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年历 购物 网址 日历 小说 | 三峰软件 天天财富 小游戏 视频推荐 小游戏
TxT小说阅读器
↓小说语音阅读,小说下载↓
一键清除系统垃圾
↓轻轻一点,清除系统垃圾↓
图片批量下载器
↓批量下载图片,美女图库↓
图片自动播放器
↓图片自动播放,产品展示↓
首页  日历2023  日历2024  日历2025  日历知识  | 每日头条  视频推荐  数码知识 两性话题 情感天地 心理咨询 旅游天地 | 明星娱乐 电视剧  职场天地  体育  娱乐 
日历软件  煮酒论史  历史 中国历史 世界历史 春秋战国 三国 唐朝 宋朝 明朝 清朝 哲学 厚黑学 心理学 | 文库大全  文库分类 
电影票房 娱乐圈 娱乐 弱智 火研 中华城市 仙家 六爻 佛门 风水 钓鱼 双色球 戒色 航空母舰 网球 乒乓球 足球 nba 象棋 体操
    
  首页 -> 煮酒论史 -> 乡村记事 -> 正文阅读

[煮酒论史]乡村记事[第1页]

作者:春秋客2019
首页 本页[1] 下一页[2] 尾页[3] [收藏本文] 【下载本文】
    人拉马车
    太阳老高了,上工的钟声已经响了几遍,人们才陆续走到生产队的队部.今天早晨的活是拉车送粪,早到的两个人开始装车。
    这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冀中平原上的一个普通生产队。队里有十来头牲口,除去幼畜,能干活的牲口只有七、八头。男女劳力却有五、六十个,再加上老人、放假的半大孩子等辅助劳力,要有一百来人出工。一到收秋种麦季节,准备种麦子的地有一百多亩,要耕、耙一遍,必须靠畜力完成,这是一年里,牛马们最忙最累的时候。其他一些本是牲口的活计,如拉车、播种、打场拉磂砫(读liuzhu,石磙子),现在又要由人代劳了。
    场院里堆着发酵好的粗肥,在早晨的阳光里冒着热气。这是队里直接积的肥,主要是沤好的麦秸和牲口粪便,分量不重,装车的活不累,用四个齿的粪叉,把粪铲起装到车上。
    有个惯例,谁装、卸车,回来空车的时候就可以压车,当时的胶轮大车重心靠前,以便于套牲口。人拉车需要重心靠后,为的是驾辕人省些力气,在车上装东西要注意这个区别。但空车的时候就需要在车尾坐上两个人来改变重心,谓之压车。压车是个美差,可以享受别人拉车自己坐车的优越感,正好跟装、卸车的活搭配在一块。所以装、卸车的活一般有人抢着做。
    不一会儿,车装好了,人也到齐了,说说笑笑拉起大车就上了路。一个壮实男人驾辕,他左右两个男人傍辕。车辕前端拴“搭腰”(套牲口搭在牲口背上的宽带)的位置,绑上一根四尺长拳头粗细的木杠子,驾辕、傍辕的人用手攀住这个杠子。一般路上并不费力,只是在上下坡道或转弯时,掌握好平衡就行了。前面两根七、八米长的粗绳,每根绳有四、五个男女牵着,拉车的人数并不固定,人少的时候七、八个人能拉,人多的时候二十来个人也一样走,总之你只要出工,就有活可干。
    三、四里的路程,二十来分钟就到了准备种麦子的地里。这里传统的种植方式是“两年三熟”,即两年一个种植周期,收获三茬庄稼。春天下种高梁、谷子,秋天成熟早,收割后,种上小麦;小麦在地里越冬,第二年夏季,收割小麦种夏玉米;到秋季夏玉米成熟晚,不再播种小麦,等第二年春季再播种高梁、谷子等春庄稼。至此一个种植周期完成。棉花、红薯一年一熟,每年春季播种,秋季收获。
    这是一块割了谷子的地,满地谷茬还没有翻耕。车一进地,地暄车轮下陷,所有拉车人必须使足了力气往前拉,走一截开始卸车。两个装车人放下拉车绳子,一个人拿起三齿镐往下刨,另一个人用铁锨往下铲。卸完一堆继续往前拉,卸车的两个人就不回前面拉绳子了 ,就近在后面推,走上二十来米继续卸。上一堆卸的是车前端,这次卸车后尾,要尽量保持车重心平衡。一车粪要这样卸成五、六堆。
    耕地前,地里要布满这样一行行的粪堆,再用铁锨撒匀,翻耕到土里,做为小麦的底肥。那时候,化肥还少,主要以粗肥当家。
    卸完车,装、卸车的两人坐上车尾,卷支旱烟点火抽上。回程是“盼家路”,拉车人一路小跑,瞬时到家,把车停在队部,各人回家洗脸吃早饭。
    整劳力一个早晨的劳动记两分工,年终决算时,工值大概五角左右,两分工就是一角钱,能买五盒火柴。

    
    早饭
    放下拉车大绳,三旦跟着两个姐回家。拉车出了满身汗,三旦早渴了,进院子直奔窗台下的一口大水瓮。掀开高粱秸编的瓮盖,半瓮水上飘着个水瓢。这种水瓢几乎家家都用,是用自家产的葫芦,晾干后,从中间用锯一解两半,掏去瓤、籽,就成为两只水瓢。因为它在水里不沉,舀完水随手扔回瓮里就行了。有句俗语说“比着葫芦画瓢”,俺总觉得有误,应该是“比着瓢画葫芦”,一个葫芦圆不溜秋的怎么比?那瓢却有一个平面,把瓢扣在纸上,沿周遭画下来,岂不就是一只葫芦?三旦舀起半瓢凉水,仰脖子灌了几大口,看看堂屋里早饭已经熟了,十来岁的妹妹在帮着娘喂猪。三旦爹还在生产队打谷场上,两个哥哥到自留地收玉米,也还没有回来。
    三旦拿起靠在瓮边的扁担--当地人叫“担杖”,挑起两只白铁水桶出了院门,到百米开外的砖井挑水。这冀中平原本是地下水丰沛的地区,上世纪六十年代以前,还没有机井浇地,地下水水位高,用扁担钩着桶就能打上水来。几年后的今天,得再往扁担上接段绳子了。一头钩着桶顺到井里,提着绳子晃悠几下,猛的一放,“咕咚”一声,感觉手里的绳子往下一沉:水桶打满了。然后一把一把“捯”上来。这提水“摆”桶很需要技术,没经验者,把桶晃悠半天,那桶就是不倒,顽固的浮在水面,稍不小心,桶还会脱离了钩子,掉到水底。因此还有一种专门工具,叫“捞梢钩”,(以前的水桶是木板砌的,此地叫“梢”)。这捞梢钩有大小十几个铁钩子联结在一起,栓上长绳,扔在水底慢慢摸,直到挂住了水桶,再慢慢提上来。井台上,经常有人在打捞掉到井里的水桶。



    三旦打满两桶水,颤悠悠挑回家。连挑两趟,水瓮还不太满,爹和两个哥都回来了,娘一边收拾饭桌,一边招呼众人吃饭。三旦放下扁担、水桶去洗脸。水瓮旁边地上放着碰掉了几块搪瓷的脸盆,半盆浑水早洗过了几张脸。村民有句俗话“碜水洗净手”,意思是再脏的水也能把手脸洗干净。三旦猫着腰洗几把脸,拽下晾衣铁丝上的粗布手巾,擦了手、脸,走到屋里吃饭。
    这里人们吃饭习惯用矮脚方桌,一尺来高,三尺多见方。冬天饭桌放在炕上,长辈人盘腿做在炕头,晚辈或在地下打横,或偏在炕沿;夏秋季节,饭桌或放在外间屋正中的地上,或放在院子的阴凉里。这时三旦一家人在外间屋,或坐或蹲在桌旁开吃了,留给三旦的空位上放着一只“蒲团”,是用麦秸编成的圆墩子。三旦坐下,先端起一碗给他晾着的绿豆汤,咕咚咕咚喝下两口,拿起棒子面饼子,就着熘茄子大口吃起来。
    庄稼人早饭是正餐,不能糊弄。这是一顿典型的本地农家饭:贴饼子、熘茄子、绿豆汤。柴灶上的七印大锅里,添水放绿豆,上边架篦子,码上切开的茄子,锅边再贴一圈棒子面饼子,盖上锅盖烧火,等茄子蒸软,饼子烙熟,绿豆也煮开了花。连菜带饭还有汤,一锅就都有了。饼子要用锅铲铲下来,装在高梁亭杆做的笸箩里上桌,装饼子也有讲究,要把饼子咯馇朝上,平铺在透气的笸箩里,为的是不让蒸汽把饼子咯馇偎软。棒子面饼子挨着锅的那个面,被热锅烙出酥脆的硬皮,这硬皮人称“咯馇”,嚼在嘴里好吃无比。茄子入盆绊上盐和蒜末,搅拌成泥。
    一家人都忙了一个早上,饿的前心贴后心了,此时都闷头大吃,只有最小的妹子吃饭挑剔,拨拉着熘茄子专拣没调成泥的茄块吃,人多菜少,菜里狠劲多放盐,只剩没调开的茄块还淡一些;吃饼子专揭咯馇吃,剩下没有了咯馇的饼子就归娘吃了。<br> 此时两只胆大的母鸡探头探脑,悄悄溜到屋里,啄地上的饽饽渣吃,也没人顾上往外轰它们了。
    
    
    收棒子
    棒子者,玉米也
    话说黑要吃过早饭,钟声已经响过一遍,提起板镐来到生产队的队部.队部还只有刚敲过钟的队长等三、两个人,问清楚了上午是到西沙洼收棒子,便不言声上了路.急人熟路,一会儿到了西沙洼本队的棒子地,径直走到地边,揽起最边上的几个棒子垄,扬起板镐就刨了起来,刨进去数米远便停了下来,扔了板镐,这叫占甲垄。卷支一半麻叶一半烟叶的旱烟点着抽上,仰面朝天的躺在了刚刨下来的棒子秸上。这冀中平原的秋季,气候已经凉爽,刚才着急出了一身热汗,现在伸懒腰躺平了,虽未在意那蓝天白云,几口烟雾吐出来,却已是神仙了
    黑要抽的这支烟叫地头烟。当时人们下地都是两条腿走路,难免路上稀稀拉拉,先到地头的占上甲垄,开始抽烟,慢慢的把后面的人等齐了,由队长发令再一齐动手。占甲垄,是此地方言,多人一起收割庄稼,每人占一定的宽度,收割下来的庄稼横放在地,甲垄的宽度要略大于庄稼放倒后的长度。众人依次排开,干活互不影响。
    黑要在集体干活一贯撒懒蹭滑,今天一反常态勤快起来,这里面是有文章的。原来集体种地跟如今单干种地有一点截然不同,单干种地管理精细,地边的庄稼通风采光好,长势茁壮;集体种地应了当地的一句俗语--“十边九稀”,是说地边上的庄稼稀,且黄弱矮小。皆因管理粗放,施肥不到边浇地不到头之故。刨边垄上的棒子要比刨里面的省许多力气,黑要这人专门留意这些,今天一反常态早早来到地里,就是要抢先占着边上的甲垄
    人陆续到齐,刨了起来,满地板镐飞舞,只听一片咔喳、咔喳声,很是热闹。这刨棒子很有学问,只听这咔喳声便知道这是刨队里的棒子,刨自留地的棒子不会有这样的声音。刨棒子用板镐,一尺半长的镐柄,一只手握着,高举过头,靠惯性落下来,力量很大。刨自留地的棒子,要一镐入地,用力一撬,一棵棒子连根刨起,带下一块土坨,左手提着棒子秸,右手用板镐背连敲土坨,磕打干净再把棒子秸放下;刨队里的棒子就不这样了,板镐不能入土,齐着地皮把棒子秸砍下来,不能带上多少土,省去了一撬、几磕打的动作,板镐可以连续飞舞,一气砍下数棵用左手攥着,手里满了再一并放下,速度要比自留地的刨法快若干倍。只有等土地翻耕过以后,才能看出究竟,耕过的队里的棒子地,土坨连着土坨,一个土坨就是一个棒子茬,且不说打耙的困难,致命的是造成麦苗的缺苗断茏。开始是黑要等少数人用这种刨法,他们省了许多力气,当时还发现不了什么差别,慢慢人们就都采用了这种“先进”工作法,队长亦无可奈何了。
    近晌午,黑要和手脚快的几个人已经刨到地的另一头了,或坐或躺,男人 抽烟,女人嚼甜棒,甜棒就是没有结果实的玉米秸,其汁甘甜无比,赛甘蔗。休息一阵,回头看看还有几个体弱的离地头还有几十米的距离,队长发话了,来来来,再动动手,接接他们,都到了头就收工,于是人们七手八脚的帮后面的几个人刨,一会儿功夫,都到了地头,收拾板镐、拎起脱下的衣服,走上回家的路。这时黑要也从没有刨倒的棒子地里钻出来了,边走边整理裤子,做出刚方便过的样子,众人也不以为意,黑要是从不帮别人的,每到这个时候,他的屎就来了,蹲到别处不出来,一直到大伙把活做完。 刨倒的棒子一溜一溜的排着,铺满一地。再由老人、孩子等辅助劳力,把棒子穗包下来,黄灿灿的堆成大堆。队长亲自过秤,会计算帐,就地把刚收获的棒子分给了各家各户。这是全队社员最喜悦的时刻。
    工分
    

    吃罢晚饭,还有一项活动,每家至少要出一名代表,到队部记工,由记工员把每人当天的劳动记录在记工本或表上。
    队部在一个没有围墙的大院里,占地五、六亩,北面一溜十几间矮房,有饲养棚、库房、草料房等,南半部是几个巨大的猪圈,里面没有养猪,只是用来积肥。饲养棚是三大间相连的屋子,两头的两间养牲口,中间是饲养员的宿舍兼生产队办公室。三间屋子分别有门洞通院子,三个门洞都没有门扇,冬季吊草帘子保温,其他三季大敞着。宿舍与畜舍用贯穿南北的两个牲口槽隔开,饲养员在宿舍就可以给牲口添加草料,宿舍靠北墙的中间,是一铺土炕,上面铺着光席,放着油脂麻花的被卷。土炕有极大的灶门,用来冬季烧火取暖,这炕总是烧的烫烫的,招来满炕闲人。屋顶、四壁被烟熏的油黑瓦亮。空气里永远弥漫着一股怪味。细品,应该有牲口粪尿味、抽过的旱烟味、人体的汗液味、烟熏火燎味等等。这种混合气味,除了生产队的牲口棚,哪里也不会再有。你别说,闻惯了还怪亲切的。生产队开会、记工、闲聚都在这间屋子,一年四季这里总是热热闹闹。
    




    队部没有桌子。记工员记工,冬季是趴在饲养员宿舍的热炕上,其他季节是趴在院里停着的大车上。记工员是兼职的,白天跟大伙一块出工,晚上记工,每天补助两分工(0。2个工)。每到晚饭后,记工的地方总是围起一簇人头,中间是一盏昏黄的油灯。
    原来记工用的是记工本,本子由社员本人自己保管,由记工员登录。后来发现有人私自涂改,甚至模仿记工员的笔迹自己填写,把家人没有出工的时段记成出工。后来就改用记工表,全队的劳力统一用一张或两张大表,记工表由记工员保管,避免了上述漏洞。但蒙混工分的事情却不能完全杜绝。按要求,记工只记当天的出工,事实上大家都难免哪天晚上有事耽误了,只能第二天甚至第三天一总记。隔了天,难免就有记忆错误,把没有出工记成出工,难免有人故意多记工。有那么几个人蒙混工分出了名,一般的人记工自己说多少,记工员就记多少,唯独这几个人,记工员特别留意,有时就要盘问盘问,好在这几个人脸皮略厚些,即使盘问漏了底,脸也不会红。

    工分一个月一合计,年终总计。做为决算分红和分粮食、烧柴的依据。

    年终决算由会计来做,会计也是兼职,没有帐可算的时候也参加生产劳动。大体算法是:先算出全年的总收入,就是把当年生产出来的粮食、棉花、柴草统统折合成钱,价格是国家统一规定的,各项折款加在一起就是全队的总收入。总收入除以总工分,得数就是当年的工值,假如说总收入是5000元,总出工10000个,那么工值就是5角。
    帐还要算到每个农户头上,也是先算出本户的总工分,总工分乘上工值就是这户的总收入,这个总收入是资金形式的,要减去本户分到的实物折款,剩下的钱数就是分红了。
    不是每户都能分红。劳力少的户,出的工也少,他的总收入小于分到的实物折款,他就要给生产队缴钱。为什么出现这种情况?原来分实物不完全根据工分来分,而是主要按人口分,工分只占一定的比例,一般为人七成劳三成,也有人八劳二的。实物分配中,人头占了较大比例,由此保障了劳力少的户的生活必须。确定这个实物分配的人劳比例,一般会成为分红户跟缴钱户矛盾的焦点。
    往往决算做出来了,也不能完全兑现,缴钱户的钱不会顺顺当当的拿出来。有家庭成员在外面上班挣工资的户,还能拿出一些,纯农业户没有现金收入,他用什么拿?好在那时没有强制缴钱这一说,拿不出钱来,欠着就是了,等孩子们长大挣了工分再还。缴钱户缴不上钱来,分红户也就只能分个数回去了。
    吃的变迁 1
    

    用了这个题目,就不得不从1958年的吃食堂说起。“食堂”这个词,最早是从一群聊天的妇女嘴里听到,大意是说,要吃食堂了,不用刷锅做饭了。话里流露的是新奇、盼望。
    最初的食堂的确给人们带来了兴奋、满足,食堂的饭敞口吃,几百口子人挤在一个大院里,边吃边聊,很有意思。
    一般午饭吃干的,多是棒子面或高梁面窝窝头,盛一个大笸箩里,抬出来放在院子当中,两只水桶里盛菜汤也放在一旁,吃多少拿多少。有几分象今天的吃自助餐,个个吃的肚皮鼓鼓的。晚饭喝粥,还有熘山药,就是蒸的稀软的红薯。晚饭开的晚,黑暗中弥漫着棒子面粥的香味,院子里一大片蹲着的黑糊糊的人影,很远就能听到混成一片的“唏溜”声。粥烫人急,喝起来要有些技巧,手捧大海碗,连筷子都不用,嘴在碗沿转圈喝,准确说应该叫吸,把嘴嘬起来,连空气带粥一起吸进嘴里,因此发出响亮的“唏溜、唏溜”声。挨着碗沿的粥凉的快,温度略低一些,吸进的空气也起着冷却的作用,这样就能吃的快一些,吃伙饭,速度是很重要的。孩子们故意把嘴嘬的更小,吸成“吱--吱--”响声,一时间声震夜空。
    吃饱了,临走再拿几块熘山药,边走边吃,孩子们吃几嘴不吃了,一甩手扔到房顶上,更有好玩的,使巧劲把山药摔在墙上,名曰摔蘑菇。只是到了第二年,吃不饱了,又到房上把晒干的熘山药拣下来,摔在墙上的山药也用棍子捅下来,重新吃它。这东西坚硬无比,只能下死劲啃,掉了牙的老人、才长牙的孩子咬不动。这无意之中却发明了一种山药的新吃法。若干年后,山药熘多了吃不完,切成滚刀块,放在窗台上晾干,存起来,没事的时候拿一块慢慢啃。其味甘甜醇厚,竟成为极具特色的美食,前几年还有人家把这美食作礼品,送城里的亲朋。还有精明的企业,批量生产这种“山药筋”,装入精美的塑料袋子,卖大价钱。这都是后话。
    农忙时节,晚饭后还要干活,这是大跃进的年代。干完活夜深了,肚子也叫了,因此还有一顿夜宵,这夜宵只有干夜活的劳力吃,老人、孩子早睡下了,没有份。某个时段夜宵总吃豆腐脑。当地有高梁间作黄豆的传统,黄豆熟了收获不及时,豆荚暴开,豆子掉在了地上,一场雨过后,地上的黄豆泡胀了。发动小学、幼儿园的孩子们把胀了的黄豆捡回来,队里现成有歇业的卖豆腐脑的手艺人,把泡胀的黄豆磨浆做成豆腐脑。孩子们大多没吃过这美食,听大人讲起来,馋的流口水。当然,真要坚持吃的话也不一定不让吃,只是孩子们都难熬夜晚的困乏,早早就躺在炕上不动了。
    1958年风调雨顺,地里的草长了多半人高,凡草长的好的年头都是好年景。可是1958年的收成并不好,青年人大都上了水库工地,在家的人个个磨洋工(怠工),尽管墙上的标语尽是“鏖战”、“夜战”“多快好省”的字眼,劳动效率还是奇低,庄稼大都被草“吃”了,收秋又是丢三落四,到了冬天,地里还有没有收获完的庄稼。不清楚当年的公粮究竟缴多少,反正装到仓库里的粮食太少了。加上食堂管理粗放,泼洒浪费比比皆是。因此,在食堂里敞口海吃的情景,维持了不足一年时间,就一去不复返了。
    吃的变迁(2)
    

    生产队的食堂好景不长。从敞口吃改成了定量吃,开始每顿三个窝头到每顿两个窝头,后来竟只给一个,这是成年人的定量。五、六岁的孩子给“三分”窝头。后来上学学分数理解的特别快,老师一讲到十分之三,马上想到了当年的“三分”窝头。吃定量可以把饭打回家里来吃 。孩子三嘴两嘴三分窝头就进去了,眼睛眨巴眨巴的望着大人手里舍不得下咽的窝头,大人只有掰下一块递给孩子。
    当年人们的饭量都特别大,小伙子一顿吃四、五个窝头是正常,七、八个也能吃下去。有菜汤、咸菜佐饭就是奢侈了,多数时候都是干吃窝头喝凉水。没有菜的参与,对窝头的味道体会的更清晰、更深刻,那棒子面的窝头越嚼越香,回味无穷。只是人身体的营养来源只有主食一种渠道了。
    吃不饱了,打饭就成了人们一天当中最为期盼的事情,一群光屁股的孩子,吃完早饭,就拿着“芊子”(芊,读做qian.芊子是一种用高梁楟杆编成的笸箩,当地人专门用来盛饽饽),到食堂打中午饭 ,把芊子放在地上代替人排队,每天上午,食堂门口一条用芊子排成的长长的队伍 ,成了一大景观。
    渐渐窝头没有了,改吃“淀粉”。此淀粉非彼淀粉,是用山药蔓或棒子核等为原料做成的 ,不知哪位高人借用了这美好的名字,反正不是农民,那时候的农民,还没有人知道淀粉是什么东西。做法不复杂,把原料烘干碾碎,用粗罗筛过,掺上少许棒子面做黏合剂,合成面团后还是太松散,捏不成窝头,只能两手团一团,弄成圆不圆扁不扁黑不溜秋 的东西,上锅蒸熟即可。这东西吃在嘴里满嘴是渣,一股浓浓的中药味,难以下咽。几种淀粉中,山药蔓做的还略微好吃一些,除了中药味以外,竟略有一丝甜味。每顿饭两个淀粉团,搭配两个熘山药,山药成了佐饭的菜,吃一口淀粉,再吃一口山药送下去。讲究一些的人家,把淀粉团打回家以后,搓碎,上锅烙干,这样吃起来中药味略淡一些,还有酥脆的感觉。
    挨饿的滋味最不好受“吃”成了人们生活中唯一追求的目标,凡是能入嘴的东西,都往嘴里塞。一开春,耕地翻出上年落下的山药,虽然一冻一化已经变了质,味道苦,颜色黑,但擦擦土就吃进嘴里。野菜长出来了,孩子们整天拿着口袋在地里转悠,寻觅簇簇柳、面条棵、青椒菜,野菜不能生吃(苣苣菜又叫苦菜,可以生吃,但不能代替主食),要拿回家里,用开水煮熟,放些盐,就是一顿美食。秋天,地里可吃的东西太丰富了,生山药、生棒子、生北瓜、生西葫芦、生茄子、生萝卜等等等等,其中,生山药、生茄子最为好吃,后来能吃饱了,偶尔还弄两个尝尝鲜,生茄子就大葱,是难得的佳肴。秋天的庄稼地,是饥饿人群的天堂。煞秋毕后,能吃的东西越来越少,一群妇女在场院打棒子,抓起一把生棒子粒捂在嘴里,个崩个崩地嚼。冬天,一群孩子,用铁丝穿着白菜疙瘩(白菜的根茎)在火上烧,烧熟一层啃一层。人们逮住麻雀烧麻雀,逮住老鼠烧老鼠,这是真正的美味。
    人们闲聊的话题只剩下一个,就是“吃”。某人讲起前一天,裤腿里装了一根萝卜,(上些年纪的妇女时兴把裤腿脚扎起来)偷偷带回家,村口有“护秋团”,凡回家的人都要搜身,此萝卜竟没有被搜出来,晚上用半锅水煮萝卜片,一家人每人一大碗,连汤带水吃了个不亦乐乎,讲的人津津乐道,听的人满脸的羡慕。当年,不肯偷吃食的人极少。后来学《雷锋日记》,有一句名言大意是说,一个人吃饭是为了活着,而人活着决不是为了吃饭,当时还纳闷,人活着不为了吃饭还能为什么?
    故事发生在1959年到1960年,后来,人们“胖”、瘦反差极大,瘦者骨瘦如柴,孩子们两条细腿支着一个大肚子,再往上是长长的脖子挑起一个大脑袋;胖者胖的眼睛只剩下一条缝,其实不是胖,是极度营养不良导致的浮肿,胖胖的脸上,一按一个坑。一老汉蹲在地上,黄水顺着又亮又粗的小腿往下流。年老体弱者,大部分没有闯过来,埋死人经常发生,用家里装衣服被褥的躺柜装起来,几个人抬出去埋了就完了。没有鞭炮,没有唢呐,少有哭声,也没有几个送殡、看热闹的。从1958年到1960年,出生的孩子也极少。即使出生了,一般也活不下来,生了孩子的女人都没有奶水。例外当然也有,一个本家弟弟,生下来是家人用熘山药抹到嘴里喂活了,如今也四十大几岁了,竟胖的象水桶,并且是真胖,不是浮肿。
    有一点题外话不得不说,吃了集体食堂,生产队长的权力从生产领域扩展到了生活领域,因此又多了一项管理措施,但凡哪家人,有不服从劳动分配、或逃工、或怠工、或偷食、或不明原因惹了队长不高兴,立即惩罚--“卡饭”,就是不让一家人吃饭,这措施简单快捷有奇效,比后来的罚款甚至拘留还有效的多。

    熬到了1961年,生产队的食堂终于解散了,队长也被撤职了,这都是大快人心的事.人们把挨饿、受罪的原因都归结到队长头上,以前是敢怒不敢言,现在村里来了大学生工作组,组织社员开队长的批斗会.一个村子的人,低头不见抬头见,尽管恨的牙痒痒,多数人还是抹不开脸上台揭发批判,只有几个“不懂事”的年轻人上台,打了几个耳刮子,批斗会也就草草收了场。

    农户重新获得了在家做饭的权力,不过下锅的米面还是没有着落。找出早年压箱子底的几件旧衣裳,拿出没有多少实用价值的摆设如座钟、瓷瓶,甚至连还要使用的躺柜、鬼头车(一种独轮手推车),都拿出去换了粮食。换粮食要出去十几里,到安平、饶阳一带的村子去换。前几年那里折腾的轻一些,老百姓家里还有些粮食。能换回粗粮吃的人家,都是早年间比较殷实的人家,还能找出有人要的家什。家徒四壁的人家, 只有拉起讨饭棍 讨饭去了。也是到安平、饶阳一带去要。讨饭也有讲究,到了人家院里,不能进屋,不管主人年岁大小,都是一句话:大叔、大婶可怜可怜我给口吃的吧,救救命吧。主人大都掰下一块饽饽递出来,嘴里嘟哝着,又是某县的吧,真是遭罪啊.也有心眼特别好的,看着来人可怜,竟把家里的剩饭统统端出来,让讨饭者饱餐一顿.这会让讨饭者大为感激,给家人,给乡亲们好好讲上一阵子。一般一天也能讨到小半口袋儿碎饽饽,拿回家里,就是一家人的口粮,那个时代的人,有过讨饭经历的不在少数。
    吃的变迁 三
    这个时期,最考验主妇持家的水平,换回来的粗粮,讨回来的饽饽,如何搭配上菜汤,掺上野菜,总得让家人吃个肚子圆,顿顿能让家人吃圆肚子的主妇就是好主妇。人但凡被逼急了就能“创新”.又一种新的饭食创造出来了,名曰“苦类”(发此音,找不到恰当的字),就是用树叶或野菜、或蔬菜、或泡开的干菜,切碎掺少许棒子面,加盐,加少许水拌匀,上锅蒸熟,再用辣椒或蒜泥调味,做主食吃,味道很是不错.到了现在,上些年纪的人,偶尔还会做一顿解解馋,只是调味品里多了花椒油、辣椒油。去年,某一得了绝症的老人,孩子们问想吃什么,答曰:“苦类”。--晚饭还是喝粥,棒子面就是这么点,只有多添水,粥越来越稀,人的肚量却越来越大.大人、孩子都是三碗、五碗的喝,喝完粥,孩子们用手搂着圆圆的大肚子蹭出家门,脸上是无限的幸福。 <br> 吃饱了,可就是不抗时候,两泡尿下去,肚子又瘪了。人们还是整天寻觅填肚子的东西,逮老鼠、抓麻雀、捋树叶,挖野菜,凡能入嘴的东西都往家收拾。有两个小故事:某日,一壮年汉子,看见一只母鸡叼着一个没有发育起来的小山药,也就一两寸长吧,吞下半截露着半截,汉子如获至宝,把母鸡从前街撵到后街,鸡跑不动了,人也跑不动了,按住鸡,从鸡嘴里拽出那个侏儒山药,擦也不擦,直接就填到了嘴里,这条小山药的营养远远不能补充撵鸡消耗的能量。其二:众人在一起锄玉米,张三突然发现一直青蛙,拿着锄就追,旁边的李四也跟着追,李四手快,一锄把青蛙打死,为争这只青蛙,二人发生争执,差点动起手来,在众人调解下,把青蛙从中间一拧两截,李四尖头,要了肉多的大腿,张三憨厚,要了头、肚,下工拿回家,放盐水煮,吃肉、嚼骨头、带喝汤。

    今天老家来人,是一位大我几岁的老兄,看了《吃的变迁》的前两部分,唏嘘不已,顺嘴讲了上面的两个不是故事的故事,现趸现卖,写了出来,与大家共享。

    在解决吃饭的问题上,自留地功不可没.食堂解散不久,就给农民分了自留地,每人不足一分,别小看这一分地,当时所有先进的农业技术,化肥、农药、机井浇水的增产作用,首先是在自留地得到充分发挥.一年两熟的种植模式也是从自留地开始的,每年一季小麦一季玉米。(这里传统的种植模式是三年两熟),当时自留地的亩产能达到1200斤左右,集体耕地的亩产量也就是二、三百斤.人们尝到了甜头,于是在规定的数量之外,偷偷的加大自留地的数量,今天分一角“鸡刨地”,明日又划一溜“猪拱地”,原来村子边缘的散碎地块,鸡刨猪拱,都长不成庄稼,一旦分为自留地就成了高产田。到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每人名下的自留地达到了0。3亩左右,至此,人们才算真正吃上了饱饭。
    1962年以后,经济得到了初步恢复,但饿肚子的阴影依然笼罩着人们。主妇们不得不精打细算,扳着手指头过日子,每个月吃多少粮食,每一天吃多少粮食,要把仅有的粮食吃到次年新庄稼收获。一句俚语说,“穷汉子就怕闰月年”--农历闰月年是十三个月,要多一个月的吃食。当时典型的食谱是,早晨喝山药粥,--棒子面粥里煮上山药,为的是不吃干粮,中午吃一顿有干、有稀的主食,晚上又是稀的,条件好一点的人家,晚上可以吃上一顿白面做的稀面条。干粮多是窝窝头、贴饼子,这两样都是用粗粮做,有高梁面、棒子面、山药干面等等,以棒子面为主体.贴饼子与窝窝头在口味上无太大区别,贴饼子是在锅的上沿贴上一圈,锅的下部或同时熬汤或熘上山药,连蒸带烙,熟了有一层酱红酥脆的咯咋,口味略好,贴饼子的不足是每锅做出的饼子数量较少,人口多的家庭不够吃。窝窝头每锅蒸的数量多,人多吃伙饭时还可以用多层的笼屉,效率高的多,窝窝头的形状如其名字,似圆形的金字塔,上尖下大,中间还有一个暗孔--容易蒸透。捏窝窝头很有意思,左手五指与右手四指配合,围起来做圆锥体状,右手拇指伸在圆锥体的正中间,形成一个活动的模板。面团在“模板”内团转几下,九个指头的圆锥体塑就窝窝头的外形,右手拇指扩展出当中的暗孔。手巧的主妇捏出的窝窝头,孔大壁薄,外形秀气,好看好吃。
    中国的一位伟人,曾有名言:忙时吃干,闲时吃稀;中午吃干,早晚吃稀。可惜绝大多数农妇并不知道伟人的指示,她们这样做,完全是与伟人不谋而合。应该说,这些农妇们也是可称伟大。
    到上世纪七十年代,粮食基本够吃了。比较富裕的家庭,过年可以杀一头自己养的猪,拿到集市上卖一部分,一家人再足吃两顿,剩下的就腌制成腊肉,存起来,等收麦子的时节或偶尔来了亲戚,拿出一块,或炒菜或熬菜。日子稍差一些的人家,会把养的猪卖掉,拿出一小部分钱,到集市上买回两“刀”猪肉,一“刀”大约六、七斤,每斤猪肉的价格一块钱左右。那时买肉,肥肉最好也最贵,瘦肉便宜,头蹄杂碎不值钱,跟现在行情价码正好相反。
    无论穷富,(那时的穷富差别不大)家家腊月二十几都要煮一锅肉,一家人放开肚皮吃,把一年未见腥荤的缺憾一次补上。有特能吃肉者,用筷子插上三、四寸见方的大肉块,转圈啃,一顿饭连馒头都不吃,煮肉这天才是真正的节日。吃剩下的肉捞出装盆,以后熬肉菜用。这里的风俗是大年初一早饭吃饺子,中午熬肉菜。诸位对饺子都熟悉,不做介绍,单说中午的熬肉菜,用煮肉的肉汤,加白菜、粉条、豆腐、干蘑菇,还有切成片的熟猪肉,熬上一大锅,一家人敞开吃也不会吃完。剩下的肉菜更是好东西,以后每天再添加白菜继续熬,继续吃,只是光加白菜不再加肉,有的人家,大年初一的剩菜能接上正月十五新的熬肉菜。正月十五是小年,还有一顿类似的熬肉菜,质量略差一些,吃的模式也是一样的,剩一回添加一回白菜,吃到最后,寡淡之极,跟素菜已无多大区别。正好跟日常的饭食做到了平滑接轨。
    山药
    在过去的年月,山药在人们生活中扮演了极为重要的角色,不得不单独成篇。
    查资料得知,山药原名红薯,还有白薯、番薯、山芋之称。原产于中美洲南部的热带、亚热带地区,大概十四、十五世纪传入我国。不知何时传入本地。本地的山药分两季种植,春季种植的叫春山药,收割小麦后种植的叫夏山药。夏山药收获后,入窖保存,第二年早春,挑出块头匀称、无瘢无病的山药,植入特制的苗圃,俗称山药炕,培育出秧苗。小满季节开始移栽到大田。过了麦收,春山药的秧蔓已经爬满了地,把较长的秧蔓剪下来,裁成一尺来长的段,扦插到翻耕起垄的麦茬地。至此,一个循环完成。春山药的种薯来自夏山药,夏山药的秧苗又来自春山药,如此相互依存,不可或缺。山药产量极高,当时每亩可产两、三千斤,晒成山药干后也有大几百斤,因此在粮食短缺的年代得到了广泛种植,在人们的食物构成中占了不下三成的比例。
    春山药块大,含淀粉量高,水分少,一般收获后立即擦片晒干,做为粗粮食用。可烙饼、蒸窝窝头、擀面条、压饸喇,包饺子。有的人家,把刚出锅的山药面窝窝头,上碾子碾压成薄薄的大片,再切成细丝,佐以盐、醋、蒜,成为一种口味独特的美食。还有巧妇,用和好的白面团包住山药面团,擀成包皮面条,或吃凉面、或打卤面、或炸酱面。这种面条,粗看与白面条无异,细看中间多一条褐色的线,吃在口里,有白面的滑爽,还有山药面的筋道,只是总有几分山药干特有的微苦味。近几年,还有小贩在集市上卖这种包皮面条,开水煮熟,出锅用凉水过一下,浇上卤汁、醋、蒜泥、花椒油,竟招来不少怀旧的老人和猎奇的青年。后来还有人家把春山药做出淀粉,并加工成粉条,或自吃、或出售。
    夏山药一般直接食用,收获后要入窖保存,随吃随往外拿,农户窖存山药,温度、湿度不好掌握,经常出现烂山药的现象,只得随烂随吃,把烂的部分削去,剩下好的部分照样吃下,少数精细人家,保管的很好,能吃到第二年的麦收,到了那时节,山药就成了稀罕物。山药最普遍的吃法是熘着吃,把山药洗净码在大锅里,加少许水,盖严实,先大火后小火,停火再焖一会儿。待山药稀软后出锅。往往山药出锅后,锅内剩下些许的浓汤,此汤含糖极多,甘甜无比,俗称“山药油”,每到熘山药出锅的时候,孩子们守在一旁不肯离去,专等吃那点山药油。还有生产队的副业作坊,生产“千穗谷”(一种当地种植量极小的谷类)糖。把千穗谷上热锅爆成米花,以专门熬制的山药油做黏合剂,压制成型,切为小块出售。
    熬山药粥也是当时一种普遍的饭食,已经叙述过不再赘叙。山药还有一种特殊的吃法,直接用火烧熟,一般做为野炊,在家少用。在平地挖沟,沟宽略小于山药块的长度,挑细长的山药块,架在沟沿,平铺一层,下面沟里烧火,烧一会儿翻个,再烧,最后把山药填进沟里,埋入火灰焖熟。烧山药,皮焦瓤软,热烫甘甜,在诸多吃法中最为好吃,如今城市中的烤红薯是否由此而来?烧山药需要经验丰富的人来烧,掌握火候极为关键,弄不好不是烧糊就是熟不透,并且每次加工量很小,时间很长,特费烧柴,因此没有普及,当年也只有从事看守庄稼、浇地等闲散活计的人,在地里摆弄此物。
    山药吃多了,胃要泛酸,疼痛难忍,后来人们发现,山药跟白菜搭配吃可避免此病。因此,熘山药熬白菜又成为当时普遍流行的一组饭食。多吃山药也有妙处,解大便时爽滑无比,痛快异常,拉山药屎竟是一种享受。医药专家失职,至今没有把山药列为治疗便秘的药物。
    到粮食够吃以后,山药成了喂猪的饲料。熘山药加水,搅拌成泥,掺上磨碎的秸秆、干草,喂猪既适口又长膘。只是有些可惜了了。
    土地承包以后,粮食产量大增。小麦成为主要粮食品种,粗粮已很少食用,养猪日渐专业化,不再以山药为饲料。山药逐渐退出人们的生活。至今只有少量种植,卖给城市里烤红薯的小贩,山药的身价也高了,成了换钱花的经济作物。
    供销社
    

    村里唯一的商业机构就是供销合作社,人们习惯上叫供销社,全村人要花钱买的日用品,大部分来自于此处。供销社坐落在村子中央的东西大街上,一溜四间临街的房子,坐北朝南,西头三间打通做门市,东头一间隔出来做售货员的宿舍。门市正中临街开门,进的门来,只见从西到东一条凹字型的柜台把屋子分为两部份,南半部凹字型中间挖出的那一块,是顾客活动的地方,面积较小,其余大部分是售货区,紧靠西、北、东三面墙是直到屋顶的货架子,摆满了商品,柜台是砖砌的,下面空心,开口朝北,柜台里面也堆满了货物,只是这里面的货物,顾客从外面是看不见的,不象现在的玻璃柜台,里面的东西可一览无余。售货员在柜台与货架子之间的过道中来回忙活。
    东墙的货架子上是布匹,有十余种,都卷成卷竖着摆放;北墙的货架子被正中的一个穿堂门一分为二,东边是肥皂牙膏日用百货,西边是烟酒糖茶;西墙是五金文具。穿堂门外面是一个小后院,堆着锅碗、盆罐等粗笨之物。
    柜台的西北拐角处,上面摆一个黑色酒坛子,旁边摆一黑色小碗,碗里立着个一两的酒提(量酒的容器),坛子里装着一块钱一斤的散白酒,偶尔会有一两个常客,来了靠在酒坛处的柜台上,售货员默契的走过来问:一两?来人点头,售货员从坛子里打出一提酒,倒在小黑碗里,来人一饮而尽,用袖子擦擦嘴,掏出一毛的票子仍在柜台上,转身而去。旁人会用鄙夷的眼光斜视这一过程,喝酒人是不过日子的光棍,搜罗两个小钱都换做了酒喝。
    纸烟是从几分钱到一角多钱一盒的“丰收”、“前哨”之类的抵挡货,最好的“佳宾”烟,两角五分一盒,佳宾烟不摆在货架上,而是放在柜台下面,来了关系好的熟客,售货员才会从下面拿出一盒来。抽烟卷的只有大队的干部、小学校的老师,平常人家统统抽旱烟,只是招待客人,或求人办事才舍得买上一盒。瓶装的白酒只有一、两种,价钱也就一块多一瓶,没有超过两块钱的酒,一般没有人买瓶装酒,只有讲究一些的人家办红、白事(红事是结婚,白事是丧事),才买上三、两瓶,人们忽略了酒的牌子,统称之为“原瓶”,这已经是很体面了。
    其实烟酒是当年排在消费最后的奢侈品,非花钱买不可的物品不是很多,凡能找到不花钱的替代品,一般就省下了。比如肥皂,可用柴灰淋水洗衣裳,很少用肥皂;还有毛巾,俗称“羊肚手巾”,人们只是用来下地包头,擦脸擦手是用裁开的粗布。酱油、米醋亦是可有可无。
    盐、煤油、火柴、纸张是必不可少的。
    大粒的海盐几分钱一斤,一块钱能买大半簸箕,上碾子碾碎,装入盐罐,一家人可吃上几个月。当时很少有其他调味品,饭菜只好多放盐,唯一不打算盘敞开吃的恐怕也只有食盐了。
    煤油四角钱一斤,用较大的玻璃瓶子装,一小截高梁秸塞口,瓶颈拴一段细绳挽的套子,打油路上手提着方便。煤油只是点灯照明用,庄稼人晚饭吃的晚,需要照明,农妇晚上要做针线活需要照明,孩子写作业需要照明,来街坊聊天也需要照明,除做针线,写作业要把灯挑的明亮一些,其余的时候都是把油灯压到最小,如同黄豆粒一般,年轻人灯下看书要挨骂的,是浪费,一斤煤油节省着能点一个多月;文人说农民是:“日出而做,日落而息”,原来日落之后早早休息,是可以省下几个煤油钱的。
    火柴两角钱一包,一包十盒,每盒约一百根,(经常会有人数一数)是泊头产“泊头”牌的,火柴也要节省着用,下地抽旱烟,只有第一个抽烟的用火柴点着,其他人再抽,就凑过来“对火”,一根火柴可点燃几十支旱烟,晚上抽烟省事,在煤油灯上对火即可,抽烟人家的灯芯子上都有厚厚一层旱烟末子。前日看央视的电视剧,剧情发生在上世纪三十年代山西农村,主人公数次划火柴为父亲点旱烟锅,旁边却点着明晃晃的煤油灯,导演真是太缺少生活阅历了。
    小学生上学,只买一个印着方格的作文本,其他的本子都是买大张的白纸,裁成或64开或32开,用针线缀成学习本子,写满了一面,反过来写背面,两面都写满了,也舍不得用来擦屁股(擦屁股的用品更有意思,以后再专章叙述),抽旱烟的父兄早早就预定了,字纸卷了旱烟,最好的归宿。小瓶装兰黑墨水,一角多钱一瓶,一般只有生产队、小学校办公用,小学生花几分钱买一包专用染料,倒入瓶中,兑上热水就成墨水,写出字来,颜色比瓶装墨水还鲜艳,只是极容易退色。
    大人都忙,跑供销社买东西的大多是孩子,四、五岁的孩子就能买火柴、打煤油了,那个时候,售货员虽然面孔冷硬,却也童叟无欺,商品都明码标价,是至今值得怀念的地方。
    春节前一个多月,供销社就开始忙活起来,货架子上多了年货,干蘑菇干木耳、花椒大料、虾酱带鱼、蜡烛红纸,柜台前,整日熙熙攘攘,两个售货员也不再轮班,一人占在一头忙活。花布的品种也多了,这里有风俗,过年要给孩子做身新衣裳,肚子一旦吃饱了,这风俗自然就恢复了,男孩还无所谓,女孩子是必须要做的,到供销社买几尺花布,做个罩衫,大年初一起床,罩在穿了一冬天的旧棉袄上,焕然一新,孩子雀跃,大人满足。
    穿衣
    

