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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煮酒论史]开个长篇作猫冬之地:续写一个人的历史——《猪眼看世界——味道》[第1页]

作者:猪喂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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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写在前面的话

    也曾在煮酒混过,2006年发过一篇《三十年前7月28日的回忆——唐山大地震》,由于是基于一个八岁孩子的记忆,写得很累,但得到众多朋友支持,友邻网站也多有转载,老猪幸何如焉!刚查了一下,2016年唐山大地震40周年也曾重上头条,这是我的苦难,也是我的新生,非常感激各位编辑。

    我喜欢给朋友讲故事,我这辈子也算是有故事的人。那次写作过程艰辛难以言表,大病一场之后,内子(当时还是女朋友)鼓励我把这辈子的故事记下来,如果有人看就继续写,说不定能给人某些帮助。于是从2007年起开始写《猪眼看世界——味道》,断断续续写了三十几万字,一定的好评还是有的。一直到2008年汶川512大地震,内子是军人,当时驻地就在北川县城附近,当我肝胆俱裂抱着我的女人时,突然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趣。后来也想拾起《猪眼看世界——味道》,但几次起笔都没了写作激情,也就放下做了太监。

    网上有个2019年新年寄语的段子,照抄如下——1、现金、黄金、美金;2、别辞职、别创业、别投资;3、回归基础性消费、别大手大脚;4、锻炼身体别得病;5、别被高返利忽悠;6、控制情绪、特别是亲人朋友之间;7、少去人多的地方;8、别买房、别卖房、远离股市;9、回家做饭、减少在外用餐;10、好好睡觉。我是个能闲出毛病的人,真要做梦三年,怕是三年后也醒不过来了。

    前段时间向松祚先生的《四十年未有之大变局》大火,我参加工作超过三十年,其中二十年都是实体经济企业的高管,松祚先生的言论不啻振聋发聩。在这个排队注销公司的寒冬里,我也未能免俗,虽然没去跟着排队,但手上的生意就凄凄然停了。老家土话有个词叫猫冬,顾名思义就是像猫一样窝着熬过这个冬天,考虑到这个冬天可能非常漫长,干脆把这自传体小说写完,就当给自己找个猫冬的地方。

    《猪眼看世界——味道》不是回忆录,是一本基于个人回忆的小说,核心内容是个人从八十年代到当下之前的基本经历,主人公就是“我”。

    八十年代是公认的建政以来最好的时代,政治昌明、教育自由,那个时候每个人都朝气蓬勃,每天都蒸蒸日上,直到某个特殊事件终止了那份美好。九十年代是功利的时代,各种概念满天飞,各路大神你方登罢我登场,那是个混乱的时代。二十一世纪首个十年是专业化时代,所有规则都在标准化,也出现了大量“傻子都能赚钱”的行业,2008年金融风暴,中国以国家智慧和决心挺住了,但随之而来的隐患越来越大且影响至今。第二个十年也快结束了,这是个从“闷声大发财”向“厉害国”转变的时代,一切经济行为都因政治而定位,于是到了当下,厉害国也就成了厉害过。

    “我”是个小人物,经历了这《四十年未有之大变局 》的每一天,请诸君看我道出这一个人的历史演义,看看我们怎样从曾经充满希望折腾到了厉害过的当下。

    一个人的历史,也是国家的历史。


    
    个人公众号,敬请关注,欢迎转载




    《味道》

    前言

    小时候,有位算命先生给老猪算命,当时说了很多,但传至今天只剩下两条:老来大富贵,寿仅六十二。俺老猪活到今天年过五十,可以说活了大半辈子了,日子仅可称小康,大富贵还远远谈不上,经历过的事情可说乱七八糟。记得有位哲人说过:经历是财富。一直有几位兄弟支持我把前半生的经历整理一下,老猪也早就答应过,但一直很难下笔。──照直写吧,怕挨骂也怕打官司,写演义吧又怕弟兄们说你老猪怎么净编瞎话蒙人哪?所以呢,咱就来个真中有假,假中存真,就当是给各位好亲戚的消遣则个,各位亲戚就当是俺老猪给各位演了一出戏,或者,就算小说吧,得嘞!就是小说!

    这篇文字可能很长,咱平时也有很多俗务在身,就算每天一篇估计也得折腾一年,怕是写来写去乱了套,就先整理了两条线──

    1、 事业。也许是上天有意安排,老猪此生经历了太多的波折,干过码头工人,出过国,没当过兵却打过仗,干过酒楼赌场妓院房地产公司,好容易自个儿的生意干得不错又因为离婚闹得两手空空,二次倾家荡产,最近的一次已经坐在24楼楼顶准备一跃而下。生活也罢,事业也罢,有香有臭,有酸有甜,百味杂陈。因此咱这篇拙文就起名《味道》,这里头会涉及很多人的隐私,也可能触及国家敏感话题,对很多行当的潜规则亦将做一定程度披露,但咱把人名、地名、部门稍加篡改,应该就不会有人跟俺老猪打官司了吧?

    2、 生活。俺老猪是个色鬼,半生阅女人无数,但最重要的女人只有五个。对女人有个怪癖,并不注重外在长相、身材、某些位置是否优秀,最注重女人本身的体味,平生最讨厌女人满身香水,这实在糟蹋了老猪的鼻子,对女人独有的体香也是极大的摧残。我经历过的女人都是只用基本护肤品,每个人的体香都各有不同。估计弟兄们喜欢看这种香艳的东西,所以哪,咱就按《味道》同时细数这大千尤物!


    咱们这就开始如何?


    哎先打住!咱得先说明白喽──这篇文字为了让大伙儿瞧着舒服,用第一人称叙述,但既然叫小说,各位亲戚就甭特别较真儿,别哪天让俺家领导骂咱一顿!这可是下半辈子抬不起头来的把柄,行行好,您各位就是在看一部写得不那么精彩的小说,切勿对号入座,再说了,您就是对上号儿了,俺老猪也是不认账!坚决不认账!

    再罗嗦几句。这篇文字里的“我”比较复杂,善良与邪恶、大度与狭隘兼而有之,希望各位好亲戚能从这篇东西里头悟出些做人做事的道理,可千万别跟“我”学!

    咱这就开始吧。


    第一次考试和第一次做贼

    小时候经常听姐姐上学前对母亲说:“妈您等着!我给您考100来!”因为识字较早,一年级的课程于我而言太过简单,且四岁的孩子正是天真烂漫的年纪,对学习的涵义本就不甚了了,所以基本就是玩儿。

    学校的旁边有一条小河沟,水面大约有七八米宽,水深估计在40公分左右,男孩子都是喜欢水的,一下课大多跳进河里玩水,我也未能免俗,那条小河沟在我的童年占有很深刻的位置,原因就在于那是让我平生第一次考试就丢人的重要原因。

    附近的山上有一座很大的铁矿,今天已经废弃,当年是冀东地区的著名企业,每天大量的工业废水排到这条小河沟里,河床积有二十多公分厚的红泥。考试那天因为玩儿水,我的裤子上沾满烂泥,等刮干净飞奔进教室,大部分同学已经交了卷子,我答完几道题就下课了,几天后成绩下来,哈!17分!

    那天,姐姐回家拿出试卷,又是惯例的100分,我也拿出试卷,全家人很吃惊,我洋洋得意地问母亲:“老家二叔干一天也只有十来分(农村的公分),我这17分也不少吧?”全家人爆笑!

    我的启蒙老师是位女士,姓贾,跟我母亲年龄差不多,对我非常好,在那所小学的两年里,每天的中午饭都是在贾老师家里吃的。记得有一次贾老师生病,我那时刚开始看《聊斋》,就以半文不白的文字写了一篇大作──“吾与吾师贾氏,份虽师生,情同母子,今闻吾师染恙,惟愿天地庇佑,吾师康健之。”三十多年过去了,母亲仍然记得当年的这笨拙的文字,一字不差。
    那时候,每个家庭的生活都非常清苦,“吃商品粮的”未必比农村生活好到哪里去。我家当时已经搬到地震前住的那所中学,小学离家有二里路,那是介于城镇和农村之间的一个区域,上学的路上要经过一片菜地。黄瓜生长的季节,我第一次做了贼,要知道,那时候的一根黄瓜也是好东西呀。

    姐姐班上有个女同学,也是我家院子里的邻居,有天放学姐姐要留在学校做值日生(做卫生),我就跟那位女同学回家。路上她对我说:“小静你看,架子上有黄瓜,咱们去偷几根吧。”我没有任何犹豫,猫着腰鬼鬼祟祟摘了黄瓜,迅速装进书包,然后像没事人一样走了出来,看看左右没人,狠狠地咬了一口,剩下的就又放进书包里。姐姐那位同学大口吃着,看见我这副德性很惊讶:“你怎么不吃了?”

    我说:“回家给我妈吃。”

    女同学说:“千万别这样!要是你妈问这黄瓜哪儿来得怎么办?说是偷来的吗?”

    我楞了半天说:“那就省着点儿吃。”

    当时的我也意识到这是做贼,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到了家门口正要进门,那位女同学突然说:“小静回家别说这事儿啊!”我吓了一跳,这笨蛋!也不怕我家人听见!

    可是家里人还是听见了。

    一进门,母亲严肃地看着我:“说吧,什么事儿不能跟妈说?是见不得人的事儿吧?”我红着脸不吭声,母亲抓过我的书包检查,赫然发现了那根咬了一口的黄瓜,严厉地问:“是偷的吧?偷了多少?怎么还咬了一口”

    我面红耳赤地小声说:“就偷了一根,没舍得多咬,想拿给妈吃。”母亲突然泪流满面,把我一把抱在怀里,“好儿子!知道你心疼妈,爸妈也真让你们哥儿几个受委屈了!可咱穷死也不能偷啊!”

    这时父亲下班回家了,了解事情经过后,刚强的父亲也很难过,但仍然板着面孔对母亲说:“咱家祖上没出过一个贼!孩子虽小,但要让他明白家族的规矩、做人的道理。你带着他去赔黄瓜钱给人家。”

    母亲一向尊重父亲的意见,但这次大哭着说:“不就是一根黄瓜吗?就算是偷,孩子都还想着拿回家给我吃,你怎么忍心让孩子这样?”父亲盯着我大声回答:“只要不是自己的,未经主人同意拿一根头发也是偷!做贼是可耻的!”

    那天傍晚,很多人看见母亲带着我走向那片黄瓜地,到处打听主人家住哪儿,最终把两块钱送到那个家里,让我鞠躬道歉。那家人也是个大家庭,认识我母亲,很感动地看着母亲说:“单姐,您这就不对了。孩子就是摘了根黄瓜,何必闹这么大阵杖?再说了,两块钱够买一大筐黄瓜了,这么赔我们可受不起,以后怎么抬头见人?又有什么脸见刘老师(我父亲)?”

    母亲非常坚决,不顾那家人的阻拦,把钱放下就拉上我走了。第二天,那家人送了很大一筐黄瓜到我家,至少有三四十斤,也是放下就走了。

    从那以后直到今天,我曾做过很多非法的事情,甚至曾在一个凶残的帮会里折腾过两年,但除了在大地震那年随大流“拿”救灾物资外,我再没做过贼,而且格外喜欢亲手抓贼,曾单枪匹马一次抓住四个小偷,当然,那次我也挂了彩。我的前妻胆小,曾亲眼目睹我一边一拳打晕两个持刀小偷,看着我被刺破的西装吓了个半死,唠唠叨叨埋怨我:“又不是偷你,管那么多闲事干嘛?”

    我笑呵呵地说:“就是想让这些贼知道──做贼是可耻的!”


    唐山大地震

    1976年发生了太多事情, 7月28日凌晨3点42分56秒,那场罪恶的灾难降临了,二十四万余人罹难,我也失去了239个族人,最可怕的是,我是在清醒的情况下全程经历了那场灾难。

    那以后的三十多年,每年的7月27日前后的两个礼拜,我都像行尸走肉,而7月27日早上,我会找一个偏僻的酒店住下来,买很多的酒,关掉所有的联络工具,一个人默默地回忆,天黑以后就开始极其烦躁,当年一幕幕就全都回到眼前,我不想让家人睡觉,我想叫醒他们,直到三点四十二分那一场旷世惨剧发生,我无能为力,我会大声嚎哭,直到大醉,人事不知。

    2006年是大地震三十周年,在内子的鼓励下,我写出了《三十年前7月28日的回忆──唐山大地震》,心情舒畅了很多,但真要从那种状态走出来,谈何容易。

    八岁,我开始长大,虽然还不是大人,但就是从那时起,我开始变得成熟,从一个小孩子向男孩、男人转变。


    习武

    大哥自幼习武,家传武功的正宗传人,是最后一届下乡知识青年,回城后安排在唐钢工作。二哥曾被父母把户口转回乡下老家,地震后转回城里(吃商品粮),安排在县里的石矿工作,先是做装卸工,后来随着母亲重新落实工作,二哥进入石矿的化验室,后来石矿改造为冀东地区规模最大的水泥厂,凭着他坚韧努力和不断地进修,终于成为该厂的化验室主任,现在是国内知名的特种水泥专家。

    国人有句老话:“长兄为父”,这句话不假,在我的大哥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

    小时候的我身体非常单薄,且因为是班上年龄最小的孩子,个子比所有人都矮,挨欺负是家常便饭。最屈辱的一次,有位姓袁的同班同学在厕所打我,这还不算,竟然让其他在场的同学每个人都踹我一脚,直到把我揣到茅坑里。

    我非常愤怒,但从来不会回家跟父母告状,大哥二哥也从未帮我出头,因为父亲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咱们家族的教育是强壮、智慧,你必须比你周边的人聪明,我们家没有白痴;同时强壮又是智慧的基础,不是教你打架,而是要你有实力对别人说:滚!老子今天饶了你!”

    八岁那年,大哥开始教我习武,因为我的接受能力很差,干脆直接教擒拿散打,几个月下来我开始变得强壮了,身体反应也变得非常敏捷,而且那种擒拿术是大哥从形意八卦拳里自己总结出来的,杀伤力极大,很多分筋错骨的招数,这为我十余年后走向社会打下非常好的基础,当然,也因此吸引了很多女孩子仰慕的目光。

    大哥当年教给我的很像今天流行的MMA打法,训练和实战都不好看,每天都是一身灰尘泥巴,地面技术非常多。跟我说:练武就是锻炼身体,真要开打,这些花架子一样都用不上,但擒拿术就不一样,别断对手的骨头,你看他还武术个屁!

    正式验证大哥“教学”效果的日子终于来了。
    一天下午放学后,我满脸杀气站在学校外面的一条胡同口,大哥懒散地站在一边,那是那位袁姓同学回家的必经之路。毕竟是第一次出手,也不知道大哥教的对不对,全身紧张地直打颤。终于,比我高一头的袁同学出现了,身边还跟着七八个同学。我大喝一声:“姓袁的,站住!”

    袁同学吓了一跳,随即爆笑起来:“干什么?想找死?”其他同学也跟着大笑。

    我没做任何多余动作,抬手一掌扫在袁同学的眼睛上,趁他手揉眼睛,双手夹住他的脑袋,膝盖就狠狠顶在他肚子上,他大声惨叫着弯下腰,我的肘准确地砸在他的颈部,他倒下了,就像一条死狗一样瘫在地上了!

    其他同学全部惊呆了,没任何反应。大哥一脸认真地提醒:“这只是教训他,如果今后真的打架,还得在他脑袋上补一脚,注意,别直接踩脸,要踩侧面,照准耳朵踩。”

    那天晚上,我是唱着歌儿回家的,歌名叫“打靶归来”。晚饭后父亲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什么都没问,我和大哥也什么都没说。
    ……

    从那以后,一旦跟人发生冲突,我都是忍了再忍,实在忍不住,那悦耳的惨叫声就响起来了,当然惨叫的并不是我。

    偷书不算偷

    父亲是个非常儒雅的男人,作为教师,他在历史、地理方面的造诣很深,篮球打得极好,最大的爱好是躺着看书。音乐也是父亲的一大爱好,尤其擅长二胡、京胡、手风琴。我是四兄妹中唯一跟父亲有共同爱好的孩子,但音乐只限于鉴赏,看书则是我的最爱,而且对历史类作品极为偏爱,从参加工作那天开始,我就养成一个习惯,每月薪水的10%是我的买书专款,几十年下来,我的藏书也算不少了。

    我的学习成绩一直还行,每天的作业都完成的很快,而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我们的课本上充满了“主旋律”的教条,因此家人一直鼓励我多看课外读物,父亲的藏书就隆重登场了。

    小时候,父亲每天都会讲上一段,像极了说书先生,绘声绘色,那时候没有电视,晚饭后听父亲说书是全家人的保留节目。说实话,父亲的说书水平并不亚于刘兰芳、单田芳这些评书名家,但每天听到“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时都会极不过瘾,就恳求父亲把书给我自己看,没想到,父亲居然拒绝了。

    父亲藏书很多,也很杂,三教九流、经史典籍无所不包,但由于经历过“焚书”的时代,父亲的书都锁在几个大箱子里,而钥匙一直挂在父亲的腰带上,想偷父亲的书就只能等父亲晚上睡觉的时候。

    第一次偷父亲的书非常有趣。那是小学二年级暑假,先是跟母亲通气,得到母亲的支持后,就苦苦地等待父亲睡觉,而那天父亲也极为配合,沾枕头就睡着了。我爬到父亲脚下,小心翼翼摘下父亲腰带上的钥匙,再轻手轻脚打开箱子,哇!发财了!──满满一大厢子书!

    当时根本顾不上挑选,顺手拿了一本就赶紧锁上箱子,把钥匙重新挂上,抱着书躺在炕上,欣喜之后看书名,是《说岳全传》,刚好父亲当天讲到岳飞大战朱仙阵,哈哈,老天有眼哪!从此不用因“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而郁闷了!

    可爱的父亲,其实当时他根本没睡着,这还是多年以后母亲揭开的秘密,父亲为了培养我的读书爱好,就跟母亲商量好,故意营造偷书的紧张感,这样得来的读书机会,当然会非常珍惜,我就这样落入了父母精心设计的“圈套”。哈!真感激这样的“圈套”,小时候无师自通的混读、精读、选读、跳读等五花八门的读书方式,我一生受用!

    记得开始是一些民国时期的白话小说,《三侠五义》、《说岳全传》、《说唐》、《包公案》等,后来就是《三国演义》、《水浒传》、《东周列国志》、《聊斋志异》,当然父亲对我“偷书”行为也并非完全放纵,有大量性爱场面的《三言二排》就没让我看,小学时期就只看到洁本的《古今小说》。印象最深的是小学四年级看的丁氏评、但氏评的《聊斋志异》,繁体本,开始看起来很费劲,但细心的父亲在书上加了很多拼音注解,看完这套书之后,我的古文水平已经不亚于中学的语文教师。

    由于早年工作原因,我经常出境,每次途径香港都会买一批不同版本的线装书,最珍贵的是一套金圣叹评的《三国演义》,全套14本,装潢精美,插图绝妙,独特之处在于这煌煌巨著居然是手写本!这是我送给父亲60大寿的礼物,当时父亲大喜若狂,过几天得意洋洋地拿出来给我看,我当时就傻了眼──父亲请木匠专门做了木质的书套!

    受父亲的影响,我从高中开始使用繁体字,这在高考的时候让我吃尽苦头,但参加工作之后,我的繁体字习惯让我处理境外文件往来受益无穷。父亲曾说:“繁体字才是中国字,简化字有太多莫名其妙的东西,比如只有的‘只’和几隻的‘隻’字,根本不能通用,简化字对当年扫盲的确有一定帮助,但繁体字是让人认识了就能记住,华 当年更荒唐,那个改法,真叫胡闹。”



    我跟舅舅有仇

    舅舅性格豪爽、交游广阔,文革初期是红极一时的造反派头头,武斗时失势,被上台的一方揪斗几死,在几年后的“反击右倾翻案风”运动中又一次遭受惨烈的批斗,被打断六根肋骨,右手肘部粉碎性骨折,砍掉两个脚趾,为了保住性命,在父母两大家族的帮助下逃到黑龙江一个偏僻小县,直到82年才回到家乡,那时候早就为他平反了,应该是吓破了胆。

    姥姥和姥爷是我小时候最亲近的老人,舅舅在外避难的几年,几乎每年暑假寒假我都跟姥姥姥爷一起,两个老人极其疼爱我,祖孙三人感情很深,但是妗子(舅妈)脾气古怪,跟姥姥冲突很多,因此我从小对妗子充满敌意,对舅舅,也就不那么投缘了。2004年,舅舅因肝癌去世,享年78岁。

    第一次和舅舅发生冲突,我还是个小学三年级的学生,起因是他杀了我养的那条名字叫“苏修”的狗。

    老家人喜欢养狗,即使在城里也是如此,出于民族习俗,我家人都很喜欢狗,也最见不得有人吃狗肉。这也是我平生最喜欢的动物,可能上辈子我也是一条狗吧,长这么大从未被狗咬过。早年游历西藏,第一次见到藏獒,我亲热地搂住这世上最凶猛的巨犬,那只藏獒居然没有挣脱,当时可把那位藏民主人吓了个半死。

    最神奇的一次是在锡林郭勒草原,我和几个蒙古族朋友骑马打猎,当时跟几个朋友相隔数百米,我发现一个高坡上有两条体形很大的狗,下马走近一看,呀,身高差不多有一米,体重八十斤左右,是那种金黄和黑灰间杂的毛色,顺滑细腻,真漂亮!这是谁家养的狗?我把其中的一条狗抱到怀里,哈哈,真舒服!到底是草原猛犬,老家谁见过这么漂亮威武的?

    这时突然听到我那匹马长嘶一声,拔开腿跑了,我还奇怪,都说草原的马有灵性,别是碰到什么猛兽了吧?

    当时我一阵气短,定睛看眼前的这俩条狗,不对呀!家狗的眼神热烈而温情,眼前这眼神冷冰冰的,尾巴也不对,操!这他妈的是狼!我全身发软,心里清楚如果转身飞奔,肯定也跑不过这四条腿儿的,这么大的狼,就我这一米六八的身高、130多斤(当年我还很瘦),最多够人家哥儿俩吃一顿,可能还只是半饱!

    我定了定神,转身稳步向来的方向走去,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反正当时大脑有点缺氧,直到我听到朋友们的枪声,我大叫起来,朋友们呼啸而至,这才知道有一位朋友发现了我的马,还以为我遭遇不测。当晚回到蒙古包里,几碗烈酒下肚,轰然睡去。


    “苏修”这名字是父亲给起的,那是一条老家常见的土狗,没有任何高贵血统,但他是我最要好的朋友,苏修能分清哪个小朋友跟我关系好。北方的冬天很冷,早上我睡懒觉,有时哥哥们捉弄我,派苏修叫我起床,他总是拿舌头舔我的脸,我一掌把他打开,但他仍会不屈不挠,直到我起床为止。而每次起床后,苏修都会把我的棉鞋叼来放到我的脚下,有时叼错一只,我一脚揣去,“这是一对儿吗?真笨!”苏修会立即把叼错的鞋子送回去,把我的另一只叼过来。

    这是一个深通人性、听得懂全家人说话的朋友,每次暑假寒假我都会求父亲把他跟我一起送回农村老家,农村的狗更多,孩子们也比城里孩子更野,打架斗狗是常事,但我的苏修是最棒的,是我的保护神。

    但是,嗜酒的舅舅把他偷偷杀了,只是因为有朋友来了,没有下酒菜。

    那天下午,舅舅叫我去村里小卖部买酱油,我磨蹭着去了,买了酱油回家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就叫了声“苏修”,苏修没有向往常一样飞奔过来,没有任何回答,舅舅也不在家。

    我挨家挨户去找,一路喊着“苏修”,转了大半天转到姥姥家的老宅,赫然看到老宅的那棵大树上挂着一条狗,已经被吊死了,舅舅正在剥皮,那条狗,就是我心爱的苏修!

    那时打心底冒出一个念头──我要报仇!为我的苏修报仇!

    我找到一把劈柴的斧子,一声不吭,向舅舅冲去。舅舅发现了我,他飞蹿到大树后面,趁我转过去追砍他,飞一样地冲出院子,我不停地在后面追。邻居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几个大人想拦住我,可能是我满身的杀气和沉默,没有任何人敢阻止我。

    闻讯赶来的姥爷把我抱在怀里,拿过我手中的斧子,问我到底怎么了。我开始爆发出一声大哭:“是舅舅!我要宰了这个杀狗的混蛋!”

    我没能杀了舅舅,当晚我就病倒了,高烧导致昏迷,整整三天人事不知。一周后父母把我接回城里,在此之前,舅舅一直没露面。

    几个星期后,母亲又领养了一条小狗,跟苏修小时候毛色很像,但我无法忘记我心爱的苏修,给这个小东西起名就“修儿”,也算是一种纪念吧。舅舅大半年以后来我家,我没跟他说过一句话,舅舅也再没吃过狗肉。

    “反击右倾翻案风”运动开始了,舅舅的历史(文革时期)问题又一次使他陷入无休止的批斗中,开始时还能回家吃饭,后来听说已经被革委会宣布为现行反革命,有可能会枪毙。

    那时候的母亲非常镇定,一面义愤填膺地“揭批”舅舅的反动言行,一面悄悄把姥爷接到身边,记得那时有几个父母的朋友每天晚上都会来我家,小声商量着什么。我的任务是坐在家门口望风,只要有外人经过我都会站起来大声打招呼。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父母二人彻夜未归,但从那时起,家里的粮食开始不够吃了,正常的“细粮”越来越少,肉也基本见不到了。我迷惑地问母亲为什么吃的这么差,母亲回答:“舅舅已经逃到咱们祖宗的老家去了,在那边没粮本,咱们得省着点儿寄给舅舅。”一年后,妗子、舅舅的两个儿子、三个女儿也去了黑龙江,但姥姥和姥爷留在老家,我的暑假寒假就回去陪两个老人,渐渐地,我和两个老人都产生了极深的感情。

    那一年,大哥二哥都已经高中毕业,藉着家族关系非常想去当兵,但由于舅舅的关系,政审这一关根本通不过,有一年甚至动用了一位身居高位的亲属关系,部队直接下来指名要大哥和二哥参军,但县里阻力极大,想来都是派性武斗遗惠。最终我家族中直到八十年代才出了新的军人,大哥和二哥就彻底断了参军的梦想。

    儿时最高兴的事情莫过于过年。父亲买很多鞭炮送来老家,姥爷不喜欢挂鞭,说那是“放个屁都比它响”,偏爱“二踢脚”,每天都会花大量时间磨砖,以便我把二踢脚戳在砖上的洞里燃放。我一直不敢用手拿着放二踢脚,但砖实在太脆,往往放几个之后就碎了,在砖上磨洞很要花点儿时间,但姥爷乐此不疲。

    姥姥和姥爷非常有意思,从打我记事起就每天听这两个老人家吵架,任何鸡毛蒜皮的事情都会成为互相嘲讽的借口。姥姥的牙齿不好,很早就掉光了,吃不得硬东西,但姥爷刚好相反,直到去世也没掉一颗牙。姥爷酷爱饮酒,下酒菜竟然钟爱炒豆子,一边大声嚼着,一边贼兮兮地看着我自豪地说:“嘿!我这牙,铁都咬得动!”于是,姥姥的反击就在酝酿之中了。

    有时白天姥姥会找邻居到家里打牌,那是一种像麻将一样的纸牌,老家土话叫“游胡”,很快我也学会了,偶尔也凑数跟着玩儿。有一次我出错牌耍赖,姥姥一气之下在屁股上打了我一巴掌,疼是一点儿都不疼,但那么疼爱我的姥姥突然发怒,我吓的大哭,姥爷怒视着姥姥:“你敢打我老外甥?你疯了?”

    几天后母亲回来看他们,姥爷向母亲告状说姥姥打我:“你妈心真狠,那一巴掌打的!啪啪地响得震心哪!”

    母亲笑着反讽道:“是啊!我那是后妈!舍得打嘛!”

    两个可爱可敬的老人,我一直是他们的开心果,似乎在我面前争宠是他俩最大的爱好。

    82年,舅舅回到老家,但我仍然跟他没什么话,舅舅对此也并不在意。
    1984年初,姥姥咳嗽不已,送到医院检查,发现已是肺癌晚期。说起来非常可怕,舅舅后来死于肝癌,我母亲2003年患胃癌,但托祖宗洪福,母亲的手术效果非常好,术后治疗也非常成功,最近的一次到深圳北大医院检查,已经没有任何癌细胞的痕迹。

    当时我正面临高考,母亲不敢告诉我实际情况,每个周末都会带我去医院看她,高考前的一个月,母亲命我全力冲刺,等高考结束再去看“得了肺炎”的姥姥。

    高考终于结束了,感觉考得不太理想,回到家兴致不高,但很快感到家人看我的眼光有些异样。晚饭后,母亲对我说:“静,坐到炕上来,妈有件事要跟你说。”

    我大大咧咧地说:“干嘛呀,站着听还不是一样?”

    从小疼爱我的姐姐劝道:“静,听妈的话,坐到炕上听妈说事儿。”这时我才发现,全家人都严肃而怜悯地看着我,我心里害怕极了,心里不断对自己说:“别是姥姥!别是姥姥!”

    母亲递给我一杯水,看着我喝下去,姐姐拿过杯子。这时母亲说出了我最难接受的事实──姥姥得的是肺癌晚期,一个月以前已经去世!

    我当时只感觉全身麻木,霎时天旋地转,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姥姥去世时77岁,以民族风俗土葬,葬礼并不隆重,可恨的是公社曾有人去村里调查,得知姥姥是土葬,居然带了几个派出所民警,要把姥姥挖出来送去火葬!母亲的族人极为震怒,几百人把那几个人打得落花流水,警方又增派警员去抓人,结果被打得更惨。此事由母亲斡旋,最后赔了二百五十块医药费了事,这混帐之极的“强制火葬”,真是二百五!

    姥爷变得非常沉默,失去了吵架的唯一伙伴,姥爷对任何事都失去了兴趣,以前只有在晚饭时喝酒,现在早晨起床前在被窝里就要喝二两,中午二两,晚上半斤,睡觉前打好二两放在炕头,这是第二天的早餐。

    有次姥爷来我家,母亲准备了下酒菜,姥爷有点儿发呆,突然问母亲:“你有没有梦到过你妈?”母亲回答梦到过很多次。

    姥爷泪流满面:“我怎么就一次都没梦到啊!”

    家人都劝姥爷不要这样喝酒,但姥爷一直不听,终于有一天,姥爷重重地摔倒了,舅舅送他去医院,是脑血栓,直接导致了半身瘫痪。

    姥姥去世后的十个月,姥爷也去世了,走的时候通知了已经在上海读大学的我,我彻夜不眠赶回老家,从大哥口中得知,姥爷走得并不体面,由于舅舅未能精心照料,生前已经长了严重的唑疮。

    我愤怒。

    出殡那天,听说公社新领导决心刹住土葬的“歪风邪气”,将亲自带人阻止姥爷的葬礼,我披麻带孝去送葬,肩上扛着祖宗平“闯贼”时用过的那件传家之宝──重三十斤的大刀,我把它磨得雪亮。

    那位新领导是个孬种,根本没敢进村,葬礼进行的非常顺利、隆重。

    在那座高大的墓碑竖起来后,我把带来的十瓶好酒全部打开,绕着坟墓一瓶瓶浇下去,妗子看着很可惜,劝我不要都倒了,拿回家给客人喝,我没说话,默默地把酒全部倒完。

    回到家里我被眼前的一幕彻底激怒了。──母亲悲痛不已躺在屋里昏睡,舅舅请了很多朋友,在院子里摆了二十几桌,有些人已经开始猜拳!

    我对一直陪着我的大哥二哥说:“大哥,二哥,你们是不是我的亲哥哥?”

    大哥明白了:“老弟,想清楚了就干!大哥和二哥永远支持你!”

    我大喊:“二哥抱上酒缸跟着我斟酒!大哥,扛上大刀!关门!”说完,我就跳上最前面的一张桌子,胡乱几脚把桌上的菜踢飞,所有宾客都惊呆了。

    舅舅大骂:“你小子想干什么?信不信我宰了你?”

    我厉声喝道:“舅舅,您最好别说话,否则别怪我翻脸!”

    舅舅狂叫者冲过来,被扛着大刀走去关门的大哥一膀子撞开,几个客人见势不妙,架起舅舅就往屋里走,舅舅骂声不绝,但他再也没出来。

    我朗声说:“各位叔伯大爷、乡亲父老,今儿个是我姥爷白事(老家称老年人故去为喜葬),大伙儿来了是给我们家上脸了,我估摸着大伙儿挺想喝酒,我就好好陪陪各位。”

    说完我从桌上拿了三个空碗,二哥把就斟满,我把前两碗酒倒在地上:“这是给我姥姥姥爷的,我姥爷一辈子就好这一口儿!”我端起第三碗酒,大声说:“这是我敬大家的,我先干为敬!”我一饮而尽,随即把这三只碗摔得粉碎。

    到场宾客一哄而散。
    ……

    舅舅到死再没跟我说一句话,愿他老人家在天之灵安息。


    我的初恋

    上小学五年级时,母亲单位开始有一部彩色电视,那几乎是全镇第一部电视机,白天用一个木柜锁住,晚七点打开柜门,足有上百人就开始看新鲜了。印象最深的是《加里森敢死队》、《大西洋底来的人》,那时候的飞刀很流行,孩子们的口头禅是鼻音很重的“噢,头儿”,街上也开始有“迈克镜”了。

    渐渐地,我开始有了男孩子都会有的全部生理反应,梦遗和手淫都有了,有次在厕所里被大哥发现,吓的差点掉在厕所里,再三哀告大哥不要跟父母讲,没想到回家父亲主动对我说:“好小子!你长大了。只是那东西不要太频繁,伤了身体就不好了。”

    初中毕业,我以全镇第三名的成绩考上了县一中,这是一所省重点中学。高二时分文理科,从小喜欢历史的我报了文科,父母听任我自己拿主意,这也是我平生第一次选择自己的未来。高中三年,我从一个少不更事的少年,长成一个男人,经历了初恋和第一次性爱。

    高中时父母对我读课外书的时间开始限制,琼瑶阿姨的那些言情巨著尚未进入我的生活。开始的前两年过得乏味平淡,那时父母对我的学习仍然不作过多干预,很多同学都羡慕我,说我是天纵英才,看着整天在玩儿,但学习成绩总是前五名。老师也很惊讶,我的班主任是父亲的老同事,曾郑重向父亲提出:如果孩子能再刻苦点儿,成绩还能再往上走,上升空间还很大。

    父亲轻松地回答:“我儿子不是读傻书、傻读书的孩子,如果死记硬背就算考上清华北大,将来走上社会也不会有多大出息,健康、智慧足矣!”

    高二下半年开始紧张了起来,各种作业量非常大,而到了高三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各科老师都会布置大量练习题,每天都疲惫不堪。我从小不是一个循规蹈矩的人,这让我非常厌烦,因此,并不朦胧、也不热烈的初恋来了。

    她叫小君,比我大四岁,是考文艺班复读第三年的插班生,从小拉得一手漂亮的小提琴,专业成绩很好,但前两次都是因文化课成绩太差被刷下来。在进我们班之前,听很多同学议论,她跟她的小提琴老师搞对象,被那位师母抓住痛打一顿,到一中插班是花钱走了后门的。

    没见到小君之前,她给我的印象很差,想像中的她,是一个满脸淫秽、花里胡哨、拉琴拉得歪脖子的破鞋。

    那是高三开学不久的一个晚自习,正是秋老虎肆虐的季节,天气闷热,教室的门窗大开也没有一丝风,那个年代还没有现在这样好的条件,教室里有电扇甚至空调,我们是两个人一张课桌,满教室都是同学们的汗味儿和臭脚丫子味儿。

    当时我正在做作业,突然同学们一阵骚动,只见班主任赵老师站在讲台上,身边站着一个女孩子。──注定在我生命中占有一席之地的小君现身了。

    记得有个省级电视台搞过一个节目,主题是寻找初恋情人,很多人放弃了自己现在的爱人去跟初恋情人重温旧梦,家庭因此而破裂,个人认为这是极其不道德的行为。试想,情窦初开的男孩儿、女孩儿们何等浪漫!为何要在满面皱纹时还要重新见面?这彻底破坏了对当年情景的记忆,也侮辱了“初恋”这个神圣的字眼。

    赵老师介绍说:“这是考艺术班的小君同学,在我们班插班复读,好了,大家继续自习。”那时的学生不像现在这样活跃,有新同学都不会大惊小怪,我心想:“原来是那个破鞋!”低下头继续做题,可扭头一看,同桌正目瞪口呆地看着前面,我知道这小子在看新同学,心里鄙夷,嘴里哼了一声,心里说:“很好看吗?”

    可是几秒钟之后,轮到我目瞪口呆了。

    小君被安排在教室的最后一排,从讲台上走去刚好经过我身边,耳边想起高跟鞋哒哒的声音,我毫不在意,要知道,那时候穿高跟鞋的学生是非常少的。

    小君经过我身边的时候,我突然间闻到一股从来没有经历过的味道,我如遭电击!我一下子挺直了腰,身体变得僵硬,脑袋里嗡嗡作响,老天爷,那是怎样的味道呢?

    有那么几年,我有过收藏香水的习惯,世界上很多牌子我都会收藏一点,我不在意品牌,主要就是买来闻各式各样的味道,曾经在书房里专门设了一个香水柜,每个晚上都会拿出一瓶,滴几滴在自己的手腕上,然后打开心爱的博士音响,静静地听,静静地闻。但是,多年过去了,我没有找到那种味道,我也真正明白了,所谓浑然天成、夺造化之功谈何容易,那种味道是任何香水大师都造不出来的。

    那是一种花香,但没有任何一种花香能如此浓烈。

    那是一种草香,但没有任何一种草香能如此淡雅。

    那是一种酒香,但没有任何一种酒味能让人如此沉醉。

    那是一种药香,但没有任何一种药物能让人如此神清气爽。

    像泉水,让人可以看到水里的甘甜。

    像猛烈的大火,可以焚毁一切。

    小君从我身边走过只有几秒钟,我没有看到她的脸,但这刻骨铭心的味道永远印在了我的心里。那时的学生还非常保守,照例跟女同学说句话都会被取笑,但我不顾一切地转身看着这位浑身散发着无限迷人味道的新同学,直到赵老师敲着我的桌子厉声轻吼:“你小子看什么?好好做作业!”

