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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煮酒论史]《乾坤会》长篇连载民国传奇故事[第1页]

作者:史前凶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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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年便是九一八事变九十周年,闲来无事,准备写一篇以家乡东北为背景的长篇小说,以此纪念的抗日战争的伟大胜利。文中所描写的故事都是基于历史脉络虚构而成,不必深究,大家权当一乐。

    本人文笔粗陋,知识浅薄,所恃者为用心较诚,慢慢更,慢慢写,绝不水文。

    闲话少说,下面正是开始。
    第一章

    北国大地,冷风如刀。笔直的青石板大街上一条人影也无,片片雪花随风而落,漫天飞舞。

    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汉子立在窗边,静静地瞧着窗外雪景出神。此时正值民国二十年,蒋介石得张学良相助,十万东北军挥师入关,直下平、津。阎冯联军一路溃败,阎锡山逃往大连,冯玉祥隐居山西。随后相继通电取消太原海陆空军总司令部。至此,混战半年之久的中原大战终于落下帷幕。中国本积弱百年,经此一战,关内百姓更是流离失所,困苦不堪。所幸张氏父子经营东北三十余年,欲以此为根基,进取中原,因此多施善政。东四省人民少罹战祸,倒也安居乐业。

    那汉子名叫韩世齐,乃是城中韩家铁铺的掌柜。自幼从山东老家闯关东来到东北,二十年来白手起家,靠着祖传手艺创立家业。他为人厚道,手艺又精,这铺子经营的好生兴旺,不单在此一隅声名远扬,便是临近乡县亦是鼎鼎有名。远近各地提起韩家铁铺所制的铁器,无不交口称赞。

    只见他在窗边注视良久,转身来到屋内供桌前。如今早已过了正月十五,按照乡俗,这供桌理应撤了,不知为何却迟迟未动。桌上几只盘子,上面盛了烧鸡,鱼肉,馒头等供物,摆满了一桌。左右两只粗蜡插在搪瓷葫芦里,烛光莹莹。中间供着祖先牌位,上书姓名。他拿起桌边的三只细香来,在烛焰上点燃,心中默默祷祝:“祖宗有灵,保佑媳妇儿和这未出生的孩子俱都平安,愿我韩家诸事顺利,人人安康。"

    他祷祝了几遍,将香插在香炉前,正要擦拭桌上的香灰。忽听门外一阵急促脚步声踏雪而来,有人高声叫道:“大叔,不好了!你快去看看......婶子她......”

    韩世齐心中一惊,回过身来。房门开处,一个十六七岁的丫头奔了进来。这丫头名叫齐兰,是他从老家带来的本家侄女,因她年级幼小,上不得铺子,便令她陪侍妻子身边,做些琐碎事物。只见齐兰闯进屋中,面色苍白,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大叔,你快去,快去,婶子......不大好 。。。。。。。”

    韩世齐不等她说完,快步出了房门,穿过跨院朝妻子屋子奔去。齐兰跟在身边,不叠口道:“婶子,出了好多血,孩子......”

    “孩子怎样!”齐兰一怔,没有接口。韩世齐心中忧急,三步两步来到屋前,扯帘进去。见妻子躺在床上动也不动,屋中几位赶来帮忙的姑娘婆子人人脸现忧色。产婆于妈坐在床前,不停手的用热毛巾擦拭妻子额头。他奔到床前,见妻子脸色惨白,腿上盖得棉被殷红一片。他身子一颤,一把抓住妻子的手,叫道:“秀青!秀青!”叫了几声,妻子秀青缓缓睁眼,轻声道:“孩子......孩子......” 韩世齐转过头去,见柜上伙计王二的婆娘手上抱着个襁褓,神色慌张,嘴唇动了几下,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他心知必然出事,怕增妻子忧心,口中却道:“孩子没事,你歇歇吧,不碍的。"秀青不知是信了丈夫的话,还是委实无力,闭上眼睛不再言语。
    于妈脸有愧色,在旁不住嘴道:“ 掌柜的,我是不行了,快请郎中吧,再晚只怕来不及了,唉......这方才还好好的,谁知眨眼功夫,竟......竟出了这许多血......这 ......”

    韩世齐一生久历患难,事情虽急,心中不乱。忙叫齐兰道:“快,去对街许大夫家,请他赶紧过来,就说性命攸关。”又转头对前来帮忙的邻居李旺婆娘道:“李家嫂子,烦你去前头药铺一趟,许大夫若不在家,必在柜上。”二人答应着去了。

    他分派已毕,心神略定,将妻子手臂轻轻放入被中,起身来到屋角,朝王二婆娘招招手。王二婆娘抱着襁褓走到近前,韩世齐悄声问道:“孩子怎么了?”王二婆娘嗫嚅道:“掌柜的,这孩子生下这许久,到现在也不哭,想是羊水呛进肺子了,你看。”说着将孩子递了过去,韩世齐见是个男孩,心中不由得一愣。他夫妇成婚二十余年,膝下已有三子,满拟这第四胎是个女孩,哪知又是儿子。只见那男婴四肢微微颤动,嘴唇一张一合,像是要尽力呕吐,却什么也吐不出来,一张小脸涨的紫紫的。 他将孩子翻转过来,轻轻在他背上锤了锤。孩子干呕了几下,却仍是不咳,口水顺着他的小脸流到了脖颈,洇湿了一片。王二婆娘急道:“我们都拍了,不管用啊,这,这可怎么好?”眼见那孩子呼吸微弱,难受万分,转眼便要憋死。韩世齐心中焦急,恨不得自己替他受罪,却是无法可施。

    正惶乱间,门被推开,一人快步走进屋中,手里拎着药箱,正是对街的许大夫。这许大夫数代行医,家学渊源,早年又曾留学日本,中西贯通,医道精良,远近闻名。他因柜上无事,正在家中闲坐。见秀青面色惊慌的奔了进来,许家平日与韩家相处甚厚,当下来不及细说,取了药箱便走。进了门来,冲韩世齐匆匆一抱拳,也不说话,便到床前。先伸指搭了搭秀青的脉搏,又翻开眼皮看了看,转身问了于婆几句,这才从药箱中取出听诊器械,聚精会神地听了起来。屋中众人目不转睛的盯着他,心下惴惴,生怕从他口中说出什么不利的言语。却见他面色平淡,丝毫看不出什么端倪。
    许大夫听了一会,收了器械,转头问道:“孩子呢?”韩世齐将孩子递上,许大夫接了过来,抱着婴儿走近窗边,就着阳光看了看,又伸手在婴儿胸口轻按数下。皱着眉头沉思片刻,轻叹一声,将孩子交给王二婆娘。

    韩世齐焦虑万分,正要近前询问。许大夫已转过身道:“韩掌柜莫慌,嫂夫人没事。”这话一出口,屋中众人长长吁了口气,悬了好久的心终于放下了些。却听许大夫轻声道:“毕竟年近四十的人,生育又繁,气血已衰,比不得年轻时候。只是用力猛了,休息几日,吃副药调养调养便好......只是这孩子......”他皱了眉头,停嘴不语。韩世齐闻听此言,一颗心直沉了下去,问道:“孩子......怎样,你但说不妨。”许大夫点点头,道:“这孩子在娘肚子里憋的久了,羊水早破,深入肺中,若是大人只需用力咳嗽几下,吐出羊水,自是无碍。可他小小婴儿,使不出这份力道,咱们也无法帮他,只怕......只怕......”说到这里,黯然不语。屋中俱是女眷,听到此处,眼圈便都红了,有人忍不住低声啜泣起来。韩世齐呆了片刻,问道:“当真......救不得了?"许大夫摇了摇头,韩世齐心中悲苦,喉头哽咽,又怕惊扰了妻子,抱着婴儿,愣在原地。

    便在这时,脚步想起,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后生推门进来,这人手长脚长,身材健硕,一张国字脸上两道剑眉颇具英气。他进得屋来,见几个妇女眼中泪光莹莹,旁人又俱是这般景象,便是一楞,转头向韩世齐问道:“爹,我娘怎样了?生了么?”

    韩世齐见来的正是长子韩天重,他咋逢噩耗,一时间心中茫然,对儿子的问话竟是未加理会。那后生急道:“我娘她怎样了?你快说啊,娘!”说着,便向床头奔去。韩世齐心中一凛,生怕他这一叫唤吵醒了妻子,一把抓住,道:“你娘没事,别吵她,你怎么不在柜上,到这里来做什么?”韩天重一怔:“柜上没事。”又问旁边许大夫道:“许大叔,我娘她......她当真没事么?”见许大夫点点头,心中放心了大半,他知许大夫医道精通,他说没事便无大碍。一低头看见襁褓中的婴儿,心中一喜,道:“娘生了?又是个弟弟?”转眼间见到婴儿痛苦万分的表情,便是一呆,问道:“他......弟弟怎么了?”

    他问了数声,无人应答。环顾四周,见人人脸色惨淡,心中已明白了大半。其时正当民国年间,医学科技远不如当今之世,卫生条件更是相差甚远。生下婴儿养不大,那真是稀松平常之至。别说他这等寻常百姓,便是达官贵人,王侯将相,此事也在多有,更遑论贫苦之人了。因此如此惨事,众人心中虽是伤痛,却也并无今人一般的无法接受之情。
    韩天重见那婴儿呼吸微弱,小脸扭曲,显是痛苦到了极点。他心中酸痛,道:“给我抱抱。”从父亲手中接过孩子,见那孩子脖颈上沾满口水,伸手轻轻帮他擦拭。那婴儿一只瘦弱的小手紧紧攥着他的手指,不愿松开,仿佛知道自己转眼就死,竟不舍得就此离开尘世一般。韩天重再也忍不住,眼泪扑籁籁落在婴儿手上。

    他抱了一会,伸袖擦干泪水,轻声道:“我喂喂弟弟。”众人不语,心中都想:“这小小婴孩已然呛成这个样子,若再喂他,恐怕只会令他死的更快。”但事已至此,早死晚死也没什么区别。眼见这孩子痛苦万分,早早去了,总也胜似这般活受罪。韩天重抱着婴儿走到桌旁,桌上原有预先备下的米汤,那是怕产妇生产之后奶水不足,以便喂育。那米汤尚温,他盛了一勺凑近婴儿嘴旁,那婴儿正自喘息,一呼一吸之间自然便顺着将这米汤咽了下去。只听几声轻响,那孩子胸口颤了颤,似是轻轻咳了几声。韩天重一愣,忙又盛了一勺,喂进他嘴里。这下喂得急了,那婴儿身子一挺,呼吸急促,满嘴米汤全都吐了出来。

    韩天重手足无措,正自惶急,许大夫快步抢了过来,急道:“快,再喂,多喂几勺。”韩天重无暇细想,忙又盛了一勺灌了进去,那婴儿一双小手扳着他手,不让他喂食,却哪里有他劲大,几勺米汤灌了进去,只见婴儿脸涨得的通红,身子乱扭,呼吸变得急促。韩天重不敢再喂,注视着许大夫。许大夫面色凝重,目不转睛的盯着婴儿,见婴儿越扭越是厉害,伸手将他翻了过来,脸朝地上,在他背上用了锤了几下。那婴儿身子一震,重重咳了几声,张嘴呕吐。吐了几口,哇的一声便哭喊出来。

    这一声婴孩啼哭,也不如何响亮,众人听来却似天籁之音一般。原来那孩子被羊水浸到肺里,虽然不多,但浸得久了,徘徊难去,若是成人自不在意,可他方出娘胎,这些用力的法门如何得知?又无法与人分说,只能苦苦支撑。韩天重这几勺米汤强灌了下去,随着他呼吸之间由气管流经肺里,这一下肺里积水渐多,本能激发,自然而然连带着羊水一起咳了出来。

    韩天重这一下又惊又喜,连声问道:“许大叔,弟弟活了!是不是?弟弟活过来了?”许大夫接过孩子看了看,见那孩子张手蹬足,只是啼哭,微微笑道:“不碍事了,休息一会再喂吧,要慢慢喂,不能再急。”众妇女见孩子活转过来,都松了口气,纷纷上前道喜。韩世齐心中如释重负,擦了擦额头冷汗,默思道:“祖宗保佑,这孩子终是活过来了,只盼他将来平平安安才好。”各人喜气洋洋,短短片刻,屋中气氛和之前已是大不相同。
    韩天重抱着婴儿左瞧右瞧,见他生得眉清目秀,颇肖母亲,心中欢喜,转头道:“爹,你给弟弟起个名儿吧。”韩世齐摆手笑道:“我怎么行?还是让你许大叔来罢。他读过大书。”许大夫谦了几句,见众人一致怂恿,推辞不过,便沉吟道:“这孩子刚出生便经此大难而不死,眼见是老天爷可怜剩下来的,实是后福不浅......嗯,天剩,天剩,我看不如就叫天盛如何?”

    众人一致叫好,韩天重捧起幼弟,大声道:“天盛,韩天盛——好,就叫韩天盛。”当下屋里众婆子忙碌起来,倒水的倒水,扫地的扫地。许大夫叫齐兰取来纸笔,要给秀青开几味安神补血的药。正凝思间,忽听院内有人叫道:“掌柜的,掌柜的!”叫声甚急,人随声到,一人风风火火地闯进门来。这人来得急了,门被他撞的大开,屋外雪花被冷风卷着飘进屋中。他见到屋中情景,心下一愣,知道产妇最经不得风寒,忙回手关上了门。

    韩世齐见来的是随自己多年的老伙计吴二,知他性格最是耿直,也不怪他莽撞,只皱了皱眉。吴二见秀青卧在床上,低声问道:“嫂子没事吧?”“没事,怎么了?”“你快去看看吧,掌柜的,”吴二咽了口吐沫,神色慌张道:“门外,门外......来了个死倒儿!”

    韩世齐闻听此言,心中不快。所谓死倒儿,便是因冻饿而死的贫苦之人,这些人或是因为遭灾逃荒,或干脆便是乞丐花子,由于无家可归,又没有营生,往往四处流荡,到走投无路之时,便随地一躺,了此残生。关外百姓比之关内虽然生计较优,但乱世之中,这种事也不少见。若是平时到不意,只是如今尚未出正月,幼子又刚刚降生,遇上这般事,实是晦气。他见妻子兀自昏迷,放心不下,转头对韩天重道:“天重,随你二叔去瞧瞧。”韩天重答应一声,将幼弟交给身边婆子,跟着吴二出了屋子。
    @sswxj321 2020-07-12 23:43:53
    养肥了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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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慢慢来
    第二章

    此时骤雪初歇,院子里积了厚厚一层雪。韩世齐十余年前积攒家业,买下此院,四周有十来座砖房,半数是铺里伙计和家眷的居所,剩下租给了外客。他待人热忱,处世老道,邻里邻居相处的分外融洽,妻子生产院中妇女俱来帮衬。男人们或在铺上,或在外营生,各屋反倒空无一人。吴二因柜上空闲,犯起酒瘾,独自回到院门口的小屋中烫酒自饮,这才遇见门口死倒儿。

    二人踏雪来到院门,门口栓着的大黄狗见到主人,汪汪叫了几声,摇尾示好。韩天重过去拍拍它脊背,推门出了院子,一抬头便瞧见门边卧着个人。他心中不由得一惊,只见这人牙关紧咬,脸色铁青,满身的积雪,已然晕了过去。最可怪的是此人衣衫单薄,身上穿的竟是布衣布裤。要知道东北冬天历来寒冷无比,滴水成冰。富人之家往往身着皮裘。便是最穷苦的要饭之人,也会捡旁人不要的破烂棉袄棉裤,借以御寒。此人如何竟穿这等衣衫?如今虽已过了年关,却尚未开春,室外仍是寒气逼人,似他这般行头,岂不是自己寻死?又见此人双手握拳,脸上一股愤恨不平之色。雪中一串长长的足迹由远及近,想来他虽然衣衫单薄,却是硬挺着一路行来,到了此处终于不支倒地。

    韩天重心下诧异,伸手探了探他鼻息,微觉有气,当下摇摇他肩头,问道:“朋友,可听得见么?”

    那人听得有人召唤,睁开眼睛。他冻得久了,目光茫然,身上器官不听使唤,过了片刻才轻声问道:“则......则似哪嘞?”

    "呦,南蛮子!”吴二叔在旁叫道。天重也是一怔,听他语音模糊不清,显然不是关外之人,也非山东河北等话,想来是南方某省的方言,便道:“此处是东北黑龙江,朋友,你可是来寻亲的么?”

    他料想此人必是前来投靠亲友,关内战事频发,那也是常有之事。那人摇了摇头,闭目道:“哈......哈尔滨?”“正是。”那人又待再说,身上却无力气。韩天重心想,不管怎样先把人救活再说。俯身将他抱起,那人身材甚是魁梧,韩天重年轻力壮,常在家中铺子帮活,抱着个成年男子,倒也不觉十分吃力。吴二叔跟在后面,两人抱着那人进了韩天重的屋子。
    他年方二十,尚未娶妻,只在父母屋旁的一间砖房独居。韩家虽然家境殷实,却守着乡间出身的本分,不饰奢华,屋中陈设自是简简单单。他将那人放在床上,出门去唤许大夫。许大夫开了药方,正要归家。听得天重呼唤,随他进屋,替那人把了把脉,便道:“不碍事,只是冻得僵了,喂点姜汤,发发汗便好。”说着告辞出门,韩世齐从屋中出来相送到门口。天重将那人情形与父亲说了,韩世齐也不在意,嘱咐厨房冯大娘烧火煮汤。他挂念妻子,自去屋中守着。

    不多时,冯大娘捧着满满一碗热姜汤进来,韩天重将那人扶起,见他手足无力,便端汤喂他。那人喝了几口,腹中涌起一股暖气,只觉四肢百骸无不舒畅,冲天重感激地笑笑。他正待再喂,却听那人轻声问道:“劳驾,傅......傅家甸怎么走?”韩天重一怔,道:“你要去傅家甸么?前面不远七八里便是."

    那人听了,手撑床头,似要起来。韩天重见他刚从鬼门关回来,便想起身,忙拦道:“还是养养身子再去,也不急在一时。”那人摇头不答,双手一撑便要坐起,可他终究冻得久了,浑身失力,撑得几撑,手臂一酸栽倒在床边,呼呼喘气。

    韩天重见他跌的狼狈,连忙扶起,又想他蔽衣漏体在雪中行了这许久,全靠一口气撑着,此人性子实是坚毅非常,心中油然升起一股钦佩之情。他自幼性子爽快,颇喜助人,当下脱口便道:“你去傅家甸哪里?可有什么急事么?我送你便是。”那人面露喜色,低声道:“傅,傅家甸......倚梅阁......”说得两句,便接不下去,大声咳嗽起来。

    听到他口中说出“倚梅阁”三字,两人都吃了一惊。吴二满脸鄙夷之色,朝地下啐了一口,道:“呸,半只脚进了棺材,还想这花花肠子,干脆冻死了好!”