    说穿衣要先从光屁股开始说起。困难时期,男孩子孩子从生下来到上学,夏天一直光屁股;女孩子也要三、四岁才找条裤子穿上;就是上了小学,男孩子在家也继续光屁股,上学了,把一条裤衩装在书包里,等走到学校门口再穿上。放了学,刚出学校门口,呐一声喊,又一齐把裤衩脱了,走在街上的是一群光屁股背书包的坏小子。孩子们夏天光屁股是很惬意的,也正好省下二尺布。
    天凉了,日子整齐一点的人家的孩子,开始穿上一层面一层里的夹衣,衣裳面还可能是新布,里子肯定是拆旧衣服的旧布了,旧布有旧布的好处,它柔软,挨着肉感觉舒服。孩子太多,日子凑合的人家,没有夹衣,天凉了也只有抗着,再冷抗不住了就穿棉裤、棉袄,有的孩子甚至连棉裤都没有,冬天光屁股穿一个大棉袄,走路就是跑,不跑了就蹲下,一蹲下大棉袄连腿带脚就都盖严实了。冬天熬过去,天一热,棉裤、棉袄一脱又是光屁股。
    说完了孩子说大人。夏天,男人和略上几岁年纪的女人都光膀子,那脊梁都是晒的黝黑黝黑的,在庄稼地里干活,大庄稼(高杆作物)的叶子很锋利,但划在这样的背膀上,如同碰上了铠甲。女人大多光膀子,乳房失去了神秘感,象两个瘪了的布袋吊在胸前,颜色晒的跟脊梁一样黑,竟淹没了乳头的乳晕。如今内衣广告上那大馒头似的乳房,在那个年月一对也见不到。就是这样的乳房,对自己的幼儿还是有吸引力的,女人坐在那里做针线,孩子随手揪起娘的乳房使劲的吮,却吮不出奶水,只能做了玩具。
    饿肚子的年月,衣裳基本用来御寒,遮羞功能减到了最低的限度,直到吃饱了饭,人们才想到衣裳装饰作用。
    这一带是产棉区,收获的棉花要交售给供销社,按政策每人可分几斤“自留棉”,用来解决穿衣问题,这是1962年以后的事情了。生产队有轧花坊,人们把自留的棉花拿去加工成“禳子”,在家里纺成线。当时的妇女都会用手摇纺车纺线,手巧的妇女纺出的线,又细又匀。纺线费时间,大多是晚上,半夜半夜的纺,点着小小的油灯。据说有巧妇,在纺车的锭子处插一只香火,不用点灯就能纺。线纺完了,求人织成布。村里有几户人家有脚蹬的织布机,织一匹粗布收两元钱的加工费,关系密切一些的不收钱,送个人情。粗布幅宽二尺多,厚厚的,略有些小疙瘩,做了新衣穿在身上有些刺痒,等洗过两水,疙瘩没有了,布丝里泛出一层绒毛,再穿上就舒服多了。洋布普及以后,还有村人用洗过的粗布做被子里、做褥单子,说这样的被窝冬天不凉。
    经常有摇着波浪鼓染布的外村人过来,收了白布,过几天再送回染成黑、兰两色的粗布,上年纪的人穿黑色,年轻人穿蓝色。春、夏,人们都是着或黑色或兰色的裤子,不染色的白褂子。下地、收工,一群人走在一起,倒也整齐好看。
    最初都是手工针线缝制,样式也简单,传统的便服,上衣的袖子跟前、后襟是一块整布裁下来,前面缀手工盘制的疙瘩纽扣。裤子的腰围尺寸特大,穿上以后,要把富裕的部分折叠起来,用一根布腰带扎上,--俗称捻腰库。有些上年纪的人,竟不用扎腰带,把折叠起的裤腰往下一卷,就固定住了。这样总有些不稳妥,有时肚子一收缩,裤子会自己掉下来。有一次,一对中年夫妻在街上搂着厮打,一群大人、孩子围观,那丈夫的捻腰裤子竟一下子脱到了脚上,身上嘟噜着的零件暴露无余,围观的妇女一哄而散,剩下的男人笑破了肚子,夫妻的战斗也因此停止。
    到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村里两个心灵手巧的妇女,无师自通的用起了缝纫机,为青年人加工三个口袋的制服褂子,带库袢、紧腰的制服库子。虽然布料还是以粗布为主,但毕竟是一次服装的革命。再往后华达呢、斜纹等洋布料逐渐走入生活,的确良、的卡等化纤布料也偶有出现,但兰粗布裤子、白粗布褂子的典型服装,到七十年代还是主流。
    自纺自织的粗布,远不如后来的化纤布料结实,所有的衣裳,穿到后来没有不打补丁的,肩部、肘部、臀部甚至要补丁罗补丁,这也成为当时的一景。
    兄弟、姐妹之间的衣裳可互穿,老大穿小了,老二穿,下来还有老三、老四继续穿。
    衣服实在不能穿了,洗净,拆成布片,拣结实一些的做为补丁继续缝在衣服上。剩下的刷成“夹纸”,即一层层旧布用糨糊沾在一起,有两毫米厚,沾在墙上晒干。夹纸是家做布鞋的主要原料,配上鞋面做鞋帮,数层叠在一起,衲成鞋底,鞋帮缀在鞋底上,一双千层底的布鞋就成了。那时没人买鞋穿,都是穿自做的布鞋,新媳妇过门,要给婆家的家庭成员每人做一双布鞋,以示恭谨,却也展示了自己针线活的手艺。布鞋穿烂了,街上来了收破烂的小贩,换成几枚钢针,又成了做针线活的工具。
    纺线、织布虽然费力费时,粗布 的价值实现的倒也充分,“粗布”若有思想,当含笑九泉了。


    穿衣 之二 四季衣裳

    


    有俗语说:“男人街上走,带着女人手”,是说男人的衣装整齐与否,反映出家里女人缝纫手艺甚至持家水平。这里的“男人”应该特指丈夫,其实全家人的形象又何尝不是取决于女主人一人呢。

    在1960年代之前,村里还没有缝纫机,几乎所有衣服、鞋帽、被褥的缝制,都是出于女人们的双手。一家人穿戴的衣物,剪裁缝纫,年轻时或有婆婆帮忙,家中女孩稍大,也可帮忙,但总体筹划,何人何时该添置何衣何鞋帽,预备何种原料,却是主妇一人操心。

    一个人四季衣服如果配置周全的话,入冬要有薄棉袄薄棉裤,天气再冷,要换厚棉袄厚棉裤,初春再换回薄棉衣,棉衣外面还应该有罩衣;春秋季节有夹衣,即一层里一层面的衣裳,夏季简单,有套单衣即可。就这几套衣裳,手工缝制又岂止千针万线?多数家庭,做不到如此周全,能替代的替代,夏天的单衣套上冬季的罩衣就替代了夹衣,薄棉衣也可省去,穿厚棉衣热了,可以少系两个扣子甚至敞怀不系扣子。简化到极端就是四季只有一件大棉袄,这只有极度困难家庭的小男孩才如此。

    妇女们要和男人一样下地参加队里的劳动,只有晚上点灯做针线,就是有事串门说话,手里也要衲着鞋底,妇女们所有零星时间几乎都用在做针线上,有的妇女,手指上的顶针从不摘下来,如戒指一般整天戴着。遇到阴天下雨,不能下地,才是做针线的好机会,可以在炕上摊开布料,从容的裁剪、缝纫,做些复杂的衣物。入冬天凉,冬衣尚未齐全,无奈之下不能再下地出工,在家整日整夜的突击,往往夜里一件棉衣做完,第二天一早便会穿在家人身上。

    有一户人家,生了台阶般的八个儿子,没有女儿,全家十口人的针线活靠女主人一双手完成。家人却一年四季衣帽整齐,冬天有棉,夏天有单,乡亲们无不称赞这女人能干,女人也常引以为自豪。岂不知女人为了全家人的穿衣,昼夜不下炕做针线,经常伴一盏油灯到天亮。自然少有时间参加队里的劳动,一日三餐也大多由男人和儿子们凑合着做。因整天捏针,右手拇指与食指的老茧竟鼓起来,成一疙瘩死肉。只是个中的辛苦,从不肯对外人讲起。

    此地的传统服装很简单。女人穿带大襟的上衣,扣子在一侧,跟旗袍是一样的,冬天的棉袄、夏天的褂子都如此。男人早年间也有穿这种大襟上衣的,因制作复杂,早早就被正中开口的上衣取代,到1960年代,只剩下四、五十岁以上的妇女还穿这种大襟上衣;下装却都一样,无论男女、冬夏,都穿捻腰大裤裆的裤子。有少数老年男人冬季穿棉袍,长可及膝,也是带大襟的,腰部束极粗极长的布腰带,干活时要把下摆提起来掖在腰带上。在早年,这应该是很讲究的打扮,但因穿了干活不方便,这棉袍早早就淘汰了。

    无论男女老幼,冬季只是一套棉袄棉裤。屋内没有炉火取暖,与外面温度相差无几,在屋内要穿这棉袄棉裤,下地干活也再无衣物可加。因此那棉衣的特点是极厚极大,棉袄长可遮臀,袖可藏手,捻腰棉裤更肥大,上遮胸口,腰可折叠。穿在身上,臃肿之极;尤其在肚子部位,棉裤腰折叠成三层,棉袄再重两层,此处更是厚厚的鼓起来,怀孕一般。

    1960年的大饥荒刚过去,有两个心灵手巧的年轻妇女,分别托人在城里买来缝纫机,开始给人们加工制服。乡亲们自备衣料,一件制服褂子收七毛钱加工费,单裤收六角,制服棉袄收一块五,棉裤收一块二;关系较好的人家,连纫线也自带,便不好意思再收钱,送个人情。一时很受村里人欢迎。缝纫机效率极高,缝纫单衣,一个白天加晚上,可做七八件,比手工缝纫要快若干倍。即使如此,村里两台缝纫机也忙不过来,每个晚上都要加班大半夜。尤其是冬季,制作棉衣更费功夫,还要家人帮忙;人们有过春节添置新衣的习惯,春节前两个月更是忙得不可开交,一直到腊月三十晚上,才能把最后一件衣裳交出去。因此,一般到腊月十五便不再收活。没有通电之前,夜间做活要点煤油灯照明,但普通煤油灯亮度不足,便到县城买来玻璃罩子的煤油吊灯,玻璃灯罩能抽风,点着之后,抽的那灯火呼呼作响,没有了油烟,还极亮堂。在冬季,一个晚上做出的活要比白天还多。忙归忙,但收入也很可观,在旺季,收入要比当时普通工人的工资还高许多。后来便和队长商量,农闲季节不再出工下地,每月给队里交三十块钱,记三十个工,本人便可专业缝纫,队里也不吃亏。

    缝纫机做的制服棉裤极得年轻人喜欢,裤腰短仅及脐,瘦可贴身,腰前开口,不再捻腰,穿上立时苗条许多,制服单裤也是如此。因此几年时间就普遍流行,年轻人从此不再穿那捻腰裤子。制服棉袄外型与制服褂子相似,双肩挺括,前面有三个衣兜。这制服棉袄外观虽好,只是不可体,穿上之后,四处进风,保暖不好;还有絮的棉花和棉袄里子被缝纫机扎在一处,不能拆洗,很不实用,因此昙花一现。倒是传统便服棉袄贴身紧凑,后经改进,尺寸缩小,更轻便可体;外面罩上制服褂子,便也时尚,制服褂子脏了还可随时脱下来洗洗,很是方便。棉袄的面料也逐渐由粗布换成洋布,到后来,用丝绸做的棉袄曾一度成为时尚,连城里上班的人都争相穿着。这便服棉袄几经改进,竟一直穿到1980年代中期,到羽绒服出现,才逐渐退出。只是这棉袄只能手工家做,不能机制。

    

    

    .
    民居
    

    这一带的民居很有特色,一色的平房。多为外面包砖,内衬土坯的厚墙,榆木檩,柳木椽子,上铺苇箔,架起厚厚的土屋顶。这房子冬暖夏凉,很是宜人。屋顶不起脊,平顶。麦收后,打下的小麦在入囤前,先在房顶上晒干;秋季,晒山药干、晒大枣、晒芝麻;等晚玉米下来,更是家家房顶摆满玉米棒子。有精细人家,把玉米棒子码在房檐上,能码二尺来高。这时登上屋顶四下望去,远远近近的屋顶上五颜六色,黄的是玉米棒子、白的是山药干、红的是大枣,比开展览会还热闹。
    院落是简化了的四合院,旧院落还有东西配房,临街的门楼。新盖的院落大多省去了配房、门楼。有的在配房处搭简易棚子,或盛柴草,或夏天垒凉灶。刚过吃食堂那会儿,人们连围墙都不垒,到后来,才逐渐扣了土坯,垒上土坯围墙,围墙的两面及墙顶,用“滑秸泥”抹了,以抵御雨水冲刷。当年打麦子,是铺在场里,用碌砫碾下麦粒,去粒后的麦秸极软极滑,人称“滑秸”,和泥掺上滑秸,可增加拉力,容易附着在墙上。一般没有街门,只是围墙在街门处留一豁口,装上木棍、高粱秸扎成的栅栏。栅栏上吊一铃铛,每当铃铛一响,屋里的主人就知道有人来了。
    正房坐北朝南,一般为三间,一明两暗。里间屋朝南留窗口,装木格子窗户,夏天钉窗纱,冬天糊毛头纸。外屋门装两寸厚的木门扇,外设门吊,用来挂铁锁锁门,内设门插关,用来晚上睡觉插门。一进外屋门,左右是两个砖砌的锅台,安七印或五印大锅,用来烧火做饭;迎面靠北墙摆一木床,木床上摆案板、擀面杖;还有盛了米面的大瓦罐,盛了油盐酱醋的小瓶、小罐,摆的满满当当。里、外屋用隔山墙隔开,留门口,但不装门扇,夏天吊单布门帘,冬天吊棉门帘。进了隔山门,进到里屋,南面靠窗户是一面大炕,五尺宽,整间屋子长,占去了半间屋子。北面是两头顶墙的大躺柜,里面装了全家人的衣被。迎门的东墙,上挂大穿衣镜,下面摆迎门橱,橱里装些杂物。
    外屋的锅台与里屋的土炕隔墙相通,做饭烧火,那柴烟经土炕入屋墙上的烟洞,再从屋顶上的烟筒里冒出去。盖房时就在墙里预留了烟洞,从室内却什么也看不见。冬天,土炕被做饭的烟火烧的烫烫的,白天把被褥叠好,放在靠隔山墙的地方,那地方叫炕头,离锅台近,最烫。晚上睡觉,被褥是温热的,炕也是热的,囚进这被窝很是舒服,并且越睡越暖和。当地有俗语:“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这是早年单干农民的理想生活。也可见这没有取暖设备的屋子,“热炕头”的重要。
    土炕是用土坯垒成。借了东、西、南三面屋墙,只在北面垒一五寸坯墙,外面抹泥。整个土炕的围墙就都有了。中间用土坯支架起来,上面也用土坯搭砌炕面,抹上滑秸泥,再挂细泥。炕沿垒一溜极平整光滑的砖。据说这砖是在烧制之前,先把砖坯磨光,刷上小米饭汤,再入窑烧制。也有人家在炕沿装一块光滑的木板,炕沿要高出炕面两寸许。炕面铺上厚厚的滑秸,再上面铺毡条或炕被子,最上面铺炕单子。
    这土炕,夜晚一家人铺被褥睡觉,白天一家人放桌子吃饭。主妇在炕上做针线活,客人来了在炕上就坐。老人在炕上养老、送终,孩子在炕上出生、玩耍。农家过日子还真离不开这土炕。
    土炕烧几年之后,里面的土坯被烟火熏的漆黑,挂了厚厚一层油烟。这熏烧过的土坯叫“打炕坯”,做庄稼的追肥极好,一棵玉米,使上半块这打炕坯,就会秸秆粗壮,叶片油黑。给旱烟做追肥更好,使了打炕坯的旱烟,高产不说,那烟叶抽起来劲头大,没有邪味。这打炕坯还有一用处,把它砸碎,用水泡开和泥,抹了屋顶,极抗冲刷。用它抹过的屋顶,三、五年下雨不漏。这打炕坯竟是当地人极珍贵的东西。因此,每过几年,人们要把旧炕拆了,重新扣坯,重新盘炕。主要目的就是要用这打炕坯。
    旧炕好拆,新炕却不好盘。结构虽不复杂,但盘出来却不一定好烧。全村能盘出好炕的把式没有几个。盘好了的炕,极抽烟,在灶膛里烧柴,那火抽的呼呼做响,屋里没有一点烟,土炕还烧的极热。二把刀盘的炕,烟火从灶门往屋里冒,灶膛里发黑,柴不起火。这盘炕的技巧,笔者当年很下了些功夫,也就略知一二。只是当今时兴技术保密,在这俺就不做免费介绍了。
    盖房 (上)
    三旦家盖房的物料准备差不多了。晚上请来队长、会计等几个生产队头面人物,进了东屋,脱鞋上炕,围炕桌坐下。炕桌上摆一碗炒豆腐、一碗粉丝炒白菜,一碗切片熏肠。三蛋爹不上炕,给众人敬了烟,打开从供销社买来的“原瓶”酒,倒进一个茶碗里,坐在炕下的板凳上作陪。三旦娘端菜倒水,出出进进的忙活。逢正式的大场面,没当家的孩子们不能上桌,在外屋的桌子吃窝头稀饭。
    三旦爹把满满的酒碗放到队长面前,嘴里说:喝着啊。队长端起酒碗,喝了一大口,随手递给身边的副队长。副队长喝过,依次传递酒碗。众人或喝或抿,转过一圈,都动了筷子,三旦爹开始说正题。喝酒是为了要盖新房,来人都清楚,不用多说,只是介绍物料准备情况,商量管饭、招待的标准。
    准备工作从一年前就开始了。自己家烧了一个小砖窑,出两万多块红砖,成色还不错。卖了一半砖,烧窑的煤钱就回来了。余下的砖是赚头,足够自家盖三间房子用;刨了院里的十几棵榆树作檩条(屋梁),已经包了皮沤好(新木头要埋在臭水坑,沤上一两个月,以防生虫、走型);两万多块垒墙里子的土坯,一个月前已经求人扣出来,现在已经干透了;苇箔、替代椽子的竹竿也买全了;发大水那年倒塌的东西配房旧门窗还保存着,凑合用上,不再买新的了;磨了二百多斤玉米面、一百多斤山药干面,三、四十人吃三天应该没问题。
    众人边吃喝边听,不时插嘴问些细节。三旦家是过日子有名的精细,物料准备充分,丢、落的项目不多,众人都觉得省心不少。按惯例,哪个生产队的社员盖房,哪个队里的领导班子自然就是施工管事的班子。开工酒喝过,正式开工,所有事宜就统统接手过来,尚欠缺什么物料,管事的负责或借或买,主人家反成了局外人,只管低头干活,一切事项任凭管事的定夺。
    事情说妥,两瓶酒也喝完,几碗菜也快见底。三蛋娘端上窝窝头、稀饭,众人吃过,下炕回家。此时的副队长已是舌硬腿软,站立不稳了。此人嗜酒,平日少有机会,刚才众人商量事情,他的心思却始终在酒上。这里喝酒,不管一桌坐多少人,只有一个酒碗,大家转圈轮着喝,不好这口的可以略抿一下,做做样子,有瘾的却可一饱口福。三蛋爹招呼小丫头打手电送众人,队长说月亮挺亮的,不用了。众人互相搀扶,一声高一声低地聊着,渐渐远去,招起远近几声狗叫,慢慢又恢复了宁静。
    第二天吃过早饭,三旦家盖房的庄基上渐渐热闹起来。这是村西一块零散地,东邻是狗子家去年盖的新房,西边还是庄稼地,足有四分,盖三间北房还很宽裕,以后缓缓劲西边可以再接上一间,这是队里无偿划给三旦家的。队长等几个管事的来得早,围工地转了一圈,检查了各色物料。砌砖的泥瓦匠班子是花钱从邻村雇来的,五六个师傅,来了就开始放线、掌角(盖房砌砖,要先把四个角砌起来,确定整幢房屋的四至格局,然后再砌中间的山墙)。
    盖房不选农忙季节。有人户盖房时,队里按惯例停工,所有劳力都来助工。人渐到齐时,管事的队长开始分派活计。先挑几个手巧的人砌里墙。此地的房屋结构,墙体用土坯垒砌,外面包一层砖。外层的砖墙抗风雨冲刷,里面土坯墙承重、保温,既节俭又实用,因此多年流行。和泥、运泥、搬砖、递坯诸工种人员具已安排妥当,众人七手八脚干起活来。
    白扔与三四个人一起和泥。他略拿铁锨比划几下,就蹲到了烟笸箩跟前。工地上要准备三、 两个烟笸箩,里面是旱烟末子,还有去了盒的“丰收”牌烟卷。这烟卷也就几分钱一盒,真正抽烟人不抽这个,它不如旱烟有劲。白扔日常并不抽烟,今日得此不花钱的烟卷,不抽白不抽,点燃一支叼在嘴上,又拿一支夹在耳朵上。
    时到中午,墙砌起了半人高。灶上来人悄悄告诉队长:饭熟了。队长看看太阳,高声叫道:洗手了,洗手了!人们纷纷放下活计,到三旦家老房子洗手吃午饭。院里摆上了六七张借来的饭桌,三五个脸盆。众人先拥到脸盆周围,伸出手在水里涮涮,扯下绳上的粗布手巾擦两把,随即蹲在饭桌旁,狼吞虎咽起来。队长站在一旁照应,指挥着帮厨的妇女们,哪桌添菜,哪桌添窝窝头。砌外墙的技工,由副队长陪着在屋里吃,一样的饭菜,只是多一瓶酒。
    吃过饭,中午略休息一会儿。有人回家,有人围坐在树凉下“成龙成方”(一种简单的棋类游戏。棋盘划在地上,双方各用一种随手小东西,或草棍或坷拉作棋子),两个人在中间“鏖战”,外围一圈人观战、支招,很是热闹。
    该干活了,有人在工地高喊:喝水了——喝水了——,这里的习惯,盖房工地上,吃饭不说吃饭,说洗手;上工不说上工,说喝水。当然说喝水也对,这里逢盖房、挖河等工程,都要大锅烧开水,水里放一点烧糊的大枣。开水用铁桶挑到工地上,桶里还漂着几枚糊枣。桶边是一摞大海碗。众人来了,先拿碗舀水喝,这枣水有茶水的颜色,喝在嘴里有一丝甜甜的大枣味。
    盖房 下

    没有钱,房子还必须盖,人们费尽了心机。四合院简化得只剩下了三间正屋,配房、耳房不要了,大门围墙也不要了。传统的青砖换成红砖,椽子换成竹竿,木料、门窗尽量用旧的,好在人工不用花钱,都是乡亲们自愿互助,每天管三顿饭即可;庄基不用花钱,生产队无偿划拨。当时盖三间房子,有一千多块钱也就够了。
    再来说三旦家,一天下来,到傍黑时山墙就起来了。天黑了吃晚饭,老房的院子里挂起围灯(一种铁皮制作的手提灯笼,中间安上特制的玻璃灯罩),跟中午一样的饭食,窝窝头、稀饭,水汆萝卜丝拌豆腐。这里的风俗,有人盖房,街坊邻居都要送礼,当年流行送五角钱的豆腐,五角钱能买六、七块豆腐,因此盖房的饭菜一般是豆腐当家。只是凡有盖房的日子,做豆腐的小贩做出的豆腐就奇软,含水太多。搁在平日,这样的豆腐是卖不出去的。
    众人摸黑吃饭,三旦爹照惯例应该客气几句,只是此人嘴拙,改由队长代言:饭食不好,大家多吃啊,今天大伙辛苦了,明天活儿还大着呢,家里没急事的继续来啊。一时饭毕,众人陆续散去。管事的留下,关系亲密的几个人也留下,与三旦家人商量明天的事宜。管伙房的老者说:没想到今天来这么多人,准备的棒子面怕不够吃了。队长问三旦爹:家里粮食还有多少?三旦爹吭哧半天,才说,没多少了。其实队长不问也清楚三旦家的家底,转头对会计说,你家孩子多,饭量小,借你的吧?会计点头说行。队长吩咐狗子,你明天早晨,到会计家“约”(读腰,称重量)一百斤棒子,推到磨坊磨了。狗子答应,众人也就散了。
    第二天一早,先上梁。此地农村习惯盖平顶房,房顶上可以晾晒粮食、果菜。安排、修整檩条称“排木架子”,事先由几个半吊子木工,安排檩条的次序,粗的用在靠前山墙处,因为此处承受的分量最重;檩条截成一样长短,找了平,开出接头的卯榫,标上位置号。众人按顺序把檩条抬来,叫着号子吊上山墙,垫平。有人拿来准备好的五色棉线、红筷子,绑在檩条上,写有“姜太公在此诸神退位”的红纸条也贴在了檩条上。事毕,放两把“二踢脚”,众人掩耳躲避,一时间气氛欢腾。仪式的目的,大概如红纸条所写,恐吓震慑原来盘踞此地的狐仙鬼魅,让其离去。真实的意义也是有的,这阵阵炮仗声告诉村人,又一座新房盖起来了。
    之后,摆竹竿,铺苇箔,苇箔上面铺一层厚厚的麦秸,麦秸上垫土夯实,再往上坐泥浆平铺一层土坯,之后再抹泥,这样的屋顶保温性好,三年不会漏雨。然后是砌屋檐,装水口(屋顶的排水孔)。只两天功夫,一座新房就算竣工了。
    剩下的零活,如清理现场、外墙勾缝、内墙抹泥、盘锅台盘炕,垒猪圈厕所,自己家人能做的就自己偷空做了。技术要求高自己做不来的(比如盘锅台),再求一两个手艺人,陆续也就完成了。一座新房盖起来,一家人都累趴下,家底儿也掏空了。身子有三五日可恢复,家底儿要三五载慢慢积攒。此地有民谣:“一辈子不盖房,成个自在王”。

    队长

    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队长是农村里生产小队的最高长官。在刘庄第五生产队来说,这却是个好汉子不肯干,赖汉子干不来的差使。有些鸡肋的味道,很少有人愿意做这个“弼马温”。有不知滋味的人想过过这官瘾,当上队长没几个月,连碰两个钉子,就说什么也不肯再干了。这又岂止是五队?全村八个生产小队大都如此。大队的书记,下村的工作组,时常要为“扶班子”犯愁,不得不放下架子,给撂挑子的队长做工作,软硬兼施的要求其继续干。即使如此,生产小队的班子还是会屡屡更迭。
    母狗堂在五队当队长时间算最长的,当了足有四、五年。母狗堂大名叫冯满堂,只因满是疙瘩的脸上长了一对小母狗眼,人们背后戏称母狗堂。也有开玩笑者当面叫,甚至当面叫的人越来越多,本人无奈也就认了可。时间久了,真正的名字却少有人叫起。
    母狗堂三十来岁,“媳妇还由丈母娘给养着呢”。父亲去世,母狗堂是老大,下面台阶似的四个弟弟,弟兄五个整整齐齐的光棍,与老娘挤在三间旧屋里过活。
    母狗堂当了多年的副队长,接连伺候了几任队长。其实也只是领着社员干干活,偶尔跟着白吃白喝几顿。没有多少参与决策的权利。这次队长又撂了挑子,大队书记为选五队的队长伤透了脑筋,无奈之下让母狗堂坐上了这头把交椅。
    母狗堂却一改往日当副职的散漫,煞有其事的挑起了这副担子。
    全队四、五百亩耕地,大小十几处地块。哪块地的玉米该间苗了,哪块地的棉花该整枝了,都要队长一一心里有数,及时安排。还有哪块地已经重茬(连续种同一种作物)几年了,需要倒茬;哪种作物品种落后了需要更新,无不需要队长事先筹划。母狗堂心中路数不多,但毕竟跑了几年龙套,有些经验。又极是用心。每到收工,别人或回家,或拾柴拔草,或自留地加班,母狗堂却要绕远路看庄稼,这十几块地的庄稼隔几日就要看上一趟,其情形尽了然于胸。还有队里几个上些年纪之人,也尽心帮他谋划。五队的活路安排,虽不是尽善尽美,却也没出现大的漏洞。
    每天上工,人集合齐了,队长开始分派活计。首先分派零散活,比如安排套牲口耕地的、积肥的、出猪圈的、浇地的、在场院收拾零活的等等,每帮三五人不等。这等小股劳力,人称“飞帮”。最后剩下的劳力统统归大帮,突击当时的主体农活,这大帮往往有几十号男女劳力。一般说来,做零散活的“飞帮”,活计不好定量,人少,没有队长带,要自由一些轻松一些;大帮的活,每人大多有定量,人多互相比着,还有队长带着,因此最累、最不自由。
    这一日,母狗堂派几个平日使牲口的“把式”,继续套牲口耕地,只是把自己的二弟满囤也派上,顶替生病的会来。三弟满仓与几个人一直在西沙洼浇花生,也不用调整。其他几个飞帮,多是派了平日干活踏实、听话的几个人。其余的男女劳力由自己带着,浩浩荡荡扛大锄到吴家坟的玉米地,耪第三遍玉米。
    玉米从出苗到收获,一般要耪三、四遍。
    耪第一遍是间苗,也叫定苗。左手拄一尺半高的小拐,右手握小锄头,九十度以上大弯腰,真正“面朝黄土背朝天”。初做农活者,耪不上一会儿,就腰酸背痛,劳累不堪。一般按株距一二尺留苗,其余的苗子统统锄去。有口诀说:“密留稀、稀留密,不密不稀留壮的(苗)”。是说播种后出苗密实的地方,那苗子挨挨挤挤,不易择开,不得不放下小锄,用手拔下废苗,极为费事,并且这里的苗子也多黄瘦,不宜留下,此处可留株距大一些。反过来出苗稀疏的地方要留株距小一些,尽力多留一些苗子。因为出苗稀疏的地方往往苗子粗壮,且留苗省力气。
    耪第二遍玉米时,已到雨季,上年的草籽都已经发芽,玉米地里长满牛毛一样的小草。耪地的主要目的是把草除干净。要领是:耪地要浅,要耪严实,不留空白。耪浅是为了让除下的草尽快晒干,操作起来如同剃头发一般,将杂草齐根除下。若耪深,草根连土一起耪下来,耪后遇大雨,草就又活了过来。耪二遍玉米用大锄,五尺长的木把,顶端装锄头。操作时双手握锄,应该弯腰用力,贴近玉米苗下锄,除去杂草,还不能伤及玉米苗。
    耪第三遍玉米的主要目的是松土,兼除耪二遍时丢落的杂草,这也叫中耕。应尽力耪的深一些,只是人们为了省力气,哪个肯往深里耪?当年学习大寨经验,说大寨人耪第三遍玉米不用锄头,用大镐深刨,以松土蓄水。这经验的确是好,可惜在集体的玉米地里丝毫用不上,只是用在了自留地里。耪第四遍玉米的目的、要领,大体与第三遍相同,也有时活多顾不过来,省去这一遍的。
    话说母狗堂与众人来到地头,一字排开,每人占了一个甲茏,弯腰干起活来。母狗堂跟别人干一样多的活,但要多出力气,尽力把活的质量做好,以免别人口实。中间休息,别人抽烟、闲聊。他逐人检查耪地的质量,有耪太浅的要说上两句,惹的几个人不高兴。检查到黑要耪的甲茏,格外留心,这黑要给集体干活一贯的撒赖耍滑。这一次发现他耪的地,浅极不说,上一锄与下一锄竟衔接不上,留了许多空白。母狗堂对他却也不留情面,立时叫他返工,黑要骂骂咧咧,不肯动手。母狗堂叫过记工员小五,交代:他返不了工,就扣他两个工分,你如果不扣,这记工员也别干了。小五赶紧劝说黑要,黑要只得就坡下驴,无奈返工。众人见黑要返了工,心里大都称愿,那几个因被挑出毛病不高兴的人,气也消了。
    母狗堂上任不到一年,地里庄稼的长势明显好于其他生产队。五队社员大多满意,大队的书记更感到意外。母狗堂这“二百五”当了队长,竟比前几任的能人们还有成色。只是众人见了母狗堂,仍然叫他母狗堂,没有几个人敬畏他,照样跟他开玩笑;发现他哪有私弊,指着鼻子说他;惹到了“茬儿”上,照样有人跳脚骂他。母狗堂或嘻嘻哈哈,或不以为然,或跳脚对骂。却始终不撂挑子,母狗堂这队长竟稳稳当当的一直做了下来。

    除队长以外,生产小队里还有几个管事的人,有副队长、会计、出纳、记工员、管库员、贫协组长等。这些人组成生产小队的管理班子,叫“队委会”。
    副队长没有职数限制,一个、两个或三个的都有。五队原来有两个副队长,母狗堂由副队长升任队长后就只剩下了一个。这人就是铁旦爹。论说这副队长应该算二把手,只是铁旦爹在家里尚且是“吃粮不管算”,在队里更是毫无主见。虽说也当了多年副职,却仍是事事不走心,队长说话他听,就是硬可一些的社员说话,他也听。
    平日领个稍大些的“飞帮”干活,或浇地或积肥。谁跟着他干活,就享了福,绝对累不着。就是有一条,谁跟他在一起,要给他提供旱烟抽。几个人抽起旱烟来就忘了时间。铁旦爹领人干活还有一条原则,尽管磨洋工,但收工绝对不能比大帮干活的早,总是摸黑恋晌,等最后一拨收工。这一条很得队长母狗堂的赞赏。
    人们在地里一帮一帮的干活,往往快到收工时间,就开始人心浮动,众人东张西望,一旦看到别处哪帮人收了工,就高声吆喝:“喂,喂,快看,快看那一群人是做什么的?”别人当然明白,便一起説(shui)说队长也收工。临收工这一段时间,干活的秩序最不好掌握,哪一帮收工早,会给别的帮造成影响。
    铁旦爹不肯早收工,除了有讨好队长的原因之外,还有不为人知的原因。原来收工之后,一般不会有人回家休息,大多要到自留地加班,或者拾柴拔草,这加班的活要比给集体干活累的多。铁旦爹一旦进家,铁旦娘就支使的他“飞脚不落地”。因此,铁旦爹磨蹭着不肯早收工,是要在外面多逍遥一会儿,躲开自家的加班活。有几个懒汉也深谙此道,每到队长派活,总是争着跟铁旦爹做一帮。
    铁旦爹好喝两口小酒,每逢队里有人家婚丧嫁娶,或盖房管事,请他等坐席,酒碗转不了几轮,他就醉了。却也不吵不闹,只是捏着小嗓,唱不着调的河北梆子:“南清宫来了俺滋在的王爷啊~~”,翻来覆去就这一句。
    会计叫刘东坡,四十来岁,极精明。家里几个孩子还小,媳妇有一种怪病,该吃吃,该喝喝,就是浑身没劲,常年不下地干活。刘东坡自食堂解散就在五队当会计,是几朝元老了。
    会计负责队里的财务收支、粮食分配等事务。这一套东西专业性很强,队长一般不甚了了,普通社员更是摸不到门框。刘东坡下地干活不多,正日里在家拨拉算盘珠子。这里面的门道已摸的清清楚楚。每到麦熟、秋收季节,他要把全队的工分总起来,按每户的人口数、挣的工分数,算出每户分粮食的“基数”,也就是每户应分粮食数量在全队总数中所占的比例。谁家分粮食、柴禾多少,全凭这个“基数”。刘东坡横算竖算,不知要算出几套结果,掂量哪套结果最有利于自家,最后就用哪套。刘东坡家人口多,出工少,他弄出来的分配基数也总是有利于人口多工分少的户。在五队,劳力少的户都跟着沾了些刘东坡的光。
    分粮食、分柴禾也多是会计主持。那称高称低的奥妙东坡运用纯熟。分到最后,剩下一星半点,随意饶给哪个,也由东坡的意思而定。社员在家里积了肥,交给生产队,每方粪肥记十几个大工。粪肥从家里的猪圈起出来,要大致堆成梯形,由会计量了尺寸,算出方量,算出应记的工分数,直接记入大帐,参与分配。每户交了多少粪肥,记了多少工分,只有会计东坡一人清楚。队长、记工员都不摸门。刘东坡在这里面给自家捣鬼多记工分不必说,队委会里几个主要管事的,社员里头几名看事清楚,嘴巴厉害的角色,刘东坡无不一一照顾周全。
    生产队买、卖牲口、购置叉杷扫帚等现金出入,制度也不很严格,东坡大都能从中捞些油水。
    这会计刘东坡,一家六口人,只有他一个人挣工分,却粮食、柴禾什么也不少分,年终决算名义上要给生产队缴一些钱,但最后也是不了了之。一家人不缺吃不少穿,小日子过得很是滋润。众人看在眼里,都知道他算帐捣了鬼,却找不到把柄。况且队里有些能量的人,也都受到些东坡的恩惠,谁还能拉下脸来查他的帐?东坡这会计做的竟是稳稳当当。

    一日,早饭后上工集合的时间,饲养员锅三找会计东坡开了条子,领饲料。库房也在生产队队部的院子里,与饲养棚一墙之隔。锅三拿着条子,找来管库员刘丑开库领料。刘丑五十多岁,是会计东坡的本家叔叔。刘丑来到库房门口,从腰带摘下钥匙准备开锁,一抬头,猛然看见门吊上除了他熟悉的大锁以外,竟又锁了一把小锁,一时懵了,不知所措。锅三其实在找刘丑之前就发现了这异常情况,此时却故意不吭气。刘东坡也来到门前,皱了眉头琢磨了一会儿,说:“找斧头砸了它!”这时库房门口已经围了一圈人,议论纷纷。锅三说了话:“慢着,问问队长,是不是他锁的。”众人附和:“是呀,问问队长再砸吗。”说话间队长过来了,也是十分诧异。最后还是由刘丑找来榔头,砸了那把莫名其妙的小锁,锅三如数领了饲料。
    这件事成了解不开的迷。却没有人公开议论,只是在田间地头三五成群的嘀咕。有几个人悄悄找队长母狗堂,猜测事情的起因。母狗堂也就慢慢明白了一二。
    队委会设一名出纳、一名管库员。出纳冯振邦,也是五十多岁,出名的方正人。职责是保管现金,只是常年见不到一分钱,空攥着一把单据而已。
    管库员刘丑就忙多了,一天不知几次有人找他出库领东西。他经管的库房是三间打通的屋子,两扇厚厚的木门总是锁着铸铁大锁。进得门来,里面满满当当.西头是码起来的二十多条麻袋,里面装了小麦种籽;紧挨着也是码起来的几十条麻袋,装的是做饲料用的高梁、玉米。一袋袋的化肥垛在另一头。中间靠北墙一溜几个大瓮是装黄豆、绿豆、芝麻等小杂粮种子的。还有农药、柴油,大称、牲口挽具等杂七杂八塞满了屋子,插脚不下。
    单说这种子、饲料,是麦收、秋收之后按计划留下的,都是在场院里脱粒扬场之后,直接过秤入库。虽说在会计的实物帐上有精确的数字,但今天这个领几十斤,明天那个出几十斤,再加上鼠吃虫咬,最后库房里究竟有多少粮食,谁也说不出准数。
    管库员刘丑与会计刘东坡是堂叔侄关系,一个管实物,一个管数字,如果这两个人串通起来捣鬼,是防不胜防。出库的事项大都发生在白天,众目睽睽之下,难以得手。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做些文章,却是极为便利。
    众人早有议论,只是事不关己,也没有真凭实据,谁也不肯公开发难。不知哪位高人偷偷加了这一把新锁,这等奇事自然引起众人极大关注,稍加分析,用意自明。这层窗户纸竟轻易就捅破了。
    刘丑琢磨着这事不是滋味,找队长要求追查。早有人给母狗堂出了主意,母狗堂就坡上驴,说:“这怎么查?这样吧,再买两把锁一块锁上,我拿一把锁的钥匙,贫协组长拿一把,再开库房,咱们三个一块开,这样你不就清白了?”刘丑没想到有这个结果,一时无法反驳,只得照办。
    当时,村里按上面要求,设“贫、下中农协会”的组织,简称“贫协”。大队设 一人,委员若干人,各小队设小组长一人。这应该属于民意监督机构,但多是流于形式,少有发挥作用的。五队的贫协组长叫甄孬头,六十多岁,三代贫农。平日里碌砫轧不出个屁来,只是蔫人也有蔫主意,有时他认准的事情九头牛都拉不回来。这次让他也拿了库房的钥匙,众人以为这库房就如保险柜一般了。
    且说从此刘丑断了财路,心里自是不服气,再有人找他出库,推三阻四,磨磨蹭蹭。三把锁锁门,要把三个人找齐了才能开库房。时间久了,难免哪个人有事不在。库房虽然堵住了漏洞,却实在是不方便。今天播种等种子出库,贫协组长赶集去了,明日浇地等化肥,队长不在,的确耽误了不少事情。
    后来,队长管事多,忙,有人找他开库,顺手把钥匙给了来人;贫协 把自己那把锁打开后,也没耐心等出库完毕,早早走了。时间一长,图方便又慢慢占了上风,三把“并联”的大锁,演变成了“串连”,三把钥匙,任何一把都能单独打开库房,这样一来,库房里少了东西,竟连责任都难分清了。
    会计东坡找队长母狗堂合计,说:“这样下去不行,库房还得一个人管。我跟丑叔是本家,你如果怀疑什么,咱们把丑叔这管库员换成别人算了。”母狗堂自然不能承认有怀疑,更不愿轻易得罪东坡、刘丑二人。只得撤掉两把锁,仍由刘丑一个人管库。
    一场风波过后,刘家叔侄自是收敛了一些,众人也就只有认可。
    开始那把小锁究竟是谁锁上的?
    当年众人费尽了心思,猜测是这个是那个,就是没想到是副队长铁旦爹。都以为这老好人整日昏天黑地,绝做不出这等事情。却忘记了他家里还有个铁旦娘。这女人却是精明无比,凡事想得到、做得出。正是她一手导演了这出好戏。
    铁旦娘