    但是,我看清了她的脸、她的身材、她的背影、她擦桌子的手势和轻轻摆动的身体、她的坐姿、她打开书包拿书的手势、皱眉和微笑。

    小君的皮肤很白,灯光下微微泛红,眼睛很大,也非常有神,鼻子很挺拔,左侧脸蛋上有一个圆形的细小疤痕,笑起来的时候非常可爱。身高大约一米六五左右,体态苗条,是典型的老家土话“水蛇腰”。当时身穿一件白色的连衣裙,后来也没见过她穿过其它任何颜色的衣服,衬得她的身材更加婀娜多姿。上身透出一件像“武装带”一样的东西,后来小君告诉我,那是用来保护女孩子乳房的,学名叫“胸罩”。

    她的书包是那个年代常见的绿色军用挎包,但带子很短,应该是自己改过的,背在她的肩上极好看。她擦桌子的姿势很优雅,轻轻皱眉,右手拿一张早就准备好的抹布擦,左手跟着轻轻摆动,好看之极。

    我目瞪口呆。

    小君迅速成为全班、乃至全校同学目光的焦点。

    这是一个典型的场景:下课了,男同学们不约而同走到倒数第二排集合,学习成绩好的炫耀着一道难题的解决方法,成绩一般的大谈天文地理。最好笑的是有位男同学学了几天的围棋,当时正值中日围棋擂台赛大热,江铸久、聂卫平的出色战绩在他的口中如数家珍,后来居然跟大家讲起吴清源先生的历史,每当下课就张罗,也不管别人的反应,抬腿就往后排的一张桌子上坐,同时大喊着:“弟兄们来呀,咱接着说吴清源!”其他人故作有兴趣地聚拢过去,先是让他尽情讲上两分钟,然后打岔的有之,转移话题的有之,开始新话题的有之,突然大声唱歌的有之,那位男同学急得抓耳挠腮,口中“咱们、我们、吴清源、马晓春、哎你们……”最后看着实在插不上嘴,遂满脸通红地生闷气了。

    男同学都是用眼睛余光注目着这个美女,目光透着躲躲闪闪的火辣和讨好,有时小君去厕所,所有喧嚣或嘎然而止,而女同学则注视者这一切,时不时发出冷笑,毫不掩饰心中的不屑和嫉妒。

    全班只有一个人没有跟着大家一起用眼睛余光去讨好小君,那就是年龄最小的我。我直接盯着她,没有半点儿斜视,对其他男同学的讨好行径满腔愤怒。那几个月里,我上课时心乱如麻,课间休息时间,我的目光就只有一个目标──小君。

    高三寒假时,我吻着小君问她,到底喜欢我什么?小君回答:“你长得不咋地,也远不是高仓健式的硬汉,但你跟所有人不一样,你的眼神里透着凶悍,甚至凶残,盯着我看的时候就像一头野兽,是真正坏人。”我大乐!──坏人才会有美女爱哪!

    小君是复读插班生,每天都要回家住,而那时我家已经搬到县城,每周末我都会回家住,因为失眠得很厉害,学习成绩下降,脸也瘦了一圈,周末回家时母亲见了我很心疼,营养大幅增加,但消瘦依旧。
    我一直是一个胆大妄为的人,但此事无法对家人说,也没有任何人可以听我的倾诉,那个十六岁的男孩儿,有太多的心事。我没有坐等天上掉馅饼,开始了自己的计划。

    班上开始流传着谁谁写情书给小君了,看见谁谁放学跟小君一起骑自行车去河边了,大家都绝口不提那个小提琴教师,仿佛他根本就没有存在过,我也完全忘记了那个令小君终生仇恨的男人。此时的小君,是最纯洁的少女,是天仙。

    我的办法是写日记,用一个专门的本子,每天写四篇,早中晚和睡前各写一篇,有时只是对“今天香姐对我笑了”这样的一个细节,我都会在日记里大谈感受。在日记里,我把小君命名为是香姐,那时还没有“让你亲个够”这种露骨的歌词,我也完全不懂接吻是怎么回事,我最大的渴望就是把她抱在怀里,闻个够!

    三个月以后的一个周末,最后一节课上完,我背起书包走到小君的身边,大声说:“一会儿你跟我一起走,我有话跟你说。”小君几乎是下意识地点了点头,教室里,满是惊愕的目光。几分钟后,在学校门口不远的一个胡同口,我把那本已经记满的日记本递给小君,转身扬长而去。

    接下来的周日,我举止失措,对任何事情都提不起精神,总是在想:“小君看了我的日记吗?她在想什么?”

    星期一上午一上学,明显感觉到男同学们眼中的敌意,我不在乎,我只在乎小君看了日记后的反应,为了不让同学们看出我的慌乱,我看任何事情的眼神都带着杀气,如果此时有人跟我说小君的任何不好,他就倒了大霉了。

    第一节课,没有看到小君,我如坐针毡,直到第二节课之后的课间操,终于闻到那令我目瞪口呆的味道,天!我的小君终于来了!终于可以收到我的判决了。

    我注意到了小君射向我的目光,看着她逐渐走近,独有的体香瞬间笼罩了我,刹那间头昏目眩。她美丽的大眼睛假装看着别的地方,轻轻地说了五个字:“晚饭后,操场。”

    ──还什么晚饭后?一整天我都不知道是怎么过的,晕晕乎乎熬到下午放学,下课铃一响就飞奔去了操场。出教室前,我看了一眼小君,她的脸上带着红晕,飞快地看了我一眼,迅速地下头继续收拾书包,脸上明显带着笑意。

    很多朋友都猜测我属猪,实际上我属猴儿,来到操场的水泥看台上,就像一只抓耳挠腮的猴子,我手上拿了一本书,但哪里能看得进去,我一直盯着食堂方向,时起时立,更像一只热锅上的蚂蚁。

    天渐渐黑了下来,那一袭白色的裙子也终于出现了。

    ……多年以后,小君即将嫁作他人妇,我接到她的电话,她问我是否记得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我回答:“你的名字很好笑。”──七个字。──也难怪,我外表单薄,但体能强悍、打架身手一流,全班掰手腕冠军,居然起了一个典型女孩儿的名字,很多朋友都说反差太大。

    那天晚上,我俩没去上晚自习,尽管天气已经很凉了,但我们沿着跑道走了一圈又一圈。说来好笑,当时谈论的话题居然是未来的人生理想!我的理想是上军校,做一名军官,统领千军万马,踏平日本。她轻轻地笑着,并不怎么插话,偶尔会很识趣地啊的一声,那种表示惊叹的表情极其可爱。

    慢慢的,我们走到操场的角落,这里光线很暗,别人很难看见,我们继续谈论着远大理想。

    晚自习的下课铃声响了,她轻声说:“太晚了,我要回家了,明天还要上课。”

    我低头踢着脚下的石子,憋了半天,才嗫嚅着说:“我,喜欢你。”

    她的声音很小,“嗯。”

    我急了:“你呢?”

    足足过了一分钟,她口中吐出三个字:“我也是。”

    ──啊呀啊呀!天籁之音!我发狂一样跳起来,她也清脆地笑着,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只是死盯着她,尽管黑暗中什么都看不清,但我能看到那世上最美妙的味道,我看得到那非凡的芳香。

    那天晚上,我们没有拥抱,没有接吻,甚至没有挽手,但是,我们相爱了。

    以现在的眼光看,当年那对高中生的相爱非常可笑,上课时想入非非,课间休息就远远地彼此对望,看到对方就会心地一笑,然后转移视线装作若无其事。晚饭后先去上晚自习,点名后溜出教室到操场,在那个灯光死角,她靠着墙笑听我没完没了地说理想、家中趣闻,我经常有意靠近嗅她身上的体香,她会顺手撩一下头发,这个动作的目的就是让我不能太过靠近。闻着阵阵香味,我已经非常满足。

    班主任赵老师开始很隐讳地警告我,要把心思用在学习上,后来就在班上公开说:“有些同学好像有点儿不务正业,什么是正业呢?眼前的你们就是学习,将来考上大学再想别的。”我也深知赵老师说的对,但谁有能抵挡初恋的甜蜜哪?

    终于父亲找我谈话了。很意外,平时严厉的父亲没有说任何斥责的话,只是口气缓缓地说:“最近有一些你的传言,我相信我儿子能管理好自己,对得住自己,也不会让爸妈失望。”

    我们收敛了很多,渐渐地上课时也能用心听讲了,小君的学习成绩仍然一般,寒假前的期末考试,我的成绩进入全年级前三。如果此时马上参加高考,小君的文化课基本可以进省级艺术院校,而我则可以上重点大学。

    但是接下来的寒假,一切平衡都被打破了。


    寒假期间,仍然有很多补习,直到大年二十九还在上课,宿舍的炉子已经停了,但还有很多同学住在学校,白天小君来学校,我周末才回家。那段时间我们已经比较平静,偶尔看到对方,只是深情地微笑一下,我们都明白,高考是一生未来所系,考不上大学什么都是假的。我们平静而平衡地维持着我们的爱情。

    但就是这个寒假,突然发生的两间事情打破了这种平静和平衡,我们第一次发生性关系,最为严重的是,我知道了小君那位小提琴老师的一切。

    一天午饭后,补课老师请假,有部分同学回家了,小君偷偷塞给我一张纸条,打开一看,上写:“一会儿去我家好吗?”我大喜,知道此时小君正在后面盯着我,故作严肃地点点头,就这样,我们的第一次性爱降临了。

    小君的母亲去世很早,唯一的哥哥在一百多公里之外的港口城市上班,他那位做牙齿手艺人的父亲在店里照顾生意,白天家里根本没人,但第一次登门,我还是莫名地紧张。

    小君家还是地震后刚刚分的公房,冬季供暖很差。进门后,我们都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有一句没一句地扯着闲蛋。我心狂跳不已,老式的炉子刚刚点燃,屋子里依然很冷,但我满头大汗,口干舌燥。小君靠着炕头低头微笑,脸红红的。很奇怪,在学校的操场上我还敢靠近她,但在她家里,在不用担心任何人看见的情况下,我居然没有勇气靠近她,手忙脚乱地还打翻了小君递给来的水杯。

    小君清脆地笑了,“看你,接个水都接不好。你看看炕烧热了没?”这是个明显的信号,因为此时小君就靠坐在炕头边上。

    我装模作样地伸手过去,有意在她脸上蹭了一下,小君轻哼了一声,一把抱住了我,我也迅速地抱住了她。

    天哪!这是我闻了几个月的味道,这味道现在就在我怀里!我已经抱住了这世上最美妙的味道!

    ……(此处删去4321个字)


    几年前我回老家过年,有位儿时最敬重的同学兼大哥,据传当时已是全县黑社会老大,听说了我回来,执意在县城档次最高的一家酒楼请我喝酒。由于我在家乡人眼中的形象不错,很多人都来捧场,我的名字不断被大声地叫着,酒喝了很多,声音也吵闹之极。

    半酣之中,有位外号儿叫“钩子” 的兄弟上完厕所回到座位上,神秘地对大伙儿说:“猜猜我瞅见谁了?”说完贼兮兮地看了我一眼。

    我带着酒意叫道:“你小子有屁就放!”

    他回答:“是小──君!就是那个破鞋。我还跟她说你也在这儿。”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大家都在看着我。老大哥小声斥骂:“你小子放什么屁!真么多酒菜还堵不上你那屁眼儿?”

    钩子也有九成醉了,大声嚷嚷起来:“我刚才瞅见那破鞋跟第三任老公在一起,不知道为什么那个男的还打了她一耳光,她耷拉着脑袋哭。我叫那男的滚了,随口跟那破鞋说五哥(弟兄们对我的尊称)在包房里喝酒。”

    我没说话,但我知道,我当时一定脸色铁青。老大哥狠揍了钩子一个耳光,大喝一声:“滚!”


    几天后,老大哥出面邀请小君跟我见面,那是一家农家式的小餐馆,包房里有烧得很烫的土炕,村姑打扮的服务员烫好了老白干,炕桌上是几碟小菜,其中有小君最爱吃的酱驴肉。

    小君来了,看到这样的陈设眼圈红了,她打扮得很俗气,脸上是厚厚的一层粉,手上戴着一只很大的黄金戒指。

    小君坐在炕桌对面,拿起我的烟点了一根看着我:“没想到我会变成这个样子吧?”

    我笑笑没说话。

    小君猛地趴在炕桌上哭了,没有哭声,只是全身颤抖着。我想不出任何安慰的方式,只是默默地看着她。

    过了很久,小君停止了哭泣,抬起头拿纸巾擦干了眼泪。那是一张饱经风霜的脸,看上去有五十岁。
    那天是我们分手后第一次见面,估计也是最后一次。我们没有提及任何彼此生活的话题,只是互相劝酒,像两个真正的酒鬼,最终大醉不起。


    小君本来是一个非常娴雅的女孩子,我一直记得那个开口先笑、举止文雅、听我说话时会微微偏低着头、全身收拾得干净利落、永远一身白衣的漂亮女孩儿。


    高考前的那个寒假,每天上午在学校补习,午饭后马上去她家,进门就上炕铺床,然后就是疯狂地作爱,做完后在被子里拥抱着说一会儿闲话,然后继续作爱。小君不是处女,但当时初识人事的我完全没有处女的概念,以为所有女性都是这个样子的,我疯狂地迷恋着她的身体以及一切,小君也尽力迎合我,我们非常快乐,根本没有意识到一场灾难的到来。

    一天上午,小君没来学校上课,我如坐针毡地傻坐了一个上午,中午飞奔去她家。在小君家门外我听到激烈的争吵声,推门而入,我惊呆了。

    一个三十几岁男人用力抱住小君压在炕上,小君在奋力挣扎。那个男人大概一米八五左右的身高,偏瘦,戴一副眼镜,头发略长,由于一直在用力抱住小君,他的头发散乱地遮住了脸。

    小君看到了我,奋力一掌打在那个男人的脸上,一把推开了他,扑到我的怀里大哭。

    他发现了我,站在一旁看了我一会儿,语气不屑地问小君:“就是这个毛孩子?”顺手推了一下眼镜,他的手很好看,手指很长、很白,神情也颇为潇洒,甚至可以说颇具艺术家气质。

    小君霎时止住眼泪,大喊:“对!是个人都比你强!”我一言不发,紧抱着怀里的小君,当时我做好了准备,身经百战的我随时可以击倒这个艺术家,多年后我还记得,当时就在想:“他的脑袋踩扁了会是什么样子?”

    艺术家开口了。“我听说这小子家庭背景很显赫,但你看清楚,这个孩子比你小四岁,马上要上大学,毕业以后还不知道分到哪里?他家里会接纳你吗?你能保证他知道我们的事情以后还会要你?”

    小君恨恨地回答:“我长这么大最后悔的就是认识了你,就算小静(我)不要我,我也不会跟你!”

    艺术家轻蔑地笑了,对我说:“是吗?小毛孩儿?”

    我也会愤怒,但每当决定出手之前我会非常镇定。我当时的声音不大,“咱到胡同外边儿,我不想在这儿打你。”
    小君一下子紧张起来,紧紧抓住我的手臂说:“别跟他打,他不会打架。”我突然一股寒气从心底涌上来,小君这几话深深地激怒了我,她深知我打架的身手,这句话告诉我,小君仍然爱着这个男人。

    我怒发如狂,一把甩开小君,迅速向前跨了一步,一个膝锤捣在他的肚子上,艺术家闷哼一声弯下腰,我顺势一肘向他脖子砸下去。


    ──那是让我终生悔恨的一肘。由于极度的愤怒和酸楚,出手时没能击中艺术家的脖子,积聚了我全身力量的那一肘打在他的左眼眶,力量很大,直接打碎了他的眼镜,锋利的镜片插进了他的左眼,他一声不吭地倒下了,扎眼间满脸是血。──我打瞎了他的左眼。

    多年来我无数次的问过自己,如果当时我不打那位小县城的艺术家,小君会跟我吗?答案是否定的。

    几乎在艺术家倒地后的一秒钟,小君抱住他大哭,一边擦着他脸上的血一边说:“都是我不好,我跟他好就是为了气气你,我不跟他好了,我也不要你跟你老婆离婚了,我愿意做你的小老婆,我愿意!”

    我大脑一片空白,这是真的么?我的第一次是这样么?真的么?

    我打电话给已经参加工作的姐姐,过了一会儿姐姐来了,随行的还有几位民警,大家把艺术家送到县医院,小君六神无主地跟在后面。医生摘除了那位艺术家的左眼,但他的左侧脑门起了一个大包,后经检查得知,我那一肘不仅打瞎了他的左眼,同时还造成颅骨骨折,他昏迷不醒长达一个星期,三个月后才伤愈出院。在他住院期间,小君开始的时候一直陪护,丝毫不理艺术家妻子的谩骂和其他病人的白眼。

    医生对姐姐说,多亏了是打在脑门上,要是再偏一点儿就打在太阳穴上了,那可就活神仙都没治,最后还问过一句:“到底是用什么打的?”姐姐只有苦笑。

    我平生第一次进了拘留所。


    当时我未满16周岁,且由于家族影响,我被免予刑事处罚,但仍然被关了十天,1984年的那个春节就是在寒风凛冽的监仓里过的。大年初五,我回到家里,母亲每天流泪,父亲则非常沉默,我并不认为我做错了什么,但全家人都严厉地命令我不得随意出门,全力以赴冲刺高考。


    又过了几天,父亲告知我已经联系好北京的一所中学,我将去那里插班,六月底才能回来参加高考。我很不服气,根本不想去那个我最不喜欢的城市,但父命不可违是家族传统,心情烦闷到极点。

    离家赴京的前一天晚上,姐姐对父母提出带我出去走走,父母同意了。我和姐姐在雪后的街上走了几个小时,从姐姐口中我第一次知道小君的往事,那天晚上,天气非常冷,那是一种从心里发出的寒冷。


    家族习惯上对所谓艺术界十分歧视,总说自古道伶、优、娼、丐是世上最下贱的职业,而当年被称为艺术家的“伶”则排在第一位,远比娼妓和乞丐更为下贱。因此在姐姐的口中描述那位艺术家时,擅拉小提琴的他被称为“那个歪脖子”,但对小君则不带任何贬损的口气,应该是为了照顾我的感情吧。

    那个歪脖子是县文化馆的小提琴琴师,从小丧母,由他岳父养大。小君从七岁开始跟他学琴,据说三年前就跟艺术家好上了,两个人亲热时被歪脖子的小舅子堵在被窝里,歪脖子在闻讯赶来的岳父岳母面前跪下对天发誓,保证不再犯,小君被迫赤身裸体跪在地上,那家人打了她几十个耳光。

    歪脖子的妻子是个非常善良懦弱的女人,无法更无力管住这个根本不爱她的男人,而歪脖子也并没断绝跟小君的关系,三年来无数次被妻子发现,由于妻子不肯跟他离婚,歪脖子居然开始虐待她,夏天邻居们经常看到歪脖子把她赶到院子里不让进门,以晚上下来全身都是蚊子咬的包,冬天就更惨,那个可怜的女人耳朵和手脚都有严重的冻疮。小舅子是一个极有胆勇的小伙子,几次上门暴打这个姐夫,但每次都是那个可怜的女人总是抱着弟弟的腿苦劝住手,歪脖子则趁势溜之大吉。

    姐姐猜测,小君可能也想过跟歪脖子分手,但这流氓太难缠了,嘴巴会说,长的又很潇洒,直到小君到一中复读,还有很多人看到过他俩神态亲密地在一起。

    我跟姐姐描述了那天在小君家里看到的一切,姐姐说:“老弟,你别傻了,你很快就去上大学了,最多半年才回来一次,我知道你很喜欢小君,小君也很喜欢你。”说到这里,姐姐深深地看着我,“但你知道一个女孩子对第一个男人是什么样的感情吗?”


    我听从了家人的安排,几个月后的高考,我的成绩很不理想,一个华东地区的普通院校录取了我。在等待入学手续的时候我偶尔得知,家里为我的冲动支付了一万五千块钱,这是很大的一笔钱,当时在县城买一所四合院也只需要五千块。

    歪脖子彻底回到他妻子的身边,那个可怜的女人没有嫌弃他。而小君的父亲到歪脖子家大闹过几次,最终以小君远走沈阳了之。小君再没参加高考,现在老家做全职家庭妇女,现任丈夫是个鱼贩,据说家里条件还不错,比小君大二十二岁。


    艰难的录取

    高考之后,等待录取时发生了一个插曲。

    我出生于军人世家,虽然父亲不是军人,但高祖是剿闯贼的名将,家族中出过中国第一代海军,祖父辈有百战杀场的抗日战士,叔叔十四岁即加入海军,这样的家族氛围让我深以军旅为荣。那时正值越战尾声,“新时期最可爱的人”宣传正炽,我不想加入海军,高考填报的第一志愿是国内最著名的陆军学院。

    麻烦来了。家人激烈地反对我报考军校,叔叔还专门从北京赶回老家劝说,核心理由就是战争的危险。叔叔对我说:“你的性格很适合参军,也很有前途,但现在越南前线还在打,你报的那个学校每年都有实习上前线回不来的,我们老一辈打仗已经够了,如果你出了什么意外,让你爸你妈怎么活?”

    我开始以国家大义辩解,但家人极力劝阻,我表面顺从了,但在上交志愿表的时候仍然填报了那家著名的陆军学院。很快我接到通知,可以体检了。


    总共有八个考生参加了那次体检,我的高考成绩排在第二位,家庭条件(政审)最好,身体条件最好,是八人中唯一的非近视眼。当我们按医生要求脱光衣服做了十几个立卧撑后,一个外披白大褂的军人走到我面前打了我一拳,高兴地说:“好小子,身体真棒!”我咧着嘴笑。我知道,我是最有希望被录取的。

    但我高兴的太早了,叔叔得知了这一情况后,通过军内关系把我的档案撤下来,直接斩断了我的将军梦,这对我的录取造成了很大影响。


    很多天过去了,我每天去学校看录取榜,第一批重点大学名单没有我,第二批部署院校也迟迟不见我的名字,难道我会上师范?父母都非常焦急,决定由母亲带我去招生办看看。

    那年本省的招生办录取点设在抚宁县,坐火车一个来小时就到。母亲的一个旧同事是招生办的后勤人员,满怀希望地到了录取点,一看就傻了眼。

    录取点本来是县政府招待所,高墙耸立,大门紧闭,侧面有一扇小门,门口有持枪战士站岗,有数千名家长堵在门口,每当那扇小门开启,数千家长都会一拥而上挥舞手中的纸条高喊:“我要找某某!我要找某某!”里面的人就会抓过几张纸条匆匆返回。我和母亲当时就明白了,我们无法找到母亲的那位旧同事,我们面对的全是陌生人。

    身材矮小的母亲不可能挤过去,我看到有一个中年妇女晕倒了,估计是中暑,一个跟我年龄相仿的孩子抱着母亲大哭,但没有人顾得上照料她。我劝告母亲,这是我自己的事情,还是让我自己去解决吧,否则就算母亲挤进去也做不了什么。母亲含泪同意了。

    人群中充满汗味,我挤进人群,动作很粗暴,但所有人都在尽力向前挤,从小练就的搏击技巧这时发挥了很大作用,我终于来到那扇小门边上,此时我很清醒──必须找到一个愿意帮助我的人。

    门内是一个很大的院子,里面偶尔有神色匆匆的行人,胸前都戴着一块牌子,除此之外,就只有一个看门的老人,那位老人正在跟一个教师模样的中年男子说着什么,偶尔怜悯地看着门外的数千人,非常慈祥,那位教师模样的的中年男子背对着大门,偶尔回头看一眼,眼神中满是无奈。

    我感受着背后数千人拥挤的巨大力量,看着眼前这高墙深院,一股从心底涌上来的绝望散发到全身,我失声痛哭。

    看门的老人发现了我,慈祥地问:“孩子别哭,怎么了?”

    我回答:“我高考分数刚过重点线,但现在师范都要开始录取了,我没半点消息。”

    老人又问:“怎么你一个人来的?”

    我说:“我跟我妈一起来的,她老人家身体不好,我不敢让她挤进来。”

    老人定定地看了我一会儿,小声跟那位教师模样的中年男子说了几句,转身对我说:“别着急,先把分数单给我,我找人查查,过一会儿大家吃午饭的时候你再来。”

    我挤出人群来到母亲身边,看着母亲焦虑的目光,我告知她刚才的经过,由于心疼体弱的母亲,也由于对我的分数不够高的羞愧,我的眼泪又一次夺眶而出。母亲一下子镇定下来:“孩子,你要记住,不要小看任何小人物,也永远不要对自己绝望,人一辈子要经历的事情非常多,只要努力过了,就算没得到什么也会心安。”──这句话,我铭记一生。


    天气酷热,又有几个人中暑倒下,也有更多的人得到里面的照顾,我和母亲默默地看着这一切。

    午饭时间终于到了,人群逐渐散去,我发现看门老人对我招手,我跑过去,老人塞给我一张揉成一团的纸条,笑着说:“快去告诉你妈,她有个好儿子。”

    我不顾感谢他,飞奔回母亲身边打开那团纸,那是我原先递给他的考试成绩单,上面用铅笔赫然写着:“录取到上海××学院”!

    我扑在母亲怀里放声大哭。

    母亲也哭了,拉着我的手走到门边,真诚地道谢。老人爽朗地说:“不用谢我了,该谢的是这个孩子自己。”转头问我:“知道为什么我会帮你吗?”我很迷惑地摇摇头。

    老人说:“是因为你母亲的孝心。”


    孝悌是家族教育的根本内容之一,多年来我养成了自己的交友准则,第一看其对父母是否孝顺,这是做我朋友的基础。第一次拿到儿子的小学教材,我翻开《思想品德》课本,赫然发现对孩子要求做到的前两条居然是“热爱××党、热爱××主义”,我非常生气,郑重对儿子说:“做人的首要准则在于孝顺父母。古人讲忠孝两全,但这个孝字该排在第一位,不孝的人不可能对国家忠诚,如果你是一个不孝的逆子,动辄砸烂祖宗遗存,就算你对什么狗屎主义再忠诚,你也只能是一个乱臣贼子,迟早遗臭万年!”


    我长大了吗?

    小时候的我性情温和、乖巧,带有一点儿小聪明,古人说三岁看老,在老家的十六年,独特的家族环境和民族传统教育、唐山大地震的惨痛经历、初恋导致的早熟,这一切都让我的性格跟小时候相比变化巨大。父亲对我的评价是:老小子(我)除了继承家族特有的传统外,最突出的就是养成了凡事向前、不服输、万事靠自己的勇猛个性,高三时首次进看守所也让老小子(我)学会思考和忍耐。──这种个性对今后的成长帮助会非常大。

    当然,初恋让我初窥男人乐趣,加之身体强壮,造成我极好云雨之事,从大一开始身边就从没少了女人,大学期间更是把女友一个宿舍的六个女同学全部弄上床,直到遇到现任女友前都是荒唐糜烂,这倒是我始料未及的。

    如今想起来,那时候并未长大,但是,这个愣头青已经在向男人转变,当时最大的感受是:终于可以离开父母的羽翼了,从此天高任我飞!


    第二章 东边那个城市

    1、第一次坐长途火车

    第一次离开父母的羽翼,我非常兴奋,也彻底摆脱了早恋带来的长时间压力,每天都在盼着登车那天的到来。母亲为我准备了很多吃的,印象最深的是水果和鸡蛋,母亲解释说:鸡蛋可以保证体力,不像大鱼大肉那样容易干渴,水果水分有限,不至于水分过多让我老是上厕所,学生返校高峰时上厕所是火车上极难的一件事。

    母亲絮絮叨叨地叮嘱火车上的注意事项,包括怎样找座位、怎样向列车员求助等等,经常说着说着就流泪;最新奇的是大哥不厌其烦地叫我怎样识别小偷和骗子,没想到还就真派上了用场。


    在离家前的那天晚上,熟睡中的我被母亲小声的话声惊醒,但听着母亲对父亲小声哭诉着对我的不舍,我装作继续熟睡,不时感受到母亲抚摸着我的脸,我不忍心打断母亲的疼爱,就这样一直睡到天亮,父母一夜未眠。

    记得那是沈阳开往上海真如火车站的列车。凌晨,全家人都来站台送我,大哥二哥帮我把行李放到行李架上,看着父母兄姐的泪眼,我也很心酸,但父亲向我做了一个高举拳头的动作,我也做出同样的动作回应,我明白,父亲希望我做一个坚强的男子汉,从此以后,天高任我飞,我望着父亲高举右拳,家人都欣慰地笑了,尽管脸上带着泪。


    车上挤的像罐头,所有地方都挤满了旅客,连厕所里都站了人,车厢里的异味冲淡了我的新奇。我开始按母亲的方法挨个问下车地点,问了一圈就失望了,这节车厢里只有一对夫妇到天津下,其它最近的也是徐州。一对好心的老人家笑着问我:“孩子,是去上海上大学吧?”我立即“自来熟”式的叫了声大大、大妈,两个老人笑了:“到上海早哪,你过会儿再找找,不行就在我们这儿靠一靠。”我非常温暖。


    车子停经泰安的时候,我发现了三个二十来岁的小青年进了这节车厢。

    这三人打扮很相似,每个人都穿着长袖衬衣,夏末酷热的车厢里,这哥儿仨居然没把袖子挽起来,其中的一个还把衬衣披在身上。他们并未找座位,而是在车厢里反复挤出挤进,眼神盯着旅客的随身行李。──这不是大哥说的贼味儿么?

    我很警觉,就悄悄地对那对老人家说:“大大大妈小心点,那仨人可能是贼。”

    两个老人吓了一跳,老大爷问:“你怎么知道的?”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赫然看到其中一个贼已经把手伸进一位旅客的包,那名旅客一眼看去就知道跟我的身份一样,是要返校的学生。

    我大声咳嗽一声,人声嘈杂,那个学生根本没听见,但三个贼都注意到我了,那个下手的贼吓得缩回手,向我恶狠狠地瞪了一眼,见我孤身一人又只是个学生,由两个人掩护,第三个人接着把手伸向那个学生。

    一股无名火腾地冲上头,情急之下,我站起来大声指着那个学生喊:“狗蛋,你怎么跟我一块儿上车还有座儿哪?”

    三个贼住了手,无声地向我缓缓靠过来,这时,全车厢的人都注意到了这一幕,突然,有一个妇女哭叫起来:“哎呀有贼,我的钱包不见了!”

    不知道天高地厚的我指着三个贼大喊了一声:“肯定就是这仨人偷的!”车厢里霎时安静下来,三个贼也呆在那里。
    这时有一位中等个头儿的汉子在那个妇女身边说:“哎大姐,看看这是不是你的钱包?”那孩子连称是是,千恩万谢。

    三个贼在济南下了车,那个中等个头儿的汉子也不知去向。

    我成了车厢里的英雄,每个人都友善地叫我去坐,到徐州时,我终于有了自己的座位。这段经历进一步告诉我,帮助别人就等于帮助了自己,这也是父亲一直教给我的人生准则之一。


    多年后,深陷黑社会的我平生第二次进了拘留所,同监仓的一位老贼跟我一见如故,当我告知当年火车上那一幕时,老贼不屑地告诉我:“那几个是没名分的小蟊贼,没什么职业道德,哪有偷学生的?这在江湖上是给人极看不起的。”

    我又问当年那个汉子的身份,老贼说:“那还用说?那仨人的头儿!”



    2、大学第一天的绝望生活

    上海在我的印象中是十里洋场、花花世界,小时候看过《南京路上好八连》,也看过几部关于上海地下党在舞厅跟敌人斗争的电影,但火车到了终点站,眼前的一切跟我幻想中的相差太远,甚至可用失望二字来形容我的心情。

    真如,只是上海市郊的一个小地方,满眼破破烂烂,建筑都是灰蒙蒙的旧建筑,车子很多,最让我感到稀奇的是很多人骑着自行车行色匆匆,虽然空气中弥漫着灰尘和一股怪味,但骑自行车的大都衣着光鲜,大概这就是上海人吧。

    学院的接新生处正对出站口,走过去填写名字,一个学生干部模样的年轻人叫我在一边等,然后就跟旁边的几个人开玩笑,说的话我一句听不懂,只感觉他们的口音带有“呲呀呲呀”的尾音,齿音很重,也很不好听。我知道这就是上海话,从小我就有很好的语言适应能力,当时对这几位学长不断重复的三个字印象颇深──“侬擦那”,几天后问了同宿舍的上海籍同学才知道,那三个字的字面意思是“你操你们”,意思原来是“你他妈的”。

    学院并未派专车接我们这个点的新生,人数凑够十来个后,一个学长带领我们上了一辆公交车,没有座位,车上的上海人看着我们这些满身臭气的学生,眼中明显带着不屑。我身边的一位满脸青春痘的女孩儿用手绢捂着鼻子,用“呲呀呲呀”的上海话跟后面另一个女孩儿说着什么,这时我偶然记住了另一个不断重复的词──“箱奥宁”,几天后也明白了,这个词是“乡下人”,在那时候的上海人眼里,除了上海以外的任何地方都是乡下,我们这些非上海人自然就是“乡下人”。

    车子进入市区,高楼大厦也逐渐多了起来,但仍然是灰蒙蒙的色调,每栋楼都显得很陈旧,道路比起北京也显得狭窄拥挤,我的心情也变得低落。到了一个叫十六浦的地方,我们全体下车坐轮渡过黄埔江,此时我闻到一股非常难闻的气味,那是一种像臭鱼烂虾、像泔水的味道,腥气刺鼻,臭不可当,这是什么味儿?

    买了票,跟着学长往里面走,那种气味越来越浓,熏得我直预作呕,其它新生也面面相觑,那位学长看看我们笑了笑,没做任何解释。

    终于上了船,那是一种像登陆艇一样的摆渡船,先要经过趸船,江面上风很大,船也唧唧咕咕地响,不知道是什么年代的古董,到处都是脏的,很多卖菜的小贩在船上,更多的是手把自行车的上海人。突然,我突然发现一个重要情况:原来这中人欲呕的恶臭,居然就是从脚下的黄埔江里发出来的!

    在家里就听说上海人极其排外,再想起要在这种味道里渡过四年,我沮丧,甚至绝望了。


    终于到了学院,这是一个偏僻的小镇,周边甚至还有大片的农田,老天!这就是上海么?找到报道处,填写资料,又在后面的墙上找到自己名字,名字的后缀标注着我即将入住的宿舍房号,扛起行李就走。这时候我只想躺在床上睡觉,甚至很想哭一场,在家里的企盼心情荡然无存。──娘的,这是什么鬼地方!

    我的宿舍在五楼,正对着盥洗间,一股腥气从盥洗间凶猛地传出来,我心里大骂:“这他娘的是谁撒尿不冲厕所?”宿舍总共八个床位,四张上下床分列两边,中间是一张很大的书桌,我的名字贴在靠门的上床。楼道里静悄悄的,看来我居然是这层楼第一个报到的。我放下行李迅速铺好床,挂好蚊帐,打开行李拿出洗漱用具就进了盥洗间。

    我后悔打开了水龙头,因为,我尝到了自来水都能让人疯狂呕吐的滋味!


    那是一种白色的水!有谁见过水有颜色?我在当年的上海就见过!事后才知道,上海的自来水来自刚刚领教过的黄埔江,加了大量的漂白粉,根本无法直接饮用,太臭,只能把水烧开,冲很浓的茶来喝,但也只能稍稍掩盖那种臭水的腥气。

    我呕吐良久,筋疲力尽,回到宿舍里把装着脏衣服的脸盆踢到床下,这才感觉到疲惫不堪,把衣服脱光扔到床底下,爬上我的上铺,放好蚊帐倒头就睡。我历来有裸睡的习惯,身上有一丝布都会睡不着,这次也并不例外。蚊帐有点儿厚,是老家那种棉线的老式帐子,不太透风,蚊帐里显得闷热,但我很快就睡着了,真是筋疲力尽。

    不知道过了多久,迷迷糊糊地,我听到房间里有人来了,有男有女,大概是家人送来入学的,说的全是让我极其讨厌的“呲呀呲呀”的上海话。慢慢地,声音逐渐沉寂下来,水房里传来洗漱的声音,房间里的脸盆、牙缸叮当作响。我仍然昏昏沉沉地睡着,慢慢感觉到房间里灯亮了,我知道我已经睡了几个钟头了,肚子有点儿饿,但全身都疼,想起还剩下从老家带来的几个鸡蛋,包里还有几个苹果,现在已经过了晚饭时间,睡一会再起来吃点儿东西吧。

    又迷糊了一会儿,睡意渐渐远去,我懒懒地躺着。突然,我全身僵硬,哎不对呀!

    ──我闻到一股味道:淡淡地一股幽香,带有女孩子特有的雪花膏味道,尤其从我的下床冲上来一股体香,跟小君的味道略有不同,显得更加高贵,又带有一股青草的焦糊味儿,这绝不是男人的味道!──我操!我不是睡到女生宿舍来了吧?


    十几年后的一天晚上,我下榻广西钦州地区政府招待所,半夜带醉起床喝水,发现我搭在床头凳子上的衣服不见了,往床底下一看,装着换洗衣物和文件的包儿不翼而飞,枕头边儿上的半包烟也不见了。我心里清楚,我遭了贼,这挨千刀的狗贼连裤衩都没给老子剩一件儿!当时气得直想杀人,转身一看发现桌子上赫然有三根烟和一包火柴,马上意识到这狗贼也是个抽烟的君子,知道宿醉的人没烟不好受。

    当时我点着一根烟深吸一口,心中对梁上君子感觉没那么恨了,就一下想起来大学第一天的遭遇,突然觉得非常好笑,心说自己这光屁股睡觉的习惯不怎么样,当年是下不了床,今天是根本没法出门儿,要是回到小时候做“尴尬”造句的语文题,我肯定这样写:“我不该光着屁股睡觉,那会让我非常尴尬。”


    上大学第一天晚上约八点钟,我当时已经忘记了饥饿,悄悄爬起上半身从蚊帐里看出去,这一看之下,已识人事的我脑袋嗡嗡直响。

    对面两张下床坐着三个女孩子,都是短发,刚刚洗完澡的女孩儿脸上红扑扑的,和我并排的上床女孩儿是长发,此时正躺在床上不知道看着什么杂志,嘴里一本正经地叽里呱啦念着什么,床下的女孩儿们随声符合着不停地打闹嘻笑。这些女孩儿面容都很姣好,要命地是,她们都只穿着睡衣,胸前的两粒可爱的小豆豆隐隐若现,打闹时丝毫没有女孩子的矜持,偶尔能看到雪白的半个胸,──我血脉贲张。


    不久我知道,这个房间里一共分配住六个人,其中三个原本就是高中同学,另两个是远亲关系,怪不得入学第一天就这么熟悉。


    这时身底下一个女孩儿笑了,她的声音像银铃样清脆,说的上海话像流水一样,非常甜美,那迷人的体香就是她发出来的!我贪婪地呼吸着这醉人的少女味道,一时间竞不知道身处何处。

    这时,一个声音从门外传进来,是普通话:“你们寝室人都到齐了吗?”女孩儿们异口同声用上海话回答:“齐了。”这句我倒是听懂了,上海话发音很怪,这两个字听上去象是“挤了”。

    我做声不得,既想开口求助,全身赤裸,所有衣服都在床底下,根本没法拿来穿上,又怕女孩儿们发现了挨骂,难道就这样困在这里?我知道门外这位老师是辅导员,但我犹豫着没敢吭气儿,就这么一眨眼功夫,辅导员老师已经转到隔壁去了。

    当时我全身发烫发紧,脑袋嗡嗡作响,鼻子里满是女孩儿诱人的味道,嘴里干渴得像要冒火,肚子也极不争气,这时居然想撒尿了!这尿意一经产生,很快就憋得像要涨破一样。我悄悄扭动着身体以抗拒尿意,但心里很清楚,要么就让女孩儿们发现、今后成个大笑话,要么就尿在床上,但即使这样也没办法不被发现──当时我的床上只铺了一张薄薄的褥子和一张凉席,这么点儿东西是根本兜不住一大泡尿的,一旦我的臭尿漏下去,这不是唐突了下铺女孩儿如此美妙的体香么?