    原来那“倚梅阁”乃是城里有名的一家大妓院,俗称窑子,城中人人皆知。想不到此人将死不死,心中念念不忘的竟是这等去处。韩天重皱了皱眉,他家教甚严,父母都是本分居家之人,若在平时,自是不愿去这等污秽场所。但想今日弟弟甫一出生便遭大难,竟得不死,当真是老天爷保佑,实应多做善事。瞧此人这般情形,似乎不像是去狎妓取乐,多半有什么亲朋在妓院中帮手,便去投靠。况且自己既已答应了他,话说出口,总不能不算。微一犹豫,便道:“好,我送你去。”吴二叔道:“胡说!你怎能去那种地方?你爹要是知道了,那还了得?给他点钱,轰出去算了。”

    韩天重摇头道:“我去送到门口便回,不必跟爹说了,他陪着娘呢。”说着,便要出门套车。吴二从小看他长大,知他性子执拗,决定的事旁人难劝,愣了一愣,道:“那好,我陪你去,那帮子乌龟王八,你怕是对付不了。”

    天重点点头,去院外马坊套了马车停在门口。车上本有越冬备下的几麻袋冬煤,他回屋将那人从床上抱起,放到麻袋上,又取了两件厚棉袄盖在他身上。那人浑身乏力,冲他说了声“多谢”,便不再言语。韩天重从墙上取了外衣披上,侧身坐上马车。吴二叔穿着烂羊皮的大袄,手执马鞭坐在车前,迎风一晃,“啪”的一声脆响,口中喝到:“驾!”哒哒哒…咯哒咯哒,马蹄声响起,三人乘车上了大街。
    门前这条大街甚是宽广,名叫弗拉基米尔大街。哈尔滨城旧址,本是江边一座小小渔村,明代之际,属关外奴尔干都司辖地。满清入关之后,在阿城设阿拉楚喀副都统,哈尔滨为其所辖,俱为吉林将军统属。晚清已降,随着“京旗移垦”和“开禁放荒”政策的实施,大量满汉移民迁入此地,繁衍生息。至十九世纪末,日本经明治维新,国力渐强,野心遂起。甲午海战,北洋水师全军覆没,清政府一夕之间输干老本,不得已签订丧权辱国的“马关条约”,将台湾,澎湖列岛,以及辽东半岛割给日本。后虽因三国干涉还辽,辽东幸得保全。但经此一役,中国贫弱之状,已为外人尽窥。有志之士,俱感亡国之危,迫在眉睫,无不奔走呼号,欲变法强国,以救国难。这才有了后来“戊戌变法”“庚子国难”等一系列近代史上赫赫有名的重要事件。

    而那北洋水师,乃李鸿章一生心血之所著,数十年苦心经营毁于一旦,这份伤心丧气自不待言。他身为钦差大臣,奉命出使日本和谈,日人仗势刁难,羞辱调侃,百般敷衍不愿签约。时有日本刺客持枪暗击鸿章,鸿章颧骨中弹,子弹透面而出,竟得不死。列强本不满日本势力渐扩,闻知此事,纷纷相责,日人至此才稍有收敛,勉允签约。李鸿章以古稀之年受辱于日本,无法可施,最后竟以颈血搏得合约,心中怨恨之情实难于言表。

    时任两江总督张之洞,对议和之举颇有微词,上书言道:“赂倭不如赂俄,所失不及一半,就可转败为胜。恳请饬总署及出使大臣,急与俄国商定条约,如肯助我攻倭,胁倭尽废全约,即酌量划分新疆,或南路数城,或北路数城,以为馈赠。”奏章虽然留中不发,王大臣等多以为是,纷纷主张亲俄政策。俄国窥伺远东,早将日本视为大敌,俄使喀希尼,留意时势,见人情鼎沸,有机可乘。遂邀李鸿章北上莫斯科,借参观俄皇加冕之礼,与清国签订互助条约。鸿章正深恨日本,愤极思逞,寻思联俄抗日亦是一策,遂签《中俄御敌互相援助条约》,又称《中俄密约》。后人亦有言李鸿章因受俄人大笔贿赂,方才签约,实乃卖国。到底真假,旁人自然难知。只那“密约”之中,最重要的一条,乃是允许俄国在中国境内修筑“东清铁路”,后又称“中东铁路”。
    此铁路南起宽城子至旅顺,北经满洲里过绥芬河,与俄西伯利亚铁路相连,直入其远东重镇“符拉迪沃斯托克”,时人又称之为“海参崴”。俄人修这铁路,乃是为了打通中国东北交通干线,为源源不断掠取资源以行方便。哈尔滨正直四方交汇中心,南入关里,西进蒙古,北上西伯利亚,皆需从此经过。铁路建成之后,商贾云集,移民渐多,各国使馆汇聚,于是遂成重镇。若论繁华程度,此时早已凌驾于省城齐齐哈尔之上了。

    此地华洋混杂,日朝侨居亦多,但诸外人中最多的却是南下的白俄。其时十月革命已过去十余年,辽阔万里的俄罗斯帝国,早已变成苏维埃共和国。这些南来的白俄,多为官商地主等富裕之人,成分不好,为避免遭到整肃,革命伊始便举家逃难来此。他们逃难之时大多携带重金,用以置地生业,此城也因此颇受其惠。

    城中外国人多了,往往给街道起的名字也是外名,如这弗拉基米尔之名,本是莫斯科东边一座名城,旁边又有米哈依洛夫街,耶戈尔街,日托米尔街等等不一而足。中国人自然不会这般叫法,周边百姓将这些街道都以“安”字命名,如安升,安定,安平,安和等。韩家住的这条弗拉基米尔大街乃是“安”字片最大最宽的一条主道,名字便叫做“安国街”。
    其时尚未出正月,又刚下了大雪,街上行人稀少,商户多未营业。韩天重三人赶着马车上了大街,顺着安国街直行。一路穿过偏脸子杂市,通江街,水道街,新城大街,又过了滨江铁道。铁道那边便是傅家甸,因光绪年间名医傅宝善在此行医而得名。此地离韩家已有六七里路,韩家所居本叫“埠头区”,本地人为了顺口,以这铁道为界,铁道这边名为“道里”,对面名为“道外”,那傅家甸便是在道外之地。此地已近松花江边,南来北往,码头众多,热闹非凡。

    三人穿过铁道,沿着南二,南三,南七道街,再往前行不远,过了延爽街的尽头,来到一条宽宽的巷子,便是远近闻名的“桃花巷”。

    这“桃花巷”乃是城中各大妓院汇聚之地。此地因离江边码头较近,三教九流之人来往众多,整日里生意兴隆。关外本是蛮荒之地,百姓质朴少文,这等青楼烟花之所,自不如江南繁华之处讲究。可也有一般好处,便是由于外国人多,此地多有外国妓女,尤以日,朝,白俄居多。只是出来狎妓者,多为花钱取乐。倘若语言不通,生理有别,这份乐趣自然大打折扣。因此这些地方招待的也多是外国之人。偶有中国人光临,也大都浅尝辄止,未尽其意,徒然为酒桌之上聊以自夸的谈资而已。

    韩天重向来只是听说,从未亲身到过此地。眼见这巷子甚宽,两边是一家家带围墙的小院,其中颇有数院连在一起,楼阁重重之地,那自是老板经营有道才得如此。正当过午,又是冬天,巷子里人烟稀少,只各院门口或站或坐的个把小厮,想是迎客的龟奴。韩天重四处张望,颇觉新鲜。那些龟奴见他赶着马车,想来不是寻欢作乐,便只当他是路过,也不上前招呼。

    行到巷子深处,见左首边一座宽阔大院,院门比别家阔了一倍有余。上面挂一张红牌匾,匾上三个烫金的大字“倚梅阁”。院门口有棵粗大的槐树,枝叶早已掉光,上面积了不少雪。树下停着几架黄包车,赶车的正和几个小厮闲谈。众人跺脚搓手,边笑边说。见到韩天重一行,便都围了上来。
    一小厮歪带着皮帽,上前打量天重两眼,开口笑道:“呦,客官好兴致啊,这大冷天出来玩么?不知是要“摆站儿”还是“铺床”?或是要请什么朋友?交待下来,小的给您办的妥妥的,来,里边请。”

    说着,便要上前搀扶。韩天重面上一窘,这等窑子里的行话,他是半点不懂,忙伸手甩脱。吴二瞪了那小厮一眼,喝道:“少他娘废话!”回头冲车上那人努努嘴,向天重道:“问他找谁。”韩天重一路上怕他又再冻僵,瞧了几次,见他只是身上乏力说话费劲,并无大碍。当下拍了拍那人肩头,道;“兄弟,到了。”

    那人轻吁口气,抬头瞧了瞧,问道:“这里。。。。。。便是么?”韩天重道:“没错,这便是你要找的倚梅阁,你找哪位?我让他们招呼一声。”那人点点头,却不说话,怔怔的望着牌匾,似乎对眼前情景很是诧异。吴二早不耐烦,大声道:“到底找谁!怎的哑巴了?趁早说了,我们好走。谁耐烦陪你这般闲逛?”

    那人恍如不闻,皱眉思索,隔了良久,才道:“找一位钱......钱先生......”韩天重道:“不知这位钱先生怎生称呼?全名叫做什么?”那人摇摇头道:“我也不知道。”

    韩天重大感奇怪,吴二叔道:“哼,忙活这半天,原来遇着个疯子。”那小厮见到这般情形,心里摸不清三人来路,又见马车上那人穿着怪异,好奇道:“这位......也是来玩的么?”吴二再也忍耐不住,骂道:“玩你妈个蛋!快叫你们老鸨子出来,我们有话问她。”

    那小厮没来由让人一通臭骂,心下着恼,但见吴二叔膀阔腰圆,满脸虬髯,想来不是易于之辈,不敢得罪,转身悻悻进了院中。过不多时,领着一位四十余岁的中年妇人推门出来。那妇人头挽大髻,穿一身月白色锦缎旗袍,肩上披着黑狐皮裘,身段倒也颇为婀娜,只是脸上妆化的艳了,眼角几道深深的鱼尾纹也难以遮掩。 她摇曳而来,人未到,声已先到。
    @taolovehe 2020-07-14 21:47:45
    写的不错,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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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谢
    “哎呦,这是哪家的少爷呀?可瞅着眼生。”说着,打量韩天重几眼,见天重身上所穿皮袍黝黑锃亮,竟无一根杂毛,袖口领口俱缝着貂绒,甚是华贵。当下眼角笑开了花,道:“少爷可是头次来玩?家里是本地的?在哪里发财呀?”

    吴二见多识广,知道她这是“套底”。但凡开妓院之人,最要紧的是会看人下菜碟,先摸清客人财力如何,方好设套赚钱。当下喝道:“你少啰嗦,这是我们少掌柜的。”那老鸨也不生气,瞅着天重笑道:“瞧这位少爷年纪轻轻,生得这般英俊潇洒,别说我这院子里的姑娘们看了欢喜,就我这上了年岁的人,也是爱慕的很呐,嘻嘻,二位在哪发财, 能赏下来么?”

    吴二道:“道里韩家铁铺,你听过么。”

    那老鸨一听,顿时眉开眼笑,韩家铁铺名声甚广,她自是知道,当下笑道:“呦,原来是少东家大驾光临呐,这可怠慢了,方才听那不带眼的兔崽子胡说,我还想是哪里来的生荒子呐,来,快请进来,这外面死冷寒天的,小三子————”她回头叫那小厮道:“去,把那上屋收拾了,叫如意她们出来,先陪少东家摆两圈,大家好好乐呵乐呵。”说着,就要来搀扶天重。韩天重往后一躲,皱眉道:“我不是来玩的,我是来找人的。”

    那老鸨笑道:“不知少爷要找哪位姑娘啊?我这就叫小三子给您安排。”韩天重道:“不是姑娘,是一位姓钱的先生,你们这里可有么?”

    “钱先生?”

    老鸨一怔,随即笑道:“那自然有,我们这院子里来的,个个都是有钱的先生少爷,可着哈尔滨您打听打听,谁不知道“倚梅阁”的姑娘是出了名的千金之躯,国色天香,在东四省都是大大有名,这才合得您少东家的身份呐,这......”她还要说下去,韩天重听得不耐,打断道:“不是我要找,是这位朋友要找钱先生。”

    说着,向车上那人一指,道:“我和他素不相识,只是听他说要来你们这里找一位姓钱的先生,具体叫做什么,他也不知。我便送他来了。”那老鸨看了看车上那人,见他有气无力躺在上面,神色衰败,心下诧异,问道:“这位也是来玩的么?是少爷的朋友?瞧着不像是本地人呐?”“他是远道来的......”韩天重听她啰嗦了这许久,不耐起来,道:“你们到底有是没有?若没有,我们去别处问了。”说着,就要赶车离去.

    ”慢着,少爷,先不忙走。”那老鸨眼见肥猪拱门,不愿就此罢手,正琢么怎样使个法,将三人留下。身后忽然闪过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瞧年纪总有五六十岁,一身脏兮兮的破皮袄,也不知多久未曾洗过。那老者虽然随着老鸨出来,却一直站在身后没有露面,此时方出。只见他在老鸨身边低声说了几句,那老鸨面色迟疑,打量着三人,问道:“不知几位,要找哪个钱先生?”

    韩天重一愣:“怎么?你们这里究竟有几个钱先生?”那老鸨不答,凝目注视着三人,瞧了片刻,朝那小厮招招手,一言不发,转身进了院子。
    第三章

    韩天重甚感诧异,正要上前相问。那破衣老者来到近前,扫了车上那人一眼,朝天重拱拱手,沙哑着声道:“请跟我来。”说着,自顾自在前领路。天重和吴二叔对视一眼,都觉奇怪,赶了马车跟着进院。

    这院子颇大,正中一座三层阁楼,雕廊画栋,甚是气派。门口砌着石头池子,想是春夏养鱼之用,如今却已满是积雪。白天嫖客稀少,妓女大多正在熟睡。那老者在前引路,绕过院子,顺东北角的偏门穿出,来到一条长长胡同。两边都是高高的石墙,遮住阳光,颇为阴暗。韩天重见这地方很是隐秘,有心要问,那老者却行得极快,二人只得赶车跟在后面。

    到了胡同尽头,乃是一扇大铁门。上面锈迹斑斑,十分陈旧,门上挂的一串铜锁倒是崭新锃亮,似是新换的。那老者从身边掏出一串钥匙,将锁打开,朝三人一张手,道:“请。”

    韩天重问道:“老人家贵姓?那钱先生可是住这里么?”

    那老者不答,自顾推门进去。天重心中虽觉奇怪,但想光天化日之下,又是闹市之中,想来不会有什么凶险之事,便跟在他身后。吴二见这老者浑浑噩噩,好生无礼,心下着恼,哼了一声,赶着车也跟了进去。

    铁门后又是一处院子,比前院稍小,却是破破烂烂。放眼望去,满地杂草,乱树丛生,一片萧条景象。老者引着三人来到院内一座屋前,道:“请稍待。”随后转身进了屋子,又将屋门带上。

    韩天重见这屋子不大,只有一层,乃是灰砖砌成,外墙残破不堪。院子里静悄悄的,按说此处离巷子不远,原本不该如此安静,却不知为何,周围一声人语也无。那屋子左右两道窗户上糊了厚厚的的窗纸,也瞧不清屋内光景,不知里面是否有人。

    待了片刻,却听咯吱一声,屋门推开,那老者引了三人出来。当先一人相貌清矍,穿一袭灰布长袍,头发花白,约有五十余岁年纪,神态颇为潇洒。跟在他身后的两人,左边是个中等身材的胖汉,膀阔腰圆,满脸横肉,一部浓密的络腮胡子从下巴直连到鬓角。此时正当隆冬时节,他身上却只穿一件短皮袄,敞着怀也不系扣,露出胸口一大片黑黝黝的胸毛,甚是凶恶。右边那人却是个瘦子,身材高挑,长眉细目。这人两手拢在袖中,脸上一副疲懒萧索之情,似乎对什么事都不大关心。
    韩天重见了这三人,颇感惊异。只见那相貌清矍的老者来到近前,冲天重一抱拳,问道:“小兄弟找老朽何事?”

    韩天重见他左手拇指戴着一枚白玉扳指,上面几道浅浅的红纹,便如血丝一般,名贵不问可知。忙回了一礼,道:“老先生可是姓钱?并非在下要找老先生,乃是这位朋友。”说着,向车上那人一指。老者朝那人瞧了几眼,却不过去,又问道:“这位可是小兄弟的朋友么?不知怎样称呼?”

    韩天重惊讶道:“怎么?你不认得他么?那他为什么找你?”他本以为将人送到之后,自会有人来接,那知不光车中之人不识这钱先生,这钱先生竟也不识此人。

    那钱先生皱了皱眉,在三人身上打量几眼,又问道:“阁下如何得知老朽姓钱?又怎知老朽住在此处?”

    韩天重道:“这......是他跟我说的,他倒在我家门口,我救了他进屋,他却说什么也要来找你,我便送他来了......你当真不认得他么?”

    那老者不答,缓缓摇了摇头,目光闪烁,面上渐有戒备之意。身后那胖汉面色更是不善,深吸了两口气,竟似要上前动手一般。那瘦子却只是眼中精光一闪,便即宁定,恢复了之前疲懒萧索之态。吴二在旁瞧着,心下恼怒,便要张口斥责。天重忙将他扯到一边,他见对方颇有见疑之心,生怕起了误会,上前招呼那人道:“朋友,这便是你要找的钱先生,有什么话你便对他说吧。”

    那人撑起身子,对老者道:“你......你便是钱先生?”

    钱先生道:“不错,老朽便是姓钱,阁下贵姓?可识得在下么?”那人不答,两眼盯着钱先生,注视了好一会,忽然提起右手拇指,食指,中指三根手指按在心口,微微向下一转,随即双手握拳,交叉放在胸前。他这手势一做,那老者三人忍不住都是“咦”的一声轻呼,面面相觑,似乎遇见什么难以置信之事。那老者怔了一怔,也将手放在胸前,做了同样的手势。那人点点头,并不答言。韩天重在旁不知所以,大感奇怪。
    只见钱先生低头沉思了片刻,忽然朗声吟道:“一轮明月满乾坤,自此兄弟四海分 。”

    那人不假思索,低声和道:“身虽百死心不悔,传名自有后来人。”

    那老者微微点头,旁边络腮胡的胖汉迈步上前,叉手道:“南越千岛破万浪,北踏塞外雪无痕。”他声音洪亮,这一声便似凭空打了个响雷。

    那人接道:“东至蓬莱寻仙迹,西从王母下昆仑。”

    左边高瘦那人跟着道:“可怜英雄无觅处,从来富贵入凡尘。”他语声清朗,却非本地口音。

    那人道:“纵横千里谁人管?得闻大道我还真。”

    那瘦子点头退开,钱先生上前道:"他日有缘停杯问,未知兄弟何乡人?

    那人道:”一碗饮尽天地事,五......五老峰下......古来闻。"

    他气息本弱,说了这几句后,已是喘息不已。钱先生轻咳一声,低声问道:"朋友可是从江西来?“那人点点头,闭上眼睛不再言语。那胖瘦二人不待钱先生吩咐,快步上前,抬起那人进了屋子,那瘦子衣袖极长,便是抬人之时,也未将手臂露出。

    钱先生待得他们进屋,向天重抱拳道:“多谢小兄弟,救了在下这位朋友到此,老朽感激不尽。”说着,从衣袋之中掏出十余块大洋。韩天重连忙推辞道:“这点小事,算不了什 么,老先生不必客气,你......认得他么?”

    钱先生一笑,道:“他是老朽多年未见的一位好友,适才眼生,到让小兄弟见笑了。”

    韩天重知他所说不尽不实,见他遮掩,也不好多问。当下谦了几句,那老者见他执意推辞,便不勉强,将大洋收在怀里,冲天重一拱手:"小兄弟宅心仁厚,即是如此,老朽谢过了,在下还有要事,恕不远送。"说着,径自转身进了屋子,那指引前来的老头也跟着进去,回手把门关上,当下院中又只剩了天重二人。
    “这人当真小气!咱们巴巴将人送来,他屋里明明烫得有酒,也不请咱们进去喝上两杯。”吴二叔心下老大不满。韩天重摇头道:“二叔,想来他们当真有事,咱们也不便打搅,这就走吧。”当下二人赶车出了院子,顺原路回去。

    一路之上,韩天重心中暗暗寻思:“”瞧这光景,那钱先生明明并不不认得此人,何以大家念了几句诗,便将那人抬进屋中?”他虽读了几年书,但生性顽皮好动,在学堂之时多是敷衍了事。韩家经商为业,也不指望他在学业上有什么成就,对付认得几个字,会算得账也就罢了,所以诗中含义他半点不懂。

    转过头又想:“那人曾伸手在胸前做了手势,听闻江湖帮会之人见面,多有暗号切口,想来那诗和手势便是如此。只不知他们究竟是何帮会?那人千里迢迢从南至北,又为了什么?”

    这一路胡思乱想,毫无头绪。渐渐行到江边的北三道街,正行间,忽听远处传来一声女子的惊叫。此时天已擦黑,周围并无其他行人。二人闻听都是一愣,听那叫声来自左首一条窄小胡同,当即循声过去。只见胡同深处一圈站着几个年轻汉子, 正围着中间两个女子纠缠不休。
    韩天重大喝一声:"干什么的!那几人听得有人叫喊,一起转过身来。只见当先一人面色铁黑,脸上坑坑洼洼长满了疥疮,两颗大大的门牙从唇中露出,极是丑陋。这人斜瞪着眼打量二人几眼,骂道:“你是干什么?滚远点,别在这碍大爷的事。”

    韩天重见此情形,已知这几人定是地痞无赖,见那两个女子面色惊慌,挣扎着要走,却被旁边几人笑着伸手拦住。心下恼怒,叫道:“光天化日之下,你们要不要脸?”

    那人听了,笑骂道:“呦呵,哪来的小兔崽子,敢管大爷的事,我看你是活腻了!”说着,上前伸手便抓天重衣领,韩天重一侧身躲过,伸脚猛蹬那人胸口。这一脚力使得足了,那人被他蹬的一个趔趄,后退几步,双手一张倒在地上。他一翻身爬起,叫道:“操他妈的,掏家伙,干了他!”

    旁边几人闻听,纷纷从身上取出器械,有拿砍刀,有拿匕首,还有几人手持铁棍,便要上前。韩天重眼见对面来的凶猛,当下几步退到车边。蓦地里只听吴二一声虎吼,从车板里抽出一根铁枪,那铁枪足有丈余,枪尖磨得锃明瓦亮,一看便知是开了印的。

    只见吴二手持铁枪威风凛凛的站在车前,大喝道:“我看那个敢上?”众无赖为他气势所摄,一时间都停了脚步,呆在原地。韩天重俯身从车下取了把生铁扳子,拿在手中,抢在吴二身旁。他家里开的铁铺,这等铁器自是应有尽有。

    东北自古民风彪悍,百姓多是外省移民,大都因生活所迫迁徙于此。既然肯抛家舍业来到关外,自然皆非老实拘谨之辈,这等市井斗殴之事,他从小见得惯了。记得五岁那年,他尚未知事,家中铺子生意红火,便有本地泼皮放出话来,说要绑他的票,勒取钱财。父亲韩世齐也不理会,只连夜带着伙计铸了五杆生铁大枪,立在铺子门外,放出话去:“哪个不怕死的,便来试试这枪!”众泼皮闻听惊散,绑票之事自然化为泡影,四邻争相传颂。如今吴二手里持的,便是当年所铸铁枪。
    只听吴二叔手持铁枪喝到:“操他娘的,哪个上来,便捅他个透明窟窿!”众无赖横行惯了,从未见过如此凶悍之人,面有惧色,一起望向领头那人。那人又惊又怒,问道:“你们是哪里的?敢在这里跟大爷动手,敢报个名么?”