    暮霭四合,街上飘出玉米面粥的香味。 村南头准时响起铁旦娘的呼唤:“铁--旦--,家--来--吃饭--唻--”,喊声悠扬,底气十足,尤其是后面“唻”字的拖腔,足有七、八秒长,由高到低、由大到小,余音渐远,稍停顿,第二声又响起来。呼应一般,村西头也响起另一村妇的呼唤声,村子一派祥和气氛。 晚饭做熟,孩子们还在街上疯跑,主妇站在家门口呼喊几嗓子,是村子的一景。熟悉的乡邻,分得清是谁家的妇人在喊,绝不会混淆。自家的孩子,只要听到一声,撒腿就往家跑,尽量让娘少喊两声。这里的媳妇,来自不同村子的娘家,说话口音各异,尤其是安平、饶阳一带的口音,更有特色,因此每个妇人的呼喊都极具个性,声音或高或低,或豪放或委婉,音调、拖腔五花八门。可惜俺不识乐谱,如果用乐谱记录下来,会精彩之极。一起玩耍的小伙伴,会模仿哪个妇人的喊声,开玩笑,被模仿妇人的孩子以为受了侮辱,或模仿对方娘的声音以报复,为此打架也是有的。所以孩子们一般不愿意让娘多呼唤。 饭熟唤儿,却是主妇的享受。一天的操劳,半世的艰辛,在这一声声呼唤中得到释放,得到缓解,洋溢出的是满足、是自豪。

    铁旦娘不仅喊声优美耐听,周身上下无不透露出与众不同。 那年月,别人一个个蓬头垢面、衣冠不整,她却在人前头发不乱,衣裳整洁,就是身上的补丁也是熨贴端正,针脚细密。夏天从不光膀子,花一块多钱买块花布头,自己缝个无袖齐腰小褂,该肥的地方肥,该瘦的地方瘦。虽然已经养育了五个儿女,却仍容颜不老,干净利落。每天集体出工,铁旦娘也是鞋袜整齐,只是到了地头,要脱去鞋袜,打一双赤脚,上身也要罩一件破旧的衣裳,用毛巾包住头发、遮住脸面(免被日晒),与众人一样泥里水里摔打。收工,在浇地的垄沟里洗一洗,重新打扮齐楚,与众人一起回家。 铁旦爹是一个没有心计的人,该上工上工,该吃饭吃饭,有人指挥就动,没人说话就歇。好喝两口小酒,却从不花钱买,遇有街坊婚丧嫁娶,挖井盖房,必得一醉。一家人的吃饭、穿衣,内政外交一切事宜,全部落在铁旦娘一人肩上。铁旦娘却也心甘情愿,满肚子的心计正好有了施展之地。 铁旦家人口多,孩子小,挣工分少。队里鼓励社员在家积肥交给集体,每方粪肥记十几个工,铁旦娘指挥铁旦爹,拆了家里的旧猪圈,扩大为能盛十几方粪肥大圈。

    这一带的猪圈极有特色,一般在院子的一角,离房子最远的位置。分上圈、下圈两个部分,上圈是猪睡觉、进食的地方,四周用矮墙围起来。睡觉处,上有顶棚遮风雨,下铺柴草保温,进食处设一半截破缸,紧靠着围墙,以便主人隔墙添食。下圈是猪撒尿拉屎的地方,也是主人家积肥的处所。清扫屋、院的尘土、柴末,做饭的柴灰,统统归于此处。是一个长方形的大坑,一般宽五尺,长一丈,深五尺。四周用砖衬砌。上、下圈以坡道相连,供猪上下来往。厕所在下圈的另一头,厕所后墙直接砌在下圈的衬墙上,茅坑用砖衬砌,直接与下圈相通,人排泄的粪便自然流到下圈。这种结构名曰“连茅圈”。人在上面蹲坑拉撒,猪在下面翘首期盼美食,人在猪前没了隐私。见猪嗷嗷待哺之态,茅房拉屎竟有了成就感。人粪喂猪,猪粪积肥,正合当下提倡的循环经济。但后来有专家说,连茅圈不卫生,强令农户将茅、圈分离。现在,这种连茅圈已不多见。

    铁旦家改造的是猪下圈,改造后要比原来大一倍多。 大人孩子,从村口干涸的大坑里运来褐色的淤泥;在田埂、路边铲来草皮;霜后,一家人推车来到河边、地头,铁旦等爬到树上,用竿子打落经霜的树叶,爹、娘用扫帚扫起来。这些都是积肥的原料。填进猪下圈,灌上水,让猪踩踏一个多月,起出来,交给队里。每年交这样两圈粪肥,能记二、三百个工,顶一个整劳力全年的出工,铁旦家由拿钱户变成了分钱户。只是这粪肥里土多草少,肥效极其有限。当时,每亩地上多少粗肥,上级都有硬指标,生产队一般完不成。一到收秋种麦季节,公社下派的工作组,整天在地里转悠,队长为粗肥不足,没少挨吹(批评)。所以才让社员在家里积肥交到队里,至于肥效如何,队长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谁家交来的粪肥都一样,质量都好不到哪去,好粪肥要施到自留地里。 铁旦家每年养两头肥猪,旧历年底出圈,这时的行情最好。一头猪卖给供销社,再杀一头,一家人过年解解馋,还要到集市卖一部分肉。一家人一年的花销靠这两头猪就解决了。那时养猪还是传统养法,有什么喂什么,还不知道有科学配方的饲料。这样,养一头猪从买猪崽到出圈,要十四、五个月。铁旦娘每年一入冬,买两头小猪崽,先散养着,等大猪出了圈,再把小猪抓到圈里养,这样第二年的年底前才能育肥出圈。没有心计的人家,做不到如此周密。铁旦兄妹放学,背起筐下地打猪草,春、夏季喂猪鲜草,秋季,把打来的草晒干贮存,分批粉碎,掺上红薯、薯干等细料,就是猪一年的主食。每年到供销社卖猪,赶集卖肉,是铁旦爹的事情,他有力气,拉小车非他莫属,但铁旦娘也要跟在后面,最后议价收钱却又成了铁旦娘的专利。 铁旦家自留地的庄稼,比别人家也长的好。下力气大家都一样,只是铁旦家更舍得花钱下成本。铁旦娘过日子虽然节省,但给自留地买优良品种、买化肥、买农药却从不打算盘,别人家的小麦,收获前一场风雨,大都匍匐在地,减产甚至绝收,铁旦家的小麦却纹丝不动,皆因是种的新品种,秸秆粗壮,极抗倒伏。那舍不得施化肥的人家,管理的再精细,庄稼也是又黄又细,难比铁旦家的庄稼油黑粗壮。二亩半自留地,每年一茬小麦,一茬玉米,能收获三千多斤。因此,铁旦家的粮食,除了人吃、喂猪,还有剩余。攒上三年五载,就够盖一座房子的吃食了。

    铁旦娘过日子,虽然算计周密,却也有算计过头,反吃亏上当的时候。 有一年冬天,小猪崽的价格一直居高不下,铁旦娘一等再等,终于错过了时机,没有买上猪崽,只有第二年春天买克朗猪(已经去势的半大猪),准备买两个小猪崽的钱刚够买一头克朗猪,已是大大的不合算了。买猪要赶呈委集,呈委村是个邻县的小镇,方圆几十里,数呈委的集市规模大,尤其以牲口市、猪市闻名。

    呈委集离刘庄十二里,铁旦爹推着手推车,铁旦娘后面跟着,二人来到呈委的猪市。这猪市在村西,占地也有十来亩。只见站着、走动的是人,躺着挣扎的是猪,黑压压一大片,满耳是“吱哇-- 吱哇——”的猪叫,满鼻孔是猪粪尿的骚臭。来猪市的人们倒也习惯这种氛围,一个个若无其事,仔细看猪、高声侃价,然后过秤、点钱。

    铁旦娘两口子眼睛只盯着克朗猪的摊位,一头头捆住四条腿的克朗猪,大肚滚圆。原来这里的人们集市卖猪,临来都把猪喂的饱饱的,为的是增加猪的重量,更有缺德之人,竟用细管子把猪食硬灌进猪的肚子。一看就是骗人的把戏,铁旦娘哪肯上当?转了许久,终于看上一头肚子小些的克朗猪,要价也不算离谱,又一番讨价还价,最后过秤成交。 回到家,解开捆猪的细绳,撒到圈里,那猪却是趴着不动,喂食也不吃,竟是一头病猪,铁旦娘情知上了大当,却没有丝毫办法,只得请来公社兽医站的兽医,打针、喂药,折腾了三、四天,克朗猪还是一命呜呼。铁旦娘恨不得扇自己几个耳刮子,背地里掉泪,人前还要装笑脸。最后还是赖了兽医站十几元的医药费,才算作罢。 每逢铁胆娘数落铁胆爹,铁胆爹忍受不了的时候,一提买克朗猪,铁旦娘就立刻闭口无言了。

    不过,铁胆娘与铁旦爹的关系还是很好的,有好的吃食,铁旦娘总是偷偷给铁旦爹省出一些,让他吃些“偏饭”。有些下“死力气”的活,也舍不得让铁旦爹做。把他身子骨养的很是壮实。铁旦娘深知,在村里过日子,男人是一杆大旗,女人本事再大,没有男人这杆大旗戳着,日子也不好过。并且,她也离不开铁胆爹,结婚十大几年了,两口子还没有分离过。队里有了派劳力外出,挖河筑堤修水库等活计,别人家的男人都是争着去,为的是多挣些工分,省下家里一份口粮,铁旦娘却舍不得让铁胆爹去。这里的人家,没有孩子与父母分床睡觉的习惯,十几岁的孩子还跟父母挤在一条炕上睡,铁旦兄弟却早早就搬到东间屋奶奶的炕上睡觉了,西间屋只剩下铁旦娘两口子。每天晚上,洗刷了吃饭的锅碗,铁旦奶奶还在点灯纺线,这两口子却早早就囚进了一个被窝,吹灯睡了。早晨,铁旦娘总是把铁旦兄弟几个早早的喊起来,安排些力所能及的活,铁旦爹却可以呼呼大睡,直到队里**的钟声响了,才懒洋洋的下炕。

    铁旦娘模样光鲜,穿着整齐,难免碰到些尴尬人尴尬事。 金有是个三十多岁的老光棍,尽管人长得歪瓜裂枣,衣裳却要穿出些两样,冬天,棉裤棉袄外面,还要披一件脏的分不出布丝的灰制服大衣,夏天不肯光膀子,总穿一件分不出颜色的背心。看见年轻女人,双眼直勾勾的就挪不动脚步。只因做事不管不顾,不怕得罪人,村里年年让他当“护秋团”。 合该有事,秋天的某日,铁旦娘收工后又打了一筐猪草,背着回家,猪草里藏了几穗玉米棒子,到村口被护秋团截住,把玉米棒子从草里翻了出来,金有把草筐扣住了,叫铁旦娘第二天上午,亲自去大队部接受处理。那年月,社员们偷生产队几块山药、几穗玉米,很是普遍,人们并不以为耻,逮住了处罚也不重,一般把筐和脏物没收就算了,关系弄僵了,大喇叭上广播一番,寒碜寒碜当事人,就是最重的处罚了。还没有罚款这一条。一般干这事儿的都是妇女、孩子,出了事,家里的男人出面,给村干部说几句好话,也就过去了。 金有让铁旦娘亲自去接受处理,自是没安好心。铁旦娘却并不胆怯。第二天上午,自己来到大队部,进了护秋团的屋子,金有一个人在屋里等着呢。先是一番云山雾罩的大话,说后果如何如何严重,吓唬铁旦娘,话锋一转又说,如果态度积极配合,也可从轻发落,铁旦娘始终一言不发。金有嘴里说着,眼睛盯着铁旦娘的身子,那双手就不老实了,比划来比划去就落在了铁胆娘的胸脯上。铁旦娘不吭气,自己解开了上衣的扣子,金有一看,疯了,伸手去解铁旦娘的裤带,铁旦娘突然一个大巴掌,重重落在金有的脸上,高叫:来人那--,接着要往外走,嘴里说,金有你强奸我,我找书记告你去!金有吓傻了,连忙拦住,说好话求饶,嘴里婶子、奶奶乱叫,只求铁旦娘不声张。铁旦娘也就适可而止,嘴里说,看你平日老实,对俺家一直不错,今天先饶了你,以后再找俺的茬儿,连今天的帐一块算。说着,背起自家被扣的草筐,连同筐里的玉米棒子一起背回家。自此,金有见了铁旦娘远远躲开。

    铁胆娘经手盖了三处房子,三个儿子,娶了三房儿媳,当年日子过得很是红火。后来与铁旦爹都高寿,两位老人前两年才陆续去世。铁旦娘直到咽气,说话仍有条理,头脑清楚。

    

    锅三
    打了半辈子光棍,但身边没少过女人。早年曾“靠”(私通)过一个孤身寡妇,寡妇卖房子、卖地,供锅三吃喝;寡妇家产卖净了,人也死了,锅三又靠上一个曾经唱戏的女子,女子有个丈夫,那丈夫无论下地(干农活)还是上床俱是窝囊废,整日昏天黑地,只要有口饭吃,就是活神仙。女子手中略有积蓄,供两个男人吃、花。 锅三是贫农,但没有受过剥削吃过苦。他祖父手上的日子还红火,有几十亩地,有大车,雇长工,后来抽上了大烟,日子逐渐败落;到他父亲手上,大烟不抽了,吃喝嫖赌却是一样不缺,一家人也跟着吃穿享受了一番,母亲死的在先,后来父亲咽气时,家里一贫如洗,只留下五个台阶般的儿子。天无绝人之路,恰这时来了土地改革,拣了一个贫农的成分,弟兄五个还分得了田产、浮财,后来分家各过,弟兄们纷纷娶妻生子,不饥不饱的过了下去,唯独锅三,继承其父的恶习,继续游手好闲。但比其父高明,虽然也找女人,却只在女人身上找些贴补,虽也赌钱,却不推牌九,只跟几个有钱子弟逗纸牌、打天九,玩到最后,几个人的钱大都落在了锅三的口袋。 1958年,成立了生产队,吃上了食堂,生产队不养闲人,人人要参加劳动,不然不给饭吃。锅三的四弟当上了队长,给锅三安排了一个当饲养员的差使。这饲养员不下地经风吹日晒不说,经管着若干牲口饲料,肚子足可无忧,在吃不饱的年月,是金不换的差使。锅三从此有了正经职业,却也改邪归正,整日在饲养棚与牲口为伍,当年的狐朋狗友一个个下地干活,也没有人再陪他胡闹了。 那时队里的牲口棚借住一家民宅,极大的一个院子,没有围墙,没有大门,两间西屋主人家自住,一溜四间北屋做了牲口棚。
    西屋的主人家,是三十多岁的一个寡妇,领着两男三女五个孩子过活。大女儿名叫白丫,所以人唤寡妇为白丫娘,白丫娘少言寡语,极有心计,清瘦的脸上一对漆黑的眼仁,平日这对眼仁总是被眼皮遮了起来,偶尔抬眼皮看人却是极有定力。早年丈夫在世时,日子过得很是可以,丈夫耕种着十几亩好地,整日牛马一样卖在地里,打下的粮食吃不完,男人是个守财奴,舍不得吃穿,只知攒钱买地,白丫娘屡劝无效,反遭责骂。后来改变主意,凡街上来了卖吃食的,端半簸箕麦子出去,换油条、换切糕,与孩子们敞开肚皮吃,吃剩下了藏起来,下顿继续吃,只瞒男人一个。后来丈夫死了,一家人也吃了食堂,毕竟还有些家底,悄悄添补些,没有挨饿,大人、孩子的穿衣也比别的人家整齐许多。
    锅三与白丫娘整天低头不见抬头见,衣裳破了求白丫娘给缝两针,偶尔也拿一星半点饲料给白丫娘喂鸡。只是白丫娘整日不苟言笑,夜晚早早与孩子们关门闭户,锅三一时难以得手。一日,锅三蹲在院里抽旱烟袋,看一群鸡刨粪堆找食,一只芦花大公鸡,竟刨到一只虫子,那虫子盘在地上装死,公鸡却不吃它,扬起脖子“哽哽”高叫,叫来一只小母鸡,看小母鸡把虫吃下去,公鸡趁机跳到了小母鸡身上。锅三看的出神,猛一回头,只见白丫娘也在红头涨脸看这西洋景,白丫娘瞟锅三一眼,却并不马上离去。于是,瞅没人的机会,锅三端了半簸箕饲料,就进了西屋,上了白丫娘的炕。
    自此,白丫娘脸上有了红晕,走路轻快了许多,遇人话也多了,两间西屋里,还时而传出白丫娘与孩子们咯咯的笑声。
    人们都在为自己的肚子费心思,没人留意锅三跟白丫娘关系的变化。最早发现这事的,是锅三原来的“靠家",即唱过戏的女人,这女人虽不敢公开与锅三吵闹,暗地里却是屡屡盯梢,瞎搅和,找锅三两人的麻烦。有一次竟把锅三两人锁在了屋里,锅三隔窗苦苦哀求,女人终于心软,打开了门锁,锅三提一把斧头,直追了出来,女人撒腿就跑,可终于跑不过锅三,最后女人跪地求饶,叫爷爷叫祖宗,保证不再找麻烦,这一段过去的姻缘,才算最后了解。
    当年还没有理发的推剪,只有剃刀,男人们都是剃光头,锅三却留一头齐耳长发,似女人一般甩在脑后。辛亥**前后,刚刚剪去辫子的**党好象也是这种发型。这头发长长了用剪刀剪短一些,自己照着镜子就能办理,倒也省事。夏天也不跟别人一样光膀子,裤子是裤子,褂子是褂子,到冬天还穿一身棉长袍,腰里扎一布带,棉袍的前襟撩起掖在腰带上,很是齐整利索,也很惹眼。 锅三好美食,也有办法吃。抓个猫逮个狗,剥皮炖软,吃上几天,他还用鲜肉炝锅,加水下小米,熬成肉粥,其香无比,在此地是独一无二的吃法;饲养棚院里少不了找食的母鸡,锅三隔三差五抓一只,悄悄褪毛炖了吃,他抓鸡有一绝,用一根长线,线头穿一颗玉米粒,扔在地上,鸡一口吞下了玉米粒,线的另一头却牵在锅三的手上,锅三顺势牵过来,攥住鸡头,那鸡一声不出就进了锅三怀里。晚上,丢鸡的妇人在街上高声叫骂,锅三却在屋里吃肉喝汤。在人人面黄肌瘦的年月,锅三却始终是红光满面。 食堂解散了,生产队一个分为三个,当队长的弟弟被批斗一番也下了台。锅三被分到了第五生产队,牲口棚也迁到了村西才盖的队部。锅三对新队长见面百般奉承,时而弄些吃食,悄悄端到队长家里,新队长是个毛头小伙,从未主过事、管过人,竟被这一套拢哄的飘飘然,视锅三为亲信。锅三喂牲口也确有高明之处,偷饲料是哪个饲养员都难免事情,别的队里的饲养员,只顾人吃牲口的口粮,却不顾牲口皮包骨头,锅三却能两者兼顾,他还不怕费事,套上毛驴,把饲料上磨磨碎,这样一斤饲料能发挥二斤的作用,当年一般做法是,粮食囫囵个喂牲口,很有一部分饲料牲口嚼不碎消化不了。锅三喂的牲口虽不是膘肥体壮,却比别人喂的牲口要强壮许多,因此众人对锅三当饲养员也还满意。锅三的饲养员位置竟如铁打一般。 白丫娘的肚子不知不觉中大了起来,白丫等众姐弟发现此事,共同发难,先是黑着脸不理娘,后是大哭大闹,白丫娘拉不下脸跟孩子们细说这事,百般无奈找到妇女主任,哭哭啼啼叙说了原委,妇女主任倒是热心,当即表示同情,并力劝白丫娘生米做成熟饭,干脆嫁过去。当时避孕、流产还少见,白丫娘明白,也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了。 妇女主任逐个找白丫姐弟做工作,讲寡妇改嫁合情、合法,任何人不能阻拦,讲你们家庭成分是上中农,锅三是贫农,你娘是在转变阶级立场,事成之后,你们上学当兵都能沾光,如此等等,白丫姐弟年幼,并无多大主见,因此不再吵闹,任凭娘自主行事。这样白丫娘腆着肚子与锅三到了公社,领了结婚登记证,搬到锅三的小屋,做起了正当夫妻。 村里一时间沸沸扬扬,枯燥的生活平添一个热话题,众人议论不绝,女人骂白丫娘不要脸不争气,男人骂锅三老不正经。其实每个人的心理各异,吃不上葡萄,心底泛酸也是有的。 锅三的小屋在村子西头,四周没有人家,早年这里是一座小庙,不知道什么原因毁了,锅三与兄弟分家后没有住处,用旧砖废瓦盖起了这一间的小屋。但白天一般不在屋里,由铁锁看门,偶尔弄到鸡狗,夜晚悄悄拿回来,做好了一个人吃,也有相好的女人深夜来这里与锅三相会。所以,屋虽破小,却不断飘出肉香,炕虽简陋,却不乏女人的温馨。 话说白丫娘嫁过来不到三个月,就在锅三小屋的土炕上,生下一个不缺胳膊不少腿的男婴,小屋里又多了婴儿的哭声,院里多了晾晒的尿布。锅三这个老光棍从此有了老婆儿子,竟浪子回头,一心一意过起了日子。 可惜好景不长,三四年后,文化大革命开始,各地揪出牛鬼蛇神批斗,村里照葫芦画瓢,把“四类分子 ”(地主分子、富农分子、反革命分子、坏分子,村里没有右派)戴上纸糊的高帽,敲锣游街,不知哪个人多事,竟连白丫娘也拉来一块游街,脖子上还挂了两只破鞋。白丫娘虽然羞恼,却还能撑得住,该吃吃,该喝喝,锅三光棍半生,却从未受此羞辱,整日黑着脸,见谁也不理,摔扫帚打簸箕。一日早晨,锅三趴在队部停着的大车上,突然对众人说:你们听听,我这心里怎么咚咚的敲鼓啊,众人并没在意。吃过早饭上工,人们听到消息,锅三死了。 锅三一死,白丫娘也就被造反派解放了。队里停工,帮助料理丧事。锅三家族大,弟兄、子侄多,丧事倒也热闹。人们把锅三遗体穿戴整齐,装在一口薄皮棺材,放两声炮仗,抬到祖坟入土为安。白丫娘批麻戴孝,与妯娌、晚辈媳妇等一起,长声嚎哭,四岁小儿在叔伯哥哥们的扶助下,摔了瓦,扛了引魂旙。 锅三死后,该有的哀荣都有了,却也不枉人世走了一遭。
    。
    看电影
    那时候看电影不花钱,公社有放映队,隔一段时间就来村里演一场。两个年轻放映员,一男一女,每人骑一辆自行车,放映机、喇叭、片子等都由自行车驮着。
    看电影几乎是唯一的公共娱乐项目,村里演电影的日子,是全村人的节日,村里的大喇叭白天就开始广播:“社员们注意了~今天晚上演电影~”。人们立时兴奋起来,互相传递消息,猜测演什么片子。
    各生产小队下午收工都比平时早,主妇们早早做熟了晚饭。饭罢,老人,孩子搬了大、小板凳,先来占位置。放电影的喇叭早响了,放着电影《红日》插曲,“一座座青山~紧相连~,一朵朵白云绕~山~间~”,歌声在村子上空缭绕。大街上人来人往,一派喜气洋洋。
    放电影在大队部的院子里,一面大大的白色银幕,用绳子吊在两棵树上,树杈上架着喇叭,放映机也已经架好。先到的人们围着放映机坐,来晚的在后面立着,再往后就要登在板凳上了。孩子们甚至骑在围墙上,登在后面的屋顶上。
    放映前的一段时间最热闹,人们隔老远打招呼、就近开玩笑打闹,呼爹唤儿,人声鼎沸。天渐渐黑下来,放映机前的灯亮了,先调试放映机的角度,一道极强的光束打出来,打到前边,上下晃动几下、左右晃动几下,最后端正的停在银幕上,有人趁机伸出手摇动,让手的投影出现在银幕上。放映员停了留声机的歌声,吹吹话筒,喂、喂两声,然后嘱咐社员同志们坐好,报上今天上演的影片名字,宣布电影立即开演。
    一般演主片之前,要加演一、两部小记录片,棉花的科学管理、小麦优良品种介绍之类,人们不感兴趣,嗡嗡的说话。演正片了,马上安静下来。影片大都是黑白片,看过几遍的老片子,《英雄儿女》、《南征北战》、《地道战》、《地雷战》等等,有些台词孩子们都背过了,这也不会影响人们的兴致。银幕上是战士们英勇杀敌的画面,喇叭里是激烈枪声、爆炸声,热闹非常,这比后来的武打片好看的多。
    放映机只有一部,中间换片子要停下来。大灯雪亮,刺的人们睁不开眼睛,放映员紧张的卸下空片盘子,装上新的片盘。人们被电影情节揪紧的心放松下来,一个妇人站起来,高声呼唤孩子。一群坏小子,趁机在人群后面拥挤,一时间,人群骚动,人潮前涌,前面坐着的人们都立了起来,孩子哭,大人骂。放映员劝说无效,大队书记挤到放映机前面,接过话筒,手指人群后面拥挤的策源地,努声呵斥,甚至点出名字叱骂,立时收效。人群慢慢平静下来,重新坐好,继续关灯放映。
    人群中也有心不在电影上的。平日彼此心仪的青年男女,借机挨挤在一起,暗地里做些小动作,悄声嘟哝些不相干的话,露骨的话不敢说,周围都是熟悉的乡亲。即便如此,还是会引起人们的注意,往往成为坏小子们起哄涌挤的目标。
    银幕上,我军高级将领慷慨激昂的做了战斗总结,部队又开始了新的战斗行动,银幕上推出一个大大的“完”字,电影终于演完了。
    灯光亮了,人们余兴未尽.一群孩子还围着看放映员收拾摊子.人群边走边重复电影的台词,“张军长,看在党国的份上拉兄弟一把~”旁人回应:“请你再坚持最后五分钟!请你再坚持最后五分钟!”随着人群向四下流动,沿街的人家依次响起关门闭户的声音。满街人影越走越稀,满街人声越来越小,终归于平静。

    公社电影队每领回一部片子,要在全公社十几个大队(村子)轮流演一遍。村里的年轻人,尤其是半大孩子们,要跟着放映队,到附近村子转圈看。
    这一带又是三专(三个地区)五县交界之地,周围有几个村子隶属别的公社,这些公社又隶属不同的县和地区。每个公社都有电影队。因此,这一带的村子,经常有不同的电影片子放映。村里的年轻人,一天劳作之后,呼朋唤友去邻村看电影,竟成为极有情趣的夜生活。
    为看一场电影,要跑三、五里,甚至七八里路。那时自行车还很少,就是有自行车的人家,也舍不得让孩子骑了去看电影。吃过晚饭,有人在街上高喊:“到齐村看电影了~”。人们赶紧从家里跑出来,成群结队奔向邻村,几里地说说笑笑就到了。
    到外村看电影,难免到的晚,电影已经开始了,只能看片子的后半截,好在多是熟片子,情节已经熟悉。有时得到消息太晚,去的自然更晚,紧跑慢跑,到了那里只看见银幕上大大的一个“完”字。还有消息不准确的时候,一群人进了人家的村子,却见人家大人、孩子都在街两边乘凉呢,一听说是来看电影的,哈哈大笑。这才知道白跑了路,一肚子的兴奋气一下子撒了。垂头丧气往回走,有读过几页古书的庄稼秀才,高声怪调吟诵:“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又引得众人哈哈大笑。肚内有食,身上有衣,天上有大好的月亮,众人心情好了起来。
    若是夏、秋季节,回村的路上,会顺便到路边的瓜园摘几个甜瓜,解解馋。或掰几穗嫩玉米棒子、或拔几棵花生,拿到自家村口,找来柴禾烧了吃。烧玉米烧花生简单。点一堆火,玉米棒子用一根棍插了,用手举着在火上燎,一会儿就熟。烧花生,要用手提着花生蔓,抖一抖,根上的花生果就都垂在了下面,也是在火上燎,一会儿,联结花生果的细根就烧断了,花生果掉在火里,最后把火弄灭,用小棍拨拉着火灰,拣出里面的花生果,边拣边剥了吃,最后满手满嘴都是黑灰。
    出村看电影的人群里,竟混迹了败类。
    出村看电影,不带板凳,都是立在人群后面看。这败类心思没在看电影上,故意挤在大姑娘小媳妇后面,用身体贴住人家,占个便宜,聊慰干渴,甚至弄脏了人家的衣裳。此举还有个诨名,叫“划火柴”。过去戏台底下、电影场中,拥挤的人群里免不了这类人的活动。一般老实妇女,就吃了哑巴亏,感觉不对劲,躲开就完了。这败类早就有这毛病,因屡屡得手,竟吃惯了甜食。
    不想这次碰到了茬上。这是个见过世面的刁妇,感觉背后不地道,悄悄伸手一摸,抓了个正着,立时翻了脸,扯嗓子大叫,举手就打。这一下热闹了,众人一听有外村人耍流氓,上来一齐动手,把那败类打了个不亦乐乎。这时电影也停了。有当村上年纪的人,怕出人命,拼死拦下,锁在了大队部的屋里。
    一块来的伙伴,谁也不敢公开出面,有人飞跑回村,叫了支部书记,骑自行车赶来。败类是支部书记的侄子。这时电影已经散了,支部书记找到邻村的书记,问明事由,赔礼道歉。这两个书记经常一起开会,两村社员发生了纠纷也一直是二人出面调解。邻村书记听说挨打人是对方的侄子,就一口答应下来,叫人开了门锁放人。人们把败类架回了家里,家里自然又是一番热闹。
    很长一段时间,人们不再到这个邻村看电影。


    

    
    刘会来

    刘会来是个戴帽的富农分子。
    刘会来祖籍不是这个村子,他父亲早年就来刘庄,给一个远房亲戚家做帐房先生。这家亲戚是方圆几十里有名的财主。会来父亲后来与刘庄的一名女子结了婚,就在这里落户了。财主没有亏待他,给了一处宅子。自己又陆续买了几十亩地,养了骡马,还雇了个长工。后来年岁大了,就辞了帐房的差使,专心经营这几十亩地。
    一九四七年土改,刘会来家被划做富农成分。会来弟兄三个,会来是老大;二弟抗日时期参加了八路军,打仗牺牲了;三弟上学,后来在城市上了班,还算国家干部。二弟为国牺牲,会来的父母自然成了烈士家属。土改划作富农,家里总要有一个人戴富农分子的帽子,父母是烈属,戴这个帽子自然不好。最后这个帽子戴在了会来的头上。会来结婚生子,他的孩子们都被叫做富农子弟,当兵过不了“政审”关,上学也受限制。
    会来没上过学,年纪稍大一些,就跟长工一起下地干活,从小没享过几天福,只练就了一身干庄稼活的手艺。戴这个富农分子的帽子的确委屈了。委屈归委屈,富农分子的待遇还得“享受”。每逢来了政治运动,村里就要把几个戴帽的“四类分子”集合起来,开会批斗。会来依例参加。
    这四类分子有:地主分子、富农分子、反革命分子、坏分子。前三类的“分子”,土改、解放时期就确定了。只有这坏分子,是以后陆续确定的。大都是一些偷鸡盗狗等刁滑之徒,由生产大队拟定人选,呈报公社批准,一顶坏分子的帽子很容易就制作出来了。支部书记经常吓唬不听话的社员:你不老实,小心给你戴个坏分子帽子。你别说,这吓唬还真管用。平日,这些“四类分子”要清扫大街,每人都分了固定的街道,隔十来天就要清扫一次。那时的大街总是干干净净的。文化大革命过后,给这些人摘了帽子,大街也就没人清扫了。公社、大队有临时性的小工程,也大多由四类分子的义务劳动完成。
    会来是个要面子的人,要求分扫离家远些的街道,每逢拿扫帚扫街,总是把包头粗布手巾包的低一些,遮住脸面,见了人也低头不打招呼。
    生产小队里政治气氛不浓,评价一个人,主要是看干集体的活卖不卖力气、私心大小等。家庭成分只是在儿女找对象时才考虑。会来是个好庄稼把式.耕地扶犁、播种“拿耧”、脱粒“扬场”,这些技术活样样精通。队长的权威不是很大,分派活计短不了碰钉子,唯独会来,队长叫他上东他绝不敢上西。队长对他又倚重几分。会来尽管头上顶着富农分子的帽子,在小队里并未受多大委屈,还是事实上的技术骨干。因此,会来暗中常有几分自得,尤其是干起庄稼活来极是自信。
    有一年,上级推广棉花密植。村里来了一个农业技术员,南方人,说话吱啦吱啦的,别人听不大清楚。这一带种棉花的历史久远,人们有一套传统的种植技术。棉花是喜光作物,人们习惯稀植。技术员开会要求棉花密植,队长不敢不听,大田里统统按要求落实了。会来从心眼里不服技术员那一套,又不敢公开反对。于是,在临路边的一块自留地里,种了二分地的棉花,故意种的比以前还稀。那棉花苗的行距、株距跟尺子量过一般,横竖成行,很是整齐好看。还多施肥,勤整枝,要暗中跟大田的密植棉花比一比,看哪种方法产量高。社员们大多也不相信这新技术,每逢下地、收工,路过会来的这二分棉花地,心里暗笑,小声嘀咕。
    技术员也看到了这二分棉花地,知道是会来故意跟他叫劲。找支部书记,要求开批斗会斗争会来。书记说好说歹拦下了,只是把会来叫到大队,拍桌子批评了一通。这也把会来吓坏了,回去赶紧在棉花苗中间又种了密密的芝麻。棉田里种芝麻,多是棉花出苗不全,后来在空闲处种些芝麻作为弥补。棉花芝麻长在一起,还很是相得益彰。两种作物种在一块,是一种传统种植模式,叫做“间作”。多是高杆作物间作矮杆作物。为的是充分利用光照。一般是高梁间作黄豆,玉米间作绿豆等。
    后来的结果证明,棉花密植是比稀植高产,人们也就逐渐接受了这项新技术。
    队里凡有播种的活计,队长都是安排会来“拿耧”。
    那时还没有播种机,播种要用“耧”。耧是一种木制的播种器,下面装两个铁制的小犁铧,用来开沟下种。前面套牲口拉,后面有一个人握住耧的两个把手,掌握平衡、控制播种深度和下种密度。这个人的活计就叫“拿耧”。后来牲口不够用,拉耧的活就由人代替。
    翻耕打耙好的地里,十来个人拉耧播种,会来在后面拿耧。人们都不穿鞋,光脚踩在松软的土地上,很惬意。拉耧不很吃力,人们边拉边说笑,会来却是不敢大意,双手握紧耧的把手,努力掌握着平衡,还歪着脑袋盯住种子下落的速度。
    会来等精心播种后的地块,沟痕笔直、行距匀称。地头的路上,有行人过往,无不啧啧称赞。
    会来听到议论,喜形于色,不由得说几句自吹自擂的话。前边拉耧的多是年轻人,按乡亲辈分大多叫会来叔叔、大伯。有两个人平日里对会来的“技术权威”并不以为然,只因队长只相信会来一人,一些技术活别人插不上手。今日听会来自吹,便问道:“会来叔,你说这播种播的直不直,是在于你拿耧,还是在我拉耧?”会来脱口答道:“当然在我呀”。这位拉耧的突然一用力,那耧马上一歪,后面的播种沟随着出现一个之字型的死弯,又一用力,又一个死弯,这段地播的歪歪扭扭。众人大笑,会来也马上告饶:“行了、行了,俺服了你还不行吗”。连使坏的小子也笑了。
    这拉耧要中间一人驾辕,其他每人拉一根绳子,绳子成扇面分布,外围的绳子跟耧前进的方向有一个夹角。所以要所有的拉耧人均匀用力,才能保持平衡。会来一得意,竟忘记没有众人配合,也难出好活了。

    会来穿衣不讲究,冬天总是一身黑色棉袄、棉裤;夏天光膀子,前胸后背晒的黝黑;剃光头,一年四季头上包块分不出颜色的粗布手巾。但他使用的铁锨、镐头却总是铮明瓦亮,每次使用过后,先用木棍刮去泥土,再用细软柴草仔细擦拭,有时找不到合适的柴草,竟用袖口擦拭。家里所有农具,稍有小毛病,马上动手修理。人们都愿意借会来的农具使用,可惜,一般人借不出来。
    有生人看见了会来使用的农具,大都交口称赞。会来暗自得意,越发在意农具的擦拭、修理。晚辈乡邻有爱惜农具者,也常受会来赞扬。会来的习惯,影响了周围不少人,众人争相效仿。有新添置了锄头、镐头、铁锨的乡邻,大都找会来安装木柄,会来也不推辞,一律尽心、尽力,不取回报。只要对方给几句奉承话,就心满意足。
    队里的男人大都抽旱烟。一个叫做烟荷包的布袋子,一本写满了字的小学生学习本,一个简易汽油打火机,就是全套的抽烟工具。上工集合、干活休息,坐下来,卷一只“喇叭筒”(手卷的旱烟一头粗一头细,所以有此称谓)就喷云吐雾起来。烟、纸、火这三样难免有人带不齐全,需要几个人互通有无。有爱占小便宜之人,专“蹭”别人的烟抽(蹭,白用别人的东西)。见到别人抽烟,凑了过去,说:“有纸吗?”别人以为他忘了带纸,于是从本子上撕下一条;他接过纸条,两手抻着,“烟呢?”人家又不情愿的捏出一撮烟末,撒在他抻着的纸条上;等卷好了喇叭筒叼在嘴上,又伸出手,“火呢”?人家这才明白,原来这老兄是“三不带”。还有不讲究的人,看见别人抽烟,等抽过几口,伸出手来,要了人家抽半截的喇叭筒,先择去被唾沫浸湿了的一截,用两个指甲掐着,狠狠的抽上两口。
    会来抽旱烟也与众不同,从不卷纸烟,只抽旱烟袋,用火镰取火。
    烟袋据说是父亲的遗物。铮亮的铜烟锅,乌木的烟杆,鸭蛋青色的翡翠烟袋嘴,烟嘴上还有一小片翠绿色,很是显眼。烟袋杆上吊着火镰、烟荷包。走路、干活时,这一套东西搭在肩膀上,前面是烟袋,后面是火镰、烟荷包,中间用细绳系着。每逢田间休息,先过足了烟瘾,接着就是摆弄这烟袋,擦拭烟锅、烟嘴,还用一根细长小棍,挖烟锅里没磕净的烟灰,捅烟杆里的烟油。
    用火镰取火很需要技巧,年轻人都不会,上年纪的人也大多不用了。会来仍然坚持使用。火镰是由一块三寸长、半寸宽、一分厚的钢板做刃,一个硬牛皮的小袋子做把手,刃与把手用铆钉固定在一起,牛皮小袋子里还装火石、火绒。打火时,将火绒按在火石上,用火镰的钢刃猛擦火石,擦出的火星溅到火绒上,引着火绒。把燃着的火绒按在装满旱烟末的烟锅上,用力紧抽几口,烟袋就点着了。
    会来从不“蹭”别人的烟抽,每逢出家门,先带了抽烟的全套家活。旱烟是自家院里栽的,收获后晾干搓碎,掺上一半的麻叶,足够抽一年的。只需多出些力气,并不用花钱。
    那些蹭烟抽的,找到会来,会来只提供烟末,却不许使用他的宝贝烟袋。
    会来还喜欢喝酒,酒量却不大,有二两散白酒就足够。平日没有闲钱买酒,别人请喝的机会也不多,偶尔碰上酒场,必得一醉。醉后高声怪调唱河北梆子:“杨延景来~怒冲冠~~”,乡亲们老远听见,就知道,会来喝醉了。
    会来也曾做过尴尬事。
    当年风行过“当无名英雄”的活动。一些青年人,在夜间悄悄做些队里的农活,起猪圈、积肥送粪等等。搞这活动,不要工分是真,说“无名”却未必。事情做过之后,总要想办法让该知道的人知道了。无非是为入党、入团、当兵制造政治资本罢了。这些活动的组织、参与者,大多是大队青年团、民兵连里的一帮人。
    会来不会做入党、入团的梦,但总听到大喇叭里对“无名英雄”的表扬,心里也不禁痒痒了。一个有月亮的夜晚,会来悄悄来到生产队的大院,见有四、五个人正在起猪圈,也拿了起粪叉下到猪圈,不言声干了起来。那几个年轻人发现了会来,很是意外,嘀咕了几句,竟一个接一个的陆续走了。一个与会来家关系不错的年轻人悄悄说:“会来叔,干这活是我们年轻人的事,你掺和什么?”
    会来闹了个下不来台,似乎明白了什么。从此不再做这等傻事。
    会来一九七七年去世,终年六十多岁。留下了一个老伴和两个打光棍的儿子。会来终于没有等到摘去富农分子帽子的一天。不过他离世的时候,神态很安详,不象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他的烟袋、火镰、烟荷包,跟他一起装进了棺材。

