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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煮酒论史]《黑水党抗英禁烟记》【原创长篇连载】——“前事不忘,后事之师”[第1页]

作者:洞庭痴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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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致 读 者


    拙著《黑水党抗英禁烟记》一书,在“虎门销烟”一百八十周年来临之际,在网上与广大读者见面。本书吸取新中国成立以来史学界对第一次中英鸦片战争新研究成果,从一个全新的角度,讲述当年民族英雄林则徐和以黑水党为代表的广大爱国军民以正义对抗邪恶的动人故事。全书共五十万字,连载约需两个月时间。
    黑水党是清朝嘉庆、道光年间出现的一个反清会党。他们在英国殖民主义向中国武装走私鸦片日益猖獗、清王朝上下因吸食鸦片催生的塌方式腐败不可收拾、民族生存命悬一线的危难中,一改逢清必反的方略,确立了外抗强敌、内肃汉奸的宗旨,唤起一切爱国力量,抗英禁烟。工作的重心,也移至当时唯一开放之港口广州地区。以义勇的名义,参与以关天培将军为首的虎门重建工程,被关天培赞为“民心可用”。
    当道光任命林则徐为钦差大臣,全权处置海口事件时,在关天培的力荐下,他们全方位参与林钦差捉拿汉奸、焚毁英国鸦片趸船、以及虎门销烟的全过程,深切认识林则徐是挽救中华民族危亡的旗手,称林公为“五百年难得一遇之圣人”,从而确立林则徐为黑水党人之精神领袖。
    历史总是出现风云突变。英国人向林则徐下手了。他们以为:坚船利炮难以撼动的中国国门,只能从中国本身去撼动。而大清帝国中反对林则徐的穆党,正是可以利用的力量。一封污蔑、诋毁林则徐的国书,被投送到天津港、穆党第二号人物琦善门下。海盗的心思和琦善倒林的阴暗心理一拍即合。穆党终于抛出以林则徐人头换取与英人和议的诡计,动摇了道光抗英的初衷。穆党鬼计得手、道光突然变脸。林则徐以不世之功,换来罢黜之罪。令中外为之咋舌。
    黑水党人没有被吓到。在群魔乱舞的形势下,黑水党组织了杀鬼队,转战在以宁波为中心的广大海疆,高举林则徐抗英禁烟的大旗,开展游击战,杀毫无人性的英国侵略者,杀出卖祖宗的民族败类。长了中国人民的志气,灭了外国侵略者的嚣张气焰。可笑的是,英国绅士们却反过来,倒打一耙,指斥林则徐、黑水党的正义战争是“野蛮人所为”。恩格斯尖锐地指出:
    “既然英国人把中国人当做野蛮人看待,那末,英国人就不能反对中国人利用他们的野蛮所具有的全部长处。……虽然你可以说,这个战争带有这个民族的一切傲慢的偏见、蠢笨的行动、饱学的愚昧和迂腐的蛮气,可是它终究是人民战争。”(引自《波斯和中国》)
    恩格斯还了林则徐、黑水党一个公正评价。
    第一次中英鸦片战争,是中国近代史的开端,也是中国与英国签订不平等条约、割让香港、沦为半封建半殖民地国家的开端。国人、特别是年轻一代,能忘怀吗?
    林则徐面对强虏、敢于拼硬,以“苟利国家生死以”的大义凛然的气概为民族、国家而战,国人、特别是年轻一代,能无感吗?
    总之,我热切希望,人们了解、牢记这段历史。正如古人所云:“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啊!
    欢迎读者批评指正。
    谢谢大家!

    版权所有,侵权必究。



    著作人:伍国庆 谨白
    一

    两个海外逃人,正辗转从已流浪三年多的异国荒岛,踏上回归故国故土的旅程。目的地正是中国漫长海疆的中心——宁波。
    大清统治下的宁波,为浙江省宁绍台道治所与提督驻地。辖鄞县、慈溪、奉化、镇海、象山、南田六县,另设定海直隶厅,为总兵及同知驻地。康熙二十六年,改定海曰镇海,移定海于舟山。
    舟山即舟山群岛,含大小岛屿四百多,舟山最大,延袤四百多里。舟山本岛周边多岙。岙者,依山临海之港湾也。岛中群山逶迤,林木葱郁。舟山古为翁洲山,即定海山也。称之为定海,大有定海神针之意,亦群山之首。而地处舟山腹心的大猫山,却以险峻称。那时尚为人迹罕至、鸡不生毛、鸟不下蛋的不毛之地。大猫山有野猫洞,传说是八仙飘海时曾经栖息之处。土人敬畏神明,不敢冒犯。
    莫非这两个逃人,要光临此洞,沾一下仙气?

    二

    嘉庆十八年春节过后,一个乍暖还寒的午夜,这两位逃人终于来到舟山。他俩是在一个叫马岙的港湾登陆的。舟山的岙分上、中、下三等,马岙应该名列上等。两位逃人,一个戴着一顶南洋礼帽,帽沿朝下,遮着上半部脸,一个头部围一条黑色围巾,连鼻子也遮了。二人各背一个行囊,衣着褴褛,头发蓬松凌乱。
    戴帽的上了岸,环顾夜幕中的舟山,用颤抖的声音说:“舟山,久违了!”
    围围巾的俯下身子,抓了一把泥土,嗅着、亲吻着,叹息道:“故乡的土还是那么芬芳。”对戴帽的说:“林阿发,山河依旧,却物是人非,堪可叹也。”
    林阿发道:“如今不是伤感的时刻,你我已入危险之地,应该多想些避险之道才是。乌石三,你是本土人,容易被人察觉啊。”
    乌石三道:“你、我肩负镇海王的嘱托,担子不轻,都得好好活着。”
    这两位逃人不是别人,他俩为蔡牵、朱濆两位起义军领袖身边的爱将,不仅武功高强,而且水性极佳,有浪里白条之称。
    林阿发解开行囊,取出两个冷馒头,一人一个,没有水,干啃着。
    乌石三道:“真咽不下这口鸟气!”
    林阿发道:“咽不下也得咽。这儿你熟悉,我们去哪里安生?”
    “大猫山。”
    “你是说去野猫洞?”
    “正是,那儿安全。”
    羊肠小道里,只有峨眉月陪伴着他俩。
    经过三昼夜,他俩终于站在野猫洞前。
    洞口已为杂树野藤和高过人头的茅草严严实实覆盖了。
    林阿发道“刈草要有力气,囊中只剩下最后两个馒头了,啃了吧!”
    啃完馒头,二人拔出腰刀,正待动手。乌石三道:“慢!”
    “时辰不早了,天黑前一定要找到洞口,还不动手,更待何时?”
    “你不明白,清扫范围大了,容易引起樵夫们注意。还是先寻洞口,寻到了,略事清理,便可入洞。留下这片天然屏蔽吧!”
    “聪明!”
    一会,林阿发尖叫道:“洞口在这儿呢!”
    二人大喜,先后钻了进去。
    这夜,他俩在黑洞里坐了一宵,如同达摩祖师面壁一般。
    第二天,当阳光穿过树林,将一缕微光折射到洞里时,他俩才知黑夜已经过去。
    二人同时感到:太饿太渴。
    洞中有一股流淌的山泉,可是不知来自何处,去到哪里。
    乌石三道:“这是八仙聚合之处。也许,是天上之水,注入人间吧。”
    林阿发用手捧水,不断往嘴里灌,连说:“真甜!”
    光有水只能解渴,乌石三道:“没有人眷顾你、我,洞外的树林子,是唯一的救星,走,采山果去!”
    山果、蘑菇种类很多,乌石三说:“太艳的反而有毒。你不要饥不择食,得听我的。”
    吃饱了,还各人用腰兜儿兜了两大包,回洞储备着。
    林阿发道:“今夜不能坐以观壁了,得睡足,床怎么弄?”
    乌石三道:“采集干茅草、枯叶儿、厚厚垫一层,不就是床了。”
    二人开始为床而奔波。
    第三日,已不愁吃、住了。
    他俩熬不住了,要出洞。乌石三道:“出去有风险,不如一去一留,轮流值守。这样,丢了一个,还有一个,这叫双保险。”
    林阿发道:“我先出去。这是广佬、顺德佬,舟山没人认识我。”
    乌石三不以为然,说:“人不识你,你不识人,出去了等于没出去。我土生土长,熟门熟路,风险虽大一点,但你、我要不负镇海王所托,找到该找到的志同道合者,我都应该打头阵。等打开局面了,你再出去不迟。就这么定了!”
    林阿发听他说得有理,也不争了,说:“我在家打樵生火,等着你回来,可不要丢下我啊!”
    乌石三道:“你、我生死与共,谁离得了谁呀!”
    林阿发道:“你出去有目标吗?还是大海捞针?”
    乌石三用山泉把脸面略为清洗了一下,说:“我这幅尊容,别吓了别人,目标吗?镇海王不是交代过:只要找到游方僧,便海阔天空了。我锁定这个目标。”
    “他一个游方和尚,云游天下,你到何处找他?”
    “普陀寺!”
    林阿发道:“去不得!那是不祥之地!”
    乌石三:“怎么这么说话?”
    “你忘了?嘉庆八年,镇海王去普陀寺进香,祈福出海,不料走漏风声,浙江提督
    李长庚以重兵掩袭,蔡牵爷虽逃脱,但损失了多少人马?我劝你远离这个倒霉的地方!”
    乌石三笑道:“我不信那一套。再说,李长庚早已为我等击毙,你还翻那老皇历干嘛。人不能老活在过往的阴影里。”
    “他一定在普陀寺吗?”
    “那是他时常落脚的地方,找到他的机率最大。”
    “那就去吧!祝你好运!”
    乌石三只在腰间暗藏了一把匕首,说了一声“回见”,就出洞了。

    三

    普陀寺赫赫有名。
    它与九华、峨嵋、五台并称佛教四大名山。而普陀独与大海相连,形成苍海浮山景观,具有仁智一体之独特魅力。梵文称为小白花山或小花树山。汉代时,九江寿春人梅福去官归里,曾只身来此修行炼丹,后人因称普陀为梅岑山。
    乌石三进入普陀寺时,寺里迎客僧拦住他道:“施主从何处来?”
    他答道:“从海外归。”
    迎客僧笑道:“为何如此狼狈?”
    答曰:“海难余生,一贫如洗。”
    问:“来求佛祖祈福?”
    答:“正是。”
    迎客僧把他引至廊庑,悄声道:“施主这身打扮,恐惊吓众香客,带您去洗浴,如何?”
    乌石三想了一下,说:“不打扰了。顺便问一句,是否有一游方僧驻锡贵寺?”
    迎客僧道:“他出去了,不过,这几日有法事,黄昏之前,他会回寺用膳、憩宿,施主可在此候他。”
    乌石三道:“我到附近转转,在寺门前候他便了。”
    乌石三坐在寺门外候游方僧,却久等不至,海风越发刮得紧,坐在那儿,又冷又饿。只好起身,在一棵树下,打起太极拳来。正在推拿云手之际,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了,正是他要见之人。乌石三大喜,忘乎所以,狂奔过去,一把抱住来人,急促地说:“今日总算逮住你这个探子了!”
    游方僧大惊,心想:坏了,这个乞儿莫非是捕快?随即将手中禅杖一顿,说:“汝是何人?我不认识你!”
    乌石三哈哈大笑道:“我是与你生死与共的同门兄弟乌石三呀!”
    游方僧盯了他一眼,又揉揉眼睛,再瞧他一眼,喃喃道:“莫非见鬼了?乌石三葬身黑水洋都快四个年头了,怎么又现身了?”
    乌石三又冷又饿,吼了一声,说:“是人是鬼,懒得分说,你得请我吃一顿,等缓过气来,再与你理论。”
    游方僧运神:鬼是不会又冷又饿的,难道真是他?不如从了他,以辨真假。对乌石三说:“找个僻静的地方说话。”
    离普陀寺三百米处,有一家熟食小店,里面没有几个顾客。二人进店后,游方僧在一个旮旯找了个座位。
    店小二过来,笑对游方僧道:“菩萨,您要点什么?”
    游方僧道:“一碗三鲜面,四个馒头,外加一壶上等白酒、一盘牛肉。”
    店小二道:“菩萨今天开戒了?”
    游方僧道:“是点给这位饿鬼吃的。”
    店小二笑着去了。
    一会,四样齐全,摆在乌石三面前。
    乌石三说了一声:“那我单挑了!”如秋风扫落叶一般,吃了个四大皆空。自觉全身舒坦、额头沁汗,有了精气神,这才把黑水洋之败前因后果,以及受镇海王之托,跳海回归的凶险曲折说了。
    游方僧不断擦着眼泪,说:“活着就好。林阿发呢?”
    乌石三道:“他留在野猫洞里。”
    “我得去看他。”
    “他也想见你。因为镇海王说:只要找到你,就全盘皆活了。”
    “真是这么说的?”
    “是的,足见他对你的厚望。”
    游方僧道:“就是没有你和林阿发两个水鬼来传达镇海王爷遗言,活着的他的旧部其实早已在重新组合了。镇海王不是说了‘十年生聚,重振雄风’吗,依我看大有希望。”
    乌石三问道:“有哪些人与你联络上了?”
    游方僧道:“群龙无首,谈不上谁联络谁,都是自发的。要是有人登高一呼,千军万马也非难事。”
    “过于乐观了吧!”
    “你认识郑忆其人吗?”
    乌石三道:“你说的是小诸葛呀,太认识了。他是蔡牵王爷的参赞,他与你……”
    游方僧道:“算是联络上了。不过,他很谨慎,说要行动,又说要韬晦待机。”
    乌石三问:“还有谁?”
    游方僧说:“王志强也很活跃。”
    乌石三道:“王大侠?闻其名,不曾谋面。当今最需要的,正是像他这样的义侠。要重振雄风,舍死士、侠士,还能有谁。联络上了吗?”
    “没有,夜深了,不如跟我回寺,膝足谈心。”
    乌石三回绝了,说:“我要把见到你的好消息及早告诉林阿发,让他也乐一把。再说,此间熟人很多,夜行回洞,比白天安全。”
    游方僧笑道:“想必洞中那个水鬼也是又冷又饿。也好,带点吃的回去吧。”说毕,叫店小二,要了些馒头、烧饼、卤肉,打成一包,交付乌石三。又从怀中掏出白银一锭,塞到他手里,说:“姑且解馋,过几日,我去看望你俩,看有什么能帮上忙。”
    乌石三见他如此热忱,掉泪了。临走,问道:“知道怎么去吗?”
    游方僧道:“知道,当年我多次去洞里向蔡王爷汇报呢”

    四

    过了几天,林阿发、乌石三正在洞中劈柴,忽闻洞外传来车马声,感到异常。
    正谛听时,洞口有人轻声喊道:“乌石三,有贵客到,还不出来相迎!”
    乌石三道:“是游方僧,他操湖南口音。”
    二人出迎。
    林阿发见了游方僧,上前抱住他,泪染僧袍。
    游方僧道:“我身后还有一位你的老相识呢。”
    林阿发又奔了过去,抱住一位五十开外、蓄着八字须的汉子,说:“小诸葛,你我莫非梦中相见?”
    乌石三道:“人都抱在怀里,还说梦话。请贵客进去吧!”
    郑忆道:“慢!后面还有一位重量级人物呢。”
    此时山道里出现一彪人马,两个男娃搀扶着一位年约六十的老太太,已经走近。后面跟着一群男娃,挑的挑,扛的扛,鱼贯而上。
    那老太太近看并不显老,穿著精致,一边走还与娃们说笑,步履轻盈,从容不迫。
    乌石三眼尖,叫道:“这不是大嫂仙姑吗!”
    林阿发也看清了,上前鞠躬道:“大嫂安好。”
    她就是何细妹,疍户的领袖。她的丈夫姓雷名廷,即击毙清廷提督李长庚的主炮手,已在黑水洋一战中,与镇海王一起沉船殉难。她见了从黑水洋逃归的林、乌二位,心情十分激动。但仍装着淡定,说:“老天庇佑,还算硬朗。”又指着几个搬运什物的娃儿那边说:“都是些居家必备之物。知道汝俩日子艰辛,顺便带了些。”
    林、乌二人清点娃儿搬上来的,有四张床及配套的被垫、枕头、蚊帐、棉、夹衣裤、鞋袜,还有炊具、刀具、碗筷。用箩筐挑上来的,是米、油、盐、中草药。最后上来的是桌、椅、板凳等。他俩眼睛湿润了。
    乌石三道:“回家的感觉真好。”
    将一应物品安顿妥当后,五位老人与前来的十几个娃儿一起,架的架灶,刷的刷锅,有的洗菜,有的切菜,有的掌勺,像过年一般,一桌丰盛的野宴摆上桌了。
    仙姑道:“今日是五老之会,意义非凡,菜肴还不够丰富,权且对付着。但迎接两位归来的心却是炽热诚恳的。”
    林阿发道:“可惜无酒,就以山泉代酒吧!”
    仙姑笑道:“谁说无酒。娃,上酒!”
    两个娃从米萝里取出两缸酒来。
    郑忆解释道:“仙姑的酒太过珍贵,怕车马在山路上颠簸,藏在米里,才保万无一失。”
    盛酒用的是大饭碗,满上一碗,约有半斤。五老都是节后余生,无不百感交集。一碗白干下肚,立即将心底的喜、怒、哀、乐燥发出来,难免如暴风骤雨一样,掠过席间。
    林阿发向仙姑敬酒,已语无节制。他说:“大嫂在舟山,有口皆碑,人称仙姑。大哥也不赖,生得英雄,死得壮烈。我以有如此大哥大嫂深感骄傲……”
    乌石三踢了他一脚,想制止他。
    仙姑看在眼里,将酒一饮而尽,说:“在座都是历尽苦难之人,胜不骄,败不馁。没有什么要忌讳的。前车之鉴,后事之师。不仅我五老要面对,就是这些娃儿也应知道。”
    林阿发来劲了,说:“黑水洋之败值得反思。此次惨败,实源于嘉庆九年北洋之败。”
    乌石三道:“难得今日五老幸会,你去翻老皇历干嘛呀!”
    郑忆道:“心中块垒,一吐为快。让他说吧!”
    林阿发道:“蔡爷与朱濆爷联军对敌,本是一件盛事。蔡爷不该将北洋一战之败,委过朱濆,以至在敌我本来悬殊的情势下,由于朱濆率部离开,变得更加艰难。那时若能顾全大局,不计恩怨,同舟同济,也不至于有黑水洋之变啊!”
    郑忆心想:不料这个水鬼还有如此眼光。又一想,历史不可能重写,只有寄托于后昆了。因缓缓而言曰:“金无足赤,人无完人。镇海王面对几十倍于我的强敌,不屈不挠,直到弹尽粮绝,仍与身边死士们奋战。弹尽了,用银锭为弹。最后,与死士们沉船殉国。他们这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精神,足以昭示后昆了。”
    仙姑道:“小诸葛说得真好,昭示后昆,后昆就是这些娃儿。我办孤儿院,收养这些娃儿,不仅是解娃儿的衣食之忧,还要让娃儿有一个家的感觉。有家才有国。懂得家与国之间的依存关系,才会产生家国情怀。有了家国情怀,才会有担当。可惜的是,势单力孤。如今孤儿有增无减。以往的孤儿,大都是天灾所致,如今人祸所致的,大幅上升。狂嫖滥赌,是造成家破人亡,孤儿流浪的重要原因,已是祸根了。又加上毒品泛滥,鸦片横行,孤儿的成分,已由过去的黄、赌所致为主,鸦片一跃而喧宾夺主。鸦片孤儿成了大宗,其中,不乏权贵富豪子女。我收养的这些娃儿,连孤儿的零头都不到。我好想多收些,你们不是说寄希望于后昆吗,怎能让他们被苦难所吞噬呀!”
    游方僧一直没有吱声,听到此,站起来道:“这是慈善之举,要举全社会之力来做,才有全功。光靠我们不成,要去关说社会贤达、积善门第、仗义乡绅,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局面才能改观。嫂子,当务之急,还是重整队伍,树立权威。队伍壮大了,都来帮你,那时,孤儿院如雨后春笋,够嫂子乐的。说不定还办些孤老院,让像我们五老一样的老东西,也有得乐。”
    说得老少都笑了。
    仙姑道:“好呀,我们五老牵个头,把重整队伍、树立权威放在心上。要、把圈子划得大点、再大点。重拾镇海王雄风,才有坚实的支撑。来,为反清大业后继有人再干一杯!”
    五老会结束,仙姑起行。四老送至洞口,仙姑说:“还是留几个娃在此吧。一则可为诸老分忧,烧茶煮饭,砍柴种菜,娃儿都能;二则诸老外出,娃儿留守,有个照应;三则诸老得闲,可教娃儿读书识字,言传身教。”
    林阿发笑道:“洞里只有四张床,总不能让娃儿睡地下茅草床吧!”
    仙姑道:“睡茅草床也是一种历练,卧薪尝胆嘛!”
    一娃儿问:“什么叫卧薪尝胆?”
    仙姑道?:“这个故事长着呢,你们留下了,几位爷爷便会讲给你们听的。”
    娃儿们此来所见所闻,在他们眼中,既新鲜又刺激。洞中的清泉,长流不息,水从哪里来,又往何处去?洞外深邃的林子里,有太多种飞禽走兽的鸣叫声,清脆悦耳,能不能一见这些歌唱家的尊容?满山的山果、菌类,五光十色,都是什么美味?这一切,让娃儿们一下爱上这个神秘的世界。听仙姑说要留他们,一个个争相表示:我留!我留!
    仙姑笑道:“若都留下,洞中那点食材,不一两日便被娃们啃个精光,那爷爷们只有山果充饥了。”
    娃们面面相觑。
    仙姑道:“留四个吧。”
    娃们都争先恐后要留,仙姑也难取舍。
    众人走出洞时,乌石三从腰中取出一个自制的弹弓,拾了一块小石头,对准树上的一只乌鸦,刷地一声,乌鸦应声落地。
    娃儿们喝彩。
    乌石三道:“谁能如我一样,可留。”
    虎儿道:“我能!”他从乌爷爷手中接过弹弓,开始寻找目标。忽见一野兔从灌木林里伸出头来,马上发弓,将野兔击中。
    又是一阵喝彩。
    仙姑道:“虎儿可以田猎,留下吧!”
    文儿出列说:“我会掏鸟窝。”
    仙姑道:“不可,鸟窝里都是刚出生的小鸟,岂可伤它。”
    文儿道:“我只攀树,不掏鸟窝,行吗?”
    郑忆道:“可一试。”
    文儿身手矫健,柔软如猿,一下便攀上高枝。
    林阿发赞道:“孺子可教。”一耸身,轻轻落在那高枝上。俯身对文儿道:“这比攀登省事多了。”
    娃们都惊呆了。
    仙姑对文儿道:“这几位爷爷个个身怀绝活,你留下吧,好好向爷爷们学本领。”
    文儿大喜,向林爷爷行了跪拜礼。
    仙姑又点了一名个儿最高的娃,叫苦命儿的;一名出身猎户家的娃,叫山里娃的留下。这才领着其余的娃儿上车马下山了。