    正在思想斗争之际,下铺突然站起来,她的颈部离我最多二十厘米,那奇妙的体香一下子涌到我的鼻腔,我一阵眩晕。这是一个长发女孩儿,头发很多、很厚,油黑发亮,耳朵很秀气,微露的颈部皮肤白挚细腻,我看得发呆,真想搂一下,摸一下。

    这个迷人的女孩儿用上海话说了几句,随即说了一句话,这是我注意到的第三句上海话:“吾打油去。”后来,这个迷人的女孩儿、我终生的最爱、终生的最痛、我的狗狗,她告诉我“打油”的意思是洗澡。

    女孩儿说完就俯身拿起脸盆往外走,此时,一阵急剧的尿意一下子涌上来。我知道,我必须采取行动了。

    在女孩儿转身的一刹那,我轻轻地咳嗽了一声。寝室里其她人嬉闹如旧,但我的声音被女孩儿注意到了。她说:“咯上头有宁哎!哪能未得麽声音了啦?”(上海话:这上面有人啊!怎么会不出声呢)说着就来掀我的帐子。我看到了她的脸,美的惊人,我曾用两个词形容她的长相──皮肤吹弹可破、面容惊为天人!

    我大惊,一把攥住蚊帐接缝,慌张地小声说:“别,别。”

    一屋子人都听到了,不知道是谁发出第一声尖叫,女孩们稀里哗啦冲出寝室,其它寝室的女生们也冲过来堵在门口,楼道里一片喧哗,真热闹。


    辅导员老师站在门口厉声质问:“侬是撒宁?哪能进来咯?”(上海话:你是谁?怎么进来的?)

    我没听懂她说什么,羞愤交加之下,狂吼了出来:“少罗嗦!是谁把老子分到这间寝室的!真缺德!”

    辅导员老师莫名其妙,用普通话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被尿憋得浑身发抖,飞快地哀告道:“我叫×小静,老师求求您,把床底下脸盆里的衣服递给我,我要上厕所。”

    辅导员老师翻着花名册,一下笑出来,“你真叫×小静?看来真的弄错了。你怎么起了个女孩儿的名字?”

    我怒发如狂:“罗嗦个什么?您快点儿!我憋不住啦!”

    这时一个男老师走进来,把床下脸盆里的衣服递给我,我几下穿上裤子,把上衣望头上一套就下了床,光着脚就奔向厕所。

    很多作品说“飞奔”上厕所,这些狗屎一样的作家根本就体验过膀胱涨破的临界点,那种情况下只能弯着腰小步、碎步跑,而且身体绝对要掌握平衡,脚步要很轻,否则、哼!飞奔个鸡巴!

    我面前是几十个女孩子,那位男老师在我身后叫了一声:“那是女厕所!”

    我哪还顾得上是什么厕所,就是吃饭的锅老子也不管了!这泡尿,是我这辈子撒得最舒服的一泡尿,啊呀,真舒服。厕所外面,是突然爆发的哄堂大笑。

    那位男老师是管后勤的,连夜安排好了新宿舍。我重新爬上床整理行李,想着身后几十双女孩子嘲笑的眼睛,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尽管在大学的第一天我出尽了洋相,但我记住了那张清纯的脸和那迷人的体香,她就是狗狗,是我前半生的最爱。这个名字是极其宠爱她的父母起的乳名,家里还有一个小两岁的妹妹,长得比姐姐更漂亮,叫兰兰,对我极好,但也正是这位兰兰妹妹毁了我和狗狗的一切,成为我今生的最痛。


    来到新宿舍已经接近熄灯时间,我的故事已经在男生宿舍传开了,整个楼道都像看动物园的猴子一样看着我,我满脸通红地进了我本应住进的宿舍,草草整理好床铺,低着头默默走进盥洗间打开淋浴头,任由冰冷的水浇在身上,甚至暂时忘记了自来水的恶臭。

    洗完澡走出来,发现楼道里的人群还没散去,每个人都是一张嘲笑嘻哈的脸,我怒极,大喝一声:“看什么?没见过出洋相的爹么?”

    这是我进新宿舍后的第一句话,楼道里又是一次哄堂大笑,但这句话惹恼了一个人,这个人是我在大学第一年的魔障,当然,我是他的恶梦。

    这个人比我高一年级,一米八左右,体重应该在七十公斤上下,穿了条大裤衩子,赤着上身,全身肌肉发达,眼神冰冷。他幽幽地盯着我说:“小子,出这么大洋相还不能让大家笑笑?”

    我一下冷静下来,上下打量着这个比我高将近一头的大汉,看得出这是个练家子。我是个遇强愈强的人,虽然功夫可能比不上这条大汉,身体条件也差很多,但我对自己的百战经验和见血遇勇的胆识非常自信。这是我第一次在全然陌生的环境里被挑战,我的身体放松了下来,笑嘻嘻地回道:“嗬,好大的坯子!想玩儿玩儿?”

    楼道里突然安静下来,大家都很紧张地看着我俩,此时管后勤的老师挤了进来,看到这场景喊了一声:“高名顺你还想得处分吗?都回去睡觉!”同学们没看成热闹,陆续散去。

    这位叫高明顺的大汉从我面前走过,轻轻地说:“好小子,你记住,我是辽宁人,我叫高明顺,咱们住在一层楼,有的是时间见面。”

    我笑了笑,跟随在他身后小声回答:“辽宁坯子,我是河北人,我的名字你已经知道了,咱等着你。”


    大学的第一天晚上,我睡得不好。我讨厌这个城市,讨厌这所学院,讨厌这里的人,讨厌这种奇怪的方言,除了那位美丽的女孩子,我讨厌这里的一切。


    3、刚刚入学的日子


    入学后的第二天晚饭后,一位石家庄籍的学长来我宿舍探望,他姓龙,我叫他龙大哥,他亲热地说:“别什么哥不哥的了,就叫老龙吧。”当晚,我在老龙的寝室参加了河北同乡会,桌上撒着糖果瓜子,非常温馨。

    我们学院的河北籍学生很少,加在一起不到五十人,当晚基本全部到齐,房间里根本坐不下,我们新生坐在房间里,学长们大都站在楼道里。同一个楼层也在举办同乡会,是人数更少的黑龙江籍学生,不断有人过来打招呼,看来两省同学的关系不错,有学长开始喝酒,是当年四毛多一瓶的“乙级大曲”,气氛热烈,我深深感受到家乡人的温暖。

    老龙大哥介绍完所有学长后,新生自我介绍,接下来老龙开始介绍学院的基本情况。这是一家部署院校,专业设置基本按部里管辖的各个单位要求设置,学生大部分是上海人,来自南方其它省市的也很多,只有少部分是北方籍。

    我想起昨晚的一幕,贸然问了一句:“这里辽宁人多吗?”

    老龙看着我,足有几秒钟的沉默后回答:“我知道你昨晚上发生的事情,那个高明顺是大三××系的,昨晚他去看新来的老乡,刚好遇到你的事,这个人是咱们北方人里比较受尊重的,你最好跟他搞好关系,等会儿我带你去跟他道个歉。”

    我大惑不解,因为我从老龙眼里看到了一丝恐惧。

    老龙耐心地解释说:“咱们学校北方人很少,上海人倒也罢了,咋呼得凶,一伸手就吓得尿裤子。其它省份可不那么好惹,像四川、贵州、福建、甚至广东人都很强悍,人数也比北方人多。咱们这儿的规矩是以秦岭淮河为界算北方,所有的北方人都是一家,有事的时候大家互相帮忙,辽宁人历来打架成风,咱们河北人少,很多时候还得靠着人家。高明顺是辽宁人中的领袖人物,人很仗义。”

    这时,突然另一个学长插了一句:“这家伙是学院业余拳击队的冠军,为老乡出头打架,一拳打断大四一个福建佬的两跟肋骨,大过已经背了快一年了。”

    我刚要开口,老龙用极干脆的语气打断了我:“小静,你是新生,在这里还要过四年,学习方面混就是了,现在讲究60分万岁,毕业后分配个好点儿的单位比什么都强,没必要斗气。”

    多年来,我已经养成了遇强愈强的性格,但在亲热的同乡面前,我万分不情愿地答应了向高明顺道歉。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来了:“老龙,我老高也来看看咱北方的河北老乡!”我立即就听出来,这是高明顺。

    所有人都紧张地站起来,大家都无声地看着站在门外的那条大汉。楼道里黑龙江籍的学生也围了过来,看来东三省是一家传言不虚。


    老龙反应很快,迅速上前拉着高明顺的手说:“啊呀大明(高明顺的绰号),刚才还说起你,小静是咱小兄弟,正准备去给你道歉哪!都是老乡啊,你多担待。”

    高明顺冷笑了一声:“不敢当啊!这起了个丫头名儿的小子人矮气大,昨天当着我们十几个辽宁老乡卷了我的面子,嘿嘿,不过这起了个丫头名儿的小子要真是道个歉,我大明也受得起,你说呢老龙?”

    听到两次“这起了个丫头名儿的小子”从他口中说过,一种熟悉的感觉油然而起,那是大战前的兴奋,是一种内心紧张、但外表松弛的快感,我知道,我和他不免一战。

    我笑了,笑得很自然。


    多年后,老龙到深圳旅游,我竭尽所能招待这位学长兼大哥,酒酣耳热之际,老龙问我:“你知道我对你的第一印象是什么吗?”

    我猜到:“是狂妄?流里流气?粗鲁无礼?”

    老龙幽幽地说:“是杀气。当年那次同乡会,你面对高明顺这样的辣手,居然笑得那么自然,当时还没感觉到什么,后来高明顺在你面前败得那么难看,我们几个老乡偷着议论,别人是皮笑肉不笑,你是皮笑肉也笑,都说当时你眼神里看不到杀气,这才是真正可怕的杀气。”


    当年的那个同乡会,我非常灿烂地笑着对高明顺说:“昨晚上已经认识了,是高明顺大哥!对不起啊!是我不知道天高地厚,您以后多教教我。”

    高明顺,一个比我高出近一头的大汉,他不会想到仅仅过了一个多月,我们的战争就开始了,而且由于他的不识相,这场两个人战争让他备受屈辱,直到毕业也没找到任何机会挽回面子。哦错了,他并未毕业,斗勇惨败,斗智也远不是我的对手,我得到的是全校师生的崇拜,他则从大过上升到留校察看,这个严厉的处分让他最终嗣业了事。


    4、寝室的六兄弟

    曾听过这样一句话──人生最值得珍惜的关系有两种:同学、战友。这两种关系是最为亲密无间的,彼此之间没有任何利益纠葛,没有走上社会后复杂的是非冷暖,我深以为然。

    大一的宿舍在五楼,窗外是学校的运动场,房间住了六个人,参照学兄们的惯例,我们按年龄对“同居”室友进行排行。说来也巧,在全校五十来个河北籍学生中,我的寝室就占了两个,而且排行一大一小,当然,我是最小的,人称老六,但一个月以后,大家对我的称呼悄然改成了“六哥”,这倒是我始料未及的。

    老大来自我老家邻县的农村,比我大四岁,善良低调,直到毕业也没改了满口的“老谈儿”口音,大学四年默默无闻,但一直是寝室里威望最高的,是各种纠纷的最终裁决者。

    老二是四川人(他的原籍后来划归重庆),也是农村出来的,入学时的随身行李只有一个藤条箱子,里面几件破衣服很是寒酸,后来天气凉了就跟我挤一个被窝,各睡一头,没想到这一睡就是四年。老二跟我关系最铁,只是个人卫生实在太差,睡前从不洗脚,到毕业时我把被子带回家,姐姐大叫恶臭无比,我闻了也是直欲做呕,但很奇怪,怎么一直没注意如此之臭?在这种恶臭中的四年我是如何活过来的?
    老三是广东客家人,不会讲粤语(白话),高度近视,人长得又高又瘦,胸前的排骨根根凸出,人称“骷髅辉”,但为人仗义,也是寝室里最有钱的。

    老四是和老五都是上海人。老四来自上海静安区华山路,个头只有一米五五,但奇胖,后来人送绰号小熊猫,外号毛毛;老五来自闸北区火车站附近,皮肤很黑,后来人送绰号黑皮。这两个人是典型的上海人,刚入学时在寝室里很少讲普通话,经常一开口就是“你们乡下”如何如何,犯了众怒后有所收敛,很快也成了真正的兄弟。

    十九年过去了,我和几位兄弟一直都有联系,唯独老二的联系方式比较特别。每年12月18日,我都会驱车至海边,点燃一炷香,斟上两杯酒,对着大海说:“好兄弟,你放心,哥儿几个都挺好,老太太身体也挺好,放心。”

    老二在大三时跟一位北京籍的学妹热恋,但一年后学妹断然分手,老二伤心至极,毕业时主动要求去远洋公司,89年12月18日深夜,在茫茫的公海上,大醉的老二独自走上甲板……

    我们五兄弟每月按时寄钱给老二的母亲,直到现在。他的妹妹已经拿到硕士学位,学费一直是我们五兄弟承担。



    5、第一次运动会

    开学后不久,我迎来了大学生涯的第一次运动会,这是我第一次在全校师生面前露脸,也是第一次站到高高的领奖台上。

    班上体育尖子不多,跑跳投都不怎么行,班主任严老师动员大家说出自己的体育强项,大多同学都往后缩。我第一个站出来打破僵局:“我擅长跑,什么跑都行!”我身高一米六八,是全班身高倒数第三,穿着衣服也看不出全身的键子肉,同学们眼中都流露出不信和鄙夷。

    严老师大喜,“好!你就100米、200米、4×100米接力,再加个400米吧!”好家伙,哪有这样安排的?两天时间的运动会,预赛、决赛,好家伙!想累死我?看着班主任恳求的眼光,我刹那间猪油蒙了心!我用力点了点头,没半点退缩。很快,大家纷纷报出自己的项目。运动会开始了。

    这届运动会上,我们班惨败,我是唯一亮点,我的100米、200米、400米都进入了前六名,其中400米第一。4×100米接力可就惨了,当时我已筋疲力尽,又是最后一棒,两条腿象是灌了铅,如果不是班上女同学声嘶力竭地加油、让我突然像打了鸡血一样兴奋,最后关头超过了倒数第二的那个哥们儿,否则人就丢大了。

    那次运动会除了奠定我在同学们心中地位外,一个最意外的发现是:我们班虽然体育很差,但却是全校美女最为集中的班!半年后听说系花选举,前十名我们班占了六个,我虽然矮小,但却是公认的全班最男人的男人!


    也就是从那次运动会开始,年龄最小、个子矮小的我成了寝室里的“六哥”。

    晚饭后,班主任严老师特意召集全班同学到教室集中,重点表扬了我的勇敢和团队精神,女同学的脸上写满了对我的崇拜,哈!得意!

    这时,我已经注意到了她,那个全身散发着迷人味道的天仙般美女,但我并不敢直接盯着她看,那对她是一种亵渎。

    一位叫慧慧的女同学对我说:“平时看着你很瘦,没想到脱了衣服、呀!那么胖!”

    我当时楞了一下,随即恍然大悟:“这是胖吗?这叫结实!壮!比赛当然要脱衣服,但那是穿运动服,照你刚才的话,别人还以为你看到我光屁股哪!”全班爆笑。

    慧慧是大学里第一个主动向我献身的女同学,辽宁营口人,也是不久后发生的那场战争的导火索,那场战争持续了两年,直到那位高明顺学长嗣业。

    严老师也是三十岁不到的年轻人,当时可能乐糊涂了,居然当着全班的面对我说:“学校已经给了你奖品,班上也想奖励点东西,说吧,你想要什么?”

    我想也没想冲口而出:“想请哪位同学帮我洗洗衣服。”入学月余,最怕的就是跟水打交道,上海的自来水实在臭不可闻,在水房里待半小时会让我大吐不已,早就没干净衣服可换了。

    严老师环顾女同学:“估计这家伙的衣服不那么干净。怎么样?为了我们班的英雄,哪位愿意牺牲一下?”

    女同学们嘻嘻哈哈,彼此捅着、推着老半天不表态,严老师说:“既然没有主动请缨,我就点名分派任务了。”

    这时,一个温柔婉转、清新袭人的声音从女同学中传出:“要不、要不,我们宿舍负责这一次吧。”

    说话的就是我前半生的最爱、我终生的最痛──我的狗狗。她是典型的上海美女,五官极其精致,皮肤白挚,体形匀称,胸部高耸挺拔,一头长发披肩,因为害羞脸上微微泛红,柔顺的鼻子上透出细微的汗珠。

    严老师大喜:“好,就这么定了!”

    我亦大喜,但想到今后还得自己洗衣服、继续受那恶臭的自来水折磨,就冒冒失失地问道:“那以后谁给我洗?”看着面前狗狗的惊人美貌,我真想说:“干脆以后你给我洗一辈子算了。”

    严老师大笑起来:“你小子太贪心了点吧?真是臭美!”


    我不是臭美,也没那么贪心,大学四年,我的衣服随时都是干净的,当然,不是我自己洗。而且,给我洗衣服是女同学在全班地位的象征。



    6、顺利的开始

    大学生活跟中学相比,最大的特点是自己管自己,身边没有父兄照料和管教,吃喝拉撒都要靠自己,平日里跟同学、老师的关系非常关键。性格孤僻、无一技之长的同学被孤立的情况很常见,而人缘好、善于助人的同学是每个人的朋友,后者也就成了班干部的首选。

    第一个学期的课程枯燥乏味,第一次考试后我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想进入学习成绩前十名非常容易,只需上课注意记笔记、考试前再用心通读一遍即可,因为老师一般习惯在上课时把自己今后的试题直接讲出来。大学四年,我的日子过得轻松快活,学习上从未跌出过前三,同学们只看到了我平时游逛,有次严老师让我介绍学习经验,我严肃地对全班同学说:“学习是要方法地!”


    这里讲一个小插曲。

    毕业后参加工作,发现大学课本里获得的知识基本无用,尤其是今天看来漏洞百出的马列课简直是浪费大脑。2000年,鉴于国内大学没有一本房地产操作流程方面的专业书籍,我把自己和朋友的的十几年经验教训总结到一起,编写了一本房地产开发流程手册,得到一位部领导的高度评价,极力推荐作为国内大学教材。我大为振奋,花了足足一年时间做详尽修改补充,送到国家某部待审。一年过去了,我向有关部门询问,答曰:“在增加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和小平理论”;又一年过去了,我得到的答复是“又在增加社会主义房地产史”;2004年的答复是“在增加三个代表在社会主义房地产业的重大意义”!

    我非常困惑,就对那位欣赏我的部领导汇报:须知房地产这种行业,今天的知识几年内就会过时,甚至几年后会觉得今天的观点是错误的,我的书只能引导现在的行业流程,过几年就废了!那位领导幽幽地说:“我已经靠边站了,你说的道理我又何尝不知?但你要知道,中国的教科书要满足的第一要素是政治上正确,我们培养的必须是‘四个坚持’的人,而不是学而致用的才!一切教科书都要以这个原则为基础,专业上错了也是必然!”

    我恍然大悟。前年,我应邀出任一所国内著名的大学建筑学院客座教授,站在这全国瞩目的讲台上,望着下面数百名国内最顶尖的学子,我非常感慨,开口就说:“同学们,你们要好好学习,但首先要善于学习。你们现在的课本要学好,否则就拿不到那个本本(学位证书),这是找一份好工作起码的前提;但平时要多读课本之外的专业书籍,否则你会发现,你现在所学的知识基本是没用的东西,毕业也就意味着失业的开始!”整个课堂一片哗然,我在那所著名学府的客座教授生涯也就随之结束了。


    说来好笑,上了大学后我读的第一本课外书籍居然是琼瑶阿姨的《一帘幽梦》,从始到终耐着性子看完,期间之郁闷不亚于小时候读那本从未看完过的《红楼梦》。书是狗狗同寝室的小玲死趄掰洌借给我的,还书时看着小玲眼里期待的目光,我实在不忍心说不好看,但小玲非要让我谈谈感想,尤其要对书里男主人公“伟大爱情” 发表高见。

    我十分气愤,这个琼瑶阿姨是什么人?写这么多百曲千折的爱情故事不是折腾人么?要是老子,喜欢上那个女孩子就直接说!有机会就直接上床!现实中哪有这么麻烦?

    但当时我被逼无奈,干巴巴吐出了三个字:“嗯、还行!”

    小玲立即变了脸,悻悻地用上海话丢下两个字转身而去。那两个字是:“毛病!”

    这件事迅速成了全班同学的笑料,我当时极为尴尬,但不久后就从女同学中传出另一个版本──小玲回到寝室后极其懊丧,把这件事跟女孩儿们说了,全寝室爆笑,只有跟小玲关系最铁的狗狗兴奋地大为夸奖:“有个性!真男人!”


    我的名气越来越大,虽然仅限于我们班,但这对随之而来的班干部选举已经足够了。严老师推荐我做系学生会干部,兼任班体育代表,我同寝室的老二因为热心助人,被指定为班长。

    大学生涯的开始阶段极其顺利,是一系列辉煌的起点。一年后,我成为一名中国共产党预备党员,也正式进入学院学生会,出任体育部长。


    女生寝室和女生在同一栋楼,入口分列两边,一楼入口处都要专人把守,男生这边儿基本没什么限制,女生寝室则每天熄灯后反锁,任你是谁都叫不开的。对这种男女不平等的做法,同学们都十分气氛,男生指责这是把我们当狗一样防了,女生则共同抗议──解放这么多年了,女性必须享有跟男生一样的待遇!

    但是,尽管抗议声不绝于坊间,但系领导乃至校领导只当大家是放屁,最令人愤慨的是,女生寝室区一楼的看门老太太虽然耳朵不好、在男生叫第八声之前是从来听不到的,鼻子却是极好,男生想偷偷溜过去,那“站住”两个字的怒吼绝对振聋发聩!

    我们班女生共计22人,寝室全部设在五楼。进得五楼楼道,各间房门大开,每间寝室均传出女孩儿们的嘻笑打闹声,偶尔有穿着家常衣裤、头上还滴着水的女孩儿出入水房,楼道里仍然有上海自来水特有的恶臭,但被女孩儿们的体香冲淡了很多。

    我直接走到505寝室门口,刚好遇到从水房里走出来的小玲,她欣喜地看着我,“呀,侬哪能来啦?宁嘎啊以为就侬米孔嘟来!”(上海话:你怎么来啦?人家还以为只有你面子大呢!)看着我没听懂,马上换了普通话又重复一遍。

    这是我曾落荒而逃的地方,心中非常紧张,但我的习惯是越紧张越在外表放松,定了定神,我笑着反问:“怎么?不欢迎啊?”

    一片女孩儿特有的喧哗声从房间里传出来:“欢迎欢迎!快进来坐!”在这燕语莺声中,我走进了505寝室,走进了我前半生的最爱──狗狗每晚熟睡的房间。

    女孩儿们都笑着看我,三个住上铺的女孩儿也下来了,我对自己的受欢迎程度非常满意。看了看我曾住过的那张上铺,上面没有住人,摆了几个箱子,我大大方方地在狗狗的床上坐下来,自嘲地说:“哈哈,故地重游,我就坐在这儿吧。”

    可能由于女孩子的矜持,大家们突然安静了下来,机灵的珍珍打破了尴尬,“你的跑姿很漂亮,很帅!”小惠接着说:“就是讲,立了额达莫啥,跑咯辰光老节棍,好像老高额样子!”(上海话:就是啊,站在那儿没什么,跑起来很厉害,好像非常高的样子!)大家都点头赞同,房间里满是普通话和上海话混杂的女孩儿声音,煞是好听。

    但我的心思已经不在眼前这些女孩儿身上了,我没有看到我最想见到的狗狗,坐在她的床上,那种高贵、带有一股青草的焦糊味儿已经彻底笼罩了我,我很兴奋,那时的我还没有宿命的直接感受,也完全没有意识到,这股体香是我终生的幸运,也是我前半生的梦魇。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在女孩儿们的笑语中问了一句:“狗狗去哪儿了?”

    大眼睛的小薇回答:“她回去了,她是本地人。”上海话把回家一般说成回去,但当时我并未听懂“本地人”的涵义。上海人对同一座城市的市民也是分成几等的──

    首先是上海人和本地人之分。当时普遍意义上的上海人是指住在市区的市民,基本上是早年从浙江、苏南迁来的移民,是十里洋场真正的主人;本地人则是世代居住在郊区农村的居民甚至农民,穿着较为土气,口音跟“上海人”也有很大差异,是被“上海人”看不起的“乡下人”。

    其次是浦东和浦西之分。俗话说“宁要浦西一张床,不要浦东一间房”,浦东当时基本上是农村,延黄埔江边散落着一些兵工厂,跟对岸的十里洋场差距甚大,浦东人基本上也是“本地人”,也就是乡下人。

    再者是上只角和下只角之分。静安区、徐汇区是早年高尚住宅区,上海市大多花园洋房基本坐落在这里,虽然解放后我党没收了几乎全部私人住宅,原本美轮美奂的花园洋房早已成了贫民窟,一栋几百平方米的小洋房甚至住进几十上百人,平均每个人的居住面积往往只有两三个平方米,但这里的居民仍把住在这里看成是身份的象征,俗称“上只角”;而闸北区、南市区、杨浦区住房破旧,道路残乱,是传统上码头工人等下层市民居住的地方,俗称“下只角”。

    当年的上海风气很特别,上只角看不起下只角,浦西看不起浦东,“上海人”看不起本地人,而我的狗狗,则是上海人中最下等的“本地人”。


    我成了女生寝室区的常客。

    我们班女生占了四间寝室,每间房的布局基本相同,只是其它房间没有505寝室那种醉人的气息,因此,每次上女生区,尽管其它房间我也都会光顾,但在505寝室的时间是最长的。


    班花选举在男生区悄悄地开始了。为了我的弟兄们近距离了解女生,我总是带上几个兄弟去女生寝室,一通胡聊海侃。由于我独钟505寝室,一段时间过后,505寝室就成了女生区最热闹的地方,只要我们一到,很多其它寝室的女孩儿们也聚过来了。

    狗狗仍然经常回家,但我们在505寝室里见面的次数也多了起来。我不敢再随便坐在她的床上,看着她美丽的面容,闻着那迷人的体香,这已经足够了,那时,她是我的神。

    那个年代女孩儿们最喜欢的话题是琼瑶阿姨的言情小说,男生们恶补之后也能对其中人物发表各类怪论。我对这种无病呻吟式的作品历来反感,对其中主人公的爱情折腾十分厌烦。


    记得前几年有一部电视剧是根据琼瑶阿姨的作品改编的,看着里面叽叽喳喳不好好说话气就不打一处来,里面的格格居然可以在皇宫飞檐走壁谈恋爱,真叫莫名其妙,家里老人孩子倒是看得兴高采烈,我是从来看不得三分钟。一次听朋友聊起这部片子,脱口而出:“什么她娘的格格,皇宫里怎么可能如此放肆?很多皇女至死都见不上皇帝几次!还起个名叫还猪,为什么不叫还狗,狗总比猪可爱些。满大街愚妇小儿都喊着小鸭子小鸭子,真他娘的难听!”


    对言情小说的反感让我失去了很多女孩儿的好感,但很快我发现了我的优势,那就是从小打下的古代文学基础,尤其三言二拍、聊斋这样的通俗巨著是很多同学没看过的,我对女孩儿们在描述其中细节的时候尽量传神,慢慢地,大家都迷上了我说书一样的讲述,很是令我得意。

    可是,毕竟那个年代最大众化的话题还是琼瑶阿姨的言情小说,我的话题经常被拿来跟某位男主角做比较,这让我十分苦恼。终于有一天我忍无可忍,对大家说:“知道古代美女喜欢什么样的男人吗?”

    众人摇头不知。

    我得意洋洋地说:“首先要具备五大基本素质?”

    众人齐问是哪五大?

    我一字一顿地说:“潘、驴、邓、小、闲。”看着众人不解的目光,我更加得意,“潘,即是要有潘安一样的美貌;邓,是指你要像邓通一样有钱;小,是要你对着美女要赔得万分的小心;闲,就是你有的是闲工夫陪着美女玩儿。”讲到这,我有意岔开话题。

    极热衷在女孩儿面前表现的“骷髅辉”老三插话:“那驴是指什么?”

    我捧腹狂笑:“要有驴一样的行货!”

    所有人看着我大惑不解:“什么意思?”

    我得意洋洋看着每个人,大家的表情都差不多。突然我看到一张通红的脸,一双大眼睛盯着我,眼睛里像流水一样闪着光。──这是住在隔壁的慧慧,辽宁营口人,身高一米七二,大眼浓眉,胸高臀翘,用现在的流行语来说是典型的“流鼻血”身材。我登时吓了一跳,──之所以我胆敢说这样的下流笑话,是因为南方人大多没见过驴是什么样子,连驴这个字的音都读不准,更想像不出“驴一样的行货”是什么。慧慧可是知道见过驴、想必也知道驴子习性的。


    从那次开始,每当我上来女生区,经常“偶遇”慧慧,也经常在她近乎哀求的邀请下去她的寝室坐。终于有一个周末,晚饭时慧慧邀请我去她寝室玩儿,半小时后上了楼我才发现,女生区不似平时的喧哗,上海籍的女孩儿们都回家了,外地籍的同学也都出去闲逛。

    敲开房门,慧慧一身睡衣站在门后,火爆的身材直欲破布而出,脸上似笑非笑,眼神中饱含浓浓的情欲。

    我早已不是一年前那个青瓜蛋子,一把搂住她,顺手横抱起来,一脚踢上门,走到床边一把扯下那件睡衣。

    她里面什么都没穿。

    ……(此处略去321个字)


    这次作爱进行了不下一个小时,我们两个人都满身大汗,她至少有五次高潮,我也在一连串猛烈的撞击中一泄如注。说来可笑,因为学校的床并非根据有利作爱原则打造的,摇动时声音很大,我们俩尽最大努力使动作轻一些,但少男少女干柴烈火谈何容易?

    事毕,她躺在我的怀里喘息良久,吻了我一下说:“你不是第一次,动作很好,身体特棒,都快弄死我了。快说,第一次是跟谁?总共跟多少女孩儿上过床?”

    我身体一下僵硬了,跟小君热恋作爱的日子一下出现在眼前。

    乖巧的慧慧发现了我的异样,起身把我抱在她的怀里,让我的脸紧贴着她硕大的乳房,轻声说:“乖,我不问了,但你也别问我以前的事情,好吗?”

    我的情欲又一次被挑起来了,将她一把抱在怀里。她趴在我的怀里,骑坐着压在我身上,我用力向上撞去……

    那是我大学生涯的第一次性爱。那天晚上我直到十点钟才下楼,回到寝室洗澡时才发现,由于慧慧高潮反应过于猛烈却又不敢大声喊叫,我的两肩被她咬得满是牙印,后背也火辣辣地疼,用小镜子一照,后背上有几十条血痕。


    那天过后,我深深地迷恋上慧慧那情欲旺盛的身体,在深夜的教室、学校外的农田边上、电影院的黑暗角落都成了我们疯狂作爱的床。慧慧丝毫不掩饰对我的爱,于是我很快发现,我渐渐成了女生区不受欢迎的人,505寝室的白眼尤其强烈。

    班花选举结束了,狗狗众望所归排名第一,505寝室全体入围前十名,慧慧则排在第三位,可能是看在我的面子上吧。


    一天,我正在慧慧房间聊天,一条大汉出现在门口,一种熟悉的紧张和松弛交织的感觉在体内升起,──是高明顺。

    他冷冷地打量着我,对慧慧说:“听老乡说了,你跟这河北丫头有一腿,行啊!”

    慧慧紧张地全身发抖。而我面色如常,装作什么都没听见。

    不是我不想当场发作,这样的话显得愚蠢,家族教育此时在我身上表现得非常充分,──我要让这个侮辱我的笨蛋付出代价,而且是终生的代价,眼前这点窝囊算得什么?──满人的教育历来强调强壮、智慧,击倒他没有多大难度,但打架可能会招致处分,我要让他挨了狠揍、还得独自背上处分!

    战争开始了。

    待续
    帖子要养啊

    8、两个人的战争


    我开始收集高明顺的资料。

    高明顺身高185cm,平时体重80多公斤,细腰乍背,一看就是练拳击的好材料,据说是当年辽宁某海滨大城市的拳击青年组75公斤级冠军,百米短跑成绩12秒10,体育健将。专业学习成绩尚可,是我们学校篮球、足球、拳击队的“三全”主力,也是世界语协会副理事长。为人正直豪爽,好打抱不平,跟同学和校方的关系都极好,也是很多女同学的偶像。

    他的处分来的很偶然。我们学校当年曾招收一批在职代培生,这批人都是在各地工作几年的年轻人,比我们这些正常招收的学生年龄大几岁,社会经验丰富,就像九十年代兴起的MBA一样,这批特殊学生是学校一害,“糟蹋”了不少女孩子,由于偷菜,附近农民菜地也被这群混蛋践踏得不成样子。但这些人对老乡极好,尤其福建籍的同学众多,针对其它地区同学的打架斗殴是常事,可说劣迹斑斑。

    高明顺本来很低调,大二上半年为老乡出头跟这帮人结下梁子,遭遇过一场群殴,据说当时吃了大亏。这位老兄不服气,一天晚上把三个福建佬堵在校外的一个小胡同里,单枪匹马把三人臭揍一顿,不巧又被另几个福建佬撞到,恶战之后,高明顺逃回学校,五个福建佬住进医院,有一人伤势很重,肋骨断了几根,而高明顺也被打塌了鼻梁,头上大包无数。

    这场斗殴迅速发展为福建籍和辽宁籍在校生、代培生的混战,双方各有损伤,学校出面弹压,甚至区公安分局都出面了,代培生背后是财力雄厚的委托单位,我们学校是绝对惹不起的,压力之下,学校重惩这场冲突的始作俑者,高明顺被处以记大过处分。

    由于敢于单枪匹马对抗作恶多端的代培生,高明顺成了英雄,学生老师都很喜欢、甚至崇拜他,据说校领导已经承诺上学期取消他的处分,但不知何故直到我入学两个月后才为他恢复“政治权利”。在各种宠爱的氛围中,高明顺养成了飞扬跋扈、持强凌弱的性格,打架更加频繁,甚至跟校外的一些混混也有来往,渐渐地,他在向众人厌恶的方向转变。

    了解到他现在的“政治处境”后,我认为,只要他先动手肯定就是一个处分,我刚刚入学,拿这条莽汉立威不会有任何风险,但必须用真功夫一战而胜,而且要彻底打掉他报复的可能性。

    我开始了周密的准备。


    高明顺是业余拳击队的兼职教练,每周有三天在体操房训练,那是业余拳击队的活动场所,每次训练都会引来很多同学看热闹。我个子瘦小,混在人群中毫不起眼,连续观察了一个多星期后,我心里有底了。

    这小子不愧是打过专业队的,拳法扎实,力量大,击打准确率极高,尤其左摆拳很有特点,几乎看不到肩膀动作、出拳非常突然,后手直拳和钩拳威力也很大,如果真要跟他进绳圈比试,一分钟之内我就会被他打得满地找牙。

    但我的优势是打架,一对一突袭是我的拿手绝技,八年多的搏击训练、无数次街头恶战、见血逾勇的性格使我对任何打斗充满信心。而高明顺的特点是用拳头打人,说实话,我从来藐视这些有拳击、武术体校背景的对手,──打架跟打拳是两码事!

    我默默地进行着我自己的训练。当年大哥教给我的体能训练方法很特别,每天早晨快速高抬膝一千次,无压腿仰卧起坐连续二组共五百次,双手俯卧撑二组共二百次,单手拳面、五指俯卧撑各一组共六十次,我的臂展不足,韧带也一直不好,做不出高难度的武术动作,所以大哥专门针对我的特点研究了这套训练方式,非常有利于近身搏击。

    接下来,我开始有意无意地在高明顺附近出现,注意观察他平时的活动地点,最值得一提的是,一次在食堂跟高明顺擦身而过,我闻到他身上的气味。这种气味很特别,有点像烤熟了的茄子味儿,但味道更加浓一些。我心中大喜:好小子!老子揍了你以后就不怕你偷袭了!──只要不出意外,你走进老子身边五步就能被老子闻出来!

    但是,我只是一个大一新生,比他矮了近一头,外表瘦弱,估计他根本不屑于打我一拳,我又不能主动挑衅,让他先动手是有难度的。

    我默默地等待着机会。


    今天,我已过了知天命的年纪,对自己的身体可说非常了解,但对自己的鼻子经常感到奇怪。

    古人对鼻子的描述很多,最著名的是“鼻如悬胆、目若朗星”,现代人讲的三角型,也有无聊文字工作者讲的行货型,意思是说男人鼻子的大小对应下面的“行货”,我始终认为这是无稽之谈。但跟我有过性交往的女士都说我的鼻子长得性感,在床上能从我身上得到极大满足云云,这让我非常困惑,难道鼻子和“行货”真的有某种联系?

    曾请过几位画家给我画像,其中不乏名满天下的大家,冤枉钱花了不少,但画了几十张没一张像我。直到一位美院学生为我画了一张漫画,画面上的我小眼咪咪(极小)、嘴唇浅薄(极不起眼),但硕大的鼻子占了半边脸!我大喜,神似!这小伙子真是天才啊!

    对着镜子看,俺的鼻子在眼睛和嘴巴之间(这应该不算特点),奇特的是,我曾想过很多词汇,但都无法准确形容这零件的形状。1989年在香港,我前半生最重要五位女人之一的梁姐一语道破天机──鼻涕!我的鼻子十足像极了一泡巨大的鼻涕!

    这泡粗大的鼻涕发源于眉骨,从我一对小眼睛之间突然一跃而出,势不可挡地顺脸而下,越靠近嘴唇越大,且越来越厚实;鼻头上密密麻麻长满了黑头(很多女人都以亲手挤净我鼻子上的黑头为傲),由于多年挤压黑头导致鼻头上出现很多洞眼,这些洞貌似可以插进牙签;鼻孔长满鼻毛,黝黑粗长,鼻孔之大足可插入两根手指。在我遍布横肉的脸上,这狰狞的鼻子,绝对是一道没任何美感的风景线。

    但形状毕竟只是外在的,最让我自傲、也经常烦躁不已的是这个零件的功能──对味道的极度敏感。打小时候起,我就能在蒙紧眼睛的情况下精确说出房间内男女数量,对大多数味道基本上可以做到“过鼻不忘”。且我这鼻子倒是不挑剔香臭,各种好闻的味道自然是甘之如饴,而再恶心的味道咱也不讨厌。

    写到这里我突然大脑一片混乱:我的江湖绰号大肥猪,是不是该改成大肥狗才更为确切呢?俺这篇文字题目《猪眼看世界──味道》,但颜色才是拿来看的,味道则主要靠鼻子闻,我的鼻子如此奇特,又跟狗如此有缘,是否该把这篇文字改成《狗鼻闻大千──味道》呢?猪?狗?猪和狗?猪或狗?猪狗不如?啊呀,打住!打住!坚决打住!