    

    

    

    
    串街小贩(1)

    集体食堂解散之后,随着生产的恢复、生活的提高,来村里的小贩越来越多。小贩的活动成为乡村街头一景,为村民的生活提供了便利。
    串街小贩大体分为两类:一类是耍手艺的匠人,有小炉匠、锔盆锔碗、刨笤帚的等等;另一类是贩卖小商品的,有小吃食、鲜菜、小杂货等等。
    一般是人们下工在家的早、午、晚时段,街上就会响起小贩悠扬的叫卖声。人们大都要侧耳听一听,或卖的是自家需要的物品,或是自己有需要他修理的物件,先隔墙喊一声,让小贩停一下脚步;抓紧时间拿出用来交换的零钱、或鸡蛋、或粮食,或找出需要修理的物件。主妇走出来,先是一番讨价还价,费许多口舌方能成交。一些价格稳定的大路货,也有让孩子出来买的。
    过来最多的是卖小葱的。小葱是秋季撒种出苗,在园里越冬,第二年春季重新长起来,长到一尺多高,割下来上市。割了头茬,留在地上的根还继续长二茬,再割下来卖。到最后的小葱,连根刨下来,做为秧苗移栽,再长起来就是大葱了。小葱上市时间集中,自家栽种的话,往往吃不了几天,就老的不能吃了,所以大多农户自己不种小葱。
    一般是半大孩子做这买卖。背一筐头,上面是一大捆小葱,筐头下面铺着麦秸,装换回来的鸡蛋,手里提着一杆小称。清脆的童音吆喝着:“约(yao称重量)小葱嘞~,约小葱嘞~~”。小葱五分钱一斤,一个鸡蛋也是换一斤。人们钱少,以鸡蛋换的居多。人口少的家庭一般一次换一斤,人多的家庭要换二斤。赶到饭时,拿到家马上洗净上桌,蘸着自家做的面酱,送棒子面饼子;或用薄薄的高梁面饼,抹酱,卷上小葱,卷上厚厚的苦菜或其他鲜菜叶,两只手掐着,要把嘴张圆了才能咬下来。全家人咯吱、咯吱的大嚼一通,爽口无比。别说吃到嘴里,就是听这大嚼的声音,口水就要流出来。
    除小葱之外,卖别的鲜菜的较少。一般人家不买鲜菜吃。当时每人有三厘自留园,家家种菜园子。每家只是种些茄子、豆角、白菜等大路货,品种不多。菜下来了,一家人吃不完,要分送四邻。有了彼此互通有无,四季的饭桌上,菜的品种自然就丰富了些。不少人家,偶尔没菜吃了,向要好的乡邻讨要,甚至直接到对方的菜园里,下手摘上一些,等日后见了面,再告诉对方。如此,更显得两家关系密切。当然,也有如黑要等“死相”(与四邻不通往来)人家,吃不完的菜也不肯送人,偷偷的背到外村去卖,但被乡邻看见了要受耻笑,因此这样的人家极少。
    几乎每天早晨,街上都有卖豆腐的梆子声。卖豆腐的小贩不吆喝,只敲梆子。推一辆平板小车,车上放一高梁葶秆做的大四方篦子,篦子上平摆着一包豆腐,上面盖着一块白布。豆腐是整块的,现卖现切。用钱买豆腐的少,多以黄豆换,一斤黄豆换二斤豆腐。
    卖豆腐的多是上些年纪的老人。只有邻村的一个年轻小伙子也过来卖豆腐。此人穿戴整洁利落,小车、篦子、刀子也都干净,做的豆腐不软不硬。因此很受欢迎。当年人们喜欢买较硬的豆腐,认为硬豆腐含水分少,实惠。有的豆腐小贩,把切开的豆腐块,拿起来再扔回篦子上,看豆腐不散,以显示自己做的豆腐硬。其实豆腐做硬了并不好吃。
    小伙子敲梆子也与众不同,别人敲梆子是一下接一下的胡乱敲,小伙子敲梆子是有“谱”的:“梆梆梆,梆梆梆,梆梆梆梆梆梆梆”。竟似吟诗一般。人们老远就能听出是小伙子的豆腐车来了,挖半碗黄豆,令孩子端出来,换回一大块豆腐。
    除过年熬肉菜用豆腐外,平日吃豆腐多是凉拌。一般也舍不得纯吃豆腐。切上少半盆自家腌制的咸萝卜丝,放上豆腐,再淋几滴香油,拌开。腌萝卜丝极咸极脆,豆腐极淡极软,搭配起来,相得益彰。还有以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好看好吃。
    每逢村里有人家盖房或烧窑或扣坯,卖豆腐的早已得到消息,特意多做几包豆腐,这豆腐要比平日软了许多。天刚亮,三、四辆豆腐车子就停在主家(求人做工程的人家)门口,竞相敲着梆子。陆续来了助工(帮忙)之人,顺脚买五角钱的豆腐,用特制的篮子提着,送给主家。主家收了豆腐,助工人再把篮子送回来。凡有这样的日子,每辆豆腐车上,都要预备三五个这样的篮子。这篮子设计的很好,一块葶秆穿就的平板,长一尺半,宽七寸,中间绑上弯称U型的柳木棍,做提手,简单实用。码满豆腐,用手提着送礼,与现在看病人提的花篮很有一比。
    有一个卖炸馃子的,是个光棍汉,人称“大馃子老齐”,住中刘庄。一般下午出来,挎一大竹篮子,篮子装满炸馃子,上面盖一块白粗布,再上面放一小称。先在外村卖一圈,天黑下来再回刘庄。老齐不盲目吆喝,直奔有数的几家老主顾。一是大队会计家,会计媳妇听到老齐在门外吆喝:“大馃子嘞~~”,就赶忙出来,老齐吆喝一两声,也不再吆喝。就是不买,会计媳妇也要走出来,告诉老齐一声,老齐才不再等。有时会计媳妇会一次买五、六斤,甚至包了圆(统统买完)。老齐知道,这一定是大队的干部们又到会计家吃伙饭了,肯定是公家付帐。就偷偷少给一些。
    老齐的后面,总跟着几个趴鼻涕的孩子,老齐一旦掀开篮子上面的白布,给人“约”馃子,几个小脑袋就凑上来,吸溜着鼻子闻炸馃子的香味,老齐挥之不去,甚是无奈。
    还有一家主顾就是锅三。当时锅三与白丫娘尚未公开结婚,锅三一个光棍汉,有时懒的动烟火,买些炸馃子吃省事,吃不完的悄悄送给白丫娘。买炸馃子吃是奢侈,却是锅三的体面。老齐每到锅三的小屋前,要扯着嗓子吆喝一通;如果锅三还没有回来,老齐就找到饲养棚附近吆喝。锅三买馃子是赊帐,过一两个月,老齐把帐结一下,锅三一次用粮食付清。后来锅三与白丫娘结婚住在了一起,就不再买炸馃子吃了。
    另外还有三五家主顾,是家里有人在外面上班挣工资,日子过得滋润一些,偶尔也买几根馃子,让孩子们解解馋。还有各生产小队的干部们,偶尔“打拼伙”,也会找到老齐,买几斤馃子吃。

    串街小贩 (2)

    有摇拨浪鼓以杂货换破烂的老汉,经常过来。推一辆鬼头车,前面放两只荆条编的大筐。装换回来的破烂。一个铁丝编的长方笼子,长三尺,宽二尺,高二尺,横放在车尾。装着各色杂货,用来换破烂。给现钱也卖,但给现钱的不多。
    经常过来的染布小贩也摇拨浪鼓,但与换杂货摇的拨浪鼓不同:染布摇的拨浪鼓,鼓小把长,声音清脆,摇起来似急骤的马蹄声。染布小贩骑自行车,一手扶车把,一手摇鼓,边骑边摇;换杂货摇的拨浪鼓,鼓面大,把短,声音浑厚。要停下小车摇,摇起来不紧不慢,很有节奏:“拨浪、拨浪、拨浪拨浪拨浪。”孩子们一听就知道是换杂货的来了,绝不会混淆。
    铁丝笼子里的杂货红红绿绿,很是醒目。多是孩子们的玩具。有烧成陶器的模子,茶杯盖大小,上面有凹下去的阴文图案,花鸟,孙悟空、猪八戒,戴盔披甲的武将等等;有猫眼似的玻璃球;有用鞭子抽打就能旋转的陀螺;有木片做的猴爬杆;有女孩子扎辫子的“玻璃丝”,其实是极细的软塑料管;别在头上的发卡;小镜子、小梳子;还有月牙型的小糖片,黄豆大小的糖球;还有做针线活用的针头线脑。如此等等,丰富之极。
    拨浪鼓响过,一会儿,小车周围就围满了孩子。小眼睛骨碌骨碌的转着,找到早已心仪的玩具。问好所需破烂的数量,飞跑回家,寻觅出一两双满是窟窿的鞋子,或从墙缝里抠出一团烂头发,或找出用秃了的废镐头、废锨头折转回来,换了盼望已久的物件,喜滋滋的走了。
    当时的农家,可用来卖钱、换东西的破烂很少。废铁、破鞋是孩子们的“宝贝”。生活、生产不会产生什么废弃物。极少的一点食物残渣,剥下的菜叶,连刷锅的水都喂了猪。可燃烧的废物,填进灶火膛成了做饭的燃料。剩下的废物填进了猪圈积肥。村里没有垃圾堆,更没有需要运输、处理的垃圾。
    男孩子换回的模子,用来在胶泥坯上拓图案。拓出来的东西,孩子们还管它叫“模儿”,模,发mu音,二声。也没有语言学家为它弄个名字。拓图案的过程叫“刻模儿”。挖来胶泥,和好,在石头上或墙上摔,横摔竖摔,直到把胶泥摔熟,搓成条,再揪成小块,拍成圆饼,按在换来的模子上,慢慢压密实,去掉边上多余的胶泥,揭下来,就是一个翻刻好的“模儿”了。翻刻出来“模儿”是凸出的阳文图案,晒干,保存起来。甚至用废砖垒成小窑,把自己刻的“模儿”上窑,用柴火烧。可惜没见过有烧成功的,出窑的“模儿”黑糊糊的满是烟灰,摔碎,里面还是干胶泥。“刻摸儿”是男孩子玩的最多的内容,每人手里都有几个换来的模子。还跟别人互换模子使用。务求自己刻出来的“模儿”图案内容最多。
    陀螺(这里人称作er,读三声)一般没有人要换。自己找一截木头,用小刀削出尖头,尖头上镶嵌上滚珠,就是一个陀螺。比杂货车上的还好用。杂货车上的陀螺是用特制的工具旋出来的,好看,也标准,但是个头小,用的木料也不好,打起来惯性小。所以年岁稍大的孩子都是自己削陀螺。用槐、榆的比重大的木料,个头也大的多。打陀螺的鞭子也是自己制作。男孩子们上学,书包里大都装着陀螺、鞭子,一到课间,小学校的大院里,满是打陀螺的孩子。
    杂货车上的猴爬杆很少有人换,都是围着看看而已。那是一个用薄木片做的猴子剪影,胳膊、腿是活动的,染上黄色,用两根细线系在一根木棍上。用手拉那细线,猴子竟一耸一耸的上到了棍子的顶端。这个东西要五双破鞋才能换出来,少有人舍得花这大价钱。后来竟有巧手的孩子,自己做出了“猴爬杆”。那时,孩子们大都自制玩具,制作玩具的过程,也就是“玩”的过程。
    孩子们差不多都换到了满意的物件,慢慢散了。有几个年岁小的孩子没有找来破烂,还围在车旁还不走。摇拨浪鼓的老汉,从笼子里摸出几个糖球,每个小手里放一个,孩子们一把捂在嘴里,也跑了。这老汉很是得孩子们的人缘。

    串街小贩 (3)

    “刨笤帚”是这里的方言,是指制作笤帚。
    刨笤帚的匠人要隔很长一段时间才来一次。来了就在街口等显要地方撂摊子,冬天在向阳背风的地方,夏天找阴凉。
    刨笤帚的不吆喝。演奏一种极特别的“乐器”,以招徕顾客。这“乐器”,类似说快板书打的竹板。是由十来块薄铁片组成,每块铁片长约七寸,宽二寸半。这些铁片鱼鳞般压着,用皮条串着联结在一起。(穿皮条的位置有孔)。顶端装一木把。演奏时,木把朝上,用手提住,扬起下垂的铁片组合,再让其自动落下。在扬起、下落过程中,铁片间相互摩擦、敲击,发出“呲啦呱啦、呲啦呱啦”的响声。响声不很悦耳,但绝对独特。
    刨笤帚的材料由顾客提供。材料叫“笤帚苗”,是一种叫“黍(shu)子”的谷类,去粒后带瓤子的秸秆。黍子产量低,人们很少种植。往往在自留园里种上两畦,主要是用其秸秆刨笤帚。那籽粒碾成米,与南方的糯米相似,做熟了极黏,可用来包粽子、做切糕、蒸黏窝窝。
    主妇们抱来一堆、一堆的笤帚苗,放在地上,谈好了价钱。先回家,等一会儿再来付钱拿笤帚。
    一群看热闹的孩子,或蹲或站,挨挨挤挤围一圈。不错眼珠的盯着匠人的动作,学着不花钱的手艺。离的太近影响匠人做活了,匠人挥挥手,孩子们略后退一些;一会儿,又趋上来了。
    匠人把笤帚苗的秸秆部分,用棒槌砸,砸劈、砸软,泼上水捂一会儿。捂软了,就开始捆扎笤帚。
    捆扎工具很有意思,是一段筷子粗细的牛皮绳。一头用宽带固定在匠人的腰上,另一头栓一T型木拐。匠人平坐在地上,两腿伸直,脚蹬木拐。拿鸡蛋粗细的一绺笤帚苗,在瓤子与秸秆的交接处,用牛皮绳缠一圈,然后腰与脚发力,勒紧笤帚苗,边勒边转动笤帚苗,使之彻底勒实。之后傍牛皮绳缠上数匝丝线,系上死扣。松开牛皮绳,一扎笤帚苗就捆扎好了。再拿一绺笤帚苗如此扎好,两扎再捆扎在一起。一扎接续一扎的捆扎下去,每后续一扎,要错开一个绳结的距离。秸秆部分太粗了,用弯刀削去一部分。够了笤帚的宽度,不再接续笤帚苗,把散着的秸秆部分,再连扎数道丝线,作为笤帚的把。削去多余的秸秆,一把笤帚就做好了。
    后来种黍子的越来越少,只得改用高梁瓤子(去了粒的高粱穗)刨笤帚。这种笤帚苗粗、硬,用来扫地可以。扫炕不如黍子苗的笤帚扫的干净。再后来,也有用树棕、化纤丝等制做笤帚,但都不及黍子苗的笤帚好用。
    新笤帚先用来扫地。磨损的小了,洗干净,再用来扫炕、扫案板。再磨秃了,用来刷尿盆、刷猪食槽。最后,填进灶火膛做了柴烧。一把笤帚要三年五载才能走完上述历程。
    笤帚还有一用处,用笤帚把——此地人称笤帚疙瘩,打人。用笤帚疙瘩打人有讲究,一般是父母用来打孩子,丈夫用来打妻子,或妻子用来打丈夫。跟外人打架,没有用这“武器”的。在这里笤帚疙瘩是一种权杖,使用它是在行使一种权力,跟警察使用警棍道理相似,使用它的前提,应该是对方不还手。夫妻之间使用笤帚疙瘩,也是自以为是领导者的一方使用。即使对方不服气,也会夺过笤帚疙瘩反打对方,很少有另拿别的“武器”与其对打的。夺笤帚疙瘩有“造反”的意味。
    有一汉子,在家经常受老婆的气。每逢刨笤帚,他要悄悄的嘱咐匠人,把笤帚把捆扎的松一些。匠人却也会意。


    串街小贩 (4)

    “锔盆儿嘞~锔碗儿嘞~锔大缸~~~”。街上偶尔会响起这嘹亮的吆喝声。
    听到吆喝,主妇们找出打破了的饭碗、裂了纹的面盆瓦罐,拎出去,叫盆锔的匠人看过,讲好价钱。一般按锔子收钱,锔盆、锔罐等陶器是二分钱一个锔子。锔碗的活不好做,是五分钱一个锔子。锔缸的锔子一角一个。匠人的摊子前,不一会儿就摆满了破盆、破罐。
    这个锔盆匠人已经上了些年纪,坐一马扎,腿上搭一块兰布,鼻梁上架着老花眼镜。一双粗糙的大手,极其灵巧地摆弄着小锤子、小钻子。
    锔盆、锔碗要先制作“锔子”。这锔子与现在钉书器用的钉书针相仿,只是钉脚要短许多,钉面要锤成当中薄、两头厚的柳叶型平面。用谷粒粗细的铁丝制作。一个裹了厚铁皮的木棒子,上有小孔。用钳子把铁丝头折出个钉脚来,插入棒子上的小孔,用小锤头轻敲外面的铁丝,使之成为那个长一厘米多的柳叶形的平面。留够长度,剪断铁丝,另一头再用钳子折出一个钉脚,这个锔子就做成了。这个尺寸是锔碗的锔子,锔盆的锔子略大一些,锔缸的锔子要更大。锔子越大,使用的铁丝也要越粗。
    接下来就是钻孔,要在裂缝的两边对称地钻。用一简易的弓子,拉动钻子,“噌噌噌,”不用几下,孔就钻好了。钻头的粗细要与锔子钉脚的粗细相匹配。那时的面盆、瓦罐多是上了釉面的陶器,容易钻,用普通钻头,其实就是一截磨尖了的钢丝。碗都是磁碗,据说要用金刚钻头,没有金刚钻不能揽瓷器活。不过,外行人不仔细看,看不出金刚钻头与普通钻头有什么区别。在碗上钻孔要费时一些,还要边钻边点些水以冷却钻头。先钻好一个孔,把锔子的一个钉脚按进去,让锔子与裂缝成垂直角度,轻敲两下。紧挨锔子的另一个钉脚,再钻一孔。孔距要比锔子长度略微大一些,以便锔子能拉紧裂缝。把锔子的另一钉脚也按进去,依样敲打结实。沿裂缝均匀钉上若干这的锔子,之后用白灰和的腻子抹一下,这个盆就算锔好了。腻子干后,这补好的盆、碗滴水不漏。钉了锔子的裂缝也别致,跟做剖腹手术后留下的刀疤很有些相似。
    人们来锔盆锔罐的较多,锔碗的较少,来锔缸的更轻易见不到。
    大跃进过后几年,这一带停产多年的盆窑陆续开工,成为有盆窑的生产大队(即后来的行政村),很来钱的副业。街上卖盆的逐渐多了起来。也是推一辆鬼头车,车上码着成套的瓦盆。四个瓦盆为一套,这一套也不过一块多钱。锔一个瓦盆尚要花一两角钱,哪个还会花钱锔盆?到上世纪六十年代末,就已经少见锔盆锔碗的匠人过来了。
    卖盆的不吆喝,随手扯起一个瓦盆,用木锤敲击,发出“嗒嗒嗒”的声音,能传出很远。瓦盆烧得火候越大,声音会越洪亮,有的竟发出金属一般的声音。敲击瓦盆,一是招徕顾客,二是展示瓦盆的质量。当年有一笑话,说一小贩,当众敲击瓦盆,嘴里炫耀:听听这响声、听听这响声。话音未落,啪啦一声瓦盆破了,小贩立即改口:看看这茬口。
    到后来,扒着锔子的瓦盆瓦罐,还偶尔能见到,多是用来装米面。最后一次见到这物件,是参加工作后在一小镇上班,这已经是一九八零年前后了。
    几个年轻人熬夜,临睡,想弄些酒菜充饥。当时小镇竟无一家私人开的饭馆,只有街心一个卖五香花生米的老太太。两个年轻人不辞辛苦,摸黑找来。弄开临街的柴门,柴门不上锁,却吊一铃铛。"叮当"一声铃响,黑了的窗户里传出老太太的问话:"谁呀"?"我们,买花生米的"。屋内电灯亮了,一会儿,屋门打开。进到里屋,只见房顶上垂下一个极亮的大电灯泡。炕上还睡着一个与老太太做伴的姑娘,枕头放在炕沿上,两条大辫子从炕沿一直垂到地上。那地的正中央就摆着一个大大的瓦盆。瓦盆的盆沿上竟扒着两个生了锈的锔子!锔子再往下,定有一条还扒若干锔子的细缝。只是盆中冲鼻的臊味儿,让人再难以细看。老太太掩了怀,提出装了花生米的小布袋。想伸手抓花生米,来人赶忙拦住,"大娘,你只管把称,我们来抓。"老太太顿悟。两人花一块钱称一斤花生米而去。
    这个不是笑话的笑话,后来在酒饭间,多次讲给后来的年轻人听。只是现在的小镇上,饭店有上百家了。


    
    
    四季美食 (1)
    上世纪六十年代后期,到整个七十年代,粗粮已经够吃,白面还是稀罕物,肉只是过年那几天解解馋,平日里极少见。蔬菜是自家菜园里长了什么就吃什么。粗粮当家,菜种单调,人们的主要精力却都用在了“吃”上,用了极大的心思,发明出种种花样食物,却也好吃好看,值得一述。只是林林总总,不知从何下笔 ,只有按四季时节的变化为线索,拣最有特色的略记一二。
    春天,气候渐暖,贮藏的白菜、萝卜多已吃完,即使还有,也是白菜多丝,萝卜发糠,不能食用。菜园里的西葫芦、豆角、茴香等刚刚下种。饭桌上只有干菜当家,干白菜、干豆角、萝卜干、茄子干等等。偶尔也挖些野菜或买些小葱调剂一下。一般主食还是蒸窝窝头、贴饼子,还有烙饼。
    窝窝头跟饼子无太大区别,多以棒子面为原料。不少的人家,在棒子面里掺上水发的干菜,略放一点盐,做成菜窝窝头或菜饼子,既可节约粮食,吃起来还有滋味,省了炒菜。还有一种“渣窝窝”很有特色。用做豆腐的副产品--豆渣为原料,当年卖豆腐的小贩多有兼卖豆渣。买回来豆渣,掺上棒子面,水发干白菜,放盐、葱花、花椒面(把花椒上热锅焙焦,擀成面),为增加面团的黏度,要用开水合面,做成窝窝头或饼子,上锅蒸熟。没吃过这东西的,初吃有一股豆腥味,不甚适口。吃多了,适应了这豆腥味,竟会越吃越上瘾。就着两瓣生蒜,在嘴里能嚼出一股肉味来。一顿饭干吃两、三个渣窝窝头,不用佐菜。
    烙饼多以高梁面、山药干(山药切片晒干)面为原料,后来粮食多了,山药干面逐渐退出了饭桌。高梁面也要用开水合成面团,还要加上些榆皮面(榆树皮剥去表层老皮,剩下嫩皮,晒干,碾碎,筛出细面,极黏)做黏合剂。擀成极薄极薄的饼,上锅烙熟。当年,人们评价一个农妇的手巧不巧,常以烙出的高梁面饼薄不薄做标准。若把饼烙的火候大一些,烙脆,则更加好吃。高梁面饼抹上自做的面酱,卷上小葱、瞿瞿菜(野生苦菜,可生吃)最为好吃。春季的鲜菜里,小葱下来最早,一般都是上年的秋季下种,次年立夏季节就能上桌。高梁面饼凉吃最好,刚出锅的热饼会把小葱烫热,有一股不好闻的气味。有农妇,故意将高梁面饼晾干,闲暇时做零食吃,也是抹酱卷葱、菜叶,捧在手里,慢慢的嚼,嘴里嚼的嘎巴嘎巴响,甚是得味。只是吃这东西需要好牙口。
    高梁面饼卷煎小鱼,更是一绝。当年经常有卖白洋淀产小杂鱼的小贩过来。骑特制的载重自行车,车架子要比现在的自行车长很多,粗辐条,轮胎也厚。车后挂两个大竹筐,筐里装一寸来长的小白条、杂以二三寸长的小鲫瓜。高声吆喝:“称鱼嘞~,白洋淀的鲜鱼!”有主妇隔墙问:“卖鱼的,一块钱几斤?”,“三斤半”,“还能贱点不?”“出来看看再说啊”,“好,你等着”。日子稍宽裕的人家能偶尔买上一、二斤,一家人解解馋。买小鱼回家,洗净,小白条不用去肠肚,放盐,略浸一会儿,滚上棒子面。烧柴禾的大锅里抡上少许棉籽油,烧热,把小鱼下锅,用锅铲摊薄,煎一会儿翻过,最后煎成外焦里嫩出锅。用高梁面饼卷上,吃起来那个香啊,没饱没够。至今仍有上年纪的人好这口。只是现在烙饼找不到高梁面、榆皮面了,只有用棒子面替代,棒子面里要掺二分之一的白面,不然面团发散,擀不成饼。这棒子面饼吃在嘴里仍发散,不如高梁面饼筋道。
    干菜的吃法,一般是炒、熬、蒸三种样式。都要事先把干菜用水发开,切碎。炒很简单,热锅放油,放几粒花椒炸焦,下葱花、蒜瓣,干菜下锅,略翻炒,加盐,加少许水,炖一会儿出锅即可。熬干菜是在炒的基础上多加水即可,一般要比炒菜量大,要在大锅熬,每人三碗两碗的吃。干菜不论炒或熬,出锅时加些熟猪油最对味。再加些排骨汤当然更好,可惜当时没有。猪油一般家庭还是有的,过春节时,会把部分肥猪肉熬成油,还有煮肉的撇汤油(煮肉时肉汤上漂浮的一层油),装在磁盆里,可吃一整年,聊以替代猪肉。如今有的饭店里,还有熬干白菜这道主食,用以酒后佐饭。只是里面多了豆腐、粉条、熟猪肉,排骨汤更不会少。
    蒸干菜算是比较有特色的吃法。备好的干菜里掺少许棒子面,加盐,上锅蒸熟。一般是跟贴饼子一锅做。出锅拌上调料。调料一般有两套。一套是油炸辣椒盐,另一套是花椒油加蒜泥。各有独特的味道,随家人的口味选择炮制。
    菜窝窝头、蒸干菜,还有原来介绍过的“苦类”,这三种食物的主料相同,都是干菜(苦类和菜饼子也有掺鲜菜的)和棒子面,也都是上锅蒸熟。区别在于棒子面与干菜在里面所占比例不同。菜窝窝头以棒子面为主,掺少许干菜;蒸干菜是以干菜为主,掺少许棒子面;苦类介于两者之间,棒子面与干菜大体各占一半。

    四季美食 (2)
    这里的人们以麦收为进入夏季的标志。拔麦子在诸种农活中最累,收麦、打麦最为紧张、辛苦。要抓住几个天气晴好的日子,把小麦收、打完毕。有“龙口夺粮”之说。人累,饭食就要跟上。一年之中,除了过年,再就是麦收时节饭食最为整齐。有心计的主妇,麦收前半个月就开始攒下鸡蛋,用棉花籽换二、三斤黑油(棉花籽轧的食用油,未经提纯,颜色发黑),淘几十斤小麦,在村里的钢磨上磨成白面,为麦收时的饭食做好了准备。
    生产队开始拔麦子。所有劳力都要上工。一改往日的拖沓,天刚亮人们就到了地里,占上甲垄就猫腰拔起来。等太阳一树尖高,人们拔进去了大半截地,在家做饭的主妇们,陆续提罐挎篮送了饭来,队长看看各家送饭的来齐了,高喊:“吃饭了~,吃饭了~。”人们马上直起腰,围了过来。
    罐子里是小米饭汤或着绿豆汤,罐子口上放一盘子,盘子里装菜,或炒鸡蛋、或咸鸡蛋、或腊肉炒西葫芦等,盘子上再扣一个大碗以遮尘土。
    咸鸡蛋有两种,一种是,把鸡蛋煮熟再腌的。把煮鸡蛋磕出裂缝,放入坛子,加入花椒、大料加盐煮成的汤汁,密封。一般腌制数月,高温季节腌最好。现捞现吃,剥皮后的咸鸡蛋,跟面酱一般稀软,蛋青、蛋黄都已成黑灰色,极咸,极臭,能臭出多远,比臭豆腐有过之而无不及。最好用大葱蘸了这臭鸡蛋送饽饽,咸、臭、辛辣,三种重味共同刺激人的鼻腔、口腔、咽喉,真是满嘴生津,那快感无以言表,吃过不忘。只是吃过这东西,满嘴臭气,刷牙漱口也一时难以除去。恋爱中的男女断不会吃它,当然两人都吃可以,臭味相投就无所谓了。另一种,是腌的生鸡蛋,临吃再煮熟。蛋清软嫩,蛋黄发沙,味道鲜美。
    送腊肉炒菜的人家极少,吃起来是个稀罕。还有素炒茴香、素炒西葫芦、素炒黄豆牙等等。
    篮子里装饽饽,或掺了山药干面的白面饼、或掺了白棒子面的白面卷子(馒头),还有用跟卷子同样面做皮的茴香馅素包子。还有碗筷饭勺之类,用一块粗布盖了。白面极少,有人发明了这白面里掺粗粮面的做法。当时玉米有黄、白两种,黄玉米一般做窝窝头、熬粥,白玉米磨成极细的棒子面,专门用来鱼目混珠掺在白面里食用。就这种掺了棒子面的混合面,人们平日里也舍不得食用,只是逢年过节,盖房、娶亲招待客人,才舍得吃。这东西从外观上看,倒也是细白细白的,与纯白面饽饽没什么区别,只是吃在嘴里略发脆、发散,有棒子面味。人们久不吃纯白面的饽饽,就以为纯白面也就是这口味了。这种面多用来做发面饽饽。把白棒子面粉用水调成稀糊,加上酵母,发起来,再揉进白面粉,放适量碱面,再揉熟,或做成卷子,或擀皮包包子。
    拔麦子的人们都围拢过来,用衣裳擦擦手上泥土,开始吃饭。一般三五家走动较近的人家,围成一个圈子,或蹲或坐。中间放上各家送来的饭菜。先盛一碗汤,咕咚咕咚喝下,再开始就着菜吃饽饽。各人以吃自家饭菜为主,也捎带尝尝别家的口味。尝别人家的饭菜,吃到好处,就啧啧称赞。主妇们已经在家吃过,此时站在圈外,看家人吃饭。当看到别家人吃了自己做的饭菜,不但不吝惜,却是满心喜悦。自己持家有方,饭菜做的好,招来了乡邻肯定,那成就感、虚荣心油然而生。
    饭毕,男人抽旱烟,女人收拾用过的碗筷。稍事休息,接着又拔起麦子来。送饭的主妇们也不再回去,或拣丢落的麦穗,或把拔下的麦个子攒成大堆,以便于装车往家运。太阳已是火辣辣的,人们的汗水湿透了衣裳。拔麦子不能光膀子,要穿长袖褂子,头上或戴草帽,或包毛巾。这一是避免麦芒扎肉,二是穿着汗湿的衣裳能降体温。拔到地头,已是半晌午,太阳更毒,人们也就早早收工回家。
    麦收过后,队里分的,加上自留地打的,每家会收入几百斤上千斤小麦。会过日子人家的饭桌上却依然是粗粮为主,只有粗粮已经吃光的人家,无奈才纯吃白面,也有无心计的主妇,逮住了白面,一家人上顿下顿狠吃,先痛痛快快解一解馋再说。
    盛夏,自家菜园子里的茴香已吃过头茬,西葫芦到了旺季,北瓜、豆角陆续下来,饭桌上的蔬菜丰富起来。
    蔬菜品种多了,吃法也还是炒、熬,并无新异。
    偶尔会吃上一顿饺子。用西葫芦或嫩北瓜擦丝,挤去多余的水分,放上葱花、花椒面、盐,再放一小块贮存的熟猪油。也有用黑油炸酱代替猪油的,那味道也很鲜美。饺子皮会有两种,一种是白面的,一种是山药干面的,和山药干面要加上少许榆皮面。山药干面做出来的食物,颜色发黑,吃在嘴里有淡淡的中药味,不好吃。一锅饺子煮出来,捞在盆里黑白分明,放桌上。老人、孩子吃白面皮的,其他人吃山药面皮的。
    夏季最普遍的一种饭食就是凉面条,几乎家家吃,天天吃。多是用山药干面擀成,和面时也要加榆皮面做黏合剂。后来还有了山药干面外包白面,檊成的包皮面条。面条用开水煮熟,捞在盛了凉水的盆里。豆角也用开水汆熟,切段,与面条拌在一起。加醋、蒜泥、盐、花椒油,连汤带水装满一盆。酸、辣、咸,口味极重,遮住了山药干面的味道。年轻人能一顿吃上三五碗。至今人们夏天仍短不了吃凉面条,只是面条是白面的,还多了芝麻酱。
    四季美食 (3)
    秋季是农忙季节,劳动强度、紧张程度仅次于麦收,但持续时间要比麦收长的多。当地俗语“处暑见新花”,是说过了处暑棉花就开始采摘了。紧接着春季下种的高梁、谷子也成熟了,该收割了。一直忙到霜降以后,拔完了棉花柴,地里只剩下一望无际的麦苗,整个收秋种麦才算结束。整整持续两个多月。其中,从秋分到寒露这半个多月又是最忙的。棉花隔几天就要摘一遍,更要送粪、耕地、整地、播种,还要抽空收割晚玉米。忙的不可开交。
    到最忙的这几天,劳力们中午不再回家吃饭,由队里统一做了饭,送到地里吃。饭食没有花样,都是小米绿豆粥,既当饽饽又当汤。刚刚打下的新谷子,派人装两口袋,送到碾米坊碾成小米。当时队里已经有了电动碾米机,对外碾加工,算是队里的副业摊子。绿豆也是新打下来的。在队部的大院里,支上一口大杀猪锅,从吃过早饭两个人就开始忙活,熬上满满一大锅粥。说是“粥”,其实比普通粥要稠的多,因为没有饽饽,这粥就是主食。熬这粥有个标准,粥熟之后,在粥上插筷子,筷子不能倒。熬小米粥要小米绿豆凉水下锅,大火烧开,再小火烧吃顿饭工夫,然后盖上锅,用锅底的余火慢慢焖熟。新小米粥的香味极是好闻,飘出多远,引人食欲。在场院干活的辅助劳力,还有饲养员、管库员等,早早拿了饭碗来,边干活边等着吃饭。这也有规矩,要先把给地里干活的人们的饭送走,剩下的饭这些人才能吃。
    不过,他们却有机会吃到锅巴。把粥盛完,锅里会剩下厚厚的一层锅巴,这锅巴当时铲不下来,要等锅晾凉以后,再烧一把火,那锅巴才会爆下来。总会有人想着弄这玩意,只是一弄下来,众人都会来抢,下手快的抢到一小块,嘎巴嘎巴嚼起来,的确是香。在地里干活的人们无缘享受这美味。
    饭熟,已是中午。用挑水的水桶,盛满六大桶粥。三个人分别挑了,颤悠悠送往地里。路远,中间还要歇两次脚。
    地里干活的人们,早就饿的前心贴后心了。不时有人眺望通村的大道,远远看见了影子,众人就纷纷猜测、判断是不是本队送饭的。等走近了,看清楚了,马上高喊:饭来了!饭来了!人们也不再等队长发话,放下手中干活的家什,纷纷回到地头,从自家筐里拿出早晨带来的碗筷。也有不带筷子的,从树上折两截树枝,或从刨倒的高粱秸上折来葶杆,权做筷子使用。
    等饭送到地头,人们一拥而上,围了六只粥桶。每只桶只带一个饭勺,争着使用。盛满一碗,端到一旁,或站或蹲,大口吃了起来。也有精细人家,从家里带来腌的咸萝卜条,装在小碗里,此时端出来,放地上,众人也不客气,想吃的就夹一撮,放在粥上面,慢慢去吃。
    有人别处心裁,带来了暴腌的萝卜梗,吃起来竟极有特色。这东西碧绿碧绿的,切成寸断,夹一根,嚼在嘴里极脆,略咸,还有一丝生萝卜味,佐粥却极是对味。原来萝卜长在地下,地上部分长一丛筷子粗细的梗,梗上长叶,这里人称“萝卜缨”。以前都是在萝卜收获后,将萝卜缨切下来,晾干,做干菜食用。现在是萝卜还在生长时,将靠下边的梗掰下来,捋去叶子,用盐腌上,只三五天就能食用。此后,众人纷纷效仿,家家做起了暴腌萝卜梗。只可惜这东西可吃时间太短。
    这粥不能喝,只能“吃”。把碗沿凑在嘴边,用筷子往嘴里拨拉;略讲究一些的人,用筷子铲起一块,送进嘴里。新谷子碾出的小米好吃,做出饭来,黏,有香味。新绿豆却不好,里面总有煮不开的豆粒,偶尔嚼到,咯嘣一声,满嘴豆腥气。
    这六桶粥不会剩下。人多时,有人吃不太饱,也凑合过去;人少时,每人饶一碗半碗也就吃净了。当年人们的胃,都弹性极大。
    秋季本是食物丰富的季节,可惜人们太忙,没有多少心思放在做饭上,一般吃不出什么特色。就是每年的中秋节,也是在忙忙碌碌中度过,多有被人忘记,少有特意吃些什么。
    有两种野味倒值得一记。
    一是煎蚂蚱。秋季正是蚂蚱甩籽(产卵)的季节,极肥。人们收庄稼,常有蚂蚱蹦出来,一般要脱下鞋子扣住它,用狗尾巴草串上,半天能逮一两串,收工带回家,煎了吃。也有放假的小孩子,(当年农村小学放秋假),用铁丝、窗纱、木棍,做了专门的网子,跟在大人后面捕蚂蚱,捕了装在专门做的小布口袋里。拿回家后,择去翅膀,择下头。择头的时候,会带出一截火柴棍大小的黑东西,大概是蚂蚱正在消化的食物,把这东西去掉,连头带身子洗净,放在大碗里,放上盐腌一会,择去头的蚂蚱,那腿还一伸一蜷的乱动。在小锅里放黑油,烧热,“呲啦”一声放进蚂蚱,紧翻几遍,待蚂蚱煎成红色出锅。这煎蚂蚱外焦里嫩,肚子里满是黄籽,用高粱面饼卷了,吃起来焦香不腻,比鱼、肉好吃几倍。后来,人们由煎蚂蚱引申开来,煎知了(蝉)吃、煎蚕蛹吃,味道跟煎蚂蚱都差不多。
    二是暴腌野粟子。在庄稼收割后的地里,长着一片一片的野粟子。这东西一尺来高,黄绿色的叶子缝里长着极小的果实,果实上嵌着小米大小的黑色籽粒。人们在干活的间隙,一会儿就能拔半筐,收工后背回家。去掉根茎,将捋下的叶子、果实洗净,用开水汆熟,捞出,放盐腌上。过三两日即可食用。吃的时候,盛出半碗,将两棵大葱切末,一起拌了,放一点香油或花椒油。吃在嘴里有一丝麻酥酥的味道,嚼到籽粒,极脆极香。要细嚼细品,越嚼越香。近年,菜市场有卖家种的粟子,多半人高,叶子大,果实也大。买回家如法炮制,味道跟野粟子差不多,只是这粟子叶子肥厚,吃在嘴里发柴,口感远不如当年的野粟子。