    五

    秋去冬来,已是岁尾了。
    在舟山山脚,有一个小山村,座落在一个深深的山坳里。路过这儿的行人,若不注意,还以为这儿荒无人烟呢。村中有一户人家住在山坳里的旮旯里,就是见了村子,也见不着它。
    这户人家姓林,户主林阿尖,人称阿尖。一家两口,除了他,还有他的妻子耿小花。阿尖常年不落屋,村民们都不知他在外干什么。不过两口子在村里低调做人,从不惹事。村民哪家有红白喜事,他俩都会出份子,从不失礼。有水、旱、虫灾时,他俩也会出手周济困难户。所以,口碑不错。
    阿尖这日清晨从外边回家,一进屋纳头便睡,鼾声如雷。小花习以为常,在厨房准备饭菜,口里嘀咕着:“都快过年了,家里年货不见踪影,一天只惦记东家少钱,西家缺米,自己家徒四壁,却不在心上。”饭开锅了,她慌忙去揭锅盖。忽听门外有问:“阿尖在吗?”
    小花把灶中的柴火抽出几根,盖上锅盖,飞步到门前应道:“他正在做梦呢!”
    进来的是他家常客王志强。他对小花说:“太阳都丈把高了,还在做梦?”
    小花道:“也难怪,他清晨才落枕。我给你倒茶去。”
    阿尖冲了出来,揉了一下眼睛,对王志强道:“你也得让我喘口气呀!又是急事?”
    王志强道:“京城出大事了!”
    阿尖道:“京城离舟山千山万水,那儿出事关你我什么事?”
    王志强道:“八卦教都打到皇帝老儿的皇宫里去了,你我还萎在这山坳里,像话吗?”
    阿尖道:“你是说,要声援八卦教?”
    王志强道:“一两句话说不明白,走,跟我去会徐保!”
    阿尖道:“我还没有吃饭呢,我的王大侠。”
    王志强对小花道:“放心,阿尖跟我走,饿不死他。”
    小花道:“他是饿鬼投胎,饿不死的。去吧!”
    要逮住徐保这个三脚猫可非易事。
    几经周折,终于从一个猎户口中得知,他就在附近深山峡谷中行猎。
    王大侠、林阿尖穿行在林子里时,正好进入徐保的射程。他从掩体里冒了出来,大
    笑道:“二位撞到我枪口上了!”
    阿尖却笑不起来,说:“我被大侠挟持了,没吃没喝,饿得慌呢。”
    徐保坦然道:“我优待俘虏,随我来!”
    拐了一弯又一弯,一片开阔的平地出现在眼前。篝火正旺,铁架上挂着许多烧烤,散发着香气。
    阿尖狂喜,快步上前,取了一个肥大金黄色烤山鸡,一屁股坐在绿茵上,狼吞虎咽起来。
    王志强指着他说:“经你之手的山珍海味还少吗?怎么像八辈子缺吃的馋猫?”
    那只肥鸡已下肚,阿尖又取了一只,说:“你俩说你俩的,我吃我的。反正京城大事我是一头雾水,大侠,你说吧。”
    徐保道:“你倒会计算,我俩说事,你一个人独享。我俩说完,烧烤光光,叫我俩喝西北风!”
    大侠道:“别理他,我俩说正事。”
    徐保似乎已知二人来意,淡淡地说:“不就是八卦教攻入大内那档子事吗?”
    阿尖道:“鼻子真灵!”
    徐保道:“这是九月中发生的事,我早已听说了。如今岁尾了,不算新闻。”
    这话很扫大侠的兴。
    徐保察觉了,转圜道:“也只是风闻,大侠是大侦探,定知细末,怎么不说话了?”
    王志强了,心结顿解,不慌不忙,说开了:
    八卦教本白莲教的一个分支,清初,由山东单县一个叫刘佐臣的始创。相传,八卦为伏羲氏首创。八卦者,即《易经》中所载乾(天)、震(雷)、兑(泽)、离(火)、巽(风)、坎(水)、艮(山)、坤(地)。刘佐臣将教众组成的八个分支以八卦命名,故称八卦教,又称收元教,分布河南、河北、山西广大地区,主张推翻满清。其诗谶云:
    平胡不出周、刘户,
    近在戊辰己巳年。
    乾隆三十八年,为清廷镇压。又起于五十一年,再被镇压。野火烧不尽,到嘉庆朝,改头换面复起。为首者林清,大兴县黄村宋家庄人,年青时当过药店学徒,官衙佣役,运粮船夫,深知官场贪腐,百姓疾苦。其时,白阳教与八卦教合并重组为天理教。林清于嘉庆十一年入天理教,担任坎(水)卦教主,尊领八卦,传教直隶、河北。十六年,三次与谓县震(雷)卦教主李文成密商起义。林清自封文圣人。李文成自称是李自成转世。还有一个武圣人,叫冯志善,河南滑县人,曾师从王祥习拳法,又师从梅花拳师唐胡子习枪法。
    徐保道:“说了来龙,说说去脉吧!”
    大侠娓娓而谈,重现那发生在京城大内的诡谲风云:
    一句话:又败了。常言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大举就会有大动静,岂能密不透风。在河南卫辉府所隶九县中,有一个滑县,是天理教震卦教主李文成的老巢。他的动静早在滑县官衙的掌控之中。时任滑县知县的强克捷得到李文成大举的密报,大吃一惊,心想:这个李文成,在老子辖地造反,不上闻,必死。上闻,未必死。因遣快脚,将谍报送往卫辉知府郎锦麒、巡抚高杞。卫辉府城离滑县仅九十里,若及时出兵,还来得及。可是知府却对巡抚高杞说:“岂有此事,这个强克捷,芝麻豆子小的事,都可以说成土豆那么大,不用理会他。”将谍报置之高阁,强克捷知道了,骂道:“不识好歹的东西!我掉脑袋,你们两个也得为我陪葬!”心一横,率衙卒直扑李文成住处,将他捕了,押回县衙,严刑拷打。那李文成自称李自成转世,岂能屈从,一句话:“没有什么可招的。”此时行刑衙卒在知县耳边细语道:“已断其一足,谅不能逃,收押吧。”知县从之,将他打入死牢。
    这一突发事件让震卦教众震呆了,在一位大师兄率领下,三千健卒急往县衙劫狱。县衙那点兵丁哪里抵挡得住,逃了一个精光。李文成终于救了出来。但此时的李文成却叹道:“林大哥,我有负于你呀!”众教徒安慰他说:“教主在滑县养伤。我等分两路,一路攻山东,一路攻直隶,定要如期攻入京城。”
    那时嘉庆皇帝并不在京城。他在一个叫木兰的皇家田猎场秋狩,听到天理教在他眼皮子底下造反了,龙颜大怒,严旨命直隶总督温承惠、山东巡抚同兴、河南巡抚高杞驰往会剿。这一来天理教的大部队,想要渡过黄河就难了。那个高杞也后悔,不该不听强克捷之言,前途只怕是凶多吉少了。
    林清呢,早已潜入京城,眼看起事日子临近,却不见李文成动静,心中十分焦虑。他身边的盟兄弟曹福昌献策道:“皇帝老儿在木兰秋狩,快要回京了。京中文武百官、侍卫、御林军马都要出京迎驾。大内空虚,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缘,一纵即逝,教宗要决断才是。”林清决定不改前约,坚持如期起事。但大内门户众多,警卫森严,冒然闯入虎狼之地,又怕伤亡过重。想了半天,毅然决定:集合死士二百人,乔装打扮,乘夜色抵达紫禁城外,暂入附近酒肆,静候紫禁城内传出暗号。到了午夜,酒肆里进来两位公公,一瞧,正是内应刘全、高广福,不觉大喜。两位公公各领死士一百,分别去东华门与西华门。东华门侍卫察觉有异,将这一百人拒之门外。西华门有内应太监闫进喜前来接应,顺利突入。闫进喜一闪,便躲得无影无踪。这一百死士何曾见过皇宫的楼台亭阁,曲折桥栏,一时迷了方向。忽见一座高楼,以为定是寝宫,一齐扑了过去。一瞧,里面全是书架。再看门匾,名名写着“文颖馆”三个大字。又扑了几处,都文不对题。折腾了许久,莫知所向。一个教徒说:“待我登高一望。”正往墙上攀登,只听一声响,此人应声而落,已中弹殒命了。众人探望,却不见人影。
    阿尖问道:“难道是弹弓?皇宫中会有人玩弹弓这土玩意吗?”
    大侠说不是弹弓。徐保笑道:“你又不在现场,怎么知道?”
    大侠道:“这是事后传出来的。那颗弹丸发射离那人足有五百码,土弹弓何来如此威力。据传,射杀那人的是嘉庆皇帝的次子。那日晚上,他与几个贝勒在上书房读书,听到宫内有厮杀呐喊声,问内侍,回报说是天理教攻入紫禁城了。他说:“反了反了!快取鸟铳、腰刀、弹丸来!”那几个贝勒也紧跟他。嘉庆次子架了一个梯子,就用乌铳瞄准,只一发,便命中了。第三个教徒又上来,他又一发击毙。此时,御林军杀到,天理教的一百死士除当场击杀者外,其馀六十七人均被俘获。”
    阿尖问:“后来呢?”
    嘉庆回京后,先封皇次子为智亲王,后下罪已诏。接着命那彦成为钦差大臣,率提督杨遇春、副都统富僧德、总兵杨芳进入河南讨天理教。一时腥风血雨,天理教徒众尸横遍野。林清被擒不屈,被凌迟处死。那三个充内应的太监自然也被处死,还顺藤摸瓜,牵出刘进亨等大太监。足见天理教扎根之深。
    徐保叹道:“虽说可惜。但天理教屡反屡败,败又复起,前仆后继,生生不已,这种精神,对我等还是大有借鉴之处呢。”
    阿尖问:“不是还有一个武圣人吗?”
    大侠说:“朝廷宣告此人已凌迟处死。但民间却流传:真正的武圣人并未落网,他逃出生天,以云游僧人的身份,隐居河北饶阳,并在直隶深州直隶州一带传授武术,成为戳脚门的开山祖师。来龙去脉算说全了。
    此时,阿尖把最后一只烤山鸡啃完了,说:“镇海王殉难一眨眼已四年了,我等是否也应该来个大举呀?”
    徐保道:“要说镇海王的馀众,不比八卦教逊色。只是眼下还没有聚合,缺一个雄才大略的帅才,莫说大举,只怕中举、小举也难。”
    大侠道:“要不要亮剑,我也拿捏不准。好久未去探望师尊了,不如去看看老人家,顺便请他指点指点。”
    徐保拿桶子盛水,将篝火灭了,架子收了,说:“走,看了了山人怎么说。”

    六

    了了山人也是一位逃人。
    他是乾隆三十九年岁尾逃离四川的。朝廷以西藏之民嗜茶,允许西藏营官在打箭鈩主管贸易。而营官乘机造反,朝廷三路进军平叛。至于他是否因此次战乱出逃,不得其详。但知他的剑法,与峨眉剑派相近。他如今已过百岁,仍耳聪目明,鹤发童颜,已辟谷多年了。
    徐保、大侠、阿尖找到他时,他正在舟山之巅的一处绝壁之上盘坐修为。三人不敢惊动,在他后面,盘坐待时。
    久之,了了山人睁开眼睛,行吸纳之术。又一会,才缓缓而言曰:“大举而爽约,必有大变;大变不宜大举,守约而不变通,宜其败也。以两百死士入虎狼之穴,茫然不知攻何人于何地,非勇也,实怯。大内高手如云,太监中不乏大师,这百人称之为大举,可叹、可笑。志强,汝等想效尤吗?”
    三人大惊,都说:“师尊洞察玄机,弟子宝剑在手,亮与不亮,举棋不定,望师尊垂训。”
    徐保道:“审时度势,大举不宜。中举似亦过早。小举呢?”
    了了山人道:“审时度势四字,用得好,有悟性。凡事要量力而行。积小胜为中胜,积中胜为大胜,不亦宜乎。剑一亮,即入生死之地。滥杀无辜,邪恶之剑也。汝仨应亮正义之剑。无以为赠,为师今授汝仨庄子《说剑》一篇,先正汝心。心正,剑亦正。”
    三人叩谢道:“谨受教诲!”
    了了山人转过身去,郎朗而言道:
    赵文王喜剑,剑士夹门而客者三千馀人,日夜相击于前,死伤者岁百馀人,好之不厌,如是三年。国衰,诸侯谋之。太子悝患之,募左右曰:“孰能说王之意止剑者,赐之千金。”左右曰:“庄子当能。”太子乃使人以千金奉庄子,庄子弗受,与使者俱往见太子,曰:“太子何以教周,赐周千金?”
    阿尖问:“周何人?”
    了了山人道:“庄子呀。他姓庄名周,人称庄周,战国时宋国蒙人,曾为漆园吏,他独尊老子,摒斥儒、墨。我接着说。太子回答他说‘闻夫子明圣,谨奉千金以币从者,夫子弗受,悝尚何敢言?’庄子曰:‘闻太子所欲用周者,欲绝王之喜好也。使臣上说大王而逆王意,下不当太子,则身刑而死,周尚安所事金乎?使臣上说大王,下当太子,赵国何求而不得也?’太子曰:‘然。吾王所见,唯剑士也。’庄子曰:‘诺。周善为剑。’太子曰:‘然吾王所见剑士,皆蓬头突鬂,重冠,曼胡之缨,短后之衣,嗔目而语难,王乃悦之。今夫子必儒服而见王,事必大逆。’庄子请治服,三日后见太子,太子乃与见王,王抽刀以待。庄子从容而入,不拜。王曰:‘子欲何以教寡人,使太子先?’曰:‘臣闻大王喜剑,故以剑见王。’王曰:‘子之剑何能禁制?’曰:‘臣之剑十步一人,千里不留行。’王大悦之,曰:‘天下无敌矣。’庄子曰:‘夫为剑者,示之以虚,开之以利,后之以发,先之以至。愿得试之。’王曰:‘夫子休,就舍待命,令设戏请夫子。’赵文王的意思是:打住,请回你的馆舍待命,等试剑比武的一切准备停当后,再来相请。”
    徐保笑道:“赵文王还真当回事,要比个高下呢。”
    了了山人道:“这个剑迷仍按照他的套路,把他募集的剑士召集到一处,开始斗剑,一连七日,死伤六十馀人后,选出其中佼佼者五、六人,带到殿下,去请庄子与之相较。庄子至,曰:‘望之久矣。’王曰:‘夫子所御杖,长短如何’曰:‘臣之所奉皆可。然臣有三剑,唯王所用,请先言而后试。’王曰:‘愿闻三剑。’”
    大侠道:“无非镆邪一流。”
    了了山人道:“非也。庄子的第一剑,叫天子之剑。什么是天子之剑,庄子云:
    “‘此剑以燕溪、石城为锋,齐、岱为锷,晋、魏为脊,周、宋为鐔,韩、魏为铗,包以四夷,裹以四时,绕以渤海,带以常山,制以五行,论以行德,开以阴阳,待以春夏,行以秋冬。此剑直之无前,举之无上,案之无下,运之无旁,上决浮云,下绝地纪。此剑一用,匡诸侯,天下服矣。’赵文王闻之,茫然自失。”
    阿尖道:“莫说赵文王茫然自失,我听了,也大有摸不着头脑的感觉呢。”
    大侠笑道:“我倒是听明白了。夫剑者,兵器也。两回有刃,中有脊。自脊至刃,称锷。刃以下与柄相分隔的称首。首以下持剑处称茎。茎端设环处称为镡。镡者,玉或金剑成的装饰品。庄子用战国各国的名号,对天子之剑的各个部位命名,意渭此剑为天下苍生共有之剑,因此可以匡诸侯、服天下。弟子以为,此剑意之剑,只有修得顺时者,方可有之。”
    了了山人道:“传其神矣!庄子的第二剑,曰诸侯之剑。赵文王问诸侯之剑如何?庄子答曰:以知勇士为锋,以清廉士为锷,以贤良士为脊,以忠胜士为镡,以豪杰士为铗。此剑直之无前,举之无上,案之无下,运之无旁。”
    徐保道:“这与第一剑无异呀!”
    了了山人道:“听下面的:上法圆天,以顾后光;下法方地,以顺四时;中和民意,以安四乡。此剑一用,如雷霆之震也。四封之内,无不宾服而听从君命者也。”
    大侠道:“上法文,下法地,顺四时,和民意,安四方,弟子可为。”
    了了山人道:“取法于上,得乎其中。汝应追求天子之剑,不至,退而求其次,不亦宣乎。庄子第三剑称之庶人之剑,未免有轻庶人之嫌。所谓庶人之剑,与赵文王所募侠客何其相似。请听庄子的描述:‘蓬头突鬂,重冠,曼胡之缨,短后之衣,嗔目而语难,相击于前,上斩颈领,下决肝肺,此庶人之剑,无异于斗鸡,一旦命已绝矣,无所用于国事。’庄子奉劝赵文王要远离这些轻薄亡命之徒。赵文王终于被庄子的寓言所感悟,下了宝座,到殿下牵手把庄子引到殿上,用高规格接待他后,恭送出宫。庄子一走,赵文王三个月没有出宫,在宫里揣摩如何打造神奇的天子之剑。据庄子说,三月下来,赵文王所募的侠客,都离奇的死于宫中了。”
    阿尖道:“莫非是那把形意之剑真的铸造出来了,比那镆邪之剑厉害百倍吗?”
    师徒开怀大笑。
    七

    五老访旧之旅次第展开。
    郑忆这日在定海县城访寻,走街串巷,一无所遇。时已正午,因步入一家茶馆,要了一壶谷雨前茶,两小碟点心,稍事休息。一边吃,一边想着心事。偶尔打量一下周边,发现他靠在的一位茶客,不时盯住他。心想:难道遇上便衣了?不料那人奔了过来。郑忆抽身要走,被那人抓住。他感到来人的手颇有功力,知道麻烦缠身,如果动手,局面将更尴尬。因陪笑道:“好汉,我与阁下素不相识,莫非寻仇找错主了?”
    那人身材高过他一头,似曾相识,但已记不起何时何地有一面之缘。那人操本地口音道:“素不相识吗?曾记得你、我三江口有一面之缘否?”
    郑忆突然想起,七年前受镇海王之命,从三江口运送一批军火出海,此人正是接头之人,心中大喜过望,但又疑有诈,淡然答道:“想不起来了。”
    那人笑道:“我可记得清楚,偷运军火者,小诸葛也。”
    郑忆脑子里马上跳出三个字:钱大才。钱大才是镇海王麾下一位管理后勤的小头目,舵公出身,在海运界中颇有人望。他的妻子余秀梅,疍户人家女子,水性了得,人称浪里花。郑忆想:已被他抓住,认了又怎样。说道:“我随你去领赏好了,我又不会跑,死抓不放干什么?”
    钱大才呸了他一声说:“门缝里看人,看扁了。倒是你小诸葛脑瓜子灵,只怕早已改换门庭了,不然,怎么会说素不相识的话呢。”
    郑忆道:“大才老弟。大水冲倒龙王庙,自家人不识自家人。此处不是说话之处,找个僻静地方,叙叙旧。”
    二人出了城,找了个附近一个山岙,坐在一棵大榕树下,各自将几年的风风雨雨,倾吐一空。
    钱大才道:“其实我也在重组队伍,已经联络上的,已两三百号人了。既然有仙姑出头,若能把分散的都集合起来,一定大有可观。”
    郑忆道:“你跑海运多年,可知镇海王海上的信徒,眼下幸存者有多少?”
    钱大才道:“宁波海运船帮,有南北之分,南帮是潮汕帮,他们主要跑南海那边,以广州为多,也有远至与安南交界处的。北帮是沪松帮,以上海为多,也有远过直隶的。蔡牵爷在北帮的信徒很多,朱濆爷在南帮的信徒更多。黑水洋之败后,朝廷追捕前后三年,却无力在海上长年侦测,因此,幸存者十之七、八呢。”
    郑忆道:“老弟在船帮里影响很大,何不将他们重新整合?”
    钱大才道:“我不是说了已在南帮中串连,大有进展吗?”
    郑忆道:“为何不去北帮串连呢?”
    钱大才道:“有人捷足先登了。”
    郑忆问道:“谁?”
    钱大才道:“我的一位挚友,他叫张小火,比你、我都年青,也是航海高手呢。”
    郑忆道:“这就令我不解了。这个年青人难道比你人望还要高吗?”
    “那倒没有。我与他半斤八两,并无高下之分。而且亲兄弟一般,从不攀比。”
    “你就拱手相让了?”
    “那倒不是。张小火有一个师父,姓谷名雨生,在海上几十年,见多识广,善星云变幻,深暗海况沙线,精通多种番语。天生一幅侠义心肠,海上有难,他都能挺身而出,救人于危难之中。他广交朋友,收徒传艺,他的高足早已布满船帮。北帮大佬,都尊他为大师。张小火在他的光环下,不费吹灰之力,就成立了一个秘密会党。”
    “会党?”
    “不错,叫勾刀会,会员今已突破千人。”
    郑忆叹道:“我们迟了一步,人家已抢占先机了。”
    钱大才笑道:“我原来也这么想,其实不然。”
    郑忆问:“为什么?”
    他答道:“勾刀会他们也是以镇海王为神主,以推翻满清为目标,我们重组队伍,不也是这个目的吗?目标一致,挂什么名目,无关紧要。”
    郑忆缓了一口气,道:“毕竟人家已立了一个门户。若有大举、中举,甚至小举,你我能号令人家吗?”
    钱大才天真地说:“为什么要号令人家?知会一声,共同起事,不是一回事吗?”
    郑忆道:“你说得也不算错。但两个山头,难唱一台戏。蔡牵爷与朱濆爷分分合合,教训深刻呀!”
    钱大才道:“倒也是。他们有了勾刀会,我们还什么名目都还没有,谈不上分合之事呢。”
    郑忆道:“名目会有的,也不能再等了。”
    二人又密谈了一会,说了联络地址,回城了。
    八

    徐保、王大侠、林阿尖三人听了了山人演说《庄子?说剑》后,拜别师尊,回到林阿尖的家中,时已黄昏。耿小花笑对王大侠说:“你不是说跟着您,我家这位饿不着吗?怎么又来赶晚饭?”
    王大侠也笑道:“你家这位先生没饿着,我与徐保倒成饿死鬼了,特来向你讨回公道。”
    耿小花问林阿尖,阿尖坦白道:“他俩只顾说话,徐保的烤鸡烤兔,都让我吃光了。”
    小花都快笑出眼泪来,对徐、王二人道:“我家死鬼欠你俩的,我来还债!”二话不说,到厨房去了。
    阿尖道:“我一路捉摸,当下我仨祭诸侯之剑,还是适宜的,符合中和民意,以安四乡的要求。”
    王大侠问:“舟山民意如何?”
    阿尖道:“对官吏贪腐深恶痛绝。”
    徐保道:“若揭开定海同知衙门的盖子,里面是一窝子硕鼠,老百姓的庄稼全给这些鼠类偷走了。”
    王大侠说:“既是一窝子,也得有主、次之分,大、小之别。”
    阿尖道:“窝主就是那个同知魏善之。”
    徐保道:“得有证据。”
    王大侠说:“下一步是取证,这得花点时间。”
    此时,小花在外喊道:“两位债主先生,请用餐!”
    桌上果然摆着里腊鸡、腊兔、腊肉,都用大盘盛着。
    徐保笑道:“小花,你还当真偿债呀!”
    小花道:“我家死鬼有个好处,就是饿死也决不欠人情债。”
    王大侠笑道:“有骨气,人穷不能志短。”拿起筷子,夹了一片腊肉,塞在嘴里。半响,才冒出一个字:香!