    “道里韩家铁铺!你待怎样?”吴二叔高声叫道。“动手便动手,难道还怕你不成。”

    那人闻听是韩家铁铺,心中一惊,嘴上兀自道:“哼,韩家铁铺在道里混得开,在道外也想立棍儿,可没那么容易。”

    “少他娘废话!”吴二叔道:“ 要上便来,不上便趁早滚蛋!”

    那人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他这些人平日里欺负良善,骚扰百姓自是不在话下,但那韩家铁铺却是早有耳闻。别的不说,单只柜上就顾着二三十个伙计,个个是山东老家带来的精壮后生。那韩老头为人又相处的开,黑白两道都说得上话,自己确是惹不起。寻思片刻,还是走为上策,当下狠狠地瞪了韩天重一眼,道:"小子,今儿算你运气好,往后可别让我在道外看见你。”

    韩天重冷笑道:“哈尔滨这么大,我愿意去哪便去,你管得着么?”那人悻悻的看了二人几眼,一张手领着众无赖离去。韩天重不愿多惹事端,见对方退却,当下也不阻拦。只听那人边走边道:“韩家铁铺好大名声,想不到竟也和日本人有来往,哼......”

    韩天重一愣:“你说什么?什么日本人?”那人不再说什么,快步离去。天重回头见那两名女子正拉着手低声嘀咕,其中一人语速甚快,说的都是“瓦达““哈依”之类,却是半个字也听不懂,想来便是日语。
    他心下诧异,见一名女子拉着另一人说个不停,瞧那意思是让她快走。被她拉住那人悄声说了两句,转头看了看天重,微微一笑示意感谢。朦胧中只见这女子十七八岁年纪,衣着华贵,一张瓜子脸,肤色白皙,极是俊美。他心中一怔,呆在原地。二女转过巷子,匆匆离去。

    正出神间,只听呛啷一声响,吴二叔将铁枪摔倒墙上,怒骂道:“操他娘的,咱们真是瞎了眼!”

    韩天重自幼便听父亲说起,吴二叔本是辽东旅顺人,从小父母便为日本人所杀。甲午之时,日人攻占旅顺炮台,在城中大肆屠杀,血流盈河。吴二叔其时年纪幼小,屠杀之时躲在尸体堆中,终于逃过一劫。他一生深恨日本人,平时言谈起来,往往痛骂不休。城中日人来此侨居的着实不少,因此韩世齐生怕他闯出祸来,也不让他上柜,只在铺里做些杂活。想不到今日一番好意,救的竟是日本女子,心里自然恼怒至极。

    韩天重轻叹一声,过去捡起铁枪放回车上,二人顺路回家。一路上吴二叔仍是怒骂不休,天重心里却只想着那日本姑娘。但觉她笑起来时,嘴边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让人一见便觉温柔可亲。自己一生之中从未见过如此动人的笑容, 心中一时欢喜,一时怅然,竟是难以平静。
    第四章

    到得家中已是傍晚,韩天重先去了父母房中,见母亲沉沉睡去,王二嫂子正哄着幼弟入睡,父亲却不在屋内。问了才知,铺子里来个几名俄国车夫,急着要给马钉掌,城中俄人显要不少,韩世齐怕伙计应付不来,赶着前去支应。当下也不吵醒母亲,自去厨房盛了碗冷粥,就着馒头吃了,回到屋中,倒头便睡。

    他白天折腾的乏了,这一觉直睡到半夜方醒,起来去茅房撒了泡尿,回屋正要躺下。忽觉床头金光一闪,似有什么东西在那上面。过去细细一翻,只见枕边夹着一块亮晶晶的金属之物。拿在手中借着月光一瞧,乃是一枚金锁片。旧时人家生下小孩,每到满月之时,往往便打造这样一件小小物件挂在幼儿颈中,上刻“长命百岁”长命富贵“”等语,称为“长命锁”,乃是为子女祈福之意,各地风俗不一,却大体相近。韩天重自己便有一枚,只如今这枚却绝非自己所有。

    只见那金锁正中刻着"长命百岁”四字,旁边镂空,手艺颇为精巧。韩天重瞧了半晌,寻思:“这却是谁的东西?我这屋里向来不关门,每日进出之人不少,却又有谁会去睡到我床上。。。。。。嗯,是了,定是白天那人的。”

    记起白天那人曾在自己床上挣扎坐起,想来便是那时不小心落下的。心道:这物件虽小,却是价值不凡,那人破衣烂衫,连件像样的棉衣也无,却没有拿它去当铺当了,可见此物对他非比寻常。现下丢了,定然着急得很,不如我这就给他送去。”

    他日间见到那人身着单衣在雪中独行,心下好生佩服,又送了他去到“倚梅阁”,一路之上待得久了,自然而然便起了亲近之感。加之那人神神秘秘,令他颇感好奇,心中很想再见他一面。又想:“我送了这东西去,他心中感激,或许便将白天院子里那些话讲给我听了,也未可知。”

    想到这里,当下披衣出了屋子。院里众人都在熟睡,他也不招呼吴二叔,独自一人来到门口。那大黄狗“呜呜”低叫了两声,见到是主人,便不再吱声,天重过去拍拍它头,轻轻推门出了院子。
    夜里无人,他不赶马车,这一路行的甚快,不大会儿功夫便到了倚梅阁。韩天重生怕啰嗦,不愿再见老鸨等人,顺着外墙四处寻觅。在院子东边绕了半天,来到一处高高的围墙之外,隐约记得便是白天赶车穿过的那道巷子。见前面墙根不远处有棵高大槐树,环顾四周无人,手脚并用爬上树去。他从小生性好动,这等上树翻墙之事,自是轻车熟路。

    那大树枝叶茂盛,直伸到墙内。韩天重手把树枝踏上墙头,轻轻一跃,落到地下。见落脚之处离那厚重的铁门不远,当下走上前去。到了门前正要敲门,不由得一愣:“——这门锁怎么开了?”

    记得白天来时,那领路的老头从兜里掏出钥匙开门,颇费周折。如今门上的铜锁却已断为两截,落在地上。他随手捡起破锁瞧了瞧,见断口之处异常光滑,显是被人以极锋利的利器削断,心下惊异,伸手推门进了院子。

    只见院里和白天也没什么不同,仍是静悄悄的四下无人。韩天重来到屋前,叫了两声:“钱先生?钱先生?”却是无人答应。见屋门虚掩着,轻轻一推便既开了。屋内漆黑一片,显是并无人在。他好生奇怪:“怎的一个人也没有?难道全都走了?”心中纳闷,便向屋中走去,走得几步脚下似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一个趔趄栽倒,摔得好不疼痛。伸手摸了摸,只觉触手之处湿乎乎柔软异常,似有根根硬刺,再往上摸,便是眼眉口鼻,原来自己摸的竟是一张人脸,之前摸到硬刺乃是此人脸上的胡须。
    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韩天重“啊”的大叫一声,翻身坐起。借着屋外朦胧的月光一看,地下躺的竟是白天引路的那个老头。只见他仰卧地上,双眼圆睁,喉头处血肉模糊,鲜血正从颈中泊泊渗出,显然死去未久。

    韩天重心中怦怦乱跳,心道:“他怎么死了?是谁杀的他?是钱先生么?”一时间口干舌燥,只想冲出屋去,撒腿便跑。刚挣扎起来,转念又一寻思:“我现在冲了出去,有人见到报官,官府多半以为这人是我杀的,岂不是惹祸上身?就算最后终能说得清楚,也须费不少周章。这。。。。。。。这可怎么办好?”

    他骤见死人,一时间手足无措。好不容易定了定神,心道:“无论如何,先瞧瞧清楚再说。”环顾四周,见屋正中有张圆桌,上面似乎摆有蜡烛。当下走上前去,从兜里掏出火柴,划着递了上去。慌乱之下,手臂颤颤巍巍不听使唤,点了几次,蜡烛竟未点着。他心中暗骂自己没用,又划了一根,仍是未着。一连试了四五根,那蜡烛竟是半点火苗也无。韩天重心下奇怪:“这蜡怎的受了潮?”伸手去摸蜡芯,只觉触手处冰凉坚硬,仔细一瞧,原来这蜡芯竟是铁铸的。

    诧异之下,顺手摸去,原来不光蜡芯,整根粗蜡,连着蜡基和这桌子,竟都是生铁所铸。那桌子不大,中间一根桌柱却是极粗,想是焊在了地上。那蜡烛上面涂了白漆,宛若真蜡,若非仔细查看,倒也不易发觉。

    韩天重握住蜡烛左右晃了晃,蜡烛纹丝不动。往上一提,仍是无用。好奇心起,两手一起用力去拧那蜡烛,向左拧了几下毫无变化,又向右拧,刚一用力,那蜡烛竟连着底座转了起来,原来那蜡基之下竟是暗藏滑道。拧了几下,只听桌柱之中传来一阵咔咔轻响,左侧墙角地板忽然滑开,露出一条黑黝黝的地道来。

    他心中诧异,走到地道前伸手摸了摸,见地上铺的方砖,本来极是坚硬,那滑开的地板却是木板所制,上面刻了砖印,颜色调的便和地砖一般。若非当真踩上去,实是难以发觉。这地板龟缩在角落里,周围堆着扫帚簸箕等物,旁人自然不会去理会。只见一阶阶石梯顺着洞口直延伸到地下,也不知有多长,地道远处微微亮光,似乎点得有灯。
    他见到这等所在,大感奇怪,正犹豫是否要进去一探究竟,忽听背后“哒”的一声轻响,仿佛有什么猫鼠之类在地上走动。刚要回头,肩头一紧,已被人一把抓住。抓他那手力气大的异常,又凉又糙,竟似不像活人。韩天重大骇,心道:“莫非当真有鬼?”正要大叫挣扎,只觉脖颈一凉,一件冷飕飕的东西架在颈中,竟是一把锋利的匕首。

    却听一个阴恻恻的声音在耳边低声道:“要想活命,就别吱声,你张嘴一喊,便跟地上那人作伴了,听明白没有?”

    韩天重听得有人说话,知道不是鬼魂作祟,心中略定。只觉颈中那匕首霜寒透骨,显是锋利异常,当下不敢动弹,微微点头。

    却听那人轻笑了几声,又道:“嘿嘿,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想不到老子找了这许久,竟让你这小子误打误撞给碰上了,当真运气不坏,运气不坏,哈哈,哈哈。”他笑的时候憋紧了嗓子,显然怕被人发觉。

    韩天重脑中转的飞快:“这人是谁?那老头便是他杀的么?听他意思,显是正在找这密道,却被我给碰上了。。。。。。嗯,他杀人之后,不敢点火,自然发觉不了那蜡烛的机关。。。。。。唉,这人在屋中潜伏许久,我竟然全没发觉,太也粗心大意。他。。。。。。他会不会杀了我灭口?”

    想到这里,顿时手脚冰凉,额头冷汗涔涔而下。只听那人低声道:“小子,乖乖听话,我说什么,你便做什么,若是耍花样,大爷手一滑,你这条小命可就没了,。。。。。。听见了么,进去。”

    说着,架着天重便往地道中走去,韩天重不敢抗拒,只得随着他进去。这地道入口处甚是宽阔,两人一前一后倒也不觉拥挤。那人手持匕首逼着天重道:“轻轻的走,别发出声响。”韩天重受制于人,身不由己,一步步向前挪去。
    向下走了大约二十余道石阶,眼前一亮,便到了一条长长的甬道。这甬道约有丈余宽,墙上挂着油灯,颇为昏暗,两侧各有几道铁门,都上着锁,也不知里面装的什么。

    韩天重心道:“想不到这地下竟有这么一大片去处!这地方却是谁造的?瞧这工程如此浩大,普通百姓自是造不出来,那定是非同一般的大户官绅了,却不知这宅子之前是谁家的?身后这人又如何得知此处?莫非。。。。。。他也是来找钱先生的?”

    他边走边想,地底原比地上为凉,这地道更是阴森森的,一眼瞧不见尽头。两人走了许久,却也不觉得气闷,想来地道中另有通风所在。又走片刻,迎面一阵冷风吹过,韩天重不由得打了个激灵,忽觉前面似有声音传来,隐约一听,像是有人说话。

    那人在他耳边低声道:“过去听听,小心着点。”两人轻手轻脚蹭到近前,见前面右首边一道宽阔的铁门,话语声便从这铁门之中传出。那人手上一紧,示意他停下,两人站在原地侧耳倾听。

    只听门内一个苍老声音言道:“想不到江西的事情竟闹到这步田地,咱们远在关外又从何得知?若非黄老弟千辛万苦来到此处,只怕这事终究是要埋没了。”

    另一年轻声音道:“不错,咱们身处东北,消息闭塞,南边的事知道的实是不多,幸亏黄大哥到此,与咱们分说明白。黄大哥,那贼子当真是到了哈尔滨么?”

    “正是。“一人朗声道:我一路追得急,生怕他一入东北就此无影无踪。旁的事全都顾不上,衣服财物都当了,这才挣扎着到此。从长春过拉林河后,身上便没了盘缠, 若非白天那小兄弟相救,恐怕此时早已冻死在路上了。”

    韩天重听这声音吐字混浊,正是自己白天相救那人,激动之下,险些张口呼叫,身后那人将颈中匕首压了压,他心中一凛,当下不敢造次、

    只听那人恨恨道:“这恶贼害死了袁大哥,我与他仇深似海。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黄某千里迢迢,一路从江西追到东北。可惜这恶贼奸诈狡猾,实是机警,我几次将要得手,都被他逃了。在天津那次,还险些糟了他毒手。如今到了哈尔滨,黄某本已走投无路,幸蒙众位兄弟援手,实是感激不尽,只盼诸位看在同会情谊,助我手刃此贼,为袁大哥报仇雪恨。”
    他顿了一顿,又道:袁大哥自小待我亲兄弟一般,袁老太爷又几次救过家父,我若不能报得此仇,实无面目去见家乡父老。。。。。。又。。。。。。又怎对得起袁老太爷和我父亲?”说到这里,嗓子哽咽,竟是语带哭音。

    旁边 一人大声劝道:“黄兄弟放心,这恶贼杀我会中兄弟, 乃是我众兄弟的仇人,说什么也不能放过他。”

    “没错,咱们定需杀了这恶贼,替黄兄弟报仇!”

    屋中众人纷纷附和,都说要击杀此人,报仇雪恨。韩天重心想:“白天我救了这位黄大哥时,见他脸上愤愤不平,原来是要替人报仇来的。只不知这人怎生害了他大哥,这些人说的会中又是什么会了?”

    正凝思间,忽听一人沉声问道:“在下有一事不明,倒要请教黄兄弟。”

    那姓黄的汉子道:“沈大哥请讲。”

    韩天重听这人说话声音,正是白天里那双手插袖的身材高瘦之人,原来此人姓沈。
    只听那人道:“听刚才黄兄弟所言,那袁大哥遇害之时,此人正在附近,尚未远遁。想那江西省城亦有我会中堂口,你为何不去找他们相助?倘若大家一起动手,那人便算有天大的本事,也是难以逃脱。此中缘由兄弟实是不解,还望告知。”

    那姓黄汉子听了,犹豫半晌,说道:“实不瞒各位,袁大哥被害当晚,我便逃了出去,当下便去省城寻人相助。哪知到了省城堂口,众人却说:"阁下与贵兄长既已入了那组织,便与我等毫不相干,阁下二人胸怀大志,忧国忧民,叫人好生佩服。我们这等浅水,如何能养蛟龙?正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大家还是各走各的路罢。”我苦苦相求,对面始终冷言冷语。无奈之下,只得又返回军中,哪知军中已然激起兵变,乱成一团,我好不容易打听到那人的踪迹,这才一路追了上去。。。。。。唉,这事说起来恐外人笑话,因此我方才并未告知,倒不是有意隐瞒诸位。”

    “嗯,原来如此。”那姓沈的说了这句,便不再言语。

    那先前说话的老者长叹一声,道:“古人说得好,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 咱们虽说同属会中,但个人自己的抱负志向,会中向来不禁。只要大家互相之间义气深重,大节上把持得住,也就是了。既然都是生死与共的好弟兄,兄弟有难,怎能为了区区政见不同,便既袖手旁观?这。。。。。。唉,南昌城中的诸位,气量也未免太狭了。”

    屋中许久无人接言,静了片刻,忽听一个嗓音尖刻之人道:"黄老弟,在下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许大哥请说。”

    那人道:“听闻南昌变乱之后,贵组织在江西已拉起了好大一只队伍,每到一处乡下,便既打土豪,分田地,斗地主。折腾的好不红火,不知可有此事么?“”

    那姓黄的道:“不错,铲除地主恶霸,把土地分给穷人,使耕者有其田。那正是我们的宗旨。”
    “照啊,”那人冷笑一声,道:“刚才听你所说,你那袁大哥家中豪富,良田千顷,自是大地主无疑了。贵组织既然是消灭地主的,这等现成的买卖怎能放过?你大哥死在自己人手里,也可算是死得其所,正和古人大义灭亲之理。依我看也算不得什么冤屈,你这仇啊。。。。。。嘿嘿,不报也罢。”

    韩天重听得这里,不由皱了皱眉,心道:“此人说话怎的如此尖酸刻薄?那姓黄的言语之中这般敬重他那个袁大哥,为了给他报仇,连性命都不要了,听到这话,岂能干休?”

    他虽不懂屋中众人所说之事,但听那姓黄的汉子与众人讲述时,声音悲愤,慷慨激昂,白天又是那般情景,想来是个极重义气的热血男儿,心中早已对他大起好感。闻听有人出言刁难,不由得为他鸣不平。
    第五章

    果不其然,屋内“啪”的一声脆响,显是那姓黄的汉子以手拍桌,只听他大声道:“黄某流落关外,九死一生,幸得诸位相救,此恩此德难以为报。他日若能侥幸不死,诸位有用的上在下的地方,尽管吩咐,刀山火海,绝不皱一皱眉头!袁家待我父子恩重如山,黄某自幼和袁大哥亲如骨肉,不敢闻兄之过,就此告辞!”

    紧接着是桌椅挪动之声,想来那姓黄的汉子愤怒之下,便要离去。韩天重大吃一惊,这人若是从屋中走了出来,立马便瞧见了二人,那便如何是好?身后这人心狠手辣,恐怕立时便将自己杀了。但觉抓住自己肩头的手也是一颤,显然那人眼见行踪暴露,心中也是惊骇至极。

    正惊慌间,只听屋中一人缓缓言道:“黄兄弟稍安勿躁,这位许老板在会中已久,说话向来便是如此,倒也不是真的对你兄弟二人有什么恶意。在座诸位都知道他的脾气,谁也不会当真,还望你多多包涵,咱们坐下说话。”

    这人声音清朗,言语之中自有一股威严,正是韩天重日间所见那钱先生。

    “——钱堂主言重了,在下性命是诸位所救,又怎敢怪罪?”

    屋门久久不开,显然那姓黄的汉子被他劝得坐了回去。屋外二人都松了口气,韩天重心道:“钱堂主?难道这钱先生便是此处的什么堂主么?瞧他文质彬彬,便似个教书先生,想不到竟有如此威势。”

    只听钱先生道:“此事究竟如何办理,还请诸位兄弟各抒己见。”

    “那还有什么说的?当然是替黄老弟报这血海深仇!”一人声音洪亮,正是日间那个胖汉。

    “我姓杨的平生最佩服的便是有担当,讲义气的好男儿!黄老弟千里奔波追这贼子,不说别的,单就这份义气便叫人好生敬佩!他既然来找咱们相助,那便是瞧得起咱们,无论如何,定须助他报了此仇。倘若当真让这贼子从咱们手中溜了,跑到毛子的地界。嘿,以后奉天那帮家伙可又有得说嘴了——哎,谭兄弟,我这可不是说你啊,你可千万别怪哥哥。”

    一人笑道:“杨大哥说哪里话来?咱们过命的交情,兄弟怎会见怪。”这人说话平卷不分,似是辽奉口音。
    @方棠 2020-07-20 13:56: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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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下屋中议论纷纷,都说要相助那姓黄的,那口出刁难之语的许老板却不再言语。钱先生待众人话音已了,说道:“既然大家主意已定,此事就不必再说了。黄兄弟,不知那人现下到了何处,是在城中住下了么?”

    姓黄的道:“我两天两夜未睡,一路打听到阿城镇中。都说有一南方口音的人雇了辆大车,慌慌张张直奔哈尔滨而来,瞧那衣着相貌正是此人,我这一路追得甚急,谅他也没有闲暇住店休息,想来是在城中躲了起来。”

    他顿了顿,又道:“这人一路向北,似乎并非穷极乱闯,像是早就有意前来此处,这却令人好生奇怪,或许他另有图谋,想来投靠什么人也说不定。”

    “那也无妨,”钱先生道:“只要在此城中,咱们终须找得到他,就只怕他住得几晚,便既溜了——潘兄弟,你明日叫手下弟兄,在城中各处出城的要道,车站、骡马店等仔细搜寻,看看是否有此人踪迹。”又对另一人道:“’唐师傅,劳烦明日多派人手,在各处旅馆、酒店、茶肆、戏院等细细打听,倘有消息,便既速速报于众人,却不可打草惊蛇。”

    那潘唐二人朗声答应了。姓黄的谢道:“多谢诸位仗义援手,在下感激不尽。”

    “此乃份所应当,黄兄弟不必客气,快快请起。”钱先生劝他起来,又对先前那老者道:“此事暂且不提,关老先生,你此次去天津,可探到什么消息么?”