    四季美食 (4)
    过了立冬节气,收罢了菜园里的白菜,麦田放过冻水,一年的农活算是彻底做完了。只是生产小队不会放假。最多的大宗活就是平整土地。有机井浇地了,原来高低起伏的耕地浇不好。冬季一是农闲,二是准备第二年种春庄稼的地还是白地,正好施工。当时每家都有一辆胶轮手推车,由一个人推着,其他的劳力扛了铁锨、钢镐。到了地里,几个人一组,两三个人装车,一个人推车。推一会儿,会有个装车的壮劳力与他换换工。把高岗上的土,推到低洼处。地里上冻以后,要用钢镐把冻土层打开,好在每天都做,一个夜间也冻不了多厚。
    只是这冬天,太阳出来的晚,落下的早。上午十来点钟上工,傍黑四点多收工,中午还要回家吃饭,再除去中间抽烟休息,一天不过干三、四个小时的活。平整地的活也不好量化,做多做少无人计较,到了地里,比划比划就是半天。早晨不再出工,所以一天只记八分工。这八分工,比起农忙季节挣的八分工,就容易的多了。所以,人们只要不是家里有特别紧要的事情,一般不会脱工。
    再者,小队里有队干部、饲养员,大队里有大队干部、电工、民办教师、赤脚医生等等,这些人不论刮风下雪,每月三十个工,一个不少的挣着。小队里的普通劳力,冬天不“磨”他几个工,岂不是更吃亏了?
    说罢了干活挣工分。回到正题说“吃”。
    冬季的食谱更单调,天天一个样,家家一个样。早晨熬山药粥;中午或熬白菜贴饼子,或炒白菜烙饼熬稀饭,晚上稀面条。
    熬山药粥。把山药洗净,切成寸段下锅,添水,大火烧开,再小火慢烧,到山药将熟,搅入棒子糁,再小火烧一会儿即可。这棒子糁是专为熬粥用的,比棒子面要粗,有小米粒大小的颗粒,熬出粥来,黏糊,有嚼头。还有吃饭讲究的人家,山药粥是另一种熬法:把水烧开,先搅上棒子糁,略烧,再下山药段。这样做费时、费事,下山药段后,要不停的搅动,防止巴锅。山药被粥糊住,也熟的慢。但这样熬的粥,山药的糖份煮不到水里,更甜;棒子糁熬的时间长,更黏糊。
    冬季,一般只有上年纪的人住的屋子,才生个小煤球炉子取暖,年轻人睡觉的屋子没有任何取暖设备,极冷,有时连尿盆里都结了冰。早晨不上工,家里也没有紧要活计,年轻人大多钻在热被窝里不肯出来。山药粥熬熟了,喊几遍,才磨磨蹭蹭的穿衣起来,洗把脸吃饭。略吃两碗,也就算了。
    中午贴饼子熬白菜。先烧少许开水,趁热泼在事先盛在盆里的棒子面上,搅匀。棒子面烫至半熟,不发散。加一点苏打粉,为的是饼子发喧。和好面团,略醒一会儿。柴灶大锅烧热,炝锅,下切好的白菜,翻炒,添半锅水,有粉条的人家,可再加一绺粉条。盖锅,烧火至锅内有了呲啦声音,掀开锅盖,在锅沿贴上一圈饼子。贴饼子必须等到锅热,凉锅贴饼子沾不住,会出溜下去。再盖锅,大火烧到蒸汽起来,改小火再烧一会儿。闻到棒子面饼子的香味儿了,住火。再焖一会儿,即可揭锅。贴饼子,烧火很有讲究,要把柴禾分散到灶膛里的四周烧,把整个锅都烧热,不能只烧锅底。这样,贴出的饼子才有“咯馇”,才有饼子的特色口感。
    烙高梁面饼,炒白菜或炒萝卜条,做起来无什么新意。只是做这饭食太费功夫,要烙一锅饼,炒一锅菜,再熬一锅稀饭汤。要一两个钟头才能做出来。大多是贴饼子熬白菜吃烦了,用这个调剂一下。
    晚饭一般吃稀面条,擀面条多用山药干面,也有用白面团包上山药干面团,擀成的包皮面条。到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后期,自留地多了,囤里的麦子也多了,山药干面条升格成了白面条。白菜炸酱炝锅。一般人家舍不得花钱买酱油,炒菜、炝锅多用面酱。这炸酱炝锅比用酱油略费事一些,但其香味是用酱油无论如何也做不出来的。锅大油热,下葱花、蒜瓣的同时,下家做面酱。用筷子紧搅几下,香味出来,马上下切好的白菜,略翻炒。添水,烧开,下面条煮原汤面。每到做晚饭时间,家家飘出炸酱炝锅的香味,那街上行人由不得要咽几口唾沫。
    里屋的炕上放饭桌,饭桌中间放一盏煤油灯,一家人围上。每人捧一大碗,连汤带水,唏哩呼噜吃上两碗、三碗。年轻人饭量大,再就着咸菜,吃个中午的剩棒子面饼子。老人在炕上正中盘腿而坐,小孩子在两旁或跪或蹲,吃完一碗,把空碗递给炕下的年轻人,由他到外屋的锅里再给盛一碗。冬季的吃晚饭,是一家人最放松、最温馨的时候。
    四季美食 (5)
    冬天的日子过的快,眨眼就进了腊月,该过年了。过年的主要内容就是“吃”。
    喝过腊八粥,有心计的主妇就开始淘麦子磨面。每到年根底下,生产队的磨坊太忙,送了粮食去,要等好多天才能磨出面来,所以要提前准备。过了腊月十五,各家开始淘小米,准备摊“炉糕”。
    摊炉糕用小米面。小米面电磨不能磨,只能用碾子碾。先把小米淘过,控去多余的水分。大街上有一台石头碾子,每到年前,这里就忙了起来。用碾子要提前排队。多是拿一把笤帚放在那里,与正在推碾子的人家说好。等轮到自家了,不管是白天还是夜晚,一家人都要去推碾子。两三个人推,一个人在一旁用罗筛。人少的家庭,要与别人家搭伙才推得动这碾子。
    小米面加水和成稀软的面团,加上酵母,发起来。再兑水,加适量碱面,搅成稀糊,摊炉糕的的原料就准备好了。炉糕锅是特制的。直径大约八寸,下面三条腿,锅底是个球面,中间高,周围低,锅底的外围是略高起来的锅帮,锅底与锅帮交接处,形成一环形沟槽。锅盖似平顶帽盔,中间有系,以便提起。比锅底略大,套在锅帮上。底、盖都是生铁铸成,极重。这半个村子只有几户人家有炉糕锅,一年里头只有年下几天才用它,其他时日闲着。过年摊炉糕,一般要同时用两个炉糕锅,锅少,用的人多,也要提前排队。
    炉糕锅借到家,在外屋的地上,并排架起两个锅子。烧高粱瓤子,这是早就准备好的,这东西好引火,火势不软不硬。旁边放盛了小米面稀糊的大盆。还要准备一个小木棍,头上绑块生猪油。把锅烧热,擦上猪油,用饭勺舀一勺稀糊,在炉糕锅的正中慢慢往下倒,让稀糊沿球面往周围慢慢流,一勺稀糊倒完,正好流满了锅底,在边上的沟槽里汇集了。盖上铁盖,烧火。这时开始忙活另一个锅,一切如上。刚盖上这个锅的铁盖,原来那个锅就该出锅了。先是蒸汽烧起来,凝结于锅盖,再滴到锅帮上,呲拉一响,炉糕就熟了。提下锅盖,用锅铲把炉糕对折,成一扇形饼子,中间薄,边上厚。铲出来,放进一旁的笸箩里。接着锅上又擦油,又开始下一轮。两个锅交替出锅,一个人很是忙活。半天可摊完两大盆稀糊,出一大笸箩炉糕。与白面卷子掺伙着吃,一家人能吃到正月十五。
    这炉糕,略有酸味,吃在嘴里发散。就着熬肉菜吃,甚是对味。由于是发面,满是细孔,泡了肉汤吃,更是一绝。
    摊完了炉糕,第二天就开始了蒸卷子、蒸馒头——这里人管豆包叫馒头,却管馒头叫卷子。提前几天就开始发面。哪一天做什么一般都是事先筹划好了的,除了摊炉糕需要借用炉糕锅,时间不能定准外,其他的蒸饽饽,只要发起面来,时间就可以预先安排。蒸卷子、馒头都是用白棒子面发起来,再兑进白面和成的混合面团。蒸卷子无什么新意,只说蒸馒头。
    豇豆、红小豆、红枣下锅,加水适量,大火少开,小火慢煮。要控制好火候,待豆粒煮烂,汤也正好收尽。用马勺(木头挖成的饭勺)捣成糊,团成比鸡蛋略大的团,做成了豆馅。外面再包面皮,上锅蒸熟,馒头就做好了。
    黏窝窝也极有特色,过年家家要蒸上一锅。是用黍子面、做原料。温水和面,加入煮熟的红枣、豇豆、红小豆。捏成窝窝头,上锅蒸熟即可。这黏窝窝凉了极硬,吃的时候回锅蒸热,却是极黏。一般要用筷子插了吃,用手拿会粘在手上,洗都不容易洗去。
    年下的一个多月,早晨不再熬山药粥,而是用小米面熬“茶汤”,是稀稀的面糊糊。也不用弄菜,每人吃个回锅蒸热的豆馅馒头,吃个黏窝窝,喝两碗茶汤,就是一顿早饭。

    四季美食 (6)
    腊月十二、十七是呈委大集。这本是方圆几十里有名的集市,到了年集,更是人山人海。赶过年集,也就没有人再去下地出工。一个心思操持过年的事情了。女人整天忙的不可开交,男人们还略清闲些。
    过年的菜肴,是猪肉、白菜当家,少有鸡、鱼,那山珍海味更是无从谈起。有手巧的男人,借用做豆腐的家什,自己下手做一包豆腐,或者下手灌一挂香肠。却也忙活、热闹,增加了过年的情趣。
    先说做豆腐。本村有歇业的豆腐小贩,做豆腐的家什还在,村人就借了来用。约出七、八斤黄豆,用水泡开。黄豆数量可随家庭人口多少,适量增减。一斤黄豆大约能做出三斤豆腐。泡好的黄豆用水桶盛了,提到豆腐小贩家里,那里有石头磨子。一个人推着,边推边在磨眼里加黄豆加水,把黄豆磨成稀粥一样的豆浆。半桶黄豆,可磨出两桶豆浆。挑回家,过包,滤出豆渣。上大锅烧开。要来卤水,请来把式点卤。做豆腐点卤是关键,点多了,豆腐太硬,不好吃;点少了,豆腐太软,容易散,成不了型。如今街上卖的豆腐脑,制作工艺与做豆腐相同,只是少点些卤水,就成了极软极嫩的豆腐脑。把式站在锅边,用长把勺子慢慢搅动豆浆,边搅边慢慢淋入卤水。豆浆越来越稠,渐渐出现块状,点卤即止。饭桌上放高粱秸做的四方框子,铺上布包就是豆腐的模具。把点过卤的豆浆,舀进这模具,上面也盖布包,再盖上高粱葶杆穿的盖薕,上压重物。几个小时后开包,用刀子切成块,豆腐就做好了。
    豆腐留下近日吃的,其余的要用油煎过,以便保存。把豆腐片成半寸多厚的大片,下油锅煎,翻过,待两面都煎出火色,出锅,撒上些许盐末,入盆保存。若趁热吃两片,也甚是适口。近年有饭店,为迎合中老年食客,推出了这道菜,起名曰“老婆儿煎豆腐”。很受欢迎。
    也有不少人家做冻豆腐。把豆腐摆在盖薕上,夜间放院子里,冻透。再化开,淋去汤汁。晒干可长期保存,近日吃,不晒干也可。这冻豆腐,满是细孔,如海绵状。熬肉菜,可切上两块。吃起来与鲜豆腐绝然不同,没吃过的,绝想不到这是豆腐做的。小孔吸满菜汤,吃在嘴里满口生香。细嚼,极为筋道,有嚼头。略有一股混合了豆腥的干菜味。
    自己灌香肠也很有意思。先准备肠衣。肠衣就是猪的小肠,极长,有“够不够,三丈六”之说。过年杀猪的人家自然有,没有的要赶集买一挂。用纳鞋底的细绳,套住肠衣的一头,用手慢慢拉动肠衣,满勒一遍,以刮去黏膜。最后只剩下极薄极轻的一层白色薄膜。把山药做的淀粉擀碎,一部分放盆中,用开水泼熟,加瘦肉末、肥肉丁,加肉汤、花椒水、葱姜末、盐,再加上剩余的淀粉,搅成稀糊状。把备好的肠衣套在大漏斗上,用饭勺舀了稀糊,慢慢灌进去,灌满二尺,截断肠衣,两头扎在一起,成环状。肠衣要留二寸左右的富余,预备稀糊加热后膨胀。一挂肠衣可灌完一盆稀糊。
    大锅添水至七分满,烧火到水将开,下灌好的香肠,再烧。切不可把水烧开,防止香肠胀破。用半开水慢慢煮两顿饭功夫,中间翻动两次,香肠已由白色变成栗子色。捞出即可食用。
    有讲究的人家,还要进行熏制。用砖干砌成锅盖大小的圈子,放锯末,点燃,圈子上放铁篦子,摆煮熟的香肠,上面再扣有洞的破锅。让锯末的余火、烟慢慢熏烤香肠。过一会儿,掀开锅,翻动香肠,盖上,再熏烤。直至香肠吱吱冒油,颜色变为金黄色,即大功告成。
    整个过程,总有孩子们围在一旁,或站或蹲,不错眼珠的盯着大人的动作。香肠出锅,先每人掰下一截,解解馋。捎带学了手艺,准备将来自己做了爹,也摆弄这东西。
    自己制作的香肠,比外面买来的要干净,肉多,口味好。大年初一,起五更。吃饺子之前,切上一盘自制的香肠,倒上一小碗白酒,父子、兄弟几个,轮着喝了,再吃饺子。这在村里已是上等人家。
    杀猪
    过了腊月十五,生产队的大院里,支上杀猪大锅,几个有杀猪手艺的男人,开始为乡亲们义务杀猪。说是“义务”,但褪下来猪鬃、猪毛要归这几个人。据说一个年下落下的猪鬃猪毛也很能卖几个钱的。准备杀猪的人家,早晨就把猪捆了,用小车推到队部大院,捎带着两个棒子秸个子,用来烧烫猪的热水。
    队部大院里热闹极了。地上躺着七、八头待宰的肥猪,吱哇乱叫,杀猪的大人,看热闹的孩子,站了一大片。
    两个人把一头猪抬上专用的大板凳,几个人按住。一个有经验的男人,拿一尺半长的杀猪刀,找准位置,猛一用力,刀子整个扎了进去,捅一捅,拔出来,那猪血就涌了出来。流到板凳下面的面盆里,那猪越挣扎越弱,最后不动了。半盆猪血由主家端回家去。
    也有没经验的操刀手,捅了半天,那猪不动了,可解开绳子,又跑了。众人打趣他,他却说:“死不了,也得弱弱”。“弱”读rao,四声,这句话的意思是,那猪即使死不了,也会衰弱许多。这句话成了多年的笑料。
    杀过的猪,在后腿上用刀割开一个口子,用四尺长的铁条,捅进去,拔出来,换个角度再捅进去,如此捅几次。把打气筒的胶皮管子插进口子,一个人用手纂紧,另一个人按气筒打气。一会儿,那猪的浑身鼓胀就起来了。比原来大了许多,胖了许多。把打气的那条猪腿用细绳扎紧。
    大锅里添水烧火,要把水温烧到“三把水”。水凉了,猪毛烫不下来,水烫了,猪皮会烫烂。没有温度计,只用手试水温。冬天,手凉水烫,用手撩那热水,连撩三次,当烫的手不能再撩第四次的时候,水温就正合适了,因此管这个温度叫“三把水”。
    几个人下手,把那杀好吹足了气的猪抬进大锅,先让猪尾那头入水,一个人搬着猪头,左右滚动。烫匀,烫透,当猪毛用手一抹就能抹下来时,两三个人一起下手,用刨子——六寸长三寸宽的一块拱形铁板,快速的在猪身上刮,很快,露在水外的半边猪刮成了光光的白色。翻过来,再刮另一面。刮完了这半截,调过头来,再烫,再刮。直到把整个身子都刮干净了,猪头、四条腿也大体刮了。在后腿上穿孔,勾上铁钩子,抬出来,挂在事先绑在两棵树上的横杠上。
    一个人拿了刀,开膛。取出连在一起的心、肝、肺,名曰上水,用细绳吊了。再取出小肠,盘起来,也用细绳吊了。摘下大肠、猪肚,放在大盆里,一个人端到一旁,把那肠、肚都翻过来,里面的粪便倒出来,洗净。这些杂碎都收拾好,交给主家拿走。
    最后摘下那膀胱,却给了等在一旁的孩子们。孩子们把它用嘴吹足了气,绑上口,用细线牵了,当气球玩。
    最后,主家把收拾好的白条猪放在小车上,推回家去。第二天,自己下手,用菜刀、斧头,把整条的猪卸开。先卸下猪头、肘子,再从脊骨处一分为二,分割成两大片。然后顺着肋骨下刀,把大片再分割成三 、四根肋骨宽的长条。这一长条,名曰“一刀”肉。挑出整齐的若干刀肉,收拾起来,准备赶集卖了换钱花。其他的肉也要分类,先挑适合剁饺子馅的,脖头处的五花肉做馅最好,肥而不腻。再拣出两刀做腊肉。余下的就用大锅煮了。中午,一家人放开肚皮,啃骨头吃肉,把一年来未沾腥荤的缺憾一次补上。吃剩下的装盆留起来,熬肉菜吃。
    过两天,再把杂碎、猪头煮了,全家再饱餐一顿。过年没有杀猪的人家,吃不上这顿煮杂碎。
    真正的过年,是从杀猪的次日,煮肉那天开始。

    
    赶年集 (上)
    每逢农历二、七日,是呈委大集,是这一带方圆几十里最大的集市。到了每年的腊月十二、十七日,便是年集,集上更是人山人海。就是呈委村四周的大、小道路上,亦是人流攘攘。
    呈委村属邻县,在刘庄西面,十二里地。刘庄一带的人家,年底无不要赶几次呈委大集,全家出动也是常有的。一是买卖年货,二是凑热闹。其实赶年集本身也是过年的内容之一。来回二十四里地,大都是靠两条腿走。卖货的推小车,买货的背筐挎篮,极少有骑自行车的。冬日天短,早饭要特意早吃,赶集回来,太阳大多已到了西边的树梢。集上有卖火烧卷肉、炸馃子、豆腐脑等小吃的摊子,人们却舍不得花钱买了吃,大多饿了肚子回家,再吃已过了中午的午饭。
    路上功夫长,人们三五成群,边走边说话。内容却始终离不开年货的价格。去的路上,大多讲上集的猪肉,卖到了多少钱一斤,估计这集能到多少钱一斤云云。年下杀了猪,赶集卖肉的人,与准备买肉人却议论不到一起,卖肉的总要预计,这个集猪肉价格会上涨,涨到多少钱一斤,买肉的却正相反。说着说着两下里就抬起杠来,两个阵营界限分明,往往争个面红耳赤。只有卖肉的与卖肉的一块走,买肉的与买肉的一块走,大家才得相安无事。回家的路上,相互比较各自买到手的年货,评判价格高低,花的钱值不值。买实惠了的,喜形于色;买打了眼的,暗自懊悔。
    这年集与平日的集市有不同,除人多、摊位多以外,格局也略有变化。年根底下,没有了再买卖牲口猪羊的,平日的牲口市、猪市就改做了肉市、鞭炮市。其他的地方,也多以年货为主了。
    猪肉市占了满满一条南北大街,足有三里地长。直延伸到南头村口,又占了一大片空地。街两旁是一辆紧挨一辆摆了猪肉的小车,有一个轮子的手推车,也有两个轮子的小拉车。卖肉人站在车后,嘴里不停的招徕买主。卖肉的以呈委村西边的定县、安国人居多,那一带习惯多种红薯,饲料充足,养猪多,且个大,多养到二、三百斤才宰杀。那边过来的卖肉车子,很容易辨别出来。卖肉人说话“咵”(当地人把外地口音叫咵)之外,车上的猪肉也不一样,格外肉厚膘肥。且都不打成小块,是百八十斤的整片猪肉,拉到集上,一旁放了铡刀。与买主说好了价格,看好部位,上铡刀铡下一大块,然后过秤,付钱成交。
    本地卖肉的摊子没有这气派,多是小推车上摆几块带皮猪肉,每块大约七、八斤,这一块叫一“刀”,买主看上哪刀,说哪刀的价格。部位不同价格也不同。肉肥膘厚骨头少的正脥肋价格最高,可卖到一块挂零一斤;骨头多、瘦肉多的只能卖到八、九毛钱一斤。
    这集市上卖牛、羊肉的摊子较少,单占一小块地方。
    没有杀猪的人家,赶年集买肉是主要内容。一般有男主人亲自出马,也有主妇不放心的,跟着一起来。挑选猪肉很需要经验,一般要挑肉发干,含水分少的。更要注意不能买了“米芯”猪肉,当地人管患了囊虫病的猪的肉,称作“米芯”肉。那肉里面有绿豆粒大小的肉球,仔细辨认,或用指甲拨拉可发现。也有粗心人,上当买了这样的肉,回家发现了,也不声张。等下一个年集,宁可赔些钱也要卖了,另糊弄一个倒霉鬼。直到最后一家,实在卖不出去了,无奈上大锅煮,煮火候大一些,自家吃了。却也未见那个吃出毛病来。
    有日子紧巴,又爱吃肉的人家,格外买一个猪头。回家费些功夫,把犄角旮旯的猪毛褪静,劈开煮了。猪头便宜,四、五毛钱一斤,据说一个猪头只有十二两(老称)骨头,其余的都是肉,可煮一大锅,一家人放开肚皮吃一顿。更有猪耳朵、口条(舌头)、拱嘴是男人下酒的好菜。
    只要把猪肉买到家,过年的“谱”就算有了。其他的年货,或多或少,或有或无,皆能凑合。因此,这年集上,猪肉市上人最多,开市的时间最早,收市最晚。即使天黑下来,没有卖完猪肉的卖主、没有买上猪肉的买主,还在那里讨价还价。

    
    赶年集 (中)
    鞭炮市单独占一条较短的东西街,摊位不是很多,却极为热闹。满街筒子硝烟弥漫,爆炸声震耳欲聋。离数里远就能听到。
    街两边的摊位多是大、小车辆,车上摆大木箱子,箱子里装了鞭炮。一辆车上往往有几个男人照应。一个人高高站在车上,手拿长竹竿,挑一挂鞭,却不点燃。嘴里满是白沫,拉鞭似的数说自家鞭炮的好处,捎带着贬损别家。下面看热闹的人群听的不耐烦了,高叫:“拉一挂听听!拉一挂!”车下卖鞭炮的伙伴,划火柴点着鞭捻,立时噼里啪啦爆响起来,人群掩耳躲避,闪出一小块空地。响声止住,人群一拥而上,围住鞭炮车子,掏钱购买。往往街这边拉完了鞭,街那边对过的摊位马上点燃了炮,也是如此这般。也有双方同时数说,贬损对方,竟发展到隔街对骂。
    那时候的鞭炮大体分两类,一类是小鞭,另一类是炮仗。少有其它花色。
    小鞭多为手工擀制,筷子粗细,一寸多长,内装黄色火药,一头栽捻。点燃了响声极为清脆。要把鞭捻编起来,或二百头、或一百头、或五十头编成一挂,分别用字纸包成一包。也有黑色火药的机器鞭,个头略小,响声沉闷。
    这小鞭,两、三角钱一挂。买回家后,大年初一起五更拉一挂长的,正月十五过小年再拉一挂短的。其余的都拆散了,孩子们在衣裳兜里装几个,与伙伴们一起,“叭”一个,“叭”一个的零散放了。东西不多,却也过足了瘾。
    炮仗,也叫两响、二踢脚等。比大拇指略粗,六、七寸长,中间偏下栽捻。牛皮纸搓成炮筒,内装两种火药,下半截装“竖药”,上半截装“横药”,中间用胶泥芯子隔开,却又以鞭捻相连。上端用细线扎住,下端用纸捻塞住。每十个捆成一捆,称作“一把”。燃放时,取出一个,或戳在地上,或用手捏住炮仗上端。点燃炮捻,引爆下端的竖药,“轰”的一声,炮仗高高的飞了上去,“嘎”的一声,横药在空中炸响。留下一团烟雾慢慢飘走,片片碎屑纷纷落下,响声却传遍四野。
    这炮仗一块钱能买三、四把,再个大的,一块钱只能买两把、一把。一般人家买上几把,也要有计划的燃放。大年三十上坟,放一把,起五更放一把,十五放几个,其余的再零散放了。也有极为嗜好此物的男人,平日里省吃俭用,偏过年放鞭炮要奢侈一把。背了老婆,装出二十斤粗粮,到集上粜了,买一筐头鞭炮回家。五更里尽情燃放一通。自家过足了瘾,街坊四邻却也沾光白听了响声。
    每年腊月十二,呈委集过后,村子里就零零星星的响起了鞭炮声。过年的气氛,立时就有了几分。
    杂货市上,五花八门的年货摊子挨挨挤挤。卖年画的摊子最抢眼。架子上摆一摞一摞的年画。背后的墙上,高高的钉了钉子,栓一长绳,用小夹子夹了年画,一张挨一张的挂满,红红绿绿很是热闹。集上的人群,多远就能看到。
    文化大革命前的年画,内容丰富。有二尺多宽,一人来高的中堂“挑山”。是装裱过的,外带对联。画面是印刷品,内容多为“富贵牡丹”、“松鹤延年”等吉庆画,也有“甘露寺”、“百岁挂帅”等热闹人物画。一块多钱一副。只有准备结婚办喜事的人家,才舍得买上一副。
    更多的是对开纸大的印刷画,有胖娃娃抱大鲤鱼、天女散花等等。一毛五一张,一般人家要买上几张,回去贴在家里黑糊糊的墙壁上,花钱不多,却很增几分过年的喜庆。
    还有一种连环画极有特色,是由几条竖条组成,四条、六条或八条为一副。每条竖条宽一尺,长四、五尺,每条上面印了四、五个画面,每个画面下方,有若干文字述说画面内容。几条竖条的内容连起来,组成一个完整的故事。有“大闹天宫”、“岳飞传”、“杨家将”等等。这连环画极得孩子们喜欢。还不识字的时候,故事大多听大人讲过,对照起来,画面内容却也看得明白,以后上学认字了,看了文字叙述,体会更为真切。每天睁开眼就看到这画,故事情节烂熟于心,竟成了人生启蒙的文学作品。
    文化大革命开始后,年画的内容统统变了。除领袖像之外,就是样板戏的大幅剧照。举着红灯的李玉和、咬牙切齿的李铁梅,引吭高歌的郭建光、扬鞭跃起的扬子荣,不一而足。却也为农家小屋增添了一股豪气。

    赶年集 (下)
    文化大革命前的年集,杂货市上总有三五个卖“灶王爷”的摊子。
    摊子都小的可怜,只是在地上舖了一块包袱皮,上面摆一摞毛头纸印的灶王爷而已。摊子虽小,却很红火,每个摊子都围了一大堆人。那小贩双手不停的忙活,把一张一张的灶王爷卷起来,递给买主,收钱、找零。每张收两毛钱。
    据上年纪的人讲,这灶王爷不能叫“买”,只能说“请”,以示恭敬。年轻人多不以为然,既然花了钱,自然是买了。因此并无多少忌讳。
    这灶王爷,是在长一尺半,宽一尺的毛头纸上,以黑、红、绿三色木板套印。上面四分之三的地方,印了双人正面头像,左边一个戴官帽、长胡子的老汉,右边一个有皱纹却涂了红脸蛋的老妇人。老汉就是灶王爷,老妇人自然是灶王奶奶了。二人面目呆板,却衣着鲜艳。印刷的比较粗糙,有那灶王奶奶的两个红脸蛋,居然挪到了鼻子、耳朵上。买家并不大计较。下四分之一的地方,竖行印了二十四节,正月初几立春、正月二十几雨水云云。二十四节与头像之间,有一横行大字,“××年,×龙治水”,用的是天干、地支的年号。
    卖灶王爷的摊子只有年集才有,却每年大都是这几个,少有新面孔出现。
    灶王爷的头像部分,是用三块雕好的杜梨木版套色印制,年年用它,无需变换。印下面文字部分的木版,只印黑色,有一块就够了,却要一年一雕,不能重复使用。印、卖灶王爷的人家,都藏有“万年历”。每年入冬,就要在万年历上,查出次年交二十四节的月、日,几龙治水等,据此雕出木版。印刷时倒很简单,吃饭桌子上放一块木版,刷上颜色或者墨汁,把裁好的毛头纸复在上面,用手抚平,轻轻揭下来,晾干。裁出来的纸张,要印完一色,换版再印第二色。
    灶王爷拿回家,女主人要先看次年是否有闰月,几月几日芒种;男主人要先看几龙治水,何日立春何日清明等。有闰月的年头十三个月,一家人的口粮也要算计着吃下来,芒种过后新麦子下来就能接上陈粮。那几龙治水有意思。据说一龙治水的年头雨水最多,多龙治水的年头雨水少,治水的龙越多,越不下雨。看来中国的古人,早就知道大锅饭会压抑积极性这个道理。可惜发明大锅饭理论的西方人,一定没有看见过中国的“灶王爷”,还不懂这简单的真理。
    那时人们的纪年方式很有特点,说年号用阳历,如1964年、1965年等,人们大都记不住什么甲辰年、乙巳年。说月、日却用阴历。各色的节日、家人的生日、逝去先人的忌日、还有五天一个集日,无不以阴历记载。月份牌还少见,何种庄稼何时播种、何时收获,大多要看灶王爷上二十四节的日期而定。还有许多农谚帮忙记住。如:“清明高粱谷雨谷,立夏芝麻小满薯”、“芒种三天见麦茬”、“白露早,寒露迟,秋分的麦子正当时”等等。
    细琢磨这“灶王爷”,竟很有几分当今美人挂历的意思,或许是中国农村最早的美人挂历?
    到腊月二十三的晚上,把贴了一年的旧灶王爷揭下来,在院里放桌子摆供品,点燃旧灶王爷,送他上天汇报。还要磕头祷告:“灶王爷一路走好,上天多言好事”云云。看来这灶王爷,竟是玉帝派下来监视每户人家的特务,庄稼人老实,只得把丧神做喜神敬了。
    腊月三十的下午,把“请”回来的新灶王爷,贴在锅台上方的隔山墙上。摆上供品,还要膜拜一番。
    从腊月二十三到三十的这六、七天,没有了天使的监视,人们可少些忌讳,略自由一些。就是娶媳妇办喜事,也不用再挑日子,名曰“偷娶”。
    文化大革命开始后,灶王爷自然成了“四旧”,无人敢卖,也无人再买。此地庄稼人的日子,却也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过了下来。

    

    
    工作组

    许书记到刘庄下乡蹲点有一个多月了。许书记四十多岁,极精明。是本县人,在这个公社已经工作十几年了,跟村干部们都很熟悉。许书记是公社的副书记,人们在称呼公社的副书记、副主任时,都习惯省去“副”字,一来叫着顺口,二来听者也惬意。
    许书记是工作组长,还有两个组员。一个是公社的妇联会主任,不到三十岁的小肖。别看小肖是年轻的女同志,却是造反派出身,扛枪参加过武斗,据说身上还留下几块伤疤。张嘴说话就象打机关枪,没有别人插话的余地。另一个是男青年小刘,供销社的职工,临时抽调参加了工作组。是个整天不说一句话的闷葫芦。
    这次下乡蹲点,是领导、督促刘庄的收秋、种麦、缴秋季公粮等工作,简称“三秋”工作。全公社十个大队,每个大队都进驻了这样的工作组,公社机关只留下革命委员会主任(相当于现在的乡长)、秘书、民政助理员、伙夫等三、五个人主持日常工作。
    三人吃、住在村里,除开会、学习外,一般很少回机关。许书记和小刘二人住在大队会计家;小肖一个人睡在村妇联会主任家里,都是睡自带的被褥。大队会计也是四十来岁,与老婆孩子睡东间屋,许书记与小刘睡西间屋。两间屋的隔山门上只吊了单布门帘,晚上两条土炕上的声音彼此相闻。刚来那会儿,天气还热,许书记本来有晚上睡觉前冲凉的习惯,在这里却很不方便。只得在晚上睡下后,等东边那条炕上响起了鼾声,再悄悄起来,到水瓮里舀半盆凉水,放在外面的台阶上,把毛巾蘸湿了,浑身擦一遍了事。小肖住妇联会主任家倒还方便,也是与主人家住对间屋。男主人在县里生产公司上班,不常回来,家里只有女主人与两个几岁的孩子。女主人跟小肖是顶头上下级关系,以前就极熟悉,这次小肖住在了她家,自然倍加殷勤。
    吃饭则轮流吃“派饭”。
    吃派饭很有意思。先派到小队,八个小队轮流,每个小队吃十天。小队再派到户,一般每户吃一、两天。小队长要提前一天,通知做派饭的人家,略打扫一下屋、院,做些简单准备。第二天留一个妇女在家,专门做饭。小队长派饭,要挑日子过的略整齐,主妇干净利索的家庭。一般派到谁家,主人会愉快接受,觉得这是很有些面子的任务。其实派到谁家管饭,经济上也不吃亏。女主人不出工,白记十个工分,生产队按工作组吃饭的人数,每人每天补助一斤小麦。吃饭的工作组人员还要给钱和粮票。那时候庄稼人都稀罕粮票,有了它,进城上县就不用再带烙饼炒鸡蛋了。
    饭食要比平时整齐一些。一般要烙几张白面饼,炒几个鸡蛋,或买二斤小鱼煎了。第一顿饭做熟了,要让孩子到工作组驻地去请,其实是引路。以后就不用再请了,再到吃饭时间,许书记等自行就来了。人少的家庭,一家人与工作组围一个桌子吃饭。给工作组准备的饭菜,摆在许书记等人跟前。自家吃的棒子面窝窝头、炒萝卜条也端上桌来,摆在自家人跟前。许书记等吃些白面饼炒鸡蛋,也要吃个窝窝头,尝尝炒萝卜条。人多的家庭,孩子、老人会在别的屋,单独占一桌,男、女主人仍要陪工作组吃。
    在这家吃到最后一顿晚饭,许书记等人提前把钱、粮票凑到一块,一个人装了。等吃完饭,悄悄放在桌子底下。主人也清楚此事,送走工作组,收拾桌子,把下边的钱和粮票拿起来,清点一下就收了起来。按规定每人每天付四毛钱、一斤二两粮票。也有少数几家与许书记等以前就熟悉的,最后一顿饭,要多炒个菜,喝些白酒。也不肯再收钱和粮票。若硬坚持给,主人会不高兴,以为没有面子。许书记等也只有日后再想办法补偿。
    时间长了,也偶尔有队长忘记了派饭。许书记等人在驻地等了半天,见没人来请,便径直找到队长家或会计家,就在他们家凑合吃了。下顿再另派饭。也有对工作组有些意见,故意使坏的队长,偏找那人物邋遢、屋子脏乱的人家派饭。许书记等心里明白,但一般不能吭气,到时勉强吃些作罢。回到公社机关,经常下乡吃派饭干部们,会把在这邋遢人家吃饭的事情作笑料讲,哪个人肚里也有几个这样的段子。有一个段子是这样说的:某几个人到一家吃饭,见碗筷极不干净,就对主人说,下顿饭这鸡蛋不要炒,煮了吃吧。以为煮鸡蛋带了皮,不会弄赃。岂不知下次来吃饭,见桌子上摆了一大碗煮鸡蛋,那鸡蛋皮却统统剥光了,雪白的蛋清上印了黑手印。当然这是笑话,如此极端的事情还是少有,但碰上孩子拉了一炕屎、老人咳嗽吐痰则是常有的事情。


    工作组 (2)

    工作组的工作,一般晚上比白天紧张。三天两头晚上要开会,有时开支委会,有时开全体大队干部会,有时开小队长会。会议内容多是安排生产,解决一些生产中存在的问题,还有安排、督促各小队交公粮、交售棉花等。
    这个季节上级布置的其他任务较少,“三秋”工作是各级的中心。各项生产措施大都是从上面逐级贯彻下来。每亩地要上多少方粗肥、播多少斤小麦种,都是层层开会安排、部署,最后落实到基层的生产小队。还有隔几天就必须向公社报一次生产进度:收割庄稼多少亩、上肥多少方、整地多少亩、播种多少亩,如此等等。多是在小队长会上统计出数字,第二天让小刘骑自行车送到公社。公社把各村情况汇总后,再逐级上报。
    还有青年团、妇联会、民兵连等自行召开的部门会议,也请工作组参加,许书记大多推了,只让小肖代为出席。小肖倒乐意参加,且逢会必讲。
    会开多了,村干部们也就疲沓了。不知要广播多少遍会议通知,最后点着名字,一个一个的在大喇叭里叫,人们才不紧不慢的往大队部走 。尤其是小队长们,下地干了一天的农活,晚上再开会,更是消极。支部书记五丑,总耍点小聪明。点小队长的名字,一次只点两、三位,说只差你们两个了赶紧来,云云。过一会儿却又另点其他几个。集合的功夫,会议室里很是热闹,早到的人们抽着旱烟,相互开些玩笑,随意议论些什么。有村妇会主任兰花在场,几个管他叫嫂子、叫婶子的年轻干部,总要开些不雅的玩笑,甚至动手动脚,逗的一屋子人哈哈大笑。此地风俗,按村里辈分,小叔子、侄子们跟嫂子、婶子尽可逗闹;大伯、叔公却不可与弟妹、侄媳妇玩笑。
    会议多是许书记主持,支部书记五丑、工作组小肖主讲,最后许书记再总结、肯定二人的讲话,把重点强调一番作罢。五丑五十来岁,没什么文化,讲起话来却滔滔不绝。只是用本地方言信口说来,讲高兴了,荤、素皆有,发了火就骂骂咧咧。众人却也不甚计较。小肖是文革期间练就的嘴皮子,讲话也是一套一套的。只是那舌头如同刀子一般,批评起人来,点名道姓,毫不留情。
    原来在大会上讲话很有些讲究。若讲表扬,最好点了姓名。本人高兴,众人也学有榜样。批评是不可点出姓名的。只批评现象不点姓名,人人警惕,却又没人出面招揽这事;点了姓名,被点之人一般不会服气,众人却又以为与己无关了。这与妇女们丢了鸡敲桶骂街相似,只要不点名道姓,骂的再脏,也无人招揽。大队书记五丑混了多年,深谙此道;小肖毕竟嫩了些,因此招来不少记恨。
    有一次全体小队长会,为第八队麦田上粗肥少,达不到上级要求的标准,小肖点名批评了八队队长三墩,话说重了些。那三墩是头倔驴,当场与小肖吵闹起来,会场大乱。许书记出面干预,三墩照样不买帐,竟甩大鞋走了,撂挑子不当这队长了。
    其实,支部书记五丑早就不满意三墩的做派。只是这个八队,除几个四类分子外,几乎所有的男人都当过了队长,哪个也当不了几个月就下了台。只有这“倔驴”还镇得住。他当了两年多队长,为人正直,处事公道,八队的生产大有起色。这人就是脾气不好,很有些“抗上”,五丑平时也只有忍了。这次粗肥问题,本想让工作组出面压一压这“倔驴 ”的傲气,不成想他竟谁的帐也不买。现在离交秋分节还有三天,过秋分就该播种了,八队还有一半的麦地没有翻耕,两块地的棉花也开的满地白羊一般,急需采摘。这时候无论如何也耽误不得。
    最后,还是许书记派了五丑,找到三墩家,顺毛捋着,好话、歹话说了半天,才把这头倔驴“请”出了山。

    工作组 (3)
    工作组与村干部们的关系很有几分微秒。表面上,村干部们大多对工作组必恭必敬,背地里却短不了发些牢骚。内心抵触的也是大有人在。
    大、小队干部的官帽是拎在工作组手里的,这些人对工作组自然敬畏。在大队当干部是美差。不用下地干活,一年三百六十个工,不论刮风下雨、逢年过节一个不少的挣,还有不少的特权,如让其子弟当兵、保送上学等等。因此这大队的干部是只有人想当,没有人想歇,哪个敢忤逆工作组?
    当小队长,虽然经济上沾光有限,但政治地位却尽是有的。这队长毕竟是一队之长,在众人眼里自是不再一般,走在街上,哪个见了不是上赶着说话?遇有红、白喜事,宾客盈门,更不是一般人家可比。那百人之上惟我独尊的感觉,也是自有一番滋味。一旦下台,自然是灰溜溜的了。所以,一般当队长在一年以上的人,就少有再撂挑子的,一旦强行撤了他的职,就如同挖了他祖坟一般。因此,干这差使,有似吸食鸦片,没吸食过的、或吸食时间短的,没有尝到妙处,一旦时间久了,自然上瘾,再也放不下。象八队三墩那样的队长,毕竟是凤毛麟角。
    只是这工作组吃住在村里,那支部书记头上多了一位“太上皇”,心里自然不舒服。最为抵触的还是各小队的队长。工作组执行的是上级指示,与老百姓利益多有矛盾。就是推行的那些生产新措施,也多数不被众人接受,只是给小队长添加麻烦而已。
    公粮任务必须完成,众人还都认可。但在公粮质量上,小队里大多要捣些鬼,将次些的粮食交了公粮,留下好的分为口粮。
    打场的最后一道工序是扬场,是用簸箕把带糠的粮食,迎风甩出去,靠风力把糠刮走。干净粮食留在场上,成一月牙型粮堆,俗称“马道”。甩到远处的马道头,还有“月牙”的外沿处,都是籽粒饱满、比重大的粮食,近处的马道尾和“月牙”内沿,尽是比重小的秕瘦粮食。不用队长发话,在场院管事的“场头”,就指挥人把这秕瘦的粮食,单装入口袋,交了公粮。这等粮食到了粮站,若被发现,自然反馈到工作组,那小队长挨工作组一顿批评是跑不了的。后来,到扬场时节,工作组的小肖、小刘经常到场院监督,立逼着让人把好、次粮食掺匀,再装口袋交公粮。
    按政策,每人可以分五斤“自留棉”,其余的棉花统统交售到公社的收棉点。各小队大多要偷偷多分一些。这个事,大队的干部们心里也清楚,因为他家里也多分了棉花。只是众人一心,瞒哄住工作组即可。也有极个别的小人,会偷偷报告给工作组。本队多分的棉花被追回不说,队长还要挨一顿批评。这小人被众人恨之入骨,却又弄不清究竟是那个,只有对工作组暗怀怨恨了。
    五队会计刘东坡鬼点子多,给队长母狗堂出了主意。是在夜间分自留棉,也不事先下通知,临时一户一户的叫来,彼此不打照面。东坡看账本念数字,母狗堂把称。东坡念某户应分十斤,母狗堂就加一倍称成二十斤。那棉花分到手,人人高兴,虽不知底细,却没有一个出来“找后帐”。也有几个明白人,只是相互挤眼笑笑而已。就是有吃里扒外想打小报告的人,也无从下嘴。若有人声张出去,只咬定是给他一家看错了称,把他多分的棉花追回来了事,也与别人无关。哪个肯办这等傻事?无不守口如瓶。
    当时没有使用磷肥的习惯。为强制推广,供销社按公社的指示,把磷肥拉来,赊给生产小队,过后再从交售的棉花款中扣除价款。最早的磷肥,极粗糙,很象灰绿色的河泥,要掺入骡马粪发酵,使用前再捣碎,撒到地里后翻耕,很费功夫。生产队被工作组强制使用这东西,没有积极性,胡乱弄了,抛在地里了事。第二年麦苗返青后,地里竟出现了奇迹。
    在虾黄的麦田里,出现了一片片、一溜溜特别油黑的麦苗,构成一组组奇怪的图案。每组图案的中心是一片车轮大小的圆,一条条两三丈长的射线,以这圆为中心,参差的辐射向四周。很象小学生用蜡笔在纸上画的太阳。众人大惑不解。后来有聪明人终于研究出答案:原来这图案是用磷肥“画”出来的。中间那片圆是堆过磷肥的地方,一条射线是一铁锨磷肥抛撒出去的轨迹。人们这才知道了磷肥的作用。因此到第二年种麦,也就不用工作组再行强制了。
    推广小麦优良品种“冀麦10号”,却没有这磷肥的效果。
    这“冀麦10号”,秸秆矮壮,极抗倒伏,却喜水肥。此地传统小麦品种,秸秆高,易倒伏,却耐干旱、耐瘠薄土壤。生产队的麦田,普遍缺水少肥,被强制种了这冀麦10号,显示不出其优越,反不如传统品种产量高。队长抗不过工作组,种了这冀麦10号,受尽了众人埋怨。只是到了后来,冀麦10号被种到自留地里,优越性才大大发挥,产量竟提高到了七、八百斤。这是后话。
    拜年
    在生活最困难1960年前后,还不记得有人拜年。以后吃饱了肚子,这传统风俗就慢慢恢复了。
    此地拜年,根据远近不同的亲属关系,在时间上有些讲究。
    大年初一起五更,煮熟饺子,端上桌,不能吃,要先给长辈拜年。先是爷爷、奶奶坐上炕头,晚辈们跪在炕下的地上,俯身低头;之后,父母也坐上炕去,儿子、媳妇们再跪拜一番。只见儿孙们磕头,却不见有“压岁钱”拿出来。没有结婚的闺女,在娘家不用拜年。一番跪拜完毕,一家人才围上桌吃饺子。年轻人大多不会正经磕头,只是跪在地上成成样子。炕上的老人也不认真计较。据说早年间,男人在十几岁结婚之前,要专门请师傅学磕头,名曰“演礼”。后来饭都吃不饱了,哪还有心思学这些虚套?
    吃完饺子,开始出门拜年。一般是一个家族里没出“五服”的兄弟们,凑成一群,先到本族辈分最高的老人家拜年,然后依辈分逐次拜下来。最后也到别姓家族的老人家拜一拜。也有只自家兄弟几个、甚至有独自一个人串家拜年的。这好像没有什么特别的讲究。只是凑成群,显得家族人多势众而已。
    族里几家有辈分高的老人的家庭,要早早吃过饺子,把饭桌收拾了,擦干净,摆上糖果、纸烟。炕下的地面也打扫干净。老人端坐炕头,只留下长子在家,招待前来拜年的人群,其余的子弟也要出门给别家长辈拜年。来了拜年的人群,在院子里就高喊,“拜年了!”儿子赶紧迎进门,口里客气着“来了就算了,别磕头了”,身子却闪在一旁。人群打头的某个人说着:“先给俺老爷爷磕”,众人嘻哩呼噜跪倒一片,前面的人是认真跪倒磕头,后面也有略蹲一蹲做做样子的;起来,再说:“再给俺老奶奶磕!”又跪倒一次。炕上的老人们嘴里也客气着,只是身子稳坐不动。拜毕,家中的儿子,给众人散糖果、纸烟,众人也不多停留,扭头又奔别家。老人要掰着手指头记着,哪支的子弟来过了,哪支的子弟还没来。
    拜年的人,在街上遇到远房的长辈,也有就地跪倒磕了头,就少跑一家的。也有到了某家,家里只有老太太在家,老汉也出去拜年了,先给老太太磕了头,然后再磕,嘴里说着:“给俺爷爷也磕了,在这放着吧”。那些在家接受拜年的老人,如果家族里还有比自己辈分高的老人,要提前过去,拜了别人,再回家来,上炕等别人拜。
    大年初一的整个上午,街上满是拜年的人群。人们忙忙碌碌,比平日里干活并不轻松。即使如此,也会有落下的人家,回家吃过午饭,下午再拾遗补缺。
    正月初二,是串亲拜年的日子。结婚不久的小夫妻,要回娘家拜年。没结婚的小伙子们,要结伙给出嫁多年的姑姑、姑奶奶们拜年。这些亲戚有不少是外村,一般中午不回来,要在那里吃一顿白卷子、熬肉菜。娘家人丁兴旺的媳妇、婆婆们,这一天虽然忙活,却也格外高兴,这是显示娘家人势力的机会。
    这拜年,是家族内、亲戚间、乡邻间相互走动,联络感情的方式之一。平日里,晚辈与长辈有些龃龉,趁机会过去磕个头,一般也就恢复了关系。
    文化大革命开始,先“破四旧”,闹的很凶。旧书旧画都烧了,灶王爷没人贴了。只剩这拜年的风俗,始终没有禁住。声势略小了些,人们还是或明或暗的照样拜年磕头。被批斗下台的支部书记,也加入了拜年的行列。有长辈说:“别磕了,人家说现在不兴这个了。”下台支书却认真磕了头说:“他们不兴了,咱们兴。”话虽如此,他当支书多年,却从没有给哪个拜过年。
    村里人拜年,年年如此,已然麻木,多是被动应酬而已。只有准备盖房、娶亲等需要乡邻助工帮忙的人家,要格外重视这个联络感情的机会。更有外出几年的游子,回乡过年,当面对衰老的生身父母,双膝触地的瞬间,那眼里由不得要泛出泪花。