    九

    京城大内。
    嘉庆皇帝在御书房里批阅奏章。心里在想:如今奏章的可信度越来越不靠谱。天理教讨平的奏折,他已见过几次了,渠首也都伏诛了。外间却又传来天理教武圣人冯志善伏诛,不是真身,是个替身。难道是主剿帅臣冒功骗赏?太让人揪心了。翻开下一道奏章时,吃了一惊,怎么?陕西又出事了!苗小一造反!此时正是去旧迎新的时候,这个年关看来不会舒心啦。当即拟了圣旨:成都将军赛冲阿速往陕西平叛。
    次年二月,嘉庆皇帝接到赛冲阿军报:此次进军陕西南山,花了两月时间,大破木竹壩、太阳滩,一直追击至汉北,已获全胜。
    嘉庆似乎并不兴奋,他不知此报有无水份?加上这位赛冲阿是世袭云骑尉,充十五善射,授健锐营参领,赐斐灵额巴图鲁,图形紫光阁,头上光环已经够多了。不必急于行赏,再拿捏一下,再重用也不为迟。只批了‘知道了’三个字。放下硃笔后,又觉不妥,加批了“予三等男”。
    那个两江总督百龄,也让嘉庆烦不胜烦。这个刚封的协办大学士恃才傲物,老与人家闹摩擦。近来,又与一个拗相公初彭龄抬上杠了,交相訏劾,没完没了。嘉庆将他俩各打了五十大板,还是不罢不休。嘉庆帝收到御史奏告,说安徽又出逆案,百龄却不闻不问。原来安徽省有个方荣升,伪造匿名揭帖,上印九龙木戳。揭帖是政府公文,居然伪造,上面的九龙木戳自然也是伪刻的了。这就构成了逆词案。嘉庆怒了,严旨百龄不要抱住初彭龄扯那些鸡毛蒜皮了,赶快去抓逆犯要紧。百龄得旨,知道份量,这才下了大注,出动侦查,捉拿到逆犯方荣升等一百四十馀人,就地处决。但谁也不知是真是假。
    十

    时光飞逝,已是嘉庆二十年夏天了。
    徐保、王大侠在定海城外一个山神庙里等着林阿尖。据林阿尖说,他有重要发现。
    黄昏时,忽然闪入一条黑影,正是林阿尖。他开门见山道:“魏善之官邸我去了二次,百姓说他是魏百万,一点不假。”
    徐保问:“何以为证?”
    阿尖道:“我看见他在库房里盘点金银呢。”
    王大侠问:“还有呢?”
    林阿尖道:“多着呢。他那间库房里,还有云床。数钱数累了,就躺在云床上,抽上几口鸦片。”
    徐保注意到这个小节,问道:“然后呢?”
    林阿尖道:“过足了瘾,才起身,将那些金钱珠宝搬入库房里。”
    “然后呢?”
    “上锁。上了锁,熄了油灯,才回房安歇。”
    王大侠道:“钥匙呢?”
    “丢入桌上的一个笔筒里,再将一把毛笔扦上去。”
    徐保问:“库房外面呢?”
    “有警卫日夜值班,都是他的亲随。金银出入,都由这几个押运。”
    “估计里面藏金有多少?”
    “不知道。”
    徐保道:“看来还须再查。”
    王大侠道:“智取为上,强攻为下。”
    徐保道:“我仨分途行动,待得其实再定。”
    王大侠说:“阿尖的直观侦察虽然重要,却难得到他贪腐的实据我将通过内线去取证,过几日,我仨再交换一次所获好了。”
    阿尖问:“你在同知衙门有内线吗?”
    王大侠眨了眨他神秘的眼睛,说:“姑隐其名。也是确保他安全所必需。”
    徐保道:“阿尖,你的直观侦察还得细致一些。比方他官邸的出入路线图,警卫方位,警卫的姓氏、籍贯、体形、容貌、口音,以及我仨得手后撤离的最佳路径。总之,了解多一分,风险就少一分。”
    阿尖道:“又不是查户口,用得着吗?”
    徐保道:“比方他的贴身警卫,平时怎么称呼,操什么口音,穿着特点,甚至他的口白,你熟悉了,需要时,你就可以乔装打扮了。”
    阿尖啊了一声道:“倒也是。”
    王大侠道:“那就分道扬镳吧!”
    诗云:“飞镳出荆路,骛服入秦川。”正义之剑,呼之欲出矣!
    十四

    王大侠紧急约见徐保、林阿尖,一见面就说:“情况有变!”
    徐、林二人愕然。
    阿尖道:“调查取证还没了结呢。”
    王大侠道:“来不及了,魏善之要溜了!”
    徐保问发生什么事了?
    王大侠道:“他升官了,即将离任,定在初八动身。”
    阿尖气愤地说:“贪墨如此,还升官,这满清只怕是烂了、朽了!”
    徐保问:“消息可靠吗?”
    王大侠道:“消息来自同知衙门里的内线,相当可靠。我仨必须在初八前采取行动,不然,他的百万赃银就会席卷而逃。”
    徐保再问:“智取还是强攻?”
    王大侠道:“作两手准备,视情况而定。内线云:魏善之很狡猾,他与眷属会乘官船,而他的家财却另租一船,以货船掩人耳目。”
    徐保道:“官船也好,货船也罢,若让它离岸,我们势必在海上拦截,不仅动静大,人船调动也非易事。人员尚可凑合,快艇要是上了十艘,就力不能及了。”
    王大侠道:“必须在离岸前了结。”
    阿尖道:“昨夜我去了魏府。听他管家说,库房里的金银珠宝已经装入箱笼,共七十九件。我仨就是进去了,这七十九件也搬不出来呀。如今他要溜了,只怕也没法子了。”
    徐保道:“事在人为。今日不是初三吗,还有几天时间。只要那七十九件箱笼上了货船,我们行一次狸猫换太子的计策,他的赃银不就回归百姓了吗?”
    王大侠道:“好计!徐保,这件事你负全责。这几天,要多派暗哨,盯住码头。特别是魏善之官邸动向,发现货箱出府,应即跟踪,直到确定他租货船的位置、船号。以后的事情,我相信你早已胸有成竹。”
    阿尖急了,说:“那我呢?”
    王大侠道:“还少得了你吗!你、我二人担子也不轻。据内线说:魏善之有一册人情簿,所有地方官员、富商、鸦片窑口主送给他的贿银,以及他向府、督、京官打点的贿银,都记载在里面,却颜其簿曰《舟山义捐簿》,这正是人们称他为‘伪善公’的原因,也是他贪墨狼藉,不仅不受弹劾,反而升迁的原因。你、我要是能拿到这个人情簿,他的罪状就全了。若公诸于众,那比炸弹的威力还强。这与徐保取他百万家财,毫不逊色呢!“
    阿尖道:“这个好办。乘他吸鸦片,云里雾里时,我俩从天而降,手到拿来!”
    王大侠望着他那喜悦的样子,说:“从天而降,总有响动,若他惊起叫唤呢?”
    阿尖道:“岂容他叫唤,我早亮剑啦!”
    徐保道:“这是初订方案。事态瞬息万变,两路人马,要有人及时沟通。”
    阿尖道:“由小花担任此事,她办事灵活快捷,又是女子,不会引人侧目。”
    王大侠笑道:“女子怎会不引人侧目呢。徐保,你说呢?”
    徐保道:“化装成一老太太,谁还侧目。剩下的时间已不多,各自行动吧!”
    王大侠对阿尖说:“叫小花准备一套文房四宝,其中,纸要两张,大小如官衙布告一样尺寸。”
    阿尖问:“要那捞什子干嘛?”
    徐保笑道:“人家肚子里有墨水,他想一展文思,将众人皆曰可杀的魏善之的罪行公诸于众。”
    阿尖道:“听懂了!我走了,回去向老婆转告。”
    徐保道:“不是转告,是请示报告。”
    十五

    初八日凌晨,定海北门城楼上,岗哨轮换。由下岗哨兵领上岗哨兵对管辖地段检查验收。经过城门上方时,发现一块石头,上绑一棍绳索。上岗哨兵马上叫道:“不好,有人缒城!”下岗哨兵曾在值守时睡大觉。闻言大惊,说:“不会吧!”
    上岗哨兵上前查看,不看犹可,一看,尖叫着:“天啦!是一颗人头呢!出大事了!”
    下岗哨兵伸出头一看,心都跳到口边了,几乎晕倒。
    上岗哨兵道:“还不快去报案!”
    下岗哨兵这才清醒过来,急急如丧家之犬,向下飞奔。
    同知衙门的官员及官兵、捕快、仵作赶到北门时,城楼外围观的人群已上千。他们议论纷纷,有称赞的,也有叹息的。
    一位不识字的老者问身边的一位秀士道:“那左边贴的告示,写些什么?”
    秀士道:“不是告示,是一首打油诗呢。诗是这么写的:
    定海同知善剥皮,披着人皮充烟贩。
    救命赈粮他敢动,走私鸦片当汉奸。
    同知今成魏百万,重贿上司又升官。
    可怜黎庶死沟壑,雪花银上沾血光。
    岂知举头悬利剑,天怒人怒没商量。
    偷头只为申正义,但夺赃银回民间。
    “义捐”本是苞苴物,理应拿来晒太阳。”
    老人道:“此非毛贼,实义盗所为也。”又问:“那右边的,说些什么?”
    秀士道;”右边的吗,那是从同知魏善之的《舟山义捐簿》上录下来的,说的是某官某商送了他多少银两,他送某上司、某府、督多少银两。”
    老人道:“怎么称义捐呢?”
    秀士道:“掩人耳目嘛!”
    老人叹道:“世风日下,国将不国也。”
    秀士道:“你瞧,官兵们已把他的人头拉上去了。幸亏我给你讲了左右布告内容,你看,他们把两张布告都撕走了。”
    老人道:“取了撕了也好,挂在那儿,贴在那儿,丢人现眼。取了撕了又如何,百姓心中都有一本账,他们取得了吗。”
    这个案子让定海同知衙门上下都心惊胆战,并非那颗人头,却为那本《舟山义捐簿》;更为现今持有此簿的人,宣称他们是“镇海王麾下三侠士”。官吏所虑者,义捐簿上有没有自己的记录。捕快所惧者,他们既称镇海王麾下三侠士,又取魏同知人头,劫他百万之财,还悬头城墙,布告天下,其武功之高,无与伦比,你去追捕,那不是拿自家的人头当赌局吗。在这种心态下,对策出来了:一是逐级上报,先脱了立决不决之罪;二是大张旗鼓,高调追凶,即使是虚晃一枪,也得做足功课。
    府县的捕快们倾巢出动了,好像要把舟山翻个天翻地覆。
    浙江省督闻报大惊,立马飞报京师。
    十六

    嘉庆皇帝因董美人投太液池的悲剧仍悬在心上,追思不已,卧病宫中,只有太医方可入见。浙江省督的报告,落到阁揆曹振镛手里。他非军机,又不能调兵遣将。再说侠客自称镇海王麾下,难道说真是蔡牵馀党?他以为,这仅一起个案,并非起事。杀的又是其认定的贪官,张扬出去,也非什么光彩之事。他一贯求稳,权衡再三,批曰:著刑部牵头查处。
    此案在定海同知衙门、浙江省督到京城阁揆虽然遇冷,在舟山民间的反响反而很火。火的原因,是刺客在打油诗后的那个署名:镇海王麾下三侠士。这个署名勾起舟山之民对嘉庆年间蔡牵海上起义的回忆。反响最强烈的,当然是以何仙姑为首的野猫洞五老了。五老初九日就在洞中热议起来。
    何仙姑很是兴奋,她说:“我们四处奔波,要找镇海王信徒,不料一夜之间,就冒出三位侠士,莫非是镇海王显灵,祝我等成功?朝廷要抓他们,我们要找他们,决不能输在官兵手上,定要抢先找到他们,重组队伍就如虎添翼了。”
    乌石三道:“有点难。从诗文上看,刺客非比寻常,文武兼备,更是少见。要找他们,有如大海捞针。”
    林阿发道:“无论如何都要去找。这三个侠士不是一般的针,个个都是定海神针哟!”
    游方僧道:“我想起一个人来,他文武兼备,曾经是镇海王单线联系的探目,叫王志强,人称王大侠。”
    乌石三道:“我听你说过此人,说他也在重组队伍。”
    仙姑听了十分关注,说:“游方僧,你和他熟?”
    游方僧摇头道:“谈不上熟,偶尔见过一面。”
    郑忆追问:“在哪?”
    “就在此洞中。当年我向镇海王汇报时,他来了,蔡爷叫我回避一下。他走后,才叫我进去。我问这是谁?蔡爷说王志强。又问他干什么?回答是:你是本地探目,你管好自己一块就好了。他是天下探目,管的宽,上至京师,下至两江、闽浙、南粤,问他干嘛。如此而已。”
    仙姑道:“那你刚才又说他文武兼备,怎么回事?”
    “都是听此地耆老们说的。”
    “耆老们说些什么?”
    游方僧道:“神乎其神呢。他们说,此人并非本地人,生于燕赵官宦人家,却不愿过纨绔子弟生活。少年时,他听人说,要当义侠,必访异人;寻访异人,必入绝域。如唐僧取经,虽万死而不悔。年轻气盛的他,辗转来到舟山,为此间的山海奇观所震撼,留了下来。听土人说,舟山上面住着一位老人,乾隆末年入住,至今已是百岁老人,但鹤发童颜,翻山越岭,如履平地。百兽不侵,早已辟谷。他认定此老人为异人,径往拜谒,求他收留。老人不允,他就露宿老人所居洞前。一日,因体力不支,日出许久,仍酣睡不醒。忽听有人在他耳边道:懒虫速醒!他睁眼见是老者,翻身跪拜于他,求道:世事扰攘,民不聊生,弟子千辛万苦至此,访求高人,指点济世救民之道,师尊谅弟子初衷,就收了徒儿吧!老人叹道:古有程门立雪,今有洞口卧人。终于收他为徒。几年后,王大侠之名,便传遍三越了。”
    郑忆道:“可列为追寻重点。但仍需扩大搜寻范围。我此前在定海,访得一人,名叫钱大才,他是镇海王麾下管后勤的一个小头目,我一次到三江口去接收一批军火,就是与他接头的。据他说,他已联络几百号人。还说他的一个挚友叫张小火的,已在定海北的沪淞船帮中组建了一个名为勾刀会的组织,奉镇海王为神主,意在反清。这不与我们殊途同归吗!难道这三侠出自勾刀会?”
    林阿发道:“有可能。”
    仙姑道:“小诸葛,你既有这层关系,何不与钱大才一起去会一会张小火,开门见山去问他,看他怎么说。”
    郑忆道:“事不宜迟,我就动身!”
    仙姑道:“有娃儿守洞,我们五老一齐上阵吧!”五老坐不住了,都四处寻访三侠。
    十七

    张小火住在长白港码头附近,勾刀会总部也设于此。他是勾刀会掌门人,忙碌得很,见钱大才带着一个长者来,有点奇怪,问他道:“大才哥,有事吗?”
    大才说:“无事不登三宝殿,不但有事,还是大事。你忙也得抽空陪我俩一下。其实也不复杂,几句话就够了。”
    小火听了,说:“请你与这位长辈屋里坐。”
    二人入内,大才将门关上,悄声道:“这位长辈姓郑名忆,外号小诸葛,是镇海王身边的参赞。”
    小火起身鞠躬道:“前辈,小子失敬了!”
    郑忆道:“一家人,不必客气。今来拜会,只为一事不明,特来讨教。”
    小火道:“长辈言重了!请讲。”
    郑忆道:“诛杀同知的三侠士是贵勾刀会所遣否?”
    小火道:“非也。我刚开过会,议题只有一个:寻访镇海王麾下三侠士。这是头等大事,不想也牵动了前辈。”
    大才道:“前辈与我都是信得过之人,没有别的意思,想与朱家郭解之雄一见而已。”
    小火道:“你、我至交,决不相欺。我向兄长发个誓:若寻到三侠士,我愿率勾刀会投其门下。”
    郑忆、大才连忙说:“言重!言重!”
    小火认真道:“我决不食言。二位若访得三侠士,请一定见告,让我一睹英雄风采。”
    郑忆道:“彼此彼此。打扰了!”
    十八

    宁波早年为对外通商港口,进出口贸易不逊于广州。就是后来关停宁波等港口通商,独开广州一港时,这里仍然是外商青睐的地方。舟山的中外贸易,也一直红火。
    沈家门是舟山众码头中,很为繁盛的一处。码头上,各种外国货船与中国货船交相辉映。而体形较小的疍艇,担负着驭运货物的角色,穿梭其间。在装卸完成后,即停靠在码头左右。这日,仙姑来到这儿时,沿码头路上,人声鼎沸,车水马龙,中外男女,摩肩接踵,一派生气。仙姑终于发现一艘她熟悉的疍艇,快步上前,站在岸边,试探地喊道:“桂枝在艇子上吗?”
    那艇子后舱伸出一个头来,是一位三十开外、方脸女子,对岸上人瞧了一眼,惊叫道:“是仙姑驾到,稀客,什么风吹到我这儿了?”
    仙姑道:“来逛沈家门呀,看到你的艇子,能过门不入吗!”
    桂枝道:“上艇子说话。”
    仙姑跳了上去,问道:“刘老二呢?”
    桂枝道:“上市卖海鲜去了。”
    “生意还好吗?”
    “别提了。按理,可保衣食,但码头上的渔霸欺行霸市,一卡价,就悬了。”
    “疍户们都如此吗?”
    “一个样,吃上顿,愁下顿。过了年,又愁冬天怎么过。”
    仙姑叹道:“要是三侠士能出手就好了。”
    桂枝道:“谁说不是。这几日,疍户在一起,都议的这件事。”
    “怎么说?”
    “有的说:贪官该杀,毕竟离百姓远了些。若能杀他们身边的渔霸,那才叫开心呢。”
    “还有呢?”
    “有的还发奇想,说:刺客不是自称镇海王麾下三侠士吗,我们也是镇海王麾下,那就算同祖同宗了。他劫了魏贪官的钱财,不是说要回归百姓吗?疍户自然在内,而且疍户最穷困,理应重点关注。拿一笔银子出来,开一个疍户海鲜行,专门营销疍户的海产,疍户就不再遭人卡脖子了。”
    仙姑道:“真是三个臭皮匠,胜过诸葛亮。这是一个奇思妙想。我想,镇海王麾下的侠士,是会记得我疍户在海上声援镇海王的表现的。啊,我问你,近日见过黑姑吗?”
    桂枝一听,哈哈大笑。
    仙姑奇怪,问道:“你笑什么?”
    桂枝道:“她成新闻人物了。”
    仙姑道:“不会吧?你不要老傻笑,也让我乐一乐。”
    桂枝笑着说开了。
    那是定海同知被刺、悬头城门的第三日。
    桂枝与黑姑两艇停泊在沈家门码头。她俩亲密如姐妹,正在各自的艇后舱坐着调侃。忽闻岸上一阵急促的跑步声,一男子由远及近,一会已跑到她俩艇子前,回头张望了一下,一扭头,竟跳上黑姑的艇子。因为人高马大,艇子都压得一沉。二人已是惊愕,正待发声,而那男子竟脱了鞋,一头扎入中舱,把黑姑的被子蒙头盖上,随即鼾声大作。
    黑姑脸都气紫了。
    桂枝不平,正待呵斥狂徒。两岸上又是一波杂沓的人声和脚步声,伴随着吼叫、斥责声。一会,近处又传来:“奉旨追凶,所有船只不得离岸,接受清查,不得违抗!”
    桂枝与黑姑交换了眼色,意思是:镇定。正此时,一捕快跳上了黑姑艇子,问道:“舱中所睡何人?”
    黑姑道:“还能有谁,我老公呗!”
    “为何白日酣睡?”
    “还不是与狐朋狗友喝高了!”
    捕快见她应对自如,走了。
    那个被称为狂徒的人其实是佯睡。捕快与黑姑的对白,他听得一清二楚。他掀被而起,向黑姑抱拳相谢,就要登岸。
    黑姑道:“捕快尚未远去,不如暂留。”
    那人一瞧天色,说:“谢姑娘高义!天近黄昏,孤男寡女,同处一艇,多有不便。大丈夫岂可以一己之安危,损姑娘名节。”再抱拳谢,说:“后会有期,望多珍重!”
    黑姑这才意识到自己失言,不觉脸红脖子粗。听那人之言,又觉得自己小看了这个逃人。因问道:“君子请留大名。”
    那人道:“姓徐,号人呆。”
    黑姑和桂枝两人都差点笑出声来。黑姑素来大方善谑,说了一句:“原来是个呆子!”
    那人笑道:“若不呆,就不会偷头了!”
    黑姑、桂枝闻言,惊出一身冷汗。
    呆子呢,早已无影无踪。
    说完这个段子,桂枝又笑起来,对仙姑道:“如今戏文上演的,都是英雄救美,黑姑却颠倒过来演,这疯丫头是不是疯到家了!”
    仙姑心想:难道是三侠士之一现身了?问桂枝道:“黑姑还来过沈家门吗?”
    桂枝道:“已多日不见其来。”
    仙姑道:“我该走了。见着黑姑。叫她来见我。疯丫头的事,不足为外人道也。”
    桂枝道:“明白。仙姑多来走动!”
    仙姑跳上岸,说了声“回见!”
    十九