    “哼,说起来当真令人气炸了肺!”那老者气愤道:“我到了张园的日租界,托人四方打听,好不容易得了讯息,原来他最近和日本人走的甚近,宅子里天天都有日人进出,想来他是打定主意,要和日本人串通一气了!”
    他顿了顿,又道:“自古无不灭之王朝,既然气数已尽,天道如此,那也不可强求。谁知他如此倒行逆施,竟要将祖宗基业都卖与外人!去学那石敬瑭做那日本人的 儿皇帝!这,这岂不是自绝于国家!自绝于祖宗!当年太祖太宗何等雄才大略,想不到传到子孙手里,竟然。。。。。。竟然。。。。。。唉。。。。。。“气愤之下,再也说不下去。

    屋里众人都不言语,隔了好一会儿,忽听那声音尖刻的许老板笑了笑,说道:“关老先生,日本人在旅顺烧杀抢掠,无恶不作,那是不用说的。可当年你们满清入关,扬州十日,嘉定三屠,杀得天下血流成河,却也不见得比日本强到哪去,大家彼此彼此,你这生的哪门子气啊。”

    “你,你——”那老者气的说不出话。旁边有人道:“许老板,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关老先生平日里忧国忧民,一片赤诚之心,咱们都是亲眼所见,你这般讥刺于他,实在太也过分。”

    那许老板道:“怎么?他们当年做得?难道我便说不得?”

    那人冷笑道:“陈年旧事,又提它作甚?要是如此算来算去,众人也不必聚在一起了。咱们会中向来没那么多乱七八糟的规矩,莫非真要弄得四分五裂,大家各行其是,方趁你意么?”

    “那也不然,这话——”许老板还待说下去,钱先生却打断道:“各位不必再争,此事咱们早有定论。如今国难当头,大义为重,满汉一家。许老板,这等无聊的话语,以后不可再说。”
    许老板听得堂主发话,干笑几声,便不再言语。却听钱先生道:“日人既然有此野心,倒也不可不防,谭兄弟,你在军中,可有什么消息么?”

    那姓谭的道:“军中没听到什么消息,前年与俄人冲突一场,咱们吃了大亏,一时没什么动静。少帅任国府委员,尚在北平,我已许久不曾见他。但日本人当年炸死老帅,我东北军人人视之为大仇,倘若真有什么异动,想来不会束手待毙。”

    钱先生道:“话虽如此,但日人窥伺我东北已久,厚积薄发,来势凶猛,恐怕一场大的风波就要近在眼前。。。。。。唉,前路漫漫,也不知将来究竟如何。”他叹了口气,缓缓道:“蒙众位瞧得起,在下忝居这堂主之位,无德无能,不能将我会发扬光大,上报国家,下安黎民,实是愧对当年方堂主所托。。。。。。只盼各位尽心竭力,奋勇对外,与日本人誓死周旋到底,方不愧我辈堂堂男儿的好名声。”

    只听屋中众人连那许老板在内,都齐声叫道:“钱堂主放心!我等绝不辜负堂主之意,愿与日人誓死周旋!”那“誓死周旋"之声隔着铁门传出,在走廊里激起阵阵回声。

    韩天重耳听这些慷慨激昂的话语,心下好生佩服。寻思道:“瞧这些人都是满腔热血的好汉子,若不是身处险境,无论如何和也要和他们结交一番。”
    那钱先生接下来所说,便是一些会中琐事,什么哪处铺子进项如何,哪里尚需加派人手,韩天重也听不大明白。只觉脖中一紧,身后那人低声道:“退回去,慢慢走。”韩天重只得缓缓转身,顺着那人往来路挪去。脑中却想:“瞧这人行止,显是要不利于屋中众人,我是否应该向他们示警?还是先逃了性命再说?”

    挪了几步,屋中众人的话语,已听不大清。眼见越来越远,他心中焦急起来:“不知此人回去要如何对付他们?这人心狠手辣,已将那看门的老头杀了,什么事做不出来?他这样溜了出去,显是要召集人手,将他们一网打尽,那却如何是好?”

    心里想着,眼前似乎出现钱先生众人尸横遍野,倒在血泊之中的场景。越想越怕,胸中热血上涌,寻思道:“死便死了,总不能为了逃命,便将这些人弃于不顾,那算得什么男子汉大丈夫?况且,瞧这人样子,便算出去,他也多半放自己不过,何必又搭上众人性命?”

    想到这里,当下停了脚步。那人见他停步,手上用力一抓,韩天重只觉肩头剧痛,回肘便向那人心口撞去,那人猝不及防,手不由得一松。天重身子向前猛蹿,刚踏得一步,肩头又被他抓住。只觉喉头一痛,脖颈已被刀划了一道口子。剧痛之下,忍不住便叫了出来。那人一惊,低声骂道:"小子,你作死么?

    话音未落,只听砰地一声响,屋门被人一脚踹开。“什么人!”“干什么的!”声随人到,屋中众人纷纷窜出,站到走廊之上。
    那人见行迹已露,一转身将韩天重架在身前,自己身子略蹲,缩在天重身后。他进这地道之前,本已有了挟持韩天重,以求自保之意。这几下兔起鹘落,快的异乎寻常。他身材本较韩天重为矮,这么一缩之下,众人便看不见他头脸。只见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架在眼前这年轻人的颈中。那年轻人神色慌张望着众人,颈中鲜血不停渗出。

    那姓黄的汉子站在后面,见到是他,挤上前来,叫道:“小兄弟,是你!”

    韩天重心中苦笑,自己本想和他见面,想不到面是见到了,结果竟是这等局面。他颈中受伤,不敢再挣,见屋中出来的人足有十几位,甬道虽宽却也站不下这许多人。只前面几位居中便是钱先生,左右立的是白天那胖瘦二人,余人他只闻其声,不知究竟是谁。

    钱先生认出眼前这年轻人正是白天来的那人,心中颇感诧异,脸上却是神色不变,淡淡的道:“朋友深夜光临,不知所为何事?在下等人未能远迎,多有失礼。不妨先放了这位小兄弟,咱们进屋详谈如何?”

    那姓杨的胖汉喝道:“你这厮是哪里来的野鬼?老王呢?”

    天重心道,这老王想必是外面被杀那老头,此时早已当真做鬼。却听那人阴恻恻道:“嘿嘿,在下来的冒昧,扰了诸位相聚的雅兴,实是多有得罪,不敢叨扰,诸位还是回屋去吧。”

    众人冷冷的看着他,都不答话,一名军官模样的黑瘦汉子,伸手扶住腰间枪托。旁边几人将手探入入怀中,想来身上各藏兵器,只待钱先生一声令下,便既上前擒住此人。
    钱先生向后轻轻摆手,示意众人不要轻举妄动,说道:“阁下如此身手,想来不是无名之辈,何不赏下腕儿来,叫钱某和众位兄弟也好有个称呼。”

    那人嘿嘿一笑,道:“钱堂主不必客气,诸位都是英雄豪杰,在下却是鸡鸣狗盗之徒,怎配和各位结交?在下既然行踪已露,你用话套我,也是无用。不如这样,咱们来做个交易。”:

    钱先生目光在二人身上扫了几扫,道:“老兄请讲。”

    那人道:“在下深夜到此,得罪了诸位,心中很是不安。请诸位忘了眼前之事,就当在下从未来过,将我当个屁放了,咱们各走各的路。不然的话,诸位大可一起上前将我杀了,只连带赔上这小兄弟一条性命。嘿嘿,瞧这位小兄弟年纪轻轻,还不到二十岁,倘若就此死了,未免有些可惜。”他话音虽然镇定,抓住韩天重肩膀的手却是微微颤抖,显是心中十分害怕。

    钱先生尚未答话,只听人群中那尖嗓子的许老板高声道:“笑话!咱们是何等样人,岂能受你这家伙摆布?这小子和咱们非亲非故,你趁早将他一刀杀了。你这厮鬼鬼祟祟的监视我们,难道还想逃得性命么?”

    那人哼了一声道:“不愧人称“要钱不要命”的许老板,果然心狠手辣,就只怕违了贵会的规矩。”

    他嘴上说着,心中却也不知韩天重和这些人究竟有何关系,能否借此逃得性命,委实难说。但事已至此,除了拿他当救命稻草,也实在没有别的办法。如今情况凶险,须得当机立断,若有片刻迟疑,只怕立马尸横当场,当下提高嗓音道:“在下数一、二、三。请各位将身上的家伙扔到眼前地上,各位只要如此做了,上去之后我自会放了他,但倘若我数到三时,还有人不扔,那就只好委屈这位小兄弟和在下同赴阴曹地府了。”
    说着,紧盯着众人,高声喊道:“一——二——杨大把头,你当真不扔么? ”

    那姓杨的瞧了瞧钱先生,见他微微点头,便道:“好,姓杨的认栽了。”当下从怀中摸出两把黑黝黝的盒子炮,“啪”的一声摔在地上。

    那人高声赞道:“果然豪气干云!不愧是昔年威震关外的杨金虎,在下佩服之至。”

    那姓杨的眼一瞪,道:“你竟然识得我。”那人朝天打了个哈哈,说道:“杨大爷当年在辽北“双枪夺四寨”,“一马定三山”。十日之内杀得天桥山四处绺子全都散了伙,关外绿林道上的好汉各个心惊胆战,在下眼睛不瞎,耳朵不聋,这等壮举怎能不识?”

    那姓杨的一愣,仰天大笑道:“哈哈,不错,算你这厮招子亮,”转头又对韩天重大声道:“小兄弟,你莫要怕,男子汉大丈夫,便是死了也不皱一皱眉头。这人要是当真害了你,咱大伙把他剁成肉酱,替你报仇。”

    韩天重听他说得豪爽,心中激荡,大声道:“杨大哥,我不怕!你们杀他替我报仇便是,不可放他走了。”那人刀一用力,韩天重脖中一疼,强忍着没叫出来,只觉伤口又深了几分。

    那人冷冷道:“小子,寻死也不急在一时,再不闭嘴,你就连话也说不出了。”韩天重把心一横,叫道:“反正都是死!出去你也放不过我,不如咱俩一起死在这,路上还有个伴儿。”他嘴上虽如此说,毕竟不愿就此丧命,当下不再动弹。

    “好样的!是条汉子!”杨金虎大拇指一竖,道:“姓杨的交了你这位朋友。”
    第六章

    那人不再理会,转头向那黑瘦军官道:“谭队长,你身为大帅府的保安队长,自然枪法如神。据说当年张大帅在洮南剿匪中了埋伏,你当时还只十八岁,保着年幼的少帅单枪匹马杀了出来,所过之处弹无虚发。那匪头陶胡亲自领着二三十个弟兄前来堵截,被你一枪撂倒马下,余人一哄而散,此事众口悠悠,不知真假?兄弟胆小的很,不敢轻易尝试,请你将腰间配枪解下,扔在地上。”

    那姓谭的军官冷哼一声,将枪丢下。那人又点了几人姓名,众人见他对各自来历如数家珍,都感惊异。虽然不知韩天重到底是谁,但见钱先生有意回护,杨金虎等又纷纷抛出武器,当下便都照做了。只剩那白天的高瘦汉子,他两手仍是叉在袖中,动也不动。这人虽站在前面,自出来以后却一声不吱,便似并不存在一般。

    身后那人见所谋得逞,心中暗喜,拉着天重退了一步,朝那汉子道:“这位兄弟不知怎样称呼?难道没听到在下的话么?”

    那汉子一笑:“老兄未免太也谨慎,在下乃碌碌无名一小卒,手无缚鸡之力,怎能跟在场各位相比?区区不才连枪都不会用,你又何必多心?”

    那人冷冷道:“哼,沈大侠,这话你瞒旁人尚可,如何瞒得了我?阁下若是碌碌无名,只怕江湖上再没有名之辈了。”

    那汉子皱眉道:“老兄只怕认错人了。”

    “沈大侠何必掩饰?”那人盯着他道:“阁下行事向来神出鬼没,或许侠名不显,可令师兄的大名在下却早就如雷贯耳了。”

    他这话一出口, 那汉子眼中精光一闪,随即隐没,淡淡的道:“怎么?你认得我师兄么?”

    那人哈哈大笑,笑声在甬道中来回激荡,震得人耳中发麻,只听他朗声道:“我这等无名小卒,如何配跟令师兄结交?令师兄在北平城里,一月之中连盗三十余家高官富户,连段祺瑞,张宗昌这等政府要员都难幸免——哈哈哈,燕子李三名满天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那又何必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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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天重听到这里心中也是一惊,那“燕子李三”乃民国年间天下第一名盗,当真是妇孺皆知。街头巷尾常常流传他的种种神奇传说,讲得如何如何玄妙。想不到眼前这人竟是他的师弟。

    那姓沈的汉子笑道:“阁下眼光锐利,令人佩服。只在下这几手三脚猫的玩意,如何能跟李师兄相提并论?那也太抬举我了。”

    那人冷笑道:“嘿嘿,昔年曾听河北道上朋友言道,“四两三钱紫金镖,太行双燕逞英豪,若遇大燕尤尚可,若遇小燕命难逃!”却不知沈大侠如何也到了关外?沈大侠一手燕翎金镖出神入化,早已青出于蓝,你又何必太谦?这等杀人不眨眼的功夫,在下可不敢轻易领教,请你伸出手来,放到面前,好让在下心中安定。”

    那姓沈的汉子微微一笑,将手从袖中伸出,立在面前。只见这双手除了十指较常人略长,倒也没什么特别之处。

    眼见众人从命,那人朗声道:“各位果然都是舍己为人的好汉子,在下佩服之至。咱们就此告辞,请各位站在原地不要动弹,那个走上一步,便是要了这小子的命。”

    说着,架着天重慢慢向后退去。众人见钱先生并不发话,当下谁也不动,十余双眼睛都盯住了二人。甬道里一时间静悄悄的,只听见两人轻微的脚步声。
    韩天重心中焦急万分,苦于要害被制,不得不受人摆布。他虽不敢妄动,但眼珠四下转去,寻觅有什么逃脱的良机。朦胧中,只见那姓沈的汉子右手中指似乎往下点了两点。韩天重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凝神再看,却见他手指果然微微向下摆动,只是动得甚慢,幅度也不大,显是怕那人发觉。

    天重心道:“他这是什么意思?莫非是让我低头?可我若是一动,这人手上加劲,一刀就要了我的命。那些枪都扔到了地上,就算动作再快也来不及相救,那岂不是自杀一般?”

    心中想着,右手却偷偷立在身侧,也学那人一般,中指向下点了几点。只见那姓沈的汉子轻轻眨了眨眼,似是点头同意。甬道中油灯昏暗,身后那人虽然全神戒备,但终究没法一一顾到,他二人这点小动作自是难以发觉。

    眼见越退越远,韩天重额头冒汗,寻思道:“若再不当机立断,只怕机会已失。反正死路一条,我挣扎一翻,总也强似出去以后束手待毙。 ”

    当下把心一横,右手冲那姓沈的一握拳,算是给个信号,随后叫道:“咦?那是谁?”。身后那人一愣:“什么?”韩天重猛地把身子往下一蹲,只觉冰冷的匕首顺着下巴划过口鼻,直到了头顶。那人心中一惊,回刀猛勒,喝道:“小子,你干——”

    话音未落,只听“啾”的一声长鸣破空而来,便似飞燕高声鸣叫一般。韩天重只觉顶上一凉,几缕头发顺着匕首滑落,那匕首“叮”的一声,落到地上。他心中怦怦乱跳,回首瞧去,见那人仰面躺在地上,额头正中插着二寸长短一支金光闪闪的器物,形状好似燕子的尾羽,半截露在外面,兀自摇晃不止。
    钱先生上前搀扶道:“小兄弟受惊了,快请起来。”

    当下众人都围了过来,韩天重惊魂未定,喘息几口,向那姓沈的汉子道:“多谢沈大哥救我。。。。。。小弟今日真是大开眼界。”

    姓沈的一笑,道:“雕虫小技,倒让兄弟见笑了。小兄弟心思细密,胆气过人,沈某很是佩服。”说着,回身将那燕翎金镖从那人头上拔出,就着他衣服擦干血迹,揣入怀中。

    杨金虎撕开衣襟,替韩天重裹了颈中伤口,那姓黄汉子上前揽住天重道:“小兄弟,你怎么来了?你脖子上的伤如何?要不要紧?”

    韩天重从怀中摸出那金锁递给他,道:“黄大哥,你将这东西忘在了我那,小弟给你送来。”

    那姓黄的握着金锁,心中感动,道:“兄弟如此仗义,在下可不知该说什么好,倘若你因此有了闪失,岂不令在下抱憾终身?”

    韩天重微微一笑,问道:“大哥身上的伤可好些了么?”

    那姓黄的点点头,激动之下,竟说不出话来。只见一个衣着华贵的中年汉子来到近前,尖着嗓子道:“小兄弟,在下刚才随口跟那人敷衍,言语中得罪了你,你不会怪我吧?”

    韩天重听他声音知道是那许老板,刚才他曾撺掇那人杀了自己,本来心中有气,但他天性豪爽,既已脱险,也就不足挂怀,当下道:“大哥可是姓许?你顾全大局,小弟怎会见怪?许大哥如此说话,那是瞧不起小弟了。”
    “好!果然够爽快!”许老板点点头,回身去查看地上那人,问道:“却不知此人是何来历?他怎知道我们在这?小兄弟,你是怎么遇上他的?”

    当下韩天重便将自己所遇告知众人,大家上前仔细端详,见这人身材矮小,獐头鼠目,相貌十分猥琐,众人却都不认得。又搜他身上,除了几块大洋,一个小烟斗之外,并无其他物件。许老板将他身子翻转过来,众人都“咦”了一声,只见那人左手腕上纹了一条黑色小龙,张牙舞爪,头角峥嵘,画工极是精细。

    许老板皱眉道:“沈老弟,你常闯江湖,可曾见过这东西么?”

    那姓沈的摇了摇头,许老板向钱先生道:“堂主,这家伙显然是冲着咱们来的,却不知他身后正主儿是谁,此地不宜久留,我看咱们还是先避了开去。”

    钱先生点点头,众人拖着那人尸首,来到地上屋内,见那看门老王横死在地,无不愤慨。杨金虎破口大骂,被钱先生拦住。当下众人在院子内挖了两个土坑,将二人尸首埋了。眼见天将见亮,钱先生开了院角一扇隐藏的小门,领着众人出来,冲韩天重一抱拳,道:“小兄弟,多谢你方才仗义相助,令我等不至狼狈,老朽代众兄弟谢过了。”

    韩天重连忙回礼,道:“哪里的话,在下性命是这位沈大哥所救,诸位大哥豪侠磊落,小弟十分敬佩,很愿与诸位多亲近亲近。”

    钱先生微微一笑,道:“小兄弟与我等相识一场,缘分不浅。只今日时候不早,咱们还是各自散去,以免敌人再来搅扰。三日之后正午,请小兄弟来江边“正阳楼”一叙。”

    韩天重道:“好,小弟定当如时前去。”

    韩天重与众人作别,自顾回到家中。到了屋里对镜一照,见喉头处被划了寸许长一道口子,好不疼痛,心中不由得一阵后怕。想起方才种种遭遇,又禁不住兴奋难耐,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直到天将大亮,这才迷迷糊糊睡着。

    醒来已是过午,当下也不去柜上,找了间药铺敷了药。所幸正是冬天,人人厚衣长裤,这伤口倒也不易发觉。如此过了三日,到了与众人相会的时辰,他早早来到江边北三道街的“正阳楼”。此地乃城中有名饭庄,尤以各式熏酱菜出众,韩天重曾来过几次。到了门口,见好大一处阁楼,伙计正搭着毛巾往内迎人。他进了大堂四下张望,未见众人,正要上楼去寻,一个车把式样的人走到近前,低声问道:“小哥可是姓韩?”

    韩天重点点头,那人道:“这边请。”当先领路,带着天重穿过跨院,来到后院一间青砖瓦房。推门进去,见屋正中摆着一桌酒席,钱先生等分坐一圈,见他进来,便都站了起来。

    钱先生道:“小兄弟来了,快请坐。”

    韩天重客套一番,随他坐了。只见相陪的有四五人,黄大哥,杨金虎,许老板,和那姓沈的汉子都在,却不见那姓谭的军官和那姓关的老者,想是二人另有他事。
    酒席甚是丰盛,众人殷勤相待,很是热情,却绝口不谈当晚之事。韩天重心想:“你们既不说,我也不好开口便问。”当下只捡些坊间趣事随意说了。众人问他出身,天重照实相告,在座的除了那姓黄的都听过韩家铁铺的名号,着实夸赞一番。天重问起众人姓名,那姓黄的单名一个纵字,钱先生名叫钱百川,许老板大号许佑谦,乃是城中有名的当铺“聚源阁”的掌柜。那姓沈的汉子叫做沈归潮。当下众人推杯换盏,边吃边喝。

    酒过数巡,钱先生冲外面挥挥手,进来两个汉子将门掩上,并排站在门外守着。钱先生端起一杯酒,向韩天重道:“小兄弟,咱们一见如故,什么事也不用瞒你,我们这一群人聚在一起,并非光是脾气相投,这其中缘故,只怕你尚是不知,待老朽与你分说明白如何?”

    韩天重举杯道:“正要请教老先生。”

    二人干了一杯,钱先生道:“不知小兄弟对当世之帮会可有了解?”

    韩天重道:“小弟孤陋寡闻,只听人说过,江湖上向有青帮,洪帮之称,人数颇众,其他却是一概不知。”

    钱先生点点头,又道:“那青帮,洪帮出自何处?你可知道么?”