    
    洗澡
    村子里没有专用的洗澡设施。生活用水都是从砖井里打了,挑回家,很费力气,因此,人们用水大都十分节俭。那时的洗澡,远不能与今天相比。只有到了那村外的小河、水坑方可尽兴一洗。
    早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村南的小白河里还有流水。到了夏季,每天中午、傍晚,下工的男人,放学的男孩子们,都脱光了,扑到河水里洗个痛快。河水最深的地方不过齐腰,浅处没膝。河底淤满了细砂,脚底踩上去,极是柔软。人们或站或蹲或躺在水里,那清凉的河水静静流过,轻柔的冲击着人们皮肤,那种滋味简直无与伦比。人们入了水就不想再出来。每到星期天,男孩子们会整天泡在水里,或“狗刨”、或仰洑、或扎猛子、或打水仗、或摸小鱼小虾。夏天的小河里才是男孩子们真正的天堂。水湿的身子,被烈日晒过,浑身黝黑,用指甲一划一道白印。大姑娘小媳妇们下河洗澡,要成帮结伙,等到了晚上,找僻静的河段,悄悄脱衣下水。可一入水,也就“疯了”,撩水嬉闹,叽叽呱呱,声音传出多远。
    后来小河干涸了。
    村口有两个大坑,一场暴雨过后,雨水卷着宅院里、大街上的垃圾草末,都汇集到这大坑里。稍稍沉淀后,这水还是要比河水浑浊许多。出于无奈,男人们也只有到这坑里洗澡。孩子们却不管那水脏或不脏,只要有机会,就泡在坑水里,照样玩耍尽兴。
    女人们却再也享受不到在天然环境洗澡的畅快了。
    当地离大河流甚远,没有游泳这个概念。下小河游泳即称洗澡。多是游泳兼了洗澡。男孩子们把戏水也叫洗澡,却在戏水中不知不觉就学会了游泳。在小河里、水坑里洗澡,人们都不带毛巾,洗完上岸,晾一晾,身子被风吹的略干,就穿上唯一的大裤衩。孩子们上岸后要跑两圈,这样干的快些,称之为“跑干”。河边、坑沿大都是黄泥地,出水后脚上会沾了泥。穿了裤衩之后,再拎起布鞋,先磕一磕,倒掉鞋里的泥土。找略平缓的水边,一只脚登在岸上,另一只脚伸在水里,来回摆两摆,涮掉脚上的淤泥,出水略甩一甩,穿上一只鞋;然后换一只脚再洗。这金鸡独立的洗脚方式是年轻人的专利,上年纪的人就要蹲下洗了。
    大坑只有暴雨之后,才有积水。因此不少的时候,人们只有在家里洗澡,这就不方便多了。年轻的夫妻,孩子尚小,还略好一些,晚上舀半盆水,在院子里脱了衣服,蹬在几块砖上,先从头、脸开始,逐次往下洗。脊背要用粗布手巾勒过,到最后洗完了脚,端起半盆浑水,从胸口处猛的倒了下去,“哗”的一声,狠劲爽快了一把。
    人口多,关系复杂的大家庭,洗澡就更为别扭。多是女人在屋里洗,男人在院里洗。仅有的一两个脸盆,轮流使用。衣服也不能脱光,穿了小裤衩,用手巾沾了水,浑身擦一遍了事。
    每逢下雨,男孩子们要脱光了身子,在自家院子里尽情的淋一通,洗一把这天然的淋浴。
    夏天过去,天凉了,水也凉了。人们也就极少洗澡了。爱干净的青年男女,隔半月二十天,在大锅里烧些热水洗一次。先舀出少半盆热水,把头发蘸湿了,倒些洗衣粉在手掌,在头上搓了,用盆中水洗过头遍。倒掉脏水,换半盆新热水,再把头发漂洗一遍。之后,用漂洗头发的剩水,略擦一擦身子,再用来洗脚。
    那不讲究的人家,早把洗澡不当回事了。个别邋遢之极的人家,秋、冬、春三季过去,一次澡不洗,也是有的。

    
    @西望长安2019 2019-11-14 20:38:12
    顶
    -----------------------------
    谢谢!
    进城 (上)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公社所在地通了去县城的柏油路。村里的自行车也逐渐多了些,人们进县城也就多了起来。一些小青年,兴起在过年之前去县城洗澡的风尚。
    说起这条柏油路,人们至今还常说起一个人。此人本是邻村一普通农民,在文化大革命运动初期,一路拼杀,当上了造反派头头。后来他所在的造反派在全县掌了权,他又当上了县委副书记,名义上是三把手,实际上曾一度掌控全县的大权。此人掌权之后,却也不忘本,力主修了从县城到本公社的柏油路。
    头一天就约好了,第二天一大早,十来个毛头小伙子,骑了五、六辆自行车,结伙出发。先走四里地的土路,到公社所在地上了柏油路。路面只有一丈多宽,但路上只有自行车和偶尔几辆马车。小伙子们撒欢赛车,三十多里的路,不一会儿就到了县城。
    这县城的大街比村里的大街宽多了,两边的房子都是红砖红瓦、中间起脊的尖顶大房子。墙上的标语内容却与村子差不多:“坚决捍卫某某某!”、“农业学大寨!”等等,只是字形大了若干倍。街上人很多,最显眼的是那么多自行车,来回穿梭。
    据上年纪的人讲,这县城原来南北长只有二里,东西宽不足一里,两条交叉的大街,把城区划成一个“田”字,四面有城墙围着。1937年“七七”事变之后,日本人没来之前,当时的县政府组织民夫,竟拆了这明朝年间建造的青砖城墙。后来在四面城墙的基础上,修成了四条大街。因此这时候的县城,就有了三条南北大街,三条东西大街。但最繁华的地方,仍然是正中心的十字街。
    十字街的西北角是百货公司的二层大楼,这是县城唯一的一座楼房;东北角是服务公司的照相馆;东南角是医药公司的门市部;西南角是五金公司的门市部。附近紧挨着还有食品公司的肉店、调料店、服务公司的第一食堂(饭馆)、理发店、土产公司的杂货店等等。门口都挂了大牌子,写着“某县某公司某门市部”。这些门店内无一例外的挤满了顾客,柜台里面的服务员大都板着面孔,一口县城附近的某县口音,张嘴却要噎死人。再往远处走,就有县委大院、县革命委员会大院,看守所等,门口都有穿军装的人荷枪站岗。还有大礼堂,电影院,据说在里面看戏看电影,一人坐一把椅子,一点也不挤。
    十来人在街旁存上自行车。存车的老太太胳膊上戴了袖标,说话还和气。存一辆车收五分钱。之后先去洗澡。
    十字街往西走出二十几丈,临街路北就是全县唯一的澡堂子。这澡堂子的门匾上,用水泥雕了一行大字:“某县服务公司浴池”。进了门店,里面空荡荡的,进门的右首,放一桌子,后面坐一穿白大褂男人,卖洗澡的门票,是七分宽四寸长的小木牌儿。两毛钱一个。众人依次买了。屋子西北角有一小门,关的严严实实。门上边钉一小牌子,上写“星期六女洗”五个红字。原来这澡堂子一周之内,向男人开放六天,星期六向女人开放一天。小门旁边,也坐了一位男人,专管收牌子,发毛巾。每人发一块擦脸毛巾,一块大的浴巾。等洗完出来,再逐一收回两块毛巾。
    进了小门,里面是极大的一个大堂,密密的排满特制的木床。木床只有二尺多宽,两张连在一起,中间用高高的靠背隔开,跟火车上的硬席座椅相似。床上大多坐了或躺了只围浴巾的光身子男人。几个人找了几个空闲的床位,还略羞涩的脱光了衣裳、鞋子,把衣裳集中放在挨着的两个床上,留下一个人看守。人生地生,衣裳兜里的几毛钱还怕被人偷去呢。其他人趿拉了木板钉的拖鞋,搭了小毛巾,推开两扇玻璃门,就进了澡堂子最核心地方——浴池间。
    浴池间,满屋子蒸汽,低头看见两个丈二见方的大水泥池子,里面的热水里露出一个个湿脑袋。原来这两个水池,一个温水,一个热水。初来的年轻人,进温水池子,也要嘴里哈着气,站起来、蹲下去,反复几次,才能适应这热度。好在水只有二尺多深,蹲下正好露出脑袋。那热水池子,只有几个常泡澡堂子的老者才适应,因此热水池子里的人要少了许多。几个人耐了性子,尽力多泡一会儿。然后学了别人,互相搓背。一个人趴在池子沿上,另一个手上裹了湿毛巾,用力气,一下一下的搓那人的脊背。一个冬天没有洗澡,身上满是黑皴。泡透了,略一搓,脊背上粗粗的泥卷就一个挨一个的跑。搓完了,互换角色,再搓另一个人。之后,各人自行再搓身体其余地方。有性急洗快的人,洗完出来,换了看守衣裳之人,让他进池子去洗。


    进城 (下)
    洗完澡出来,浑身轻松无比。抬头看那太阳已过了正午。一干人找到十字街北边路西的服务公司第一食堂,准备吃饭。
    进了门,是一间大饭厅,一张张高脚圆桌旁,满是进城的乡下人在吃饭。门边也有一个人在桌子后面卖小木牌子。尺寸与洗澡用的木牌差不多,只是有几种不同标记。有漆一黄道的牌子,卖五分钱一个,还加收二两粮票,可换一个大白面卷子;漆一条红道的牌子,卖一毛钱,可换一碗素杂烩菜;漆两条红道的牌子,卖两毛钱,可换一碗荤杂烩菜。几个人问清楚了,商量一下,各自买了牌子。粮票是为进城特意准备了的。
    饭厅的北墙上,开一窗口,用来隔窗打饭。窗口那边是灶间。几个人拿了牌子排在打饭的队伍后面,依次打饭。隔窗口看进去,里面紧挨窗口放一长条桌子,桌上摆一大一小两个盆,大盆里盛的是素杂烩菜,其实是熬白菜略加了些粉条、豆腐;小盆里盛了连汤带水的炖猪肉片儿。买了荤杂烩菜牌子的,也是给盛一碗素菜,只是在上面多浇半勺炖猪肉片儿而已。杂烩菜的香味隔窗口飘了出来。另一张桌子上放一大笸箩,里面是盖了白布的白面卷子。一个戴白帽子、穿白大褂的男人,挥动饭勺给众人打饭。再往里,却另有一位白大褂,趴在灶台上吃饭。手里拿白面卷子,就着面前的一碗黄豆牙炒肉,不紧不慢的吃着。与大厅里吃饭人不同的是,他是连吃几大口菜,才啃一小口卷子。
    众人依次递进牌子,打了饭菜,找一空桌,围坐下来吃饭。多是买的荤杂烩菜,也有两个年岁略大的买的是素杂烩菜。白面卷子都是每人三个。肚子早就饿了,大家狼吞虎咽。先就着菜吃完三个卷子,再把碗里剩下的菜汤也喝进去。也有人特意留下一片肉,最后吃在嘴里,细细嚼了,在嘴里留下那猪肉的余香,再慢慢品咂。最后不管肚子饱或不饱,吃完了买的饭菜,众人只得离桌而去。
    吃完饭出来,两人年岁大些的想去理发,众人只得陪了,一起来到十字街南边路东的理发店。店内一溜理发的座椅,墙上满是大镜子,七、八个年轻男女,穿着白大褂忙活。两个人在椅子上坐了,围上湿糊糊单子。理发员拿了嗡嗡响的电推剪,甚是利索,三下五下,一个寸头就推成了。然后扯到一个盆子前坐下,略洗一洗,塞给一个毛巾,自己擦了。再坐回原来的椅子,用一个手枪似的吹风机,嗡嗡的吹几下。每人收费两毛。晕晕糊糊出得门来,一摸,耳朵后边还有几根长头发还长着呢。掉进脖领子里的头发茬也开始刺痒。其他人舍不得再掏兜里的那几毛钱,等回村后找人帮忙,理一个不花钱的发,同样过年。
    接着逛百货公司。这里面的商品,比村里、公社的供销社里的商品丰富多了,琳琅满目,简直看花了眼睛。楼下摆的是烟酒糖茶、文体用具、香皂洗衣粉之类。二楼是鞋帽、布匹、毛线。服务员是一色的年轻女子,个个穿了白褂子,黑发白脸,比村里的女子水灵多了。众人只是顺了柜台,挤挤挨挨,一路看去。最后只有一个人,咬牙花了五毛钱,买一盒象棋,这是一伙人进城买的唯一年货。
    冬季天短,出得门来,已经看不见日头。众人交钱取出自行车,一路出城。路上高声议论着洗澡池子里的热水,杂烩菜里的肉片,理发员滑腻的手指,售货员的白脸。进一趟城的新奇、兴奋,要持续好几天。还逮机会,津津乐道的讲述给没有进城的人听。
    .
    文明亮 (上)
    文明亮是一个人的绰号,此人本名叫刘明亮。
    此人瘦高个子,留背头,鼻梁上架白框近视眼镜。是从刘庄走出去的大学毕业生。1962年从北京返回到刘庄老家,回来后就在队里参加劳动。原来的生活习惯一时难以改变,半口京腔,听起来很别扭。每逢下地,戴一顶麦秸草帽,长衣长裤,一双球鞋,里面还穿了袜子,手上戴一副白线手套。走在一群赤脚光背的人群中,很是扎眼。干起活来,腰也弯不下,腿也曲不成,戴了手套的嫩手攥不紧锄把。简直一个“四不象”。只是嘴皮子尚硬,说出话来一套一套的。有人笑他这一身打扮干不了农活,他却说:“你们懂什么,我这叫文明生产!”众人觉得“文明生产”这个名词很新鲜,联系到他经常讲北京人如何“文明穿衣”、如何“文明说话”,文明不离口。有人笑说:“你简直就是个‘文明亮’”,众人大笑。此后,都改称他为“文明亮”,真名字倒少有人再叫起。他却也欣然接受。
    没过多久,文明亮发现自己的这身打扮,的确不合时宜。一身厚制服,每天被汗水湿透,鞋袜上也难免粘了泥土,白手套更不是东西,戴了干活别扭不说,半天下来,白手套就成了灰手套。洗这一身“行头”,怕要用两桶水。几百米以外挑来的井水,连洗脸都得省着用,何况洗衣服?于是,文明亮下地也光起了脊梁,只穿一件松紧绳的大裤衩。光脚趿拉一双自制的拖鞋,是用一块胶皮剪成鞋底,上面用胶水粘了鞋襻。草帽戴破了,也没舍得花钱再买。白手套更没了影子。只是苦了那脊背,被烈日晒爆了皮,脱落了,再晒,几度下来,脊背上的肉皮也锻炼成了“铁甲”。浑身上下晒的黝黑,穿了大裤衩子,头上却仍是大背头、近视镜,有些不伦不类。
    文明亮初回家乡时,自觉高人一等,最喜欢在人前高谈阔论,说话的内容,大多是讲以前在北京的经历或见闻。某年被哪个剧团请去导戏,某年被哪个单位请去教曲;今日与哪个名人吃饭,明日与哪个名人跳舞,君秋如何拍他的肩膀,葆玖如何跟他开玩笑,说的有板有眼,仿佛名人们都是他的哥们一般。别人听起来却是云山雾罩,猜不出他当年在北京究竟是做什么职业的。开始时人们多少有点心存敬畏,不好过于追问,到后来,大伙儿也都看出此人是个“嘴把式”,就有小青年,在一旁听出破绽,故意追问几句,让他下不来台。他略怔一怔,脸也不红,哼哈两声,接着说下去。时间久了,也就没有人再同他认真。当时人们晚上没有电灯电视,读书看报也少,能偶尔听听文明亮吹牛,逗大家个乐子也是好的。
    文明亮却也乐于此道,田间地头逮住机会就说上一通。他还喜欢晚上串门。每天下工,吃过晚饭,擦一个澡,换上中山制服,穿上干净鞋袜,梳了背头,擦了眼镜,就摇摇摆摆踱出家门。他串门是有选择的,只串主人略有些文化的几户人家。到了人家里,自己找地方坐下,把旱烟笸箩拿到身边,卷一只喇叭筒抽上。嘴上就打开了“话匣子”。经常来了,主人也不再专门陪他,手脚不停的收拾家务,偶尔搭他一两句腔。文明亮也不在意自顾自的说着,说到兴奋处,自得其乐的哈哈两声。口渴了,找来暖壶,倒一大碗开水,边喝边说。若是有孩子在旁好奇提问,那更是讲的不乐乎,指手划脚。
    尽管如此,文明亮却从不在人前讲起他离婚的话题。
    原来文明亮在老家有媳妇,还有一个几岁的儿子。文明亮在京城上班挣工资,媳妇与婆婆二人在老家参加劳动,也是村里人羡慕的幸福家庭。文明亮回乡前一年却与媳妇离了婚,那年文明亮30岁。据说他是在京城有了外遇,才提出与媳妇离婚的。媳妇起初不肯,先是哀求,后是吵骂,几经周折,无奈文明亮已经铁了心,最后还是离了婚。媳妇叫来外村的娘家人,把家具拉走大半,院里的东西厢房也拆了,砖瓦、木料、门窗统统拉回娘家,房基处留下几堵墙却没拆,故意留着寒碜他。文明亮倒不很在乎。媳妇的父亲在娘家村当支书,很有势力。据说离婚后,媳妇多次给文明亮的单位写信,揭发他。文明亮被遣返回乡,也可能受了揭发信的影响。
    文明亮家尚剩三间正房,一明两暗。母亲住东间屋,外间是灶间。文明亮住了西间屋。把旧火炕拆了,盘一个单人床似的小炕,也不能烧火过烟。却按城市单人床的模式铺了毯子床单。地上仅一桌一凳,擦的倒是干干净净。
    文明亮干农活始终别别扭扭,出不得大力气,技术也不大入门,尚不如一个强壮妇女劳力。好在乡亲们并不认真计较,出一天工,也给他记10分工。老母亲在家料理家务,农忙季节也出工。日子凑合着过了下来。
    文明亮也有些真本事。拿来乐器,吹、拉、弹、唱,样样能来一气;拿来简谱,不用“叨来咪发”,直接就能唱出歌词。有的夏日晚间,几个喜欢摆弄乐器的年轻人,找到他家,凑在一起,演奏一番。高兴了,文明亮还能边拉胡琴边唱:“劝千岁杀字休出口~听老臣细说根由……”,招来一群大人孩子看热闹。
    文明亮也正因为有了这本事,后来引出一起尴尬事件,使得半生抬不起头来。
    文明亮 (下)
    这一年冬天,公社要求各村都成立“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排了节目在本村演出,过了年,还要到公社汇演。
    刘庄以前没有办过戏班子,这次冷手抓热馒头,临时凑演出队伍,很是为难。支书突然想起了文明亮,就让他出头组织刘庄村的“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文明亮略谦逊了几句,也就答应下来。弄这个毕竟可以挣几个月的大队工,不必再下地受冻受累,还终于有了展示才能的机会。文明亮肩负重任,极为兴奋,晚上睡觉也睡不踏实了,把办宣传队的事情细细筹划一番。
    第二天,找来平时一起玩乐器的几个年轻人,商量此事,这几个人热情很高,极愿意参加,说好各人自带乐器;大队里还有四类分子游街用的锣鼓。乐器、乐手有了,下来就是物色演员。村里喜欢唱两口,也有些嗓子的人倒不算少。当时农村里娱乐活动贫乏 ,摆弄些简单乐器,信口唱唱梆子、京戏,成为不少人自得其乐的方式。只是这些人都没有受过专业训练,多数是看戏、听收音机学来一星半点。人少的时候,胡乱唱几口,当着众人却张不开嘴,更讲究不了节奏、韵味,与乐器伴奏也合不到一块。因此,村里人戏称这些人是“高粱地里的角儿”,意思是上不得台面。
    文明亮等几人反复斟酌,“矮子里拔将军”,总算草拟出个名单。拿去给支书看了,支书又加上了两个青年团的干部,宣传队就算建立起来了。文明亮是队长兼导演、兼编剧、兼琴师、兼化妆等,一时位 重。
    排戏就在大队部里。剧本是公社发下来的小册子,里面有小演唱“老两口学毛选”、三句半“喜交丰收粮”等等。多是逗人发笑的小节目。文明堂从中挑选了两、三个好学、好演的节目,油印了几份台词。根据节目形式,量才使用,分派了角色。先安排各人自背台词。唱腔则由他亲自一句一句的教。
    一时间,大队部里说唱声鼎沸,丝竹、锣鼓声不断,很是热闹。文明亮乍当领导,一呼十应,成为众人目光焦点,很是飘飘然。面对一群艺术外行,更显得自己出类拔萃。整日嘴里专业术语不断,各处指手画脚,呼来唤去。为人师之优越感,体会的淋漓尽致。尤其在几个女青年面前,就越发来了精神。
    支书推荐来的青年团支委小红,是个二十来岁的姑娘,长的身材匀称,脸面白净,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生就一副好嗓子,平日里就喜欢唱京剧《红灯记》里李铁梅的唱段。这次排节目,不再学别的,只唱“听奶奶讲革命”这选段。把平时音调不准确的地方,略改一改,再与乐队合一合节奏即可。因为准备化妆彩唱,身段、动作是必须有的,学这些就比较困难。文明亮一招一式的教,很是费劲,却也乐在其中。
    春节前,按要求在全村化妆演出,时间很紧了。宣传队除白天加紧排练,晚上还要加班。
    小红有几个动作始终做不规范,很是着急。一天晚上,众人收工后,小红没走,让文明亮单独补课。按舞台模式,“李铁梅”要丁字步站稳,身子前倾,挺胸抬头,左手后背,右手在胸前握拳。小红却是顾了脚下,顾不了身上,文明亮手把手进行规范。离的近了,小红身上的雪花膏味,一股一股冲入他的鼻孔。熏的他晕晕糊糊,从鼻孔一直痒到心里。文明亮数年不得女色,给小红搬腿扶手之间,再也难耐身子的饥渴,竟一用力,把小红搂在了怀里,那嘴在她脸上乱咂一气。小红一时也懵了,双手下死劲推开他的脑袋,杀猪一般尖声怪骂:“娘那×呀——!”文明亮一愣,也就清醒过来,松开了手。
    却说也参加了宣传队的青年团干部小良,是支书的侄子,早就与小红眉来眼去有些意思。今天见小红留下补课,他没好意思同时留下,却也没走远,躲在大门口等着。此时听得小红叫骂,三步两步冲到屋里,一看二人的架势,就明白了几分。小红象见了亲人:“他欺负我了!”小良大怒,一步上前,几个大耳刮子轮番打在了文明亮的脸上。文明亮眼镜烂了,鼻孔也流出鲜血,一时愣在那里。倒是小红上前拦住说:“别打了,他也没怎么样了我。”二人才一同离去。文明亮天塌地陷一般,沉静了一会儿,才擦净鼻血,拾起破碎眼睛,关灯锁门,悄悄回家。
    第二天,文明亮的脸肿了起来,也没得眼镜戴,只得在家装病休息,心里却是七上八下。小红也没来大队部排戏。众人感到蹊跷,互相打听,慢慢也就都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小良找到当支书的叔父,汇报了前一天晚上发生的事情,支书闻听大怒,当下就决定让小良负责宣传队的工作,让文明亮走人。文明亮在家躲了几天,打听到宣传队已由小良主持,也就大体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不再去宣传队。
    文明亮继续回小队参加劳动,有人故意问他回来的原因,他却说:“宣传队那帮人没一个成器的,费多大力气也弄不出成绩来。俺早不想干了,只是支书反复央求,俺才凑合到现在。”众人窃笑。文明亮此后尽量装得若无其事,但看到众人挤眉弄眼样子,不好意思再高谈阔论,也不好意思再出去串门了。
    后来,母亲病逝,剩下文明亮一个人过日子,更是孤单。再后来,有了私人办企业,文明亮已年老体衰,还是骑自行车,带了被卷,出门打工。三间旧屋,无人照料,慢慢坍塌了。文明亮也就不再回刘庄。乡亲们外出偶然看到他,得知他在外面混的也不如意,在这个养鸡场干俩月,又在哪个猪场做半年,在哪也干不长久。竟似流浪汉一般。
    @落地一刀震吴江 2019-11-16 21:48:22
    楼主加油,写的很好,已收藏
    ----------------------------
    谢谢!
    @西望长安2019 2019-11-16 22:59:02
    文明亮,和我邻居邱大叔一样。
    -----------------------------
    看来这类人还不只是我身边有。
    公社 (1)
    公社的全称是人民公社。南刘庄所属的鸿堡公社,共辖10个生产大队,每个大队大体上就是一个自然村,自然村规模过大的,就划为若干个生产大队。刘庄村就分为了南刘庄、中刘庄、北刘庄三个大队。1984年机构改革,鸿堡公社改名叫鸿堡乡,下面大队的名称也不用了,恢复原来的村名。只是这划了若干个大队的自然村,其管理机构却没有因此合并。南刘庄大队就改称南刘庄村,刘家庄一个自然村就成了三个行政村。并一直沿袭至今。这是后话。
    鸿堡公社的机关就设在鸿堡村,或者说鸿堡大队。鸿堡村是一个传统小镇,一条三、四里长的东西大街贯穿全村,却没有一条象样的南北街,只有南北胡同。每逢农历四、九日,是传统集日,街两旁摆满卖货摊子,中间的人群也是摩肩接踵。供销社下属的百货商店、五金商店、食堂(饭馆)都设在了大街的中心地段。与其相邻的还有信用社、卫生院等。
    公社的机关大院、粮站、农机站、中学,还有供销社的废品收购站、卖柴油、化肥的摊子,都设在了鸿堡村的村北,通县城的小柏油路东侧。都是些上世纪五十年代以后的建筑。一色红砖砌墙,红瓦盖顶的房子,玻璃门窗。每个单位大都是独门独院,红砖砌了围墙,大门是铁管焊的大栅栏。墙上刷了大字标语:“农业学大寨!”、“为人民服务!”等等。这片建筑占地也有百把十亩,远远望去,很有些气势。
    这片建筑的中间,从柏油路修了一条往东的分支路,长约200米,路顶头是粮站,路北就是公社大院。
    大栅栏门左侧的水泥垛上挂一大木牌,上书红色宋体字:“中国共产党鸿堡人民公社委员会”; 右侧挂同样规格的木牌,是黑色宋体字“××省×县鸿堡人民公社”。进得门来,是一条极宽的南北甬路,两排平房把大院分隔为南北两套院子。前排房子左右对称横列在甬路两侧,有办公室、广播站、大会议室、宿舍等;两间东厢房是伙房。后排房子是从西到东相连的一长溜,有十几间。是公社的书记、副书记、主任、副主任及其他人员的办公室兼宿舍。每间屋子的门口,都钉了小木牌子,标明屋子主人的职务或岗位。
    整个公社机关不过二十来个人,党委委员、副主任以上的领导,就有十来个,其他人员有:青年团书记、妇联会主任、秘书、财粮员、统计员、公安特派员、电影放映员、广播员等。这些岗位并不都满员,也有几个一人兼二职的。有一笑话说:某领导所在造反派失势,贬到鸿堡公社挂一副职衔,有故人问他:你在公社是第几把手?答曰:第二十二把手。当时公社机关,连炊事员算上一共是二十二个人,意思是他排名在炊事员之后。
    经常住在机关的人员更少,副书记、副主任、委员们几乎常年在下面的村子里下乡吃住,只有接到开会的通知才回机关。大院里只剩下书记、主任、秘书还有几个“员”,主持日常工作。
    书记、主任是公社的一、二把手,但上县城开会,到村子里下乡,同其他人员一样骑自行车;接、打电话也要跑到前院的大办公室;一日三餐,跟别人一样在机关伙房打饭,极少有人请吃饭喝酒。唯一特殊的是每人占了一间屋子,副职以下的人员都是两个人一间屋。屋子里也就是一床、一桌、几把木头靠背椅子而已。待遇虽然如此,权威却是尽有。十个大队上百名干部的任免、升降都攥在他们手里。当大队干部是美差,人人想当,当上的就死活不肯再下来。还有征兵、保送青年上大学、县办企业招工、各直属单位进人等,无不是说句话就能改变一个人的命运。因此人人敬畏。
    平日里,住机关的人员很少回家,也没有星期天、法定假。在伙房吃饭,是事先买了饭票,开饭时自己拿了大碗打饭,再端回宿舍吃。夏天蹲在院子里,围成一圈,边吃边说笑。公社的伙食要好于其他机关,价格还很便宜。主食基本上都是白面、大米。当时城镇人口的粮食供应,一般是七成粗粮三成细粮,粮站却不敢按这个比例供应公社食堂。食油也是从粮站买,指标之外,也尽可多买。吃肉也极为方便,供销社的对外食堂平日里就杀猪卖肉,猪头、猪蹄、杂碎等,拿两个小钱意思意思,就能买回来一堆。炊事员还在大院里,开出一片菜地,自己下手种了四季蔬菜,差不多够吃了。
    炊事员是本地的社员,临时工。很是尽心尽力,做饭以外,种菜、扫院子、看大门等活都主动做,烧了开水,灌进暖壶,还要给书记、主任送进屋去。其他单位的炊事员在本单位威风八面,出了门就不算什么了。因食物短缺,本单位吃饭的人都想讨好他。公社机关的炊事员却正相反,在机关,他哪个也惹不起,都比他官大;一出公社大门却成了人物。毕竟在公社大院上班,跟头头们熟悉,因此乡亲们短不了求他办事。

    公社 (2)
    公社的主要工作任务是农业生产,再加上无休止的政治运动。一年四季忙忙碌碌,少有空闲。
    每年开春第一件工作,是抓春耕生产,名曰:“掀起春耕生产新高潮”。先把各大队的书记、大队长叫到公社,开一个动员大会,统一安排生产任务,下达各大队种植计划。会后,公社的副书记、副主任、委员们分别带人,带了铺盖下到所包的村里,领导春耕生产。过十天半月,选一个生产进度快、工作有声色的大队,事先准备一番,开个全公社的现场观摩会。先参观。地里插了红、绿旗子,堆了一行行的粗肥,全村的劳力也集中到附近的几块地,或耕地、或整地、或播种,很是热闹。之后,再回到这个大队的队部开会。一般各大队书记先汇报各自的进度,公社书记、主任讲话,表扬进度快的大队,批评落后的,强调下一步的工作。如此等等。
    等到地里的庄稼都种完了,包村的工作组陆续撤回,春耕工作也就结束了。
    麦收到了,抓“三夏”工作,即夏收、夏种、夏征(征公粮),又忙活一阵。秋季到了,再抓秋收、秋种、秋征工作。也是开会布置,工作组下乡督促落实。套路大体与抓春耕生产相同。公社抓大队,大队抓小队,具体工作都是生产小队来落实,工作量也都在小队一级。因此,公社的工作看似紧张,实际上并没有多大压力。
    文化大革命以前,每到冬闲季节,就开展整风运动。公社派工作组下到各村,有时县里也派干部参加。先是开大会,大队主要干部依次做检查,检讨自己一年来的工作,多是避重就轻,讲一些小错事。工作组动员了一两个社员代表上台揭发批判,无非是某事徇了私情、哪一次无端骂了某个社员、子弟仗势欺负人了。如此等等鸡毛蒜皮。甚至捕风捉影的事情也揭发出来,好在干部们也不敢辩解。表面批判的轰轰烈烈,其实严重一些的问题,如贪污、乱搞男女关系等,一般没有人肯揭发。都是一个村子的乡亲,哪个肯弄成死仇人?大队干部们反复做检查,社员代表反复揭发、批判,没完没了。直到过了春节,开始抓春耕生产了,才给干部们下结论,一般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最后落实政策,让挨了一冬天批斗的干部继续上台抓工作。
    大队干部们还是很憷头这整风运动,平日里稍有不检点,就成了被揭发批判的材料。因此,在工作中自然要小心谨慎了。不知道什么原因,生产小队的干部们始终没有被列入整风对象。
    文化大革命初期,混批斗了一通,连公社的领导、县里的官员也没有幸免。之后,却也再没有开展一年一次整风运动了。
    文革后期,公社成立革命委员会,工作基本恢复正常。只是领导班子里多了造反派出身的年轻干部,大多是担任副书记、副主任等。原来的老干部,凡是本派系的,一般官复原职;参加了对立造反派的,一般调到其他单位降职安排。
    这些降职的干部大都是挂一虚衔,没有实权。有的常年托病在家,有的上班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鸿堡公社在本县的最南端,每逢刮起南风,这些干部们就顺风骑自行车回家,在家歇上十天半月,等刮起了北风,再顺风回公社上班。在乡下骑自行车,逆风蹬不动,顺风极省力气。
    过了包村下乡的季节,公社干部们都回到机关,除了开会、学习之外,事情不多。大多聚在一起,说说笑笑,讲些下乡遇到的奇闻趣事。人们私下谈话,很少涉及严肃话题。除非个别关系极密切的朋友才可偷偷交换一些小道消息。
    到了中午,几个爱喝酒、爱凑热闹的人,会隔三差五打拼伙。多是做了阄,上面分别写一元、五角、两角、跑腿等,各人分别抓了,各按阄上写的数目掏钱。抓着了“跑腿”的不拿钱,骑自行车到街里,花两块钱打二斤散白酒,到商店的食堂花三、两块钱,切一大包猪头肉、灌肠、猪肝猪心猪肺叶,或买一包五香花生米。回来,几个人钻在屋里吃喝一通,喝完了,再到机关食堂打了大饼、菜汤等吃饭。
    有一宣传委员,平日里老婆管的紧,身上从不带钱。每逢抓阄,悄悄躲了,酒菜买回来,又经不住诱惑。人家吃喝到兴头上,他推门进去,别人虚让一声,他也就借机坐下吃喝起来。时间久了,众人自然讨厌他,却也不好明说。就有人恶作剧,倒半大碗酒说:你若一口气喝了这酒,我再掏一块钱买酒。他也不犹豫,竟一饮而尽。如此再买酒再喝,这委员每次都要喝的大醉。最后一把鼻涕一把泪大哭,先哭毛 他老人家拯救了他、培养了他;再哭他老母可怜,他有心无力赡养云云,众人大笑之余,又故意添油播火,引他出丑,竟似耍猴一般。
    刘五斗鼠(上)
    尼克松总统访华的那一年春天,刘五在刚分到手的自留地里种了半亩花生。
    这块自留地临着大道,土质砂性大,离机井又远,多年来只长茅草,没长过庄稼。队里三十多户人家,哪家也不愿意分到这块地。分自留地前,队委会就商量了,谁分到这块儿,二分地算做一分。抓阄时刘五正好抓着了,半亩有余的一块地算做了二分五。刘五家应分四分地,只好在别处再给他补了一分五。
    刘五与老婆二人费了几天工夫,把这块茅草地一锨锨翻耕一遍,捡出了一大车茅草根,平整完又施了半猪圈粗肥,才勉强象个耕地的样子。这样的地种小麦、玉米怕是长不起来,只好种了花生。
    先用播种器开了沟,用手把事先剥了外皮的花生种子点进沟里,每隔七、八寸点一穴,每穴点两、三粒种子。花生出苗后,赶上天旱,只得费尽力气,浇了一遍水,还锄了两遍草。有肥有水,花生长得倒也茁壮,到了伏天,几场雨过去,花生蔓长了一尺多高,刨开根部的湿土,已经能看见黄豆大小的嫩果。刘五两口子喜之不尽,每天下工,都要绕道来这块地看看。
    一天,刘五突然发现了问题:每穴花生的根部都出现了一个核桃大小的土坑,坑底还有清晰的田鼠爪印儿。看来是田鼠开始偷刨花生嫩果了。傍晚收工,刘五悄悄蹲在花生地头观察,暮色中,只见大道那边的草丛里趴了几只灰乎乎的老鼠,转动着小脑袋东张西望一会儿,看路上没有动静,一只胆子大些率先蹿过大道,钻进刘五的花生地,其他几只迟疑片刻,也蹿了过来。过了一会儿,又蹿进来几拨。刘五急了,拣起两块土坷拉,奋力扔进花生地,众田鼠一惊而散。刘五不放心,蹲着继续观察,一会儿,只见田鼠们又陆续溜了回来。天色已黑透,刘五无奈,只好回家与媳妇商量对策。
    第二天农历初九是鸿堡集,刘五媳妇赶集去买老鼠药。供销社台阶旁,有个卖老鼠药的汉子,每集都在这里摆摊。老远就听见吆喝:“老鼠药,卖老鼠药,花钱不多,一死一窝!”刘五媳妇挤到近前,看地上摊着三尺见方的脏白布,布上最外面摆一溜儿十来只巨大的死老鼠,细看原来是塞满了干草的老鼠皮。中间卖韭菜一样放着几捆老鼠尾巴,每捆都拳头粗细,时间长久,尾巴都干硬了。最里面是包好的老鼠药,一堆小小的纸包儿。
    刘五媳妇花五毛钱买了三包回家。刘五打开看,每包里面有十几颗麦粒,应该是用毒药浸过的。下午出工,刘五把老鼠药放在了背筐里,傍晚收工,顺路把老鼠药撒进了自家花生地。第二天早晨特意起得早,来到花生地顺了垄查找,竟找到了四只死鼠。刘五不禁大喜。
    隔了几天再来看,又有新刨的小坑,却再见不到死鼠。买鼠药还得花钱,刘五舍不得了,想这鼠药不过是泡了毒药的麦粒嘛,可以自己做。找生产队管库员要了一撮剧毒农药“呋喃丹”,用水化开,泡了半碗麦粒。这下总可以敞开使用了。
    撒了自制的鼠药之后,刘五接连几天检查效果。没找到死鼠,撒在地里的麦粒也不见减少,新刨的鼠坑却与日俱增。


    刘五斗鼠(下)
    自制鼠药彻底失败,刘五又想到了鼠夹子。以前在家里用夹子逮过老鼠,效果不好。刘五家仓房里老鼠极多,把鼠夹子支在仓房的硬土地上,撒一层土盖了,只露出饵料。隔两天看看,夹子,饵料都原封未动,周围却满是鼠爪印,仓里的粮食也照旧被老鼠偷吃。

    这次情急无奈,刘五还是借来两盘鼠夹子试试。傍晚时候在花生垄里下好鼠夹,饵料是抹了香油的陈年花生果。刘五怕老鼠不死反把鼠夹子给带跑,特意在旁边钉个小木撅,用细绳把夹子栓了。第二天早晨出工,顺路来看。嘿!两个鼠夹子都翻了!每盘都夹一只半尺长的死田鼠。战果来之不易,刘五蹲着仔细研究了一番,原来这田鼠与家鼠外表没有太大差别,只是尾巴短一些,不过智商看来却跟家鼠差远了,还没有跟人斗心眼儿的经验呢。