    五老紧急会商于野猫洞,汇集寻访所得。
    郑忆道:“我与钱大才已和勾刀会首张小火见了面,他否认定海刺案与勾刀会有关,但与我们一样,正全力寻访。他还誓言,若寻到三侠,他愿率勾刀会投其麾下,决不食言。”
    仙姑道:“这是一个重大收获。可以委托钱大才与勾刀会保持联络。这个会党人数虽不多,但其中多海上精英,是不可小觑的一股力量。”
    游方僧、林阿发、乌石三这次出访未有所获,低着头,不吱声。仙姑说:“汝仨也无需过急。正所谓有意栽花花不发,无心栽柳柳成荫。我这次在沈家门,无意中发现了一条线索呢。”
    四老都催她快讲。于是她把黑姑的奇遇说了。
    游方僧马上扦话道:“黑姑?不就是您办孤儿院时,那个疍户义捐相助的发起人吗?”
    仙姑道:“正是她,她也是一个孤儿。”
    “难怪她这么热心!”
    “为何叫黑姑?”
    仙姑道:“她本名孔三妹,黑姑是疍户对她的爱称。她本一个美人坯子,父母死后,无依无靠。她性倔强,从一老渔翁学艺,能吃苦耐劳,学会了海上十八般武艺。因常年日晒雨淋、水下作业,皮肤红中透黑,成为黑美人了。”
    郑忆听完这个故事,想了许久,突然起身道:“得之矣!得之矣!”
    乌石三问:“得之什么?”
    “逃人呀!”
    林阿发道:“你是说那个呆子?”
    郑忆道:“他不是呆子,如果不错的话,定是如荆轲一流大智大勇大仁大义的三侠士之一。他应姓徐,名保!”
    乌石三道:“小诸葛,你怎知他叫徐保?”
    郑忆道:“保字一分为二,正是人呆。这种文字游戏,难逃本人法眼。”
    仙姑赞道:“高明!只是徐保何人,是一个谜。好比剥筍,你只剥了外表第一层呢。”
    游方僧却说:“我来接着剥。”
    语出惊人,四老都投以期待目光。
    游方僧一口气剥了五层筍壳:一是徐保确有其人;二是徐保也是孤儿;三是徐保出身舟山猎户之家;四是徐保父母为黑水洋殉难志士;五是徐保为镇海王信徒。”
    仙姑问道:“关键的最后一层,也就是说,徐保身在何处,你并不知道,还是功亏一篑。”
    游方僧道:“他是在沈家门跳上黑姑艇子的,应在沈家门一带匿居无疑。”
    郑忆不服,说:“寻人不能似乎、可能在何地。就是游方僧所剥五层筍壳,难道也毫无疑义?”
    游方僧道:“八九不离十,我所举五点,都是从本地耆老口中得来。老人们说,徐保身材硕大,高人一头,自幼随文习武、打猎,身手不凡。他父母因不满朝廷贪腐、官吏横暴,双双投镇海王旗下,将徐保托乡亲照看。从此徐保吃百家饭长大。十六岁出走,渺无音讯。据传,他为一位剑仙收为徒弟,几年下来,练得一身绝技。回到家乡,回报乡亲,挖富济贫,扶危脱困。穷苦人家,在揭不开锅之际,次日开门,会善得钱、粮,并非上天掉馅饼,实徐保所赐。郑忆,你不信,我信!”
    郑忆笑道:“你这么说,我姑信之。不过,要揭开徐保身上的最后一层壳,只怕我五老都无从发力,只有一人才是关键。”
    仙姑听懂了,说:“你是说黑姑?”
    郑忆道:“没错。大家试想,徐保是个吃百家饭长大的娃,长大后还不忘报乡亲养育之恩,这么有情有义的孩子,对于黑姑这位救他于危难的恩主,他会薄情寡义、一走了之吗?决不可能。何况,他的恩主还是一个单身黑美人,却能破除世俗之见,面对捕快,称逃人为老公。设想,就是你、我,遇上这一幕,能不动情吗?”
    四老早笑得捧腹了。
    游方僧服了,赞道:“小诸葛可算一位剥筍高手!”
    仙姑哈哈大笑道:“真如此,我愿为这一对宝贝当一回红娘。”
    郑忆道:“仙姑,黑姑是您的义女,这个关键能否突破,全靠您了!”
    仙姑在沈家门码头找到黑姑,却不见桂枝的艇子。少了一个见证人,她只好单刀直入,说:“我此来向你要一个人。”
    黑姑道:“是桂枝吧!”
    “不是,是那个逃人!”
    黑姑刷地脸红了,说:“定是桂枝姐嚼舌头,说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事儿。姑,我与那个逃人真的没什么,难道您也以为我是花花草草的人吗?”
    仙姑笑道:“逃人再没来找过你?”
    “没有。素不相识,找我干嘛?”
    “怎么不相识,你亲口说,他是你老公,能赖账吗?”
    “姑!”黑姑撒娇了,说:“您是我的亲妈,女儿的事,您可别跟着别人起哄!”
    仙姑道:“傻丫头,怎么会呢。只是凭我几十年阅历,知道那个逃人决非什么呆子。特别是你叫他暂留,他回答的那一席话,足见其为胸怀坦荡之侠士,已无疑义。我女儿若对他有感,我作为你母亲,也会牵线搭桥的。”
    黑姑羞得一头闯入黑姑怀里。
    忽听岸上有人问道:“借光,我可以登艇子吗?”
    黑姑一瞧,对仙姑道:“逃人真来了!”
    仙姑打量来人,虎背熊腰,目光如炬,腼腆文静,上著黑色紧身夹袄,下著浅色紧口裤,站在艇前,好比玉树临风,卓尔不俗,早有几分喜爱,说:“壮士请!”
    徐保上艇,向仙姑一鞠躬,说:“敢问……”
    黑姑抢着说:“她是我母亲。”
    徐保又一鞠躬,说:“伯母安好!”
    仙姑厉声道:“徐保,你来干什么?”
    徐保一惊,随即笑道:“伯母从何知我贱名?”
    仙姑道:“折字易名,雕虫小技。好汉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你不觉得这是怯懦的表现吗?”
    “伯母言重。徐保从戒备森严的官邸,取魏善之首级,不知怯懦为何物。但为您女儿计,自称人呆,实为她的安危着想,非怯也。”
    母女对这个回答十分满意。
    黑姑心里信服了,果如仙姑所说,他是货真价实的侠士。她开口了,说:“请母亲与壮士舱中说话。”
    仙姑与徐保对坐于舱中。黑姑上了香茶,退至后舱。
    仙姑笑道:“捕快盯上你,理所当然。我一个老媪也盯上你,你不觉得奇怪?”
    徐保道:“天差地别。伯母母女关注,处处透露的是爱护。捕快图的是不菲的赏格。”
    黑姑在外窃笑。
    仙姑道:“我母女俩也能行诱捕之计,去拿赏格的。”
    徐保道:“您女儿与捕快对话时,只需一句话,便可得赏格,何待今日。足见她非世俗见利忘义之人。后又劝我暂留,她的善良,我已确信不疑。今见伯母风范,小子已心悦诚服了。”
    仙姑打断他的话说:“既已脱险,又来何为?”
    徐保答道:“一为感谢,二有所求。”
    黑姑吓了一跳,以为这个呆子若求婚,当何以应对?
    黑姑道:“区区小事,何必言谢。我倒是想知道你之所求。”
    徐保道:“打听一个人。”
    仙姑心想:难道他也是找人?说:“我母女乃疍户,怎会想到托我母女找人?”
    徐保道:“疍户怎么了,他们早年随镇海王征战海上,光彩照人。疍户为世人所轻,居无定所,漂泊海上,却人穷志不短,哪怕自家只有一口饭吃,还慷慨捐资,兴办孤儿院,仁爱之心,为舟山父老传唱。我要找之人,正是疍户中的一位响当当的人物呢!”
    仙姑道:“你小子还真的心中有疍户,难得。你要找的响当当的人是谁,说出来,看我母女能帮你不。”
    徐保道:“她就是八仙飘海中的何仙姑。”
    母女开怀大笑,笑得前仰后翻。
    徐保愣了,问:“有如此好笑吗?”
    黑姑道:“呆子,你可知坐在你对面的是谁吗?”
    徐保道:“你母亲呀!”
    黑姑道:“她是我之母,也是孤儿之母,她叫何细妹,也就是你要找的何仙姑呀!”
    这下轮到徐保豪爽大笑了。一会,又哭了起来,说:“姑,我终于找到我父母生前念叨的他俩的大嫂了!”
    仙姑为之动容,问道:“你父亲是……?”
    徐保道:“我父徐仁、我母金氏,都殁于黑水洋了。”
    仙姑一听,与徐保抱头痛哭,说:“可怜的孩子,难为你了。”
    黑姑为这一幕深深震撼,哭得泪人儿一般。
    这是难得的一次悲欢离合啊。
    五老重组队伍取得重大突破,突破口竟神话般显现在黑姑的疍艇上,是仙姑始料所不及。
    仙姑叹道:“你在找我,我也在找你,心灵契合如此,也是一种缘分。汝等不是三侠士吗?那俩是谁?”
    徐保道:“一个是镇海王的大探目王志强,人称王大侠。”
    仙姑道:“这个人我们五老猜中了。”
    徐保问:“您老之外,还有四老吗?”
    仙姑道:“游方僧你听说过吗?”
    “没有。”
    仙姑笑道:“他可知道你,还一口气说出你的身世。现在看来,还真准呢。这个游方僧还能说出王大侠这个人的身世呢。”
    “是吗?他见过?”
    “游方僧也是镇海王探目。他一次向镇海王汇报时,曾与王大侠不期而遇。”
    徐保问:“他算一老,还有三老呢?”
    “郑忆你听说过吗?”
    “听说过,人称小诸葛。”
    “正是。他是一位谋士,见多识广。五老中,他算一位参赞。还有两老,是镇海王沉船赴难前,委托的两位跳海逃生的两位亲随,一位是林阿发,一位是乌石三。他俩人称浪里白条。受镇海王命,潜回舟山,重组队伍。如今已有一些进展。汝三侠士现身,我五老都眼前一亮,确信镇海王后继有人。因此一齐出动,寻访汝三侠士的下落。五老我都介绍过了,你还有一侠尚未透露呀!”
    徐保道:“他叫林阿尖,是三越家喻户晓的义盗,是梁山好汉中‘鼓上蚤’一流人物。他有几不盗:清官之家不盗;为国捐躯之家不盗;积善好施之家不盗;鳏寡孤独、残疾之家不盗。实际上,他在挖富以济贫。所以百姓不把他视为小偷,称颂他的仁义。”
    仙姑问:“你仨是桃园三结义吗?”
    徐保道:“倒也不是。我们没有拜过把。也许是扶危济困的共同想法,让我们仨走到一起。”
    仙姑笑道:“能在一起刺魏,也算铁杆哥们了。”
    “是的。我看重的,他是镇海王的信徒。有此一点,足够了。”
    黑姑听了许久,终于打破沉寂,小声对舱内二人道:“两位说了半天,无非是三侠士找五老,五老找三侠。妈,还未说到点子上呢!”
    仙姑道:“什么叫点子?亲人重逢,嘘寒问暖,各叙衷曲,难道不很正常吗!你说的点子是什么?”
    黑姑道:“你不是急着五老三侠之会吗?”
    徐保马上应和道:“她说得对,许多事都得见面谈,才谈得明白。”
    仙姑笑道:“你瞧,我女儿胳膊向外了!”
    黑姑嗔道:“娘,你说些什么呀?”
    徐保道:“你母亲难道不比你明白,定是要考虑周全,让五老、三侠都有个准备,仓促相见,欲速则不达。”
    黑姑反击道:“娘,你看人家说话,多公正呀!”
    仙姑起身道:“我该回去照看那些孤儿了。见面的事,等定了时间、地点,我会告诉我女儿,麻烦你多跑几次,如何?”
    徐保道:“没问题。我也该走了!”
    仙姑问:“不留一会?”
    徐保道:“不了,我得回去和另两位商量。这儿我会天天来问讯的,有的是时间。”
    黑姑心喜,说:“那我不成固定联络站了?”
    仙姑与徐保上了岸,挥手告别。仙姑语意双关地说:“我早想有个固定联络站啊!”
    二一

    游方僧对定海县可说是熟门熟路。
    徐保对定海郊外广大农村比较了解,对定海县城却很少涉足。这次刺魏,是他第一次深入城中的同知官邸,时在午夜。他对城里的大街小巷,仍然没有清晰的感观。他只能跟着游方僧走街串巷。徐保问他:“这样转拐抹角,有目标?”
    游方僧道:“快到了。”
    一会,他俩来到一个农贸集市。游方僧在集市肉档前停下来,对一位正在解牛的屠夫道:“葛三,有闲吗?我们去喝一盅。”
    那葛三头也不抬,应道:“正解牛呢,哪有闲喝酒。”
    徐保扦了一句:“你也不瞧一眼,谁来了?”
    葛三扭头一看,把刀往屠案上一放,说:“和尚,是你呀,许久不见,我还以为你圆寂了呢。”说毕,哈哈大笑。
    游方僧道:“佛祖叫我多留些日子,超渡众生,包括你这个穿鼻公。你一生杀了多少头牛,罪孽深重。不超渡你,我死了也会后悔。”
    穿鼻公听了,笑道:“有人超度,那敢情好。你稍等!”去了一会,带了一位年轻屠夫过来,交代道:“把剩下的活干了。我有客人来会,先走了!”把身上的皮兜脱了,用水冲了冲手,问游方僧道:“去一品楼,还是野猪林?”
    游方僧道:“去野猪林茶馆吧,顺道着能邀上金仁、牛玉、朱一桂不?”
    穿鼻公道:“阵仗不小呀,我兜里没几个钱哟!”
    游方僧道:“今日我的东道主,不用你掏腰包。”
    穿鼻公道:“这位?”
    “他叫徐保,顶呱呱的猎手!
    徐保说:“见笑!我听游方僧说,您的手艺已到庖丁解牛的佳境了。”
    穿鼻公说了一声“见笑”,边走边指一处商铺道:“和尚,你进去叫八脚行贩朱一桂,看他在店里不?”
    一会,和尚与一位穿长袍、套背心、似掌柜模样的中年汉子走了出来,对穿鼻公说:“和尚是稀客,今日我尽地主之谊。”
    穿鼻公道:“你俩去争好了,反正我不争,当个陪席。”
    又去访花脸子金仁,赤膊鬼牛玉,都落空了。于是四位直奔野猪林。
    野猪林茶馆位于定海县北城乡结合部,为两层楼舍。下层为贩夫走卒、过往行商驻足之处。上层多为所谓有身份的人群聚会之所,设有包间。四位进了一个小包间,点了些酒菜,对跑堂的说:“有事就叫你!”跑堂的走后,穿鼻公将门关了,说:“前些日子我与朱老板见过赤膊鬼牛玉,他对我说:‘镇海王麾下三侠士都现身了,怎么老不见你和尚来联络,难道是菩萨现了真身,终于盼到你了!’”
    和尚道:“我六根清静,不嫖、不赌、不吸鸦片,不近女色,人家抓我干嘛?”
    朱一桂道:“敢问这位是?”
    和尚道:“说出来我怕吓了二位。”
    穿鼻公道:“我一屠夫,该挖的挖,该剐的剐,眉头都没有皱过,他就是宰杀魏贪的侠士,也不过和我一般,宰一畜牲而已。”
    朱一桂道:“杀一朝廷命官,与你宰一头牛,能相提並论吗!他仨杀了魏同知,便有捕快追捕,还有赏格。你杀了那么多牛,无人问津呢。”
    穿鼻公道:“谁说无人问津!我宰一牛,税监都要来查验,还在牛屁股上打上印证呢。不说这些了,和尚你说,今日你要当东道主,为了何事?”
    游方僧道:“你刚才不是说,盼着我来联络,说说那三侠士现身的事吗?只怕三侠士真的现身了,你又有眼无珠,那该多可惜呀!”
    朱一桂道:“爽快点,说吧,你见过他仨没有?”
    和尚道:“朱老板,你坐稳。跟我来的这位就是三侠之首,他叫徐保。”
    穿鼻公道:“你?”
    徐保道:“除一小贪,小菜一碟。若能将英吉利鸦片贩子赶出国门,那才称得上国士。”
    穿鼻公与徐保碰杯,说:“果然气势如虹,自愧不如,先干为敬。”
    徐保一饮而尽,说:“鸦片贩子也是畜牲,损人利己,没有人性。有朝一日,公之屠刀不宰牛而宰鸦片走私贩子,也可为国士。”
    朱一桂道:“谁不想把英吉利鸦片贩子一网打尽,保民族,保百姓。但朝廷虽有禁烟令,却从未实行。官府与其勾结,关卡形同虚设。有定海神针之称的定海,出了个魏善之,走私鸦片长驱入境,流毒内地。我等虽有心为国,却报效无门啊!和尚,你直说,你与这位侠士今日来,传递什么信息?”
    和尚道:“奉镇海王生前口谕,重组队伍。”
    徐保道:“要重振旗鼓,内反贪腐王朝,外御西方强盗。”
    穿鼻公道:“由三侠士牵头?”
    徐保道:“我仨虽勇,短于历练,智不足以驾驭大局,谋难以稳操胜券。今已投五老麾下矣。”
    朱一桂道:“五老为谁?
    徐保道:“两老受镇海王之命,跳海逃归,筹办重树义旗事宜。另两老一为镇海王谋主之一,一位便是这位和尚。挂帅者,何仙姑也!”
    穿鼻公、朱一桂同时道:“这个名字听说过,她办孤儿院,义声满舟山呢。”
    和尚道:“她丈夫殉难于黑水洋,是一位三忠九烈的女性。”
    朱一桂道:“有了掌门人,重组队伍,我们能使上劲。”
    四人起立,碰了一杯。
    和尚道:“何仙姑嘱咐我俩,多听你们的意见,你们最想办的事情是什么?想办又难办的原因又是什么?”
    穿鼻公道:“我们这儿有个勾刀会,他们也想杀贪官、除汉奸、窑口主,却又办不到。那日我碰到赤膊鬼牛玉,他说:‘勾刀会眼高手低,一件事喊了几年,却空空如也。’直到此前你徐保兄弟杀了魏贪,他们才知道自家的行动力远不及三侠干净利落。”
    徐保问道:“什么事这么棘手,几年都拿不下来?”
    朱一桂道:“说来话长。其实比起你仨杀魏同知来,也不算很难。他们想除掉的是定海百姓痛恨的一个为英吉利鸦片贩子走私的窑口主,那窑口主是个货真价实的汉奸,姓尤名三枪。”
    穿鼻公道:“尤三枪这个名字有些来历。他不是为英国鸦片贩子偷运鸦片吗,据传一次他在海上被一艘三桅的水师船咬住,那三桅船顺风顺水,眼看要咬上了。姓尤的手里有英国人送的火枪,他连开三枪,把水师船上三根拉扯风帆的绳子击断了。风帆一落,水师船行速放缓,他乘势逃之夭夭了。是真是假,谁也不曾见过。就这样,尤三枪的名字便传开了。”
    朱一桂道:“他还有一个外号叫偷油婆,倒也名如其人。他本定海市井一地棍,游手觅食,讹索诈骗,无所不为。和尚,你知地棍是什么吗?”
    和尚道:“略知一二。这种人江南称为脚荡,又叫泼皮。广东人叫滥仔,福建人叫打溜,又叫野仙,上海人叫狼狗,意思是凶如狼,贱如狗。”
    朱一桂道:“尤三枪正是这种狼狗。他本是拆白党中高手,看到走私鸦片是条暴发的捷径,就串通码头上所谓三十六股党的流氓们,削尖脑袋往鸦片门道里钻,或充英国鸦片贩子的引水,或代搬代运,有机会,顺势偷点鸦片,说是为官兵所劫。不一年就富了,开了个小窑囗,成了偷营鸦片的兴贩。又两年,成了定海县排名第一的大窑口主。自从他与魏同知沆瀣一气,打通所有关节后,彰明较著,开起赌馆、烟馆、酒馆、妓馆,四馆相通,都是暴利行当。赌累了,去烟馆提神;精神来了,去妓馆宿娼;妓馆出来,到酒馆用餐。他还有一招,凡是赌客、烟客、嫖客,用餐、饮酒、品茶,全免费。”
    徐保道:“我不明白勾刀会为何拿不了他?”
    穿鼻公道:“除了有魏同知充他的保护伞以外,还有两点:一是勾刀会本身的原因。这个会党成员大都是海员,有船老大、大副、二副、舵公、蒿师、引水。宁波是对外通商老口岸,名已关闭,实则依旧,海运十分繁茂,海员收入相对较高。衣食无忧,谁还愿意挺身而出,主持正义呢。因此,没有像你仨那样的死士。二是偷油婆团伙,是一个武装到牙齿的黑帮。他的卫队有百十人,都是些杀人不眨眼的魔王。他们扬言,靠近他们一百码内,就可格杀勿论。要动他,谈何容易!再说,就是与他拼个你死我活,说不定到最后,同知衙门会护着他,诬攻他之人为匪为盗呢。”
    朱一桂道:“离此不远有个柳家庄,庄主叫柳辰生,人称柳百万。不料,被偷油婆盯上了,他以鸦片为诱饵,不到两年时间,便窃取了柳家全部家产,柳家庄一下成了尤家庄。柳家那些佃户,念记柳氏老一辈的好处,尤其是少主柳辰生和他夫人王氏,于灾重年减免佃户田赋,还以招其打零工的方式,助其渡过难关,心怀感激。尤氏就大不同了,不管灾与不灾,每至年关,就派他的狗腿子上门收租,若不交或欠交,马上拳脚相加。有一佃户,姓柳,七口之家,养了五个女儿。俗话说:五女之家,贫困可知。那年大旱,收成减半,狗腿子见他家大女儿年已十八,又长得有几分姿色,就起了歪念。尤三枪是个色狼,马上叫手下去说柳氏,要他鬻女抵债,说是过去当丫环。柳家无奈,把大女儿给他们带走了。结果,她被尤三枪糟蹋后,又逼良为娼,送到他开的妓馆,成了鸦片鬼的玩物。像这样的事太多了。这鸦片真比砒霜还要毒啊!”
    徐保道:“这砣毒是英国鸦片贩子强加于国人身上的。要拔毒疗饥,更要斩草除根!”
    和尚问道:“柳辰生还留有血脉吗?”
    穿鼻公道:“听说有个儿子。”
    徐保道:“那不成孤儿了?”
    和尚叹道:“怪不得孤儿院新收的孤儿中,三分之一是鸦片孤儿呢。”
    朱一桂道:“柳辰生的这个儿子还算幸运,他生下来,母亲就死了。柳辰生有个朋友,叫谷雨生,人称海运大师或海上大侠。他的妻子赵氏,自愿收养这个遗孤,当了乳母,谷雨生当了养父。让他与自己的女儿兄妹相称。柳氏的血脉,得以衣食无忧,还受到教育,如今都上学了。”
    徐保问:“那个柳姓佃户叫什么来着?”
    朱一桂道:“好像都叫他长庚爷。四十出头,就像六十开外了,怪可怜的。”
    和尚又没:“那个谷雨生呢?”
    穿鼻公道:“早搬家了,每年除了来柳氏祖坟扫扫墓,烧一柱香,很少来了。是个侠义之人啊!这柳家、谷家的故事,柳家庄的人传说很多,既有为朋友两肋插刀的壮举,又有儿女情长的悲欢。可惜我说不上来,二位想听,何妨去访柳家庄。”
    和尚道:“我俩该回去了。二位记得把今日所议转告花脸子、赤膊鬼他们,先把队伍串起来。”
    朱一桂道:“人家勾刀会有名目,我们也得有名目呀。”
    徐保道:“会有的。只是五老以为,等各方队伍都成形了,开个代表大会,共同议决。”。
    和尚道:“过些日子,再来听你们的好消息。”
    重组队伍曙光初露。
    二二