    当年那场战争,意料之中的是:我的对手彻底掉进我精心设计的陷阱,从生理到心里都输的一塌糊涂。

    而意料之外的是:我的对手屡败屡战,差点毁了我的鼻子,但也正是因为我保住了这伟大的鼻子,我的对手就没有了任何翻身的机会。

    写到这里突然又大脑混乱了:要是当年高明顺打塌了我的鼻子,以致彻底毁去它奇特的功能,之后二十多年人生是否可以减少很多苦难呢?那些倾轧、欺骗、以及被我伤害过的诸多善良女性,是否我就可以避过呢?

    有位老大哥曾对我说过这样一句话:“机会随时有,就看你准备好没有。”──这真是亘古真理。机会的出现往往非常突然,它会稍纵即逝,很多人就是因为没有做好准备而错失良机,所谓命运会垂青准备好的人,倒不如说准备好的人时刻在等待机会更恰当些。

    我在体能上已经拥有了足够打一场恶战的准备,也在技巧方面设想了几套一招制敌的方案,背地里练得纯熟无比,没有任何人发现这一切。

    要让高明顺面对我这个瘦小的“河北丫头”首先出手并不容易,对代培生的恶战让他目空一切,过重的处分让他性格乖张,其后的取消更是让他娇纵狂妄,他不可能把我放在眼里。所以,必须激怒他,但在整个过程中要注意这样的几个问题:

    大庭广众之下公开激怒他;

    在旁观者眼中我是无辜的;

    他率先出手,但第一次击打我不能闪躲,必须保证他这次出手不能让我遭受大的伤害;

    他第二次出手必须是在暴怒的情况下,力量一定要非常大,而且围观者尽可能多,不能低于二十个见证人;

    我的出手要果断、精确,要确保学校医务室无力处理他的伤势,不能致死致残,但更不能给他任何反击的机会;

    我要亲自送他去医院,要诚恳地道歉;

    事后向校方、尤其是向班主任、系主任、校长的道歉要绝对真诚,最好流下悔恨的泪水,一定要说出“不能再让高明顺学长打我,我真的不想伤害他”这样的话,为反击可能的报复埋下伏笔;

    高明顺出院后的处理……


    我静静地、卑微地等待着机会。


    机会终于来了,来得很舒服,我怀疑这机会怎么这样好,好得让我有些眩晕。──高明顺居然在喜欢上了慧慧!

    跟很多那个年代的女孩儿一样,慧慧也喜欢外表长相俊朗、高大威猛的男孩子,虽然跟我好上了,但对我的身高颇有微辞,对我的长相也经常抱怨,在这种情形下我只能不停地把责任推到对父母身上,抱怨这两个我最尊敬的老人太粗心,怎么就没让我长得高点儿、俊点儿?

    高明顺是慧慧的老乡,两个人老家距离不足一百公里,极讲老乡情意的东北人性格让两个人来往很频繁,但高明顺过于骄傲,被我先入为主、近水楼台,慧慧又是一个马大哈,对高明顺躲躲闪闪的表示未加丝毫察觉。

    渐渐地,尽管我和慧慧仍然作爱,但频率逐渐下降,从每周十几次逐日递减到一两次,热烈程度也大不如前,慧慧冷淡了很多,我多次问过她原因,她总是冷冷地避开这个话题。这时候,离我们首次上床还不到一个月。

    班上开始盛传慧慧移情别恋了,我感觉很没面子,但一个难解的变化是其它女同学对我的态度,大家又开始对我表示友善,玲玲代表505寝室全体成员正式邀请我造访,唉,毛 说的好:事物都是一分为二的。

    慧慧和我的约会已经基本停止,上课见面也非常冷淡,我向男女同学私下打听慧慧到底跟谁好了,没人愿意回答。直到一天校蓝球队与某单位联队比赛,慧慧疯狂地为场上队员加油,但我发现她的加油对象大多集中在一个人身上,我定睛一看──赫赫!高明顺!

    我随即约慧慧谈一谈,在我强烈坚持甚至威胁下,慧慧跟我来到操场,往常热情如火的她动作僵硬,对我的亲昵动作显得厌烦,我怒骂:“你他娘的到底怎么了?咱俩好了这才几天?那个男的是谁?”

    慧慧显然已经料到会有这一刻,性情刚烈的她喊了出来:“怎么了怎么了?关你王八蛋屁事?姑奶奶我就不想跟你好了?你想怎么样?哼哼哼,你能怎么样?”

    她语气中带出的不屑和自信彻底激怒了我,也彻底让我清醒地看清楚了眼前这美丽女孩儿的心,我想起了小君,想起了那一打瞎歪脖子艺术家的一肘,愤怒和绝望让我迅速冷静下来,原本这只是高明顺跟我两个人的事情,我不想任何人搅合进来,更不想任何人由此受到伤害。

    我迅速地判断了眼前的形势,得出的结论是:高明顺必须被我彻底打垮,慧慧也必须得到一次刻骨铭心的教训。


    我把无辜写在脸上,故意结结巴巴地问:“我明白了,是高明顺。”

    慧慧下巴扬得很高:“明白了就好!”

    尽管已经猜到真相,但亲耳听到这样的消息仍然让我热血上涌,让我更加愤怒和绝望,也更加习惯性地冷静。

    我卑微和窝囊地问:“那、那、你跟他上床了吗?”

    慧慧高傲地回答:“哼,你以为就你会?你只知道像驴一样插,不知道别人多温柔,把我捧在手心里,含在嘴里,他会舔遍我全身!你懂吗?”

    我不懂什么叫“舔遍全身”,但我听懂了慧慧的话,也彻底断了给慧慧留个面子的念头。

    机会来了。

    那是一个下午,操场上很多同学在做着各式各样的锻炼。在小球场里,我看到身材高大的高明顺在踢球,动作潇洒大方,韧带很好,关节也很灵活,他穿着一身红色的校队球衣,背后印着一个大大的9字。

    慧慧和十几个女孩儿在围观,不停地为各自的偶像叫好,高明顺不时高速带球从慧慧眼前冲过,脸上充满笑意和温柔。慧慧以一种近乎痴迷的眼神看着他。

    我若无其事地走到球场边上,站在慧慧身后。我静静地站着,等待着大战时机的到来。

    高明顺注意到了我,我清楚地看到他眼中的瞧不起,我知道,这场大战就是几分钟之后的事情了。

    晚饭时间快到了,小球场围观的同学越来越多,大约有上百人在观赏这场七人制的球赛。──观众已经就位,该看我的了!

    我等待着高明顺的目光,但迟迟未果,我决定把他的目光吸引过来。

    在高明顺高速带球快要经过慧慧面前的一刹那,我靠近慧慧说了句话:“十几个人抢一个球,无聊!”旁边的几个女同学迅速转头看着我,又看着慧慧。

    慧慧满脸通红,大声说:“×小静,你给姑奶奶滚!”

    已经跑过我们面前的高明顺停下了脚步,任由皮球滚向前方,他转身向我们走了过来,脸色铁青。

    高明顺,这条比我高了一头的大汉终于站到我的面前,同学们注意到了这一切,我们周边一下子围满了人,还有更多的同学在跑过来。但是,我只是用眼睛余光注意着高明顺,我的眼光仍然集中在慧慧身上。

    我决定进一步激怒这条大汉。我旁若无人地看着慧慧的脸,随即把眼光在她高耸的胸部停留了下来。
    慧慧愤怒的眼光转向高明顺。


    二十多年后的今天,往事历历在目,我深为当时的卑鄙感到自责,高明顺是无辜的,但他错在挫伤我的自尊,因此成了我立威的跳板,他的愚蠢让他彻底掉进了我精心设计的圈套,而慧慧是导火索,她引爆了那场战争。


    高明顺猛推了我一掌,大声喝道:“癞蛤蟆!滚!”这一掌力道很大,我借势摔了出去,有同学开始叫好,中间夹杂着慧慧“臭蛤蟆”的骂声。

    我几乎是狗吃屎式的摔在地上,狼狈不堪,但心中狂喜:明哥,太感谢您了,刚才这下儿您没一耳光搧过来,否则就您这大手还不把我搧昏过去!我还不能躲!

    慢慢爬起来,我看看慧慧,又看看高明顺,以一种绝对窝囊的语气对着这条大汉说:“我跟慧慧说话,不、不关你的事儿。”

    这时,我看到高明顺的右手突然挥出,他是想狠狠打我一个耳光,身体和肩膀没有任何多余动作,干净利落,真不愧是专业队出来的。

    我头部向后微缩,那一掌从我的脸前滑过,掌风让我感到脸上一阵发凉,多漂亮的一掌!好小子,动作真快!

    但是,我比他更快!我等的就是这一记耳光!

    我的右手一把钳住他的手腕,随即上步卡住他的身位,顺着他的力量用左手把他的右臂一拉、一翻、用力往前一推,左肘顺势在他的右肩猛砸,只听喀的一声,高明顺的右臂肘关节、肩关节全部脱臼。他惨叫着倒在地上,这姿势才是真正的狗吃屎!

    在他倒地的一刹那,我飞快地补了两脚,第一脚踢在在他左侧肋骨,我清晰地听到肋骨断裂特有的咔嚓声,第二脚踢在他脸上,我原本计划踢碎他的鼻梁骨,但出脚的一刹那改变了主意──我恨极他那句“癞蛤蟆”,第二脚踢在他的嘴上,穿着翻毛皮鞋的脚感受到了牙齿脱落的快感。

    摔倒的高明顺再也叫不出声,这一脚让他彻底昏死过去。


    慧慧目瞪口呆地看着休克的高明顺,周边围了上百人,没有人说话,非常安静,大家都盯着我,大多数人的眼神都非常复杂,我从中看到了震惊,但更多的,是敬畏。


    一切都在按事先的计划进行着。

    大哥当年曾详尽讲解,擒拿搏击的关键在于四点──眼神快,看得清对手任何异动,抢在对手这个动作做过、下个动作还来不及做的时候出手;果断,不能有任何拖泥带水;提前想好你的打击方式,至少还要准备三个应变方式,有备无患;对手倒地后不能给他任何反击的机会,人被动倒地的一刹那防备能力是最差的,一定要使对手彻底失去反击能力。

    基本功主要是手劲要大、腰力强,要像钳子一样抓住对手,但不能硬来,擒拿搏击是一种技巧,不是什么高深的武功,所谓借力打力,顺着对手的劲儿掰断他的关节甚至骨头并不难。

    经验是最重要的,我的经验,来自于以前在老家每周数次的恶战。




    按照事先准备好的计划,我先是沮丧,然后蹲下来察看高明顺的伤势,随即“惊慌”地抬头扫视着围观的同学,带着哭腔喊道:“我不想打他,快送医务室!”更多的同学在聚拢过来,但大家都没反应。

    这时传来一个炸雷式的声音:“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帮帮忙!”长得酷似码头工人的学生处李处长闻讯赶来,指挥几个同学七手八脚抬起高明顺,飞步跑向医务室。

    很多同学跟在后面,我紧挨着李处长,跑在队伍的最前面。

    我和同学们被拦在医务室外面,透过医务室的玻璃门,我看到高明顺在病床上昏迷不醒,校医曹老师和几个医护人员忙着检查,李处长一脸焦急地在床边来回踱步。我回过头扫了一眼身后,几个辽宁籍的同学充满敌意的盯着我。

    在另一个玻璃窗前,我发现了慧慧,她两手扶着窗户,满脸是泪,呆呆地看着医务室里的那条人事不知的大汉。

    班主任严老师、系主任国老师也闻讯赶来了,李处长在里面打了一个电话,不一会儿,一辆汽车载着校医曹老师和李处长飞驰而去。同学们逐渐散去,几个辽宁籍同学恨恨地向我吐了口唾沫也走开了,最后,就只剩下我一个人站在医务室门外。


    我知道,这场大战才刚刚进行了一半,大战之后的处理才是最显功力的。我站在门外,一动不动,在任何人看来,我当时都是一副失魂落魄的表情。

    站了估计有十几分钟,我已经感到脚都有点儿酸了,终于等来了一声断喝:“你是×小静吗?”我清楚,这是保卫处的老师,心中大喜,嘿,来得真是时候!我沮丧地、躲躲闪闪地看着他,小声称是。

    “跟我到保卫处来一趟!你小子干的好事!”我小心地跟在他身后,进了保卫处办公室。

    进门一看,房间里已经坐了十几个人,德高望重的黄校长也在座,看着每个人脸上严峻的神情,我突然有一种尿急的感觉。本来按原计划,此时我应该抢先留下悔恨的泪水,但突如其来的尿急打乱了密谋已久的计划,我居然全身发抖,这给在场的老师和领导留下了深刻印象。


    1994年校庆,我回到阔别六年的母校,已经退休的黄校长见到我十分亲切,执意请我到他家中小酌。酒至半酣,黄校长历数我在学校的优异表现,赞不绝口,称我是他最好的学生。我并非脸皮厚过脸盆的人,这样的夸赞让我面红如隔夜猪肝。

    我连说哪里哪里,向老校长请教这样评价的原因。

    老校长兴奋地看着我:“小静,先不说你学习成绩好、在同学中威望高、86年那场自由化风波给学校帮了大忙、学生会工作做得好、你的那个霹雳舞给咱们学校带来的双文明建设荣誉,这都是表面现象。你有今天是因为你人品好!──你大一那次痛打高明顺之后被带到保卫处,进来我就看出你非常诚实、踏实,按理说你有这么好的身手,打的又是高明顺这样的大个子,原本以为是一个怎样桀骜不驯的小流氓?最起码应该是昂首挺胸走进来!后来讨论处分的时候,大家一致认为高明顺首先动手,你是自卫,像你这样诚实的孩子决不可能主动打人!要处分也只能处分高明顺!”

    看着老校长真诚的面容,我借口上厕所,进了卫生间对着镜子对自己说:“你是个卑鄙小人!呸!”


    我不是一个演戏高手,平生最看不起的也是演艺界的那群所谓“人民艺术家”戏子,但当时,我的演技和我的搏击技巧一样高超,入学时受到的侮辱大家早已淡忘,我瞒过了所有人。

    在那天傍晚校方调查时,我在保卫处办公室一脸懊丧、后悔、无辜。

    保卫处请来了当时在场的几个女同学,大多是我们班的,她们是现场目击者,应该非常清楚当时的情况。奇怪的是所有女孩儿都说似乎听到我说了句什么,慧慧又喊了句什么,高明顺走过来不分青红皂白抬手就打,我是先被打翻在地、起身后在高明顺再次动手才还击的。我当时说话声音并不小,相信这几位女孩儿不可能听不清,但大家如此众口一词,真是让我感动。

    看来,人缘是个好东西。

    只有慧慧知道导火索就是她自己,可能出于女孩儿家的羞怯,她并未说出当时真实的情况。当时我从眼前这几位女孩儿的眼神中看的出来,她们与其说为了保护我,倒不如说是出于对慧慧“骗取”我喜欢的巨大愤恨。

    一个多小时后,调查结果在我的面前赫然出现了,这也是我计划之中的结果,但跟当时实际情况大相径庭。──两批同学在进行七人制足球比赛,我不懂也不喜欢足球,围观时偶尔说了句“足球有什么好看”之类的话,恰巧被酷爱足球的慧慧听到,于是争吵、于是著名“校脚”高明顺猛烈殴打我、于是我狗吃屎一样倒地、于是高明顺继续殴打、于是就此糟糕。

    事情变化得太快,平时反映敏捷的我竟然一时缓不过神,大脑缺氧片刻后,我说出了真正的心里话,这也是我校流传至今的著名“足球丧钟宣言”,直接导致我校足球的彻底衰败。

    我说道:“足球有句术语叫‘头顶脚踢’,我一直认为脚是用来走路的,手才是用来玩儿游戏的,足球是一种违背人类体貌特征的游戏,根本不应该大力提倡;当然足球也会用脑袋顶,但像高明顺这样,动不动就动手打人,这不是顶球顶坏了脑子吗?”


    出了保卫处,我看到同寝室的全部五兄弟站在楼道里,非常感动。老大心急火燎地小声问:“怎么样?得了个什么处分?”

    我不敢大声说话,快步离开,弟兄们紧跟着我。出了校办大门,我长出一口气,幽幽地说:“他娘的什么世道?估计我是白给人打了。”

    老二低声喝道:“你小子放屁!什么你白给人打了?人家高明顺三根肋骨骨折,满口牙还不知道能保得住几颗,脑震荡!你还当是你小子吃了多大亏哪?”

    我心里大乐,但神色一如平常。弟兄们突然不约而同停下脚步,楞楞地看着我,就像从来不认识我一样。

    从那天开始,我从老六变成“六哥”,这个称呼一直延续至今。




    班主任严老师严厉批评了我,但极力反对我去医院探望高明顺,在我数次恳求后我,他极不耐烦地说:“你这混蛋还想给我惹事对不?”


    过了几天,食堂门口贴出一张大大的告示,题目是《关于少数同学打架的处理通告》,大致内容是我和高明顺不合口角,他首先出手,我反击过当致使高同学严重受伤,为维护校园纪律,特对两位同学通报批评云云。

    我心里明白:学校这是和稀泥。虽然调查证明错不在我,如果重伤的是我,高明顺得个留校察看、甚至直接开除都是有可能的,但毕竟躺在医院的是这条首先挑起事端的大汉,如果再给他一个处分,势必激化矛盾,导致更加严重的局面。对于我,事出有因,情有可恕,且非常配合学校调查,表现一贯良好,于是呼、通报批评吧!──说实话,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这种不伦不类的处分。

    我暗暗叫苦:要是给了高明顺实际处分,这小子出院后应该不敢再轻易惹我,这种不会产生任何影响的处分说白了就是可怜他,这只会让这个匹夫更加感到没面子,唉!又要做下次大战的准备了。

    想到这儿,我无声地从心底骂了一句:“擦那娘咯瘟比拉哩!”(上海粗话,恕不翻译)


    自己顶一下。

    我的生活恢复了往日的节奏,如果要说跟以往相比有何不同,那就是多了几个“更”字──更多的女同学邀请我光顾女生寝室,更多的老师喜欢我,更多的男同学表现出对我的尊重,当然,也有更多的辽宁籍同学毫不掩饰对我的敌意。


    大战后的第三天,我大摇大摆走进女生区505寝室,包括狗狗在内的五个女孩儿哇哇大叫着欢迎我,脸上带着由衷的欣赏和崇拜。其它寝室的女孩儿们也过来凑热闹,大家都心照不宣地绝口不提打架的事,看得出,慧慧本人已经被全班女孩儿彻底孤立。我很清楚地意识到:隔壁慧慧寝室从此不太可能去了,想到就在一个多月前还在隔壁床上忘情做爱,心中不由发酸。


    处分通告贴出的当天晚上,我的同乡学长龙大哥来我寝室探望,解释说校方已经察觉辽宁籍学生的异常情绪,通知所有河北籍学生不得以任何借口声援、探视我,所以事发的这几天老乡们都没来看我,但大家都很关心此事。

    我迅速表示理解:“龙哥,这已经足够了,多谢老乡们的关心。”传统上河北人并不抱团儿,老乡之间的互助很少,这一点上比广东、福建、湖南、东北真是差远了。

    龙大哥说:“应该的。昨天我代表河北老乡去医院看他,他的脑震荡有点儿严重,肋骨和牙床都复位了,但牙掉了七颗,有几个辽宁坯子说你是偷袭,否则以他的身手,揍扁你就像踩烂一条臭虫。”

    “这算怎么回事?他先动手,我还手了,他打不过我,还要叫帮人打群架吗?”我愤愤不平。

    龙大哥示意我小声一点儿,自己也压低声音说:“咱们河北人少,将近一半人要面临毕业不想惹这个麻烦,估计高明顺自视很高,他是不会叫帮手的,他一定会跟你单挑。老乡们让我转告你,别的帮不上你什么,但下次一旦他首先动手,不管结果怎么样,全部河北老乡一起去校办请愿,非让这小子开除滚蛋不可。”


    我开始制订新的计划。


    我把高明顺可能报复的情况向班主任严老师做了汇报,严老师感到事态严重,向系里、校办都做了反映,很快学生处李处长找我谈话,一番软硬兼施、刚柔并济之后,严老师保证高明顺不会再“打我”,我也尽可能保持克制,适当的事后要主动缓解矛盾。

    这次谈话事后被证明十分关键,我通过它向校方发出明确信息:打架非我所愿也,但是,总不可能让我自己被打成高明顺那副德性吧?


    高明顺终于出院返校,这条大汉在医院只躺了半个月,身体素质真好。要是我遭到这样的痛揍,起码一个月都缓不过劲儿来。


    在寒假即将来临的前夕,这场两个人的战争第二阶段开始了。

    第二次战争差点儿提前到来,几乎让我来不及准备,很有些措手不及。但我的习惯是没准备的打斗不打,老子宁愿吃点儿亏也绝不冒险。

    在食堂门口迎面遇到了高明顺,我脸带卑微地看着他,半个月的医院生活,这条大汉瘦了很多,脸色发灰,但丝毫没有减少他的英武,他满脸杀气地盯着我。

    我结结巴巴地说:“明、明哥,对不起。”周边迅速围了很多同学,一位学生处老师跑过来拦在中间。我知道,今天我逃过了一劫,高明顺,老子还没准备好,您别急,“赖蛤蟆”奉陪!


    回到寝室我很不理解:多年的街头斗殴,让我懂得这样的一个道理:败军之将不可言勇,重创之人胆寒畏战。像高明顺这样的人,按理说这小子从小也应该打过不少架,干嘛见了我还是这副德性?

    转念一想我就明白了:上次我出手太快,他被我拗断右手两个关节的时候应该还很清醒,肋骨上的那一脚估计就迷糊了,最后一脚伤的就不仅是牙床、而是对大脑的振荡,──这小子可能想不起来当时动手的整个过程,只看到了自己在医院里哼哼。

    我心想:这样也好,反正还得来一次,这次咱可得慢点儿,让这会“舔遍全身”的大汉彻底折服!

    我的计划非常简单:首先要确保辽宁籍学生不能群殴和事后报复,那样我肯定吃大亏,且防不胜防,这一点校方已经可以做到;第二,让这小子从此见了我绕道走,从心理上打垮他!


    几天后,我准备好了一切。


    我发现,高明顺身边经常会有一个辽宁籍的大四学长陪着,那位学长是系学生会干部,我的老乡龙大哥告诉我,那位学长受校方指令盯着高明顺,目的就是不让他惹事。这位学长很尽职,几乎每餐饭都跟高明顺一起排队,陪着吃完又一起离开食堂。尽管我时刻都能感受到那双仇恨的眼睛,但心里也很无奈──明哥,您怎么还不来打我呀?

    我再一次决定:机会要自己创造。


    一天晚饭,我远远尾随着高明顺去食堂,小食堂门前的化粪池在疏通,下水道盖子大开,污水四溢,臭不可当,我远远地看见高明顺对臭水发泄着不满,那位学长在劝说。我走过那片臭水时特意试了试地面,有点儿滑,但还不至于站不住。

    寝室的几个兄弟跟我坐在一起,同班的几位女孩儿也坐过来一起吃,我背对着高明顺的方向,有意大笑狂叫,其他人也很配合地说笑着。突然,大家脸上都露出紧张的神色,我转身一看,高明顺!

    我心中狂喜:哈!终于把你吸引来了!你还真不识逗!

    还没开口,只听高明顺说:“河北丫头,我好像还欠你点儿东西,什么时候方便还给你呀?”

    此时那位大四学长突然跑过来一把抓住高明顺的手臂,大喝道:“明子,你这是干什么?”高明顺眼里的杀气渐渐隐去,只是怒气冲冲地看看我,转身就要走。

    想走?就是现在了!──我站起来大声说:“明哥,您听我说几句好吗?”

    高明顺转身看着我。

    我朗朗说道:“明哥,谁没打过架?打架哪儿有不吃亏的?您见天儿都死盯着我,这又何必?上次我是出手重了点儿,但您这不也好了么?我给您赔不是还不成么?”这几句话夹枪带棒,高明顺原本灰白的脸色通红,全身发抖,少了七颗牙的嘴里格格直想。

    火已经差不多了,我又加了一瓢油:“还没完了!单挑谁怕谁呀?不就少了几颗牙么?”我的声音很小,但面前的高明顺绝对听得很清楚。

    高明顺一声怒吼:“ !”呼地一个右摆拳猛击过来,我往后缩头避开,转身就往食堂大门跑去,高明顺推开几个阻拦的辽宁籍同学在后边猛追。我的速度很快,但篮球足球都玩得很好的高明顺速度也不慢,我跑到离化粪池几米远的地方站住转过身,几乎跟高明顺撞个满怀。

    我太轻敌了。高明顺身高臂长,我忽略了他这个特点,只考虑到利用脚下污水湿滑让他站不稳,就没想到他胳膊长能打到我,这小子怒发如狂,本来对着胸口的一拳捣在我肩上。看来,任何时候都得冷静,经验主义害死人哪。

    这一拳力量很大,我顺势往地上倒下,手在地上一撑刚想站起来,突然看到高明顺怒吼着腾空而起,全身从空中向我扑过来。我大乐:好小子,真是不知死活!──躺在地上还能由得你了?

    我往旁边一滚,高明顺重重摔在地上,他反映很快,腰一弯就要站起来,我没有给他机会,左手一撑,左脚点地,抡起右脚直踢过去。

    这个动作叫横扫,擒拿术没什么特定招法,主要就是各种擒拿和反擒拿,关节技用的最多,低扫腿常用来破坏对手的平衡,但躺在地上的横扫就是一根大腿粗的铁棒。大哥当年说过,这一脚不需要你练得能踢断多粗的树,只要腰上发力,掌握好平衡,对手又没什么特别防备,任你什么样的铁腿都能扫断。我没有踢他的腿,而是直接踢在高明顺的脸上。

    高明顺像木桩一样向化粪池直摔过去,同学们都看到我这“雷霆百钧”的一脚,霎时数百人鸦雀无声,高明顺在湿滑的地上继续滑着,越来越慢,只听同学们一片惊叫,高明顺滑进了那个臭不可当的下水道。

    我抢上去一把抓住高明顺的腿,他全身都是菜叶、油污和不知名的垃圾,嘴巴微张着,少了七颗牙的嘴里污秽不堪。

    我笔直地站着,缓缓地扫视着大家,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当时的如意算盘是:先跑出食堂,避免群殴;在食堂门口停下,我要让他把我的动作看得清清楚楚,在极其清醒的状态下彻底垮掉;小食堂对面是教工食堂,我要让更多人看到,这条大汉不值老子一扫。

    当然,更深层次的考虑是:待高明顺在我面前一败涂地后,必将树立起我的威望,我将从此不再动手打架,届时,要帮助人只需一个眼神,而别人向我提供帮助则是他自己的荣耀。


    比起上一次,高明顺伤的并不重,仅仅是鼻梁断了,也许是上次那一脚太重,此次又掉了二颗牙,这些都是小伤,厉害的是本未痊愈的脑震荡被再一次诱发,出院后他时常头疼欲裂。他的家庭条件还算好,掉了的牙齿重新镶过,寒假过后第一次见到他,阳光下他的牙齿闪闪放光,煞是好看。

    校方给出的处分是严重警告。据严老师讲,学生处的意见是留校察看,严老师坚持先警告,否则我会招致辽宁籍同学的报复,但严老师严肃地指出:如果再次发生高明顺主动伤人时间,必须立即开除,大学不能养这样的暴徒!


    高明顺出院已是寒假开始后的第二天,我已经在回老家过年的火车上。据当时守在学校的同学讲,高明顺完全没了以往的气度,大眼无神,发如乱草,因为脑震荡的原因,他不敢做任何剧烈动作,稍一用力就疼得弯腰曲背、满脸扭曲。

    寒假后开学,我第一次见到高明顺,几乎让我认不出了。眼前的高明顺,脸色灰败,高大的身材因佝偻着显得猥琐,基本上是贴着墙根儿走路,而且低眉顺眼,像一只会动的熟虾。

    慧慧没有马上离开他,很多人听到慧慧对着高明顺“窝囊废、没鸡巴的货” 痛骂声,但一直没人听见高明顺辩解。这些话传到我耳中的时候,我淡淡地笑了笑不予置评,心想:“废话!让你被人这样揍一顿试试!”


    在接下来的一年半时间里,高明顺有两次袭击我的机会,第一次使我鼻梁骨折,第二次他采用了同样的袭击方式,但被我伟大的鼻子闻出味道,转身一瞪眼,这条大汉立即落荒而去。

    第一次是我跟同在上海的高中同学喝酒后回校的路上,他躲在暗处一棍打在我的后背,估计是想打脑袋,但太紧张以致打偏,当时力量非常大,强大的冲击力把我一头撞在墙上,鼻子剧痛。我迅速弯腰避开第二次打击,转身才发现袭击者已经逃窜,酒后脚步发飘追赶不上,但我看清楚了,那个背影不是高明顺是谁?

    我大喊:“明哥,别跑了,咱们聊聊吧,我不打你。”

    奔跑中的高明顺一跤跌倒,我慢慢走过去,居然看到高明顺满脸泪水,我真的没打他,只是摸了一下他的脸。他当时坐在地上哭泣的模样,真象一个几岁大的孩子。看着这样的一条大汉、曾经骄傲无比的大好男儿,我心中隐约浮起几分内疚,我是不是太过份了?

    那天晚上回到寝室,我谎称酒醉,弟兄们把我送到医务室,当晚转到医院,医生诊断是鼻梁骨折。伤养好后,我回到学校,没跟任何人提起那晚发生的事情。


    大学第一年第二个学期,我已经是全校最受欢迎的学生,没有人把我当新生看待,我学习成绩好,课外活动参加积极,待人谦和有礼,同学之间人缘极好,因此也顺理成章地成为老师和系领导、校领导的宠儿。86年那场巨大风波中的优异表现,更是让我的个人声望达到顶峰,我成为一名光荣的中共预备党员,尽管我现在已经不再信仰那个主义,但当年,这是巨大的荣耀。值得一提的是:我再没有动手打过任何人。


    但是这一切并未逃脱班主任严老师的慧眼,毕业前严老师请几个喜欢的学生到他家喝酒,说到我的时候,严老师面带嘲弄地说:“你小子那点花头别以为我不晓得,高明顺是个港笃(上海话:笨蛋),我老早就怀疑他是被你白相了,后来搞清爽了,想了总要坑一个人,但被坑的总不能是我的爱将呀!”

    哈!我的好班主任,非常可爱。



    9、狗狗

    迄今为止,我最不愿提及的个人历史有四段:唐山大地震、狗狗、H省、缅北金×角,后两段涉及很多目前国内尚未解禁的一些话题,唐山地震是刻骨铭心的祭奠,而狗狗,则是我终生的痛,终生无法释怀的遗憾。

    狗狗:我相信你和兰兰能看到这篇文字,也能猜到这篇文字的作者就是我。我把我们的故事做了一点儿演绎,希望你们理解,但我更希望你们能走出来。二十年了,真心希望你能原谅我的过失,真心希望你和兰兰能找到幸福,你们都是好女孩儿,我知道,你们不想见我,这篇文字的目的之一就是让你们看到:如果你们能从过去的痛苦走出来,就算我立即死去也会笑的。



    可能是从小独特的经历使然,加之小君和慧慧对我的影响,我从骨子里流露出暴力、色情,对朋友我永远是仗义、侠义,但对女人我一概来者不拒,在没跟狗狗恋爱之前,我是个十足的流氓。


    狗狗是家中长女,母亲是祖祖辈辈的“本地人”,在一家工厂食堂做厨师。父亲是苏北南下干部,两个老人都非常老实懦弱。比她小两岁的妹妹叫兰兰,五官长得比姐姐还精致,但学习成绩很差,初中毕业就进了一家纺织厂工作,每天清晨五点钟就要走出家门上班,骑单车(上海人习惯叫脚踏车)、坐轮渡,足足三个小时才能到厂子里,非常辛苦。


    大一的基础打得很好,我已经受到几乎所有人的尊重,大二的日子就过得更加惬意,我显示出天生的交际能力,除了当上学生会干部之外,我还担任学校广播室的学生组长。说来罪过,位于教学大楼顶层那间窄小但温馨的广播室,是我跟众多女孩儿做爱的好地方。

    没有了慧慧的影响,很多女孩儿开始遮遮掩掩地向我示爱,我是个无耻的色鬼,基本没有拒绝过任何人的爱意。

    但严重的问题出现了──我的家庭环境并不太好,每月只给我30块钱生活费,这对一个每周末都要去看电影、跳舞、招待女孩儿们吃零食的年轻人是远远不够的。

    通过学生处李处长的介绍,我到某局第×装卸作业区勤工俭学。开始只是利用周末在工地记账,每月工资十块钱,很快我发现一个高工资的工作,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它。

    这份工作当年叫搬运工,实际上就是码头苦力。当年的货场严重缺乏小型装卸设备,大量物资尤其是散货都是靠人力搬运,五十公斤一件的大米、化肥、盐完全由码头工人扛到堆场。这种工作不需要任何智力,只要站得稳、背得动,向前走三十米撂倒就成了,每件三毛钱,而且当场发钱。

    我体力还行,第一次只花了一个上午就背了三十件,下午再接再厉,一天下来,我赚了十五块钱。

    这就让我每月可支配金额增加了四十五块钱,手头更加宽松,由于好面子,我没有对任何人提及此事。

    直到大二结束,李处长才发现我的这一“欺诈”行为,严肃地劝我要爱惜身体,我立即答应了,并非我怕丢面子,而是我不再需要这些钱了,──我意外地得到狗狗的爱,生活变得非常轻松,我不用再去请别的女孩儿跳舞看电影了,那是我上半生最爱的女人。


    没有了慧慧的影响,我更加成为女生区的宠儿,505寝室也依然是我最喜欢去的地方,可能我天生就有女人缘,也天生就有把女人迅速抱在怀里一亲芳泽的技巧。

    我的技巧很简单。注意到哪个女孩儿的神态异样,我先是故意不理她,转而跟其她女孩儿欢声笑语,在其郁闷到极点时突然笑脸相对,然后暗示下楼散步,到偏僻地方就开始摸手摸脚,待女孩儿面红耳赤、芳心大动之际,主动邀请她去广播室听音乐,于是,OK。

    第一个跟我上床的505女孩儿是家住上海南汇县的珍珍,好了一次以后,我受到慧慧年代一样的待遇,每个人对我都是冷口冷面,珍珍也被迅速孤立。我很懊恼,一片树叶挡住了一片森林,得不偿失啊!

    很快,505寝室最时尚开放的玲玲站了出来,一番折腾之后,她投入了我的怀抱。珍珍哭闹多次,最后看着我无动于衷,大骂一句“臭流氓你不得好死”转身欲去,我抢上去把她抱在怀里,轻声说:“宝贝儿,别哭了,这不挺好么?你们俩我都会疼爱的。”

    珍珍怔怔地看了我一会儿,突然一巴掌打在我脸上。我没有怪她,任由她跑开,我很清楚我对她的伤害,但我无法拒绝更多的美女,这一记耳光是我该得的。

    但玲玲的兴高采烈也没持续多长时间,接下来是寝室里另两个女孩儿,我同时跟这两个女孩儿保持着恋爱关系,505寝室乱成一锅粥。

    我的我的弟兄们对我颇有微词,严老师也跟我严肃地说:“你小子是真正的流氓,你就不怕人家怀孕?那是要开除的!”

    我立即沉痛地做出保证:“对不起,我错了,以后再不敢了。”心里暗笑:哼!家母在老家县里做了将近十年的计划生育委员会主任,老子见得多了!想让女人不怀孕还不容易?


    那时,我是个十足的流氓。


    学校的伙食很差,不像现在的一些大学按不同菜系分门别类做多个食堂,那时候每天只有区区×荤×素加菜汤,学生们怨声载道但无可奈何。印象最深的青菜是茭白和塔菜,茭白的口感就像胶皮,好像一年四季都有,吃得发腻,看见就倒胃口。而塔菜上海话叫“塔苦菜”,似乎只有上海周边才有,颜色深绿,口感极好。

    荤菜式样少的可怜,最难吃的是红烧肉和油面筋,上海人似乎做什么菜都放糖和酒,真苦了北方籍的学生。但粉蒸大排就非常好吃,红烧肉没份二毛五,粉蒸大排三毛,色香味形俱佳,属于奢侈品,大多数学生一个月才舍得吃一次。

    当年很多街边面馆都有一道“大排面”就是这种粉蒸大排,一碗加二两粮票,吃起来鲜香解馋,终生难忘。前几年曾回上海专门品尝,问了十几家酒楼也没发现有卖粉蒸大排的,终于发现有家面馆门外菜牌上写着“大排面”,我急冲进去要了一份儿,端上来看着不像,吃到嘴里根本不是那回事!当时,我泪流满面。

    上海属于国内计划经济最“发达”的城市,不管买什么都要凭票,我们这些在校学生每月要发布票、肥皂票、香烟票,尤其是粮票,如果上街碰巧你没带粮票,任你磨破嘴皮连四个生煎馒头(一种锅贴小包子)也买不到。第一次领到粮票时很惊讶,上海粮票跟全国其它地区比很特别,是用一种很薄的白纸印的,显得很假,仔细看看突然发现了问题:居然有25克的粮票!25克是多重?──半两!这充分体现了上海人过日子的精打细算。

    至于香烟票也很奇特,分为甲乙两级。很多学生抽烟,而学生每月分的香烟票只有两包甲级香烟,一般都会换成四包乙级票。如果没有烟票,上海本地的牡丹、上海、凤凰、高宝就绝对是奢侈品,需要搭买几包“光荣”等味道奇差的破烟。而且学生的经济条件都非常有限,一般只能买黄果树、大鸡等外地烟,为了节省烟源,每个人都把烟头放在床板下的夹缝里,到月底没钱买烟的时候往下一摸,一根美妙的烟屁股就夹在手中了。

    因为我人缘和桃花缘均好,隔三岔五都会有上海籍的女孩儿送来烟票,弟兄们都把我当成好烟大户,任何时候我的口袋里都能拿出一包甲级烟,比学校老师都风光。更可贵的是,我的女朋友们都是上海人,每周都从家里带来一些好吃的家常菜,这就使我们寝室的兄弟们营养大为丰富,我的“江湖地位”也更加稳固。

    那时候,每位送菜来我寝室的就是我那一刻的女朋友,说来汗颜,全班22个女生只有三个没来送过菜,直到我有了狗狗,这一切才发生了彻底改变。


    跟狗狗好了以后,我不再引诱任何女孩儿,也经受了很多女孩儿的诱惑,我深深地爱上了天仙般的狗狗,爱上了她的一切。直到跟她痛苦万分地分手,我对她没有任何背叛。


    我是典型的两面人。

    好友们对我的评价是:极讲义气、极好面子。我是一个不把钱当钱的人,如果有人需要帮助,我可以拿出口袋里最后十块钱,如果有朋友看上某件我的物事儿,即使是我非常珍爱的东西,我也会毫不犹豫送给他。就算自己吃糠咽菜也不会亏待了兄弟,这个特点在我的前妻面前备受诟病,当然也换来了很多肝胆相照的好朋友。


    而曾跟我交往过的女人则这样评价我:可能是世界上最优秀的情人,可能是世界上最糟糕的丈夫。对大多数女人而言,我处事圆滑,温柔体贴,出手大方,性生活可以得到最大程度上的满足,这就造成即使明知不可能有任何结果,但她们仍欲罢不能。这一生截至目前只有三个女人享受过我绝对的忠诚,上海的狗狗、香港的梁姐、现在的妻子,在和她们交往期间,我没有做出任何不忠的事情,视其它任何女人如粪土,我真正做到了守身如玉。

    2005年3月25日,我和一位上尉女军官捅破了那层窗户纸,她接受了我的爱,也深深地爱上了我这个坏蛋,她将是我下半生唯一的女人──俺家花花。跟花花相比,狗狗温婉可人、细致入微,像晴朗夜空中的一轮弯月;俺家花花则像一团炽热的火,照亮了我下半生的路;而比我大九岁的梁姐,精明干练、格调高雅,是她教会了我作为一个男人应该懂得的全部,真正从男孩儿变成了一个男人,她是迄今为之对我影响最大的女人,和她一起渡过的两年是奠定我一生性格的两年,她是最完美的女人,是我永远的不会分手的情人。

    当年的狗狗,是我的神。



    那时我非常迷惑狗狗对我的态度。我是全班、乃至全校女孩儿的瞩目焦点,任何女孩儿都以得到我的笑容自豪,但狗狗对我不卑不亢,面对我时总是一副恬淡的微笑,对我习惯性的讨好无动于衷。

    有女同学传言狗狗已经有男朋友,一次,我在505寝室见到了这位男士,外表是典型的上海小伙子,身高接近一米九,身材瘦弱细长,肤色白挚,五官俊美。看得出他非常喜欢狗狗,眼光永远围着狗狗转,但狗狗似乎并不领情,不时为一件小事呵斥他。我非常羡慕这个小伙子,能让天仙般的狗狗骂几句是多么幸福的事情啊!