    下一步就该扩大战果了。集市上有卖老鼠夹子的,五角钱一盘,刘五舍不得花这个钱,自己动手来做。刘五本来上学极笨,接连上了三个一年级,也就不再去学校了。上学不开窍,手头儿却极巧,别的孩子玩什么玩具,他看上几眼,摆弄几下,就能自己仿做出来。鼠夹子的结构刘五早已熟悉,找来八号粗铁丝弯成架子;用细钢丝盘了弹簧;绑了细竹条做成引发机关,吃顿饭的工夫,一盘鼠夹子就做成了,掰开引发一下试试,与买的竟不差分毫。想到在和花生地里的老鼠抢时间,刘五不敢怠慢,一气做了十盘鼠夹,带了条三丈长的细麻绳,来到地里。鼠夹子都绑在麻绳上,上了饵料,顺着花生垄下好。

    第二天早晨,刘五早早来到花生地,顺花生垄隐隐约约一看,鼠夹子好象都翻了,还夹着老鼠呢。刘五按捺住心口的冲动,牵着麻绳往外拉,哈哈,一长串的死老鼠!一溜九个,有被夹住头的,有被拦腰拍住的。剩下的一盘夹子也合上了,饵料也没有了,怕是遇到了老鼠中的高手。刘五把死鼠卸下来,鼠夹子上饵料,换个花生垄重新安放好。此后每天早晨,刘五都来到这块花生地检查鼠夹子,每天都有七、八个老鼠的收获,甚至有“十全十美”的时候。死鼠都扔到道旁个二尺来深的坑里,一个多月过去,竟攒了半坑之多。
    花生结果是在根上自浅而深,一层一层地结,最早结的果在浅层土,以后越结越深。到秋天刨花生时,刘五发现,浅层的花生果差不多被田鼠吃光了,后来的深层果却保住了。这半亩花生收获了一百五十多斤,卖了六十二块钱,这是刘五家一笔不小的收入。

    养鸡 (上)
    这一带几乎家家养鸡,或三、五只、或十几只。
    鸡窝一般垒在院子里的向阳背风处,用旧砖头砌成,四尺见方大小。窝门宽、高都正好一块砖长短,鸡入窝以后,四块砖正好堵住窝门。鸡窝里一尺来高处砌着几根木棍,炉篦子一般,鸡入窝后,就栖息在这木棍上。
    每天早晨,主妇起床,端出尿盆泼进猪圈,尿盆顺手放在鸡窝旁,抽开堵鸡窝的砖块,把鸡放出来。倒尿盆、撒鸡,这是早晨起来第一件必修的功课;晚上临睡前,堵了鸡窝、拿了尿盆,一天的活计才算最后结束。
    鸡出窝后,就在大街上、附近人家的院子里自由觅食。要下蛋了,自动跑回家,卧进专门下蛋的小窝里。下蛋的窝一般搭在窗台上,刚刚能容下一只母鸡。窝里铺了干草,放着一、两个鸡蛋,名曰“引蛋”。那母鸡看见窝里已经有蛋,就会放心大胆地钻进来继续下。有精细人家,打鸡蛋时在一端用筷子戳个小口,把蛋黄、蛋清搅着倒出来,然后把蛋壳里灌满沙土,用纸片糊住小口,做成假鸡蛋,放在下蛋的窝里,代替真蛋欺骗母鸡。
    有些母鸡在窝里卧了还不放心,一会儿出来转转,看看没异常情况,又卧了回去,反复几次,有时连偷眼旁观的主人也等急了。最后憋不住时,母鸡才弓起身子使劲,脖子上翎毛炸起,冠子憋得通红。终于,鸡蛋下了出来,人和鸡才同时松了口气。母鸡钻出鸡窝,报功一般“嘎嘎嗒!嘎嘎嗒!”叫个没完。慷慨一些的老太太会捏出几粒玉米,将它犒赏一番。
    也有那缺心少肺的母鸡,随便找个地方就下蛋,或是柴草堆里,或是别人家的下蛋鸡窝,这叫“丢蛋”。邻里之间,为母鸡丢蛋引起的纠纷极多。时间长了,哪只母鸡丢蛋,老太太们都会用心记住,早晨撒鸡时堵住它,抱在怀里,把食指伸进鸡屁眼,若是能摸索到一块光滑的硬东西,就是尚未出世的鸡蛋。老太太会专门留意这只鸡,一旦发现它跑出自家院子,赶紧轰回来,直到把这枚蛋下在了自家,才算作罢。
    这种散养的母鸡多是传统品种,一年中产蛋只在春秋两季,一般两天或三天下一个蛋,多年的老母鸡,也有四、五天下一个蛋的,极少有一天下一个蛋的母鸡。好在散养不需要喂多少饲料,春、夏、秋三季,基本不用特意喂食,每天在鸡食盆里加些刷锅水即可。那鸡群整天刨粪堆、刨土坑找虫子,刨柴草堆找落下的粮食、草籽。住在村口的人家更是得天独厚,庄稼地里,鸡的食物极为丰富。只有到了冬季,尽心的主妇们,才拿些碾米剩的米糠、磨面剩的麸皮,用水拌了喂鸡。
    主妇对自家养的鸡如同对孩子一般熟悉,对每只鸡的习性了如指掌,有的还给鸡起了名字,“大黑”、“芦花”、“傻黄”等等。有的鸡喜欢偷嘴吃,看屋里没人偷偷溜进来,叼起块饽饽就跑,甚至会从小孩子手里抢饽饽吃;有的鸡仁义、老实,喂食的时候挤不到前边争抢,只能等细心的主人额外照顾。
    每到傍晚,上年纪的主妇要在鸡窝前查点,看鸡是否都回家了,若发现少了一、两只,会满街吆喝着寻找。也有痞子偷宰别人家的鸡吃。丢鸡的主妇心疼难忍,会在家门口高声叫骂好几天。


    
    
    养鸡 (下)
    每年春季,街上常有卖雏鸡的小贩过来,用自行车驮了一层层的竹篓子。这竹篓子直径有四尺左右,高约八寸,象笼屉一般一层层摞得老高,里面装满了嫩黄的小雏鸡, 唧唧喳喳叫成一片。主妇们听见吆喝,纷纷从家里出来,掀开篓子看鸡,跟小贩讨价还价。最后把价格说好了,大家一齐下手挑选小鸡。小公鸡、小母鸡都在一起混着,买小鸡的妇女们谁也分不清哪个是公,哪个是母,乱挑一气。卖雏鸡的小贩大概能看出公母,却在一旁笑着,不肯表态。
    小鸡买回家,或十只,或二十只,也要在苇席篓子里喂养。如果买得早,天气还冷,要把鸡篓子放在炕上保温,天气晴好的日子,端出去晒晒太阳。刚买回来的一个多月里,要用水泡透的小米喂养。这时的小鸡最好看,绒球一般滚来滚去,极得孩子们喜欢。趁大人不在,偷偷抓出一只,托在手上玩耍,小鸡的嫩嘴儿啄在手上,又疼又痒。
    也有人家自己孵化小鸡。每年春季,总有一些母鸡“扎窝”:不肯下蛋,却整天卧在下蛋的鸡窝里不出来,鸡冠子通红。把它从窝里掏出来,不一会儿,又钻了回去,如此持之以恒地向主人表达它想作母亲的愿望。这时,把它抓到铺了干草的篓子里,干草里放二、三十个鸡蛋,这母鸡就一天24个小时卧在篓子里孵蛋。这蛋必须是受精过的,凡养有公鸡的人家的鸡蛋,大体就能用。若家里没有养公鸡,就要拿了自家的鸡蛋,到有公鸡的人家去换。
    孵小鸡的母鸡极为尽责,除了每天进食、排泄粪便之外,从不离开孵化篓子,用自己的体温,温暖着不知道是哪个母鸡下出来的蛋。一天里还要几次用爪子翻动鸡蛋,名曰“倒蛋”,为的是鸡蛋受热均匀。现在的自动孵化设备,都设计了这种“倒蛋”功能。整整21天,鸡蛋开始破壳,里面的小鸡用嘴啄开蛋壳,挣扎着钻了出来。刚出壳的小鸡眼睛还闭着,湿湿的绒毛紧贴在身上,用不了半天时间,绒毛干了,眼睛睁开了,就会满地跑了。
    自家母鸡孵化出来的小鸡容易喂养。在最初的一个多月里,母鸡一刻不离地领着小鸡觅食、玩耍,哪个小鸡单独跑远了,母鸡扬起脖子,“哏哏”把它唤回来。若有人或动物走近了小鸡,母鸡会炸起翅膀,嘴里“哽哽”地叫着,摆出决斗的架势,直到外来的威胁消除。天还未完全黑下来,母鸡就进了篓子,张开翅膀,让所有的小鸡都钻到它的翅膀下面,在它的庇护下,一窝小鸡安然进入梦乡。小鸡长到一个多月,开始长出翎毛。小公鸡的翅膀上、尾巴上开始长出漂亮的翎羽,鸡冠子明显大了、红了,每到黎明,开始哑着嗓子学打鸣。长到两个来月,晚上就归入成年鸡的鸡窝。开始几天,还要主人慢慢把它们赶进鸡窝,也有一、两只无论如何不肯自行进窝,最后只得把它抓了进去。几天过去,就养成了习惯,每天傍晚,这些幼鸡就会跟成年鸡一样,自动钻进了鸡窝。从此,主人不再单独照料它们,孵化它们的母鸡也完成了历史使命,恢复觅食、下蛋的生活了。
    每年中秋节前后,街上就来了收购公鸡的小贩。小贩带有专门罩鸡的网子,与主人谈妥了价格,悄悄走近鸡群,猛地一罩,要捉的公鸡就准确的网住了。用细绳绑了双腿,过秤,付钱。一般年头五角钱左右一斤,一只公鸡能卖一块来钱。
    每户人家都要留一只雄壮的公鸡,作种鸡兼报晓。那时的村子里,每到黎明,家家响起公鸡悠扬的啼叫,一声声传入夜空,送入人们的梦乡。鸡叫三遍,天差不多就亮了。勤劳的人家,鸡叫过头遍,就穿衣起床,开始了一天的劳作。
    浇地 (上)
    冀中平原上人家,给庄稼浇水是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以后的事情,以前没有这个传统,其实是没有这个能力。种庄稼完全是靠天收,春天下了透雨,抓紧播种;夏天,看看要下雨了,抓紧栽晚红薯。久旱不雨,地里的庄稼都打了蔫。半尺来高的玉米小苗,叶子合上,拧成绳子一般,颜色也成了灰色。若弄来一碗水,浇在根部,干土“吱吱”响着把水吸进去,眼看着叶子就一点点张开,挺直了,颜色变绿。偶尔看到西北天边上来一股黑云,众人翘首以望,直到黑云偏过头顶,溜到东边去了,只听了一阵隐隐的雷声。人们泄了气,揉揉发酸的脖子,骂几声娘。
    也有人组织祈雨。为求得老天怜悯,参加祈雨的人必须是寡妇和孩子,其他人没有这个资格。寡妇们每人拿一笤帚,孩子们头戴柳条编的草环,一群人来到村边干涸的大坑里,还有很多人跟出来看热闹。寡妇们做出扫地的样子,嘴里嘟哝着:“天灵灵,地灵灵,十二个寡妇来扫坑,老天爷,可怜咱,把雨下得沟满壕也平!”孩子们跟在后面,嘴里“呜哇、呜哇”的学青蛙叫唤。却也难免同时打闹嬉笑,缺少了寡妇们的虔诚。
    菜园子里的蔬菜不耐旱,必须用井水来浇,菜园子里都有大口砖井,井口直径约有四尺,且越往下直径越大,到井底要有六、七尺。在吃集体食堂的两、三年里,集体统一种菜园子,在砖井上装了铁制的水车。水车套了牲口,转圈拉磨一般拉了水车上的齿轮转动,井水就源源不断的提上来。只可惜,当时的牲口比人还忙,后来只得换了人推,需要两、三个人才能推得动,效率尚不如祖祖辈辈使用的辘轳。这水车买配件、维修也都困难,因此时间不长,水车就又换成了辘轳。
    大旱时节,不论黑天白日,井口的辘轳一刻不停,集体食堂解散之后,菜地就都分到了户,家家都要种几畦普通蔬菜,各家用井浇菜要提前排队。一个生产小队里,只有四、五架辘轳,分别属于几户人家,没有的人家,要借了来用。辘轳只要安在了井上,一般不再换,大家接续着使用,但要事先跟辘轳主人打声招呼,以示领人情。只有轮到也有辘轳的人家浇菜了,才搬来自家的辘轳,换下原来的。水斗子轻便,易损坏,一般各家都自备。
    一家的菜园浇完了,要跟等在一旁的下一家交代清楚排队的顺序、交割好辘轳等工具,还要回村通知再下一家。接到通知的人家,不管是什么时辰,背了水斗子,拿了铁锨就到菜园子里候着。等候的时间,一般也会帮忙摇上一阵辘轳,替换下疲劳的乡邻歇口气、抽支烟。
    辘轳大多是木制的三脚架,使用时架在井口上,上端有木轴;轴上穿了约直径八寸、长二尺的绞盘,绞盘俗称辘轳头;辘轳头上装弯了的木棍摇把,名曰辘轳把。绞盘拴长绳,长绳的另一端拴水斗子。水斗子是半球体,直径约一尺半,荆条编成,工艺与编笸箩、簸箕相似,是以去皮荆条为经,细绳做纬,编结而成。后来又有了黑铁皮或白铁皮敲成的水斗子。水斗子上口装木棍横梁,梁上有大铁环,绳子就拴在铁环上。
    摇辘轳的人,弯腰撅臀,双手握辘轳把,一圈一圈的用力摇。辘轳头上绞了绳子,慢慢把盛满水的水斗子绞上来。水面两丈来深,绳子在辘轳头上绞到八、九圈,水斗子就上来了。在水斗子下底刚出井口时停住,右手继续攥住辘轳把,腾出左手,抓住水斗子横梁上的铁环,巧劲一拉,右手同时略松绳子,水斗子就倒在井沿特备的草垫子上,水“哗”的一声倒尽了。水倒在紧挨井口的池子里,顺着垄沟流向菜畦。摇辘轳人,右手轻摇一下,空斗子回到井口,左手五指并拢按在辘轳头上,松了右手,辘轳头“咕噜噜”一阵急响,空斗子瞬时滑到井底。左手与辘轳头的摩擦力,控制着水斗子下落的速度。斗子轻,横梁重,水斗子到水面自动翻倒,“咕咚”一声就打满了水。
    只有下放水斗子这段时间,摇辘轳之人最轻松,挺直了腰,抬起了头,松一口气。只可惜这时间太短了一些。有技术特纯熟之人,水斗子摇上来后,不用手拉,却抬起左脚,顺势轻轻一拨,就把水倒在池子里了。那动作简直舞蹈一般,潇洒之极,让人看了眼热。
    摇辘轳浇园,一般要两个人。一个壮劳力摇辘轳打水,一个孩子或妇女拿了铁锨改畦口、看垄沟。男孩子若到十来岁,也会摇会儿辘轳,换下父兄歇歇,自己也在父兄指点下学学手艺。没有成年男人的家庭,十三、四岁的男孩子,也就站在了菜园的井口,象模象样的摇起辘轳。乡亲们看在眼里,就知道这个家庭开始有顶门立户的男人了。

    
    
    浇地 (下)
    1965年春天,刘庄大队在地里打了第一眼机井,买来八马力柴油机,开始抽水浇小麦。全村的大人、孩子纷纷跑到机井旁边看热闹。
    机手是本村人,原来在县城的农机站工作过几天,不知道什么原因回了家。现在满手油污,给柴油机加水加油,不停地摆弄。用手把柴油机“呼呼”的摇一阵,歇一歇,再摇一阵,柴油机没动静;用铁丝挑了蘸柴油的棉丝,点着火,靠在摘了铁帽子的进气口处,换个身体壮实的小伙子再摇一阵,柴油机还是没有动静。最后,找来长绳子,绕在柴油机的轮子上,五、六个年轻人拉了绳子一头,听一声口令,拉了就跑,柴油机“突、突”冒了几股黑烟,惊天动地响起来,众人大喜。挂上传动皮带,水泵跟着飞转起来,一股粗水柱突然从胶皮管子里冒出来,人们新奇的围上来,洗手、洗脸,用手拘起一捧水喝两口,竟又软又甜。机手用破布擦着手,大声回答着人们的问话,脸上满是自得。
    人们开始用这机井水浇庄稼。施了化肥、浇了机井水的小麦,竟不到十天就能显出优势:叶片黑绿,茎杆开始粗壮。人们尝到了甜头。
    第二年又打了一眼机井,之后,几乎每年都要打两眼。成方连片的平整地块,差不多都能浇上机井水了。后来又陆续安了变压器,拉上了电线,电动机替换下柴油机。
    那时,机井由大队的电工组统一管理,统一配置水泵、电机,统一维修。八个生产小队轮流使用,费用由小队分摊,一个月结一次帐。小队浇地要先跟大队申请、排队,大旱时节,几个小队为争用机井,经常发生纠纷;机井、水泵、电机都是老伙里的,谁使用起来也不大经心在意,维护、修理更不及时,故障经常发生。因此,浇地的效率极低,费用却很高,各小队都不满意,大队却是费力不讨好。
    1974年,全大队重新调整了地块,每个小队原来的十几块地,合并成三、四块。机井随地块分到了小队,水泵、电动机也分了。各小队在井少的地块又新打了机井,补充添置了水泵、电动机。这套设施都成了一家的,出了毛病要自家掏钱修理,各小队都各自精心维护,备加爱惜。
    地块在播种翻耕之前,一般要先洇一遍,这样出苗更全更壮;小麦一般要浇上两、三水,亩产达到了三、四百斤。日常的农活之中,浇地成为重要的一项,在天旱季节,小队里要时常开两眼机井浇地。
    一般浇地的劳力分作两班,轮换着吃饭、休息,水泵白天黑夜不停地出水。每班三个人,一名机手,负责维护机、泵,两个人负责看垄沟、改畦口。
    这个时期用电极紧张,停电的时间比有电的时间长,后来新打的机井也没有架上电线,因此,浇地又主要用上了柴油机,这时的柴油机已经升级成12马力的,多是宁晋县生产的X195型,动力大了许多,但还是经常出毛病。小队的机手都没有经过专业培训,一上来就直接操作,用不了几个月,也就熟练了。电动机皮实,不需要专门维护,用它浇地,合上电闸就出水。柴油机就复杂多了,每天要检查两次机油,加两次柴油,每隔两个小时加一次冷却水,听到有异常声音要立即停机检查。因此需要一名机手时刻守侯在一旁。不过,只要机子不出毛病,机手还是很轻闲的。离机井十几米的地方,铺个草苫子,晚上可以睡会儿觉。机手守着柴油机睡觉有特点,你若大声叫他,甚至用脚踢他,也许叫不醒、踢不醒,但你只要把柴油机一停,他“忽”地就坐起来——醒了。
    看垄沟、改畦口的两个人就没有如此幸运了。有的地块离机井有七、八百米远,垄沟经常溢水,需要反复巡视,晚上还要拎了桅灯,或拿了手电筒照亮。改畦口的人,要注意畦间是否跑水。只是时间久了,也难免懈怠。
    离机井近的地块,或地势低洼、垄沟不憋水的地块,就不必时时巡视,可以多歇会儿。有时上游开了口子,没及时发现,看见垄沟里断了水,才赶紧跑去堵上。夜班更难熬,白天歇班时,在自留地干活玩儿了半天命,到夜里又累又困。尤其是到了后半夜,只要一闲下来,眼皮就睁不开了。从把畦口改开到灌满畦,要有一段时间,便坐在地上打个盹,往往这一个盹就睡过去了,等醒来已是一塌糊涂。有高人想了高招,新改开一个畦口,便走到畦的另一头躺下睡觉。身子躺在畦外,却把一只光脚伸在畦里,等水流到了畦这头,凉水泡了脚,一激灵马上醒了,赶紧跑回去,再改开一个畦口。有年轻人也学着来,只是睡觉太死,凉水泡了脚却没有醒,直到畦里的水漫出来,把整个人都泡了,才醒过来,不过已经成了泥猴。
    回乡的资本家 (上)

    南刘庄新添了一户人家,是从北京回乡的王承业一家。据说王成业的父亲早年去的北京,最初作小买卖,并在北京娶妻生子,后来买卖作大了,又开了一家织布工厂,生意甚是红火;王承业大学毕业,接手了父亲的工厂,在兵荒马乱的年月,却也坚持了下来,还略有发展。只是后来公私合营,厂子归了国家,王承业被定为资本家,留在工厂里当了一名普通职员。

    王承业一家与乡亲们以前并无来往,年轻人大多不知道北京还有这样一个资本家老乡。刘庄在北京工作的人不算少,仅解放前后的几年,就有二、三十名小伙子跑到北京当织布工人,后来大多在北京落户;这些人逢年过节大多要回老家探望父母,乡亲们有事到了北京,舍不得住旅馆,大多投奔他们,这些人也大都热情接待。只有王承业一家,老家早就没了亲人,多年不曾回来;早年只顾作生意,又怕穷乡亲叨扰,对来家的乡亲不冷不热,慢慢就很少再有人登门。后来败了家业,更断了跟乡亲们的来往。文化大革命开始,王承业还挨了批斗,这次全家竟被遣返回原籍,陌生的家乡还是接纳了他们。

    此时王承业夫妻已经五十多岁,带了一双儿女回乡,儿子十八、九岁,女儿还略小些。被安置在第五生产队,时值初冬季节,队里按上级要求,为他找了一所旧房子,还分配了口粮、柴火。王承业与儿子下地参加劳动,媳妇在家操持家务,小女儿插在村里的初中班读书,一家人便草草安顿了下来。

    王承业一家初到村里,面对陌生的乡亲,陌生的环境,自是处处小心。王承业见人点头哈腰,一字一顿的学着老家人的口音打招呼:“吃-咧-呗(平声)-?”逗得众人哈哈大笑。王承业与儿子出工下地,干活极卖力气,推小车平整土地,尽管刚开始歪歪扭扭,短不了翻车,却也不肯让人替换,推熟练了,车上装的土比别人都多;用铁锨装车,弯腰铲土,半天不肯直腰。别人干活,大多要找巧耍滑,干几下歇一会儿,一边干活一边逗嘴打趣,心思全没在干活上。相比之下,王承业父子更显积极,因此极得队长欢心。只是初做庄稼活的王家父子,每天劳作过后身体的痛楚,只有他们自己清楚。

    王承业尽量打扮的与乡亲们接近,穿一身打补丁的黑布棉衣、黑布棉鞋;在地里干活冷了,随手找一截山药蔓,系在棉袄外面,以截住凉风灌进去;也学村里人的样子,不干活的时候,把两个棉袄袖口对接,双手交叉藏进去,耸肩缩颈。但无论如何努力,差别哪里会一时消除?近处看他,衣服虽是旧布做的,但毕竟都是“洋布”,站在穿土布棉衣的人群里,还是两样;尤其是秃头上戴的一副近视眼镜,镜片如瓶子底一般,镜腿儿上还拴一截细绳套在脑后,极为显眼;一口顽固的京腔,努力夹杂了些土语单词,更有特色。干活中间休息,男人们卷旱烟抽,大多把烟口袋装在棉袄兜里,伸进手去,捏出一撮烟末,放在纸条上卷了抽;王承业却把烟口袋,纸条等都掏出来放地上,招呼人们过来尝尝,几个蹭烟无门的人自然不肯客气,其他人也偶尔过来卷一只;王承业装一口袋烟末,半天就抽个精光。王承业虽不肯与众人笑骂、戏谑,却喜欢给人们讲些各地的风土人情,他年轻时大概走过很多地方。这些尚未走出过家门的年轻人很感新奇。

    王承业的儿子名叫王卫东,他们家人也偶尔叫他“学斌”,人们后来才得知,他是临回老家才改的名字。此人远不如他父亲活泛,下地闷头干活,休息时独自坐了,一双黄眼珠子瞪着天空发呆;但还是听了父亲的指点,走路碰到年岁大的乡亲,陪上笑脸叫“叔、伯”,主动打招呼,遇有哪家有大小事情,也主动上前帮忙,且干活极卖力气。乡亲们对王承业一家慢慢有了好感。

    第二年一开春,队里给王承业家在村西口划了三分宅基地,也同其他社员一样一分钱不收。有本族的远房亲属,张罗着给他买了一万块红砖,十二根榆木檩条,花钱雇人打了一万多块碡坯,还买了竹竿、苇箔等盖房的一应物料。队里停工两天,队长等人管事,全队的社员帮忙,三间红砖北房就盖起来了,总共花了不到两千块钱。之后,王承业一家或求人,或自家下手,陆续抹了里子,用盖房剩下的砖头、土坯,在东西两间里屋都盘上土炕,外屋垒上锅台,院里垒了厕所;等秋后屋子干透了,王承业一家就搬进了自己的新居,从此过上了“安居乐业”的农民生活。

    生产队在村边的零散地里,给王承业家划分了一亩多自留地,二分多菜园。这一来王家父子更有了用武之地,参加集体出工之余,整个“卖”在了自留地里。夏天的中午,别人都在家午休,父子二人还顶着烈日在自留地忙活,那份辛苦,连一辈子务农的人都难以承受。

    王家父子最初种庄稼种菜是处处跟别人学,看到别人家种什么作物,也跟着种什么,看人家施肥,跟着施肥,看人家浇水跟着浇水。只是处处留心,还买来科学种田的小册子,对照研究,一年下来,便有了自己的小九九。

    先是找到种了小麦优良品种的人家,用自家的普通小麦,换回当时为数极少的优良小麦做种子,每斤多给人家二两作补偿 ,因此避免了经常出现的小麦倒伏。人们使用的庄稼优良品种,大多是相互串换而来,还没有花钱买的习惯,也无人计较差价,反正优良品种也是粮食,也要磨成面粉吃了,换给别人作种子,自己也没吃亏,还送个人情,何况自己的良种也是等量换回来的。每斤多给二两的先例,竟是王承业开创的。

    化肥都是按计划分配到生产队,个人极不容易买到;队里偶尔分给社员一点,也远远不能满足种自留地的需要。人们千方百计搜寻能替代化肥的精肥,棉籽饼、榨出香油后的芝麻渣,还有熬盐的副产品——盐卤,都买来作肥料。王承业也不例外,这几种肥料都用过,相比之下,盐卤的效果最好,效力与化肥不相上下,只是这东西产量很少,也不容易买到。

    此地有熬盐的传统,老房子的墙根下面,多会泛起一层盐土,把它刮起来,装入池子用水淋过,把淋下来的水上大锅熬,待水少之后,锅底便出现结晶,这便是可以吃的盐。锅内剩下的汤汁即为盐卤,盐卤冷却之后,还可以继续析出结晶,这结晶就是配制黑火药的火硝。盐卤有毒,可至人死命,电影《白毛女》中,杨白老自杀,就是喝的盐卤;但少量盐卤点入豆汁,可使豆汁凝成豆腐;盐卤点制的豆腐,鲜嫩可口,远比如今石膏点制的豆腐好吃许多,只是不知道如今还能找到盐卤否?盐的产量高,销量大,是熬制的主产品,盐卤、火硝则是副产品。为区别于海盐,人们将当地熬制的盐呼之为:“小盐”,其味虽不如海盐浓烈,但价格便宜,早年在当地人家食用极为普遍。因此有种地之余大量熬盐出售的“专业户”,也有自熬自用普通农户。

    言归正传。王承业发现盐卤的肥效极好,但苦于难以大量购买,自己熬制又没有经验,用心琢磨之后,便试着刮了一小推车盐土,直接撒在了麦田,之后浇水。不到十天,奇迹出现了,撒上盐土的那畦麦苗格外的油黑。王承业大喜过望,叫上儿子,早晨早早起来,推小车在街上刮盐土,这东西遍地都有,一个早晨可刮满满一小车,用了十几天,把自留地的麦田统统撒上了盐土。那一年,王承业自留地的小麦获得了大丰收,脱粒后过秤,亩产达到了八百斤,比大量使用化肥的麦田,产量一点也不低。庄稼人最看重实效,见王承业获得成功,大家纷纷效仿,也刮盐土作肥料,少有人再花钱买细肥。这也算是王承业对乡亲们的一大贡献。但此后王承业家种的庄稼、蔬菜,长势总是数一数二。

    王承业家的房子西边,是一个极大极深的无主大坑,是乡亲们挖土使用的场地。王承业父子,每天利用睡前饭后的时间,用筐头背坑里的土,扩垫院子。从最低处开始,垫一层土,用打碡坯的石夯砸实一层,一层层慢慢垫上来。一年多时间里,每天垫土不止,功夫不负有心人,竟在院子西边,又扩出能盖三间房的地基。还在外边的斜坡上,栽上密密的柳树,以保护土坡不被雨水冲刷。之后又置办了打碡坯的模具,父子俩在坑里打了碡坯,买来木料、门窗等物,也不再求人,一家四口下手,和泥垒墙,几天时间,竟又盖起来两间土坯房子,用作仓库,夏天还可以兼作厨房。

    王承业父子把心思、力气都用在了自家小日子之后,从事集体劳动便松懈了许多,也渐渐学会了找巧耍滑省力气。只是他比别人聪明,有队长在场,还是一副老实本分的样子。有乡亲们盖房、脱坯之类事情,也不再全力以赴,只去一个人帮一天忙,大面上能过去即可。乡亲们此时才看出来,这家人毕竟与普通农民不一样,这才是当资本家的材料。
    回乡的资本家 (下)

    王承业的妻子,人们习惯称她卫东妈,瘦高个子,面白少皱,总穿一身灰蓝色旧布衣服,却整洁可体,五十多岁的年纪,看上去要年轻许多。平日少言寡语,举止缓慢。在街上遇到乡邻,堆起笑容打招呼,只是那笑容转脸即逝,眼里又透出一股冷峻。平日不大下地,只在家操持家务,屋里屋外总是收拾的整齐干净。也养了几只母鸡,产下的鸡蛋自给自足;王承业几次提议再养两头猪,她却嫌脏不肯答应。

    村里的妇人们有串门的习惯,多是几个妇人聚在一处,做着针线活说些东家长西家短。卫东妈没事从不到别人家去,起初也有妇人到她家串门,卫东妈让座倒水,寒暄几句之后,下面的话就少了,客气归客气,但总让人难以亲近,以后串门的人就渐渐稀少;但偶尔有邻居来借东西,卫东妈倒也提供,有人求她剪个鞋样之类小事,她也积极相助;只是不肯与人交流心事。

    她们自己一家人之间,闲话亦不多,各干各的事情。卫东妈与丈夫也偶尔怄气打架。村里人夫妻打架,极为热闹,高声脏骂的多,真正动手打的少,往往那妻子见势不妙,先跑到街上,跳起脚扯着嗓子叫骂,等男人追出来,街坊邻居也赶到了,人们自然拦住男人,女人越发叫骂的起劲,招来一街筒子人看热闹,男人却也无奈。王承业夫妻打架,多是无声无息的打,邻居们很少听到;两人从不骂脏口,压低声音互相挖苦,用最恶毒的语言揭对方的短处,再不解气了,便滚在一起厮打,“吭哧、吭哧”的揪头发拧肉,也不肯叫出声来。卫东兄妹更怪,每见父母打架,并不劝阻,冷眼旁观,再就是躲到外面去,任由二人折腾。卫东妈对付王承业有一绝招,动手先扯掉对方的眼镜,再与之对打,这自然会占很多便宜;王承业丢了眼镜就如同瞎子一般,吃过几次亏,便也摸索出对策:只要揪住了对方就不再撒手,滚成一团,也就弥补了眼睛不好使的劣势。

    有一次,二人正在院子里滚打,被门口路过的邻居看见,自然要进来劝开;之后拉着王承业往外走:“事儿到这里就算完了,你到我家坐会儿”,王承业却瞪着眼不肯走,说:“事儿是完了,可我的眼镜呢?”邻居顿悟,忙帮他在地上找到眼镜。后来,“事儿是完了,我的眼镜呢?”这句话成了人们耍逗王承业的“话把”。

    卫东年岁一天天大起来,已经到了娶媳妇的年龄。尽管嘴里不说,这却成了卫东妈的一块心病。村里的年轻人自由恋爱的少,多是当娘的出面,托人给儿子说媳妇,卫东妈一来没有合适的目标,二来也拉不下脸来求人,看着队里几十条齐刷刷光棍,想着自家这资本家的成分,那一张脸越发阴沉了;王承业毕竟有些阅历,给儿女在农村找对象还不太甘心,因此还沉得住气。

    卫东整天跟青年男女们一起干活,虽然很少与人打逗说笑,那眼的余光却短不了在姑娘们身上扫过,心头难免涌起一股躁动。时间久了,眼光慢慢集中到了一个人身上,这是本生产队的一位姑娘,长的还端正,也聪明能干,家庭是富农成分,按说也算门当户对。卫东几次找机会试探,姑娘却没有接茬,一副浑然不觉的样子,不知道是情窦未开,还是根本看不上卫东,卫东也就没胆量进一步追求。但干活只要有这姑娘在场,卫东便心情舒畅,动作轻快;没有她在,就提不起精神来。后来姑娘投奔了西北一个城市里的亲戚,并在那里找了婆家。这段隐情便成了卫东深藏在心底的秘密,此后性格更加孤僻,整天没有一句话,脸上难得有笑容,慢慢连自留地的活也懒怠做了。

    卫东的妹妹王向阳,在村里的初中念了两年书,没再继续上高中,回到生产队参加劳动,此时已经是婷婷玉立的大姑娘了。卫东的媳妇没有影子,向阳的追求者却大有人在,村里几个不安分的小伙子,总是围着向阳转,甚至有人找到家里来献殷勤,只是向阳正眼也不睬这些人。原来向阳已经有了心仪的人,此人在村里当青年团书记,有些文化,人也长得精神,只是家庭出身贫农,政治上要求上进,已经递交了入党申请。向阳认准了这个人,便不管不顾,大胆追求,团书记喜欢看小说,向阳便向他借书看,看完之后,借还书的机会,同他讨论书中的内容;还学队里姑娘们的手艺,缀了花鞋垫送他;一来二去,团书记也有了意思,二人逐渐热了起来。

    向阳陷于热恋之中,一有机会便去找团书记,二人频频幽会,一时闹得村里议论纷纷。团书记的父母知道了这事,虽然没有公开反对,暗地里却没少作团书记的工作。他们对向阳本人还满意,只是她的家庭出身不好,结婚之后肯定要影响团书记的前途,就连以后的孩子大了,上学、当兵都困难。其实这个后果团书记本人比谁都清楚,只是被向阳的魅力迷住难以自拔了。

    这年冬天,公社武装部开始征兵,村支书开会回来,在村里开会布置之前,就把消息告诉了团书记的父亲,团书记的父亲当即表示,一定要让儿子报名参军。回家后与老伴一商量,夫妻俩就开始动员团书记报名,团书记虽然舍不得向阳,但难得有这个脱离农村的机会,很是犹豫。当时,当兵是农村青年除被推荐上大学之外的唯一出路,出身好的小伙子们都打破脑袋争着去,但团书记只要肯去,把握自然比别人大的多,村支书主动通报消息的态度也暗示了这一点。最后,脱离农村的愿望还是占了上风,团书记也没同向阳商量,就报了名。向阳知道以后,在家偷偷的哭泣了两场,从此不肯再与团书记见面。之后是体检、填表、外调、政审,团书记一路绿灯走下来,到元旦前夕,入伍通知书就拿到了手里。当时的政审非常严格,只要社会关系中有富农以上成分的家庭,都会被审下来。只是这社会关系还不包括恋人,农村的习惯,只有换了四色礼才算订婚,才算未婚夫妻,双方才有一定的权力义务关系。

    当兵走之前,团书记数次找向阳,向阳避而不见,最后一次还是见了面。二人抹了一阵眼泪,还是向阳压住悲痛,说了几句“青年人应该有志气,出去后要干出一番事业”等勉励的话,团书记唯有拉着向阳的手,连说对不起而已。

    团书记参军一走,三年没有回家,后来提了干部,经人介绍,娶了本县棉丝厂的一名女工,其人相貌、才华远不如向阳。再后来转业回本县,安置在一个不错的科局任副局长。这都是后话。

    却说向阳在团书记走后,整天神情呆滞,见人不说话,饭熟了端碗就吃,下地干活,常把禾苗当草锄掉。几个月之后,王卫东把向阳送回北京,投奔了娘舅。听说一直没有找到工作,也一直没有结婚;后来,竟有消息说向阳得了精神病。

    王承业家里剩下三口人,日子一天重复一天的过下去。村里原本有几个北京下来的知青,原籍都是本村,几年之后,几个人都陆续离开了村子,有的在县城参加了工作,有的被推荐上了大学,有的直接回北京安排了工作。卫东自是眼热,只是自家的出身决定了前途,眼前全无一点出路,在村里当一辈子农民,连找到媳妇的希望都渺茫。因此全没了前两年过日子的精神气,每天听到敲钟便下地出工,收工后蹲在家里发呆,看着父亲在自留地忙活,也不肯帮手,旱烟抽的比父亲还凶,每到人前,浓烈的烟油味直扑别人鼻孔。

    1976年的夏天,队里办了织罗底的副业摊子,队长去北京采购原料,认为王承业在北京熟悉,便叫他一块去,不知道什么原因,王承业却让卫东替他去了。几天之后,队长押着拉原料的卡车回来了,卫东却没有回来。队长给王承业捎话,说卫东想在北京多住几天,看看妹妹向阳,王承业也没在意。又过两天,村支书找到王承业,说公社接到北京市公安局的电话,卫东在北京出了点事儿,让王承业马上到北京去一趟,到了那里直接找崇文分局。王承业不敢耽搁,第二天一早,就让人骑自行车送他到县城,然后一个人坐班车去了北京。

    让人们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三天之后,王承业竟抱着卫东的骨灰盒回来了。据他说,卫东是在几天之前,在北京一个旅馆里上吊自杀的。此时离后来震惊世界的伟人去世只有几天时间,卫东没有看到一个新时代的开始。

    人们无论如何猜测不出卫东自杀的原因,这成了永久的一个谜。

    又过了两年,王承业原来在北京的工作单位,给他落实了政策,让王承业夫妻回北京定居,还补发了几千块钱的工资。王承业草草卖掉了房子、家具,夫妻二人只带几个箱子走了。从此就再没回来。

    王承业的一个本家,花几百块钱买下了王承业在村里的房子,老两口在这屋子一直住到去世,之后,房子就一直闲置,现已残破不堪。有老人同孩子在房前走过,老人对孩子讲,有个资本家曾经在这里住过。这残破的房子,成了王承业一家在村里生活十年,留下的唯一痕迹。
    走亲戚

    每到走亲戚的时节,村外大道上常走动着挎红包袱、带孩子的妇女,成为一道田园风景,地里耕作的男人们,远远就仰起脖子观看辨认。每年的清明、农历七月十五、十月初一,还有去世的长辈们的忌日,是上坟烧纸的日子,出嫁的闺女们一般要回娘家上坟;年前要回娘家送年礼,大年初二还要回娘家拜年。娘家看闺女,一般是麦收、秋收过后,地里农活儿不多,囤里也有刚打下的粮食,老娘就要去看望出嫁的闺女了。
    农家结亲的半径不大,一般都在本村十里之内,步行最多半天时间。妇女孩子们早晨出发,中午在亲戚家吃顿饭,下午就能回家。那时走亲戚的礼物比较单调,大都是特意做的白面饽饽。种类单一,花色就要尽量弄得丰富一些:或以豇豆、红小豆、大枣熬成豆馅,蒸成豆包——这里人称作“馒头”;或用时令蔬菜掺些肉末做馅,包成包子。
    走亲戚最有特色的礼物是“花糕”,用裹了大枣的面团蒸成,形制恰如今日的生日蛋糕。手巧的妇女会在面团上捏出各种花样造型。看望新出嫁的闺女时,要面子人家会在做花糕上花大心思,特意请两个有这种手艺的妇女来家里制作。先把直径一尺左右的面团主体安放在笼屉内,用鸡蛋大小的面团,捏成鸟形、鱼形,乃至老虎、花卉等形状,甚至还配以面塑的山水。用竹签、木梳加工出细部线条,小豆安作鸟兽的眼睛,鸟翅膀上的羽毛、老虎身上的花纹,都可以做得惟妙惟肖。蒸熟出锅后,还要描上红、绿诸色,简直是件精美的艺术品,让人反复欣赏把玩,不忍掰开吃下肚子。
    蒸熟的面食颜色都稍发黄,出锅后要趁热用硫磺熏白:在炕上放一个高粱葶杆做的大盖帘,上面码了一层一层刚出锅的饽饽,中间放一个盛着几小块硫磺的小盘子。点着硫磺,就会冒起一层兰色的小火苗。扣上大笸箩,之后再用被子捂严实,一顿饭的工夫就熏好了。这种熏过的饽饽,表面雪白,吃起来有一股淡淡的硫磺味儿,那时人们条件反射,闻到硫磺味就会联想到大白馒头。馒头、包子不像花糕那么费心装饰,但也要点个大红点。这些面食统称“花饽饽”。
    那时食物短缺,娘家准备花饽饽是件大事。一次,队长母狗堂的老娘准备出门看闺女,蒸的花饽饽里有几个羊肉馅包子,出锅后才想起来馅里忘了放盐。思来想去,急中生智,用筷子把包子扎一个洞,灌进些盐水,伸进筷子略搅一搅,勉强凑合过去。闺女两口儿还没跟公婆分家,老太太因此提心吊胆,怕亲家吃出异样。事过之后,悄悄同闺女说起,母女大笑一场。
    走亲戚带的食品里,还有一种叫“咯咋”:白面团里放了盐,擀成极薄极薄的片,表面沾上芝麻,烙得酥脆,嚼在嘴里“嘎巴、嘎巴”响,奇香无比。还有“馓子”,是在面粉里加少许盐、糖揉成硬面团,擀成二寸来宽、半尺长的薄片,中间一刀刀切成条,四周还连在一起,炉箅子一般,下热油锅炸脆,口感略似天津的大麻花。
    食品准备完毕,装在一个特制的柳条笸箩里。这笸箩一般有一尺二见方,高七寸,里外涂了红漆。闺女出嫁,嫁妆里都有这样的笸箩。笸箩里的花饽饽必须装满,最好装得冒尖,有时花饽饽准备得少,自家的笸箩装不满,就要到邻居家借一个尺寸略小些的笸箩。闺女回娘家,娘家有嫂子、兄弟媳妇;老娘看闺女,闺女家有公婆,所以礼物要尽量体面些。笸箩装满,用红包袱皮严严实实包了,挎在胳膊上,带了孩子出门。
    家里来了亲戚,午饭要特意准备,但也就是烙白面饼,炒几个鸡蛋。若时间充裕,也有包顿饺子的。一般不会吃亲戚带来的花饽饽,那样会显得自己日子过得紧巴。吃饭时,一家大人、孩子都上桌,大人们边吃边说些过日子的闲话,孩子们却眼睛只盯着盘子里的炒鸡蛋,嘴巴一刻不停地忙活。
    走亲戚、家里来亲戚,都是孩子们最高兴的事情。或跟娘回姥姥家,或跟着奶奶到姑姑家,家里准备礼品时,得机会就能吃上一、两个花饽饽;走亲戚那天早上要洗脸,穿最新的衣裳,中午还可以敞开肚皮吃一顿白面饼炒鸡蛋。家中来亲戚,更是大喜事,除中午跟着大吃一顿外,亲戚带来的花饽饽还能断断续续吃上几天。当地人把来家的亲戚称作“qie ”,刘庄一带方言读阴平声,县城口音则是较弱的去声。在街上玩的孩子,隔老远看见自家亲戚来了,会飞跑回家报告;看见来了别人家的亲戚,也会跑到人家高喊:“你家来qie了!你家来qie了!”之后又拐回街上迎接,一群孩子拥簇着亲戚走到家里。亲戚进门,一般会立即解开包袱,拿出两个花饽饽掰开,分给围在跟前的几个孩子。孩子们嚼着饽饽,领了外村的孩子出去玩耍。
    乡间隔上三五里,方言口音就有不同,当地称为“侉”。甚至有大村子,村东头人说话口音与西头人就有差别。外村的孩子说话“侉”,有人会故意学他说话,逗得小伙伴们大笑。这些口音差别当地人分得很清楚,一听大体就知道是哪个村子的人,但几十里之外的人就听不出来了。
    亲戚们吃过饭回去,带来的笸箩不能空着带走。闺女到了娘家,自然是娘操持捎回去的礼物;若是娘去看望尚未分家单过的闺女,那就要由闺女的婆婆操持了。一般带来花饽饽要在笸箩里剩下几个,再添上一些家里现有的吃食,比如别的亲戚带来花饽饽、午饭剩下的白面饼。实在没有什么了,装上些瓜果也可,总之还应该把笸箩装满。
    过去的传统,婆媳关系等级森严,婆婆对媳妇说一不二,甚至婆婆虐待媳妇的家庭也是有的,一些富裕之家尤其明显。但到了上世纪六十年代以后,男孩子找媳妇极其困难,加上政府关于新婚姻家庭关系的宣传,媳妇在婆家的地位已经大大提高。一些兄弟多的家庭,对娶进门的前一、两房媳妇,一家人都要小心敬奉着,婆媳关系整个颠倒过来了。为此,很多婆婆转不过这个弯来,当年自己作媳妇受委屈,盼望当了婆婆找补回来,如今当上了婆婆,却仍然是受气的角色。走亲戚的礼物也悄悄发生了变化:以前娘去看闺女,礼物要尽量体面,显示一下娘家的优势,借以提高些闺女的地位;往回带的礼物,婆婆则随意打发了事。后来,娘家的礼物随意些了,婆家的回礼却重了许多,一般估计亲家母快来了,婆婆还要事先准备好给亲家的回礼。