    五老三侠按照既定地域,立即行动。小诸葛包的是鄞县。鄞县县治与宁波府治都在鄞县县城内。小诸葛心想:这个地方从唐、宋以来,便是交通外国的著名港口,海上丝绸之路的始发地,中外贸易的中心之一。特别是东南亚各国的商贩,他们走宁波如同走亲戚一般。万国商船停靠的码头,十有八九停在甬江码头,在沿海渔民和商人口里,叫大道头。码头周边几里处,商铺鳞次栉比,五花八门,海鲜行位列第一。如果在这里为疍户开一海鲜行,岂非首善之地。主意已定,这日便来到这个海鲜鱼货集散地,要看个究竟。
    他素来装一副文士模样,手里摇着扇子,走着八字步,眨着眼珠子,让人感觉他不是官家子弟,便是富户纨绔。那些海鲜店的伙计见着他,哪敢轻慢。他踏进一家叫四明海鲜行的店铺,一个店伙计马上笑哈哈相迎,说:“客官,有什么照看敝店的吗?”
    郑忆道:“门面不错,自家的?还是租戸?”
    伙计道:“这黄金地段,自家的少,都是租的。”
    郑忆道:“像贵店这么大的门面,月租多少?”
    那伙计道:“天价,寸土寸金嘛。”
    “天价也得有个价呀!”
    “这个恕小的不能言说。”
    “转让吗?”
    “客官打趣了,生意红火,干嘛转让呀!”
    “难道此间就没有可租之房?”
    “也不能这么说。以敝店论,属码头中心地段,要扦一槓子,太难。除非有强有力人物出面,想都别想。离中心地段远点的,要挤进去,也要打通几个关节,或许能得一席之地。”
    “关节怎么打?”
    “客官取笑了。相信‘钱能通神’这句话,你老比我更透彻。”
    小诸葛辞了出来,又跑了几家,说法如出一辙。心想:开海鲜行还真有点麻烦。一边走,一边欣赏宁波那中西合壁的独特景观。不知不觉,步入了一条街。这里,也有海鲜行,但更多的是银楼、钱庄,是商贾密集之所。此间餐饮业也应运而生,食客大多是有身份的人。他感到有点饿,选了一家面点馆,消费可能低点。进门抬眼一看,吃了一惊,揉了揉眼睛,以为认错人了。不料,那位坐在店中吃面的人却起身道:“诸葛孔明先生,幸会!”
    小诸葛认定座上客是王志强,说:“你怎么在这里?”在他对面一坐,叫店小二来一碗阳春面,外加一荷包蛋。
    王大侠笑道:“我又不受地段限制,不能来吗?”
    郑忆道:“这不意外吗!你来了,我心里反而踏实多了。”把打听海鲜行店面的事说了。
    王大侠说:“我可不能帮你。不过,在鄞县衙门里我那个眼线或许他可以帮你。”
    郑忆大喜,说:“我这就跟你去会他。”
    王大侠道:“他与我是单线联系,你去不合适。”
    “好个大侠,在老郑面前还留一手!”
    “不是我,是他。他身处捕快窝子里,你得谅解他。”
    “那我怎么与你联络?”
    “就这儿了。”
    “那我不得天天到此吃面。”
    “北方面点多吃点好呀,养人。”说毕,走了。
    小诸葛只得埋单了。
    二三

    三天下来,郑忆不见大侠踪影。面点店的伙计上来说:“客官定是东北人,才会早中晚都来光顾。东北面点越吃越香。您老的阳春面,我已知会掌勺人,重盖。重盖您老知道吗?”
    郑忆哭笑不得,连忙摇首道:“千万别重盖,拜托,轻挑吧!”
    正说时,大侠闪了进来,坐在他身边,对店伙计道:“我不要轻挑,要重盖!”
    店伙计应声去了。他小声对小诸葛说:“几天下来吃腻了吧!我给你换换口味。那事儿成了,不过要交一百两押金。”
    郑忆道:“这个价可以接受,在甬江码头?”
    大侠道:“内线说了,要进甬江码头不仅贵而且风险大,犯不着。“
    “那怎么说成了?”
    “不是还有一个三江口吗。内线以为,那儿四通八达,甬江码头海鲜行进的货,也仰仗三江口驳运到内地。那些海鲜大佬们都在甬江码头争地盘,明枪暗箭,防不胜防,却对三江口不屑一顾。这就是空档,是机会。在那儿花很少的钱,即可租到一个体面的店铺,又没有人与你争。只要立稳脚跟,做大了,再去甬江码头火拼一番,也不迟呀!”
    郑忆道:“生米煮成了熟饭?”
    王大侠道:“机不可失,我和内线在那儿缠斗了三天,终于成交。”
    郑忆心想:这个王志强还真是一个有担当的人。早已心许,说:“那好,去看看。”
    王大侠道:“先回去汇报,同意了,支了银子,再来不迟。”
    二四

    广佬林阿发、林阿尖的镇海之行也有收获。他俩访到了一个叫土地公和一个叫万夫雄的,都是在镇海民间有影响的人物。土地公本名熊昭,中等个儿,微胖,常带笑容,像个弥勒佛。之所以叫他土地公,是他的人脉广泛。民间的土地菩萨,是玉皇大帝派驻当地的官员,是个查户口的角儿,辖地之民的生老病死,他都有一本帐。熊昭也是如此,境内谁富谁贫,谁恶谁善,他都心如明镜。他虽为蔡牵馀党,但有百姓护他,安然无恙。见了两个广佬,土地公流泪了。他说:“镇海民风强悍,蔡爷信徒很多。登高一呼,集合几千武士,不是难事。只要五老一声令下,立马成军。”
    林阿发道:“豪爽!像你这样旗帜鲜明的人,还有吗?”
    “有的是。比如李立,外号万夫雄。他被捕过,受过酷刑,叫他招供,他回答是:有死而已。因为证据不足,还是放了他。此人武艺超群,有万夫莫当之勇。”
    阿尖说:“轻功如何?”
    熊昭道:“一丈宽的溪流,点水而过。”
    林阿发道:“能见见面吗?”
    熊昭道:“不巧,他走亲戚去了。他回来我会转告的,他也会去串连他的铁哥们,什么八大金刚、十八罗汉那帮好汉,个个身怀绝技。请回去告诉五老三侠,我期盼着集会盟誓的那一天呢!”
    阿尖道:“快了快了!”
    二五

    五老三侠根据各方进展,制定了下一步行动重点。仙姑对郑忆道:“我俩集中精力,就组建会党做些准备。”
    郑忆道:“海鲜行的事怎么办?”
    仙姑道:“不是还有王大侠吗。”
    乌石三说:“王大侠是探目,也不能老盯在海鲜行上。不是说由徐保夫妇担任掌柜,不如干脆交付给他俩。”
    游方僧笑道:“人家新婚燕尔,任此繁务合适吗?”
    徐保马上声明:“这与新婚没关系。仙姑,我是觉得鸦片孤儿增多,是个警号。我查阅魏善之的《舟山义捐簿》时,发现簿上的确有走私鸦片大窑口主尤三枪向他行贿的十余笔捐献,数额巨大。这就印证了穿鼻公和八脚行贩反映的柳家庄变天的惊天大案。我得去柳家庄访得实情。”
    林阿发道:“那是当务之急吗?”
    王大侠声援徐保,说:“我向诸位转述镇海王曾经对我讲述的一个明代郑和的故事,如何?。”
    乌石三道:“越扯越远了。”
    王大侠道:“只要能警示后人,远近有什么关系,何况明朝离我们也不算远。”
    仙姑道:“说吧!”
    大侠说的是个梗概:
    那是明宣德八年,郑和统领的舰队正行驶在归国途中,常年的海上奔波,郑和已是沉疴不起。弥留之际,他留下了他离世前最想告诉国君和国人的遗言:
    欲国家富强,不可置海洋于不顾!
    财富取自于海,危险亦来自于海!
    他告诫国人:不但要有陆上万里长城,还要有海疆万里长城!
    王大侠说:“一个人,一个会党,要引领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前行,必须具有像郑和这样的眼光。他是三宝太监,也是先知。明代的皇帝短视,不听他的警示,让葡萄牙人插足澳门,名为租借,实则占领。可笑的是,朝廷一年从葡萄牙获得的租银,仅五百两白银!”
    郑忆骂了一句:“蠢猪!”
    王大侠说:“大清皇帝更蠢,关起门来称老大。关门得有守门的本事。万里长城,那是防陆上之敌的。两万里海疆可说是不设防,设了也形同虚设,官吏又贪腐,才有英吉利的乘虚而入,鸦片的泛滥成灾。回到本题,徐保要去柳家庄,说明他已察觉到鸦片之祸,是不分贵贱贫富的,是民族之祸,也是殃及子孙之祸。孤儿院只是救助孤儿的应急权宜之策,根除鸦片孤儿的出现,首要的是拒鸦片于国门之外,不容英吉利等国的野心得逞。应该说,镇海王起事海上,打造强大海上舰队,他也是一位先知。”
    仙姑赞道:“五老都得向三侠学习。后生可畏啊!他们的视野明显比我们宽。小诸葛,我们在组建会党筹备中,要注意采纳他仨的建议。”
    小诸葛道:“大侠这一席话,我受益良多。新的会党,应该有别于那些什么八卦教、天理教,要有新的目标。”
    仙姑对徐保道:“那你就去密访柳家庄吧!可千万别冷落了家中的妻!”
    游方僧笑道:“大凡侠客,都是有情有义有血性的男儿,仙姑,你就别操这个心了。”
    仙姑道:“眼下千头万绪,我也没有心思去操心了。倒是你,我得派你一个差使,把黑姑、桂枝夫妇团集在一块,带一个疍艇小队开到三江囗去,配合王大侠把海鲜行拿下。你是熟门熟路,人脉又广,就凑合刘海成仙吧!”
    王大侠道:“桂枝夫妇也好,黑姑也好,上岸容易,站稳脚跟却非易事,得学岸上规矩,海鲜行业的行规,岸上的风俗人情,以及海运的线路、规则、等等,没有一年两年是不成的。必要时,可以到别人海鲜行去当苦力,所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游方僧道:“阿弥陀佛!要过七十二难,方成正果呀!”
    仙姑道:“林阿发、乌石三两老,你俩造一个开支计划,孤儿院扩建需多少;海鲜行新建又多少;鄞县、镇海、定海队伍组建各需多少,都得心中有数。先定一年的,分发各处。一年下来,再核实他们开支帐目,多退少补。然后再定来年的。”
    阿尖问:“代表会何时开?另外,宁波以外,比如我家乡,朱濆馀部不少,要不要纳入进来?”
    仙姑道:“迟早的事。眼下鞭长莫及,稍后再安排吧。将来若派你去广东,你乐意吗?”
    阿尖道:“太乐意了。”
    至此,一个新的会党呼之欲出了。
    徐保支了几两白银,踏上柳家庄之旅。他出了定海北门,向柳家庄方向走去。约莫走了几里,一座门坊出现眼前,上面“柳家庄”三个大字赫然入目。坊边绿荫下,几个老者坐在一棵樟树下聊天。
    徐保上前问道:“前辈都是柳家庄人吗?”
    一个瘦老汉道:“过去是,现在不是?”
    他身边一位须发皆白的长者怒道:“过去是,现在还是!把我烧成灰,还是。如同中国就是中国,朝代可以改,唐、宋、元、明、清,都还是中国。”
    徐保问瘦老汉道:“莫非有人要改柳家庄地名?”
    他答道:“鹊巢鸠占了,姓尤的想将柳家庄改成尤家庄呢。”
    白发长者怒道:“休想!”
    徐保道:“那个姓尤的,莫非就是尤三枪?”
    瘦老汉说:“正是,外号偷油婆。”
    徐保问:“他偷了什么?”
    瘦老汉道:“柳家庄啊!”
    白发长者道:“岂止柳家庄,舟山都快被他偷完了。”
    徐保道:“真有如此能耐?”
    白发长者道:“能耐大着呢。内与魏同知一鼻孔出气,外与英吉利鸦片走私犯暗通款曲,财大气粗,爪牙如狼似虎,汉奸成群结队,横行乡里,无恶不作,谁能扳倒他!”
    徐保笑道:“也不尽然。那个魏同知不是已被咔嚓了吗?”
    瘦老汉道:“他与魏善之有所不同。他有后台老板英国商人,英国商人又有英国政府当后台老板。有了这个大老板,又有鸦片烟这张王牌,那是打遍天下无敌手啦!”
    白发长者怒道:“多行不义必自毙。三侠斩魏百万,就是替天行道,谓之天讨。我看偷油婆也长不了。”
    徐保道:“鸦片是毒品,英国人自己都禁吸,怎么到了中国倒成王牌了?”
    在座的几位老人都说:“还不是腐败。”
    徐保问:“与腐败有关吗?”
    白发长者道:“太有关了。朝廷腐败了,穿金戴银,锦衣玉食不以为足,还贪淫乐。从王公贵族到大臣为求刺激,把鸦片当饭吃,称之为福寿膏。成天昏昏沉沉,哪有心思打理军国大事。封疆大吏腐败了,国门他不守,关隘他不守,反借此自重,向鸦片走私贩子勒索贿银。国门、关隘反成了走私的捷径。军队腐败了,窝在军营吸鸦片,手已不能舞刀弄枪,腿脚举步维艰。那皇帝坐在龙宫,还自诩自家八旗无敌于天下。人家洋人都用铁壳兵船了,我们还是木头船;人家的炮可以发连珠炮,我们的炮打一炮要歇气,等退了烧才能再发。更要命的,鸦片的泛滥,民风坏了,文的不文,武的不武,商人贪利,青年学坏,黄赌毒肆虐,人心不古。今日之国中,竟成偷油婆的天下,岂不哀哉!”
    徐保深感震动,心想:白发长者的见识一语中的,说出了鸦片长驱直入的因由,实在令人肃然起敬。问白发长者道:“您是柳辰生庄主一家因鸦片而倾家荡产毒发身亡的见证人,能给晚辈说说柳家遭此横祸的根由吗?”
    白发长者道:“我所知有限。听你口音,当是本地人氏。若定要知其始末,只有一个人能说得明白。他本人也是一位被偷油婆残害的老实农民,他叫柳长庚。”
    徐保要访的正是此人。他向白发长者鞠了一躬,道:“前辈能否引小子一见?”
    白发长者道:“他家离此地还有约二里路程,我老了,腿脚不便。”对身边的瘦老汉道: “满爷,这位先生想见长庚老弟,烦你引见一下,如何?”
    满爷道:“四叔,您德吩咐我能不从吗!”对徐保说:“请随我来。”

    二六

    走了一袋烟的功夫,满爷指着前方一个小村落道:“长庚家就在那儿,矮矮的茅草房,很不起眼。”
    徐保道:“像他这样的五女之家,本来就穷困。风雨飘摇没完没了,又遭雷击,其困顿可想而知。”
    满爷道:“看来先生是个知情人呀!”
    “耳闻而已。俗话说:百闻不如一见。承前辈引见,真相可以呈现眼前啦!”
    一会,徐保到了长庚家,却为眼前场景惊呆了。徐保听到的,是呼天抢地的啼哭声。看到的是一幢老旧的茅屋,既不能避风又不能挡雨。
    满爷道:“我先进屋去打个招呼。”
    出来后,对徐保道:“长庚他内人又发病了,昏迷不醒。四个女儿围着她哭。长庚坐在床边哀叹着,无力回天。他家已 几日不沾米饭了,靠吃野菜吊着一口气。他说:屋里连坐的地方也没有,再说,内人都快要死了,哪有心思接待贵客啊。”
    徐保道:“他内人得的什么病?”
    满爷道:“她女儿被尤三枪糟蹋,沦为土娼,她又恨又气,得的是抑郁病。土郎中说:这种病也不当死,之所以常常昏厥,那是操劳加上饥饿所致。抑郁症需治心,而饥饿症对他家而言,一无米下锅,二无钱买药,这不是绝症吗。就是观音菩萨下凡也难救啊!”
    徐保道:“你去和他说,这病我能治。”
    满爷瞧了他一眼,说:“失敬了,原来是位仁医。不如一起进去,救人如救火呀!”
    徐保身材高,他弯着腰进去了。眼前所见让他心酸。灶屋里除了锅灶,一无所有。锅里面残存着已煮熟的树皮草根。内房实际上没有家私,只有一张床,也歪斜着。长庚他内人躺在上面,脸色蜡黄,头发松散,两眼珠子突出。四个女儿大的十岁左右,小的才几岁。见有生人来,惶恐的望着。他的二女儿甚至哭道:“爹,我不要跟他们走!”躺在床上的病人似乎有了感应,把她二女儿的手抓得紧紧的。
    满爷道:“二丫头,不得无礼。这位先生是来救你母亲的。”
    徐保年轻时从异人习武,也学了些急救的方略,他上前用手翻看病人的眼,瞳孔并未散开。又探脉,虽微弱却大体平稳。对满爷道:“此极度缺失营养所致,应速熬制米汤,先一个时辰喂一次,半碗即可。若见效,可加至一碗。再见效,可进浓粥,粥里略加肉末。”
    满爷哭笑不得,说:“长庚一文不名,何来米,更无肉。”
    徐保从怀里掏出一些散碎银两,对长庚道:“谁去买些大米、猪肉、青菜、油盐来,要快。”
    他二女儿说:“我去!”
    三女儿说:“姐,我跟你去。”
    长庚道:“两个毛丫头,又不懂行市,会受骗的,还是我去。二丫头你去河边挑水;三丫头你把柴火备好。”取了银两,去了。
    满爷对徐保一揖道:“看不出,还真是位济世之医啊!”
    徐保道:“我非郎中,不过同胞有难,搭上一把手罢了,能否奏效还不一定呢。”
    满爷道:“那有劳您在此多呆一会,我先回去了。”
    徐保道:“满爷请便。”
    长庚四个女儿都很乖,除最小的仍偎依母亲身边外,三个女儿都忙碌起来。小小年纪,干起活来,有板有眼。这让徐保深深感悟,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长庚买回了他家久违的生活必需品:米、肉、菜,油和盐。这是他想都不敢想的奢侈品。他叫女儿用瓦罐熬粥,救她们的母亲。
    徐保道:“也不能饿了孩子。你是一家之主,也不能垮啊!”
    长庚一下淌泪了。
    瓦罐里的粥先熬好,徐保亲自动手,先把碗用河水洗净,才盛了半碗出来,凉在那儿。一会,对他家二女儿道:“丫头,你试试,烫不烫?”
    二女儿尝了一口说:“可以了。”
    “那你去喂吧。不要急,慢慢的。”
    一个时辰所,长庚内人脸色转霁,嘴唇也露了微红。全家大喜。锅里的粥也成了,徐保与长庚一家,喝着粥,终于有了心的交融,已亲如一家了。
    当第二个半碗粥喂下后,躺在床上的病人手脚开始微动起来,最小的女儿尖叫道:“妈在动呢!”
    正此时,门外一阵脚步声,满爷与一群大爹大妈闯了进来,都是听了满爷说长庚家有神仙下凡,赶来看看是何方神圣的。
    也是无巧不成书,当这些大爷大妈进屋时,长庚内人开始开口了。她用微弱的声音道:“水,水。”
    这一小小的呼声,却让来宾们大大的震撼。一个生命垂危的人竟奇迹般起死回生了!满爷拍着徐保的肩说:“先生真神医也!”
    徐保道:“我们常说:久旱逢甘露。我又未施药剂,怎么会是神医。只喂了两个半碗稀粥而已,稀粥也不比甘露差呀!”
    一位大娘说:“济公和尚也说他不是神医,口水也能治病。我看这位菩萨不露山不露水。长庚呀,活菩萨在你眼前,你还木头木脑,不知感恩,你是存心把活菩萨气走吗?”
    一句话提醒了长庚,拉着四个女儿一起跪倒尘埃,拜道:“老祖宗告诫我,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菩萨救命之恩,我全家永世不忘,当以死相报。”
    一大妈道:“菩萨叫你活,你却要去死。死了还能报吗!”
    满爷道:“他又没读过书,说话没高没低的,但他是诚心诚意的。长庚,我告诉你吧,这位叫我引见你的菩萨,别无他求,只想听你讲讲柳辰生家破人亡的那档子事儿呢!”
    长庚又要磕头,被徐保拦住。长庚道:“不提柳庄主还可,提起柳庄生,那真冤啊!他不死于鸦片,我也不至于如此败落呀!”
    徐保道:“眼下病人调养要紧,柳辰生的事儿稍后再说。我得走了!”说毕又从怀中掏出白银一锭交到长庚手中道:“病人可进浓点的粥了,买回的猪肉不要舍不得吃,他的粥里,可下些肉沫青菜进去,你和孩子们也得吃肉,不能亏了自己和孩子啊!”
    大妈们都哭出声了。
    众人拥着徐保出了柳家,满爷道:“你不是菩萨也定为侠客,要常来啊!”
    大妈们也说:“柳辰生之死,冤深似海,要伸雪,还得菩萨垂怜呀!”
    徐保挥手致意道:“柳家庄三个字已刻在我脑海中,不会忘记,我会常来的!”
    二七