    天重摇头道:“这个却是不知。”

    “青帮,洪帮本出同源,其根上都出自清初的“天地会”。

    “天地会?”

    “不错,”钱先生道:“那天地会乃是康熙年间所创,创立者或说是郑成功,或说是少林寺的俗家弟子,已不可考,但殊途同归,其宗旨乃是“反清复明”。

    “反清复明?”韩天重想起当日那姓关的老者,不由得向许老板瞧了一眼,见他正拿着只鸡爪大嚼,浑不在意。

    钱先生道:“正是,当年崇祯皇帝吊死煤山,满清以少数民族入主中原,中原汉人自古以来视其为化外蛮夷,自然不服。满人又行剃发易服之政,凡有违抗,杀戮极惨。因此各处反抗此起彼伏,络绎不绝。清初几任帝王,在这上面花的心思着实不小。直到了康熙年间,这势头才渐渐平了下去。”

    他顿了顿,又道: “表面上的反抗虽说停了,但民间却一直蠢蠢欲动。各路反清人马纷纷转入地下,那“天地会“便是其中最大的一支。 但此时清朝已统治中国数十年,根基已牢,百姓心怀故国之心渐去,康熙帝又甚是英明,施政颇为妥帖,这帮人自然也就兴不起什么风浪。如此蹉跎岁月,哪知到了雍正年间,形势又变,这“天地会“中有一批人竟然投靠了清廷。”

    “相传雍正继位之初,国库空虚,便招百姓兴办水路粮运,又称漕运。天地会中有三人结为异性兄弟,接了这门差事,久而久之,便将“反清复明“的宗旨改为了“安清保清”。他们广招门徒,另立门户,成立了“安清帮”,那便是今日青帮的由来。”
    韩天重对这些历史典故向来不熟,只觉有趣,当下静静听着。

    只听钱先生续道:“青帮分出去后,会中另外那些人,自然视他们为叛徒,仍是一意反清,这些人便是洪帮了。那“洪”字乃是“汉”字少了土,意为汉人失去土地,誓要夺回。百余年来。 青洪两帮一直冲突不断,双方杀戮极惨,也不知多少人为此丧命,那真是。。。。。。唉。。。。。。”

    说到这里,钱先生叹了口气,似是心中颇有不忍。许老板在旁冷笑道:“我说堂主,还是收起你那菩萨心肠吧,什么反清安清!都是屁话!青帮也好,洪帮也罢,说得好听,现在不全都成了地痞流氓?要我说当初还是杀得少了,就应该把他们都一勺烩。”

    钱先生一笑,也不在意,接着道:“当时会中却有另外一批人,这些人既不愿意帮助洪帮,也不愿意相助青帮。他们入会有的是为了锄强扶弱,有的是为了仗义助人,对于国家大事,本就不怎么关心。只要百姓日子过得安定,谁也不来欺负咱们,哪个做皇帝,那也没什么分别。”

    “这话对了。”韩天重忍不住道:“什么满人汉人,到头来不都成了中国人?我看也没必要成天打打杀杀。大家关门过好日子不是挺好?”

    “韩兄弟见识不凡呐,当真令人刮目相看。”许老板横了他一眼,韩天重笑道:“小弟能有什么见识?只是想,当初满人虽然杀的人多,可那都是百年前的事了。杀人的那些人早已死去多时,当真想要报仇,却也无从报起。倘若去找他们子孙为难,那也不是大丈夫所为。退一步讲,就算真把他们全杀了,死的人也活不过来。我在学堂里曾听先生讲,如今中华民国,讲的是五族共和。咱们中国现在到处被人欺负,有时间算这些旧账,还不如聚在一起商量对策为是。 ”

    “说的好!”杨金虎拍桌赞道:“韩兄弟,你这番话可真说我心窝里去了。来,咱们干一杯。”

    说着,提杯一饮而尽,抹抹嘴道:“许老板,不是我说你,你这人做事没的说,又够义气,又讲交情。只是有时候说话太也刻薄,关老先生虽是满人,可一片爱国爱民之心跟咱们也没什么分别,你何必总是跟他过不去?”

    许老板嘿了声,道:“你杨大哥久居关外,自是无牵无挂。我姓许的却是祖籍扬州,当年我祖宗死人堆里爬了出来,千辛万苦才挣命到此,没给满人杀绝了。我说他两句,又能怎的?”

    杨金虎摇头道:“说不说自然在你,我是怕坏了咱们兄弟间的义气。”

    许老板还待再说,韩天重怕两人拌起嘴来,忙岔开道:“钱先生,你方才所说那两不相帮的一批人,后来怎样?那便是你们么?”

    “不错,先辈们不愿意趟这摊浑水,又不想好不容易聚在一起的各路豪杰,就此烟消云散,因此商量着另创一会,那便是我等的前身。”

    “却不知贵会如何称呼?”

    钱先生一仰头喝干了酒,凝视着酒杯,缓缓言道:“临危扶难,佑我忠魂,以正乾坤,以济世人。我们便叫做“乾坤会”。”
    第七章

    韩天重心中一凛,道:“记得那日我送黄大哥去,曾听你们说什么“一轮明月满乾坤”,想必就是贵会的切口了。”

    钱先生道:“不错,乾者天也,坤者地也。乾坤二字亦是天地的别称,我们本出天地会,会名便也出于此处。我会行事想来隐秘,当年创会之人只想大家聚在一起,有什么事合众人之力,办起来方便,倒也没什么宏图大志。因此各地虽有堂口,但多半自行其事,少有往来,相互之间也并无统属关系。众兄弟大多是行走江湖之人,做事不喜张扬。我们又都不认得黄兄弟,这才与他说起切口来。当日事出非常,对韩兄弟颇有怠慢之处,还请不要见怪。”

    天重谦道:“诸位大哥慷慨豪侠,小弟仰慕的紧,钱先生再说这等客套话,可当真见外了。”

    “说的是!”杨金虎高声道:“堂主,咱们都是直肠汉子,也不必说这些婆婆妈妈的话,干脆挑明了罢——韩兄弟,我们大家商量一下,觉得你这人不错,想邀你入会。 ”

    天重一愣,想不到对方竟然直言相邀,他毕竟出身良民,家中都是本分之人,说到入会之事,心中好生踌躇。见桌上众人都凝视着自己,犹豫道:“这。。。。。。诸位如此盛情,小弟受宠若惊,就只怕。。。。。。只怕。。。。。。”

    “只怕什么?”杨金虎皱眉道:“咱们关外汉子,哪那么多废话?就一句,你认不认我这个大哥?”说着,拿起酒杯一饮而尽,将空杯对着天重。

    他本天性便喜结交,自打与这些人相识以来,颇觉畅快,早有亲近之意,待见到杨金虎这等粗豪举动,心中更是热血彭拜,顿将父母平日教诲抛到脑后,当即高声道:“好!小弟愿与诸位哥哥同生共死!只盼诸位别说我不配!”当下举起酒杯一口干了。

    众人相对大笑,举杯共饮。韩天重酒劲上头,说话也不似方才拘谨,大家有说有笑,屋中欢声一片。

    又喝几杯,钱先生道:“韩兄弟,你如今虽已入我会中,尚算不得正式会众。须得一年之后,众人考察无恙,方能行入会之仪。此乃会中旧规,却非众兄弟对你有什么放心不下之处,盼你见谅。”

    天重尚未答话,杨金虎道:“堂主,韩兄弟这般人品,有谁信不过?还考察什么?我看这些破规矩都免了吧。”

    钱先生微笑道:“韩兄弟的人品自是没的说,只是规矩不能乱废。无论怎样,咱们都一般当他是自家的好兄弟。”
    天重道:“正是,小弟何德何能,岂可因我乱了规矩?不瞒各位,其实在小弟心里,入不入会也没什么,只要能常和各位大哥在此相聚,把酒言欢,那便是快活极了。 ”

    “哈哈,痛快!”杨金虎抚掌大笑,道:“就是这话!兄弟,大哥今儿高兴,送你一件见面礼。”

    他这时酒已喝了有七八分,当下敞开衣襟,露出毛茸茸的胸脯,伸手从怀中掏出一件金光闪闪的物件,甩到桌上,乃是一枚黄金雕成的圆牌。那圆牌宽宥四寸,成虎头之型,雕刻的极是狰狞,上端穿一小孔,连有细线。众人见到此物,都是一愣。

    沈归潮微笑道:“杨大哥出手可阔气的很呐,连这压箱底的东西都拿了出来。你就不怕给韩兄弟惹下麻烦?”

    杨金虎哈哈一笑,道:“姓杨的身无分文,穷光蛋一个,身上值钱的也就只这东西。韩兄弟,你家趁人值,钱是够花的。可万一哪天有个马高镫短,手头紧了,不妨拿它去许老板的当铺当了,我看也值得几块大洋。”

    许老板皱眉道:“你这东西我可不敢要,别说引来土匪胡子,就是官府见到,也不得了。我们做买卖的挣的是太平钱,每日里打打杀杀,那还不如趁早关门。”

    众人哈哈大笑,钱先生道:“韩兄弟,你将这虎头金牌贴身藏着,不可为外人见到。咱们东四省山高水长,土匪不少,你久居城中,自也用它不着。可哪天万一真遇上为难之处,只需将此物亮了出来,任他多大的山头,也不敢动你分毫。见此牌如见本人,这是你杨大哥吃饭的家伙,可要小心对待了。”

    韩天重拾起金牌,见背面刻着个龙飞凤舞的“杨”字,心道:“我家做的正经生意,要这东西何用?不过总是杨大哥一番好意。”当下称谢收了,贴身藏好。众人天南海北,高谈阔论,席间又说起当晚刺探那人,却都不知他来历,无从猜想,只得多加留意。这一席饭直吃到太阳落山。钱先生道:“时候不早,咱们今日就此罢了,请韩兄弟先回家中,待老朽将会中诸事安排一番,再来相请兄弟商议。”
    天重冲众人行礼告别,那姓黄的汉子黄纵起身道:“我送送兄弟。”当下陪着天重出了正阳楼。

    二人来到街上,黄纵道:“韩老弟,那日若非你仗义相救,我早已客死异乡,这救命之恩,在下还没向你正式道谢。”说着,便要拜了下去。韩天重赶忙拦道:“这点小事,黄大哥快别放在心上。不瞒大哥说,小弟听了你的事,心中很是敬佩,想和大哥多亲近亲近,咱们再去喝两杯如何?”

    黄纵欣然答应,二人携手同行,过了滨江铁道,来到道里一处饭庄。 这饭庄主人姓郑,原是本埠道台衙门的主厨,民国之后那道台衙门早已灰飞烟灭,便积攒本钱自己开了间店。他烹饪手艺甚是精妙,每日里食客络绎不绝。本地人叫的惯了,便称之为“道台府”。韩天重领着黄纵到了门前,郑老板正坐在柜台吧嗒旱烟,见到天重,开口笑道:“呦,这不少东家么,今儿怎么有空到我这儿?”

    韩天重道:“老叔,烦你弄几个菜,给寻个清净的地儿,再打两斤“增盛通”的烧锅。”

    “有,有!来,楼上雅座。”郑老板让着两人上了二楼角落一处闲桌,让伙计上茶倒水,自去厨房炒菜。不多时,酒菜上桌,韩天重指着一盘炸得金黄的肉片,道:“黄大哥,这“锅包肉”乃是本地特色,中西合并,味道与别处不同,你尝尝看。”

    黄纵夹了一片放在嘴里,但觉外酥里嫩,酸中带甜,微一咀嚼满嘴生津,果然与众不同,当下不住口的称赞。二人推杯换盏,吃喝起来。

    喝了几杯,韩天重问道:“黄大哥,那日在地道之中,曾听你说起要为人报仇之事,当时听不仔细,这中间的缘由,能与小弟讲讲么?”

    “韩兄弟,你这人性子直率,做事仗义,在下佩服的紧。你便是不问,做哥哥的也不能瞒你。” 黄纵叹了口气,道:“我本是江西九江人,与袁大哥同村,村中大都姓袁,便叫做袁家村。”

    韩天重点点头,想起自己老家韩家村来,问道:“那日你和钱堂主相见,他本不认识你,说到什么“五老峰”,他便知道了。那便是说的你们江西么?”

    “不错,那庐山五老峰,乃是我江西有名的去处。袁大哥曾教过我,倘若遇到为难之处,求助外省兄弟,便须如此说法,别省如何却是不知。他当日教我背这切口,我几次学不会,他还嫌我笨,哪知今日。。。。。。嘿嘿。。。。。。”

    说着,眼眶一红,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天重陪了一杯,又替他满上。黄纵端起酒杯,凝视着杯中的酒,缓缓言道:“我出身贫苦,父亲是袁老太爷家中的佣工,我自小在袁家干些杂活,袁大哥名叫袁天傅,大我两岁。他是家中独子,我们自幼一起玩耍,并无主仆之别。”
    “我七岁那年,袁老太爷一家去城中探亲,家中无人。一天夜里,十余个土匪闯了进来,搜箱倒柜,闹得鸡飞狗跳。我父亲当时替袁家看守门户,上前与他们理论,却被一棍打到,装进麻袋架了去,那领头的放出话来,“半月之内,若是不来赎人,就将他零碎割了,寄回家中。”我娘当时就背过气去,好不容易救活,却只是以泪洗面,毫无办法。袁家虽然带人宽厚,可我家也只是勉强温饱,哪有多余钱财?那帮土匪虽是冲着袁家来的,但乱世之中,这等事人家若是不管,那也稀松平常,咱们穷苦人家,又找谁说理去?”

    “事情传到城中,袁老太爷闻听,连夜便赶了回来,托人捎了话去,问要多少赎金。那匪头早知袁家财大气粗,价钱开的极大。袁老太爷毫不犹豫,只说钱一分不少,人却也不能少了一根汗毛,那匪头见他答应的爽快,当晚便将我父亲放了回来。”

    韩天重赞道:“这事可做的对了,这位袁老太爷很明事理,不似一般财主欺负良善。”

    黄纵愤愤道:“那是自然,袁老太爷虽是富户,但为人光明磊落,做的都是仗义疏财的好事。可那又有什么用?乱世之中,好人哪有好报?哼哼,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人埋。我今日方知这话半点不假,袁大哥一世英雄,到头来不也死于小人之手?”

    天重劝道:“大哥不必生气,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这等害人的奸贼,自然难逃公道——却不知后来如何?”

    黄纵道:“我父亲回到家中,见到袁老太爷便跪下磕头,谢他救命之恩。袁老太爷却说:“黄兄弟快请起来,你为我家的事被人劫了去,我怎能袖手不管?是我把你累成这样,你这不折煞我了?”我父亲见他如此仁义,自是千恩万谢,感激不尽。从那以后两家人走得更近,便似亲人一般。袁老太爷给袁大哥请的教书先生,便要我也跟着去学。可惜我天性粗鲁,到头来也没认得几个字。到是袁大哥天资聪颖,先生教他什么,一学就会,袁老太爷自然欣慰。”

    “后来袁大哥又去城中上了中学,到十八岁那年,便要去广州投军。袁老太爷只这一个儿子,原指望他株守家业,自然不许。袁大哥争执几次,最后竟然只身离家,去了广州的军官学校。老太爷大病一场,无奈之下,只得让我也跟去。我临去之时,父亲千叮万嘱,教我看好袁大哥,宁可自己死了,也要护他周全,哪知如今袁大哥竟被人害死,我。。。。。。我有负老父之托,实是枉为人子!”
    他说到这里,牙关紧咬,面色狰狞,显是心中忿恨至极,韩天重心下恻然,也不知该如何相劝。

    黄纵仰脖喝了杯酒,接着道:“到了广州之后,袁大哥见我也来,自然欢喜。我上不了军校,便寻了家铺子当工。如此过了几年,北伐兴起,袁大哥成了军官,我便去他手下当兵。仗打的很顺,队伍不久就打到了南昌,一次偶然机遇,我们救了个会中兄弟,那人十分感激,一来二去有了往来,我二人便入了会。”

    “一天傍晚,袁大哥前来找我,满脸兴奋,拉着我手说:“兄弟,咱们今日要大干一场!从今往后,穷人再不会受人欺负了!这世道定会扭转过来!”跟着又和我讲了一堆道里,什么革命,什么压迫。我也不懂什么意思,只得唯唯诺诺。哪知当天夜里,南昌城中便火并起来。我这才晓得,原来他早已入了组织。”

    韩天重心中一动,想起那晚地道之中许老板的话,犹豫了下,没有开口。

    黄纵接着道:“我们奋勇当先,只一晚便拿下了南昌城,大家个个喜不自胜。但敌人毕竟势大,我们又无后援,商量之下,只得退往乡间,徐图发展,我也随着袁大哥入了组织,说起来那已是几年前的事了。。。。。。。兄弟,不瞒你说,我们组织虽然人少,但人人一腔热血,纪律严明,行的都是大公无私的好事,我虽是随着袁大哥入的,但现在想来,却也并不后悔。”

    韩天重点头道:“却不知后来怎生起了变故?”

    黄纵出神半晌,叹了口气,道:“那是数月前的事,部队到了一处镇子。一天下午,我去找袁大哥,刚走到门口,就见他被人五花大绑架了出来。我大吃一惊,正要上前质问,旁边几名士兵抢上来将我按住,只听一人喝道:“把他也带上!”我大声叫骂,那些人却是一言不发,拥着我俩来到偏院一排旧屋前。只见屋前已绑了好多人,大部分都是军官。领头那人一摆手,我们分别被带进不同的屋子。我和袁大哥离的很远,我在东他在西。屋中只有一张桌子,此外别无他物。我不住口的大喊大叫,却始终无人理睬。”

    他说到这里,脸上肌肉颤动,似乎想起什么极恐怖的事情。韩天重一怔,问道:“怎么?后来怎样?”
    黄纵脸显痛楚之色,喃喃的道:“后来,后来。。。。。。。到了傍晚之时,隔壁屋子忽然传来一声毛骨悚然的尖叫。我吓了一跳,忙贴墙听去,只听墙那边有人大声喝道: "到底还有谁?说不说?不说今天就打死你!” 那被打之人低声道:“你们搞错了,根本就没有的事。” 问话之人又问几句,那人始终不说。鞭子抽打声和人的惨叫声混杂在一起,不停传来。我心中砰砰乱跳,生怕袁大哥也遭此惨祸,更不知这些人究竟要问什么。”

    天重听到这里,皱眉道:“这可奇了,这些人既能在军中大摇大摆的抓人,想来该是你们组织的人,怎么还拷打起自己人来了?”

    黄纵叹了口气道:“我也是后来才知,原来有人在攻下的县城之中,发现了组织里一些人与政府通敌的证据,这些人便是下来查探的。”

    “原来是这样。。。。。”。天重呆了半晌,忽道:“大哥,这事只怕有诈!”

    黄纵一怔:“何以见得?”

    韩天重摇头道:“我也不知,但曾听说书先生讲,赤壁之战里有一回叫做“蒋干盗书”。那曹操派了蒋干去东吴打探消息,周瑜将计就计,写了两封假信放在帐中。蒋干不知是计,连夜盗了去,信中污蔑曹军两员水军都督谋反,一个姓蔡,另一个记不得了。曹操一怒之下便将这二人杀了,可马上又后悔了——大哥,正所谓兵不厌诈,你们正在打仗,这等离间计策,那也是常有之事。”

    黄纵愣了片刻,缓缓点头,道:“兄弟见事明白,到底是否真有叛变之人,我到今日也是不知,可我却知道,袁大哥是绝不可能背叛组织的。”
    第八章

    天重道:“这个自然,却不知他后来怎生被人害死?”

    黄纵道:“好不容易挨到半夜,周围渐渐静了下来。我靠着桌角蹭断绳索,扒窗户向外瞧去。但见外面漆黑一片,门前只留了一人守着,想是逼供的人打的困倦,都回去休息。我心下奇怪,偷偷从后窗跳了出去,挨屋寻找。却见每间屋里都关着人,或坐或卧,都在那低声呻吟。一路寻到东边靠墙一间屋子,只见袁大哥浑身是血,伏在地上。我强忍着没叫出声来,跳窗进去扶他起来,见他左眼高高肿起,额头脸上血迹斑斑,血顺着下巴直淌下来,将胸前军装都洇湿了,一条右臂软软垂在身后,原来。。。。。。原来竟被打断了。。。。。。。”

    “可恶!”韩天重怒不可遏,伸手猛拍桌子,桌上酒杯震了起来,“啪”的一声掉地摔得粉碎。远处食客闻声惊讶,转头看着二人。

    伙计上前换了新杯,天重愤愤道:“大家都是组织上的人,事情既不明了,怎能下此狠手,做这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大哥,那下手之人是谁?这人如此心狠手辣的折磨旁人,当真狼心狗肺!畜生不如!”

    黄纵恨恨道:“我也是后来问了才知,这人姓石,名叫石少宜,便是当日领头那人。只盼袁大哥在天有灵,助我手刃此贼。若不能将他碎尸万段,实难泄我心中之恨!”

    韩天重强自压了压火气,接着问道:“后来怎样?袁大哥就此无救了吗?”

