦乐闭了寺门,分兵把守各处。
    这时杨钧悠悠转醒,口中含糊不清的说:“有内贼!必有内贼!”
    亲兵应声回答:“方才西城守军来报,是函使高欢率囚徒破门。”
    杨钧啊呀一声挣扎站起,如病狮般连声嘶吼:“原来是这小人!贱奴!流囚!贼寇!悔不该用了他!”
    窦乐见杨钧大有狂态,上前劝道:“杨公镇静,多说无益,还是设法坚守为好!”
    杨钧鬓发散乱,双目失神,口中仍喃喃不绝:“竖子……叛贼……”突然抬头问:“你说什么?”
    窦乐又重复一遍,杨钧失神片刻,猛地戟指骂道:“你是高欢姻亲!与他一伙!休想骗我!滚!与我滚出去!”手脚乱挥乱蹬,猛地向前扑倒。
    窦乐知他是失心疯,也不多理论,只是伸手去扶,谁知杨钧冷不防抽短刀当心便刺,窦乐惨呼一声,顿时气绝身亡。
    杨钧拔出刀来,桀桀怪笑:“好!死得好!这就是叛贼下场!”
    又用短刀指着众人说:“谁敢做贼!与他一样下场!”
    窦乐亲军见主将冤死,顿作鸟兽散,有几个跑去打开寺门,义军趁机攻入,杨钧仍负隅顽抗,手下亲兵不多时便被斩杀殆尽,只他一个披散花白须发,立在万军之中。
    大敌当前,杨钧霎时恢复神智,他自知这几年威刑御下树敌众多,与其落入敌手受尽羞辱,不如自己寻个了断。
    打定主意后,他张开双臂仰天大呼:“高欢!逆贼!我死后化作厉鬼索尔狗命!杨钧一心为国,此心昭昭,天日可鉴!”喊罢调转短刀,双手握柄朝心口全力刺下。
    只听噗地一声,刀没至柄,杨钧颓然跪倒气绝,兀自双目圆睁,脸带怒意。
    义军敬他死的壮烈,纷纷低头致意,只听风吹动院中撞木?,撞木敲响铜钟,钟声远远传开,恍如天籁之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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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07-13 13:30:42  更:2021-07-13 13:33: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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