    徐保的家就在黑姑的疍艇上。他俩的婚礼十分简朴,疍户来贺者却十分热络。临走时,疍民朋友都说一句同样的话:“海鲜行的事儿就托付你俩啦!”
    黑姑对徐保两日未归有些生气。见徐保上了艇子,还不理他。徐保将柳家庄的所见所闻说给她听后,她流泪了,又破涕为笑道:“人家都拜你为菩萨啦,我也不拦你了,真得多去看看那一家子。”
    徐保问:“海鲜行怎样?”
    黑姑道:“王大侠还真有两下子,已大体谈成了,定金也交了,”
    徐保问:“门面还行吗?”
    “太行了。原来以为是个小门面,一看,大着呢。一共三进,前进铺面相当体面;铺面后面是库;库房后面是住宅。库房有侧门通河道,货物进出十分便利。”
    “那得花多少白银?”
    “我也曾担心,但谈下来后才觉得价格也合适。三江口这个门面比甬江码头的小门面还要便宜呢。”
    “能住下我俩一家和桂枝嫂一家?”
    “能,还多出一间。”
    “不多,仙姑入住呀。”
    “我俩想到一块了。”
    “几时过去?”
    “签约后,仙姑叫我和桂枝嫂领一队疍艇开过去,熟悉一下。”
    “那还等什么签约,我俩今儿就划过去。等上了岸,我也不再钻你疍艇上的香巢了!”
    黑姑嗔道:“瞧你今日,有情调了!”
    徐保道:“我从来就有情调呀。”
    黑姑道:“我还不知道你那套,其实你心里还惦记着柳家庄呢。”
    徐宝道:“贤妻明察秋毫。”
    黑姑道:“明儿你就去吧,代我问候一声。”
    徐保抱住她说:“遵命!”
    黑姑发出格格笑声
    二八

    三日后,徐保又去了柳家庄。先在附近米店购了一石米,雇了一辆鸡公车,一起来到柳长庚家。长庚去河边挑水去了,他内人早已下床,此时正在屋门口编织草鞋。她不认识徐保,见他带着一个车夫前来,有些吃惊,问道:“客人是找错地方了吧!”
    徐保道:“没有呀,这不是长庚家吗?”
    她应道:“正是,有事找他?”
    徐保道:“也没什么事,送点米来。”
    她连连摇手道:“素不相识,送米干什么,万万不可。”
    她二女儿闻声出来,瞧了徐保一眼,在她母亲耳边说了几句,她母亲听了眼泪直流,跪在徐保跟前,拜道:“救苦救难的活菩萨,恕奴家有眼无珠,多有冒犯啊。”
    徐保将她扶起,说:“嫂子比前些日子好多了!粥还在喝吗?”
    长庚内人答道:“天天喝,能不喝吗,那是菩萨赐的神粥啊,比什么药都灵验呢。”
    长庚回来了,他脸上的菜色已经没了,精神也转旺。看到徐保,将肩上的一担水放下,奔上前,就要磕头,被徐保一把拉住,说:“都是兄弟,千万别见外。”叫车夫把米送进屋后,对长庚道:“孩子们正在长身体,不能亏了她们。你也不要小气,让她们都吃上一顿饱饭。”
    长庚哭道:“大恩大德,何以为报呀!“
    徐保道:“钱财取之于民,用之于民,谈不上什么恩德,这是你应该有的。长庚兄,今日我得扰你一顿饭菜了。”
    长庚道:“那是我柳家的荣幸,只是委屈活菩萨了。”对他内人说:“还不赶紧领孩子们去准备!”
    徐保说:“嫂子,有劳了!我与长庚今日要作竟日之谈,就不来帮忙了。”
    两人找了一处僻静的地方,各选一块岩石坐下。徐保道:“你家佃耕柳辰生家田地多久了?”
    长庚道:“从我父亲到我,已两代人了。柳辰生,我称他少庄主,称他父亲老庄主。老庄主从前是商家,把内地的货销往南洋一带,又将南洋的特色物产带回国内,两头得利。做发了,才圈得柳家庄这片田土。老了,跑不动了,才交付少庄主。不久,老庄主便去世了。少庄主是他一根独苗,看得很重,不免有些惯他。少庄主接过父亲的家产,出于好奇,他不怎么看中农事,却热衷于跑南洋。”
    “没有历练就去跑南洋,能行么?”
    “他一不懂经商,二不懂外国话,自然难继父业。但柳家有个管家,姓郝名耐,是个通才。既精商贸,又懂外语。老庄主时,南洋的事都是他一手经办的。他这个人在柳家庄是一人之下,除了敬畏老庄主,谁也不放在眼里。老庄主一死,他俨然一家之主了。他欺少庄主年少无能,就一手遮天。见少庄主执意要去南洋,以为机会来了。正如庄里上下所说:他不叫郝耐,应该叫他‘好赖’。他起了歹心,把这次去南洋规模做大。柳家本有自家的船队,大小百十艘,能出洋的也有二十余艘,他通通用上,装满百货什物,把柳家的积蓄用去了三分二还多。”
    “柳辰生不反对吗?”
    “不但不反对,反而乐了,觉得风光的很呢。”
    “结果呢?”
    “姓郝的在南洋人脉很广,他背着老庄主吃里扒外。他在那边还有房有姘头,与外商早已结成死党。这次去倾销,就把所得全部纳入他自己的腰包,却对柳辰生说:这次亏大了,甚至血本无归呢。少庄主身处异国他乡,又不通言语,生意都是郝耐谈的,合约上虽是少庄主签的字,所有收、发货单,银钱条据都在郝耐手上。”
    “那怎么办?”
    “少庄主感到不妙,又几日不见郝耐的面。客舍老板都催他交清房租,他身上的银两付了房租仅剩下几日的饭钱。他急了,站在客舍阳台上望着大海,望洋兴叹。忽然有人在他肩上拍了一下说:‘想家了?’小庄主回头一看,说:‘听口音,你是舟山人?’那人道:‘你也是呀,我们同乡。’少庄主见内那人气宇轩昂却又平易近人,如同他乡遇故知般倍感亲切。就攀谈起来。来人自我介绍道:‘某,谷雨生,行走南洋已十余年。阁下呢?’少庄主道:‘柳辰生,南洋为初访。’谷雨生道:‘辰生老弟,我听你在此长吁短叹,有烦心事?’少庄主道:‘生意亏了。’谷雨生道:‘生意场如战场,胜负乃军家常事。怎么就亏了?’少庄主道:‘我也不知道,都是我管家操盘的。’谷雨生问:‘他人呢?’少庄主道:‘已多日不见踪影。’谷雨生道:‘人可靠吗?’少庄主道:‘应该没事,他是我父亲时就倚重之人。’谷雨生问:‘你家严?’‘故去了。’谷雨生哦了一声,自言自语道:恶仆欺少主,也是常有的事。对少庄主说:‘不必着急,还有我呢。你管家叫什么名字?’答:‘郝耐。’谷雨生道:‘我帮你去打听一下。你住几号?’少庄主说:‘007号。’谷某说:‘好,晚上我来拜会你。’”
    徐保笑道:“你怎么知道这些细节?”
    长庚道:“少庄主的媳妇阮氏是个耕读之家的小姐,知书识礼,心地善良。她念我也姓柳,人又老实可靠,凡事总加照顾。农闲时还安排我到他家里听差,给些外快。此次少庄主远行,她很担心,便叫我当了少庄主的贴身跟随。以上所说,都是我亲见亲闻的。”
    “后来呢?”
    “晚上,姓谷的来了,带来一个坏消息:郝耐拐款潜逃了。少庄主坐在那儿呆若木鸡,差点哭出来。姓谷的说:‘我的朋友已经出面要为你讨回公道,不过尚需时日,反正我这次办的货也得雇船回程,就雇你的船队好了,运费我先付给你。你心情不好,你我一条船,路上聊聊天,也不至烦闷,你以为呢?’少庄主紧紧的握住他的手说:‘我这次被恶仆所骗,虽丢了钱财,却长了见识。识破了一个好赖,却交结了你这位侠义朋友,也就亏不到哪里去了。”
    徐保道:“这话不错,钱财如粪土,仁义值千金。”
    正说着,长庚二女儿在远处喊道:“开饭啦!”
    长庚家只有一张小方桌,他内人特意做了十道菜,七道是蔬菜。桌子摆不下,有四道菜摆在灶台上。凳子也仅两张,叫徐保坐,他高低不肯,站着跟他一家吃着、笑着,还称赞说:“这么鲜嫩的炒菜,我还是第一次尝到。”
    孩子她妈终于开口了,笑道:“我家那位,平时半天打不出一个响屁,今儿怎么和菩萨这么投缘,说了一餐饭这么久,还说不完?”
    长庚道:“就说些少庄主和他媳妇阮氏的事儿,就多说了几句嘛。”
    他内人道:“要说他俩的事儿,我也能说上几个时辰呢。”
    徐保道:“我与长庚说了半天,还刚刚说到柳辰生他乡遇见谷雨,自此谷、柳二人成了刎颈之交呢。”
    长庚问:“什么叫刎颈之交?”
    徐保道:“就是可以同生死共患难的朋友。”
    长庚内人夹了一大块肉给徐保说:“这是菩萨所赐,菩萨你也尝一尝。”
    徐保受了,随即转夹给他最小的女儿,说:“你要快点长大,得多吃点肉。”
    长庚内人内心已把徐保看成亲人一样,也随意起来,说:“菩萨说谷、柳两家为生死之交一点不为过,我给菩萨说一段往事,就知道两家实则一家了。”
    二九

    她说那是一年的中秋佳节,长庚与我被阮氏叫去帮忙,她交代:今晚有贵客前来,一应物事都要周全。”
    当圆月当空,秋风微拂之际,庄丁来报:贵宾已到。辰生与阮氏当即出迎,缓缓步入花园。赵氏牵着阮氏的手道:“今日扰你清兴了!”
    阮氏道:“哪能呀,我家先生常念叨说,谷先生是个航海奇才,又有你这个能干的贤内助,没有后顾之忧,叫我向你学着点。”
    辰生说:“是呀,是呀,我得向雨生学着点。”
    此时桌上香茗已备,月饼及一应果品齐全。两家一边赏月,一边聊天。辰生与雨生喝着酒,谈他们海上的奇遇。阮氏和赵氏却悄悄说些私房话。
    赵氏将阮氏上下打量一番,赞道:“到底是大家闺秀,穿着淡雅清状浅抹。我最讨厌的是当今市面上那些浓妆艳服的女人,俗的令人作呕呢。”
    阮氏道:“世风日下,像你这种有眼光的人,已屈指可数。”
    赵氏附着阮氏耳边道:“有喜了?”
    阮氏嗯了一声,说:“都五个月了。”
    赵氏道:“我也有两月多了。”
    辰生听见了,对雨生说:“说句酒话,两家明儿若都添男,就以兄弟相称。都生女,则以姐妹相呼。”
    雨生问:“若是一龙一凤呢?”
    辰生趁着酒兴道:“那就在一轮圆月下,指腹为婚。”
    阮氏、赵氏捧腹大笑。
    辰生和雨生击掌宣告说:“一言为定!”
    这不,成亲家了。
    次年春、夏,阮氏先生一子,取名一夫。意谓柳家之一根独苗也。赵氏后生一女,取名淑芬,意谓贤淑芬芳。阮氏身子本单薄,生下一夫后大出血,一夫还未断奶,她就辞世而去。赵氏感两家之情意,主动为柳辰生分忧,她说:“初生儿不能断奶,若蒙不弃,我愿把一夫接过去,有淑芬的奶,就有一夫的奶。到他断奶之日,完璧归赵。”
    柳辰生万未料到,世上还有如此重情义的女子,自然满心欢喜同意了,想到赵氏一人喂养两个娃,怕她吃不消,专门安排一个女仆,每日将发奶的补品送过去。自己也不时过去瞧瞧儿子,见一夫健壮,称谢不已。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一夫满三岁那年,雨生夫妇正在家中与一夫、淑芬逗乐,享天伦之乐,忽然他的一名徒弟阿云跑进来说:“师傅出大事了!”
    雨生道:“不要惊慌,说,出什么事了?”
    阿云道:“去日本的那艘舟山七号大货船沉入海底了!”
    雨生夫妇吓出一身冷汗,半响不吱声。阿云道:“货主和罹难船工亲属都闹到公司里来了。”
    谷雨生站了起来,对赵氏道:“你不要着急,我这就去抚慰他们。将心比心,就是我遇上了也会如此。我谷家乃积善之家,砸锅卖铁也要让苦主们投诉有门,死者眠目于海下。”
    赵氏哇的哭了。一夫、淑芬不知发生了什么,也抱着赵氏哭成一堆。
    谷家因海难而家徒四壁的消息终于传到柳辰生耳中。那是送补品去谷家的女仆回来悄悄告诉他的。他二话不说,便往谷家跑,见了雨生,责备说:“出了这么大的变故,你怎么不知会我一声?我还是不是你兄弟?”
    雨生道:“如今雨过天晴了,你放心,我还挺得住。你中年丧偶,日子也不容易,我哪能去打扰你呀!”
    辰生道:“这叫打扰吗,这叫守望相助。我知道你心里很苦,不要硬扛了,搬到柳家庄去呢,你我原本是一家啊!”
    赵氏听了很是感动,对辰生说:“你的诚意我心领了。雨生的心性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是宁肯站着死,也不肯跪着生的,你就别为难他了。只是我家艰难度日事小,一夫却不能因此受到委屈。他也三岁了,你是他亲爸,我虽不舍,也不能让他同我家一起受苦。领回柳家庄去吧,不然阮氏地下有知也会咒我的。”
    淑芬听说要一夫回柳家庄,哭道:“一夫哥去哪,我也去哪!”
    辰生道:“你们听见了,孩子们都分不开了,你夫妇还把柳家、谷家分得那么清楚。雨生,你那一点心思我全明白,你是大师,平时指挥舵手、瞭手、碇手、上斗、扳招惯了,怕寄人篱下受不了,是吗?你去柳家庄和我平起平坐,庄里一切的一切,全由你夫妇俩说了算。两个孩子由你俩教诲。我这担子一卸,就子承父业,去东南亚讨生活。这都是几句掏心窝子的话,你要是逞强,那好,我把一夫和淑芬一起带回去。一夫不能受苦,淑芬就要受这份苦吗?”
    一夫、淑芬异口同声说:“去柳家庄!”
    长庚说:“后来的事,说来心酸。不过,既然活菩萨想听,我还是要把这苦水说出来。”
    原来自从谷雨生一家人入住柳家庄,柳辰生与庄里上下百号人宣布一条家规:庄中大到收支、人员调遣、赏罚进退,小到车船使唤、仓厨管理、门卫、更夫轮值,悉数由谷雨生夫妇处置,不得违坳。不半年,庄内大治,上下和谐。谷雨生尤其看中一夫、淑芬的教育,四岁起,即教其识字。每日还亲自为两个孩子讲述海外见闻,传奇故事。说到关键处,还说些蕃话,比如,您好,日本人怎么说,爪洼人又怎么说。再见,朝鲜人怎么说,马来人又怎么说。一次,柳辰生从海外回来,听到两个孩子用外文向他问好时,笑得合不拢嘴巴,对雨生说:“真有你的,他俩都会打洋屁了!”
    不过雨生敏锐地察觉,辰生在穿着上有了变化,开始穿洋服,打领带,还常抽雪茄。洋场的东西,开始在他身上发酵。这日,辰生回家已是午夜,却见雨生坐在堂屋里等他。
    辰生道:“你这又是何苦呢,我若不归,你就这么坐下去?”
    雨生道:“说说你迟归的理由,要说真话。”
    辰生笑道:“今日初上赌桌,旗开得胜,赢了十银呢。”
    雨生道:“赌场本身便是一个骗局,设局者不图暴利,他设赌场干什么。我在江湖上见得多了,设局者抓住赌徒贪利的心理,先给初入者一点甜头,及入局者迷上了,才放开手脚让你输。输了,想扳本,自此愈陷愈深,难以自拔。几多豪右之家因此倾家荡产呢。”
    辰生道:“你不要吓我,我的新朋友告诫我说:人生苦短,不及时行乐,当守财奴,那才是大大的傻瓜呢。”
    雨生大惊,问道:“你的朋友是谁?”
    辰生道:“此人有些名气,姓尤,名三枪,出入门第,前呼后拥,妻妾成群,左搂右抱;开有赌场、烟馆、当铺、钱庄;连县太爷也是他家的常客。”
    雨生急了,说:“你入道儿了。你知尤三枪何许人吗?”
    辰生问:“我刚才不是告诉你了,他的底细,难道县太爷不比你清楚?”
    “县太爷也入了他的道儿。官匪一家,也是常事。”
    “你说他是匪?”
    “说他是匪还便宜了他,他还是为洋鬼子走私鸦片,不惜出卖祖宗的五毒俱全的汉奸呢。”
    “他走私鸦片吗?”
    “他不走私鸦片,怎能一夜暴富,暴富了又开赌场,又开烟管,还开妓院,用不了多久,舟山富户的金银,都将被他吸光。”
    辰生道:“我困了,想回房睡觉。你成天操柳家庄一庄的心,也够累的,去睡吧!”
    雨生叹道:“此人外号偷油婆,他定是盯上你这个柳百万了。作为你的挚友,我若不提醒你,良心何在。家财是你的,你好自为之吧!”
    不到半年,柳辰生的积蓄已被掏空八成。白花花的银子,流入尤三枪的腰包。偷油婆哪肯收手。他见柳辰生一连两日未露脸,心想:定是库银告紧了,得有新招。不然,他家几百亩良田怎能改姓尤呢?
    柳辰生自听了雨生的一席话,也不是没有触动,想去赌,又怕面对雨生。勉强忍了两日,但这两日让他有度日如年的感觉。第三日,忍不住了,又去向雨生支钱。
    雨生道:“库银剩余只够维持全庄不到半年的开支,你是庄主,是支给你去享受赌的快意呢?还是保一庄老小的安乐呢?主意你自己拿。”
    辰生不吱声了,空手出门了。
    他在赌场外徘徊。听到赌场内的喝彩声、哀叹声、争吵声,心里痒痒的。但囊中羞涩,不敢贸然闯入。正此时,尤三枪路过瞧见了,马上上去说:“柳百万,你生病了,怎么几日不见踪影?”
    辰生道:“我没生病。”
    “那为何不进去?”
    “管家不支钱给我,我也没辙!”
    偷油婆笑道:“柳百万呀柳百万,你是白做一辈子男人了。你是庄主,还是管家是庄主?他不支钱,你就乖乖听他调摆?”
    辰生道:“他说的在理嘛!”
    偷油婆问:“什么理?”
    “天下赌徒,哪有不倾家荡产的。”
    “这叫理?我看呀,你管家才是打你家财主意的危险人物呢。”
    辰生道:“他仁信人一个,我信得过他。”
    偷油婆见说不过他,心生一计。满脸堆笑道:“你这种人,天下难找。你我朋友一场,我不帮你,谁帮你。缺钱是吗?我有钱庄。缺食,我有饭庄。总之,衣、食、住、行,一条龙服侍你,如何?”
    辰生道:“归根到底,都得有钱。”
    偷油婆道:“你真是实心人,我喜欢。站着说话多累,走,进屋去,我慢慢开导你,只要你快乐,我才快乐。”
    柳辰生跟偷油婆进了烟馆,在吸烟的云床上一左一右躺下来。偷油婆道:“我瞧你眼睛红红的,定是没睡好,这里有‘福寿膏’,是提神的,又不收费,要不要一试?”
    辰生摇头道:“不就是鸦片吗,这东西听说乱人心志,一旦上了瘾,那会要命的,试不得。”
    偷油婆道:“扯淡!我天天吃,不是好好的。告诉你吧,这些说鸦片如何如何的,都是自己穷,想吃吃不上,才说这酸溜溜的话。如今从皇上到王公大臣,谁不好这一口。我要不是看在你是我赌场常客的份上,我才不会白给你吸呢。你知道鸦片多贵吗?”
    说毕,拿起烟枪,上了膏丸,对着烟灯,独自吸了起来。
    顿时,室内一股清香,沁人心肺。柳辰生心想:我虽非王公大臣,也算一个百万富翁,别人问起来,连鸦片也没有吸过,那多寒碜。对偷油婆说:“恭敬不如从命,我麻着胆子试一口吧。”
    偷油婆见他上了钩,心中暗喜,却用淡淡的口气道:“这是你自愿的,我可没有逼你!”
    柳辰生猛吸了几口,觉得神清气爽,真气一下子提了上来。
    偷油婆问:“感觉如何?”
    柳辰生不停地吸着,吞云吐雾,也不回答,只频频点头。
    偷油婆乐了,说:“我没有骗你吧!如今言归正传,一个人活着,讲的是一个快活。你只要相信我,我会让你什么都快活,吃香的、喝辣的快活;嫖的快活;赌的也快活。”
    柳辰生过足烟瘾后,亢奋起来,说:“快活是快活,一想起祖上留给我的钱财已输得差不多了,再闹下去,那一片田土只怕也靠不住了,就快活不起来了。”
    偷油婆心里骂道:化生子一个,你的钱财、土地、宅子,迟早都要姓尤了。上贼船容易,下贼船便难了。奸笑道:“人家当皇帝的不爱江山爱美人。像宋徽宗,不是为了李师师,把江山都丢了吗!你那几亩地,算个?啊!”
    柳辰生口袋里没银子,田产也输得差不多了,心里不踏实,推脱说:“你这儿也无非是轮盘、摇骰子、摸麻将、推牌九、打扑克这些玩意儿,我玩腻了!”
    “有新玩意儿呢!”偷油婆回应说。
    “什么新鲜玩法?”
    “花会呀!”
    “这个倒是没玩过,说说怎么玩法?”
    “火得很呢。用一个古人名号,影射一种精怪,总共设三十六种。比方昨天晚上你梦见一个乌龟精,这三十六种门类里,便有相对应的古人名,叫李月宝。次日你去押宝,便押在李月宝上面,包你得大奖。”
    “老天爷,三十六种,哪记得住呀。”
    “你不用记,花会有明细表可查。”
    “都是些什么精怪呢?”
    “我背给你听。有龙精、鹤精、蜈蚣精、蟹精、鸭精、猪精、牛精、鸡精、鼠精、龟精、燕精、蜘蛛精、鳌精、青蛇精、猴精、白鱼精、白蛇精、猫精、鹅精、鳝精、象精、犬精、虾精、马精、骆驼精、虎精……我也背不全,反正花会有彩船,沿街演讲。”
    柳辰生心动了,问:“如何下注?”
    “小到几个铜钱,大到百、千、万,既无上限,又无下限,一切随意。”
    柳辰生叹道:“一句话,无钱逼死英雄汉。这玩意儿虽新,与我已无缘了。”
    偷油婆道:“又来了,我不是有钱庄吗。你拿几张田契来,我给你换钱,这不结了。”
    柳辰生问:“要田契干嘛?”
    “我付钱给你,不拿田契做抵押,万一你不认账,我不吃哑巴亏了。你若还信不过,先拿一张十亩八亩的小额田契做抵押,我先付你两百元,足够去购花会入赌筹码了,有了筹码,等于有了入场券,还可白吃、白喝、白吸鸦片呢。”
    三O

    谷雨生听到辰生要用田契去抵押参赌,劝道:“辰生,不是我说你,你已中了拆白党的道了。现在收心,还来得及。”
    辰生道:“什么叫拆白党?”
    雨生道:“这是黑社会中一种以色相诈骗钱财的流氓团伙,尤三枪正是其头目。他们惯用的手法有两种,一种叫‘放白鸽’,用美女去勾引富人,将富人家弄得家破人亡后,美女便人间蒸发。还有一种叫‘仙人跳’,就是用艳妇勾引富豪子弟通奸,他们闯入捉奸,再行敲诈勒索。”
    辰生分辩道:“我与女人不搭边,只是赌赌运气。”
    雨生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中年丧妻,感到孤独,才会去赌。尤三枪将你引入赌场,骗取了你许多钱财,他会放手吗?接着便会让你吸食鸦片,一沾上瘾,便牢牢套住你了。鸦片是什么?它是万恶之源,一个人吸了它,心志一乱,离嫖娼便仅一步之遥了。柳家庄是你的祖业,一夫是你的一根独苗,你可曾想过,一旦家财田产化为乌有,有何面目见汝列祖列宗?又将给一夫带来怎样的困境?我在危难中,承你不弃,方有今日。见你身陷骗局,若不加劝阻,那我还是人吗?”
    辰生道:“快别这么说。这个家多亏了你,才得以维持。你的好,我心里明白,但我已答应人家,取一张小额田契去打花会,你就通融一次。不然我柳百万的面子往哪里搁?算我求你了。”
    雨生道:“田契是你的,我没有权利不给你。但我要提醒你的是:有初一,便有十五,你自己定吧。但我有一个请求。”
    辰生道:“你说。”
    雨生道:“柳家田契共七十三张,其中汝祖传三代的田土,共有六十一亩三分,包括汝家先祖坟地在内。这七张老田契,是汝祖的遗泽,是万万不能动的呀。我意将这六十一亩三分地,移入一夫名下,也可告慰柳氏先人于地下,就是阮氏也可含笑于九泉矣。”
    辰生痛哭道:“我真不是东西!雨生,我有负于你呀!”说毕,叩头不已。但烟瘾随即发作,全身战抖,嘴角歪斜。
    雨生心软了,将一张十亩的田契交给他,说:“都是洋鬼子的鸦片造的孽呀!”