    黄纵道:“我看见袁大哥落得这般模样,眼泪当时便掉了下来,摇摇他肩头,轻声道:“大哥,你怎样了?咱们快走。”袁大哥睁眼见到是我,微微一笑,道:“我。。。。。。我没。。。。。。背叛组织,没。。。。。。”我哭着道:“我知道!咱们快走,去南昌城里。这里的事咱们不管了!”他摇了摇头,挣扎着道:“你走吧,他,。。。。。。他们放你不过,快走。。。。。。”我说:“我背你走!咱们要死也死在一块儿!”“

    "他这时不知道从哪来的力气,一把抓住我肩头道:“你听我说,抓的这些。。。。。。都是军官,他们若不将这些人全杀了,只。。。。。。只要有一个活着,军中必然生变,这地方你。。。。。。你不能再待了,快去上海。。。。。。快去,去找。。。。。。找。。。。。。。”他说到这里,眼睛发直,忽的一口血喷到我脸上,脑袋一软,身子再也不动了。””
    “我当时吓得呆了,好一会才缓过神来,又不敢大声哭泣。只得含泪将他尸首扶在墙边,磕了三个头,这才趁夜离去。我想那姓石的带了不少人来,我一个人肯定不是他对手,要替袁大哥报仇,须得寻人相助,于是便去了南昌城。哪知会中那些人竟然袖手不管,我失望之下顾不得许多,反正袁大哥已死,我也不想活了。当下一个人回到军中,要找那姓石的拼命。哪知军中果然已经激起变乱,各处喧闹不绝,那姓石的竟然趁乱逃走,我四下打听,这才一路追了下来——唉,说起来这已是两个多月前的事了。”

    他说着,从怀中摸出那长命金锁,放在手中细细抚摸,叹道:“这是袁大哥的遗物,我临走之时从他身上摘了下来,一直藏在身边。。。。。。亏你把它送回来,这可要多谢你了。”

    韩天重寻思半晌,问道:“大哥,你追他这许久,竟都没能得手,这人当真如此狡猾么?”

    黄纵点头道:“这人机警得紧,没多久便发觉有人在追他,当下四处躲藏,绝不停留。一路之上若不是各省会中兄弟相助,只怕早已给他溜了。我能追他到这里,倒有一半靠的是运气,便如那日我倒在你家门口,若非你救我,只怕早已冻死了。想来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袁大哥要假我之手报他大仇。”

    天重慨然道:“大哥放心!咱们会中这许多英雄好汉,杨大哥沈大哥他们都是身怀绝艺之人,晾他天大的本事也跑不出哈尔滨去,小弟虽然庸碌无能,却也要助大哥一臂之力。”

    “兄弟高义,我替袁大哥敬你一杯!”黄纵提起酒杯,二人对饮而尽。

    天色渐晚,二人醉醺醺出门,韩天重问黄纵住在何处,黄纵道:“钱堂主在那“倚梅阁”不远之处,替我寻了一处清净宅子。令我静养几天,再做打算。”当下说了地名,天重替他拦了量黄包车,付了车钱。独自步行回到家中,他酒喝得多了,当下也不脱衣,迷迷糊糊倒头就睡。

    一觉睡到天亮,第二天只觉头疼欲裂,强打精神去铺子上照应。如此过了数日,并不见钱堂主派人前来召唤,心中纳闷,只得耐着性子等待。待到正月已过,城中各处买卖纷纷开张,铁铺里生意渐多,他每日忙来忙去,倒也不觉空闲。

    这日晌午,韩世齐去附近乡县料理事情。韩天重刚到铺子,便见堂中乱哄哄的,吴二靠在柜前长椅上呼呼喘气,右腿搁在凳子上,肿的老高,浑身湿漉漉的。铺中伙计围在一圈,指手画脚,叫骂不停。
    他不由得一愣,问道:“二叔?你这腿怎么了?”

    吴二尚未答话,旁边伙计长贵见到天重,面露喜色,高声叫道:“正好你来了!咱们正商量着去寻你——他妈的!这口气可咽不下,抄家伙!”

    他一张手,屋中众人各执铁器在手,发一声喊,便要奔出门去。韩天重吓了一跳,赶紧拦住,问道:“你们干什么?这是要去哪?”

    账房老孙脸色惨白,拉着天重道:“少东家,快拦住他们!老掌柜不在,真惹出事来可不是闹着玩的!”

    天重皱眉道:“究竟怎么回事?”

    老孙娓娓道来,原来方才吴二赶车去道外送货,回来时路过“增盛通‘’酒坊,便打了两斤烧锅边喝边走。谁知还没过铁道,蓦地里窜出一伙子人来,上来用麻袋套住他头脸,轮棒便打。吴二支吾几下,被打倒在地。那伙人打完,将酒全都倒在他身上,这才如此狼狈。吴二挣扎着回来,一条腿伤的甚重,竟是险些断了。

    韩天重心中一动,问道:“二叔,可是那天咱俩遇见那个麻子么?”

    吴二愤愤道:“就是他!狗娘养的!这家伙领头,上来就照我后脑来了一棒子,我本来遮了眼看不仔细,他跑的急摔了一跤,这才瞧得清楚。”

    长贵在旁气愤愤叫道:“天重,咱柜上啥时候吃过这暗亏?操他娘的,今日决不能放过这小子!”

    叫喊之下,又要领人出门。韩天重见吴二伤成这样,心中恼怒,当下便欲和众人前去寻仇。但想父亲不在,倘若真闹出事来,恐怕不好收拾。张手拦住,道:“长贵哥,咱们先忍忍,待我爹回来再说。”
    老孙在旁连拉带劝,吴二也说等韩世齐回来再做商议。好不容易将众人劝住,大家将吴二抬进里屋,又着人去请许大夫。七手八脚正忙乎着,门口走进一人,张口问道:“少东家在么?”

    韩天重过去招呼,那人扫了他一眼,道:“请借一步说话。”天重跟他出了铺子,来到街角无人之处,那人左右瞧了瞧,举手在胸前做了个会中手势。韩天重一愣,也跟着一般做了。那人低声道:“韩兄弟,钱堂主是事请你过去商议。”

    韩天重点头道:“有劳大哥了,我交待几句这便过去。”那人转身自去,韩天重回屋跟老孙交待一番,又叮嘱众人不得出去闹事,这才出了铺子。

    一路到了倚梅阁,寻到当日出来的侧门,见门口站着几名黑衣汉子,俱都神色戒备。韩天重过去打了手势,一人推门将他让入。只见院子里亦有十余人,或站或坐,四下张望。想来会中众人鉴于当晚之事,着意加强了戒备。走到院中,钱先生从屋里迎了出来,道:“韩兄弟来了,快请进屋。”

    天重随他进去,见屋内一圈坐着七八个人,黄纵,许老板等人都在。既是白天,大家也不下地道密室。钱先生指着左首二人,对天重道:“这两位是潘兄弟和唐师傅,你们当日都见过的。”韩天重与二人抱拳行礼,二人起身相还,客气了几句,依次坐下。
    钱先生在居中一张椅子坐了,对那姓潘的道:“潘兄弟,烦你将事情与诸位说知。”

    那姓潘的汉子名叫潘岳华,不到四十岁年纪,一脸精悍之色,开口道:“自从那日堂主吩咐下来,在下和唐大哥便四处着人查探,寻觅黄兄弟要找那人。这些时日以来,咱们找遍了城中大小各处角落,当真是掘地三尺,连平常不易发觉之处都寻到了,哪知到头来毫无头绪,竟是连个人影子也没见到。”

    许老板道:“或许那人白天躲藏起来,晚间早已趁夜溜出城去。”

    “决计不会!”潘岳华道:“我们在各出城要道及车站,都埋伏了二十余名弟兄,昼夜轮替,一刻也不得懈怠。除非他当真肋生双翅,否则绝难避开咱们。”

    “如此说来,那他还是躲在城中?”

    “不错,正是如此!” 潘岳华道:“此事说也凑巧,前些时日,我手下一名弟兄喝醉了酒,在九站儿码头闹事,被江边保安所的人抓了去。我正为寻人的事犯愁,哪有功夫去管这些闲事?这人昨日才放了出来,当下便来找我,说他在狱中似乎见到了咱们要寻那人。”

    “什么?”众人闻听都是一愣。杨金虎一拍大腿,道:“怪不得咱们遍寻不到!这厮果然狡猾!藏到那种地方,又让人怎生去找?”

    许老板问道:“这人看得可真么?”

    潘岳华道:“他也只是见了一面,不敢认得实了。保安所的人押他提审之时,在牢房过道处和那人打了个照面。那人身穿囚服,见有人瞧他,便既转过脸去。朦胧之中看不大清,但说此人圆脸宽额,左眉梢一颗黑痣,塌着鼻子,瞧来很像黄兄弟所说之人。”
    众人面面相觑,许老板皱眉道:“这事可就难办了,倘若是民宅旅馆,酒楼妓院等地。咱们趁夜一拥前去,神不知鬼不觉的将他擒来,倒也容易。这劫牢反狱的事,可不是闹着玩的。"

    杨金虎高声道:“ 怕什么?一个保安所,能有几号人?枪都没得几支,我和沈老弟今晚便去,保准手到擒来。”

    黄纵起身抱拳道:“多谢诸位好意,在下心领,此事不劳诸位动手,请借我一支快枪,我自去找这奸贼。”

    许老板冷笑道:“嘿嘿,你两位手段高强,那是不用说的,小小保安所自然也挡你们不住。可你们这么一闹,弄得满城风雨不说,遇见保安队的人,你们怎么办?一旦动手,几条人命下来,我看咱们也不必再在这城中混了。更何况这些人虽然干着保安的差事,却都是平头百姓,可不似当日偷窥咱们那人。咱们和他们无冤无仇,你将他们一一打死,恐怕也不合咱们会中的规矩吧?”

    钱先生点头道:“许老板这话有理,咱们虽为报仇,却也不愿多伤人命。黄兄弟且请坐下,咱们慢慢商议。”

    黄纵微一寻思,也觉硬闯不是办法,依言坐下。杨金虎瞪眼瞧着许老板,喝道:“依你说该当如何?”

    “现今最要紧的,是要查清那位狱中兄弟所见的,是否当真便是此人。否则咱们白忙活一通,最后见到不是正主儿,岂不糟糕?”许老板摸了摸胡须,问道:“潘兄弟,你可否再派几位弟兄,进去查探一番?瞧瞧能否再见到这人。”
    潘岳华皱眉道:“派几人进去倒也不难,只是能否再见到此人,却不好说。出来那位弟兄言道,他自从见到那人之后,便既留心,在狱中多方打听,却是谁也不曾见过这人。那江边保安所虽比不上城中警备厅,却也着实不小,管着道里道外两地儿的治安。狱中牢房不少,听说还有秘密关押之处,咱们派人进去又不能四处走动,实是难寻。且不瞒各位,我手下这些弟兄大都是拉车的出身,没什么见识,若让他们打架斗殴,跑腿办事,那是没说的。可要在狱中既找寻此人,又不露痕迹,却是没这个能耐。只怕他们在里面闹将起来,打草惊蛇,反倒误了大事。”

    众人觉他说得在理,当下各自商议。有人说不如花钱贿赂看守,借以打探。有人说去奉天找谭队长帮忙,让他从中斡旋。杨金虎又提议去附近的二龙山,邀土匪下山相助,大家都觉不妥。众人议论纷纷,难以抉择。最后杨金虎长叹一声,道:“唉,若是黄老弟能去狱中瞧那人一眼,一切自见分晓。可胜似咱们这般蒙头抓瞎。”

    韩天重在这些人中年纪最小,本来不好意思随便张口。听得杨金虎这话,心中一动,忍不住道:“小弟心里倒有个计较,不知诸位大哥以为如何?”当下便将心中所想与众人说了,大家听了都是一愣,作声不得。

    黄纵摇头道:“不成!如此太难为兄弟了。万一兄弟有些差池,做哥哥的心中如何能安?”

    天重道:“这一节大哥不必担心,小弟家中颇有名望,那保安队长又与我父亲相识,虽无多大交情,想来也不会有什么意外情事。”
    第九章

    黄纵只是摇头不应,沈归潮在旁一言不发,此时问道:“却不知韩兄弟进去之后,如何打探?”

    韩天重摇头道:“小弟此时尚无头绪,只好到里面随机应变,见机行事。反正咱们也无其他办法,不如就此试一试,我看倒有七八分把握。”

    众人都不言语,静了片刻,钱先生缓缓道:“韩兄弟年轻面生,由你出马,确实强似我们。只是此事颇有风险,那人狡猾机警,他能在牢中安居这许久,只怕亦有能人相助。你若漏了马脚,恐怕——”

    韩天重道:“钱堂主不必担心,小弟自有分寸。只如今尚有两个难题,一是那领头打人的麻子究竟是谁,小弟却是不知,还需查探一番。再有便是我进去之后,倘有消息,如何传于各位,还需想个妥善法子。”

    潘岳华道:“这却不劳兄弟担忧,方才听你一说,我便晓得,那打人的黑汉外号叫做“张大板牙”。他本在江边九道口祁老三开的赌局闲混,跟着抽头赚点油水,手下几个闲汉,都是无名之辈。这厮只会欺良霸善,耍泼打混,并无多大势力,咱们大可放心。至于那传信之事,大家定个日期,到时派人去里面,与兄弟见上一面,自然便知。”

    韩天重拍手道:“好,就这么定了。”

    钱先生问道:“兄弟在里面查探,估摸着几日可得消息?”

    天重沉吟道:“之前狱中那弟兄说,曾与此人在过道见过一面,想来那便是放风之时。若只是三两日恐怕难以见到,况且估计他们也关不了我许多时日——这样罢,五日之后你们派人前来见我,倘若到时还是打听不到,咱们就只得另想法子了。”
    第九章

    黄纵只是摇头不应,沈归潮在旁一言不发,此时问道:“却不知韩兄弟进去之后,如何打探?”

    韩天重摇头道:“小弟此时尚无头绪,只好到里面随机应变,见机行事。反正咱们也无其他办法,不如就此试一试,我看倒有七八分把握。”

    众人都不言语,静了片刻,钱先生缓缓道:“韩兄弟年轻面生,由你出马,确实强似我们。只是此事颇有风险,那人狡猾机警,他能在牢中安居这许久,只怕亦有能人相助。你若漏了马脚,恐怕——”

    韩天重道:“钱堂主不必担心,小弟自有分寸。只如今尚有两个难题,一是那领头打人的麻子究竟是谁,小弟却是不知,还需查探一番。再有便是我进去之后,倘有消息,如何传于各位,还需想个妥善法子。”

    潘岳华道:“这却不劳兄弟担忧,方才听你一说,我便晓得,那打人的黑汉外号叫做“张大板牙”。他本在江边九道口祁老三开的赌局闲混,跟着抽头赚点油水,手下几个闲汉,都是无名之辈。这厮只会欺良霸善,耍泼打混,并无多大势力,咱们大可放心。至于那传信之事,大家定个日期,到时派人去里面,与兄弟见上一面,自然便知。”

    韩天重拍手道:“好,就这么定了。”

    钱先生问道:“兄弟在里面查探,估摸着几日可得消息?”

    天重沉吟道:“之前狱中那弟兄说,曾与此人在过道见过一面,想来那便是放风之时。若只是三两日恐怕难以见到,况且估计他们也关不了我许多时日——这样罢,五日之后你们派人前来见我,倘若到时还是打听不到,咱们就只得另想法子了。”
    杨金虎高声道:“好!便是这般。到时候若再打探不出,咱们也就不等了,直接杀将进去。”

    众人齐声附和,黄纵心下感动,拉着天重手道:“兄弟,你。。。。。。唉,你自己千万保重。”

    韩天重摆手一笑,又详细问了那人相貌,牢牢记住。眼珠转了转,对潘岳华道:“潘大哥,小弟还想向你借几个人使使,可成么?”

    潘岳华笑道:“那还有什么说的?兄弟要多少?二十个够么?”

    韩天重笑道:“哪用的着那许多?我看有七八个也就够了,却是要手脚谨慎些的。”

    “好,明日晌午,我叫人去找兄弟。”

    许老板又道:“咱们还需多派人手,日夜不停,将那保安所四面盯住,以恐那人溜了出来。”

    当下众人筹划一番,定了时辰。韩天重告辞离去,回到铺中打点料理。他知道父亲不几日便回,也不需多加交待,只令各人照常办事。待到晚间打烊回到家中,见母亲秀青吃了几副药,身子已然大好。又见幼弟韩天盛长得甚是健壮,小脸红扑扑的,已不似出生之时奄奄一息的衰弱情形,心中喜慰,抱在怀中逗弄一番,交给丫头齐兰哄着。去厨房端了饭菜,提一壶酒,陪吴二在他房中吃喝。吴二腿上疼痛,边喝边骂,天重也不与他说知,只劝慰一番。吴二喝得醉了,倒头便睡,天重收拾碗筷,自去屋中睡觉不提。
    第二天早早来到铺子,和账房老孙对了昨日的账,又安排伙计四下忙碌。过了晌午,正在柜上闲坐,门口走进一三十多岁的精壮汉子,冲天重抱了抱拳,道:“这位可是韩兄弟么?潘大哥托我前来寻兄弟。”

    韩天重点点头,对老孙道:“孙大叔,我和几个朋友出去办些事情,你们不必等我了,晚间自行关店就是。”

    老孙答应了,天重和那人出了门,见街边一溜站着十余个年轻汉子,个个黑衣劲装,腰间鼓鼓囊囊。韩天重冲诸人抱拳,问那领头的汉子道:“大哥贵姓?”那人低声道:“我姓刘,韩兄弟,潘大哥交代下来,让我们一切听你吩咐。那姓张的如今正在道外草市街,咱们这便去么?”

    韩天重道:“有劳诸位大哥了,咱们这便寻他去。”

    当下领着众人奔道外而来。那草市街又宽又长,两旁商铺林立, 乃是道外极有名的一条街道, 街边各色南北小吃,琳琅满目,尤以狮子头砂锅和扒肉出名,是城中老饕常来之处。众人到了街头,正赶上中午饭口,炒菜的油香夹杂着锅铲之声四下飘去,令人馋诞欲滴。韩天重老远便瞧见张大板牙坐在街边一处砂锅铺子中,周围几个手下分坐两旁,磕着瓜子正在闲谈。
    他低声对那精壮汉子道:“刘大哥,那报讯的人,潘大哥可安排了么?”

    姓刘那汉子道:“咱们这边一动手,他们便去,都是常拉车的,腿脚快得很,决计耽误不了。”

    天重点点头,又道:“咱们办事要紧,诸位下手轻些,可别当真将他打坏了。”

    “兄弟放心,潘大哥早有交代,这些弟兄都是谨细人,下手自有分寸。”

    天重一笑,将胸口扣子紧了紧,又把袖口挽到臂上。接过旁边递来一条半截铁棍,领着众人分开人群,来到铺子前,高声叫道:“张大板牙!你还认得我么?”

    张大板牙正夹起一块扒肉往嘴里放,一惊之下,肉掉到桌上,溅得汁水淋漓。他瞧了瞧众人,脸上肌肉跳动,强笑道:“你是谁?我,我怎会认得?”

    “敢做不敢认?吴二叔是你打的吧?”

    “什,什么吴二叔。。。。。。你怕不是认错人了。”他嘴上支吾着,冲边上一使眼色。手下一人上前骂道:“哪来的臭小子?敢在这儿叫号?”嘴上说着,伸手便抓天重衣领。旁边那姓刘的汉子窜上来,抡起铁棍猛打在那人臂上,他大叫一声,伸手捂住手臂,姓刘的回手给一他巴掌,那人站立不稳扑到旁边桌上,桌上碗筷哗啦啦掉到地下。
    姓刘的扬棍喝道:“今日只找正主儿!不相干的都给我闪开!”

    周围食客闻听纷纷躲避,当下两拨人各掏器械厮打起来,叫骂声中又混着杯碗破碎之声,此起彼伏,铺子里顿时乱成一团。那些地痞无赖怎是这些人对手,招架几下,纷纷落荒而逃,众人也不追赶。张大板牙见势不妙,掉头就跑。韩天重哪容他就此逃了,冲上前去,一脚蹬倒,照大腿就是一棍。 张大板牙惨叫一声,滚到桌下。那姓刘的踢开桌子,踩住他后背,韩天重指着他喝道:“姓张的,今儿你还有什么说的?”

    张大板牙抱头道: “没,没,兄弟,有话好说,误会,误会。”

    “什么误会!”天重搬了把椅子坐下,笑吟吟道:“你说吧,你打了我铺子里的人,这事怎么办?”

    “这。。。。。陪钱,我赔钱。”

    “谁要你的臭钱!”韩天重心中一动,忽然想起一事,问道:“我问你,那天那个日本姑娘,你可认得么?”