    狗狗的家就在学校附近,出校门走路回家也只要十几分钟,唯一的妹妹兰兰也经常来学校玩儿,这是一个比姐姐五官长得更加精致的女孩儿,性格极其外向,说话时嘎巴其脆,而且穿着非常时尚,大冷天也敢光着腿只穿一条黑色的皮裙。她和姐姐相比,多了几分豪爽和大方,而缺少姐姐特有的月亮般迷人气质,最关键的是,狗狗那醉人的体香是独一无二的。

    因为我对其它女同学的乱七八糟,505寝室对我的态度也是忽好忽坏,狗狗好像无所谓,但兰兰却表现出跟年龄不相称的态度,公开在大家面前表现对我的好感,一次居然当着505寝室全体女孩儿的面对我说:“都说你是个优秀的坏蛋,但如果我是你的女朋友,我会想尽办法抓住你的心,你这样的人如果真正爱上了一个女孩儿,你会比其它任何男人都忠诚。”当时在座的每个人都很尴尬,我恨不得马上转身逃走,兰兰赤裸裸地盯着我,而狗狗则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我立即爱上了这月亮般明媚的目光。

    从那天起,我开始收敛自己,把精力转向学习,学生会工作也做得有声有色,渐渐地女孩儿们不再议论我的狼藉名声,我在各方面的优秀表现也赢得了大多数人的尊重。

    我仍然是505寝室的常客,可能是希望我能专心地爱上自己,每个女孩儿都对我热情有加,但我的心思已经全部放在狗狗身上,我不再夸夸其谈,变得略显深沉,话题也基本围绕大家的一些实际困难来说,狗狗看我的眼神也在发生着变化,流露出来的是欣赏、信任。


    1986年4月18日,是我终生难忘的日子,我得到了狗狗的爱情,开始了前半生第一次真正的恋爱,也开始了终生的痛。


    我渐渐约狗狗出去谈天,狗狗似乎也很喜欢跟我单独在一起,这让我非常意外和兴奋,跟其她女孩儿相比,我对她不敢做任何粗鄙的举动,言辞也很慎重,脏话和淫秽用语永远不敢在她面前说出口,我俨然是一个正人君子了。


    爱情的到来是突然而充满意外的。

    可爱的兰兰送来三张电影票,这个勇敢的女孩儿告诉我,希望我能陪她姐妹去看一场电影,时至周末,兰兰厂里突然要加班,就只有我和狗狗去看了,狗狗声称已经把多出来的电影票送给班上的另一位女同学,1986年4月18日晚上19:00,我们准时进场。

    坐到座位上,我闻着狗狗身上迷人的体香,狗狗偶尔碰到我的手臂,她的皮肤温暖而润滑,我正襟危坐,目不斜视。电影很快开始了,我突然发现我们身边的一个座位是空的,立即意识到狗狗并未把多出的那张票送给人,我热血上涌、内心狂跳,这是狗狗安排好的吗?

    银幕上放映的是好莱坞经典大片《罗马假日》,但我的全部心思都在身边这个天仙般美丽的女孩儿身上,狗狗时而会摆摆头,偶尔也会因电影里有趣的情节而俯仰浅笑,这时她的一头长发就轻轻扫在我的脸上、耳朵上。我一点点地靠近狗狗,直到几乎贴到她为止,我不敢做出任何搂抱的动作,不舍得唐突这可爱之极的女孩儿,我静静地享受着每一秒钟。

    电影终于散场了,我们来到大街上,早春的微风吹拂着一切。我让狗狗走在马路人行道的内侧,这是我的习惯,我一直认为女人是不懂得照料自己的,走路也经常会盲目变换方向,走在马路内侧可以最大限度避免交通事故。

    狗狗感受到了我的细心,微笑着看看我,明亮的路灯下,狗狗的眼神温馨而深情,那一刻我突然变得笨嘴拙腮,一阵阵的眩晕感涌上来,我们靠得很近,我们都感受到了对方心脏的剧烈跳动。

    电影院离学校只有一站路,我和狗狗都知道将要发生什么,我们一起欢乐地忍受着爱情发生之前的煎熬,两个人话都不多,每当一个人讲一句什么,另一个就立即会心地笑着看着对方,而说话的人会停下自己要说的话题,两个人都被对方热烈的眼神陶醉着。

    在学校大门外二百米远的那个小饭馆门口,我们不约而同停下脚步,小饭馆已经打烊,略显昏暗的路灯暖洋洋地照着我们,我们都知道,一切就要开始了。

    我和狗狗同时脱口而出:“我喜欢你。”听到这句话那一刻,我们都短暂地愣住了,狗狗一下子扑在我的怀里,她双手环绕着我的脖子,那极度迷人的体香霎那间笼罩了我。尽管已经提前预知了此情此景,但我仍然被这巨大的幸福所震撼,全身血液几乎凝固了。

    我拥抱着怀里这天仙般美丽的女孩儿,这世上最香的味道,抱得越来越紧,颈部感受着那美丽的长发,我们突然同时在对方的耳边说了三个字:“我爱你!”


    那天晚上,我们在街上游荡,甜蜜而漫无目的,从学校门口走到狗狗家的巷口,又从那个巷口走回学校大门附近,直到天色大亮,清扫大街的阿姨高兴地看着这一对幸福的小情人,我们也似乎看到阿姨口罩后面那张笑脸。

    我时而紧紧地揽着狗狗的肩,而是轻轻拉着狗狗的手,我们欢乐地谈论着不着边际的话题,更多的是倾诉对彼此的爱。

    我问狗狗:“我是个乱七八糟的土匪恶棍,你怎么会爱上我的?”

    狗狗非常可爱地故作生气:“你的那些丑事实在恶心,但你会痛改前非吗?”

    我反问:“既然是如此恶心,你为什么放心爱上我呢?”

    狗狗紧紧地抱着我,“你正义、强悍、聪明、幽默,是个最优秀的坏蛋,我没办法不爱上你。”

    我坚定地说:“我是这个世界上最幸运的人,我会百分之百珍惜你,你是我的神!唯一的神!”

    狗狗突然笑了,“我妹妹也非常喜欢你,但我对她讲:‘×小静是我的,不准打歪主意!’妹妹一直说:‘少废话!谁先抢到是谁的!’哈,被我抢到了!”

    想起今晚的电影,我说:“是不是你和兰兰串通好了,兰兰故意不来,把机会让给你?”

    狗狗欢快地回答:“那倒不是,兰兰真的是要加班才不来的,至于那张票嘛,我才不会让别人来打扰我们!我还跟兰兰开过玩笑,如果追到你,我享受完了就让给她,她还不同意呢!说一定要亲自追到你。哈哈,我今天就会告诉兰兰,你已经是我的了!我想她一定也会为我高兴。”


    一切就像琼瑶小说里的爱情故事,纯粹的爱情的故事热烈地上演了。我没有采用对以往那些女孩儿的做法,没有任何敏感部位的抚摸,更没有性爱,我们任何一餐饭都在一起吃,所有的衣服都放在一个盆子里洗,利用任何机会交换彼此被爱情烧灼的眼神。

    我再没有碰过任何其她女孩子,在我的眼里,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女人,那就是狗狗,那时我满怀信心地决定:狗狗会成为我的妻子!她将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妻子!绝对忠诚于她的男人的妻子!

    我们热烈地享受着这一切,但唯有一个意外:历来很受姐姐疼爱的兰兰,并未因姐姐的爱情而高兴。

    在我和狗狗恋爱以后第三天傍晚,我正在505寝室跟狗狗聊天,兰兰突然出现在门口,怒气冲冲地对我大吼:“你不会成为我姐夫!你是我的!”转身对姐姐冷笑:“我还以为你有多喜欢我、疼我,哼!都是假的!你抢了我心爱的人!”

    我万分尴尬地看着狗狗。狗狗走过去怜爱地拉妹妹的手,被兰兰一把甩开。兰兰恶狠狠地看着我说:“再说一遍──你不会成为我的姐夫!”

    我心疼地看着我心爱的狗狗,对兰兰说:“兰兰,好妹妹,消消气,咱们这样不也挺好吗?”

    兰兰那张比姐姐更漂亮精致的脸上带着稚气,也带着怒气,她冷哼了一声转身离去。

    我安慰着心爱的女孩儿,狗狗反过来又来安慰我说:“妹妹从小被爸妈和我掼坏了,她就是这个脾气,过一阵子就好了,她这么喜欢你,肯定会接受你。”

    我当时绝对相信狗狗的判断是正确的,但是,我们都错了。我俩都忽视了兰兰的决心和机心,这让我们付出了最惨痛的代价。


    我们的爱情让寝室五兄弟感到很奇怪,老二的话最具代表性:“六哥是百分之百的淫棍,全班女生被你糟蹋了绝大多数,可这位小姐是校花,你小子一天到晚色迷迷地看,就不见你把她就地正法,你就不怕人家那位男朋友跟你抢啊?人家可是比你帅一万倍,后下手遭殃啊!”

    “就地正法”是当年流行的一个词,意思就是男女之间的性事。我并非榆木疙瘩没开窍儿,跟狗狗单独在一起时也饱受情欲的煎熬,狗狗也曾多次暗示她可以接受进一步的实际行动,每次拥抱时狗狗都会狂热地迎合我,她的神态告诉我:她已经做好了准备。

    但在内心深处,她是我的神,她是最完美的女孩儿,一方面我不舍得破坏这完美的感觉,另外,我心中隐约有些担心:那个帅哥到底是什么人?跟狗狗是什么关系?到了什么程度?我心爱的狗狗是否还是纯洁无暇的女孩儿?

    胆大包天的我第一次感到恐惧,但我不敢开口问狗狗,深怕从她口中知晓我最不想知道的东西。

    兰兰仍然经常来505寝室玩儿,意外的是,她每次来都带上那个帅小伙儿,进门就会指挥他坐在狗狗床上,这小子也不客气,一坐下就不再起来,用上海话对狗狗嘘寒问暖、谈天说地,而兰兰则很自然地把我拉到对面床上坐下,俨然是两对恋人。

    这让我很不高兴。那时我已经可以讲一口流利的上海方言,狗狗和那个小伙子讲的是本地土语,跟上海话有细微差别,但这并不妨碍我听懂其中的每一个字。那小伙子不断挑起小时候的一些话题,看得出他和狗狗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口气非常随便。狗狗看出我的醋意,不时很刻意地对我表示出爱意,每当这时兰兰就会蛮横地岔开话题,甚至企图拉我到楼下散步。

    我注意到小伙子眼中的柔情,就跟兰兰大声谈笑,兰兰乐不可支地配合着我,甚至经常因一句话趴在我的肩上狂笑,我则像个真正的姐夫疼爱地拍拍她的手,一本正经地呵斥她:“兰兰坐好!像什么样子?”

    终于我再也忍不住这样的折磨,郑重问狗狗跟那个男孩子是什么关系。狗狗大笑起来,一脸灿烂地说:“我就喜欢看着你吃醋!谁让你以前那么烂!对别人一点儿责任感都没有!”我怒极,满腹委屈地反问:“你也知道我以前的骄傲啊?亏你说的出口!”

    狗狗更是笑得花枝招展;“你呀!瞎吃醋!那是我妈远房叔叔的儿子,按辈分我叫他小娘舅哪!我们是从小在一个巷子长大的,他是很喜欢我,好像家里也希望我们在一起,但我不喜欢他的样子。”

    我酸溜溜地问:“不会吧?他长得那么帅。”那位小娘舅在春天还经常穿一件黑色风衣,脖子上围一条白色的围巾,像极了《上海滩》里的许文强。

    狗狗深情地看着我:“他很善良,对我也很好,但他的娘娘腔让我不喜欢,你才是真正的男人!”

    我狂喜,一把抱住她狂吻。

    但是,我高兴地太早了,虽然我很快让狗狗的家人接受了我,她的父母甚至命令狗狗毕业就嫁给我,但兰兰并不赞同,她处心积虑地利用了那位小娘舅对狗狗的喜爱,最终害了狗狗,害了她自己,所有人终生抱憾。
    狗狗提出让我跟她回家玩儿,我明白这是正式拜见未来岳父母,欣喜万分、又惶恐不安地等待着、准备着。


    大二结束了,暑假开始的第二天,我跟狗狗回到她家里。我手中提了一斤大闸蟹,那是我花了二十多块钱买的,当时刚刚毕业的大学生月工资也只有四十多块。狗狗对我准备的礼物很满意,这是当年普通上海人绝对的奢侈品。

    衣服的选择很是费脑筋,我不想让她父母得出我邋遢的印象,特意买了一条红豆牌衬衣,下身穿了一件海军军裤,皮鞋擦得锃亮。

    那天的天气非常热,我穿着崭新的衬衣,袖口紧扣,感觉空气中充满了紧张的味道,我满头大汗。

    狗狗的家是典型的上海里弄房子,整套房子不到三十平方米,精致地隔成里外两间。门外是用木板搭成的小厨房,门口摆放着蜂窝煤(上海话叫煤饼)。进门就是集餐厅、客厅、过道功能于一体的外间,里间的门框上挂着一块半截儿的门帘,里间有两张双人床,看得出狗狗姐妹二人是睡在一张床上的,狭小的空间里非常紧凑地摆着衣柜、电视柜和很少的家具。

    最值得一提的是马桶,安放在衣柜和墙壁之间的角落里,马桶上盖着盖子,使用时揭开,每天清晨有专门的环卫工人上门收取隔夜粪便,每个家庭都有一个人专门在这时候出门“倒马桶”,把粪便倒进垃圾车后拿到水龙头边上洗干净,很多上海男人都是“倒马桶”的高手,这也看得出上海作为女权社会的传统。

    当年的自来水也很具上海特色。一个弄堂往往只有一个水龙头,上海人习惯精打细算兼喜占别人便宜,水龙头的使用很有讲究。每个人都提防别的家庭多用了水,一旦发现是要大吵特吵的。在浦西的楼房里,每家各自装水表,一个水龙头边上有十几个水表也并不稀奇,这也充分表现出上海人之间的不信任。


    我走进狗狗的家,狭小昏暗的空间让我更加紧张,她的父母回来了,见了我非常冷淡,对我带来的大闸蟹也不屑一顾。狗狗尴尬地向父母介绍我,她父亲对我笑了笑,笑容十分勉强,而她母亲则面无表情,转身出门洗菜做饭,一句话都没说。

    那是我长那么大第一次极度难堪,站和坐都不合适,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悄悄对狗狗说:“算了,我还是走吧。”狗狗地制止了我逃跑的冲动,她小声但异常坚决地说:“不要走,我一定要爸妈认识你,他们一定会非常喜欢你的。”

    兰兰也回到了家,见到我很高兴,随即发现父母的表情不对就也沉默下来,狗狗的父亲招呼我“吃茶”,马上从门外传来狗狗母亲的一声呵斥:“吃啥茶啦?快点出来帮忙呀!不用吃饭了呀?真是乡下人!”这位善良的丈夫看起来是典型的“气管炎”,对妻子的态度不敢稍有违背。我本来还厚着脸皮涎笑,听到这句话立即心情黯淡到了极点,真想一走了之。

    这时,一位五十多岁的妇女来到门口,非常虚假地打着招呼:“咦,听讲你家狗狗男朋友来了,是外地人,是真的不啦?”我能想像出狗狗母亲此时的脸色一定非常难看,懦弱的她一声不吭。

    那位妇女接着说:“跟你讲,今天早上你屋里多用了一桶水,我们都看到了,你说该怎么办?”

    狗狗母亲急切地争辩起来:“啥人多用水啦?你莫冤枉人哪!”

    突然一个年轻妇女的大声嘲笑起来:“啥人冤枉你啦?你寻了苏北人,女囡外地人也寻得来了,还不敢承认多用一桶水?”话音刚落,另两个年轻妇女也加入了战团,四个女人大声嘲笑着狗狗母亲。

    狗狗母亲进来,流着眼泪刚要关门,性情刚烈的兰兰一下冲出去大骂:“多用水我们给钱,我阿姐就是找了外地人、乡下人!怎么啦?乡下人有钱买得起大闸蟹,比你们吃榨菜泡饭强!擦那!(上海脏话)”

    这时一个男人的说:“啊呦,作啥啦?吓死人哩!再讲赏你一耳光!”又有两个男人加入到吵骂的行列,兰兰大哭起来。

    一股熟悉的松弛在我身体里缓缓升起,我微笑着站起来走出门,狗狗父亲一把拉住我急促地说:“算了,人家人多,三个儿子打架都蛮凶的,三个老婆都是泼妇,咱们惹不起。”

    这时,我说了一句上海话,远比在上海生活了三十多年的狗狗父亲字正腔圆。那是我到狗狗家以后的第一句话:“没啥,我想劝劝他们。”

    狗狗父母登时非常紧张,狗狗却欣喜地看着我,我知道,我该出手了,这是取得未来岳父岳母喜爱的最好机会。


    我走出门,看到了站在兰兰面前的三兄弟。三兄弟都在三十几岁上下,长得都很高大,打着赤膊,身上肌肉纠结,看得出是常年干体力活儿的。

    三兄弟都注意到了身材矮小的我,最年轻的弟弟狂笑道:“看呀!这就是这家女囡寻的乡下人!”说话时伸出食指,那根手指离我的脸最多有半米。

    我没说话,闪电般钳住那根手指,左脚一个矮桩铲在另一个男人的小腿上,随即上步,借着那根手指的力量一脚扫踢在最后的男人膝弯部,等我的身体落地时,那根手指仍然在我的手中,但它已经完全变形了。不到三秒钟,三个粗壮的男人杀猪般哭嚎起来。

    再没有女人的嘲笑吵骂,女人们都痴呆地看着看着地上疼得打滚的男人。

    我只对眼前的七个男女说了一个字:“滚!”

    当时我不想惹太大的麻烦,在跟高明顺的战争中我已经吸取了足够的教训,出手太狠有时会招致打闷棍式的报复。第一脚本来可以铲断对方的迎面骨,我发力时稍留余力,这就只会造成骨裂而非骨折;扫踢的威力很大,我把力量控制到只扫脱臼他的膝关节;那根手指也只是变形,并未骨折。这样的打法我还是第一次用,风险很大,万一控制不好仍能造成法医标准的轻伤,我当时控制得恰到好处。

    三个杀猪一样哭嚎的男人,在四个女人的搀扶下地消失了。我松弛地站着,静静地看着这七个男女歪歪斜斜地离开狗狗的家门口,这几个人始终没抬头看我,哪怕就一眼。

    这时,弄堂里的邻居们都围了上来,我仍然那样松弛地、静静地站着,环视着这些人。

    一个四十来岁的妇女问:“这是啥人啊?老威风咯!”

    我身后的兰兰兴奋而骄傲的回答:“小孃孃(上海人对小姨妈的称呼),这是小静,是我阿姐的同学。”

    这时狗狗的母亲迅速接口:“啥同学啦?是吾伲(上海本地土语“我们”的意思)狗狗的男朋友!”

    狗狗的父亲也开心跟几个亲戚打着招呼:“就是呀,都进来坐呀,吃我小静买的大闸蟹!”

    我转过身,看到的是全家人开心之极的笑容。两姐妹兴奋地满脸通红,狗狗的父亲眼睛笑成了一条缝,母亲则眼含泪花。

    闹闹哄哄乱了一阵,房间里就只剩下我和一家四口,狗狗的母亲没舍得把大闸蟹全部煮了,说要留一半明天接着吃新鲜。

    但是,当晚我们吃剩下的那几只大闸蟹又吃了一个多星期,未来岳母把它们放到盆子里养着,每天晚饭时就抓一只在门外洗,然后叮叮咚咚炒个热闹。邻居们看到此景经常羡慕地问:“侬屋里(上海话“家里”的意思)又吃大闸蟹吗?”

    骄傲的岳母总是回答:“就是呀!吾伲小静买来的!”──连“狗狗的男朋友”都不再提,从此就直接叫我名字了,仿佛我本来就是她的家人。──这是后话。


    菜摆上了饭桌,充作餐厅的过道非常拥挤,但气氛亲切温暖,狗狗的父亲买来了“淀山湖”啤酒,刚要斟上,狗狗母亲责怪道:“你小气哩!喝79年你单位里发的洋河大曲!”

    我坐在狗狗和兰兰中间,两姐妹大口喝着啤酒,狗狗还略带矜持,兰兰却是毫不掩饰自己的欢天喜地。

    不一会儿,两姐妹酒意就在脸上显出来了,红扑扑的艳丽异常。我不时跟未来岳父干杯,不时和狗狗深情对视,狗狗眼中闪着喜悦的光芒,嘴巴微微撅着,好像在说:“早料到就会是这样!”

    我俩当时都有些得意忘形。狗狗调皮地把脚放在我的脚面上,有时两个人大腿挨在一起,狗狗总是让这动作尽可能停留更长时间。兰兰装作看不到我和狗狗的肉麻相,不断地说着笑话,偶尔会抱着我的胳膊大笑,每当这时我就会摆出一副姐夫样子,大度地任由小姨子放肆。

    来之前狗狗告诉我,父亲是标准的曹操迷,我有意识地把话题引到三国方面,未来岳父这下对我更加刮目想看,木讷寡言的他突然变得滔滔不绝,看到我对《三国演义》各个细节如数家珍,严肃地对我说:“你应该好好看看《三国志》,陈寿写的才是历史,老施写的只是小说,对曹操太不公正。”

    狗狗的母亲不断给我夹菜,偶尔也会呵斥狗狗要照顾我,但不等狗狗开口,兰兰就斜眼看着我大声反驳:“啥意思啦!他会照顾自家!”

    这餐饭,我们吃了足有三个小时,当晚,狗狗借口明天清早学校还有事,跟我一起回学校,未来的岳父母和兰兰一直把我送出弄堂很远,吵吵嚷嚷很是夸张。


    那天晚上,我和狗狗住在505寝室,对马上要发生的事情都非常紧张,但我们心里清楚:今晚是改变我们一生的日子,狗狗要把一切都完整地交给我。一切都很自然,水到渠成。

    我心爱的狗狗,如真正的女神般献给了我,我就像一个傻瓜一样手忙脚乱。看着象征纯洁的一切,我幸福地几乎晕过去。



    后来的寒假,我把狗狗带回老家,我家人非常喜欢这美丽非凡、懂事知礼、温婉可人的上海女孩儿,母亲还送了一只翡翠扳指给狗狗,那是姥姥当年的陪嫁。我和狗狗当时都坚信:我们一定会做夫妻,全世界最幸福的夫妻。



    霹雳舞的魅力就在于完全根据舞者自己的身体特点,除了几本动作之外,是真正随心所欲的舞蹈, 正像前面那位舞蹈家所说的,是一切真实内心的全面表露,舞蹈的真谛就在于此。

    那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舞蹈动作,有些类似今天的街舞。几本舞姿有抽筋、关节依次跳动、太空人模仿、机械动作、擦玻璃、双脚快速滑步、跳步等,还有一些高难度的四肢腾跃动作,影片中有头顶地快速旋转动作,当年我认识的人当中只有我能做。

    现在想起来,迪斯科和霹雳舞的流行,根本原因在于中国传统对人性的压抑,尤其建国后我们处处强调对党的绝对忠诚和组织纪律,色彩稍有鲜艳被斥为奇装异服,歌唱爱情的歌曲称之为靡靡之音,每个人都被逼成了“革命的螺丝钉”,这就导致了人民、尤其是年轻人的叛逆心理,人民渴望着回归自然,进而人类本就该有的个性发泄喷薄而出。



    电影《霹雳舞》一夜之间红遍全校,我从小模仿能力就很强,影片中旋风、马达的动作大多数我都能做。我的独门绝活是四肢腾跃和旋子空翻,利用极好的臂力和腰力把动作演练地眼花缭乱。

    大四开学时,我已经是全校霹雳舞爱好者的头儿,每个周末都要去学生俱乐部大跳特跳,还曾去著名的海员俱乐部约人斗舞,不知不觉中,我的个人魅力又上了一个台阶,狗狗姐妹俩也非常高兴,她们以我为荣。

    一天,班主任告知我,上海某大单位举办艺术节,由于我们是部属院校,而那家单位是部里最大的单位之一,我们也要派人参加。这是学校第一次参加这样大规模的活动,也是当年创办“社会主义双文明单位”的极好机会,学校各级领导高度重视云云。

    接下来的学生会会议上,主持会议的学生处李处长兴奋地鼓动:“我们没有专业的歌舞人员,但我们有年轻而多才多艺的师生!一等奖只有两个名额,咱就不多奢望了,二等奖名额有五个,咱们至少拿一个回来!”

    大家七嘴八舌讨论的结果,拿出了三个方案。大合唱、女子韵律操、交谊舞,大合唱是组委会指定节目,用现在说法是“歌颂主旋律”;女子韵律操和交谊舞就像体操比赛里的“自选动作”,已经练了很久,可参加的人很多,水准也是不错的,是争夺二等奖的最有希望节目。

    李处长高度肯定了大家的方案,但突然转头对我说:“小静,你还有什么想法?” 从他的眼中,我看到了企盼和信任。

    我深知这三个方案的不足。大合唱是应景之作,没任何希望拿奖;交谊舞别的单位可能也在搞,我们并无特别之处可以确保胜出;希望最大的只有女子韵律操,但动作编排刻板,同系统内部还有其它院校也可能推出这样的节目,万一搞砸了就会一无所获。

    我反问:“您想不想拼一下?”

    李老师眼神一亮,“说下去!”

    我大胆提出:“再找个同学跟我一起编个霹雳舞。我跟另外几家咱们部属院校的斗过,每次都是我嬴,社会单位的员工根本没几个练霹雳舞的,如果我们报上霹雳舞节目,我敢肯定我们是独一份儿。拼好了,说不定能拿个一等奖!”

    所有人都用惊喜的眼光看着我,李处长兴奋地大叫:“值得一拼!我们的‘双文明’有希望了!”

    事后我才知道李处长当时如此兴奋的原因:“社会主义双文明”是每个单位的领导都极其看中的,这也是我党领导体制的突出特点,更何况,得了“双文明”的单位有奖 十万,当年,这是非常大的数字。


    一个月后,我的霹雳舞节目在那次艺术节上惊险万分、大悲大喜,在我自己垂头丧气地下了台、认为没半点希望的时候,大会评委代表宣布:上海××学院,舞蹈《星球大战》──一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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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2、席卷上海的甲肝


    那个年代,整个中国还处在基本温饱阶段,上海比其它城市略好,市民享受着国家巨额补贴,也仅仅是温饱而已。当年曾有这样一句话形容上海市民的生活:情愿家里榨菜泡饭,出门也要穿着光鲜。──上海市民衣着打扮在那时的确引领着国内潮流,但每个家庭的伙食都是很差的。

    学校的饭菜永远是那几样,乏味枯燥,条件好一些的同学偶尔去下馆子,条件不好的就只得忍受,很多胆大的学生开始去偷附近农民的蔬菜,也有偷鸡鸭的。我有狗狗的照料,平均每周两三次回她家享受岳母的厨艺,很受同学们的羡慕。

    渐渐地,我们这些高年级同学的寝室里开始有了电炉,晚上熄灯后,很多寝室都偷偷煮起或买或偷的各类菜肴,楼道里香喷喷的。在我的倡导下,大家AA制买来廉价的乙级大曲,酒菜就都有了,各寝室互通有无,我们会一直闹到深夜。

    老毛经常从家里带来一种卤质兔头给大家吃,是从他家附近的小吃店里买来的山东风味,一毛钱一只,虽然没什么肉,每人只能分半只,但色香味俱佳, 那可真算是馋涎欲滴。

    老二叭嗒着嘴说:“我们四川人也有这样的东西,成都就有一家老妈兔头,小时候姐姐去买来吃过,麻辣鲜香,硬是要得!”

    老三骷髅辉灵机一动:“这东西既然有的买,菜市场就一定有生的,咱们有电炉子,这东西如此便宜,不会买点儿调料自己弄吗?”

    一句话点醒梦中人,第二天全体兄弟一起去了菜市场,找到卖兔鸡鸭的摊档,居然发现兔头和鸡头根本不用买,那些东西被档主当垃圾一样扔掉了!这是个幸福无比的发现,我们请档主洗剥干净,找了个袋子拎在手上掂了掂,哈哈!足有十几斤,只要钱!

    我们不敢告诉其它寝室这巨大的秘密,偷偷享受着大餐,但纸没有包住火,其它寝室闻风而动。几天下来,非但菜市场的档主再不肯低价倾销,校方也发现了偷接电炉行为,坚决收缴了一大批。

    但是,既然胃口开了,大家再也不满足于食堂的喂养,附近农民就倒了大霉,学生们不懂得爱惜正在生长的蔬菜,经常偷的还比不上糟蹋的多。

    终于有一天,系学生会一位呆头呆脑的干部也去偷,惨遭埋伏的农民活捉,被农民暴打之后,在派出所喂了一晚上蚊子才交我校学生处领回,被计留校察看处分。可怜这位大好前途的同学,羞愤交加,三次上吊未成,成了大家的笑料。

    一天, 正在和那位北京籍小师妹热恋的老二带来一个惊人消息:他和小师妹去高桥玩儿,发现大量螃蟹!没有任何人捕捉,那些螃蟹就在沙滩上乱爬,唾手可得!

    我们大为振奋,──老天爷!这是螃蟹!美味的螃蟹!

    接下来的周末,寝室六兄弟全体出动,另有五个女孩儿参战,坐上81路车就浩浩荡荡向高桥进发。我们带了两个大网兜,老二的小师妹恋人取笑说:“像真的一样!这俩网兜装满了怕是得有三四十斤吧?”

    高桥是黄埔江入长江所在地,在这里,混浊的黄埔江水在这里流入长江,江边与其说是沙滩,倒不如说是烂泥塘子更确切,黑黄的烂泥散发着腥臭,让人望而却步。但是,我们看到了螃蟹,无数的螃蟹。

    事后从狗狗父亲口中了解到,这种螃蟹实际上是沙滩蟹,只长一个钳子,上海人叫螃虮,多在烂泥里生活,因黄埔江污染严重,上海人已多年不吃这种体形小、洗不干净、没什么肉、壳里还有黑泥的所谓螃蟹。

    但是,在我们这些清汤寡水饲养的穷学生面前,螃虮也好,螃蟹也罢,总之是能吃的东西,哪还管什么污染!我们像狼一样扑了过去,胜利回城时,外形怪异的小螃蟹装满了两个大网兜,真的有三四十斤。

    那天晚上,我们嚼着满是泥沙的螃蟹,喝着劣质的乙级大曲,身边贴着心爱的女友,高谈阔论,尽欢而散。



    那时每个周末我都住在狗狗家里,睡前我俩会在那张小行军床上缠绵很久。她的父母默许了我们这种同居行为,只是每天早晨岳母都要大声咳嗽示意我们按时起床,毕竟还没结婚,给亲戚们看到多有不便。

    只有兰兰非常不满,每晚都会烦躁地抗议我和狗狗的一切。在两个老人对兰兰的斥责声中,我和狗狗只是笑着地对望,那段日子,是我这一生最甜蜜的时光之一。

    岳母是一家纺织厂食堂的厨师,烧菜手艺极好,最拿手的是肉面筋、红烧狮子头。每当菜一上来,岳父都会摆好两个酒碗,他喝酒的习惯很特别,两只手分别拿一瓶啤酒和白酒,同时倒进碗里直到倒满为止。这种喝法我一直不习惯,就只用白酒跟他对饮,半碗下肚,饭桌上就开始讨论伟大的曹孟德了。

    毛蚶也是桌上的美味之一。岳母总是烧开了水,把毛蚶倒进锅,不等水再次冒泡,马上捞起来,壳里的蚶肉带着红红的血色,沾以葱末酱油,味道鲜美无比。



    寒假前,那场席卷上海的甲肝爆发,祸首就是从江苏启东进入上海市场的毛蚶。这种钱两斤的美食夺去了数十条生命,影响了一千多万上海市民的正常生活。

    半年之后,我在广州等待家里寄来毕业分配的派遣证和边境通行证,跟同学逛街时差点儿撞到一个长发的小伙子,那位小伙子满脸不屑地看着我这个土包子,我条件反射一样逃开老远。小伙子很奇怪地问:“你跑什么?我又不打你。”

    我脱口而出:“我,我怕您是甲肝。”那位秀气迷人的假姑娘大怒,我第一次长那么大第一次没在挑衅者面前逞能,落荒而逃。

    甲肝非常可怕,当年被隔离的同学从楼顶下来时,面色惨白,胡子拉碴,头发又长又乱,跟眼前的这位假姑娘一个样。



    当年,紧张空气是从体检开始的。

    在日盛一日的传言中,学校通知全体师生去医院做肝功能检查,所有发烧、身体乏力的师生一律就地隔离,还专门在图书馆楼顶隔出几个小房间,由学生会组织学生送饭。很快,那个里就进去了十几个人,人数逐日增加,最多的事后关了三十多人。

    由于各系提前做了思想工作,这些“疑似甲肝”的受难者开始还能泰然处之,一个星期后渐渐有确诊师生转到医院,难友们的心境迅速变坏,站在窗台上撒尿者有之,坐老虎凳一样疯狂惨叫者有之,把送来的饭菜直接从楼上倒下来的有之,这更增加了恐怖的气氛。

    学校发给每人一包板蓝根,是那种块状的老式包装,说是冲了喝下去可以防治甲肝,还专门发通知告诫大家要饭前洗手,水果要洗净再吃,不生食任何食物,尽量不在校外餐厅食店用餐云云。

    一些甲肝防治知识之类的广告画张贴出来了,画上说甲肝并不可怕,主要通过饮食传染,做好个人卫生是可以防治的,但在中国人口最多的大城市上海,人均居住面积仅有几个平方米,高峰期所有公交车人满为患,要想阻止传染病的蔓延谈何容易?

    很快,板蓝根脱销了,黑市上几毛钱一大包的板蓝根涨到十几块钱,跟高档外烟一个价。醋也成了奢侈品,路边摊上五块钱一瓶的白醋卖得很快。


    未来岳母特意派兰兰到学校传达懿旨:值此非常时期,一日三餐必须回家吃,不得看电影、出去跳舞、逛街,晚上回家住。看到我狂喜而感动的样子,狗狗小声提醒:“要记得啊!”我明白这是要我记住两个老人的好,用上海话低声得意地说:“就是讲!还不看看是啥人的丈人老头?”

    兰兰对姐姐的态度越来越差,常因一件小事向狗狗大发雷霆,每晚入睡前的看电视时间更是闹得鸡犬不宁,每到这时岳母就开始斥骂。岳父很是疑惑,私下里问狗狗到底怎么回事,她不敢说出兰兰在505寝室那番话,一问三不知而已。



    一天晚饭后,岳父叫兰兰一起去小孃孃家串门,全家都很清楚,这是岳父要跟兰兰谈心。大约两个小时后父女俩回到家里,兰兰脸带泪痕,岳父跟岳母在卧室里交谈了一会儿后出来,一家人都很沉默,大家都明白了一切。

    岳父私下对我说:“我这一生没儿子,两个女儿都是我的宝贝,自从你和狗狗好上了,我和她妈妈都很开心,狗狗找了一个绝对忠诚于她的男子汉,你聪明博学、身强体壮、敢作敢当,是个很有前途的年轻人,尤其难得的是你对长辈的孝顺,让我们深感老来有靠了。”

    岳父停了一下接着说:“但我们没想到,姐妹俩都爱上了你,以你这样的人材,这也是很自然的事,但兰兰从小被我们娇惯坏了,她想要的东西就一定要拿到手。狗狗虽然只比她大两岁,但一直让着妹妹,希望你能处理好她姐妹俩的关系,不要让任何人受伤害。”

    我正色说:“请您放心,我深爱着狗狗,他是我的唯一。兰兰也是个很好的女孩儿,我也一直把她当做亲妹妹看,她现在年纪还小,接触的圈子也小,相信将来她会找到一个好男人的。”

    从那天起,我仍然回家住,但不再跟狗狗睡在一起,在家人面前也收敛了很多。岳父岳母对我一如既往地疼爱,兰兰的怒气也渐渐消停下来,我就像这个家里唯一的儿子,享受着长辈和女孩儿们的宠爱。家里久违的笑声又回来了。

    饭桌上最集中的话题是正在流行的甲肝。我们学校还好,上班的三个人单位里每天都有同事被隔离,岳母的一个同事家属是护士,据传各大医院已经住满了甲肝病人,最恐怖的传言是:甲肝无法彻底治愈,短暂缓解后会不断复发,最终的结局只能是肝部病变,也就是肝硬化、肝癌。

    我曾就这个传言请教过校医曹老师,他的答复像政府发言人:“这个传言我早就听说了,甲肝的确可怕,但只要注意卫生做到自保问题不大。从上面发下来的资料看,甲肝治愈后复发的病例不少,但不一定出现病变。”

    这番话并未打消我的疑虑,这时学校里传言四起,甚至有人说甲肝病人寿命不会超过两年,得了甲肝的同学要休学一年,这跟自动退学没什么两样。

    校方正式辟谣,卫生部门的最新宣传画贴得到处都是,但正式住院的甲肝患者从未见回来,所有人的恐惧都日甚一日。



    在这种恐怖的气氛中,给“疑似甲肝”同学送饭的志愿者越来越少,最终只有学生会干部亲自送。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学生会干部历来由胆小窝囊的废物出任,但此时却表现出跟这些人的智商极不相称的胆略,任何人都没拒绝轮换送饭的安排,说实话,这是我大学四年唯一一次感受到学生会的作用。

    轮到我送饭了,我坚决拒绝狗狗的陪同,为此不惜冒犯她的泪眼,我悲壮地走向图书馆楼顶上的隔离区,稳定好情绪后放下饭菜招呼同学们来吃。同学们已经没有了初期的狂躁,大多数人流露出对我们的感激。

    让我感动的是,每次从隔离区出来,狗狗总是迅速扑上来紧紧地抱着我的手臂,神情悲壮,她最长说的一句话是:“哼,怕什么?要甲肝就一起甲肝!反正我跟要跟你在一起!”