    辰生拿了田契,溜了。
    在短短七七四十九天里,柳辰生成了“仙人跳”的牺牲品,不仅家产荡尽,嫖、赌、毒三毒像催命绳索一样,让他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柳家庄成了尤家庄,柳、谷两家被扫地出门。柳家父子也迁回谷家的老宅子。一时柳家庄百十号庄丁星散各方。
    谷雨生夫妇并不怨天尤人,以为正是回报柳辰生当年接纳他家三口的机会。贫病交加的柳辰生精神失常,清醒时当着雨生夫妇和一夫、淑芬的面,掴着自己的脸,自言自语道:“我不是人!我不是人!”吓得一夫、淑芬躲着哭。烟瘾发作时,在地上打滚,自己咬自己的手臂,又是流涎、又是鼻涕,还尿尿在身上。雨生、赵氏总是耐心为他清洗。一日三餐,都让他吃好的、有营养的。但鸦片之毒,已深入他的五脏六腑。不到一月,已奄奄一息。

    徐保从长庚夫妇口中,终于明白了柳家庄的父老乡亲为什么会对柳辰生之死那么在意,对偷油婆那么痛恨。他对谷雨生夫妇的仗义,也留下很深的印象。问长庚道:“谷雨生现在何处呢?”
    “回他自家去了,地址我不知道。”
    “今日打扰了,我得走了。满爷问及,就说我俗事缠身,要过些日子再来。”
    长庚全家将他送了一程又一程,直到他上了一艘快蟹,才挥手告别。船行了,还可清晰地听到他家几个孩子的啼哭声。
    三一

    在三江口三江交汇处的河岸边,停泊着一艘崭新的办艇。这日,五老三侠在办艇中,正就三江口海鲜行开张,作最后的协调。
    王大侠报告了筹办经过及开张相关事宜。他说:“原以为挂平民海鲜行招牌合适。小诸葛以为不可,因为各界定会质疑:平头百姓能开这么风光的店子吗,反易引外界之疑。这个意见很对,拟改为通江海鲜行,意味生意兴隆通三江。当否?请诸位定夺。”
    这个动议一致通过了。
    仙姑问道:“开张之日,要请方方面面喝杯喜酒,尽量不要引起什么风波才好。”
    王大侠道:“仙姑所说,就是俗语说的拜码头。我们虽从俗照顾到方方面面,但也不排除个别霸气十足的前来叫板。我与徐保、阿尖已做了两手准备。希望文戏文唱,万一有人要上演全武行,我仨也决不示软。不然,何以立足。”
    游方僧道:“强龙难压地头蛇,汝仨能对应吗?”
    徐保道:“水上,已调集疍艇,快蟹约五十艘,伏健壮约四百人,阿尖领之。陆上,铺面周边有便衣二百,混杂在人群中,我自领之。王大侠协调水、陆两路,主持接待来宾,有事可当机立断。”
    仙姑道:“没有大事,水、陆两路不得擅动。若大动干戈,局面便难以控制了。徐保、阿尖,你俩尤其要有分寸。酒宴不妨多花点银钱,就是开流水席,只要能安抚各方,还是值得的。没有别的事,那就各就各位吧!”对徐保道:“你留一下。”
    众人登岸后,仙姑对徐保道:“你与黑姑将我安排在店里住,不太合适吧?”
    徐保道:“黑姑是您义女,安排同住,可以尽孝道。我作为您的女婿,也是如此。”
    “您想过公与私要分得清楚这件事吗?”
    “想过。仙姑不仅是我与黑姑的母亲,还是指引我们组建会党的领军人物、核心人物。在人们心里是核心,在指挥全局时您也应该处在核心地段。宁波就是居中的核心所在。您在此居中指挥调度,有舟船之便,通讯之利,又可免于奔波于野猫洞之间。这样,会党的首脑才能指挥灵便、消息灵通、调度高效。我与王大侠、阿尖议过此事,我仨都一致认为合适。就是其他四老,可酌留一位外,也都要走出野猫洞,指导全局呢。这是出于公心啊!”
    仙姑心里翻起波澜,觉得他仨决非逞狠斗勇之流,而是心有盘算,志趣高远的志士。说道:“你仨都如此说,那我只有服从了。”
    徐保乐了,说:“妈,其实我俩也还是有私心的。”
    仙姑道:“是吗?我那丫头有私心,我不奇怪,你有何私心呀?”
    “有仙姑在身边,耳濡目染、言传身教,小子会长进得快些。我听一位铁匠师傅说,他从师学艺,拉了三年的风箱,他的师傅却从未教他打铁的秘籍。一次他师傅病了,一些订制的铁器难以如期交货。及他师傅病愈回店,他说货都交付客户了。他师傅问他,怎能打出铁件?他说:我一边拉风箱,一边偷着学呀。”
    仙姑听了,哈哈大笑,说:“你小子把我当成那个保守师傅了!”
    徐保道:“那倒不是,妈是那种恨铁不成钢的人,定会把着手教我的。即使有时忙,忘了告诫我,我也会偷着学的。不说这个了,这次去柳家庄,我的触动太大。”他将所见所闻详细说了,求仙姑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救柳长庚一家救得一时,救不得永久。仙姑,只有您才能救此一家于水深火热呀!”
    仙姑问:“这柳家就这么重要?”
    “太重要了!那个大汉奸尤三枪,是定海县一大祸害,迟早要除掉的。柳长庚既是苦主,又是尤三枪以鸦片夺柳家庄主田庄的见证人。他敬重的海上大侠谷雨生这个人,更是我们应该寻访的一位高人呢。”
    仙姑想了想,说:“孤儿院孤儿增加很多,管理人手不够,要不,安排他一家去野猫洞。那个长庚夫妇能干什么?”
    徐保大喜道:“这是个绝妙的安排。长庚能吃苦耐劳,可以教孤儿们开垦土地,种植瓜果蔬菜。他内人炒得一手好菜,可以当厨娘。只是四个女儿太小,做不了什么。”
    仙姑道:“也可跟着孤儿们一起读书习武呀!”
    “妈,您缺了一份给我与黑姑的结婚礼物,这下算扯平了。”
    仙姑指着他道:“你小子还记账呀!”
    徐保已跳上岸,乐着走了。
    三二

    通江海鲜行开业典礼办得略显铺张。流水筵席还真如流水般,从早一直开到半夜。黑姑、桂枝领着几十名疍户姑娘,从早到黑,都没有落坐,抽空啃一个馒头,喝几口水,又出来接待。码头上的混混很多,有成串来的,也有吃了一回,又吃回头席的。黑姑她们都笑脸相迎。混混们想找由头,也找不到,私下议论道:这家老板定是财大气粗,有靠山的人物,何必敬酒不吃吃罚酒呢。酒醉饭饱之后,又将那些尚未开瓶的酒各顺手塞在兜里,哼着调子走了。不料,当席终人散时,王大侠领着一位山东大汉进来,后面还跟着七、八位凶神恶煞的跟随。黑姑、桂枝双双出来,说:“贵宾请这边坐!”
    那是一个大圆桌,足可容纳十二人。入席后,上了热毛巾。王大侠对那位山东大汉说:“鲁爷大驾光临,敝店蓬荜生辉。山珍海味,玉液琼浆,请随意上,不必客气!”
    鲁某一屁股坐下,阴阳怪气地说:“还山珍海味、玉液琼浆呢,只怕轮到我们吃残羹剩饭了!”
    王大侠道:“鲁爷说笑了!敝店虽小,也不曾以残羹剩饭待任何来宾,何况鲁爷这样的贵客呢。请点!”
    鲁某叫道:“上等鱼翅!”
    王大侠应声叫道:“鱼翅伺候!”
    黑姑等领一群疍户闺秀,一人捧一木盒,鱼贯而上,把青花瓷罐盛的鱼翅摆在客人面前。鲁某与他的跟随面面相觑,大出意外。鱼翅这东西,取自鲨鱼之鳍,确是难得一见之物。但对疍户而言,也不过小菜一蝶而已。
    鲁某又点了鲍鱼、海参等几道菜,无不应声而至。坐在他身边的一位狗头军师对鲁某耳语几句,鲁某点头,不叫海鲜了,点了一道野山鸡炖板栗,一道山菌烩羊肉,以为山珍也许让厨师措手不及。但事与愿违,这两道菜也摆上桌了。鲁某又叫道:“这酒水像喝白开水似的,上些烈性的来!”
    王大侠喊道:“三步倒伺候!”
    这三步倒虽然上了,王大侠心里开始不踏实起来,担心烈酒发作,这几个狂徒要是闹事,将何以应对。此时,伏于水上和陆上的两位指挥官徐保、阿尖已接到密报,说山东大汉可能滋事。二人各带四名跟随,赶了过来,替代黑姑等女子队,充当跑堂的。
    王大侠见他们之来,心境平和起来,一个劲劝饮。鲁某已有几分酒意,对王大侠道:“三江口码头有个规矩,先到为君,后到为臣。后到的没有实力,还是早点卷铺盖走人为好。仁兄后到,实力如何?”
    徐保上去,一边给他添酒,一边说:“鲁爷,实力是实打实的东西,光说,鲁爷也难判定呀!”
    王大侠故意道:“你算老几?退过一旁。鲁爷是什么人,难道不知道占码头是凭实力打出来的吗。只是,我看鲁爷和你的随护都东倒西歪了,要比试一下实力,也难。我就是赢了你,那也不公平呀!”
    鲁爷怒道:“什么话!这不是三步倒吗?怎么都没倒。又不是动刀动枪,比一比何妨!”
    王大侠道:“鲁爷既然有此雅兴,敝店员工愿意奉陪,您说比什么就比什么。”
    鲁爷道:“江湖上以掰手腕定胜负,今日掰一掰如何?”
    王大侠笑道:“好呀,比前先订规矩,三打两胜,负者罚三步倒一杯,怎样?”
    鲁爷认可,随即点了甲、乙、丙三条汉子为代表。王大侠点了徐保、阿尖、钱大才。
    在大圆桌旁边增设方小桌一张,凳两张。第一轮,徐保对某甲,他一运内功,那手臂便如铁柱一般,某甲费尽全身解数,不能动其半分。徐保略一用力,某甲再也起不来了。
    鲁爷吃了一惊,心想:这个跑堂的都如此,其他可想而知。马上露出笑脸,说:“不必比了,免得伤了和气。有如此实力,立足三江口,足矣!”站了起来,对王大侠道:“以后就是兄弟,请多关照。”对跟随们说:“酒醉饭饱,走吧!”
    王大侠道:“慢!还有一道压轴菜呢!”
    山东大汉一听,不觉楞了。
    此时,黑姑领了一队女娃,各捧一个木盆,缓缓而来。到了他们面前,说道:“少许菜肴,请带回家,与眷属们共享。”
    鲁爷乐了,取过盆中的锦袋,觉得有些份量。手的感觉告诉他,并非菜肴,而是硬物。一下明白了,对王大侠拱手道:“仁兄真是大手笔!”
    等这班人走了,徐保叫道:“快饿晕了!”
    王大侠道:“上庆功酒!”水、陆两路伏兵赶了过来,好像攻克了三江口一般。
    三三

    过了一天,三侠会于黑姑家中。
    仙姑进去,笑对他仨说:“文戏差一点成全武行,多亏了你仨,不到半年,便把三江口搞定了。”
    王大侠道:“这是大伙的功劳。还有一位从未露面的无名英雄呢。”
    阿尖道:“不就是鄞县衙门里那个内线,叫什么?你老保密的。”
    王大侠道:“现在无碍了,在这个小范围里公开,还是应该的。他叫赵九,是鄞县衙门里的一名书吏,管的是文书往来。他的身份,还是镇海王生前告诉我的,并交代只能与我联系。这次是他打通了好几个关节,才确保我们顺畅开业。”
    仙姑道:“他这个部位太重要了。这件事到此为止,以后借重之处尚多,要确保他的安全。徐保,以后的事,全在你身上了。办好了,等于上万疍户就归依了。担子不轻呀!”
    徐保道:“等我把柳家庄那件事办结了,就一头扎进海鲜行了!”
    王大侠道:“我的差使已告一段落,得还我探目的本业了。”
    仙姑问:“准备去哪里?”
    “徐保探鸦片下情,我探鸦片上情,准备去一趟京师。阿尖,你不是也想走动一下吗,向仙姑说呀!”
    阿尖道:“我想回家乡看看,顺便见识一下鸦片走私的那个风口浪尖——广州口岸。”
    仙姑准了,说时间不可太长,不可缺席会党组建的盛会。三侠应了一声,一齐告退。
    此时已是嘉庆二十一年春二月了。
    三侠出来路上,徐保说:“你俩是否缓几日动身?”
    王大侠问:“又是柳家庄的事?”
    徐保道:“我想把柳长庚一家子解救出来,难度很大,没有你俩鼎力相助,我一人之力,断难办结。”
    阿尖道:“他家又没有家私什物,六口人一辆马车拉走就成了,以你徐保的武功,完全可以了。你就饶了哥们吧!”
    徐保道:“要像你说的那么简单就好了。”
    王大侠问:“棘手之处在哪里?”
    徐保道:“救他脱离苦海,意在一家团圆。长庚夫妇的大女儿尚身陷尤三枪妓馆中。不救他家长女,长庚夫妇岂肯离乡背井。先救他长女,必打草惊蛇,危及他家,先救其家,也如此。是以两难。”
    阿尖听了,马上说:“你是说两处要同时动手?”
    徐保点头称是。
    王大侠与阿尖交换了一下意见,决定推迟三日动身。徐保大喜,当即蹲下身子,拾了一块瓦片,在地上演示行动路线。王大侠与阿尖也蹲下来。他仨指指点点,各抒己见,终于敲定了时间,地点及所有细节。分手时,阿尖道:“每一步都要精准不误,不然,三日之期就要泡汤。”
    徐保道:“刺魏时我仨配合可说滴水不漏,这次难度小了许多,一定成功!”
    三四

    通江海鲜行开业后,生意红火。那停靠三江口码头的疍艇,比平时多了三倍还多。黑姑、桂枝接待每一户疍户,不但不砍价,还比市价略高。第一批疍户得了甜头,都对自己的亲朋好友说:“这才是疍户自己的海鲜行!”消息传开,前来交易的势头越来越猛。驳货的船只已不够用了,库房也快满了。黑姑、桂枝都感人力不足。桂枝埋怨道:“这呆子也真是,身为掌柜,却不坐堂,叫我俩在这儿挡炮子,你也要拿出点样子来,吼他一吼呀!”
    黑姑道:“吼了,没用。不过,他说了三天之后,一定坐堂。”
    桂枝道:“还要三天呀,我是一天也难熬了。从前,总想着上岸就好了,哪知上岸了,还不如在艇上自由呢。”
    三五

    柳长庚家。
    徐保劝长庚远走高飞,离此是非之地。
    长庚半响不声。逼出一句话来,说:“故土难离,祖坟难舍,都是命中注定,避也避不了呀!”
    他内人道:“还有一难:骨肉难弃。我家飞了,可怜我那大女儿,就无依无靠了。菩萨,我知道您是为我家好。要是菩萨开恩,将我女儿从火坑里救出来,一家团圆,就是身在这是非窝里,我也认了。”
    她二女儿道:“娘,菩萨叫我家远走高飞,我赞成。这儿有什么可留恋的。难道我长大了,也和大姐一样,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徐保道:“老二说的没错。你家一天不离开,就逃不出尤某人的魔掌。老大不是不能救出来,但救出来了,回到家里,也难实现全家团圆的梦。她前脚踏入家门,尤某的爪牙就会如影随形,把她抓回去,性命也难保啊!”
    长庚内人听菩萨说他能救出大女儿,问道:“菩萨真能救她出火坑?”
    徐保道:“能呀!但有一条,只有你家脱此险境,我救她出来后,她才可以在一个安全的地方,与家人团圆。若救她出来,仍回柳家庄,等于没救,甚至更糟。”
    长庚内人道:“还是菩萨考虑周全。他爹,你说话呀!”
    长庚站起来说:“我听菩萨的。为了偿还我亏欠大女儿的,也顾不得许多了。”
    徐保将他拉到门外,悄声道:“明日午夜,你带家口,在你家靠近的大路边等我,有马车来接。”
    长庚道:“一辆吗?”
    “是的。”
    “装了人就装不了行装。”
    “家什统统不要了,到了新的地方,给你都配上。”
    “菩萨,那太破费了,我无以为报呀!”
    “到了那儿,你就明白,一切并非别人恩赐。凭借你的勤劳,就可以活得很有尊严。牢记,切勿误期!”
    “大女儿呢?”
    “放心,另有高人打救,两路会合后,你内人的抑郁症便不药而愈了!”
    徐保走了。长庚一家还跪在门前,叩谢菩萨。
    三六

    次日午夜,当柳长庚一家六口登上徐保的马车的同时,王大侠的带厢马车已稳稳停在尤某妓馆后门围墙外。阿尖穿着长衫,戴着黑色瓜皮帽,哼着调儿,昂首阔步,闯入妓馆。鸨母见他这副模样,认定是个金主,迎了上去,笑道:“想是鸦片缠身,不然,客官怎会午夜光临呢?”
    阿尖道:“午夜好呀,您的客人都走了,这不有得挑吗。”
    鸨母心想:是个老手,满脸堆笑道:“是这个理,春宵一刻值千金,您挑吧。”
    “柳儿!”
    “好眼力,不过……”
    “银子不是个事儿。”掏出一锭白银,道:“治些消夜,开到柳儿房里,您就没事了。”
    鸨母喏喏连声,带他进了房,就退下了。
    一会,一盘精美宵夜便送进柳儿房中了。阿尖把门扣牢,对柳儿道:“赶紧吃饱肚子,免得路上挨饿。”
    柳儿很奇怪,这个嫖客怎么这么说话,难道是偷油婆派来,送我上路的?问道:“叫我上哪儿?”
    “极乐世界!”
    柳儿人在江湖,也多了些见识,一听极乐世界,那不是阴间地府吗?反问道:“你是谁?受何人指使?”
    阿尖道:“受汝父母指使。”
    “我父为谁?”
    “柳长庚。”
    柳儿大惊,问道:“他现在何处?”
    “已离柳家庄,正在途中等汝。”
    “都有几人?”
    “你爸、你母、四个妹子,六口。”
    柳儿有点信了,问道:“我母亲好吗?”
    “此前病危,经高人救助,现已无碍。她因思念你,得了抑郁症,为了与你团聚,才痛下决心,要与你一起远走高飞,结束这场噩梦。”
    柳儿哭了。泣道:“偷油婆有汉奸队,逃不出他掌心的。若因我出逃,祸及父母和几个妹妹,我将万劫不复呀。”
    阿尖道:“车子已在墙外候着,耽误不起,跟我快快离开。”
    柳儿道:“待我收拾细软。”
    阿尖道:“来不及了!”不由分说,打开窗户,将柳儿掮在背上,说声“抓紧”,一跃而出,耸身越墙而出,将柳儿塞进车厢后,驾驶马车,消失在黑幕中。
    车厢里的王大侠对柳儿道:“不要怕!很快就见到汝父母了!”
    “他们在哪?”
    “在另一辆车上!”
    三七