    “什么日本姑娘?张大板牙一愣,随即想起当晚之事。“不,不认得,随便遇见的。”

    韩天重面色一变,喝道:“不认得还留你干什么?”冲旁边一使眼色,那姓刘的高声叫道:“妈的!今儿废了你!”一招手,众人棍棒齐下,却都避开了头脸要害,只照大腿屁股等肉厚之处招呼。张大板牙左躲右闪,抱头惨呼:“哎呦——哎呀——杀人了!救命啊!杀人了!”众人听了都觉好笑,手上却是不停。

    四周看热闹的围了里三层外三层,那饭铺老板见桌椅杯碗散落一地,心中叫苦不迭,来到天重面前,说道:“小兄弟,俗话说的好,大人不记小人过,你看——”

    韩天重笑道:“大叔,你做你的买卖,我办我的事,咱们两不相欠。”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叠大洋,用手颠了颠递过去,道:“这些陪你家什儿,我看足够了吧。多了就当请你喝酒。”
    那老板接过,赔笑道:“倒不是钱的事,小兄弟,你看都打成这样了,可别再闹出什么事来,还是,还是算了吧——”

    韩天重笑笑不答,眼望街头,心中却盘算着时辰。那老板不敢再劝,手捧大洋站在一旁。张大板牙在地上滚来滚去,嚎叫不止。他中气可也真足,众人往往一棍尚未落下,叫声便已发出。周围百姓多半知他平日为人,见他挨打,都觉快意,竟是无人上前相劝。

    又过片刻,天重心中寻思:“怎的还不来?莫非出了岔子?”正要起身张望,只听“呜——呜——”两下警哨声响,街头人群骚动,远处几个身穿黑色制服的人奔了过来。韩天重朝那姓刘的汉子一使眼色,那人点点头,低声说了句“兄弟小心。”一张手,领着众人分开人群,窜入街边巷子。这些人每日里走街串巷惯了,四周地形极为熟悉,转眼间就奔的无影无踪。

    韩天重站起身来,将铁棍丢在地上。几名保安队警察手持警棍分开人群,来到当前。领头一人喝道:“怎么回事?光天化日之下,还有没有王法了?”

    张大板牙见来了救星,却不起身,趴在地上嗓门更大,口中只叫:“杀人了!杀人了!”

    领头那警察皱了皱眉,喝道:“叫什么叫?谁杀你了?”

    “是他!就是他!”张大板牙指着韩天重,吐沫星子乱飞,叫道:“长官!你可要给小的做主啊!可不能让他跑了!你看我这腿!我这腰!哎呦——”

    那警察打量韩天重几眼,问道:“这人是你打的?你为什么打他?其他人呢?”

    韩天重笑道:“他欺负我朋友,我心中憋不住火,就教训教训他,也没什么其他人。”

    “放屁!”张大板牙骂道:“臭小子胡说八道,长官,明明是他们 一群人打我一个,你问问这些人。”

    那警察问周围看热闹之人,众人纷纷摇头,都说不知。又问那饭摊老板,那老板哪里敢说,把头摇得似拨浪鼓一般,只说吓得傻了,什么也没瞧见。
    那警察见韩天重应对自如,毫无慌张之态。倒也不敢对他恶语相向,只道:“既然这样,那就跟我走一趟吧。”一招手,身边警察掏出一副黄铜手铐,天重也不挣扎,任他拷了。众人带着天重,又从地上扯起张大板牙,奔保安所前去。其时汽车尚不普遍,这等市井斗殴之事又是每日常有,因此众人只是步行。

    哈尔滨除道里道外之外,尚有南岗,香坊,马家,平房等等各处所在,一时也说之不尽。这“滨江保安所”位于道里与南岗交界处,旁边便是火车站,每日里人流不息。众警察带着二人一路行来,从田地街穿出,来到一座高高的拱桥之上,桥下便是滨江铁道。此桥乃俄人所建,里面是钢筋,外面纯以坚石砌成,上下左右竟无一颗铆钉螺栓,甚是精巧。桥上几根石柱巍峨耸立,上面铸的铁花路灯。夜晚之时,霓灯闪烁,四下通明,颇具异域情调。这桥刚建成没几年,竣工之时,城中名流俱来观赏,大家一时想不出名字,其中有一位老学究,不知哪里得了灵感,忽然想起《阿房宫赋》中的一句:“长桥卧波,未云何龙?复道行空,不霁何虹?因此定名为“霁虹桥”。

    众人行到“霁虹桥”上,张大板牙一路叫骂不止。一警察听的烦了,心头火起,拎起警棍照他后脖颈便是一下,骂道:“快他妈闭了你的臭嘴!再絮叨一句,老子一脚把你从桥上踹了下去!”张大板牙不敢吱声,乖乖闭嘴,心中连那警察一起骂了无数遍。韩天重在旁看了,只觉好笑,当下也不言语。

    过桥便是保安所,只见正中一座三层楼房,后面好大一处院子,院子里一排排平房便是拘押犯人之处。众人进到楼里,先将张大板牙找了间空屋安置,派个随员跟他问话。那领头的警察亲自提着韩天重,来到保安队长的办公室。他见天重衣着不凡,料定是有钱人家的少爷公子,这等上门的买卖不能不做,决意让队长亲自审问,敲上一笔。
    那保安队长田荣俊刚吃过午饭,在屋中闲的无事,正靠在椅上闭目小憩。他嘴里哼哼着,脑中想着昨晚在戏园子听的那出《女起解》,那唱苏三的小妮子艺名“小黄春”,是外地戏班来的,年才十七岁,出落得亭亭玉立,身段样貌都是一等一的。他一见之下大为倾倒,回家再见妻子便觉生厌,没来由发了一通脾气,这一宿竟是难以入睡。上午在所里枯坐半日,正琢么着怎生想个法儿将她弄到手。

    那警察押着韩天重进屋,道:“头儿,哥儿几个遇见个闹事儿的,您亲自看看?”

    田荣俊正哼的起劲,也不睁眼,不耐烦的摆摆手,示意两人出去。那警察不敢再说,拉着天重便要出门。韩天重叫了声:“田大哥。”田荣俊一愣,睁眼瞧了瞧,惊讶道:“呦,这不天重兄弟么?这——怎么了这是?”

    韩天重笑道:“小弟顽皮胡闹,闯了点祸,将人给打了。”

    田荣俊站起身来,朝那警察努努嘴,让他将手铐开了,摆手令他出去。拉着天重坐下,又拿过茶壶倒了杯茶,递给他道:“兄弟,可有日子没见你了,你家老爷子可好?到底什么事,跟哥哥说说。”
    第十章

    韩天重便将如何与张大板牙结怨,又怎生将他教训一顿详细说了,钱先生等人自然略过不提。

    田荣俊听了,皱眉道:“兄弟,你这事办的忒也急了,怎的不先来找我?那姓张的做事,我早有耳闻,哪里不寻他个短处?你又何必亲自动手?”

    “大哥说的是,兄弟做事冲动,管不住自己脾气。”

    田荣俊长叹一声,起身背手踱了两步,道:“兄弟,不是大哥不给面子,委实放你不得呀。如 面新调来个所长,是外省来的,新官上任三把火,每日里挑三拣四,专寻着弟兄们的毛病,我正为这事犯愁呢。你看要不这样,我去跟张大板牙说说,吓唬他几句,你掏点钱出来,这事就算过去了。”

    韩天重一听正中下怀,他本怕田荣俊顾念交情,就此将自己放了,当下接口道:“小弟自己闯的祸,怎能让大哥为难?还是照章程来,该怎么便怎么,可有一点,他要赔钱,我一分没有。”

    “那又何必?跟这种人置气,犯得上么?”田荣俊再三相劝,见天重只是不应,只得道:“我是劝不了你,既然如此,那只好委屈兄弟在我这待上几天了。”说着,出去吩咐了一声,回来陪天重聊了几句闲话,不一会功夫,推门进来一条壮汉。这人身材魁梧,脸似黑炭,说话瓮声瓮气,进门道:“田头儿,你找我?”

    田荣俊指着天重道:“这我本家一个兄弟,在里面住几日,你给安排个干净地儿,好生照看着。”

    那黑壮汉答应了,韩天重起身相谢,田荣俊道:“你家里那边怎生处置?我叫人去给你父亲捎个信儿?”

    韩天重忙道:“不必劳烦大哥,我爹去双城办事,总得个三五天才回来,到时候再说吧。”
    田荣俊点点头,韩天重跟着那黑汉来到后院看押之处。进门见一列红砖砌的牢房,上白下绿刷着漆,地下铺着茅草,破旧不堪。牢里各屋大半空着,有人的里面也是三五成群,各个衣衫褴褛,面有菜色,有的手脚还带着镣铐,见到二人进来,都呱噪起来。那黑汉用警棍在铁栏上一敲,骂道:“都他妈闭了臭嘴!吵得老爷烦了,三天不给你们饭吃。”

    众犯人安静下来,那人领着天重来到里面一处干净牢房,开锁让他进去,道:“兄弟将就着对付几天吧,这地方都这个样儿。”他见天重颇有来历,便也不搜他身。韩天重见里面空无一人,此处离众犯人又是甚远,忙道:“大哥不必这般照顾,小弟跟那些人关在一起便是。”

    那黑汉道:“那怎么行?田头儿特意关照的,他要是怪罪下来,我可担待不起。”

    天重不好再说,又问道:“大哥怎生称呼?”

    “我姓李,小名叫铁牛,排行第二,都管我叫二牛子。”

    韩天重从怀中摸出剩下的大洋,约莫有二十来块,说道:“二牛哥,我带的不多,你拿去买酒喝吧。”

    李铁牛一愣,虽然知道必有好处,但他这等狱警牢头,一个月领的薪水不过十余块大洋,想不到这人竟然如此阔绰,一出手便是两月薪水,惊讶道:“这,哪用的着这许多?”

    韩天重笑道:“我看大哥是个直肠子人,小弟跟大哥一见如故,你可别跟我客气。”

    说着,将大洋全放到他手中,李铁牛又惊又喜,笑得合不拢嘴,道:“这,这。。。。。。唉,那我财黑了,兄弟,你饿了吧?想吃什么,我这就给你买去。”

    韩天重一笑:“大哥看着招呼吧,只是不能少了酒。”

    “好勒。哈哈,兄弟,咱俩可是同道中人。”李铁牛说着,笑呵呵去了。

    韩天重心中略感轻松,他本就有意在狱中上下疏通,因此多带钱财,见李铁牛心无城府,颇觉喜慰。当下靠着墙壁坐了,闭目思量对策。不一会功夫,铁牛携了酒菜前来,二人在牢中吃喝一顿,天重有意接纳,两人相谈甚欢。
    如此过了三日,李铁牛早晚殷勤相待,韩天重屡次提议要与众犯人关在一起,铁牛说什么也是不许。天重不好直言,却也找不出什么借口。心想家中见自己几日不归,定是急的了不得,那也罢了,可算来父亲不久便要回来,他人情混的熟,只怕三两日间便寻了过来,到时又怎能赖在牢中不走?又想:“我刚刚入会,就夸下海口,结果却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到,那岂不令众人笑话?”想来想去,心中着实犯愁。

    这日午后,正在牢中皱眉苦思。李铁牛拿了副手铐来到牢前,面色凝重道:“兄弟,事情不妙啊,所长要见你,你可小心着些。”

    韩天重一愣:“他见我作甚?”

    李铁牛道:“想来是那张大板牙不依不饶,四处闹腾,让他听了去,想趁机敲你一笔。兄弟,好汉不吃眼前亏,可别跟他硬顶啊。”

    天重点头道:“多谢大哥提醒,小弟理会得。”

    当下李铁牛给韩天重又上了手铐,带着他来到前楼审讯室。推门进去,见墙上挂着皮鞭绳索,田荣俊领着几个警察垂手站在一侧,中间椅子上坐着个身穿公服之人,腆胸迭肚,翘着二郎腿。这人见天重进屋,斜眼打量他几眼,大声喝到:“小兔崽子!叫什么名字?”

    “韩天重。”

    “你知道自己犯得什么罪么?”

    “不知道。”

    “那就让你知道知道!”那人把眼一瞪,喝到:“来呀,把他给我吊起来,先松松皮子。”

    韩天重皱眉道:“长官,你要打我,总得有个罪名罢?怎能这般不问青红皂白?”

    “妈的,老子说你有罪,你便有罪!来呀,动手!”

    天重心中气愤,扭头冷笑,不去瞧他。那人骂了几句,见众警察痴痴哑哑,都不动弹。怒道:“干什么?都傻站着不动?要造反不成?”

    田荣俊见他来到所里一言不发,便说要提审韩天重,早知事情不妙,只是来不及搪塞,如今见他拿腔作势,要打天重,当下上前赔笑道:“于所长,您老人家好不容易下来一趟,何必为这点儿小事扫了兴致?瞧这小子年纪轻轻,话都说不利索,值得跟他一般见识?”
    那于所长看了他几眼,道:“田队长,你莫非认识这小子不成?坊间可是议论纷纷,说咱们保安所徇私枉法,整日里闹得乌烟瘴气。我想大家都是吃公家饭的,国家花钱养着咱们,为的是给老百姓办实事,有什么案子可得秉公处理,你说是不是啊?”

    “那是,那是,于所长心系民间疾苦,无时无刻不想着百姓的事,弟兄们都是打心眼儿里佩服,您老人家每日为民操劳,可辛苦得很,兄弟们要见您一面也难。。。。。。。今日既然来了,大家心中欢喜,商量着做东请您一顿,也算聊表寸心。这点小事,我看不妨明日再说。”

    于所长见他一意遮掩,知道其中必有隐情。他本是听人撺掇,只想吓唬吓唬天重,借机揩些油水,听田荣俊这般说了,便挥挥手,李铁牛押着韩天重自去。田荣俊忙派人去旁边饭庄要了上好酒菜,众警察搬了桌椅,便在屋中吃喝起来。

    于所长喝了几杯,开口道:“田老弟,咱们一处办差,相互间可得照应着,我看你也不必跟我打哑谜,不妨照实说了,这小子究竟是谁?”

    田荣俊一笑,替他满了杯酒,道:“于所长,您是外地儿来的,咱们这的风土人情怕是不熟。你可知这哈尔滨城中,什么人最多?”

    “这有什么稀奇,东北向来关内移民最多。那是人人皆知,怎么,这小子老家是哪的?”

    “那是山东掖县。”

    “我听说田老弟老家也是山东,想来和他家交情不浅吧?”

    田荣俊笑道:“也没什么太大交情,他父亲叫韩世齐,是城里韩家铁铺的掌柜。大家邻里邻居住着,平日里见得惯了。今日替他说情,倒也不全是为了这些私下往来。我说个事儿,请您老自行参议。来来,咱们边吃边说。”
    众人殷勤相劝,于所长来者不拒,酒到杯干,不一会红潮上脸。田荣俊道:“说起来那是七八年的前的事了,城西何家沟一带,有个人姓王, 大家都叫他王三儿。是山东逃荒来的,老家遭了灾待不下去,便领着媳妇儿和小姨来到哈尔滨,他小姨还不到二十岁,姊妹俩出落得倒也齐整儿。这人本是个种地的,没什么手艺,但为人乖巧,很会来事儿,加上脑筋又活,没事倒腾点杂货什么的,闲暇时再给人做工。他媳妇儿小姨帮人缝缝补补,日子虽不富裕,却是吃喝不愁。”

    “哪知好景不长,这王三儿平日跟人处的惯了,不知哪里认识了一帮闲汉,整日带着他耍钱喝酒,四处瞎混。渐渐的买卖也不做了,也不去帮工。他媳妇三番五次苦劝不听,最后只得随他。本指望他玩玩也就罢了,谁知这王三儿变本加厉,到后来不光赌钱,竟然抽上了这玩意儿。”田荣俊说着,抬手做了个烟枪的手势。

    “这小子家里有几个大子儿?能抽得起?”

    “可不是么!”田荣俊一拍大腿道:“别说他,就咱们这样吃公家饭的,这东西可也不敢轻易碰啊,您说这小子是不是寻死?”

    于所长一哂道:“现在这世道,什么人没有?那也算不得什么新鲜事——”端起酒杯,喝了一口,抿抿嘴道:“怎么,想来他后来没了钱,那便去偷去抢了?”

    “他可没那个胆子,房子本是租的,只能拿家里东西变卖。到后来东西卖光,房租又付不起,三人被轰了出来,只得露宿街头。等到走投无路之时,这家伙犯起烟瘾,要死要活的,最后把心一横,什么也不顾了,竟将他媳妇和小姨,全都卖进了“桃花巷”里的窑子。”

    于所长听得一愣:“他妈的!这——这小子好混蛋!”

    “说的是啊,这等缺德的事,咱们听着都是来气。他竟然真干得出来!您说,这人是不丧尽天良?”
    “后来呢?后来怎样?”于所长听得来了兴致,田荣俊接着道:“他媳妇儿和小姨进了这等地方,自是生不如死。这小子拿了一大笔钱,倒也过了几天舒坦日子,只心里惦记着怕娘家来人问起。所幸咱们这离山东远的很,一时也不怕漏了馅儿去。说也凑巧,一日那窑子里去了个山东客人,是来这边儿办皮货的。老鸨便让他媳妇儿陪着,完事之后,他媳妇儿听出那人口音,哭着将这事跟那客人说了,求他去给老家捎个信,千万将二人救出去。这人倒也仗义,回去山东把货销了,当下便去他媳妇儿老家报信。”

    于所长笑道:“这人运气倒好,艳福不浅,又落个美名。嘿嘿,那娘家来人,还不把那小子大卸八块?”

    “娘家人听了,当时就背过气去。连夜派她兄弟带着钱来到哈尔滨,见了姐夫便问姐姐下落,那人一开始还嘴硬,说她姊妹两个得急病死了,被这小舅子一巴掌扇倒,拳打脚踢,险些当场打死。后来实在挨不住了,这才说了实话。他小舅子押着他来到窑子,当场便要赎人,老鸨早拿这姊妹俩做了摇钱树,自然不干,拿出字据说:“我白纸黑字签的字据,便到官府也是不怕。”最后说的僵了,动起手来,他一个人怎是对手,被窑子里人痛打一顿,扔出门去。”

    “这人见自己救不了姐姐,又急又气,当下便来道里“安字片”寻人。他家本有个远方亲戚在此住着,自从那王三儿不学好跟人耍钱,四处借债,人家自然躲得远远的。姊妹俩被卖的事,竟然半点不知。听他这一说,这才惊讶万分。大家一传十,十传百,这事便传了开去。”

    田荣俊吃了口菜,又道:“您老人家可能不晓得,我们那“安字片”是个好大去处,由南到北闯关东来哈尔滨的,都得打这儿经过,住着的山东人少说也有四五百户。大家既都是一个地儿出来的,平时本就相互照顾,这等事犯了众怒,那就更不必说了。众人义愤填膺,当下商量着怎生救人。先派了几个能说会道的前去说合,哪知那老鸨不知犯了什么邪劲儿,死活不许。于是又去报官,官府却说:“人家既有字据在那,我们怎好去管?”众人无法,只得又再商议,想来想去没有法子。最后那韩世齐站出来道:“诸位若是信得过我,这事便交给在下去办。半月之内,我保证将人弄了出来。”众人虽不大信,但知他平日为人仗义,颇有手段,反正也无其他办法,不如就此一试。”

    于所长微微颔首,他到此时方听出些端倪。
    第十一章

    田荣俊续道:“那韩世齐既揽了这事,众人当晚散去,心中都感好奇,想瞧他怎生救人。却见他铺子里照常营业,和平日也没什么不同。直到旁晚之时,铺中走出两个伙计,直奔那窑子而去,便有好事儿的跟在后面,想要瞧瞧热闹。却见那二人到了窑子门口,也不上前,就在树根儿下站着闲唠。等到天黑掌灯之时,便有两个嫖客前来,瞧样子是熟客,门前小厮迎上去殷勤相待。那两人正要进门,只见韩家那俩伙计走上前去,其中一人二话不说,当场解开裤子,冲那嫖客就撒起尿来——”

    于所长“噗”的一口酒喷了出来,憋不住笑道:“这招可也真损,那还不打起来?”