    转眼到了寒假,学校突击给所有师生做了一次体检,并告知全体回家过年的学生:千万带好体检合格证,很多外地火车站都拒绝没合格证的旅客下车,尤其是上海返乡的大学生。

    我在北京站下车,传言中的封锁政策实际上并没有真正执行,几乎所有从上海来的旅客都顺利出站,这让我想起来十分后怕──当年的医疗条件很差,大多数医院连隔离病房都没有,如此不加控制地任由疫区人员流动,如果有潜在甲肝患者离开上海,会比前几年SARS严重得多。



    我又一次带了狗狗回到老家,正式在家族成员面前宣布:毕业后我将和这个可爱女孩儿结婚。家人都非常高兴,父母还专门召集宗族重要成员,为我和狗狗举办了满洲族传统的订婚仪式,狗狗身穿民族服装,头发梳成高高的三把头式样,满面红光,看得出从心底发出的喜气。



    印象中是在春节后的三四月份,上海终于摆脱了甲肝的阴影,我也开始了毕业前的实习,准备走上漫长、艰辛的社会。

    那场甲肝给上海人带来的不仅仅是恐惧,亲人和朋友之间的关爱和信任随处可见。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在甲肝流行最严重的时候,上海已经成为毒城的代名词,小平同志来到上海,他出席了上海各界春节联欢晚会,与上海人民一起共度这个不同寻常的除夕夜。这与十五年后SARS期间那位前领导人的表现是巨大的反差。

    (本节完)

    13、毕业

    在八十年代,大学毕业后国家是包分配的,当年叫服从国家分配、动辄还要号召到艰苦地区去。

    当年的毕业分配基本遵循以下原则:

    第一,返回原籍。就是说从哪儿来回哪儿去,这就意味着老四老五这样的上海籍同学不会离开本土,但边远地区来的老三骷髅辉也很难进广州这样的大城市。所谓服从只是形式,至于到艰苦地区云云,更是原籍本就在老少边穷地区的同学打道回府,也有极少数主动要求前往,但这类学生普遍成绩都很差,属于那种到死都出不了头的一根筋。

    其次,特招或委培生,原则上要回原委托单位,我的同乡老大就是河北省某局特招委培的,肯定要回老家。

    另外,每届毕业生都会有一部分得到特殊照顾,这类学生在校表现好,学习成绩倒还在其次,跟几个关键人物的关系是最重要的,校方一般会把这部分学生的分配当做大事来抓,甚至由校方出面向相关单位直接要名额。究其原因,是因为这类学生有较好的生存能力,将来容易出成绩,升官发财希望较大,对学校的未来甚有帮助。

    我就属于得到特殊照顾的那一批学生。我的学习成绩一直很好,社会活动积极参加并曾为学校争得过很大荣誉,跟校长说得上话,学生处李处长的大红人,左右逢源的我跟几乎所有认识我的老师都能打成一片,分配阻力几乎没有,又是学生会干部,我的分配形势可说是一片大好。

    但我没敢掉以轻心,我利用任何机会跟几个关键人物进一步搞好关系。当时的想法是:我不仅要留在上海,还要选一个好单位。


    李处长新分到一套住房,他第一时间找到我,让我安排几个同学帮他搬家。我兴奋之极,这是李处长关注我的表现,寝室里其它五兄弟深知我的能量,也非常珍惜这次毕业前最好的机会。

    我特意带了狗狗一起去,还跟未来岳父借一百块钱买了一块伊朗纯羊毛地毯,现在看起来一百块钱不算什么,当年可是一笔大钱,刚毕业的本科生每月工资也只有四十六块。

    搬家进行得很是顺利,师母李夫人也悄悄收好了那块高级地毯,她兴高采烈买来酒菜招待我们,酒量颇洪的李处长喝了很多,狗狗和李夫人忙里忙外地非常开心。饭后,李处长婉转地请几个小弟先回去,留下我和狗狗闲聊,问我对毕业分配都有什么想法。

    我没说“服从祖国安排、到哪儿都是建设四个现代化”之类的废话,那会给人一种很虚伪的表象,我直接了当地说:“您知道我和狗狗的关系,对吗?”

    李处长笑了,“你小子倒也直率,不过,上海单位不好进啊,黄校长也赞成把你留在上海,狗狗父亲单位也来打了招呼,但很多人削尖脑袋想钻进去,不太好办哪!” 狗狗的父亲工作单位是上海外×××公司,人脉关系极好,这也是当年最被向往的单位之一。

    狗狗在一旁听了大急,我用眼神制止了她,满脸诚恳地说:“全靠领导们栽培,其它单位要我也行啊。”
    李处长面带期待地看着我:“想过留校吗?”

    这时师母李夫人笑着插口说:“好了,别逗小静玩儿了。实话实说吧!”

    李处长很遗憾地说:“说实话,咱们学校很需要你这样的干才,但老校长力主让你进更好的单位,派我过几天去海关联系,准备专门为你要个名额。”

    我狂喜!这是当年最好的单位,狗狗兴奋地拥抱着师母大叫起来。

    李处长高兴地说:“你也别高兴得太早,千万管好自己的嘴巴。现在一切都还在努力当中,一旦海关名额拿下来肯定会有很多人盯着,你最好实习就留在上海,你是黄校长钦点的重点照顾对象之一,只要你在就不怕别人跟你抢。”

    我说:“这次实习我想去天津,马上要参加工作,今后可能很少回老家,我想利用这次机会好好陪陪我父母,这点狗狗家里也是同意的。”

    李夫人开心地说:“你这孩子真不错!现在像你这样孝顺的孩子越来越少了。”

    李处长无奈地叮嘱:“也好,不过你要时刻保持跟学校的联系,也别把实习太当一回事,就算你只去两天也会有个好评语的,早点回来,毕业分配可出不得半点岔子,这是一辈子的事。”


    回到狗狗家里,全家人得知分配情况后如喜从天降,岳父立即开了一瓶洋河大曲,狗狗姐妹俩都用骄傲的眼神看着我,岳母则高兴地手足无措,甚至提出马上叫亲戚们知道这个特大喜讯。

    岳父喜滋滋地跟我碰杯,“急啥啦?放在那里又不会跑脱,等最后定下来,吾伲请全部亲戚去新雅饭店吃广东菜。”新雅饭店是当年著名的粤菜馆,价格不菲。

    万没想到的是,岳父一语成谶,我们没能吃上喜庆的广东菜,相反,我被分配到广东,至今已是第三十一年。那天晚上,我最后一次跟岳父喝洋河大曲,也是全家人最后一次如此开心地一顿饭。

    充满变数、五味杂陈的毕业分配开始了。


    我来到离老家仅一百公里的天津,找到实习单位,开始了我三个月的毕业实习生活,抽空到市区转了转,很不理解当初是何原因把这个城市命名为直辖市。是因为这里是北京的入海口?拱卫京畿的屏障?这样像极了一个巨大农村的城市到底有何直辖价值?到现在我也没弄明白。

    我实习的科室领导是宝坻县人,一位非常可亲的中年妇女,口音跟我老家土话很接近,我称之为安姨,勤快地擦桌子倒水加一番大肆奉承之后,安姨就变成安姐了。

    安姐在整个实习期间对我很是照顾,经常对我说:“你出去玩儿吧,或者回老家看看你爸妈也行,瞅准时间回来拿实习鉴定就得了,安姐保证给你一个好评语。”

    我回了老家,向父母讲明毕业分配动向和选择天津实习的原因,家人既因我的优秀表现而骄傲,又因我从此远离家乡而伤感,只有父亲对我说:“留在上海也好,海关是好单位,好好干,对领导要尊重,对狗狗的父母要孝顺,这是咱们家族做人的根本。”

    大哥专门请假陪我去天津,把他当年一同下乡的一个知青好友介绍给我,这位知青好友姓魏,是×局采购员,常年出差在外,高大消瘦,面色苍白,说话非常少。她的妻子是一位长得娇小俊俏的少妇,上班的地方跟我实习单位相隔不到一公里,身材略显丰满但并不肥胖,该突出的地方都突出但不臃肿,伶牙俐齿,一对大眼睛就像会说话,对我极其热情。

    酒桌上,大哥跟魏哥回忆着下乡时的趣事,嫂子不断劝我吃菜,气氛很融洽。魏哥仍然话不多,从这位嫂子对魏哥不时地呵斥看得出来,嫂子是这个家里的真正掌舵人,魏哥不是一般的惧内。

    从那天起,几乎每天嫂子都会打电话给我,话题只有一个:“你年纪小需要吃好点儿,晚上回家嫂子给你做好吃的。”嫂子的热情让我非常感动,四年清苦的大学生涯让我乐得从命,几乎每天晚上都会去嫂子家吃肉喝酒。

    跟狗狗的联系只有写信,按照事先约定,我每天都会写 给我心爱的狗狗,从天津到上海的平信要一个星期才能到,等待回信的焦虑也成了我实习生涯的一部分,有时候,焦虑也是一种幸福。



    一个月过去了,每周末我都会回家陪父母,平时就在嫂子家混吃混喝,日子过得很惬意,直到平衡被打破。

    接下来的两个来月,我经历了嫂子和魏哥的家庭惨剧、我家族史上最惨烈的一幕、毕业分配突变,这三件大事集中在短短六十天内一起袭来,几乎让我窒息。

    事隔多年,我经常在想:如果当年我留在上海实习,则魏哥和嫂子可能终生都不会见到我,善良如斯的他们会遭遇那样的惨剧吗?如果家族早点发现四嫂和大妈的矛盾,早点约束四嫂的言行,何至于出现家族史上最大的惨剧?如果我留在上海实习,毕业分配决不可能出现那样大的巨变,狗狗就在我眼皮地下,接受我无所不在的疼爱,狗狗必然会成为一个幸福的妇人,兰兰也会在我们的引导下找到自己的另一半,何至于会像今天这般凄凉?

    人生太多如果,正所谓世事难为人所料,似乎真有一个虚幻天神在残忍地掌管着这世间万物,这个天神没有七情六欲,尤其没有恻隐之心,我们这些凡人的幸福和悲凉只是他的玩物而已。



    第二天,1988年5月10日,星期二,农历三月二十五,午后天气突然变坏,凄风冷雨下个不停。

    还差一个小时才下班,很多同事都提前回家了。我独自一人坐在办公室里百无聊赖,习惯性地拿起电话,拨了那个熟悉的电话号码。在等待转接分机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这是魏哥的电话。

    电话很长时间没人接听,正要挂断,突然有人接了。这个电话是魏哥专用的分机号码,但接听者并不是魏哥本人,我心里一下子涌上一股猛烈的不良预感。

    电话里问:“找谁?”

    我强作镇定说:“麻烦您请魏哥接电话。”

    电话里的人突然声音变得很低沉:“您是他嘛人?”

    我飞快地回答:“我是他朋友的弟弟,他在吗?”

    电话里发出哭声:“小魏没了,一个小时前刚走的。唉,多好的小伙子!”



    我飞奔回家。


    离楼梯口还有几十步,哭声已经传进耳朵。门外走廊上挤满了人,我奋力拨开人群,哭声越来越大,我一阵眩晕,心里一直在大叫:“我做了什么?我做了什么?”

    我听到嫂子在声嘶力竭的声音:“我不信他死了!让我去瞅瞅他,我打十八岁跟了他十四年,我跟他结婚八年,你们凭嘛不让我去瞅他?我就瞅一眼!就一眼哪!”

    一个老人悲痛地哭着:“杏子,我们都知道你跟小魏子感情好,但他现在这样子你看了更难受,你就让他安心地走吧。”

    我站在门口,刚刚说话的老人是魏哥的师傅,房间里站满了人,我看到了魏哥的父亲,嫂子的哥哥也在。我已经跟魏哥和嫂子生活了一个来月,认识很多他们的家人朋友。

    我看到了被按坐在沙发上的嫂子。她的五官已经完全扭曲,披头散发,自己把下嘴唇咬出了一道血痕,两个中年妇女分坐两侧抓着她的手臂,她用力挣扎着想站起来,但看得出,她已经精疲力竭。

    我大恸,扑到嫂子面前:“这是怎么了嫂子?魏哥怎么了?”

    嫂子停止了挣扎,她像不认识我一样地看了我一会儿,突然大哭起来:“静,你哥他死啦,再也活不了啦!我再也见不着他啦!啊──”

    嫂子紧绷的情绪迅速瓦解了,她昏死过去。



    我听到了魏哥的死因。魏哥只是到北京出差,星期天就回到天津,星期一照常上班,还给单位里的交好朋友、领导带了些北京特产,魏哥和嫂子的父母也收到了礼物。星期二中午,魏哥参加单位的一个饭局,魏哥热情地跟每个人敬酒碰杯,酒后走到大街上,一辆卡车撞倒了他。

    事后经交管部门鉴定,卡车司机不承担责任,事故经过是:魏哥突然冲到快车道上,近在咫尺的卡车司机刹车不及,魏哥当场停止了呼吸。



    接下来的一天,我请了一天假,与闻讯赶来的大哥一起参加了魏哥的葬礼。魏哥和嫂子的家人邻居都来了,双方单位也派了一些人参加,魏哥和嫂子的人缘都是极好的,三四百人的队伍缓缓地向殡仪馆驶去。

    人群中大多是不断的叹息和哭泣,一位老人悲愤莫名地说:“老天爷不长眼哪!多好的小伙子!”

    最后的一刻终于到来。在亲朋好友的痛苦声中,安详的魏哥被送进烈火中,哭声更加猛烈。嫂子没能来参加葬礼,她已经彻底跨了。



    我非常想找嫂子谈一谈,但嫂子一直拒不见我。我已经意识到魏哥的离去并非突发事故,他决定了自己的结局,嫂子也应该知道这一点吧。二十多年过去了,我没能再见到嫂子,也没跟任何人提及此事。



    2001年,我出差到天津,对嫂子十几年的惦念驱使我回了那个曾经温暖的家,眼前的一切让我非常失望。这里变成了开发区,到处高楼林立,嫂子当年那栋老式的筒子楼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经过多方努力,我找到了一位嫂子当年的邻居,这位大妈有些耳聋但很是健谈,一口地道的天津话说的嘎嘣其脆:“问谁?小魏子媳妇儿?早搬走了!小魏子当年死得惨,媳妇儿守了八年寡,戴了八年孝,这年月有介样儿的媳妇儿不简单哪!嘛玩意儿?后来嫁人没?嫁了,找了个码头上抗大件儿的(搬运工)粗胚当上门女婿,可结婚一个礼拜就又离了!后来就搬走了,再没见着!说嘛哪?搬哪儿去了?听说是去了南方,好像是深圳,对!就是深圳!”



    嫂子,您是魏哥的好妻子,是小静的好嫂子,您没有做任何对不起他的事。如果您能上网看到这段文字,真希望您能放下心结,魏哥是为了您幸福才离开您的,算起来您今年已经六十三岁,希望您现在生活得非常好,这样魏哥在天上也可以开心了。

    嫂子,小静一直都在惦记您。

    那段日子,我情绪极其低落,大哥也劝我回老家陪陪爸妈,我同意了。回到单位跟安姐请了假,我回到冀东地区的那个小县城。万没想到的是,家族史上一场惨烈的灾祸降临在眼前。

    加上毕业前的那场风波,毕业前短短的三个月我经历了三场巨大灾难,我经常在想:是不是我的好运气已经到头了?



    回到家里的我百无聊赖,求老父把藏书给我看,父亲一向都是最了解我的,他干脆把钥匙都交给了我。我几乎不睡觉,吃饭的时候也拿了本书看,给狗狗每日一封的信也像是例行公事,除此之外我没跟任何人沟通过自己的内心世界。

    一个礼拜下来,本来就不胖的我更是瘦了一大圈。

    家人都很心疼。姐姐把我揪到穿衣镜前,大声喝问:“你自己看看你是个什么德性!我老兄弟(我)从来都是敢作敢为、说话办事都是响当当的男子汉,现在就像个瘟鸡!”

    我看着镜子里的我,发如乱草,两眼通红,眼屎虬结,面色灰败,真是十足的瘟鸡!我淡淡地一笑,没有表示什么,家人的喝骂声、劝解声不绝于耳,我很感动,但实在不知道该向他们说些什么。

    父亲笑笑说:“我看没什么,老小子(我)在长大,过几天就好了,你们也别瞎吃萝卜淡操心,我老儿子可能会因任何事情懊糟(烦恼之意),但永远不会垮掉。”

    我也不想过于封闭自己,很多高中同学来看我,也基本上都是以实习为名跑回老家玩儿的,老同学见面非常开心,我也渐渐变得不那么压抑,开始有说有笑。曾有一位老同学戏言让我去找找初恋情人小君,我断然拒绝了,甚至没有打听她的任何近况。──这是因为,如果能旧情复燃,我将至心爱的狗狗于何地?如果不能重温旧梦,何必要去打破人家已经持续四年的平静?

    好像一切都在慢慢变得正常,跟狗狗的信也恢复了往日的热情,狗狗对我前不久反常的抱怨让我反而觉得很高兴,狗狗深爱着我,爱我才会这样在乎我的态度哪。

    以下的文字在《三十年前7月28日的回忆──唐山大地震》中有所提及,这段历史打破了我刚刚开始的平静,也在整个家族内部掀起轩然大波。



    一天早上,天还没亮,我被一阵敲门声惊醒,开门一看,是久违的四哥。他大哭着问:“老兄弟,大叔大婶(我的父母)在家吗?”

    父母已经飞快地披上衣服走出卧室,急切地问:“出啥事儿了?”

    四哥一下子跪在地上嚎啕大哭:“我妈过去了!大叔大婶给我做个主吧!”

    跟大妈(四哥的母亲)关系极好的母亲身体一晃,我和父亲同时抢上去扶住了她。母亲喘息着问:“你妈怎么死的?”

    四哥在地上磕头磕得咚咚直响,窝窝囊囊地说:“昨晚上我妈跟我媳妇拌嘴,半夜起来我觉得不对,一看我妈,早就咽气了,她喝了1059!”当年农村家家户户都备有1059这种剧毒农药,常有想不开的人喝这种东西自杀,大妈是家族中第一个自杀的人。

    母亲剧烈地颤抖着,眼泪夺眶而出:“老头子(父亲)快打电话叫作军(姐夫)备车!马上回老家!堵住儿(四哥的乳名)和小静跟着我!”

    今天回顾那段历史,婆媳之间、民族之间、宗族之间、夫妻之间历来有很多难以调和的矛盾,如果不能及时处理,极易酿成滔天惨祸。

    母亲是一个非常好强的女性。在那场惨祸面前,作为长房长媳的母亲表现出非凡的大度和果断,把一触即发的激战逐一化解,保存了家族的体面。

    平静的生活被打破了。


    四哥是大伯最小的孩子。大伯是我父亲的嫡亲堂哥,按老家土话我叫他老人家大大。大伯比我父亲大6岁,由于患很严重的哮喘,大伯一年四季都靠着墙根晒太阳,为人善良软弱,育有四女一男。四哥比我大三岁,大妈生他之前还曾生过三个男孩儿,分别起乳名留住、拴住、牵住,都因体质太弱未能成活,四哥有个乳名“堵住”,意思是不能再走了。

    大伯老来得子,非常疼爱四哥,对我也极好,在那场大地震中去世的族人中,大伯是唯一没有任何外伤的。

    1976年7月28日,二叔和二哥第一个救出来的是四哥,当时四哥只有一些皮外伤,紧接着就是大伯,可能是由于烟尘和极度惊吓,大伯当时哮喘发作地非常厉害,四哥大叫:“二哥快给我爸找药!”但大伯在剧烈的喘息中对二哥急促地说:“不急找药,快扒你大妈她们。”──二姐、三姐、四姐和大妈都埋在废墟里。

    大伯的老宅是瓦房,很快救出了二姐、三姐和大妈,而家族中最漂亮的四姐则永远停留在19岁。大伯当时已经喘得缩成一团说不出话,大妈不顾头上一直在流血,拼命想钻回废墟给大伯找药,二哥一把把她拉住,身强力壮的二哥迅速找到了药,但是已经晚了,大伯永远停止了喘息。

    多年以后,四哥成亲的那一天,喝完喜酒,四哥拉着四嫂来到祖宗牌位前给大伯磕头,对四嫂说:这就是爸爸,是为救全家而死的。(节选自《三十年前7月28日的回忆──唐山大地震》)




    我老家是一个年代超过五百年的村子,传说最初是一位口外大盗在此聚族立村。这位大盗从不提及自己姓名,平时以贩马为业,育有两个儿子,最初指马为姓。后来子孙繁盛,按马贩子临终遗嘱在他身后第五代分家,长子后人改姓霍,次子后人改姓李,本姓没人知道,霍李两家共同供奉那位马贩子大盗祖宗,牌位上只写了初祖二字,年代久远,那位马贩子大盗的姓名也就真的没人知道了。因霍氏为长,这个村子就被命名为大霍庄子。

    按家谱记载,我的始祖是满洲瓜尔佳氏和蒙古饽哈尔氏后裔,属满洲镶黄旗,明朝末年,第三世祖随满洲大军进关,因军功多次受封,国家初定后定居河北,经过野蛮残酷的跑马圈地,大霍庄子在内的周边几千亩土地就是我们家的了。家谱中记载,马贩子大盗后人曾集结数百青壮大举抵抗,但乌合之众不值身经百战的二十八骑满洲铁骑一扫,霍李两家青壮被杀大半,余下老弱就都彻底认了命。

    我的祖先在大霍庄子北侧立营,按满洲习俗聚居,当地人称“北鞑子营”。辛亥革命爆发,经历近三百年寄生虫生活的满洲铁骑已经失去了祖先的胆勇,不敢再自称旗人,在这样的大背景下,我的家族顺理成章地举族改姓刘。霍李两家也早就忘记了祖先的血仇,刘、霍、李开始通婚,时间长了,家家户户基本都成了亲戚。

    但是这一融合,祖宗的遗传在三大家族身上体现得越来越明显了。

    霍李两家大多为人刁钻刻薄,普遍对长辈不好,嘴上从不饶人,动手打架是常事,但基本上是自己窝里斗,打爹骂娘是常有的事儿,出了村子是连响屁都不敢放一个的。

    刘氏家族普遍重视子女教育,孝顺长辈一直是家族铁律,兄弟父老之间和睦团结,家族内部是从不吵骂打斗的。逼不得已也会对外出手打架,但大多是只身单挑对手数人,其它族人只会在旁边助威,方圆百里都知道刘家人的祖宗血性,一般架还没打起来,对手已经跑远了。

    在这样的大形势下,四哥娶了霍氏妻子,就是这位霍氏后人,一手导演了我家族史上最惨烈的一幕。

    四哥是在村子里长大的。因为是家中唯一的儿子,上面又有比他年龄大很多的四个姐姐,从小娇生惯养,人长得瘦小枯干,用老家土话说就是“肩不能担(发一声)担(发四声),手不能提篮”,到今天个头也没到一米六。

    大伯在四哥11岁时永远离开了我们,同时在那场大地震中离开的还有大姐和四姐。虽然家族时常接济她,但在那普遍贫穷的年代,大妈带着四哥和未出嫁的两个女儿,在需要壮劳力的农村,生活之艰难可想而知,大妈整日叹气。

    经征得家族同意,大妈找了一个六十多岁的同村李姓老人做上门后老伴。这位老人家也是穷得叮当响,为人非常善良,一辈子独身,直系亲属只有两个侄子,虽然到大妈家时只带了几件随身衣服,但对大妈和孩子们非常好,家里终于又出现了笑声,整个家族都很为大妈高兴。

    在李老人进门前,大妈曾对作为长房长媳的我母亲说:堵住儿(四哥的乳名)和两个丫头仍然姓刘,不会为李姓延续香火,并一再请求四哥加入我家这一枝的排行。母亲同意了,大妈高兴地落了泪。

    李姓老人身体不错,家里家外的活儿基本由他一个人包了,逢年过节从不要求家人去上李家的坟,但每次给大伯上坟,李姓老人都会把祭品担到大伯坟前,然后远远地避开,直到全家祭拜结束,他才会走过来,一边收拾一边念叨:“大哥,家里人我会照顾好,放心吧。”

    家族并未因大妈招上门老伴而歧视她,相反,李老人的善良大度赢得了整个家族的尊重。我曾为对他的称呼感到为难而请教母亲,没等母亲答话,父亲在一旁大声说:“这有什么为难的!”

    父亲转头对母亲说:“告诉族里所有的孩子们,今后不管是谁,见了李大哥,孩子们都得叫大大(老家土话对大伯的俗称)!另外告诉堵住儿,今后就叫爸!”



    一直记得1980年的春节,我和哥哥姐姐们回到老家,父母令我们先去看看大妈。我们兄妹四人进了大妈家门,头发花白的大妈羞涩而开心地招呼我们上炕,屋子里暖洋洋的,四哥大呼小叫地跟我玩儿着。

    这时,李老人进了门,憨厚地向我们笑,我们四兄妹同时下炕站在地上,恭恭敬敬地叫了声:“大大。”

    李老人楞了一下,霎时泪流满面,他一边擦着泪一边“哎哎”地答应我们,脸上满是感激和温情。按老家习俗,做上门女婿是意见很不光彩的事,霍李两族背后不知道冷嘲热讽了多少,李老人已经真正感受到我们家族的接纳,这份量远不是四哥和姐姐们叫爸可以比的。



    两个姐姐都出嫁了,四哥也到了娶媳妇的年龄。1985年,20岁的四哥娶了同村的一位霍姓女孩儿,婚礼办得很隆重,全村人来了大半,李大伯笑得合不拢嘴,大妈更是喜极而泣。尽管四嫂长得并不漂亮,但粗壮泼辣,刚好能弥补四哥的孱弱,整个家族都非常满意。

    婚后仅仅一年,四嫂就生了一个男孩儿,眉眼口鼻酷似四哥小时候,但远比四哥小时候健壮。经姐夫介绍,学过电器修理的四哥在县电视台工作,收入稳定。大妈在老家每天抱着孙子走街串巷,四嫂忙里忙外,这个家庭终于不仅仅是活着,他们拥有了幸福的生活。

    谁有能想到,这样一个幸福的家庭,一夜之间会出现这样的惨剧?

    四嫂跟四哥的感情极好。每天早上四哥骑单车四十分钟去电视台上班,像足了歌里唱的,四嫂总是把四哥一直送到村口,没任何人见过两个人吵嘴,大妈也很喜欢这个媳妇,人前人后把四嫂夸得飞上天。但是渐渐地,大妈的话少了很多,脸上的笑容也显得有些勉强。

    一切源于在北方农村再寻常不过的婆媳矛盾。四嫂只上完初中,大妈更是大字不识半斗,两个人对四哥和孩子的争宠引发了矛盾。

    四哥从小是在大妈的怀里长大的,结婚以后,每晚入睡前都要去大妈房里请安,至少在大妈炕头坐一个小时,甚至要等大妈睡着了才能回自己房里跟老婆睡。孩子是大妈的命根子,每晚都是跟奶奶睡,白天除了喂奶时间基本都是大妈抱着。

    这本是家族规矩,但四嫂很是看不惯。两个人开始有了争吵,大妈不想让儿子为难,到死也没跟四哥说半句四嫂的不是。但四嫂回娘家一通诉说,四嫂那位著名的长舌老娘发出了一句撅词:“那个老养汉老婆!恁多狗屁事儿!你跟她打(老家土话吵架的意思),就骂她是养汉老婆,把她骂到瓜棚里住去!”

    作为执意不肯放弃刘氏身份的大妈来说,招赘李大伯是她的最大心病,四嫂也果真按她长舌老娘的话来骂了,这句话迅即彻底击毁了大妈的自尊,也打掉了大妈活在这个世上的希望。

    这句话是事后从四嫂嘴里听到的,当时四嫂跪在母亲面前痛苦,看着四哥满脸的愤恨和绝望,四嫂真的后悔了,她不时在青砖地上撞着头,以致血流满面。

    但是,一切都晚了。卑微懦弱的大妈,在被没什么文化的四嫂多日辱骂之后,等到大家睡下了,她老人家换了老衣服(寿衣),喝下了剧毒的1059农药。等四哥发现时,可怜可悲的大妈已经永远地走了,她一条伸着的手臂上,轻轻地抱着心爱的孙子。

    整个家族震怒了。

    姐夫开了一辆警用面包车,向村子疾驰。车上的气氛非常紧张,大哥和二哥都瞪着血红的眼,四哥手足无措地看着地板,父亲则和母亲不断小声商量着,我跟四哥坐在一起,对四哥的窝囊愤怒无比,如果四哥不是我的哥哥而是弟弟,我绝对把他暴打一顿。

    父亲是长房长子,这个身份是家族中最受尊崇的,家族的任何大事都要听取父亲意见,但父亲平日里儒雅向学,倒是作为公务员的母亲更受族人拥戴。母亲是家族当年级别最高的政府官员,处事干练大器,大多数重要的家族事务均是母亲代父亲拿主意。

    我看到父亲仰天长叹,然后坚定地点点头,我知道,父母已经拿定了主意。



    车子终于进入村子,天已经大亮,很多年轻人满脸杀气默默走在街上,没有人说话,街上静得糁人。

    我看到一辆警车停在村口,几个警察紧张地向村里张望。在这种时候,任何外人进入村子都是极为危险的,刘氏家族血液里的悍勇在方圆百里内尽人皆知,如果这件事情任由发展下去,肯定是一场跟三百年前一样的大屠杀,即便来几十个警察也根本阻止不了刘氏家族的血腥报复,这几个警察非常明智地选择了观望。

    我们的车子停在二叔家门口,院子里站满了人,跟街上一样,所有人都不说话,十几个年轻人在磨刀,空气中满是杀气。

    大妈被停放在堂屋,几个妇女在旁边忙碌着,没有哭泣,只有极度的愤怒。李大伯呆呆地坐在大妈身边,嘴里喃喃说着什么。

    二叔第一个冲上来抱着父亲,眼睛通红地喊:“大哥你可回来了!快拿主意吧,大伙儿就等你一句话了!”

    母亲娘家的单氏家族(也是满人)也来了很多人,为首的舅舅冷冷地说:“这是对咱们的挑衅,咱们得让他们知道该咋儿做人。”

    我们走进堂屋,看着大妈那张曾经无比慈祥善良的脸,大哥脸色铁青地说了一句:“老刘家的人不能白死!”

    此时还未从魏哥和嫂子惨剧中完全恢复的我,全身充斥着大战前的强烈松弛感,心底有一个声音在狂叫:“杀!杀!杀!”



    我们走出堂屋,站在门口的台阶上。

    父亲嘶哑着声音说:“按老家规矩,这类大事由我挑头出面处理,我的意见就是家族的意见,现在我把这件事情全权交给我内人(我母亲)办理,大家都听她的吧!”长房长子的权威是不可置疑的,院子里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母亲身上。

    个子矮小的母亲镇定地说:“来的路上,我跟我们当家的已经商量过了,请大家放心,我们老刘家一定会讨回公道。”

    母亲转头看着跪在大妈身前的四哥,“堵住儿,别哭了,你去把你媳妇叫来,把你媳妇二舅也叫来,她们老霍家和老李家就那么一个明白人,告诉他们,就说是我说的──在老刘家没人会打他们,放心地来吧,我有话要问他们。”

    过了大约半小时,四哥只身回来说:“他们不来,还说要说话就到他们家去说。”

    母亲仰天大笑着说:“他们两家就这点儿能水儿(老家土话“能耐”的意思)!好!我去!”

    族人们躁动起来,舅舅大声说:“也好,咱们都去,不老实就血洗了他们!”

    母亲抬了抬手,大家安静下来,母亲淡淡地说:“不用,克非(大哥)、小波(二哥)、小静(我)哥儿仨、还有堵住儿(四哥)跟我去就好了,真要发生什么事儿,我这仨儿子一样可以血洗他们。”说着转身对李大伯说:“大哥,要劳烦您跟我们一块儿去,很多话还得当您的面儿说。”

    没有人发出任何异议,李大伯和我们四兄弟陪着母亲,向四嫂家走去。

    离四嫂家还有百来米远,就听见很大的喧哗声。母亲脸色如常,我们和李大伯紧跟在母亲身后。

    霍家院子里也是站满了人,很多人大声嚷嚷着:

    “要打就打,怕鸡巴啥?”

    “刘家老娘们儿总不是咱家人杀了的,怪得到我们头上?”

    “还说叫咱们家的人去刘家说话,那不摆明了要开膛破肚吗?”

    母亲站在门口重重地咳嗽一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过来,乱糟糟的喧哗声就像被掐断一样停止了。



    母亲带着我们大步向霍家堂屋走去,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突然冲出来,神经质地大喊:“你们老刘家欺负我丫头,那个老养汉老婆自己死了,活该!”说话的是四嫂著名的泼妇老娘。

    人群中再一次狂呼乱喊起来:

    “打!把老刘家杀光!”

    “他们人少,先宰了这几个再说!”

    我和大哥彼此对视了一下,刹那间心灵相通,我们哥儿俩同时暴起,从人群中一边一个抓住这个泼妇,飞快拉到母亲面前,我在这泼妇膝窝处狠踢一脚,那女人惨叫一声跪在地上,随即杀猪般哭嚎起来。

    大哥和二哥抢上拦在我和母亲身前,目光冷峻地扫视着眼前的这群废物。眼前的人被我和大哥的迅雷般动作惊呆了,没人上来解救,院子里鸦雀无声。

    我和大哥、二哥都看着母亲的表情,我们很有信心:一旦母亲命令开打,这几十个废物就是我们三兄弟的一盘菜。

    母亲那天的表现让我震惊,也让我真切感受到母亲伟大的人格魅力,我终生从那天母亲表现出来的一切受益。



    母亲蹲下看着那个泼妇,拍了拍她的脸说:“都是你这死娘们儿教坏了孩子,我们老四家(四嫂)怎么有你这么个妈?”

    说完母亲站起来对着堂屋喊到:“玉贵兄弟(四嫂的二舅,姓李),在里头吧?你出来,老嫂子我有话跟你说。”

    一个中年汉子分开人群走了出来,这就是四嫂的二舅,满脸的悔恨和懊丧,他踉跄着走到母亲面前,猛地跪在地上大哭:“老嫂子,二丫头(四嫂)有罪呀!我们不是不想去赔罪,您没来,我们不敢去呀!”

    母亲也流泪了,她扶起李玉贵,哽咽着说:“大兄弟,你是明白人,我大嫂子(大妈)糊涂啊!”

    李玉贵热泪横流,“二丫头就在屋里,她都悔死了。怎么办哪?”

    母亲定定地看着这个汉子,“大兄弟,我大嫂子已经走了,你得帮帮我,咱们得顾活的!”

    李玉贵大张着嘴巴,不知所措地看着母亲,好像生怕自己听错了什么。


    母亲看了一眼四嫂的泼妇老娘,随即对着院子里的人群大声说:“都是乡里乡亲的,庄里只有四个姓,都是亲戚,有什么解决不了的血仇?三百年前那场冲突死了很多人,今天难道又要杀人吗?”

    这句话实际上已经给这场一触即发的大规模械斗降了温,一贯极端重视孝道、悍勇无匹的刘氏家族在如此惨剧前居然如此大度,而此言由我母亲亲口说出,在场的霍李两家人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大哥大急,看看我和二哥,小声对母亲说:“妈,大妈难道白死了?”

    母亲严厉地盯着大哥说:“我是你妈!你爸把这件事儿的处理权交给了我!什么时候咱们老刘家变得不听年纪人儿(老家土话“长辈”的意思)话了?”

    我们三兄弟都无奈地低下头,大哥死盯着仍堆在地上泼妇,眼里像是能喷出血,那泼妇已经被大哥野兽般的眼神吓傻了,被我踢脱臼的膝盖变了型,但她居然不再哭嚎。

    人群里一个年轻突然蹿出来,挥舞着一根手臂粗的大棒,他狂喊着:“我家二丫头也上过吊了,幸好没死,不然也跟你们老刘家没完!再说了,谁能保证你们家不再报复?”

    那根大棒离母亲只有不到一米远,大哥的手往前一抄,棒子就到了大哥手里。大哥把棒子在腿上一磕,棒子应声断成两截。

    我同时抢上去一脚把那小子踹翻,挡在母亲身前,大声喝道:“有话说,有屁放!拿根棍子吓唬谁?你家没完又能怎样?我家报复又怎样?一帮子不孝敬年纪人儿的畜生!”对方没有一个人说话。

    李玉贵张开手挡住人群,大声说:“别闹了!咱们理亏在先,这件事儿听我老嫂子的!要杀要剐咱们都认了!真要打,咱们不是老刘家的对手,万事听我老嫂子的公道。”

    他这席话让人群冷静下来。大家都清楚,刘氏家族像四哥这样窝囊的仅区区数人而已,我们单挑本事很强,最令人生畏的是包围战术,在文革中曾十来个人包围五十多号红卫兵暴打,自己人只有一人轻伤,今天这种场面真要开战,在场这几十号怕是一半以上都跑不了。

    看着对手的气势已经被彻底压服,母亲大步向前走去,人群闪开一条路,眼里满是敬畏。


    母亲直接走到霍家堂屋,稳稳地坐在主人位子上,我们四兄弟站在两边,李大伯坐在角落里的一张马扎上。

    李玉贵紧跟了进来,母亲对他说:“大兄弟,你也坐吧。”

    李玉贵谦卑地说:“老嫂子,在您面前哪有我坐的份儿?我还是站着吧!”

    母亲没再谦让,“那就请你把我们老四家叫出来,我有话问她。”



    披头散发的四嫂被两个中年妇女扶了出来,脖子上有一道明显的上吊痕迹,那地方已经肿得老高,她已经完全说不出话,一头跪在母亲身前,大张着嘴痛哭。

    母亲又落泪了,她伸手打了四嫂一个耳光,力量不重,“孩子,你闯下这样的祸,大婶知道你后悔了,你能改吗?”

    四嫂满脸是泪,吃惊地看着母亲。

    母亲转身对着四哥喝道:“堵住儿也跪下!”四哥战战兢兢跟四嫂跪在一起。

    母亲问四哥:“好好跟大婶说:你还愿意跟你媳妇过吗?”

    窝囊的四哥放声大哭:“大婶,我真一点儿都不知道她跟我妈的事儿,昨晚上她就上吊了,她们家的人看了她一宿,她是真后悔了。”

    母亲一把抱住四哥,哭着说:“我窝囊可怜的侄子!大婶就是想着你弱呀!孩子这么小,你离了这个媳妇还到哪儿找啊!你妈好糊涂,以前恁穷都过来了,不该这么想不开呀!”