    

    
    丧葬事 (一)
    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冀中平原上的村民们,刚刚吃饱了肚子,重新开始注重婚丧事的礼仪。那个时候,除麦、秋季节,人们还是比较清闲的,遇到村里有人家盖房、娶亲、丧葬等事,乡亲们大都会前去帮忙,尤其是丧葬事,家里再忙,也得抽空前往。
    家中有老人病情严重了,一家人就不再出工,在身旁伺候。老人临终一般都是在家里,没有住进医院的。由村里的“赤脚医生”给几个药片,或打两针,再到最后,就什么药也不用了,想吃些什么,家里人尽力操办而已。街坊们会在中午、晚上过来,帮着守护一会儿,一般不带礼品,更没有送鲜花的。老人的最后一两天,则昼夜不能离人,关系密切一些的街坊们,就整夜在这里,与家人一起轮班守候。老人住的屋子里留两个亲属,其他人在另一间屋子,说些闲话,或和衣躺在炕上打个盹。老人一有动静,马上过来。
    等老人咽气,家人放声大哭,众人七手八脚帮忙穿上送老的衣服;把外间屋放案板、瓦罐的木床收拾出来,摆在外屋正中,把遗体停放在上面,要头顶北墙,脚朝外屋门口;烧过纸,点上长明灯。外屋凡是能搬动的家什,统统搬到院里,灵床两边的地上铺一层柴草,晚辈家人,按男东女西,分跪在两侧。街坊中的女人们,把预备的白色孝布扯开,粗针大线缝成孝衣,孝子、孝女们陆续穿上。此时,屋里已是一片白色,一片哭声。
    儿子们穿肥大之极的孝袍,腰间系白布搭膊,头戴的孝帽是一个简单的白布口袋,下口挽起来,前面缀上棉花,两个老人都不在了,缀三朵棉花,若还有一个老人在世,只能缀两朵。脚上鞋子,也用白布蒙了。孙子、侄子们,则没有孝袍,只戴不缀棉花的孝帽,腰系白搭膊,鞋上蒙块略小些的白布。女儿、儿媳们穿白孝褂、白裤子,鞋上也蒙白布;用白布折成长条,箍在头上,曰“孝箍”。孙女、侄女等没有白布裤、褂,只戴孝箍、鞋上蒙白布而已。
    若是夜间咽的气,等到天刚亮,儿子们脱去孝衣,来到队长、会计等人家中,不说话,进门就磕头。人家自然知道是老人没了,急忙跟着来到现场。社员们有了盖房、红、白事,生产队的干部自然就是管事的。几个人到齐,简单询问一下事主的意见:比如遗体停放几天之后出殡;通知亲友的范围有多大;丧事想办得体面一些,还是简单一些。如此等等。当然也不是每件事都按事主说的办,比如,一般人家都会提出,要把丧事办体面一些,多花些钱不在乎,尤其是兄弟们多的人家,兄弟们大都撑着劲要求把丧事办得最体面。这时,管事的人就要做“丑人”:“你们把事情办大了,以后日子紧巴的人家有了事还怎么办?”硬做主把丧事控制在一定规模。事主们表面不满意,内心却大多赞成。
    此地风俗,遗体在家停放的天数必须是单数,一般为三天;死者年龄太小,或死者没有直系亲人,也没留下什么遗产,有当天就埋葬的;有儿女在外地,离家极远,短时间赶不回来,个别也有停放五天的。就是名义上停放三天,具体时间也还有变通的余地,比如是夜间去世的,以午夜为界,前半夜算前一天,后半夜算在第二天,当时的人家钟表很少,时间掌握不准确,一家人商量一下,若是想把丧事办得快一些,就说成是前半夜咽的气;若想从容一些,就说成是后半夜,可以多停放一天。几位管事的清楚了事主的心思,就商量着安排具体事项,分派差使。
    某人做纸匠;某几个人送丧信;某几个人挖坟坑;某几个人照应亲戚;某几个人制作、分发孝衣;某几个人盘锅台做饭;还要有几个人跑腿下通知。如此等等。一个人在旁一一记录,商量完,把记录用毛笔誊写在大张白纸上,张贴在院子的墙上,由“跑腿”人再分别通知派到差使的诸人。不论是谁,被派上差使,不能推辞,若家里有急事实在不能来,要自己找人代替。生产队的干部们,唯此时说一不二,权威最大。
    街坊们闻讯来了,屋里、院里、大门口都是人,来来往往。老人生前住的房间,作管事人的办公室;另一间屋,炕上放了白布,坐了几个女人,制作、分发孝衣。街坊们来了先吊唁。女人们吊唁要到遗体前,弯腰哭几声,孝子、孝女们陪哭。男人们吊唁复杂一些,屋门前的院子里,铺一张苇席,来人依次站在席边,司仪喊一声;“吊孝,烧纸!”在灵前点着两张烧纸,守灵的人们闻讯齐哭,吊唁的人抱拳作揖,嘴里“吼~!吼~!吼~!”高喊三声。据说是,古人吊唁口呼“呜呼”,村里人口口相传,逐渐演变成了现在的“吼~”。吼毕,跪下,磕四个头,起来,再作揖。司仪又喊:“谢孝!”孝子们止哭,头朝外磕头,以感谢亲友的吊唁。
    守灵的孝子、孝女们,凡来人吊唁,必陪哭。时间久了,哭的内容逐渐丰富。有人家,出嫁的女儿与娘家的嫂子、弟媳不睦,女儿借机发泄,用一块叠起的白布遮了脸,嘴里边哭边念叨:“我那受了罪的亲娘(爹)呀!你活着吃没吃上,穿没穿上,当牛做马苦了一辈子呀!”嫂子、弟媳在一旁听着刺耳,却又无法发作,只有大声干嚎,以声势压住对方。略知内情的街坊们,听着这你来我往的“哭”声,背地里评判其中的是非曲直。
    丧葬事 (二)
    接受到差使的诸人,根据时间要求,陆续按各自职责运作起来。
    纸匠是本村普通村民,只是手巧一些,不知什么时候学会了这手艺,村里死了人,都是请他来帮忙做纸活,一天管三顿饭,不给工钱。他自带两个徒弟做帮手。买来白纸,先做成“左钱”,按逝者的性别,男左女右,挂在大门一侧,作为办丧事人家的标志。这“左钱”是用草纸裁成三寸宽、三、四尺长的纸条,把几十张纸条的一头扎在一起,逝者活了多少岁,就扎多少张纸条。之后再糊纸车马,糊引魂幡,糊哭丧棒,剪“买道”钱等等,一直忙活到出殡,才算结束。纸活里糊车马最复杂,先用高梁秸绑成骨架,再糊纸做外壳,贴上纸剪的车轮。这车是仿过去富人家载人的木轮“轿车”,车上有顶棚,电视历史剧中常常见到,这里只是尺寸小了些,大体有多半人高,三尺来长。尤其是驾车的马,糊的很有些意思,黑纸剪的眼睛,四蹄蹬地,昂头翘尾。赶车人名曰“得靠”(得,读dei音,三声),用彩纸剪成,黑裤绿袄,剪了眉眼。贴在车辕的右侧。而现实生活中的赶车人是在车的左侧。引魂幡也是用高梁秸做骨架,一丈来高,吊长长的白纸条,纸条剪了花边,贴满各样白纸花,还吊了白纸绣球,扛起来颤颤巍巍,很是热闹。
    送信人的任务是到周围的村子,通知死者的亲戚。早些年都是徒步,后来自行车多了,就改骑自行车。一般每人跑一个或两个村子,拿着写了亲戚村名姓名的白纸条,进村先打听清楚家门,进门不能入屋,在院子里高喊:“你家跟某村某某是亲戚吗?”核对无误,才说,某某于某日某时去世了,定于某日出殡。之后掉头往回走。据说,过去曾有送丧信送错了人家,被人打出来的。外村的亲戚们,接到丧信,一般当日就来吊唁,领了孝衣即回去。等出殡那天再来,送供享、送葬。死者若是老太太,其娘家人是极重要的亲戚,血缘较近的兄弟、子侄们都要前去。到了那里,吊唁过了,死者的儿子们及管事诸人,要请娘家人看过死者的寿衣、准备的棺木,汇报丧事的主要安排等等,一一征得同意。对方提出什么条件,要尽力满足。据说早年间,有的娘家人会挑鼻子挑眼,耍尽威风,多是认为事主对死者生前不够孝敬,借机刁难而已;经过多年的移风易俗教育,人们大多想明白了,在这里挑人家的毛病,自己家又如何?因此多以理解的态度对待:“安排的都很好。人活着的时候都孝敬了,以后孩子们还得过日子呢,丧事花钱太多了没用。”也有的挑些无关痛痒的小毛病了事。
    死者若有在外地未归的儿女,要尽早派一个人,到十五里以外的南庄邮局拍电报,电文都是事先由村里的文化人拟好,写在白纸条上。抬头是收报人的详细地址、姓名,正文大都相同,“母(或父)病危,速归”,拍电报是按字数收费,当时大约是一毛钱一个字,所以电文尽量简略。人已经死了,怕收报人承受不住,却写成“病危”。
    在外面的儿女,收到这样的电报,大体就知道老人已经不在了。立时坐火车、再坐汽车,或直接坐汽车到县城,再坐“二等”,走四十里地到村子。公社到县城的柏油路没修通以前,附近不通长途汽车。当时在县城汽车站附近,专门有一种职业,用自行车载客,名曰“二等”。这大概是县城出租汽车的前身。都是骑车架子格外长的加重自行车,在后架上绑一个特制的小木椅子,椅子有半圈矮靠背,下面还垫了棉垫。客人侧身坐在椅子里,包裹绑在车架的另一边。走在崎岖的土路上,颠得肚肠子生疼。从县城到村里,收两块钱。进了村子,远远看见家门前助丧的人群、门口的“左钱”,禁不住百感交集,放声痛哭。街坊们接住,打发走“二等”,搀扶着进家。家里人听到街上的哭声,大体就知道是外头的亲人回来了,齐声大哭。回来的儿女,看见了父母的遗容,更是哭得死去活来。哭过一会儿,众人上前劝住,家人简单叙述老人临终前的细节,言罢,一家人又哭。有人送上孝衣,穿戴起来,便与家人一起跪守在灵前。
    到了晚上,孝子、孝女们也不能上炕睡觉,实在困了,或坐或躺,和衣就地打个盹。乡亲们大多也来帮忙“守夜”。到上世纪七十年代以后,人们的日子略有宽余,开始请来说书人,夜间说书;再后来也有请公社的电影队来放电影的。

    
    丧葬事 (三)
    说书的一般是两个人,一个人说唱,还自己打鼓,多是唱西河大鼓;一个人在一旁弹三弦伴奏。书的内容都是成本大套的传统曲目,《杨家将》、《岳飞传》等等,要连续说。比如前些日子村里别人家的丧事,也是请的这两个人说书人,内容说到了某处,这次就接着上次说,这也是说书人招揽生意的一种手段。吃过晚饭,院子里吊起桅灯,后来就改成了电灯,灯旁放一张八仙桌,或吃饭的高腿圆桌,桌上放鼓架,架上放鼓,这鼓直径一尺半,厚四寸,响声清越,夜间能传遍全村。为了等人,开正书之前先说一、两个小段,多是自编自唱,说些身边趣事,或打趣弹弦人,或自我打趣,逗众人一笑。人多了,开始说正书。先紧一阵慢一阵地敲一通鼓,待众人安静下来,说开场白,之后唱,唱之后又说,一般说多唱少。这西河大鼓的“说”,与说评书的“说”,腔调、风格没有大的区别,也是连说带比划,极生动。只是西河大鼓说过几句要敲几声鼓,尤其是说到情节紧张处,一句话未尽,三声鼓紧跟,说话一句紧似一句,鼓声一阵快过一阵,气氛渲染得淋漓尽致。满院子人鸦雀无声。说到半夜,打住,且听下回分解。说书人吃过夜宵,离家近的连夜回家,路远的,管事的给找住处安歇。
    说书的人走了,守夜的人却不能都走,为了熬过长夜,人们找来竹板做的牛子牌,在一间屋里推牌九。一个人作庄家,盘腿坐在炕的正中,背后有三两个合伙人,帮着巡风、观注,防备有人捣鬼。里面一圈人坐着压注,外圈围观的人里三层外三层,伸长脖子往里看,也有人从人缝中送进几毛钱,傍着压上一注。压注的人,骨牌分发到手,两张叠在一起,先看清上面一张,下面一张却不急着翻出来,把上面的那张一点一点抹来,让下面的牌一点一点显露出来,嘴里高叫:“七七八八不要九!虎头来了一对狗!”最后一下抹开,“啪”的一声,把两张牌拍在炕席上:“天罡!”身后的众人跟着长出一口气。过得就是这点瘾。一屋子人吵吵嚷嚷,折腾一整夜。几个文雅些的,另找一副牌,到另一间屋“打天九”或“拱牛”,玩这两种牌,都是四个人,很少说话,闷着头算计。当时政府对赌博控制极严,公安人员、公社干部都经常抓赌。一旦抓住,把赌徒身上的钱搜干净,有的还把人打一顿。但对丧事守夜赌钱,却网开一面,公社、派出所都不抓。也有惯赌者,专门钻这个空子,打听到哪个村有死人的,出村跑去赌钱。却也给丧事增加了人气。
    出殡前一天的午夜,要烧车马,大概是让死者的灵魂提前上路。看看天上“三星”的位置,估摸着到了时辰,管事的指挥众人,把纸糊的车马搬到大门外的街上,摆好。死者的长子,拉起放在遗体旁的一个谷秸把子往外走,其他孝子、孝女紧跟着。谷秸把子有鸡蛋粗细、三尺来长,据说死者的魂可以伏在这上面。一家人哭着来到大门外,把谷秸把子放到“车”上,跪倒在地。一旁的人点着车马,这里孝子嘴里大声嘱咐:“娘(爹):西天路远,您别着急,慢慢走,慢慢挪,渴了喝口水,饿了吃块饽饽!”说话间,纸糊的车马烟飞火灭。
    烧了车马,一般马上入殓。众人把停放遗体的木床移到一旁,在原来位置放两条板凳,抬过棺材,放到板凳上,棺材里面糊了白纸,下面铺了滑秸,滑秸上面罩蓝布。众人七手八脚,把遗体连被褥一起抬过来,安放在棺材里,遗体脚底塞两块包了纸的土坯,防止搬动棺材时遗体上下移动,手里塞“打狗棒”,是一扎粘了小米饭粒的高梁瓤子。放上死者生前喜爱的随葬物,也有撒上几个硬币的。最后检查一遍,确认无遗漏,抬过棺材盖,盖上。此时孝子、孝女大哭,也有孝女手扒棺材,不让盖上的,众人劝阻,再不听,管事的下令,强行拉开。盖好半尺厚的棺盖,用极长的特制铁钉,钉住。
    七十年代中期以后,逐渐流行使用水泥棺材。买两、三袋水泥,拉来河沙、石子,请本村的泥瓦匠帮忙,两个人一天就能做出来。等凝结好了,外面漆上红漆,顶头漆上斗大的黑色“奠”字,倒也与木棺材看不出多大差别。这东西永不腐烂,还比木棺材省钱很多。只是分量太重,足有一千来斤,好在帮忙的人多,不愁抬不动。改用水泥棺材后,入殓的时间也由前一天的夜间,改在中午出殡之前,那时人手多,入殓之后马上出殡,这样少兴师动众一次。

    

    
    丧葬事 (四)

    出殡的当天凌晨,要放一通炮仗,此时村里最安静,炮仗声传入家家户户,让乡亲们都知道今天出殡,到时来帮忙。一名族中长者,带一名孝子,抱着白色公鸡,还有负责刨坟坑的一人,一同来到坟地,找准下葬地点,做上记号,烧几张纸。此举名曰“叫门”。意思是通知原来地下的先人们,某某要来入坟了。其实质意义还是在于确定下葬位置。
    吃过早饭,请的小戏班、吹鼓手陆续到了。一名管事的负责照应,随手叫几个人,帮助安排场地。小戏班一般在大门外的街上、或邻近的空地上撂场子;吹鼓手则在大门口,放一高脚桌子,四、五个吹鼓手围坐了,立时吹打一通。
    院子里摆上礼桌,两个人坐在桌旁,一人执毛笔,在八开白纸缀成的本子上记录送礼者的姓名,礼金数目及礼品等;一人负责收现金。村里的乡亲们几乎家家都有礼,只是数量不多。多是用白面烙十六个小饼,人称“火烧”,茶碗口大小。用大茶盘盛了端来。吹鼓手看见街上有人来送礼,马上吹打,鼓乐声中,有专人接过茶盘,数出八个火烧,倒在大笸箩里,茶盘里剩回八个。收讫,高喊:“某某礼一供!”礼桌上的执笔人也如此写上:“某某某礼一供”。鼓乐止住。也有人家送现金的,多是送五角钱,也写在本子上;亲戚们的礼金要重一些,一般在两块到五块钱之间;女儿们礼最重,有写到十元二十元的。与死者关系相同的亲戚们,大都事先商量一下,礼金数量尽量一致。
    亲戚们除送礼金之外,还有送“食摞”的。这食摞木制,外观圆柱形,高四尺,直径不到三尺,分四层,一层层摞在一起,与蒸饽饽的笼屉很相似,只是这几层“笼屉”要装在一个方框架子里面,架子上端有孔,用来穿担子,由两个人抬着。此地一般婚、丧事都有亲戚送食摞。其实这食摞仅是一容器,根据需要,里面可装不同种类、不同数量的食品。事主收下其中一部分,剩下的食品连同食摞,还由来人抬回去。嫁闺女,娘家送食摞,里面装可食摞大的白面花糕,几十斤一块的猪肉,压的担子颤悠悠的,两个抬食摞的精壮男人,走一截路,还要停下歇歇。丧事送的食摞就轻多了,一般在一层或两层装几个白面饽饽,一小束粉丝也装一层,还有一、两层装了用萝卜刻成的花鸟,都染上红、绿颜色,极有情趣。有人看见抬食摞的来了,立即招呼吹鼓手吹打起来,饽饽、粉丝之类由专人收了,记入礼薄;那萝卜花却被大人、孩子哄抢一空。因此有孩子们特意在村口望着抬食摞的过来,跟随进院,抢上几只萝卜花。
    小戏班多是唱河北梆子,也有唱“老调”、“哈哈腔”的。剧目是熟悉的《穆桂英挂帅》、《辕门斩子》之类。演员也是穿上戏装,脸上涂了油彩,尽管演技不算高,却多肯卖力气。观众里外三层,唱到激昂处,叫好声不断。有的丧事,竟请来两台小戏班,同时演出,名曰“对台戏”。哪边演的好,演员卖力气大,观众就多,叫好声也多;往往这边的叫好声能把那边的观众吸引过来;那边的演员马上弄个噱头,引出笑声,又把这边的观众引回去。如此竞争,极为热闹。
    这小戏班、吹鼓手有管事的安排请来的,也有亲戚、把兄弟们送的。大体按来的人数付钱,一般每人两块钱,中午管一顿饭,每人发一盒丰收牌的烟卷。
    出殡这天上午人最多,最热闹。通知到的亲戚们都要来,乡亲们差不多也都要来,管事的跑前跑后,安排出殡的各项准备事项。院里盘了大锅台,灶膛里烧着干柴,前后两个大锅里,冒着白色的蒸汽。几个二把刀厨子,忙着蒸棒子面窝窝头,熬大锅菜。冬、春季熬白菜,夏、秋两季熬自家或街坊家菜园里的时令蔬菜,加些粉条、豆腐。大笸箩里放着租来的碗筷。前两天吃饭的人少,大都是家里的孝子、孝女们,加几个管事的、分到差使的人;出殡这天的中午吃饭的人就多了,除本村有一些临时帮忙的在自家吃外,其余送殡、帮忙的人统统在这里吃饭。
    开饭前,管事的要诸项清点:送殡的亲戚是否来齐了;各生产队送殡的马车是否到齐了,按惯例,本队的两辆大车都出动,别的队每队出一辆,有专人负责组织;租的棺罩是否到了;鞭炮是否到了,鞭炮是事先预定,送来后清点数量,出殡时由卖炮人负责燃放,回来再结账。丧事最实质、也是最关键的一项准备工作是刨坟坑,春、夏、秋三季还省力气,到冬季,土层冻下一尺多深,要用钢镐一点点凿开。一般要安排十来个壮小伙子办这差使。坑挖成了,在坑的四壁垒上砖套,砖套大小正好能容下棺材,等棺材下葬后,用砖砌上拱顶,拱顶上面再覆土。还有事先预备摔瓦的瓦片、安排烧死者枕头的人、撒“买道钱”的人,如此等等,烦杂之极,却一项也不能丢落。这最为考验管事人——也就是队长的组织能力。
    诸项齐备,刨坟坑的人也回来了,管事人看看太阳的位置,安排分批次开饭。车把式、刨坟人、吹鼓手、小戏班等第一批吃;之后是亲戚、及其他送殡人、帮忙的人吃;最后是管事的和孝子、孝女等家里人吃。管事的极为重视开饭的时间,是因为吃完饭才能出殡。出殡时间是有讲究的,死者年纪大,出殡时间可以晚些,年岁小的要早一些,死者的父母如果尚在世,出殡时间要在中午之前。

    
    食摞
    丧葬事 (五)
    饭毕。在大门外放几个“二踢脚”作信号,召集所有人等,在自家吃饭的乡亲们,听到炮声,也急忙放下碗筷赶来。有人把作灵车的大车推到大门口。诸事齐备,管事的一声令下,鞭炮齐鸣,鼓乐大作。孝子、孝女们齐声大哭,长子抗起引魂幡,其他人拥簇着出来,在大门口,长子用力摔碎管事人递过的瓦片。之后,孝子们走到大门一侧、灵车前面数丈地方,跪倒。管事人招呼精壮男人们上前,抬出棺材,安放在灵车上,用绳索固定住。众人大呼小叫,彼此照应。然后在棺罩出租人的指挥下,七手八脚的罩上棺罩。这棺罩有七尺见方,五尺来高,木棍作支架,外面是白布作的罩子,帐篷一般。顶的四周有流苏,四面白布上绣了仙鹤、云朵等图案。之后,孝子中的次子架起灵车,兄弟、子侄两边护持,其余本族子侄,拉起灵车前的绳索,送殡的队伍启动。
    此地传统,扛引魂幡、摔瓦是“法定”职责,只有死者的合法继承人才可以担当此事。若死者没有儿子,生前也没有过继儿子,本家几房的侄子为争扛幡、摔瓦,大打出手的事情也是有的。只是新社会的法律并不承认这个传统。本村曾有一男人去世较早,本人没有儿子,只有一女儿,死后侄子扛幡、摔瓦办理了后事。女儿长大,在本村找了婆家,侄子们过来争家产,理由就是叔父死后他扛的幡、摔的瓦,倒推过去,他就应该是合法继承人。女儿、女婿自然不答应,后来事情闹到公社,公社的秘书,拍桌子把侄子训了一顿:“你扛个幡、摔个瓦就能挣一份家产?那不用干别的了,你就整天扛幡摔瓦吧!”矛盾就此了解。村人当笑话传说这件事,从此,再没有人为这等事争执。不过,没有儿子的人去世了,还多是本家侄子们扛幡、摔瓦,少有女儿、女婿做这事的;只是这扛幡、摔瓦已经与继承家产没有了因果关系。
    灵车经过的路线都是事先确定,大多要沿村内主要街道走一趟,送殡的队伍要出半里地,村里的男人们大都跟在后边,到坟地帮助下葬,街两旁是看热闹的老人、妇女、孩子,人山人海。
    队伍的最前面是放炮人及车辆。炮有匣子鞭、喷子、铁筒、沿鞭等等。沿鞭是拇指粗、两寸多长的大鞭,鞭捻编在一起,点着后,一人拉了,顺街往前跑,那鞭就羊拉粪一般沿街甩下,却不立时爆炸,先突突的冒一阵黄烟,满街筒子黄烟弥漫,硫黄味刺鼻,之后陆续炸响,极为震耳。看热闹的人群纷纷闪开。因此多用此鞭开路。匣子鞭是长二尺、宽一尺的木匣子,里面排满拇指粗的炮管,炮管事先装火药,火药上端装大鞭,炮管之间有炮捻相连。“喷子”与此结构相似。此鞭多在路口燃放,提前在路口摆好几个匣子或喷子,点着炮捻,炮桶里的火药接连炸响,把大鞭催上天空再次爆炸,响声极为紧凑、热烈。与火箭炮原理相似。“铁筒”其实是极大的“二踢脚”,直径足有二寸。为了安全,才放在铁管子里燃放。把带底座的铁管子朝天摆好,将大“二踢脚”点燃放进去,略等几秒,只听惊天动地一声巨响,脑门前一股气浪掠过,那炮仗高高飞上去,过一会儿,才见半空中出现一朵白烟,传来一声沉闷的炸响,余音隆隆传向四方。
    放炮人后面是撒“买道钱”的,买道钱是草纸剪的圆片,茶碗口大小,中间剪一小方孔。 ”人用筷子把“钱”串了,沿街向上抛撒。几天之后,还会在街边看到这东西。
    之后是吹鼓手,边走边吹打。每到路口,总有人设“路祭”,在路旁放一桌子,桌子上放一碗水。这时,送殡的队伍就要停下来,前面扛引魂幡的及搀扶的几名孝子,掉头朝灵车跪倒。吹鼓手们站好架式,卖力气演奏一番。每演奏到高潮处,众人齐声叫好。也有请两班吹鼓手的,此时也演“对台戏”,两班互不相让,使尽了力气。尤其是那吹锁呐的,红头涨脸,两腮鼓起大包,连眼珠子都鼓出来,有时一个长音吹数分钟,中间竟不停顿。招来的叫好一声接一声。
    吹鼓手后面是几个身披孝衣的女婿,女婿后面就是扛引魂幡的孝子,再后面就是灵车,孝女们紧跟灵车后面,再后面是送殡的一溜十几辆大车,亲戚们大都坐在车上,等出了村,孝女们也要坐上车。
    孝子、孝女们都要沿街放声大哭。这是丧礼的要求。只是已经连哭了两三天,多已麻木;若去世的老人年岁已大,再是久病在炕,这哭就纯粹化作程式。孝女们用叠成方块的布,遮住脸,嘴里几句车轱辘话来回数叨,数叨一气,再长长的干嚎一声。孝子们或扛幡、或驾车,两只手都有事做,嘴里哭声也不能停,弯了腰,低了头,眼泪、鼻涕、唾沫三流合一,直拖下来,有半尺多长。眼泪少了,鼻涕、唾沫补充,别人也看不出究竟。有平日里开玩笑的伙伴,趁机悄悄骂他两句,或偷偷踢上一脚;孝子无奈,只有事过再寻机报复。
    有正当盛年的人突然去世,情况就大不一样。上有年老的父母在世,下有幼小的孩子,家人塌天一般。前面几岁的幼子被族中兄长们帮扶着,扛了高高的引魂幡,灵车后是哭死哭活年轻寡妇。满街人无不陪着拭泪。

    
    @西望长安2019 2019-11-25 13:27:55
    我们这也差不多。
    我小时候,我亲婶20多点,死了,还没有儿女,让我当孝子。
    隔了个把月,我堂叔,24岁,出车祸,死了,他孩子还没出世。也是我当孝子。
    他们啥家产也没分给我。
    后来,我父母过世较早,我又变得很迷信了,总觉得是给他们当孝子的原因,心里还是耿耿于怀。
    -----------------------------
    看来我们两地的风俗还真差不多。细琢磨,我们这里也是,给本家长辈的后事临时当孝子,还真跟继承其遗产没有必然联系。
    丧葬事 (六)
    送殡的队伍出了村,鞭炮不放了,鼓乐歇住,哭声也停了,孝女们坐上大车,行进速度快了许多。路过路口、桥梁等处,前面有人再烧两张纸、撒几个买道钱。
    到了坟地,孝子、孝女们离坟前数丈远跪倒,大哭。有人卸下棺罩,在棺材下面穿上大绳;此时众人一齐上前,或肩背大绳,或直接手抬,个个使出浑身力气,大呼小叫,从车上卸下棺材;然后将其挪到坟坑,管事的指挥,众人彼此照应,一点一点的放手中大绳,把棺材慢慢送入坟坑。抽出大绳,把“左钱”放在棺材盖上。管事的拿着拆开的香烟,散给每人一只,抽烟的人点着抽上,不抽烟的人也接过来,夹在耳朵上。两个砌砖套的人跳下坑,众人递下砖头,先在棺材上面摆成弧形拱模,以作支撑,然后砌拱顶。两人砌砖,有别人帮着在砖缝塞上砖屑,不一会儿,拱顶草草砌成。刨坟坑的人开始填土,有人从孝子手中拿过引魂幡,插在坟坑上,众人替换填土。把土填到略高出地面,管事的发话:算了、算了,剩下的留给圆坟再填吧。
    坟前铺上苇席,管事的高声叫:“拜圹!”放几声鞭炮,鼓乐奏响,女婿们一字排开,在苇席上跪倒,磕四个头。葬礼中,女婿扮演的角色很有意思。这女婿包括了死者女儿的女婿、孙女的女婿、还有侄女甚至堂侄女的女婿。按传统,女婿在岳家是极尊贵的客人,后来男人找媳妇困难,再加上多年移风易俗的宣传,女婿的地位已经一落千丈。但在葬礼上却仍依传统。出殡这天上午,要在邻居家安排一间屋子,专门招待女婿们。在炕上放了桌子,桌上放茶壶、茶碗,沏上八毛钱一两的茉莉花茶,摆上一毛钱一盒的丰收牌香烟,由一、两名见过世面的人陪着说些闲话。出殡前,孝子们由管事的带着,用托盘托了孝衣,进屋跪倒,双手托起孝衣,等女婿们接了,才能起来。此举名曰:“恳孝”。原意大概是,女婿为岳父、母戴孝是很委屈的事情,要由孝子们恳请才能勉强答应。到了当时,这也仅是一程式化的东西,孝子们进屋,略一跪,女婿们就赶紧接过孝衣。只是出殡式时,女婿们这孝衣却没有穿在身上的,只是在肩上斜披了,作作样子而已。只有到了坟上拜圹,才实实在在的跪下磕四个头。
    诸事完毕,人们纷纷回家,十几辆大车挤的满满的,挤不上的徒步走。灵车也套上牵来的牲口,拉了人回去。孝子们不能坐车,仍穿着孝衣,走着回家,中间还不能回头看。
    回到家,见大门口一堆点着的荞麦皮,冒着一缕篮烟,院中、屋内一片狼籍。这烧掉的荞麦皮是死者生前枕头里的填充物,由村里的一名光棍汉专门负责烧,枕头布归他。屋子、院子要等到第三天“圆坟”之后,才能收拾、打扫。
    稍事休息,管事的与写礼人要给事主报告丧事财务收支事宜。出殡的时间,写礼人已经把账目理清完毕,此时当着众人诸项汇报。收入主要是亲友、乡亲们送的礼金。本族各支人家的身份都算事主,只穿孝衣,参加送殡,不能写礼;因此本村人家的礼金有限,所得多数是亲戚们、把兄弟们送的。开支主要是买孝布、买鞭炮,订小戏班、吹鼓手、说书人及买草纸、火柴等杂项。一般丧葬事,除了开支,礼金还会有若干结余,当然也有不够用的。寿衣、棺材开支不在其内,这两项大多是事主事先预备的,不用当时花钱;即使没有预备,立时操办也是由事主出钱,因为那时还没有礼金收入进帐。
    当年的丧葬事规模,一般花钱都在数百元之内,极少有上千的。日子困难,亲戚朋友少的人家,几十元钱也能了事。管事的大多能掌握好分寸。比如,小戏班、说书人这两项可以不用,吹鼓手可以减少到三、四个人,鞭炮一项伸缩最大,只放几个“二踢脚”也能埋了人,几百元的鞭炮也照样放完。还有本族内发放孝衣的范围,饭食的质量、数量,都是可大可小、可上可下的事情。所有这些都是由事主的意愿、管事的运作来决定。花钱多,规模大,看热闹的人多,人气就足。但人气还有另一方面的内容,即帮忙的人多少。前来帮忙的人主要是凭事主的面子,来人多或少,与事主在村里的人缘好不好有直接关系。人们评价一件丧葬事,看重的主要还是后者。其实,盖房、娶亲诸等事,无不是在检验事主的人缘。因此,当时人们普遍把人情看得极重。
    管事人在每家的丧葬事上大都尽心尽力,因为是职责所在。但据说在过去,也有管事的不顾事主意愿,故意把丧葬事的规模弄大。尤其是一些殷实的人家有了丧葬事,管事人会尽量多花钱,且由他们事先把钱垫出来。等事情过去,再由事主卖耕地还债,管事的几个人趁机收买。那时的耕地是卖方市场,光有钱不一定能买到。
    第三天圆坟,是用土在坟坑处堆起圆锥形的坟头,也有烧纸、磕头、哭等诸礼仪。只有本族人,及主要亲戚们参加。圆坟回来,把管事的、几个主要帮忙的街坊,请来喝顿酒作答谢,一场丧事就算结束了。
    再之后,烧“一七”、“三七”、“五七”纸,一个多月就过去了,事主一家的生活逐步恢复了正常。
    车轮子 (一)
    这里说的车轮子,是为了题目简短,而用作各种车辆的代称。从日常使用的车辆,最能看出某地某时期人们的生产、生活水平。
    此地最早的人力车,是一种名叫“ 车”的独轮小车。这个名字以前未见诸文字,只是人们口口相传。车架子前部稍窄,后部略宽,两侧呈弧形,有似乌 ,因此笔者采用了“ ”二字。
    这种车与后来的手推车最大的区别是车架子重心低,车底与车轴略平,有半幅车轮从车架中间冒出来,在上面做木格笼子罩住,以免所载的人或货物被车轮摩擦。车底也是木格子,没有铺木板。因此装散货就要事先装在口袋里,或在车架子两侧各放一个荆条长筐。载人时,若载两个人,一侧坐一个,但载一个人,则要在另一侧装些重物,以维持平衡。过去的妇女都裹脚,走路不便,小户人家的妇女出门,大都坐这 车,由丈夫、儿子或其他人推了。
    以前的 车都是木轮。木轮直径约三尺,中间是车轴、轮毂,外围是轮瓦,中间以辐条相连,上述零件都是由木头做成。车轴用土种槐木或枣木等硬木,直接安在车厢上,走起路来,发出“吱~扭~、吱~扭~”的响声。夜晚,经常听到村外的大道上传来这种声音。
    车架子后边装两条木腿,把车子放下之后,一轮、两腿三点着地,保持稳定。以后的各种独轮手推车,大都保留了这双腿。
     车一般是一个人推着走,也有载重物、走远路时,前面再多一个人栓绳子拉。车把上栓一绳袢,搭在推车人肩上,以减轻两个胳膊的压力。两个车把相距较宽,大概有三尺,因此推车人为保持平衡,两只脚要一左一右,大幅的叉开走,臀部随之一步一摇,肩膀却要保持稳定。从后面看,这种走姿与现在的模特步大相反,却也极具美感。
    这种车结构复杂,制作精良,需要手艺高超的木匠才能做出来。因此从上世纪五十年代以后,极少有人家添置新车。但在六十年代以后,车上的木轮逐渐被装了滚珠轴承的胶轮代替。当时有一句口号就叫:“实现轴承化。”最初是借用的自行车轮子,再后来就有了手推车专用的轮子。这种车子多是走街串巷的小贩使用,村子里始终只有少数人家拥有。当然,乡亲们若需要,可以借了来用。
     车在我国,可能使用历史最悠久、地域最广大。据《利玛窦中国札记》记载,十六世纪末,意大利传教士利玛窦等人,从中国的镇江到苏州传教,乘坐的可能就是这种车辆。据利玛窦当年记述,他们乘坐时,“一个人两脚分开跨坐在中间,好像骑在马上那样,另有两人一边坐一个。”想当年这样的木轮小车上,坐了人高马大的一个甚至两个洋人,也真够难为这车及车夫的。
    1958年大跃进,运输量大增,一时制作出了大量的简易手推车。两个车把中间是一平板,下面也装木轮;这木轮是用厚木板锯成锅盖状,直径约一尺半;整个车子做工粗糙。这车主要用来给生产队运庄稼、送粪肥。送粪如游行,车上装大筐,筐里装粗肥;后面一个人推,前面一个或两个人拉;车上插红绿小旗,人们脸上还涂了各色颜料,勉强扮成戏剧人物,姑娘们叫作“穆桂英”、老汉们叫作“老黄忠”。几十辆这种手推车排成一长溜,浩浩荡荡,蔚为壮观。有时还要“夜战”,每辆小车前头挂上灯笼;村外的路上一长串灯火,一片“吱扭”声。
    这种车子昙花一现,后来再也没有人添置。旧车逐渐塞入灶膛,作了干柴,这种车子也就在世界上消失了。
    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以后,机井普及,旱地逐渐变成水浇地,但原来的耕地大多高低不平,因此开展了大规模的平整土地运动,又一种胶轮手推车应运而生。这种车安装专用车轮,车轮结构、直径与“二八”自行车车轮相同,只是轮胎、辐条加粗,更能载重;车底上装了左、右、后三块活动档板,用来装土、粪等散货,到了目的地,只要抬高车把,土、粪自动滑下来;装运大件物品,还可以把档板卸下来,作平板车用。使用起来甚为轻捷、便利。
    最初是每个生产队集体购置了十来辆这种小车,但使用、管理不好,损坏严重,还有丢失,后来便低价处理给了社员家庭;还鼓励社员另外添置,购买车轮给一定量的现金补贴,组织几个半吊子木匠,免费为社员加工车身,由社员自己提供木料。因此差不多每户人家都拥有了一辆,一时成为人们生产、生活中必不可少的运输工具,几乎承担了除畜力大车以外的全部运输任务。
    只是车身架在车轮上面,重心很高,因此不好把握平衡,初学者短不了路上翻车。

    

    

    
    @blakeeliu 2019-11-27 16:58:33
    撸猪写的真好,还有没有啊?
    -----------------------------
    别着急,待俺一篇一篇的发上来。

    
    
    
首页 本页[1] 下一页[2] 尾页[3] [收藏本文] 【下载本文】
  煮酒论史 最新文章
谈谈历史,看上至千年每个朝代的和平时期
亚历山大是中国人?
秦桧是不是被诬陷,乃至千百年来一直替人背
对越作战解放军老兵的回忆(整理版)
酒鬼也来说说《山海经》
历代研究《穆天子传》西行线路的死穴
连载长篇原创《一本正经说晋朝》
保卫司马南
(第四篇)透过《燕云台》追寻辽朝之往昔
一个国家如果有几万年历史,不会造飞机火车
上一篇文章           查看所有文章
加:2021-07-16 12:37:38  更:2021-07-16 12:46:04 
 
娱乐生活: 电影票房 娱乐圈 娱乐 弱智 火研 中华城市 印度 仙家 六爻 佛门 风水 古钱币交流专用 钓鱼 双色球 航空母舰 网球 乒乓球 中国女排 足球 nba 中超 跑步 象棋 体操 戒色 上海男科 80后
足球: 曼城 利物浦队 托特纳姆热刺 皇家马德里 尤文图斯 罗马 拉齐奥 米兰 里昂 巴黎圣日尔曼 曼联
  网站联系: qq:121756557 email:121756557@qq.com  知识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