    “说的是啊,那客人乘兴而来,还没进门便惹了一身骚,怎能干休?当下便厮打起来。对方虽然人多,但韩家那俩伙计都是二十来岁的年轻后生,平日里尽是打铁,身强力壮,立马拼得两败俱伤,双方都挂了彩,直闹到了保安所里。所里将双方事主找了来,那老鸨怒骂不休,说韩家故意找茬。韩世齐淡淡的道:“这些伙计虽说都是从老家随我来的,那也不过是我雇的帮工,我能管得了他们住宿吃喝,可管不了他们拉屎撒尿。”那俩客人毕竟只是轻伤,保安所没法,只得将人扣了,又要韩家拿钱,韩世齐也没二话,当即拿了钱出来。”
    “到了第二天,那老鸨怕他又来闹事,提前找了几个混混儿,各拿家伙站在门口守着,只待韩家再来捣乱,便将他们撵跑。傍晚时分,果然韩家又来,只这次却非两人,柜里来了十余个伙计,由那吴二领头,拿着长枪铁棍,到了门口便在墙边站着,也不吱声。那些混混儿见了,自然不敢轻易便上。直到又有嫖客到来,韩家这边仍是只过去两人,也不拿家伙,一口浓痰吐到客人身上,双方又是厮打起来。那些混混儿想要帮手,韩家这边早上去围住。那些人不过拿了老鸨点好处,怎能当真为她卖命?如此这般,又闹到了保安所里,最后仍是赔钱扣人了事。”

    田荣俊讲到这里,笑了笑道:“这等打架斗殴的事,终究算不上什么大罪,关得几天,就得把人放出去。如此一来,前进后出,竟然续上了。我当时刚进保安所,跟着队里人办差,每天就见这帮人进进出出,来回就是这码子事,也觉好笑。窑子里向来晚间嫖客多,韩家又是选好了傍晚动手,闹得我们队长每晚戏也听不了,花酒也喝不上,太阳一落山便觉头疼,成天大骂不止。那“安字片”众山东人见韩家如此出头,都感钦佩,其中也不乏买卖做得红火的,既然有人领头,大家同仇敌忾,当下有的出钱,有的出人,纷纷自发前去助威。”

    “这般过了十来天,那窑子自是做不成生意,眼看熟客都要跑光。我们保安队长更是每日里焦头烂额,烦不胜烦,最后终于把那老鸨找来,痛骂一番,说道:“再不把那俩妞儿放了出来,老子明天就带人砸了你的院子!”那老鸨实在没有办法,找到韩世齐,乖乖收了钱,将人放了。”

    “韩世齐将那两个女子领了回来,也没有要她们钱,买了车票连夜送她们回了老家。那一家人千恩万谢的去了。众人见他如此行事,交口称赞,韩家铁铺的名声一下子便传了开去。”

    于所长点头道:“如此说来,这人倒的确是个人物。”

    田荣俊说了这么一大番言语,原是要替韩天重开脱,当下替他满了酒,笑道:“于所长,非是我要替这小子说情,他既犯了国法,咱们按章程办事,关他几天,那也是理所应当,谁也不能说咱们不是。可要是没来由的把他打坏,嘿嘿,您也知道,弟兄们平日撒野惯了,下手没轻没重,万一哪下失了手,到时候那韩老头儿闹将起来,却也不好收场。当然了,他这等平民百姓, 再怎么也惹不起您,您是不必怕他。可要是周围山东人都跟着起哄,这个么——别说上面问起来不好交待,弟兄们可也不好办差啊。咱们这里既叫保安所,保安保安,便是绥靖地方,保一片平安。大家和和睦睦相处,何苦没来由找这不自在呢,您说是不是?”
    他这一番话软中带硬,既点明了厉害,又给了面子,于所长久经事故,如何听不出来?当即端杯笑道:“老弟说得在理,令人茅塞顿开。”

    二人把酒干了,田荣俊抹嘴笑道:“咱们好生待这小子,好吃好喝养着,待到出去之时,让他毫发无损。想那韩老头也是个明事理的人,能不心存感激?他久在社会上办事,这点道理不会不懂,这一节您大可放心。”

    于所长听他这话,显是大有油水可捞,心中欢喜,哈哈笑道:“田老弟办事明白,不愧是咱们保安所的栋梁之才,以后可要多加仰仗老弟了,兄弟敬你一杯。”

    “哪里的话,弟兄们今后全仗您老人家提携,来,咱们一起干了。”

    众警察举杯共饮,一席酒喝得尽欢而散。于所长先行告辞离去,田荣俊领着众人送到门口,见天色尚早,便也不回所里,醉醺醺奔安国街而来。到了韩家门口,敲门叫道:“韩掌柜在家么?”

    韩世齐刚刚到家,他这一趟事情办得颇顺,本来心情正好,回来见家里个个急的似热锅上的蚂蚁。一问才知,韩天重已然三天不见踪影。惊疑之下,正要派人去寻,忽听田荣俊前来,心中便已明白了七八分。当下迎进客厅,召丫头沏了茶,二人寒暄一番,田荣俊开口笑道:“大叔最近可好?早就惦记着来瞧您,所里事多一直脱不开身。咱们乡里乡亲的,我这做晚辈的可未免失了礼数。”
    韩世齐摆手道:“哪里的话?田队长公务繁忙,造福地方,那是咱们老百姓的福气。”

    田荣俊抿了口茶,叹息一声,道:“不瞒大叔,天重兄弟如今在我那里。”

    韩世齐虽已猜到,但听他亲口说出儿子下落,心中仍是欢喜。面色却是不动,淡淡的道:“这小子便不叫人省心,怎么,这次又闯了什么祸?”

    田荣俊当下便把韩天重领人揍张大板牙的事说了,最后道:“听天重兄弟说,大叔出去办事,今日刚回,我这才巴巴赶来捎信。唉,不瞒您说,我们这位新来的长官可不大好伺候啊,方才我好说歹说拦了下来,要不大兄弟这个亏,可就吃的太冤了。”

    韩世齐听儿子果然又去寻人打架,心下恼怒,道:“这小子不知天高地厚,到处惹是生非,田队长又何必替他说话?还不如好好教训他一顿,长长记性。”

    “您这话说的,大兄弟人品办事那是没的说,就是脾气急点,年轻人么,岁数一大自然就好,那也不必担心。”

    两人闲唠几句,田荣俊消息带到,起身告辞。韩世齐送到门口,嘱咐伙计拿了个包裹,递了过去。田荣俊忙道:“您这可见外了,咱们这交情还用得上这个?”韩世齐微微一笑,道:“田队长不必客气,既然在所里办事,怎能空手求人?还指望你多多照顾。”田荣俊推辞不得,伸手接过,一颠之下甚是沉重,笑道:“大叔放心,再委屈我兄弟一宿,明天我便派人送他回来。”

    韩世齐余怒未消,哼了一声,冷冷道: “我看田队长还是多关他几天,让他在里面好生反省,以后少给我惹祸才是。”

    田荣俊哈哈一笑,抱拳告辞。转过两条街,在墙角阴暗处将包裹打开。数一数足足竟有八十块大洋,心中欢喜,先取二十块自己藏了,回到所里又分出二十块令人给于所长送去,剩下四十和众警察一起分了,大家都得了好处,人人喜笑颜开。
    话说韩天重被李铁牛押着回到牢中,对于所长问话这事也没放在心里,只想着如何打探消息。二人到了门口狱警休憩之处,铁牛去柜中拿钥匙给他开锁,天重站在桌旁自顾自寻思,正出神间,忽听身后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回头瞧了瞧,见有两人顺着牢房西侧一条漆黑窄道走近前来。那两人越走越近,前面这人走得很慢,此时正当夕阳西下,阳光透过铁窗正照在他脸上。韩天重心中突地一跳,险些叫出声来,强行忍住,忙转过脸去。手铐在桌上划过,发出哗啦啦轻微声响。

    “兄弟莫急,妈的,那钥匙哪去了?”李铁牛四下翻找不到,开口骂了起来。天重强笑道:“不碍事,大哥慢慢找便是。”

    却见那人走到近前,两道锐利的目光在韩天重脸上扫了几扫,天重冲他一笑,那人也不理会,跟着狱警径自出门。他身上虽穿囚服,却也没带手铐脚镣,想是出去放风。韩天重心中叫道:“是他!一定是他!”他方才一瞥之间,已然看清此人相貌,与黄纵所说半分不差,想来便是之前那狱中兄弟所见之人。转过来又想:“样貌虽像,可怎生才能认得实了?我总不能上去直接便问。”

    正犹豫间,李铁牛欢叫一声,找到钥匙,替天重开了锁。韩天重见那人去的远了,问道:“大哥,那人是从哪里来的?这小道儿又窄又破,里面还关着人么?”

    李铁牛道:“兄弟你是不知,咱们这保安所建的早,那里是以前的废牢,平常犯人自不会关进去,听说都是上面特意送来的,个个来头不小。”

    “这人犯了什么事?进来多久了?”

    “有半个多月了吧,犯了什么事可不知道,”李铁牛摇头道:“这等官府里面的勾当,咱们下边人怎能知晓?上边怎么安排,咱们便怎么办,其他事谁管的着。”
    顶
    顶下
    韩天重沉吟片刻,又问:“那这人每天都去放风么?大哥跟他去过没有?听他说话可有什么口音么?”

    “嘿,什么口音?这小子整日里一句话也不说,简直就是哑巴。我和老吴每人一天陪他放风,这些日子实在气闷的紧——兄弟,你问这作甚?

    天重一怔,随口道: “这人兄弟瞧着面善,像是个熟人。”

    “那还不容易,我去帮兄弟问他一声便是。”李铁牛转身要去,“哎,大哥不可!”天重忙拦住道:“听你方才说,这人脾气古怪,咱们还是少惹他——大哥,小弟肚子饿了,烦你去买些饭菜,咱哥俩一块吃喝。”

    铁牛答应着去了,韩天重坐在牢中,暗暗思索:“不知黄大哥要找的,究竟是不是这人?我若当面上前道破, 和他对质,要认出他来倒也不难。可钱堂主曾说,此人或有官府中人相助,这话想来不假,要不怎能被关在那隐秘之处?我这般莽撞行事,让他有了防备,那可大大不妙。。。。。。怎生想个法子,既能查出此人身份,又不令他发觉?”

    心中苦思良久,正烦闷间,见田荣俊三晃两晃来到牢前,天重站起身来,叫了声“田大哥。”田荣俊笑道:“兄弟待得还好?方才可真是凶险的紧呐,我都替兄弟捏着把汗。”

    “多谢大哥帮我解围,要不小弟可真吃了大亏。”

    “不算什么,”田荣俊摆摆手,低声道:“兄弟,我见了你家老爷子了。”

    “我爹回来了?”韩天重一惊,田荣俊道:“刚刚回来,兄弟,听哥哥一句劝,你爹这回生的气可是不小啊,着实骂了你一顿。我看你也不必急着出去,免得再撞到枪口上。等再过几天,家里人见你不着,他心里自然就软了,到那时便什么事都烟消云散,你说怎样?”

    “大哥说的是,一切听你吩咐。”韩天重听闻父亲不来寻自己,心下暗喜,连忙答应。田荣俊问了他牢里情形,韩天重夸赞李铁牛一番,田荣俊又嘱咐几句,自行离去。

    天色渐晚,李铁牛拎着食盒前来,开了牢门,跟天重席地而坐,道:“兄弟,这几天我看你平常饭菜也吃的腻了,今儿咱换换口味。”说着,揭开食盒盖子,一阵浓香扑鼻,天重瞧了笑道:“老仁义的蒸饺,大哥还去“八杂市”了?这路程可不近呐。”铁牛笑道:“只要咱哥俩吃的痛快,管他远近!”当下将盒中饭菜端了出来,乃是两盘香喷喷的牛肉蒸饺,一盘扒羊肉条,一份水爆肚配着香菜麻酱,还有一盘尖椒干豆腐。那“老仁义”乃是城中有名的回民馆子,清真菜肴堪称一绝,尤以牛肉蒸饺出名。馅儿用的是尚未成口的小牛肋条,瘦八肥二,软嫩异常,配着香坊小麻香油,外面裹着“双合盛”的砂子面,洁白如玉,好似元宝。一口下去,肉香满溢,直教人连舌头也吞进肚去。
    第十二章

    二人在牢中开怀大嚼,咀嚼声混着香气四下传去,众犯人垂涎欲滴,却都惧怕铁牛,不敢出声喧闹,暗自咽着口水。

    李铁牛吃得两口,从怀中摸出个青瓷酒瓶,道:“兄弟,我去的急,忘买酒了,这旁边新开一家酒坊,叫做“源添福”,顺道打了两斤,咱俩且尝尝。”从盒中取两个小杯倒了,二人一饮而尽。酒刚入喉,铁牛“噗”的一声全吐了出来,张口骂道:“妈的!什么他妈破酒,这般难喝,真跟马尿一样。”韩天重一皱眉,也觉这酒辛辣刺喉,酸劣异常,委实难以入口。铁牛道:“这酒喝不得了,等我再给兄弟打去。”站起要走,天重拦道:“大哥不必了,这附近也无别家酒坊,咱俩对付一番就是。”

    二人没奈何,只得吃着好菜,喝着劣酒。铁牛喝一口酒骂一句,说道绝不与那酒坊甘休,明天定要找上门去,让他赔了酒钱。天重只是笑笑,心里想着打探消息之事。吃过了饭菜,铁牛收拾碗筷自去,韩天重坐在墙边寻思对策。他吃饭之时曾想拜托李铁牛,趁明日放风,用话语去套那人。但想铁牛性子憨直,只怕立时漏了马脚。况且,也寻不出什么妥善借口,总不能上去便问:“你可是江西来的?认识姓黄的么?”那不等于让他快跑?

    想来想去想不出法子, 直到月将中天,铁窗外面繁星点点,韩天重一筹莫展,心中烦闷。此时天气虽将开春,夜晚之时仍是颇觉寒冷。那酒还剩了半瓶,他随手拿起,边喝边想。这酒虽然难喝,倒颇有御寒之效,喝了几口只觉身上暖洋洋的,脑中越想越乱,迷迷糊糊倚着墙壁睡去。

    睡到半夜酒醒,起身去马桶撒了泡尿。回来拿起酒瓶又喝几口,那酒已凉得透了。天重顺手摸到瓶上刻的几个字,寻思:““源添福”,这酒名字起得到好,嘿嘿,添福,添福,这等酒喝了怎能添福?不添病那就万幸了。”当下把酒放到一边,躺下又要睡去。
    刚闭上眼,忽然心头灵光一闪,一个念头似闪电般从脑中划过,矍然坐起,从地上抢过瓶子,边摸边道:“源添福。。。。。。源添福。。。。。。。袁天傅!——哈哈!哈哈!”

    惊喜之下,忍不住笑出声来,远处众犯人被他惊醒,纷纷坐起观望。天重连忙闭嘴,拿着酒瓶细细思量一番,越想越是欢喜,仰脖将剩下的酒一口干了,只觉如饮甘露,心中说不出的畅快 。

    第二天一早,李铁牛送来早饭,见韩天重气色大好,欢颜道:“兄弟,你这没几天就要出去,做哥哥的还真有些舍不得你。以后闲暇之时,可要记得来找我喝酒。“

    “那是自然,小弟没事便来看望哥哥。”韩天重笑道:“大哥,我求你一件事,可行么?”

    “那有什么不行?兄弟尽管吩咐。”

    “今日可是轮到大哥领那人出去放风?”

    “是我,昨儿是老吴领他出去,我这才能陪兄弟吃饭。”

    “好。”韩天重探头过去,在他耳边低声道:“请大哥下午再去买一瓶那“源添福”的酒,放风时便带在身上,也不必和他啰嗦,趁他瞅别处之时,你站在他身后喝一口酒,然后说这么一句:““源添福”这酒当真难喝。””
    李铁牛皱眉道:“这是作甚?兄弟,你可莫要戏耍哥哥。”

    天重正色道:“哥哥放心,决然不会,此事事关重大,请你千万帮兄弟这个忙。”

    李铁牛见他说的郑重,一愣笑道:“这点小事算得什么,别说喝一口酒,兄弟要我喝尿也是无妨,听你的便是。”

    韩天重道:“这可多谢大哥了,大哥记住,你说话之时声音要大,定须让他听见,说到“源添福”三字时,一定要顿一顿,他若是无动于衷那也罢了。倘若他回头瞅你,你就赶紧顺嘴说下去,嗯,最好。。。。。。最好能让他看见瓶子上的字,那就更妙。”

    “兄弟放心,一切全听你的。”

    李铁牛答应着去了。韩天重心中忐忑不安,不知自己这条计策能否成功,但眼看会中明日便要派人前来, 时间紧迫,那也顾不得许多了。这一日他在牢中坐卧不宁,好不容易等到天黑,见李铁牛拎着饭菜前来。天重连忙上前问道:“大哥,怎样?你说了么?”

    “自然说了。”铁牛笑呵呵开了门,将饭菜摆上。

    “他怎生反应?”
    “怎生反应?说起来好笑,我照兄弟说的,拎着酒带他放风,这小子也不看我,自己在院里背着手发呆,跟个木头一样。我喝了一口,刚说了“源添福”三字,嘿,你猜怎着?这家伙像被耗子咬了似的,身子一颤,回头死死盯着我,脸上一跳一跳的,瞧那样子就像见了鬼。我赶忙把酒瓶摇了摇,对他道:“这酒当真难喝,你要不要尝一口?”这家伙盯着酒瓶,又瞧了瞧我,过了好一会才缓过神儿来,冲我摇头笑了笑,又转了过去。兄弟,你是不是果真认得这人?“源添福”这三个字可有什么说道么?”

    韩天重忍不住笑道:“想来他也喝过这酒,知道难喝得紧,因此吓得怕了。”

    李铁牛哈哈一笑,道:“不管他,今儿我可特意去了“增盛通”,咱哥儿俩说什么也要一醉方休。

    二人开怀畅饮,直喝得烂醉如泥。韩天重一觉睡到第二天晌午才醒,头虽然疼得厉害,心中却着实欢喜,起来找口水喝了,靠在墙上闭目养神。刚合了会儿眼,只听一个尖嗓子声音道:“韩老弟过得好悠闲呐,气色不错么。”

    天重睁眼,见许老板负手站在牢外,笑嘻嘻的瞧着自己,道:“那牢头听说是来看你,问都不问就放我进来,啧啧,了不起。老弟果然好手段。”
    韩天重笑道:“许大哥说笑了,小弟这两下子怎能跟大哥比?”他面色一沉:“大哥,我查到了那人。”上前低声将那人情形说了,许老板微微点头,缓缓道:“如此说来,便是此人不假了。”

    “定然是他!你们须早做准备,千万别让他溜了。”

    许老板道:“这周围伏了咱们不少弟兄,当真想溜,可也没那么容易。咱们只怕不是正主儿,既然已经有了底,那就好办。“他四下瞧了瞧,又道:“老弟打算何时出去啊?这地方我看你也待的够了吧?”

    韩天重道:“只这三两日吧,诸位大哥不必管我,定要让黄大哥杀了这恶贼!报仇雪恨!”

    许老板笑了笑,摆摆手转身自去。

    韩天重见大事已定,当下放宽了心。这几日来他劳神费思,念念不忘的便是此事,如今终于有了了结,心中大感欣慰。只是不知众人将如何定策捉拿此人,最好是等自己出去再动手,这等大事若不在场,未免可惜。又想杨金虎等人手段高强,脾气又急,倘若当真领人趁夜冲了进来,恐怕会伤了李铁牛,这人对自己不错,可千万不能让他有了闪失。
    如此胡思乱想到了夜里,心情大好之下,睡得也是香沉,竟一连做了好几个梦。一忽儿梦见诸葛亮借了东风,周瑜火烧赤壁,八十万曹军烧的片甲不留。一忽儿又梦见唐三藏西天取经,师徒四人路过火焰山,自己成了孙悟空,变做牛魔王的模样去骗芭蕉扇。他自小读书不多,但经常听书看戏,这等市井故事记得颇熟。梦中只见自己这孙猴子拿着芭蕉扇用力一扇,山上顿时燃起熊熊烈火,火苗蹿得老高,扑面而来,连头发也烧着了。只得驾起筋斗云落荒而逃,那火就像长了眼睛,在后紧紧跟着,怎么也甩脱不掉。眼看追到近前,就要被烈焰焚身,韩天重大叫一声惊醒过来,才知是南柯一梦,擦擦额头汗水,心中纳闷:“奇怪,怎么周围这么热?”

    蓦的只听远处有人高声叫道:“着火了!快来人呐!着火了!”韩天重大吃一惊, 睁眼瞧去,只见窗外红焰腾空,远处几间牢房正冒着浓烟,墙上油漆已然着了起来,火苗向上窜去,烧着屋顶大梁,不时传来“噼噼”之声。

    他心中大骇,冲到牢门前,跟着叫道:“着火了!快来救人!”喊得几声,嗓子已然嘶哑,只觉手中握着的铁栏也渐渐热了起来,这下更是惊惶,忙大叫道:“这里有人!这里还有人!李大哥!”此时牢中烟雾弥漫,已看不清远处情形,只听得四下乱糟糟的,叫喊声响成一片。韩天重焦急万分,伸脚便向牢门踹去,踹了几下只咯得脚底板生疼,那门丝毫不损。回身又去牢中寻找器械,却哪里找得到了?
    正束手无策之时,只见李铁牛抓着钥匙,从浓烟中飞奔过来,大叫道:“兄弟别怕,我这就放你出去!”到门前开了锁,拉着韩天重便往外跑。屋顶木梁已烧断了几根,断木带着火苗砸了下来,二人边跑边躲。天重道:“大哥,别的犯人呢?可有人救他们?”

    “还他妈管什么别人!先逃了性命再说罢!妈的!谁他娘这般缺德,半夜放火。”

    韩天重见各牢房空无一人,想来众犯人已被别的狱警放走,当下也不停步,跟着铁牛往外急奔。二人奔到门口,铁牛一脚踹开大门,正要拽着天重出去。却听左首那小道忽然传来一阵急切的呼救之声,有人大叫道:“救命啊!快来救人呐!要烧死人了!”

    天重心中一凛,寻思道:“莫非是那恶贼?若烧死了他,黄大哥这仇可不算报了。”忙道:“大哥,那边还有人,咱们快去。”一手抢过李铁牛手中钥匙,朝那小道深处奔去。

    “兄弟快回来!你不要命了?”铁牛喊他不住,跺一跺脚,只得跟上前去。这小道颇窄,韩天重一路循声奔去,所过牢房皆是无人,直到了最里面一间,才见牢中关了两人。一人卧在地上,另一人站在门口跺脚嘶喊,高呼救命。这人见到天重二人,欢喜得手舞足蹈,连声叫道:“上帝啊!终于来人了,快救救我们!”

    韩天重一愣,只见这人深目钩鼻,蓝蓝的眼珠,头发棕中带黄,竟然是个外国人!却听那洋人开口道:“先生,快救我们出去!上帝定会保佑你的!快!再晚就来不及了!”

    天重听他一口东北话说的极溜,心中更是惊骇,又见那倒在地上之人也是满头黄发,一望便知绝非华人。此时救人要紧,当下也来不及细想。掏钥匙开了牢门,那铁门已经热得烫手,他虽用衣袖包了,手掌仍是烫了个大泡。两人将牢中二人搀扶出来,那口吐华语的洋人头发已然烧掉了几缕,不住口的道谢,另一人却是昏昏沉沉,也不知是吓得傻了,还是当真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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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07-13 13:30:42  更:2021-07-13 13:47: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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