    在场的人无不落泪,从小跟大妈关系极好的大哥更是泣不成声。

    过了好一会儿,母亲停止了哭泣,郑重地叫四哥和四嫂跪好。

    母亲对四嫂说:“你当着大伙儿的面儿约法四章,说好了,你俩还是夫妻,说不好,你也知道后果。明白吗?”

    四嫂重重的点点头。

    母亲朗声说:

    “第一,要对我们老四好,具体怎么做你应该知道。

    “第二,好好过日子,不能再听你那个死妈的挑唆,如果再犯,你必须净身出户,不准带任何财物。

    “第三,对你爸(李大伯)要赡养,如果李大哥想去敬老院,你俩每月给一百块钱,如果李大哥愿意跟你们过,要生养死葬,像亲生父亲一样。

    “第四,你闯下大祸,不能再寻死,但要让所有人看到你真心后悔了,尤其要让老刘家人看到。”

    四嫂嘶声痛哭,头在地上磕得咚咚直响。

    母亲一把拉起四嫂,厉声呵斥说:“别磕了!能做到吗?”

    屋子里挤满了人,所有人都无声地看着四嫂。四嫂脸色惨白,嘶哑着奋力发出声音:“能,大婶,我能。”
    母亲转头向李大伯说:“大哥,我刚才的话您也听到了。我大嫂子已经走了,您也拿个主意吧。”

    李大伯流着泪说:“俩孩子对我都挺好,我不去敬老院,我跟他俩过。”

    母亲站起身抚掌大叫:“好!这就是我们老刘家的德性!打今儿起你就是他们俩的亲爸,老刘家给您养老送终!”

    回到二叔家,母亲向仍聚在这里的家族成员介绍了问题处理办法,大多数族人根本不能接受,但出于对母亲身份的敬重,知道已经无法改变母亲的决定,因为愤怒无处发泄,院子里哭声一片,这是大妈去世后族人的第一次痛哭。

    父亲大声解释说:“大家别糊涂,我大哥一直就窝囊,76年地震走了以后,家里剩下孤儿寡母,穷得叮当响。堵住儿身体跟他爸一样弱,老四家(四嫂)身体壮实,进门儿以后跟个男人一样干活,可以说撑起了这个家,要是再散了,咱家堵住儿带着孩子和老人根本活不了。”

    人群渐渐安静下来。父亲继续说:“所以,我跟小静妈(母亲)商量过了,老四家固然可恨,但这件事儿对她是个大教训,相信她今后会好的,话说穿了,万一老四家又犯臭毛病,咱们这个刘字也不是白姓的!”

    最后,父亲坚定地说:“过二十年,大家会明白今天这个方式是对的。咱们得先顾活的!”

    族人勉强接受了这个看似屈辱的方案,但在接下来的葬礼上,族人想尽办法折磨侮辱四嫂,最残忍的是让四嫂 “磕棺材头”──大妈的灵柩由八个壮汉抬着往前走,四嫂迎着棺材连磕三个响头,然后趴在地上让棺材从身上过去,等棺材抬过自己的脚就要迅速爬起来重新跑到前面、迎着棺椁接着磕头、再趴下……从家里到墓地足有五里地,四嫂一刻不停地重复着这个动作,等到葬礼结束,还未从上吊缓过神来的四嫂大病了一场。

    舅舅对母亲处理此事的方式极为不满,他吵嚷着要大幅提高大妈葬礼的规格,母亲对此表态说:“哥你好糊涂!葬礼规格高了是要花钱的,你看看我侄子家还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办完事儿他们还要过日子,真要那样折腾,你让他俩拉一屁股饥荒(老家土话“债务”的意思)可怎么活?”

    霍李两家也派了很多人参加大妈的葬礼,他们对四嫂的遭遇很心疼,但为了平息刘氏家族的仇恨,没任何人表示一丁点儿的不满。同时,母亲的气度彻底打动了他们。从那以后,霍李两家对长辈的态度大变,偶有子女稍有忤逆,旁人总是说:“你看看人家老刘家怎么对年纪人(老家土话“长辈”的意思)的,你还是人吗?”

    多年过去了,当年的一切仍历历在目,我深深为父母当年的决定折服,那是一种在大难面前的镇定,父母是儿女最好的教师,我学的并不好,但我一直是父母的好儿子,我一直在向他们学习。

    葬礼后第二天,我跟随父母哥哥们回来城里,当天接到狗狗的电报,永远记得电报上的六个字──“分配有变速回”!

    我立即启程返回了上海。


    今天就先发到这里,欢迎留言转载。


    
    自顶
    @zfgaj2013 2019-01-18 09:08:59
    一如既往的好看。就喜欢看有阅历经历的人写出的东西。支持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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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谢,十二年前发过前半部分,这次要一直写到2018年。
    @老波2016 2019-01-18 09:23:12
    有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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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谢关注。


    我不知道回到学校将面对怎样的情况。德高望重的黄校长和敢做敢当的李处长是学生分配的直接领导者,这两员巨头亲自坐镇,我的分配居然“有变”,这就说明导演这个“有变”的人能量很大,我面对的人和事可能非常复杂。

    可以想像到的是,同届毕业生有很多,每一届都有一些很有背景的高干子弟,我们这一届也不可能例外,而海关是人人瞩目的好单位,太多人盯着有限的几个分配名额,中国人历来重视关系和背景,尤其我党多年倡导政治(其实是红色接班人)第一而非真才实学第一,“不变”才是不正常的。



    火车驶入上海真如火车站,下车前我调整好自己的情绪,我很清楚,接到我回程电报的狗狗肯定就在车厢外面,也肯定心急如焚,我不想让心爱的女人看到我的忧虑,男人在任何时候都应是女人的靠山。

    果然,我下了火车,一眼就看到站台上东张西望的狗狗,我悄悄走到她身后蒙住她的眼睛。

    狗狗大叫一声转过身,飞一半转身抱着我放声大哭。边哭边唠叨说:“你可回来了!怎么办?我都想死你了!叫你不回你偏要回,这可怎么办哪?”

    我佯怒拍着她的后背说:“两个月没见我,你就不能亲热点儿?哭哭啼啼的,又没见天塌下来!”

    狗狗紧紧抱着我,“李处长让我给你打电报,爸也让我赶紧叫你回来,他说你是咱们家的靠山。抱着你真好。”

    我闻着醉人的体香,心里一阵感动,想起这两个月的风波,鼻子也有点儿堵。



    公交车上永远是拥挤不堪,我幸运地抢到一个座位,狗 惯性地坐在我的腿上,我把心爱的狗狗搂在怀里,狗狗突然抱住我又一次哭了起来。

    我柔声问:“这不是回来了么?怎么还哭啊?”

    狗狗用力打了我两拳:“哼!都是你不好!你不在的时候我才不哭呢!”

    我挡住她擦眼泪的手,用舌头舔去她脸上的泪水。狗狗马上就软了,她紧贴着我喃喃地说:“真想一直这样,好痒,可又好舒服。”



    当天晚上,我来到李处长的家。李处长讲述了一个司空见惯的故事,这个故事的关键用词是:高干子弟、学校和官场、整人、诬陷、绝处逢生……

    前文已经说过:每届毕业生分配时,校方都会精选一批有前途的学生,定向为其寻找地位高、有前景的单位,部属院校尤其如此,这批学生到了新单位后会受到老校友的青睐,升职很快,这对学校名声的提升大有好处。

    这类学生一般有两种:一是在校表现好、综合能力强、无论品学都出类拔萃的学生,二是父母身居高位或要职的显贵子弟。至于本校子弟和走后门(我党多年遗惠)学生,倒不一定分配得好,分配单位属中等偏上而已。

    我属于第一类,是当年绝对要分得好的三个特优生之一,此点在校办是得到全体领导公认的。但可惜的是,海关只给了我校一个名额,我是绝对的第一人选。

    但是,人生太多意外,我非但没能分到海关,险些在毕业前以流氓行为开除学籍。



    我们不得不说一位副校长,男性,当年四十出头,工人出身,曾入选上海市篮球代表队,仪表堂堂,且因舞技绝佳曾深受女性师生青睐,在我刚刚入校时只是管后勤的普通干部。从1985年起,这位党校毕业(还是所谓本科)的仁兄官运亨通,从后勤处副处长、处长、到某系主任,一年数次升迁,到1988年,居然是排名第三的副校长了!

    据校内盛传,副校长同志火箭般升迁的秘诀在于交谊舞跳得太好,成为一位身居高位的官员夫人私人教练,他非常忠心,居然做了教练之后不再跟任何人跳舞,且有独门绝技──舌头巨长!他平时说话吐字不清,有人见过其舌头伸出口外,赫然似有半尺!想必那位高官夫人舒服极了。

    德高望重的黄校长年事已高,按规定1989年是退休大限,校内公认另一位副校长是当然的接班人选,但是,我们那位巨舌副校长不是这样看。



    我们同届××系有位大有来头的高干子弟,他的亲舅舅是主管我们学校的国家××部副部长,还是直接的主管领导,这位副部长外甥早已内定分回部里,可是某日副校长同志到北京出差数天,回校后就宣布:副校长外甥要进海关!

    所有领导大哗,李处长更是气愤已极,跟副校长同志大吵一驾,黄校长也在校办毕业生分配会议上郑重宣布:“海关名额只有一个,分配对象早已经全体通过,任何人都要执行组织纪律!”

    副校长同志当面承认了错误,且在会上极为诚恳地表示服从组织决定。



    大约一周后,李处长接到海关通知:经调查,×小静同学生活作风极不严谨,在校期间跟多位女生发生性关系,且无故打架至人伤残,经探究决定,拒绝该同学进入海关,请校方另行推荐人选。──通知上加盖了鲜红的公章。

    李处长一夜之间满嘴起泡,跟黄校长亲自赴海关询问,对方领导公事公办地说:这是经过详细调查核实的,决定也是有关领导亲自做的批示,已经不能做任何更改。

    副校长同志在校办会议上公开强调:“我们有些同志对学生的品格了解不够,盲目做出分配安排,这是严重的政治问题,是对党、政府、用人单位、学校都是极不负责的行为。”

    性格刚烈的李处长当场大骂,与会的其他领导也愤愤不平指责,黄校长气得浑身发抖,会议乱成一团。

    副校长同志只是冷笑数声,说:“我提议,鉴于×小静同学道德败坏,学生处和××系拿个意见出来,应该怎样处理这个同学。咱们学校绝不能让这样的败类出去祸害人!”

    李处长怒吼起来:“侬那娘(上海话‘你他妈的’)才是败类!你不就是会舔么?”

    副校长同志的工人本色此时暴露无疑,他大叫着:“弄那娘讲啥?侬要负责咯!”



    我在这样的背景下回到了上海,回到了我走上社会前的母校。


    听完李处长的故事,我知道,非但进海关已经彻底不可能,留在上海也基本无望,能顺利毕业就很不错了。

    看着李处长憔悴的脸,我长叹一声:“感谢您对我的栽培,您的恩情我永世不忘。但此事最好冷处理,否则极可能把您和黄校长都搭进去。”

    李处长焦急地说:“小静你可不是这样的性格,你的果敢勇悍都去哪儿了?这可是你一生前途所在啊!”

    我万念俱灰,想起心爱的狗狗,想起未卜的未来,我泪如雨下。李处长握住我的手,一言不发地任由我默默垂泪。

    过了一会儿,我收泪起身,恭敬而严肃地对李处长说:“请您转告黄校长,小静衷心感激您二位的关照,但不能再因我的事情跟副校长闹下去了。我的分配已经彻底定局,已经不可能出现任何改变,明年老校长就将退休,看来新校长一职非那个长舌副校长莫属,我可以一走了之,但您和其他领导今后怎么办?不能因为我连累了大家。”

    李处长吃惊地盯着我看了好久,突然一把拥抱住我,在我的后背狠狠地打了两拳,他激动地说:“你小子太聪明了,如果分得好,你会是多么有前途的好学生啊!尤为难得的是你在这种情况下还能考虑别人。你放心,就算不能留在上海,你的分配也不能瞎凑合!”

    我自嘲地回答:“谢谢您了。人家副校长也没冤枉我,‘跟多位女生发生性关系,打架至人伤残’,这也都是事实,我做过的事情我承认,任何人都要为自己的一时欢愉付出代价。”这句话发自内心,是我真正的心里话。



    那位副部长外甥如愿进了海关,几年后顺利升任某重要部门负责人,真的成了学校的骄傲,新校长(当年那位副校长)逢人便夸,很是为自己慧眼识英而自豪。但好景不长,在北京某著名权贵倒台后,副部长大人也随之提前退休,这位海关新贵失去了靠山,且自己太贪,因一单走私案件败露导致锒铛入狱,据说家里抄出来的现金就有数百万。

    不到一年,新校长也因故被上级机关查处,最后的结果是就地免职。可怜这位校长大人毫无人缘可言,在学校到处遭受白眼,连食堂里做饭的师傅都会对着他冷笑吐口水。于是乎,四十多岁的强壮男人一夜之间白了头发,很快退休回了宁波老家,从此消失得无影无踪。

    李处长后来是上海某著名单位老总,前年有一次在电话里跟我提及此事,感慨万千地说:“那些高干子弟总是自诩红色接班人,其实百无一用。有些人自以为攀了高枝可以往上爬,一旦高枝断了,肯定摔个半死!人啊,还是踏踏实实的好。”

    我调侃说:“也不能完全这样讲,高干子弟有本事的也不少啊,攀高枝也不见得一定会摔下来吧?”

    李处长爽朗地笑了:“你小子是越来越精明了,你在生意场上当然可以这样说,你和那些人是彼此巴结的关系。但是,所谓富不过三代,‘贵’更加不会超过三代,我们是一党管万事,这样的体制必然会培养大批这样的废物,而我们的体制居然确保这些废物是党和国家必然的领导者,可悲!”

    我也非常感慨:“多年了,我一直想移民国外,但打心底舍不得这个国家和我的家乡父老。我相信,总会有那么一天,我们会生活在自由公正的中国,不用担心自己的财产会被政府共了产,每个平民都会因自己的努力而富有,每个官员升迁的唯一原因不再是攀高枝。”

    李处长极认真地说:“是的!总会有那么一天!”


    副校长同志没有坚持“严肃处理”我,老校长亲自出马联系,一个月后,我顺利毕业,分配单位是××部香港××局。这是一间创办于清末洋务运动的大型国企,在深圳创办了××工业区,所谓“先有××、再有深圳”,这是中国改革开放的第一个实验基地。

    (毕业一节已结束,还请弟兄们继续捧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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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蛇口


    我一直有一个情结:在蛇口龟山买一套巨大的别墅,装修得像皇宫一样,然后每天踩单车去上班,下班后用单车载着我心爱的女人,到赤湾码头去钓鱼,去四海公园散步,去上海轻工总会买不值钱的衣服。──这就是蛇口,富人和穷人的生活方式基本一致的地方、改革开放初期最显赫的地方。

    1988年9月,我告别了家人,坐了三十多个小时的火车,来到蛇口工业区劳动人事处报到,真正进入了这传说中的“改革窗口”,从此走进了我坎坷的人生之路。


    1、 报到


    蛇口工业区隶属于交通部香港招商局集团有限公司。招商局成立于清同治十一年(1872年)12月26日,最初名称为轮船招商局,设天津、汉口、长崎、香港等19个分局,总部设在上海,是中国第一家从事远洋运输的大型国有企业,在清代和民国年间曾拥有钢铁、煤矿、军火等大量投资,是真正的财富巨无霸。同时,这也是一家爱国企业,在抗日战争中,招商局不惜沉船御敌,在著名的辽沈战役中,招商局曾排出轮船接出东北失利官兵五个整编军,使东北几十万大军未致全军覆没。

    1950年,香港招商局全体职员携13条海轮通电起义,正式归中华人民共和国管辖,自1962年起,国内来港中转货物全部由招商局办理,至70年代末,中国远洋船队拥有船舶70艘,共计77万载重吨,其中1/3是招商局通过中国银行吸引外资购买。

    1979年,招商局征得中央同意,在广东省宝安县蛇口建立工业区,当时中央批示的方针是“立足港澳,背靠内地,面向海外,多种经营,买卖结合,工商结合”,后又加上“以航运为中心”,这就是著名的“30字方针”。

    1980年,在原宝安县基础上成立深圳市,但一直到90年代初,“蛇口工业区的正式员工”还是高收入、住房条件好、居住环境好的代名词。

    在蛇口,没有当年国内通行多年的行政级别,人人积极向上,著名的改革家袁庚先生、工业区几个副总指挥(以前都是正司级领导)、各大控股公司老总,每天都跟普通员工一样骑单车上下班。政企分家、官商分家,干部实行聘任制,大多数职工购买了自己的住房,所有员工都有医疗、养老、失业、教育四大社会保险。这里是中国改革开放的窗口,中国经济有今天的长足进步,蛇口工业区的大胆创新功不可没。

    可能上面有些词汇如今看起来很老套,但在我党实行多年的僵硬体制下,这三十个字可谓字字千钧,小平同志当年改革开放的政策谁也没搞过,在蛇口,招商局真正开始了中国走向世界、融入国际主流社会的破冰之旅。

    这样一个显赫的企业,是它让我成熟,在这里我赚到了第一个百万,也失去了挚爱的狗狗和梁姐。我曾经以为我会终生为之效力,也曾认为它永远是中国改革创新的旗帜,世事难料,它也曾走进低谷,但它是如此的强壮豪迈,如今,它又一次腾飞了,真希望有天能再次为它效力,那将是我巨大的荣耀。

    1988年9月,我和最后来报到的一位同学走进著名的招商大厦,在二楼,工业区劳动人事处乔大姐亲切地接待了我俩。我满怀期待我的工作岗位,但一个巨大的意外发生了。

    乔大姐告诉我们:“欢迎来招商局蛇口工业区报到,祝贺你们,你们将作为第一批赴H省大特区的正式员工,你们将参与一个比蛇口工业区要大数倍的项目建设,这是极大的荣耀啊!”

    我不明白,什么H省?我去那里干什么?特区?难道这里不是特区?H省、大特区?连深圳的北在哪儿都没搞清楚,就让我去H省?

    老天爷又一次跟我开了个大玩笑,我大脑一片混乱。

    混乱、艰辛、绝望、无奈的报到,远没有想像中那样顺利。我和那位同学不甘去那个陌生可恶的H省,我抗争了足足一个月。

    胳膊拧得过大腿吗?


    和我同样遭遇的同学姓周,是大学里和我同一层宿舍楼另一间寝室的老二,人送外号“周老二”,是另一个班的班长。他的这个深圳名额实际上本来是狗狗的,阴差阳错才轮到他,出于大学里对我的敬重,来到深圳也对我言听计从。

    他是湖南人,有着湖南人特有的忠诚和血性。在劳动人事处马大姐面前,他看到我脸色铁青,也做出一副愤愤不平的样子。



    我大声问马大姐:“对不起,我只知道我是分到深圳蛇口工业区,隶属于交通部香港招商局集团,不知道什么H省。再说了,H好像只是一个岛吧?几时成了H省了?H岛自古就是发配充军的地方,难道我们还没报到就成了罪犯?”

    马大姐大约四十来岁的样子,她笑了,耐心地解释说:“好了孩子,中央决定把H岛建设成大特区,很快就是H省了。现在中央和H省要求咱们招商局去投资,咱们在那儿画了一大片土地,要建一个比蛇口大十几倍的工业区,前景比蛇口强多了,你们作为第一批派驻过去的干部,福利待遇都是最好的,该高兴才是啊!”

    事后我了解到,当时的国务院总理×××同志多次来深圳考察,每次都要求招商局去H省,的确也是看中了蛇口对建设深圳特区的示范经验。而招商局毕竟是国企性质,中央和部里的意旨不可违,就专门指派原蛇口工业区第一副总指挥刘××同志作为负责人,组建H省发展总公司指挥部,在这个岛的北部中心城市(省会)画了三十个平方公里土地,准备再建一个蛇口辉煌。

    本来,中央高层大力支持,H省政府第一任省长又是从深圳调过去的老领导,天时地利人和具备,照理说一定会迅速发展。但又应了那句老话──世事难料,在H省本地人根深蒂固的排外民意影响下,在著名的“KH公司”百般障碍下,在只有骗子没有实业的整体经济形势下,1994年,招商局H省发展总公司最终从那个岛上撤出,而所谓的“HN大开发”也就成了一个梦,一个连狗都不再相信的梦。

    写到这里,老猪恳请各位原谅,对H省当年那场著名的大骗局,我无法说出那场我后来所亲历的真相,就让它尘封起来吧,也许再过若干年,大家可以公开讨论这场耗资巨大的国家骗局、国际笑话。那真是令世人啼笑皆非!

    我没有千里眼,无法预料六年以后的事情,我只知道我是来深圳工作的,我不想去那个该死的岛,什么富饶的宝岛?关老子屁事!如果去了那个鸟都不拉屎的小岛,我和狗狗怎么办?

    我拒绝了这个工作安排,从劳人处大步走出。我想:老子是学专业的,深圳是如此热火朝天的大特区,还能没我一口饭吃吗?大不了不在工业区工作,老子坚决不去那个狗屎H岛!呀呸!──是H省!

    我和周老二开始了激烈的抗争。但令我始料未及的是,我根本没任何成功机会──是后来我十分敬重的刘××同志亲自点了我的将。他看过我的档案,也曾亲自打听我在大学的表现,他对劳动人事处的领导说:“这个孩子不错,有闯劲儿,聪明,冷静,学习成绩好,专业课尤其好,这个孩子我要定了!”

    我开始了没任何成功机会的抗争。


    新分配来的学生全部暂住在工业区招待所,一旦在新单位报到,很快就会分到属于自己的宿舍,渐渐地,很多同学都搬走了。我和周老二住在二楼,开始自己联系工作单位。

    开始是在工业区系统内部企业登门自荐,从港务公司、船务公司、集装箱公司,到招商国旅、招商进出口、蛇口×纸箱厂,走了可能有几十家企业。

    那时深圳市对专业对口的大学生需求很迫切,每间企业都笑脸相迎,热情欢迎我们,但是转天就会告知:我俩是工业区劳人处指定了去处的,最好还是跟劳人处好好谈谈吧。

    我们把范围扩大到工业区之外的企业,甚至找到东角头的几家公司,其负责人对我俩非常有兴趣,主动提出替我们“搞掂”工作关系和粮油关系。我们立即到劳人处向马大姐提出:我们自己联系到工作单位,恳请放我们一马。

    马大姐很生气,“你们两个小年轻想干什么?如此无无组织无纪律!要是不服从工作安排,就干脆把你俩退回原学校!”

    此时我对那个H省已经厌恶至极,我大声抗辩说:“如果这样强行把我们弄去H岛,我们宁愿回上海!那就请您把我俩档案退回去吧!我们感激您!”

    当时我和周老二的如意算盘是:我们宁死不去那个该死的H岛,工业区必然把我俩档案退回学校,我们则立即到东角头上班,求我俩若渴的公司会马上跟学校联系,剩下的事情就不用管了。

    马大姐是何等人物,一眼看穿了我的把戏。她怒极反笑:“哈好小子!有心眼儿!这些日子你俩跑了不少单位吧?想退回档案?不容易啊!等我跟领导汇报汇报,领导们也要研究研究,有消息我会通知你们。

    啊,你俩回招待所等着吧,啊,上班时间别老往外跑,啊,可能我会随时跟你们联系,啊!”

    可恨!上班时间不出去跑,下了班我去见鬼吗?等通知?等个屁!再等也是逼我俩去H岛!



    我俩回到招待所的房间里,周老二眼泪汪汪,被我一顿臭骂,他没敢哭出来,哆哆嗦嗦想说什么。

    我最见不得他这副窝囊德性,狂吼一声:“你小子有屁就放!”

    周老二哆嗦地更厉害,老半天才憋出一句:“我、我、我只有十块钱了。”

    这句话吓了我一跳,我一把扯出钱包,打开一看就傻了眼──钱包里还剩二十块钱!

    我立即明白了马大姐的嗯啊含义,她料定两个穷学生身上没几个钱,在深圳这样物价奇贵的城市,我俩熬得了今天过不得明天,没钱了,只得乖乖就范。

    我迅速冷静下来,对老二说:“从现在起,咱来不能去食堂吃了,每人每天两包方便面,饿了就多喝水,咱们无论如何得撑下去,否则真到没钱的事后就只能去那狗屎岛了!”食堂每餐饭一般要三块,一天下来就是六块钱,而一包“三鲜伊面”只要两毛七分钱,一天四。



    从那天开始,我俩不再坐车,再远的路也是步行去。每餐饭就是一包方便面,广东人习惯叫“即食面”,那时不像现在有碗装,只有塑料袋装的,主要是珠海斗门一个工厂生产的“华丰牌三鲜伊面”。几天吃下来,方便面就像鸡粪一样难吃。

    开始我俩还打来开水泡着吃,时间长了发现这样很难吃饱,我发明了一个新方法──把调料直接倒进开水瓶里,一包兑一瓶水,然后拿着方便面干吃,咬一小口喝一大口“汤”,等到把那块干巴面吃玩,肚子里已经涨饱热汤。这个办法的弊病是尿来得太快,一泡尿撒完马上就饿,我们只有忍耐。

    陆阿姨是二楼的楼层服务员,上海人,四十来岁,非常善良,是跟随丈夫一起从上海迁来深圳的,很是同情我们的遭遇,经常从家里带一些菜肴给我俩吃。看着新来大学生一个个搬到企业宿舍,她很为我俩着急,就托在工业区总会计师室工作的丈夫打听我俩的情况。


    人一生有很多自己无法掌控的事情,或许,自己掌控了一些事情也是错觉而已,一切都是高高在上的那位老天爷决定了的,万物万事已有答案,就像我这乱七八糟的前半生。



    陆阿姨带回来的消息说来好笑也可悲。

    我是12个分来深圳的同学中所谓最优秀的,学习成绩好,在校表现优异,尤其档案里的校方评价极好,而蛇口工业区此时已经发展得非常成熟,H省发展需要大量我这样学过专业的年轻人。劳人处于是专门向筹备中的H省发展总公司推荐,周老二只是捎带者幸运入选。

    晚上,几个前几年分来的校友来探望我,安慰片语就请上街吃宵夜,那是我第一次吃正宗的粤菜。

    说是粤菜,其实只是一些广东风味的小吃、小炒而已。开始点了卤水掌亦、爆炒田螺、姜葱花蟹、干炒牛荷。二十年过去了,我仍记得那晚的香甜,我和周老二把桌上的东西一扫而空,几个学长看得眼泪汪汪。

    吃完了,周老二开口问:“刚才都是什么菜?”可爱至极。

    学长们又加了几个菜,叫了啤酒。当年深圳对内地啤酒实行封锁政策,港产的“生力”卖得较贵,国外的嘉士伯、百威还没进来,今天盛行的本土啤酒“金威”那时也还没有,大多喝广州产的珠江,还有一种“皇妹”啤酒也很受欢迎,口味不太一样,我们当晚喝的就是后面这一种。

    聊了一些深圳的掌故后,一位学长说:“你俩的情况我们都知道了,说说看有什么打算?”

    周老二抢着回答:“我们要斗到底!坚决不去那个狗屎岛!”

    我说:“可能没那么简单。可以肯定的是,我俩被劳人处盯上了,不去H省怕是永无报到之日,又不肯把我俩的档案退回去,钱也马上花光了,再耗下去几天就要山穷水尽,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那位学长打了个哈哈,轻描淡写地说:“我认识一个总办的高层,前几天我跟他谈起过你俩的事,你不妨跟他反映一下你们的情况。”

    我立即兴奋起来,“太好了!他是什么职位?”

    学长说:“他姓廖,级别也不是特别高,是工业区接待科科长,跟工业区几个老指挥关系都非常好,应该能说上话。”

    一根稻草!救命的稻草!我大为感激,对那位学长千恩万谢,还说了很多永不忘之类的话。学长用一种很怪的语气连说不用客气,留下了那位科长的电话。

    当晚付账的时候,那位学长用流利的粤语跟服务员开着玩笑,我问了一句多少钱,学长回答:“四十五块。”我的老天!在上海的狗狗第一个月工资只有46块!这么一餐宵夜就吃了狗狗一个月的工资!要是这么熬下去,什么时候能请学长们也这样吃一顿?

    我的心情一下子黯淡下来,对学长介绍的那位廖科长更加充满期待。



    第二天一早我就打电话给廖科长,他立即同意跟我见面。

    我和周老二走进招商大厦九楼。见面前,我想像过很多种廖科长的形象,见到本人让我很是惊喜,──跟我想像中的一样!

    他个子很高,英俊潇洒,热情豪放,口音略带皖南口音。他非常热情,亲自倒了茶,然后就是介绍招商局历史、蛇口工业区历史,还专门介绍了工业区的几个老指挥,说到“开荒牛”这个词汇时,他饱含深情地说:

    “蛇口是中国改革开放的第一个窗口,是我们走向世界的旗帜,当年第一代蛇口人放弃了内地的舒适生活,来到这个小渔村开山填海,经过近十年的努力才有了今天的辉煌,也有了中国改革开放可供学习的榜样。他们是蛇口的功臣,国家的功臣!

    “蛇口工业区发展到今天,非但为自己培养了大量后备人才,也大量向深圳市政府支援人才,现在很多重要的政府部门都有从工业区派出去的,他们都是第一代蛇口人,是真正的开荒牛,足以令所有人敬仰。”

    这席话说得我俩热血沸腾,我脱口而出:“真的好想认识这些前辈。”

    廖科长大笑说:“是吗?这里就有一个著名的老开荒牛,想不想见见?”

    我俩同时站起来,异口同声答道:“想!”

    廖科长笑着走到一间关着门的办公室,敲敲门对里面说:“老爷子,忙完了没有?两个小伙子想见见您哪!”

    门开了,一位西装笔挺、风度翩翩的六十多岁老者走了出来,他的步伐很有力,眼神坚定,像军人一样稳步走到我俩面前。老者哈哈大笑,他的笑声非常有感染力,我感到一丝紧张。

    老者开口就指着我说:“嗯,让我猜猜,你就是小静,另一个是小周,对吗?”

    我吓了一跳,怎么这老者听说过我?刚要开口询问,廖科长说话了:

    “给你俩介绍一下,这位是刘指挥,老八路,原交通部××局局长、党组书记,蛇口工业区第一任第一副总指挥,真正的开荒牛!”

    老者的山东口音很重:“哈,老兵了!我是蛇口的开荒牛,但我不服老,准备再开一次荒!”

    廖科长接着说:“就是,真佩服您这种精神。”转身问我俩:“怎么样?刘指挥是不是很值得敬仰?”

    我俩晕晕乎乎,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只知道傻乎乎地笑。

    廖科长笑得很灿烂,在刘指挥响亮的笑声中继续说:“刘指挥是蛇口工业区第一副总指挥。”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眼神直盯着我,大家的笑声一下子停了下来,等待廖科长接下来的话。

    廖科长清晰有力传进我的耳朵:“他现在的正式职务是──中华人民共和国交通部香港招商局H省发展总公司董事长。而我,现任招商局H省发展总公司筹备组常务副组长。”



    那天,我和周老二晕晕乎乎地办了报到手续,每人预支了一个月工资──三百人民币、三百港币,晕晕乎乎回到招待所,买了几个卤菜,一瓶“石湾米酒”,晕晕乎乎地喝了半瓶,我俩都醉了,第二天早上起床才发现地上呕吐狼藉。

    三十多年了,我跟很多人说过这段经历,所有人都不理解当时我俩怎么会醉?广东米酒最多只有二十来度,一人一瓶都不是问题,我俩的二锅头酒量都在一斤以上,怎么可能会醉?

    怎么醉的真是不记得了,但有一个情节我俩一直记忆忧新。──当晚回到招待所,我和周老二拿出钱包清点现金。除了刚刚领到手的预支薪水,我一生都不会忘记那个数字:1.5元!这就是我俩加在一起仅剩的现金,还够我俩吃两天半“华丰牌三鲜伊面”。

    从那时起,我再也不相信稻草能救命。

    折腾了足足一个月,胳膊还是没拧过大腿,我终于走进了招商大厦九楼的公司办公室,当天就领到了盖着钢印的工作证。

    那本工作证制作得极其精美,说实话,至今我都没见过比那本更为精致的证件,毫不夸张地说,比护照也毫不逊色,尤其封面犹有过之。

    那本工作证我保留至今,是我最珍贵的纪念物之一。翻开这名片大小的小本子,里面的照片意气风发,我的脸型消瘦,面带骄横之色,看着这本工作证,二十年前的一切就像是昨天。

    合上工作证,蓝色的封皮上两行行小字映入眼帘──

    中华人民共和国交通部

    招商局(香港)HN发展总公司



    三个月后,我领到了身份证。身份证上写着:广东省深圳市蛇口区太子路××号,有效期:二十年。



    廖科长,啊应该改叫寥总了,当时他描述的H省发展前景很是诱人。中央已决定在H岛建设“大特区”,从此就叫H省了。当时已有一家日本公司在H省投资兴建大型港口保税区,招商局当年应国务院总理之邀大举投资H省,建设国内最大的港口加工贸易区。建成后,H省可形成“南有洋×港,北有白沙门”的两大经济圈拉动,整个H省也将成为另一个深圳,但比深圳规模大得多。

    应该承认,刘指挥和寥总的豪迈打动了我,我心底那种不服输、不怕苦、什么新鲜玩儿什么、要玩儿就玩得有水准的虚荣心改变了我的想法,我不再反感那个狗屎岛,甚至有些跃跃欲试了。

    公司开出的待遇还不错。蛇口工业区的工资标准是按点数计算的,奖金则有专门的奖金系数,所有派驻H省的职员工资一律上浮三个点,奖金系数上浮2个点,这样我的初始工资就能达到六百块,正式到H省工作后每月再补贴五百多。而招商局内部工资一半发人民币,一半按国家牌价折算成港币发放,所以实际工资接近一千五百块钱,这在1988年是很大的一个数字。



    虽然对H省心存向往,但贪图安逸的本性使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办法留在深圳。报到之后,由于H省发展公司尚在筹备期,我和周老二被分派到蛇口工业区的二级公司暂时实习。

    1988年十月,我被分到工业区地产公司,先是安排到财务部,再转分到物业部,既而转到物业部属下的仓管部,再下放到××仓管分部,再下放到该分部下属的金属材料仓库,至此,我暂时成为该仓库专管铜制水龙头的三个保管员之一。

    蛇口的人际关系很纯洁,每个同事对我都很友善,慢慢地,我习惯了这里枯燥乏味的工作氛围,而且利用几件事的单独处理小试身手,部门领导向上反映了我的优秀表现,寥总专门打来电话表扬我,这让我非常得意。

    一次寥总请我去他家吃饭,我问了一个问题:“地产,到底是干什么的?”

    寥总是个烟酒不沾的人,但和妻子都很健谈,他回答:“盖房子出租呗,也有盖房子卖的。”

    美国留学回来的廖夫人在一旁插口道:“没那么简单,地产只是咱们蛇口的叫法,全称叫房地产,就是靠经营土地和地上建筑获利的企业。”

    来到深圳,我看到的一切都是新鲜的,廖夫人这番话更是闻所未闻,──土地还能拿来经营?咱们国家不是土地公有制么?

    我非常好奇,就向廖夫人继续讨教,那天晚上,美丽可爱的廖夫人对我讲述了很多国外房地产知识,我听得津津有味,最终廖夫人打住了说:“得了,再多我也不懂,以后你自己在实际工作中慢慢学吧。”

    房地产,实际上是我从事的第一份职业,没想到它成了我终身的职业。

    十几年后,我站在大学讲台上,望着诸多学子殷切的目光,我开口就说:“我今天只讲一个话题──什么是房地产?这是1988年一位美丽的少妇教给我的知识。”



    我挖空心思留在蛇口,几乎就要成功了。在房地产公司实习三个月后,我被调到蛇口分公司,在近一年的时间里,我工作表现很好,在一件轰动蛇口高层的大案中(在下文会重点叙述),我体现出对企业的忠诚和个人良好的办事能力,受到全集团通令嘉奖。

    世上的事情有时就是这样莫名其妙。由于表现太好,我被集团董事会指定立即前往H省,参与h市开发区前期的筹备工作,留在蛇口的希望彻底破灭了,但是,一个全新的机会展现在我的面前。

    但是,在这段时间时间里,上海家中发生了一件惨痛的故事,我失去了前半生的最爱,也让我彻底踏上了那个“狗屎岛”。在H岛,我经历了第一次婚姻,也第一次加入了黑社会,数年后,我胜利从H岛逃回深圳,那是我永远挥之不去的恶梦。



    1989年底,我正式踏上H省陌生的土地,豪情万丈。然而几年折腾下来,我们压根就没有真的投资进去。在那里,所有的生意人都是骗子,到处都在疯狂地骗取、偷窃、倒卖土地,不是骗子的招商局没有机会做真正的投资。

    那家投资××港保税区的日本公司有个奇怪的名字──××组,像极了电影里的日本黑帮,所谓在H省投资也只是一个幌子。它的香港公司是投资主体,头儿也是中国人,在当地甚至深圳都骗取了大量土地,钱倒真是没少赚,但国内的银行就惨了。“南有洋×港”事后被证明是个大泡泡,“北有白沙门”也因H省特色而彻底告吹。

    中国人的事儿,真不是想干就能干好的。

    (本节完)

    2、 四海和海上世界

    蛇口工业区是深圳最早成型的开发区,虽然以工业为主,但居住、商业、大众休闲、高档娱乐、电影院等城市配套设施一应俱全,每个蛇口人都以在这里工作为荣。

    当年蛇口除了“改革开放窗口”名闻全国外,最著名的是海上世界。海上世界原名“明华轮”,1983年停靠在现今位置,既而改造成酒店、夜总会、博彩中心,许多外地人对蛇口的印象首先是想到它。她把中国第一个集吃住玩于一体的旅游新概念驶入世人面前,成为八十年代深圳的标志性景点,也是蛇口的象征。同时,海上世界也是蛇口海岸变迁、沧海桑田的见证者。

    印象最深的是明华轮前甲板上的博彩中心,周末一般都要上去玩玩儿,老虎机、扑克机、套圈、钓鱼等设施是在内地根本见不到的,虽然并不兑换现金,但仍很有赌博的成就感。当然,钱是不少花,门票就要五块钱,从上边下来,钱包里最少要减去五十块。



    后来到了h市,这里的电子游戏机赌博到处都是,扑克机刺耳的尖叫声充斥者大街小巷,每间酒店都有这种纯粹的赌场。我在输了几万块钱之后开办了自己的第一家赌场,不仅经营扑克机、老虎机,还有百家乐、21点,后来在缅甸也是如此,这也许是中国人的本性使然,中国人是全世界赌场的衣食父母。



    当年海上世界西边的海滨浴场已被轻度污染,但仍有很多游人在略显混浊的海水里嬉戏,更多的是在防波堤上钓海鱼,我也曾跟着凑热闹,还瞎猫碰上死耗子钓上过一条两斤重的鲈鱼,很是让我得意了几天。

    蛇口海边有很多废弃的生蚝养殖场,海上世界东边就是连绵的大片蚝场。退潮时,大量市民跳进淤泥里捡蚝,我曾捡了几十个拿回宿舍烧来吃,有股浓烈的腥味儿,远谈不上鲜美,也许大家只是为了捡而捡,不像我这种二百五真的拿来吃吧。

    1998年,海上世界因经营不善和消防问题停业,后来,在深圳著名的恒隆集团主持下,海上世界被改造成集码头文化、船文化、酒吧文化、美食文化于一体的大型旅游街区,就像蛇口工业区的曲折命运一样,它重新成为世人瞩目的焦点。

    海上世界,我曾经的乐园。
    当年蛇口的大型居住区主要有四个:水湾头、招北小区、花果山、四海,前三个是早期“开荒牛”前辈们的福利房,另外还有龟山别墅、海滨花园、碧涛中心等高尚住宅区,最大的是四海居住区。

    工业区职工大体分为两种:一类是固定职工,早期大多是从全国各地交通部系统内各单位征调来的,八十年代中后期接收大量的大学生,这部分人都有深圳户口,也就是所谓的工业区正式职工。

    第二类是轮换工,蛇口工业区需要大量的工人,同时为支持国内贫困地区经济发展,分期分批招收了大量“轮换工”,这类职工就是后来的“打工仔、打工妹”,基本由原籍所在地政府负责招收,每三年甚至更短时间轮换一批,因此上称之为轮换工。

    蛇口工业区在国内最早实行“居者有其屋”政策,企业把住宅按成本价卖给个人,只要符合条件,每个正式职工可以向工业区提出申请,房地产公司定期公告福利房排队名单,各人按先后次序选房,非常公平,大家基本都有自己购买的住房,但随着企业发展,每年增加大量新移民,这些等待购置福利房的新人和轮换工几乎全部住在四海居住区。

    四海居住区以单身宿舍为主。据传,当初“四海”这个名字起自“我们来自五湖四海”,蛇口最大的职工俱乐部就座落在四海居住区的中心位置,后来又增加了槟榔园、文竹园等微利房住宅区,这使得四海居住区更加庞大。

    公司为我安排的宿舍在四海居住区南端的一栋楼,我住在第五层,楼上楼下都是“打工妹”,每天早上,黑压压的一大片都是女孩儿们上班的队伍,同一个单位的衣服颜色整齐划一,让我感觉到这实在不妥,为什么同单位职工不可以穿更个性化的衣服?生活是五彩斑斓的,女孩儿们应该有女孩儿的特点,掩盖女性漂亮的一面简直不仁道!



    我买了一应灶具,又来一本粤菜菜谱,装模作样学了几天,一个礼拜过去,菜金花了近百块,烧的菜色香味形具差,实在难以下咽,无奈就只得老老实实吃招商大厦食堂了。

    很喜欢翡翠台新闻的片头曲,铿锵有力,让人一下子就对枯燥乏味的新闻有了兴趣,最喜欢的还是明珠台的“930”,每晚放送原版国外大片,这是在内地很难看到的。

    终于有一天我拥有了自己的电视。海上世界旁边的一家酒店处理旧电视,我花了一百块钱买了一台东芝牌16寸彩电,哈,一到晚上,我宿舍里就挤满了校友同学,津津有味地看着史泰龙、施瓦辛格。我是同期来深圳同学中第一个有自己电视的。



    每个月薪水我留下一半,另一半寄一百块给父母,其余的全部寄给心爱的狗狗。大家都很高兴,尤其狗狗在信中对我大为赞扬,说我寄给她的钱比爸妈两个人工资加一起还多,这让我十分自豪,终于可以用自己的钱照料家人了。

    我和狗狗隔一周通一次电话,每周通 ,情意绵绵自不必说了,我们彼此的思念与日俱增。岳父也利用单位公话的便利经常跟我聊天,对我的工作也提了很多建议。兰兰偶尔会在狗狗的信里加上几句话,大多是警告我路边的野花不要采之类,姐妹俩共同之处是让我注意身体,要吃好、休息好,不要在吃的方面过于节省。



    元旦前,我结束了在地产公司的实习,正式调回招商局H省发展总公司蛇口办事处上班。起初我协助寥总处理往来文件,后来,一个对我早期工作有很大影响的人出现了。

    他是蛇口分公司经理。也姓刘,我的名字最多是好笑,他的名字简直俗不可耐。东北人,浙大的经济学硕士,英文极好,85年来蛇口,最初在×公司主管进出口部门,是工业区外贸业务的第一明星,也算是个传奇人物。

    刘经理身高马大,五官粗豪,和我一见面就爽朗地笑着说:“早就听说你了,好小子,聪明果断,敢想敢为,想不想留在蛇口跟我一起干?”

    面对这样的前辈,我受宠若惊,忙不迭地回答:“愿意愿意!但不知咱们分公司都做些什么?”我刻意加重了“咱们”二字。

    刘经理声如洪钟:“哈哈,还能做什么?我就只会做贸易,咱们马上就要做一个出口业务,订单是美国的,初步选在上海加工。怎么样?去上海出差你总不会不愿意吧?”

    我大喜!狂喜!能得到这样传奇人物的赏识固然可喜,最重要的是我又能见到我的狗狗了,而且是公费!



    当晚,我打电话把好消息通知了狗狗,狗狗非常兴奋,岳母也在电话旁边,她接过电话说:“乘这个机会,你俩干脆把结婚证领了吧,明年五一正式结婚算了。”

    哈,好事永远结伴来!听着电话里狗狗抱着岳母猛烈亲吻大叫,我连声赞同,还不失时机地把岳母狠狠地赞扬了一番。

    岳母得意地说:“你也不要嘴上抹油,结了婚就早点把狗狗调过去,早知道深圳这样好,当初就该让你俩一起去。”

    末了还说了一句:“你办事,我们放心。”她老人家说话的语气,像极了像毛 。

    我登上了去上海的火车,第二天下午,我心爱的狗狗扑进我的怀里,当晚我们没回家,直接住进了一家很不错的酒店,幸福无边。


    因为,在接下来的接近两周时间,我和狗狗跑了不下十个婚姻登记处,甚至民族与宗教事务局都去过了,由于那条该死的五十周岁大限,我没能拿到那张至关重要的结婚证,几个月后,我永远失去了我前半生的最爱,我终生恨极!


    那段时间,我们每天满怀希望地走出门,晚上则垂头丧气地回家,后来干脆家也不回了,打个电话给岳父通报情况后直接回酒店。

    那时一对男女住酒店是要出示结婚证的,我给前台服务员送了一条真丝围巾,我俩合理但不合法的酒店同居就再没人管了。每天晚上,我们不断鼓励对方,重燃希望,于是尽情做爱。由于是第一次在不怕干扰别人的私密空间里下相互拥有,我们无比放纵,酣畅淋漓。

    但是,我们重复着希望、失望的每一天,渐渐地,我们没了激情,心力交瘁,做爱也越来越少,最后,我们只是洗个澡就沉沉睡去,话都说得少了。



    终于,我出差的任务完成了,厂家拿出了样品,我接到公司通知,尽快带样品赶回深圳。在一连串的失望后,我们放弃了申领结婚证。

    回到家里,岳父岳母安慰我们,疲惫不堪地我俩都不想说什么,我只是礼节性地表示不在乎,──反正狗狗终将成为我的妻子,这是雷打不动的,晚几年又算得什么?

    兰兰表面上很同情姐姐的遭遇,但可以明显看出她发自内心的高兴,岳母严厉喝骂她,她稍有收敛,但竭力掩饰的兴奋表情说明,她并不同情姐姐。

    岳父郑重地向我提出,狗狗办停薪留职去深圳工作,慢慢再正式调过来。我很感动岳父的深谋远虑,也答应了尽快在深圳联络单位。狗狗和岳母都变得开心,毕竟我俩可以在一起了,结婚是迟早的事,兰兰对我们的反对是显而易见的,时间长了难保不惹出什么事儿来。

    奇怪的是兰兰知道这样的决定并未做出多大反映,相反,她甚至建议我一定要给姐姐找个好单位,哪怕多花点儿时间,不能让狗狗将来的工作条件太差云云。

    分手的一刻终于到了,我和狗狗回到酒店,那是我和狗狗最后一次躺在一张床上,最后一次肌肤相亲。

    那天晚上,我们彻夜抚摸着对方的每一寸皮肤,千百次重复着山盟海誓,连起床喝水上厕所都要两人同去,没片刻离开对方的身体。

    那一夜,是我们最后的一夜。

    自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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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第一次赚到钱

    回到了蛇口,我开始了外贸生涯,令我吃惊的是,深圳遍地黄金,可赚钱的途径很多,歪门邪道、五花八门。



    我的办公室楼下是一间大型的贸易公司,核心业务是经销蛇口本地出产的“佳丽彩”电视机。在那个年代,彩电已不是极端紧俏的商品,但“佳丽彩”由于质量上乘、价格适中,销售一直供不应求。

    满脑袋生意的刘经理招进了一位年轻人,个子不高,满脸青春痘,这位被称为“小林”的小伙子是那件贸易公司董事长的独生儿子,于是,我们公司每月就有了500台平价“佳丽彩”货源,每台加价100块卖出去,轻松得玩儿一样。



    我开始认识了很多香港贸易商人,这些人在香港的公司大多只有一两个人,三四十平米的办公室,但在国外的贸易伙伴很多,当年国内已经与世隔绝多年,外贸进出口生意基本都通过这些香港小公司转口。

    我卖力地工作,很快,LC、报关、结汇等业务运用得烂熟,得到刘经理和同事们的好评,春节后,我第一次领到奖金,打开信封一看,──赫赫、两千块!



    钱包鼓起来了,从不吝啬的我积极跟工业区各阶层人士结交。在朋友们的帮助下,到五月份,狗狗的工作有了着落,是一个很不错的单位,专业对口,薪水丰厚,工作环境比我的还好。狗狗来电说将在八月底前办理停薪留职手续,我非常兴奋。



    前段时间,我被一本畅销小说深深吸引,讲述的是一位精明强干的年轻人,靠贩毒发了财,然后进军房地产业,一连串纷繁复杂的过程之后,他和他的合伙人登上了财富的顶峰。这本小说叫《原罪》。

    现在想起来,我有过很多带着“原罪”发财的机会,有几次甚至已经挣得数百万,但都因自己未能成功转向做正当生意而最终溃败。

    1989年,我未能抵御住诱惑,从小打小闹、到批量销售、迅速积累资金、再到进一步深入,我表现出对那个行业极高的天赋,如果不是因跟狗狗分手而使我万念俱灰,我极可能成为那个行业的佼佼者。

    那个行业的名字是:走私。


    顶顶更健康
    
    长篇要养啊
    @zfgaj2013 2019-01-20 17:42:17
    这么精彩的自传会有人欣赏的,好酒不怕巷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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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谢支持,我在“我的大学”板块开了一个发昏贴,如有幸请移步,欢迎探讨。http://bbs.tianya.cn/post-university-1172865-1.s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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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香港商人是很灵活的,随着我负责的业务量逐步扩大,我开始收到很多小礼品,作为一个刚刚参加工作的年轻人,我无力也不想控制自己的贪欲,最关键的是想迅速赚取跟狗狗的富足生活。

    开始我只是被动地收一些T恤、太阳镜、花里胡哨的小首饰,看到同事们都在收,我的胃口大了起来,经常利用谈判关键环节向那些香港客户暗示喜欢某样东西,或者一直想买某种消费品。很快,我的电视机换成了乐声24寸的,家里添置了录像机,还象征性地花了500块钱“买”了一套日本原装的山水音响,市场价值八千多。

    这是中国人的传统,千百年来,好像不送点儿什么就办不成事儿,我非常理解时下众多贪官最初受贿的心境。

    受贿,都是行贿的人惯出来的。



    那个年代,国内对进口商品征收极重的关税,比如家电、汽车、香烟等,最高可达100%,这导致国内和境外的价格差距巨大。想来也容易理解,我党历来强调杀富济贫,买得起进口电器的都是有钱人,交得起税的更是有钱人,不杀你杀谁?且几十年来国家都穷疯了,又养了全球第一庞大的官员队伍,不多收点儿税让当官儿的吃什么?

    高关税导致走私盛行,珠江三角洲尤其厉害,可说每个镇都有靠走私发了财的。广东海岸线漫长,执法机关无力全天候监控,走私的暴利吸引了大量渔民铤而走险,再后来则发展成一个巨大的行业。

    在当年的走私者当中,丰顺籍客家人是做电器的主力,海陆丰籍的潮汕人主要做香烟,阳江、雷州半岛的廉江则是最大的走私汽车基地。

    一个很偶然的事件让我接触到走私,也让我走进了这个神秘的行业。



    几个同学到我宿舍来玩儿,看到我满屋的高档电器羡慕不已。我不敢说这是索贿所得,只声称是香港朋友带过来的,价格比国内便宜很多。经不住同学们的软磨硬泡,碍于面子,我答应给每人代买一台录像机。

    很快我发现不该这样轻易答应。偶尔一台很容易,请香港朋友带过来就是了,几台就相当麻烦,必须分几批带,海关差的又严,录像机体积大且笨重,很难揣在兜儿里带过来,一旦被海关抓到要补税不说,多次查到就说不清楚了,搞不好碰上哪位叫真儿的,抓去坐几天班房也是常有的事儿。

    交了一台给一位同学,我很久拿不出下面的货,几个同学开始嘲弄我,甚至当面叫我“刘大炮”,意思是我大话吹得厉害过大炮。我私底下狠抽自己两巴掌,──这他娘的不是自作自受么?

    更可气的是,唯一拿到录像机的那位同学又来找我,居然还要三台!

    我没好气儿地说:“你他妈以为老子是开电器店的吗!自己有了就行了,别动不动帮这个那个的扯蛋!”

    他罗哩罗嗦地说,两台是替单位同事买的,自己还要一台。

    我更加不耐烦:“不是才给你一台么,家里摆那么多录像机干什么?”

    他红着脸回答:“我、我把那台卖给同事了。”

    我大怒:“你这臭狗屎做了人情,知道老子多难吗?还你娘的刘大炮,哼哼,当初就不该应承你们,老子这纯粹是吃饱了撑的!”

    同学半天没说话,过了一会儿,他很不自然地说:“要不这样,每台我多给500块钱,也不让你白干。”

    我突然警觉起来。──操,这小子从中还赚了钱!给我都多加了五百了,他自己赚的肯定不止这个数儿!



    娘的,帮人帮成了刘大炮,老子这是何苦!与其让你们赚这个钱,老子自己不会么?

    我尽力维持一副气愤的表情,“不行!再不干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儿了!500块钱算个屁!”我想套出他到底赚了多少钱。

    他大急:“别别,要不加八百,一千!”

    我仍然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

    他剁了一下脚:“得,一千二!老子一分不赚总行了吧?帮帮忙吧六哥,我都收了别人钱了。”

    我明白了,在原价基础上加价一千二就是市场行情,这小子能量不低,很有市场头脑,我也不能榨干他,有钱大家赚,一个人独吞的生意做不长。

    我懒洋洋地说:“行啦,我再试试看吧。现在海关查得很严,别人带这么多是要担风险的,加点儿钱也应该,你赚钱不是错,错在没提前告诉我。就加一千吧,你自己赚二百也不少了。”

    那位同学大喜,千恩万谢而去。



    但是,我到哪儿去找这么多录像机给他?


    我去过很多蛇口土著居民的家庭,那些人靠卖地得了一大笔钱,每家一栋小楼,楼里各种高档家用电器一应俱全,而他们已经成了“不劳而获”的典型,每天无所事事,二十四小时都能听到从那些小楼里传出的麻将声。

    我深为羡慕,老家农村人做梦都想“农转非”,这儿的情形真让人恨不得“非转农”。我曾就“非转农”一事曾郑重向工业区劳动人事处咨询,乔大姐笑骂道:“你小子净想这种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儿!可惜你听不懂粤语,否则娶个原住民媳妇不就行了!”

    ──老天爷,这就意味着放弃我深爱的狗狗,还是算了吧!狗狗比钱重要,不管多少钱,老子也不会为了任何利益出卖自己的女人。

    当年,我突发奇想:难道这些土著居民只是卖地就能过上如此奢侈的生活?



    通过关系,我认识了一位村干部。他姓林,是蛇口名人,三个弟弟都是早年偷渡到香港去的,他本人是家中长子,因父母健在,一直等到1986年才着手偷渡,但香港方面已经不接收这种内地便宜劳力,据说曾偷渡香港被遣返、又逃,八进八出才作罢。本来这样的人该当声名狼藉,但广东人特有的“英雄不问出处”特点居然让他当上了村干部,大概是村民认为这样的人头脑灵活、性情刚硬吧。

    林干部有三大爱好──麻将、喝酒、处女。麻将打得奇臭,每天都要输上上千块但仍乐此不疲;喝酒只喝广东米酒,可以从早茶喝到宵夜;当年工业区盛传他的“那话儿”体积巨大,偏偏喜欢处女,任何女人跟他干了,很长时间都不想其它男人,积年老妓跟他过夜都有落荒而去的冲动。

    林干部的太太是从惠州淡水嫁过来的,据说娘家五兄弟都做电器“水货生意”,家里有两条大飞艇,此事在蛇口尽人皆知,但很奇怪,林干部的舅子们经常来深圳玩儿,从未见任何人找他们的麻烦。



    由于根深蒂固的看不起,我们这些工业区正式职工惯例是不屑于跟村民打交道的,看在钱的份上,我跟他喝了酒、打了麻将,甚至花钱请了一个工厂妹跟他睡了一夜。

    几天下来,林干部对我刮目相看,醉醺醺地说:“刘经理,你是好朋友,有什么事尽管说。”

    我笑呵呵回答:“我想交您这个朋友而已啊!要说有什么事,也还真有,想买几台录像机,不知道您能不能帮忙?”

    林干部一脸奸笑:“你想买水货对吗?湿湿碎啦(粤语“小事一桩”的意思)!G33、426都有,价钱好商量。”

    我大喜。

    三天后,我跟林干部的“的士头”丰田人货车去了趟淡水,当晚回到深圳,我把录像机交给几个同学,那次,我赚了一万元。

    我并未为一下子赚这么多钱大惊小怪,我只是震惊,──在淡水,我看到光天化日停在岸边的“大飞艇”,船头明晃晃地闪着寒光。这种大飞艇至少装四个大马力马达,船头系用高强度金属制成,据说遇到海关缉私艇拦截时,它可以把缉私艇拦腰切开。


    那个年代,是躺在酒店的床上、银行有个账户、打个电话都会有人把几百万订金打进你账户的年代。


    单靠赚熟人的钱已不能满足我的胃口,我开始尝试联络更多的买家,在大学积累的广泛人脉发挥了重大作用。我主动把毛利降到500元,任何把所有的钱都装进自己腰包的生意都是不可取的,我尝试着做批发。

    很快,湖南、陕西、四川、河北老家,都有人向我订购水货录像机,开始是十几台,再则是几十台,越来越多,两个多月过去了,我的定购量最多上升每月到一百二十台。

    七月份我到银行查账户余额,乖乖,零头不算,我的账上超过了三十万元。要知道,那还是“万元户”的年代。

    我并未把巨额存款告诉狗狗,真的怕吓着了心爱的女人,但心痒难搔之余,我还是寄去五万块钱,谎称是半年的奖金,这足够让上海的家人狂喜不已,剩下的钱也足够让我们有一个盛大的婚礼了。

    我小心翼翼地做着我的“水货经销”生意。那时我已经懂得,毕竟我是招商局的正式员工,从事的又是贸易行当,如果做公司的生意,就要把正在做的事情喊得全世界都知道,如果在做自己的生意,就要闭紧自己的嘴,连老娘都不能让她知道。

    没任何同事知道我的鬼胎,但在走私行业中,我开始有了自己的名声,──要货数量大且稳定、付款及时、做人低调,很多“行家”主动找到我要求合作,但是,此时的我已不再满足做“水货经销商”了。


    @zfgaj2013 2019-01-21 10:29:27
    那年代能有这头脑的,想不成功都难啊。主人公有智慧有胆识,经历丰富多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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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谢谬赞,八十年代是群雄逐鹿,八仙过海,但人心还是整得。


    一天, 林干部约我来到南头一家著名的酒吧。

    那时还没有卡拉OK和夜总会,而小酒吧则很有特点,一般面积不大,两侧设有单人床大小的数个包厢,有顾客进去后由妈咪带来坐台小姐供客人挑选。小姐大多来自湖南、四川、贵州,进了包厢就拉上门帘,于是乎,诱人的呻吟声就响起来了。

    狗狗是我的挚爱,为了她,已经是“有钱人”的我一直过着一种苦行僧式的生活,尽管林干部一再引诱,我从未“打波”(摸女人的乳房)过,下半身更是纯洁无比,我不想让任何女人以任何一种方式走进我的生活,除了我心爱的狗狗。

    当晚,林干部罕见地没有进包厢,我们落座在大厅里。我把事先准备好的一个大信封递给林干部,那里面装有两万块钱。林干部一脸坏笑地打开信封,看了一眼就笑了:“刘经理,这点钱你自己拿着用吧,今晚我介绍一个朋友给你认识。”

    我们聊了三四分钟后,一个腆着啤酒肚的矮个子中年男人走进酒吧,身边跟着一个美貌窈窕但打扮俗气的的小女孩儿。林干部立即恭恭敬敬地站起身,我听到他用普通话叫道:“攀哥。”



    来人亲热地用普通话回应说:“啊呀是林仔,好久不见,这位是刘经理吧?年轻有为,年轻有为呀!”我赶忙伸出手去,感觉他的手很大,明显是在海上摸过船缆的。

    他的普通话口音很重,听得出是潮汕一带口音,奇怪的是,潮汕人基本都能讲一口流利的白话,他似乎连听都听不懂,接下来的整个晚上,他操着难听的潮州腔天南海北聊得乱七八糟。

    跟他一起来的小女孩儿看起来只有十四五岁大小,坐在一旁只是一味地笑。我体贴地夹了点小吃给她,她软绵绵地道了声谢,就自顾自喝酒,再没说过一句话。

    喝酒正酣,攀哥对小女孩儿说了句什么,小女孩儿皱了皱眉,攀哥一掌打去,小女孩儿瞬间摔倒在地。酒吧里所有人都看着我们。

    我最恨男人打女人,抢上去扶起她,怒目对着攀哥叫道:“您这是干什么?”

    林干部则吓得哆哆嗦嗦呵斥我:“刘经理,这是攀哥的家事,你快放手!”

    攀哥楞了一下,突然大笑起来:“死靓仔,有种,攀哥喜欢你,等会儿咱们好好谈谈。”

    此时我的心情已经坏到极点,再不想跟这些土包子鬼混,于是大声说:“算了,您这爱好我可看不惯,我先走了。”

    林干部一把拉住我,结结巴巴说:“刘经理,别、别、别走好不好。”

    攀哥用眼神制止了林干部,他丑陋的小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幽幽地对我说:“刘经理,你可能还不知道我是谁,没关系,咱们换个地方谈谈生意,我会让你发财,赚几十万算得什么?我想跟你合作发大财。”

    我迅速冷静下来,“您为什么看上我?”

    攀哥答道:“你是个外乡人、北佬,来深圳几个月就赚了几十万,说明你很聪明、勤力,刚才的事情说明你敢担当,这样的合作伙伴不是那么容易找的。”

    我知道,一个巨大的机会就在眼前了。但我一直为我的年龄自卑,于是问道:“难道您不觉得我太年轻吗?”

    林干部笑着长出了一口气,攀哥也笑了,他大笑着说:“靓仔,看来你来广东时间是太短了。在我家乡,十几岁的孩子已经开自己的船出海运货(走私)了,你今年21岁,很年轻吗?”

    我仍然不放心,犹豫地说:“可是,我没有资金做生意啊!”

    攀哥笑得更加灿烂,眼球已经完全掩盖在眼皮里。他丝毫没顾忌酒吧里的目光,大声说:“老哥我眼里怎么会看上你那几十万?我要用的,是你的大脑!”

    当晚我们吃宵夜时谈了很多,攀哥在我面前展示了一幅巨大的画卷。这时我才知道,攀哥是做香烟走私生意的,做得非常大。

    六年后,已是广东省最大香烟走私犯的攀哥被执行枪决。行刑前,我以五万块钱的代价见了攀哥一面,在看守所的大门外,我突然看到那天晚上被打的小女孩儿,她叫阿梅,满脸风尘之色。

    几经周折,她成了我第二任妻子,这段情节会在后文详述。

    做贸易最大好处在于有太多自己随意支配的时间,只要不耽误正常的业务,跟公司打个招呼,三四天不去上班无所谓。我负责的美国市场一直在稳定增长,香港转口的几个单也有了突破,公司上下对我的表现十分满意。

    我把时间安排得很巧妙,早上第一个到公司,等行政人员上班时,第一眼看到的是被我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办公室,在几个大姐夸奖声中,我借口去海关、码头、货舱、罗湖、某写字楼、跟某香港佬喝茶,这一天的时间就是我自己的了。



    攀哥让我看了他开设在东门的一个小店铺,营业面积只有十来个平方米,店面谈不上装修,凌乱地摆放着各色品牌的进口香烟。此时我早已习惯了抽进口烟,据我目测,店里这些烟价值最多也就几万块。

    我知道,这里只是一个小窗口,“货”都在仓库里,说不定还在船上,每个“行家”都有自己独特的货物运输方式和存放之道,这是绝密中的绝密,只有极少数人才会接触个中三味。

    店里有五六个店员,看到我们进来都紧张地站起身打招呼,讲的是一种很奇怪的方言,既不是白话,也不是平时已经听惯了的潮州话。后来我才知道,这些人都是攀哥的亲戚,他们都来自攀哥的老家陆丰某镇,讲的是当地特有的偕佬话,外人很难听懂,这也是保护自己的一种手段。

    一个四十来岁的妇女不停在接电话,攀哥介绍说她是自己的老婆,我赶忙打招呼,她客气地站起来问好,但没片刻放下手里的电话。

    从她难听的白话里听得出她在跟很多买家联系,然后通知货舱发货,她发出的指令很简单,基本用语是“么货(什么货)?要几多?好,就来”,之后就是“阿三(估计是货舱的马仔),红万,五十个,送通仔(估计是买家的名字)”,没任何拖泥带水,每个电话都不超过30秒。



    攀哥耐心地向我解释:香烟的利润并不是特别高,每箱进出差价也就百来块钱,但数量大,买家通常一买就是几十厢,积少成多就非常可观了。我知道,攀嫂电话里说的“十个”就是十箱,我和攀哥在店里闲聊,暗暗计算着攀嫂口中不断报出的数量,大约坐了一个小时后我吓了一大跳,──仅仅一个小时,攀哥的香烟就卖出去一千多箱!毛利十几万!

    什么生意可以保证一小时赚过十万块钱?跟香烟生意相比,我在淡水看到的电器走私只是小打小闹,表面看起来“大飞艇”威风凛凛,每条船最多能拉几十台,再则目标太大,很容易被海关盯上。

    香烟则不同,一个四十英尺货柜能装八百厢,每天有大量货柜车从香港入境,只要搞掂了某部门,一天拉进十几个货柜没任何问题。历次打击走私的行动中,抓到的都是那些做电器的小喽罗,做烟的反而没事。

    我第一次意识到老祖宗“天外有天”确是至理名言。



    我跟着攀哥来到阳光酒店,吃着每份五百港币的鱼翅捞饭,心里怦怦直跳。看着我兴奋而迷惑的表情,攀哥问:“在想什么?”

    我坦言:“您已经做得很顺了,还要我来干什么?”

    攀哥笑呵呵地说:“我想转行。”

    我吃了一惊:“不会吧?您想转做正行生意?”

    攀哥严肃起来,他的口音太重,以至我竖起耳朵才听得明白。他一字一顿地说:“什么叫正行生意?能赚钱的都是生意!我是最早做这个的,现在太多人做,竞争大了,利润很薄,我想做别的烟。”

    我不敢再插话,静静地听这个矮胖男人说下去。

    攀哥吃完面前的鱼翅捞饭,拿至今擦了擦嘴角,动作看上去居然有些优雅。我仍然不敢开口,就在我以为攀哥要埋单走了的时候,攀哥突然开口说:“我想做国产烟,跟现在一样,还是做水货。”



    跟进口香烟相比,国产烟走私的利润更加巨大,市场更广,而且更加隐秘和安全。

    当天下午我一直跟攀哥在一起,我只是向攀哥说出我的设想,对攀哥的启发是显而易见的。

    他把我送回蛇口的家,下车时,他从汽车后尾箱拿出一个做工精美的提包递给我,大大咧咧地说:“以后就是好兄弟了,这包你拿去玩儿,我会经常找你的。”

    我接过包,觉得手中一沉,立即明白里面装了数额不菲的现金,我不好意思地说:“攀哥,无功不受禄,包我留下,里面的钱我不能要。”

    攀哥眼睛一瞪:“靓仔,你刚才的主意就是功劳,解决了最关键的几个问题,真正开始干了,这点钱只是给你零用的!”

    我没有再推辞,回到房间打开包一看,整整二十万港币。



    写到这里,出于纯个人原因,我不能把具体详情写出来,希望大家理解。


    1989年8月21日,星期一,我像往常一样早早来到办公室。在打扫卫生时我莫名其妙打烂了一个杯子,既而居然毛手毛脚划破了手,看着大滴的血,我突然心里一凛:别他娘的出什么事儿吧?

    上午九点整,我接到兰兰的电话。

    她第一句话就是:“侬快点回来,阿姐出事体了!”

    我大惊问道:“快说出什么事了!”

    兰兰第二句话是:“侬回来就晓得了。”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我立即打给狗狗,被告知她请假了,岳父岳母单位的回答也是如此,老天爷,什么事情让一家人都同时请假?

    我心急如焚地赶往广州,在刘总的帮助下,我顺利登上了飞往上海的飞机,向我上半生最爱的狗狗飞去。

    撕心裂肺的恶梦开始了。

    (本节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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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篇要养啊
    自顶

    对这部可能长达数百万字的文字,本来我的初衷是在真实的基础上演义,最终成为一部传奇式的小说,但家人鼓励我回归写实,内子经常说自己既想看、看到我以前那些女人又极不舒服,这种矛盾的心态很有意思,俺老猪的心里又何尝不是如此?

    人总是喜欢听到别人对自己真实的评价,既然挂在论坛上连载,目的就是邀多些朋友和家人陪我回忆,所有的正义和卑鄙、辉煌和失落、忠诚和背叛都会在回忆中一一道出,您可以对我好的一面击节赞赏,也尽可以在我卑鄙无耻背叛的时候吐我满脸浓痰。看着大家的回帖,真好像自己剥光了衣服,任人评说这一身的优劣,骄傲和羞愧交织,这也算是人生的一场经历吧。

    有朋友对这篇文字的细节挑出很多毛病,我很尴尬,这是因为时隔多年,对自己做过的很多丑事尽量忘却,甚至固执地把它们想像成另一副模样,时间长了就把自己也骗了。俺家花花也曾多次指出回忆中的前后矛盾之处,甚至逼着我重新讲一遍,这无异于扒了一层皮。有时,真正真实的东西是要让人流血的。

    人生如菜,总体上如老祖宗常说五味杂陈,但就是这五味排列组合之后,百菜也就有了百味,每人经历不同,对人生理解也就相差巨大。

    我一直主张在苦辣酸甜咸后面增加两个字──臭、淡,五味杂陈变成七味俱全。也许您认为臭和淡不是味道的主流,但是,很多人喜欢吃的臭豆腐,如同很多卑鄙无耻的天生小人一辈子不干人事儿,又如同很多貌似高尚人士也会偶尔下流,臭的东西并未被所有人厌恶,更何况菜吃到肚里最终会化为极臭的粪便,因此,臭味是任何人回避不了的。

    至于最后一个淡味,任何菜在煎炒烹炸之前都是平淡的,变成粪便后也就成了各种菜式的养料,最终再生出淡淡无味的菜来。人这一辈子,平淡也许是最终的归宿。

    再次感激各位朋友对这篇文字的支持,老猪给大家作揖了。



    5、撕心裂肺的疼

    从接到兰兰电话到上飞机,我只花了六个小时。

    在这短短的六个小时里,我向公司领导汇报、请假,刘总亲自打电话到白云机场帮忙定机票,公司会计焦大姐的丈夫是建行行长,在他的帮助下,我取出了全部人民币存款,整整三十万元。

    我从心底感受到害怕,全身控制不住地发抖。同事们都知道了,开始还有人安慰几句,在上厕所时我听到刘总悄声对大家说:“小静是什么人大家还不清楚?他是个什么都不怕的人,肯定是女朋友出了大事,他要是慌了谁安慰都没用,大家都别说了。” 我非常感激,但那种彻骨的慌乱仍然无法控制。

    1989年8月21日下午五点半,我乘坐的航班降落在上海虹桥机场,晚上七点左右,我回到家,全家人都在。

    我终于明白什么叫彻骨生寒、撕心裂肺。



    我跳下出租车,大步冲进弄堂,家门虚掩着,我几乎是撞开了房门。

    全家人目瞪口呆地看着我,兰兰微微冷笑,岳父岳母一脸愕然,我心爱的狗狗则先是慌乱,然后,满脸惨白地低下头。

    看见狗狗平安,我内心的恐惧并未稍有减少,相反,我立即猜到可能比车祸等意外受伤更为严重的事情发生了,刹那间,我大脑一片空白,全身再次不可抑止地发抖。

    我竭尽全力让自己镇定下来,走到狗狗身边坐下,搂着她的肩。以前那熟悉的体香总是让我热血沸腾,但是这一次好像味道略有变化,似乎有一股别的气息加在里面。

    我柔声问怀里的挚爱:“别怕,告诉老公,发生什么事了?”狗狗僵硬地坐着,低头一言不发。

    我疑惑地看看岳父岳母,两位老人的眼睛躲闪着避开了我的视线,看着狗狗的眼神里满是责备、遗憾。

    兰兰幽幽地说:“吾来港,阿拉阿姐有小宁了!”(我来说,我姐姐怀孕了)



    一股巨大的疼痛击中了我,像被人当头打了一铁棒,像无数的刀同时在割,像溺水,像活生生地被推进火葬场的焚尸炉在烧。

    我的女人,我前半生的最爱,我一直深信不疑的妻子,我准备付出一生去照料疼爱的女孩儿,半年多没见面却怀孕了!

    恍惚之间,似乎看到狗狗在打自己的耳光,打得很重,没发出什么声音,片刻之间脸已经高高肿了起来,两个老人没有阻止她,任由闷闷的耳光声在一下一下地响着。

    我突然清醒了,猛地抓住狗狗的手,狗狗挣扎着想继续打,我紧紧地抱住她。狗狗停止了挣扎,失声痛哭。

    我狠狠地拍打着心爱的女孩儿,就像溺水的人想抓住稻草一样,我心存侥幸,拼命让自己想像她是意外,是被强奸了,是被坏人诱奸了,我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告诉我,这不是真的!”

    狗狗哭得越发厉害,几乎喘不上气来。

    仍然是兰兰冷笑着回答:“哭啥啦!跟小娘舅老舒服呀,做得出还讲不出啦?”

    我看着两个老人,从他们木然的表情上我知道,这都是真的。一股彻骨的寒冷从心底涌上来,冷得我牙齿打颤,全身几乎冻僵了。

    我就那样一直抱着狗狗,没有人说话,房间里一片寂静。

    从小到大,只有几次我深深地害怕。第一次是1976年7月28日凌晨的唐山大地震,第二次就是1989年8月21日面对狗狗的那一刻。大地震带来的是对死亡的巨大恐惧,人类在那样巨大的灾难面前实在太过渺小,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是最可怕的。

    曾看过几幅古代凌迟的照片和无聊的文字解释,几百甚至几千刀才把人活活割死,受刑人痛苦之惨烈可想而知。而这次,我感到绝望,打心底爆发出来的疼,全身每个地方都在疼,有时想想其实真正的撕心裂肺并不可怕,那种全身肌肤寸断、耳鸣如鼓的感觉才是真的疼,疼得没半点儿麻木,清醒地让你感受到每一寸皮肤都在剧痛。



    当晚我住在附近的一个小招待所,岳父陪了我整晚,也跟我谈了整晚,懦弱的他不断垂泪。

    我和他老人家喝了很多酒,两个人其实都很想醉,但老天爷非常残忍,──我俩喝了三瓶乙级大曲,尽管不断地呕吐,但直到天亮,我们依然痛苦地清醒着。我向岳父讲述了我和狗狗的所有细节,也真正下定了决心。

    ──狗狗是我的最爱,我们不能做夫妻,但我要做到一个丈夫所能做到的一切事情。我必须让她幸福。



    第二天早上,我叫兰兰去请小娘舅到家里来。在那狗屎男人来之前,我郑重地对狗狗说:“我深爱你,我会好好跟那个狗屎谈谈,我是这个世界上最希望你幸福的男人,为了你,我可以做任何事!”

    狗狗已经不再哭泣,听了我的话后,她呆呆地看着我,不断地说:“我爱你,你是最好的男人,是我对不起你。”



    小娘舅终于来了,是被骗来的,兰兰根本没告诉他我回来了。

    这个身高一米九的年轻人神态轻松地进了门,由于我坐在侧对着门的位置,开始他并未发现我,亲热地跟家里人打着招呼。等看到所有人的神色有异,突然转头看见坐在旁边的我。

    他大叫一声,立即转身往外飞奔,但他的动作太过慌乱,自己两条长腿绊了一下,一米九的大个子轰然倒地,沉重的饭桌都被他撞倒了。

    兰兰吐了他一脸口水,刻薄地说:“烂污坯!阿姐哪能看上你这种人?你给吾伲小静提鞋都不配!”

    小娘舅英俊的脸上写满了害怕,他瘫坐在地上,大张着嘴只知道啊啊地叫。

    我极度愤怒。倒不是因为他彻底毁了我的生活,而是他可能是狗狗即将托付一生的男人,这副窝囊样怎能让我心爱的女人安全?

    我强忍着想暴打他的冲动,弯腰把手伸向他说:“好汉做事好汉当,我知道你一直很喜欢狗狗,起来坐好听我说几句话好吗?”

    小娘舅像个娘们儿一样尖叫起来:“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我错了。”

    我狠狠地抠住他的锁骨,低声吼道:“你娘的能不能像个男人?老子想让你好好照顾她!”

    小娘舅根本没听见我的话,他尖叫着:“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我再也忍不住,一拳打在他扭曲的脸上,大喝一声:“滚!你配不上我的狗狗!”

    这句话小娘舅倒是听清楚了,他飞快地鼠窜而去。

    这一幕全家人都看在眼里,所有人都沉默着,狗狗的脸上已经没半点血色。


    @我水晶阿 2019-01-22 10:33:42
    给你暖暖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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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兄关怀,非常感激。
    长篇要养
    @用户6535733690 2019-01-22 12:31:03
    给涯友们推荐一位大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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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谢小广告,可惜俺老猪24年前发誓再不碰股票。
    在大学板发了一个纯学术贴,《探讨一门大学里里没有的课程:你想自己设计商业模式吗?》,目前点击848次,煮酒版这部小说的点击849次,是我老了看不懂了?还是俺老猪这种文字不适合发在煮酒?
    再试着养一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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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07-13 13:30:42  更:2021-07-13 13:49: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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