    尤三枪的公馆比那个魏同知的官邸大一倍还多。公馆四周,有两丈高的围墙;四角有岗哨;正屋有三进。他与亲眷住最后一进。自从当了汉奸,干了走私鸦片的勾当,他觉得,所有中国人都成了他的死敌。尤其在魏善之被刺以后,更是草木皆兵。正所谓为人做了亏心事,猫鸣鼠叫也惊魂。后进有楼,叫鸳鸯楼,楼上入口处设有铁门,非他许可,任何人擅入,格杀勿论。如今他已习惯在鸳鸯楼的一间秘室里过夜。娇妻美妾都认为靠不住,只能在楼下相会。英吉利人送他的那杆枪,成了他形影不离的伙伴。
    这日一早,他正躺在云床上过烟瘾,忽听有人使劲敲打楼口的铁门。这是紧急事态的讯号,赶忙起身,开门问道:“谁呀?”
    门外人道:“妓馆鸨母说她那儿出事了!”
    “她人呢?”
    “在楼下候着。”
    偷油婆心想:该不会是镇海王麾下三侠士闹到我领地来了。说:“叫她不要走,我就下去。”
    一会见了鸨母。鸨母哭诉道:“柳儿昨夜午间接了一客,今日一早,我去她房时,嫖客和柳儿已人去楼空。室内一切如常,连金银细软也完整如初,只有窗户是开着的。”
    有个边瞎子,叫冷冰,外号独眼狼,是尤三枪的军师。他对偷油婆道:“既非谋财,又未害命,此非盗贼所为,主公,只怕遇上对头了。”
    “那怎么办?”
    冷冰道:“深夜出逃,出不了城,藏匿城中的几率很大。应在城内搜捕。搜捕不获,应去柳家庄围其家,她就是逃出去了,首要的是见她父母。”
    尤三枪道:“想不到一个小小柳家庄,庙小妖风还挺大呀!传我命令,一路严查城区,一路速去柳家庄。独眼狼,你去柳家庄!”
    是日黄昏,两路回来报告。城区是一无所获。独眼狼的回报,更让偷油婆怒不可遏,柳氏一家竟人间蒸发了。独眼狼道:“柳儿出逃,柳长庚一家失踪,发生在同一晚
    上,决非巧合。主公,这是柳家在与你寻仇呀!”
    偷油婆骂道:“狗日的,难道柳辰生阴魂不散?”
    独眼狼道:“据柳长庚的邻里说,此前有菩萨降临他家,还陆续送去白银、大米,说那菩萨身材魁梧,操本地口音。当地更夫还说:午夜时,他家附近有马车停在路边。种种迹象都说明:这两起案子,系一伙人所为,并非盗贼,乃侠士之流。”
    偷油婆听了,心惊肉跳。魏善之被刺的阴影在他心中尚未消退,难道那镇海王麾下三侠士盯上他了?对独眼狼道:“从今日起,增调卫队,日夜巡逻。”
    三八

    通江海鲜行开门营业,门外的顾客已排上队了。桂枝和他丈夫刘老三在门口拦着说:“不要拥挤,都会安排妥当的。”
    徐保从内屋出来,手里拿着一个纸盒,上前对顾客道:“一窝蜂上来,我不知谁先谁后,扯起皮来,反而误时。从今日起,按排队先后发号,按号入店洽谈生意,都不伤和气。拿了号,就像吃了定心丸,省得在此折腾!”说毕,开始发号。
    桂枝从徐保手上抢过号盒,对取号者说:“这是我们大掌柜,岂能让他发号!”
    人群中有人喊道:“不愧是大掌柜,想出这个主意,公平、合理。我跑了无数家海鲜行,还只有你们这一家这么做,而且价格也老少不欺。”
    这一招果然奏效。虽然生意猛增,店内却井然有序,效力也大为提高。更让黑姑、桂枝没有料到的是,当日前来报到的疍户,达二十余人,都说是大掌柜调来当员工的。
    黑姑、桂枝同时去见首次坐堂的徐大掌柜,说:“我们请你增加人手,也不过五、六人而已,你一口气招来这一大帮人,怎么安扦呀?”
    徐保道:“这不,头发长,见识短。人要有先见之明嘛!”
    黑姑道:“呆子,当下用不着这些人,人多开支也大。”
    徐保道:“一个老店员带一个新店员,不多呀。你俩也不想想,照如今这个势头,一个门面迟早要崩盘。我已经考虑再开一个大店,这些人也是为新店作储备。”
    刘老二上来说:“黑姑,以后你千万别再叫他呆子了。他一点不呆,比你我都聪明到哪里去了!”
    桂枝道:“大掌柜,我服了你。不过,我有个请求。”
    徐保道:“大嫂,你不说我也知道。”
    “知道什么?”
    徐保道:“你的小九九是:新店开成了,跟我一起过去,把三江口让给新来的,对吗?”
    黑姑笑道:“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换旧人。应该如此。”
    徐保道:“那可不一定,你们想,新店老人、老店新人,那老店难免不出漏子。姜还是老的辣,我以为老店也好,新店也罢,还是新老搭配好。”
    刘老三对桂枝道:“我俩以后要多巴结大掌柜一点,不然就留在三江口了!”
    徐保哈哈大笑。
    店铺一直营业到夜深人静,才送走最后一个顾客。
    黑姑和徐保回到房里,洗了一个热水脸,实在太累,准备睡觉。忽听叩门声,仙姑在门外说:“睡了吗?”
    “妈,还没睡呢。”
    仙姑托着一个盘子,上面是两碗热腾腾的荷包蛋,说:“吃了再睡!”
    两口子接过盘子,放在桌上,徐保端起一碗,吃了起来。
    黑姑嗔道:“也不谢一声,光顾着吃。”
    徐保道:“自家母亲,谢什么!”
    仙姑道:“徐保说的我爱听。你三日后坐堂的承诺兑了现,我这是奖励你守信。以后,柳家庄的事便了结了,可以一心一意办店了。”
    黑姑问道:“那一家团圆了?安顿在哪?”
    徐保道:“团圆了,一家子哭得稀里哗啦,说是菩萨打救,才有今日。林、乌两位前辈都为之动容,那个长庚当上孤儿院的农艺指导,带孩子们垦荒种菜;他内人当上厨师,掌勺炒菜。她的四个女儿,编在孤儿一起,读书识字。”
    黑姑又问道:“不是还有一个从妓院救出的大女儿吗?”
    “柳儿要求习武,她说学好武艺,要亲手杀了那个偷油婆!乌老前辈收她为徒啦。”
    仙姑道:“圆满就好,徐保你也少了一份牵挂。”
    徐保却说:“妈,我向你坦白,柳家庄我还是放不下。”
    “怎么了?”
    “柳辰生的那个朋友谷雨生尚未找到,谷雨生夫妇收养的那个柳辰生的唯一子嗣柳一夫,还是我的牵挂呢。”
    仙姑道:“是吗?勾刀会的会首张小火是谷雨生的徒儿,他定知道你牵挂的那两人的下落。牵挂也没有用,等会党组建成功后,会与张小火有一个会见。到那时,也许就水落石出了。牵挂难免,但不要影响工作。”
    徐保道:“那是一定的。”
    仙姑起身说:“你俩够累了,睡吧。我走了。”
    三九

    徐保牵挂的两个人,正是尤三枪忌惮的两个人。
    这日偷油婆正与独眼狼议事,忽报他的船队又出事了。两艘快蟹在海上相撞,艇上货物六成落入海底,包括四箱鸦片。
    偷油婆的船队,规模很大。其中,侵吞柳辰生家船队居多。连柳家的舵手、橹手、桅手也一起收了过来。过去,由谷雨生指挥调度,很少有事,不像如今这样混乱。他很生气,骂道:“难道这些龟孙子,心还向着故主,给我颜色看!”
    独眼狼道:“人家谷雨生是何等人物,人称海运之王。由他挂帅,谁敢乱来。主公,依小人之见,还是请他过来主持船队,这是根除船队弊端的上策。”
    偷油婆道:“谷雨生与柳辰生是刎颈之交,今又收养他的儿子,想的是如何把柳家庄从我手中夺回去。叫他来,那不是成了腹心之患吗!使不得。”
    独眼狼道:“正因为他心怀异志,所以更应将他放在主公的眼皮子底下。唐朝有个上官仪,官居弘文馆学士,两台侍郎,因见恶于武则天,后又卷入与废太子忠谋反案,被武则天杀了。上官仪有个孙女叫上官婉儿,有诗名,年十四岁便随母郑氏配入内庭,武则天用她为执掌诏命的官,留在身边。有人以为她与 有世仇,用之不宜。武则天却以为,把一个有世仇的人放在身边,可以时时警醒。谷雨生城府很深,他不仅收养了柳辰生的儿子,还在柳辰生临终前,说动他,把柳家祖坟所在地的六十多亩田土的田契,划归其子柳一夫所有。很明显,这是想与你秋后算帐呀!”
    偷油婆一听,觉得也有道理,奸笑道:“他想翻盘,以我今天的势力,那是白日作梦!但你刚才说的也不是不可一试。你去会会那个谷雨生,就说我尤某与柳辰生朋友一场,如今他遗下一子,尤某愿以高价收购其祖田并承担抚养其子成人的责任。看他怎么说。”
    独眼狼道:“这著棋太高明了,我明天就去会他。”
    四O

    谷雨生住在定海城南接贵街。宅子有两进:前进临街;后进为楼房。年轻时,跑海运赚了第一桶金,买下这个宅子。后来这儿中西贸易红火,海运也有了长足发展,他率性自己开了一家平安海运公司。由于他精通海事,由他公司承包出海的货船,从未出过大事故,连小事故也少见,这个“平安”字号一下便名声鹊起了。但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一次海难,使他倾家荡产。幸亏他有柳辰生这个朋友,患难见真情,将他家接到柳家庄,并将庄中一切事务,交他管理。不料,柳辰生中了尤三枪的圈套,吸食鸦片,以致柳家庄的家产全为尤氏所吞,本人也命丧黄泉。谷雨生一家以及柳辰生遗下一子,被扫地出门,又回到接贵街旧宅。
    两起致命打击,并未将谷雨生击倒。回到旧宅之日起,黎明即起,洒扫庭除,他要向人们表示:公司虽倒闭了,但他人还在,而且活得与以往一样。总之,他不允许别人看到谷家有任何败落的痕迹。
    这日一早,他正站在梯子上,用抹布擦亮平安海运公司的招牌,忽听有人说道:“雨生兄,准备重振家门了?”
    他头也不回说:“没有。只是旧情未了。”
    与他说话的,正是独眼狼。他接过话题说:“我也是旧情未了,前来看望故人的。”
    谷雨生这才回头一瞧,见是独眼狼,也很意外,边下梯边说:“冷冰兄,你怎么来了?进屋坐。”
    “久违!”
    “我家还没有开火,冷冰兄光临,连热茶也没有,抱歉之至。”
    “老朋友了,不必客气。”
    “有事不妨开门见山。”
    独眼狼知道他是一根肠子通到底的人,当即把尤三枪的话,转述了一番。并说:“我家老板也是一番好意,想为雨生兄解解困。”
    还未等他说完,谷雨生正色道:“若是这件事,你我免谈!”
    “雨生兄,我屁股都没有坐热,你就端茶逐客?”
    谷雨生道:“明明谈不拢的事,何必浪费口舌呢!”
    “一点商量余地都没有?”
    “没有。那六十一亩多田地,是柳辰生临终前的遗嘱,产权人是柳一夫,这是他儿子的生命线,能转让或出售吗?所以说,没有商量余地。”
    “我家老板不是说了,柳一夫由他收养吗?”
    谷雨生道:“收养柳一夫,也得由他父母授权。这孩子生下来,他母亲阮氏就病危,临终托我内人哺乳。柳辰生临终,又正式授于我收养权。一夫是吸着我内人奶水长大的,我夫妇爱护有加,视同已出,母子情深,父子义重,亲密无间,难舍难分。试问:此情此谊,什么东西能使之分离?”
    “我家老板愿出重金,也有情有义呀!”
    谷雨生道:“你家老板如果有情有义,就不会去夺人之产。说他有情有义,那不是笑话吗?这个戏不必演了。回去告诉你主子,就说我谷某劝他一句:得饶人处且饶人。黄金有价,情谊无价。拿一个孤儿来作买卖,那是伤天害理的事,谷某做不来。”
    独眼狼碰了一鼻子灰,仍不死心,软中带硬地说:“我老板也是柳辰生的朋友,念记一夫年幼,定海治安又如此之乱,拐骗男童者有之,绑票案也时有发生。他在定海毕竟有些声威,若一夫为他收养,谁人吃豹子胆,也不敢动他一根毫毛!不比在你这儿安全吗?”
    谷雨生知道是在威胁他,淡然道:“此言差矣!我一平民之家,吃的在口里,穿的在身上,与世无争,与得无涉,粗茶淡饭,各守本分。连鸡鸣狗盗之徒都不屑一顾,倒是平安得紧。你老板家才不太平呢。”
    “笑话!他家锦衣玉食,家财盈仓,内有官衙充保护伞,外有英吉利为奥援,高墙深院,卫士如云,可谓固若金汤,安枕无忧的独立王国,不比雨生兄这里安全吗?
    “冷冰兄可曾读过《左传》?”
    “这却不曾。”
    谷雨生道:“《左传》云:象有齿以焚其身。象牙价逾黄金,非其福也,实致祸之由。你家主子应该想想:此前发生的刺魏案,魏善之如果不是贪赃犯法,身拥百万,都是舟山百姓的血汗,他想卷款而逃,方致遭杀身之祸。魏邸不也是高墙深院,卫士如云吗,怎么一下便成了凶宅呢!”
    这一席话,让独眼狼惊出一身冷汗,半天才冒出一句道:“我也是受人托,雨生兄既如此说,我也只好当一回传声筒,回去复命了。我俩还是老交情,多一个朋友总比少一个朋友好!失陪了!”
    谷雨生回了一句:“不送了!”依旧打扫他的门面。
    四一

    独眼狼无功而返,不免夸大谷雨生所说象齿焚生之说,意欲激发尤三枪,对谷家施加暴力。说了半天,尤三枪却淡淡地回应说:“不错,得饶人处且饶人!这事放一放也好!”
    这个马屁精听了,大跌眼镜,主子今天怎么了?试探地问了一句:“主公不怕养虎为患?”
    偷油婆道:“近来风声有点紧。何必去惹谷雨生发飙!”
    “怎么了?”
    “京师传来的消息:两广总督蒋攸铦上了一本,说鸦片泛滥成灾,白银外流日盛,官吏通夷作弊,关卡形同虚设。嘉庆皇帝听了,龙颜大怒,下了严旨:洋船到海口时,按船查验,杜绝来源。官吏卖放及民人私贩者,分别治罪。”
    独眼狼大笑不止。
    “有这么好笑吗?”
    “朝廷这样的圣旨,少说也有过几十道了,一纸空文而已,主公还把它当真?”
    “虽然,也不必顶风作案呀。”
    “风口在广东,在澳门,离此还远着呢。”
    “别小看了谷雨生,他的徒子徒孙多着呢。惹毛了,他告我一状。魏善之已经下地狱了,谁来当我的保护神?”
    独眼狼心想:你都打退堂鼓了,我还揽这件破事干嘛,诺诺连声而退。
    偷油婆还在那里叮嘱道:“传我的话,都尾巴夹紧点!”
    再说独眼狼的突访,让谷雨生几天不能合眼。也不早起洒扫庭院了,关在房里发楞。赵氏以为他生病了,问他是不是请郎中上门号号脉?雨生道:“我没病,请郎中干嘛?”
    赵氏道:“没有疾病,定是心病。”
    他不吱声了。
    “那个独眼狼说了什么?”
    “要收养一夫。”
    “放屁!一夫一家明明是尤某人害的,他如今要收养他,收养是假,暗害是真。你答应了?”
    “没有!”
    “没有就好。独眼狼再来,我来对付他。我要骂得他狗血淋头。就是黄金堆成山,也休想抢走我用奶水喂大的一夫。”
    他俩的话被隔壁的一夫、淑芬听到了,冲了进来,哭着闹着。
    一夫哭道:“我哪儿也不去,就在这里!”说完,扑到赵氏怀中,母子抱头痛哭。
    淑芬泣对他爹说:“一夫哥哪儿也不去,就在这里。你要是把他送给别家,我就不认你这个爹了!尤其不能给那个偷油婆,他是一夫哥的仇家呀!”
    谷雨生道:“爹已斩钉截铁回绝了,你兄妹俩该读书的读书,该写字的写字。这种事,用不着娃们操心!”
    话虽这么说,他内心明白:一夫呆在定海,难逃尤三枪的魔掌。万一他下毒手,一夫有个三长两短,怎么面对他长眠于地下的爹娘?亲情虽重,友情也不轻。让一夫离此虎狼之地,势在必行。当断不断,若生变故,就是悔断肠子,也将铸成终身之憾。心想,要是像近日柳家庄的柳长庚一家一样,有菩萨相救,脱离苦海,那该多好。

    独眼狼一连两月都没有再到接贵街来会谷雨生,似乎一切已归复平静。而独眼狼却又突然出现,让谷雨生的心情一下坏了许多。
    “是路过?”雨生这么问道。
    “专诚造访。”
    “旧事重提?”
    “哪能呀!今日老板叫我前来,是诚心诚意请阁下出山。”
    “出山?什么意思?”
    “诚聘大师出任我老板的船队总监!”
    谷雨生心想:这是叫我上贼船呀!微笑答曰:“我算什么大师。一次海难都弄得如此狼狈了,去充什么总监,那不贻笑大方吗!”
    独眼狼道:“能以一次海难论英雄吗?你谷雨生海运大师称号,名至实归。雨生兄桃李满海上。当个船队总监,那是大材小用。”
    谷雨生又要端茶送客。说:“承蒙夸奖,实不敢当。这件事,也没有商量余地。”
    “我知道你的心结在哪里。”
    “心结?我有心结吗?”
    独眼狼道:“我老板说了你的心结离不开两个人,一死一活。死的就是柳辰生,活的是他儿子柳一夫。是不是点到仁兄的命门了?”
    “柳辰生是我的患难朋友,我念记他,有什么不妥吗?我信守与他的约定,将他的儿子抚养成人,又有什么不妥?如果硬要说这是心结,那我认了。”
    独眼狼笑道:“我可没有说你信守朋友之约有什么不妥,相反,还钦佩仁兄的仁义。心结是另一码子事。我老板一语中的,他说:‘谷某是在与我较劲!’仁兄是大师,应审时度势。识时务者方为俊杰。若这样执拗,定要分个胜负,对双方并无好处。老板也知道,仁兄也许还想不明白。不要紧,他说他可以等待,就是三顾茅庐,也要将你请动。仁兄,你这不是挤兑我,让我跑断这两条腿吗?”
    谷雨生笑道:“人各有志,不能勉强。至于较劲之说,太可笑了。一个手无寸铁、身无寸金的百姓,要与武装到牙齿、能呼风唤雨、撒豆成兵的尤氏帮去较劲,谁信呀?”
    独眼狼起身道:“话我带到了!仁兄还有时间捉摸利弊,也不在急上,总监一职,虚席以待。走了!”
    四二

    这著棋一落,等于尤某人喊“将军”了。
    谷雨生心想:偷油婆既然道破自己心中寻仇之想,那就离他下毒招不远了。为一夫安危计,他不能听从赵氏和女儿淑芬的妇人之见,而要痛下决心,把一夫转移到安全之处。又恐惊扰她们,只好早出晚归,寻访可靠人家,把一夫寄养出去。
    一日晚上,他对赵氏说:“明日我要到鄞县去拜访一位老友,来回可能要三五天。你在家要看管好两个孩子,千万别让他俩到外面去。如今拐子太多,万一……”
    赵氏道:“这还用你唠叨!倒是你,到那边,过海渡江,可当心点喏。”
    四三

    鄞县为宁波府署所在地,古称明州。唐朝长庆元年,州治迁至三江口,并建了内城。经宋、元、明、清四朝改扩建,成就了“两江三湖”的独特水城格局。明代董润玉诗云:
    古鄞三面通海潮,地局西来雉堞高。
    日月两湖作环岛,坎离双港抱成濠。
    两江指余姚江与奉化江,分别从西北、南方交汇于甬江,因有三江口。三湖指日湖、月湖,加上广德湖。不过,广德湖在北宋末年就已废湖为田了。
    这座水城值得游玩的处所很多。对谷雨生而言,一则他多次来过,二则他心乱如麻,无尽观赏。他想起陆游的两句诗:
    尽捐尘世事,细看月湖诗。
    心想:看月湖诗句,真能一扫心中块垒吗?也罢,那儿不是有十景吗,骚客诗人题咏一定很多,若能疗我心中之伤,也不虚此行。入城后,缓步往月湖而去。
    月湖一泓碧波,明瑟可亲。游人如织,游艇藏娇。湖岸绿茵毡上,游客席地而坐,或歌或饮。谷雨生心想:这些男女,难道没有一丝烦恼,能如此放荡形骸?他上了一条小游艇,也要效法他们,看看月湖之水,能否洗涤他心中的忧惧。
    船子是个老者,接待游客无算,还不曾见今日之客那副心事重重、答非所问的情形。搭讪道:“客官是初访月湖?”
    “来过几次。”
    “为何不乐?难道说月湖十景都不能引君一笑?”
    “非也。只是觉得世风日下、人心不古,高兴不起来而已。”
    船子笑道:“肯定是书读多了,食古不化。世风日下又不是你我造成的,也非你我可以改变的,愁有用吗?”
    谷雨生道:“你虽有理,可我不成。人家都站到我头上拉屎了,投告无门,能不愁吗?”
    “摊上官司了?”
    “那倒不是。我一个好朋友,中了鸦片窑口主的招,丢了家财不说,连命也丢了。遗下一个孤儿,那个遭天杀的窑口主还要斩草除根。我作为他委托监护人却无力保护他,这不是件揪心事吗!”
    船子道:“也是。斗他不过,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我也是这么想。我自己有家有口,土生土长,不是想走就走得了的。我是想,只要好心人答应暂时寄养这孤儿,脱离那汉奸的视线,等他长大成人,能自立,就谢天谢地了。”
    船子道:“你听到过何仙姑这个人吗?”船子干脆不划浆了,让游艇任其所之。
    “何仙姑?那是神仙。八仙可以飘海,我是凡人,不成。”
    船子笑道:“此何仙姑非彼何仙姑,她也是一个凡人。她开了一家孤儿院,专门收养流离失所的孤儿,还教他们读书习武。她姓何,百姓有感于她的慈善,才叫她何仙姑。这一来,她的本名却鲜为人知了。”
    谷雨生道:“该不是沽名钓誉吧?”
    “她不图名、不逐利,慈善为怀,已做了多年了。近来因鸦片致孤的孤儿多了,听说又在舟山那边加开了一家孤儿院。有多位宁波缙绅纷纷捐资,被聘为院董呢。”
    “当真?我是舟山人,怎么不知道?”
    “她的作风是埋头苦干,低调作人,不是你说的沽名钓誉之徒。”
    “那我回去找她。”
    船子笑道:“她又不在舟山,怎么找?”
    “她在何处?”
    “就在眼前。”
    “难道在月湖?”
    “离月湖不远,她住三江口。”
    “三江口通江达海,哪里去找?”
    “说你是书呆子,这不!你到了三江口,问任何一位本地人,何仙姑往哪?都能为你指引,路在口中呀!”
    谷雨生终于笑了,对船子道:“不游了,请快靠岸吧!”
    四四

    谷雨生来到三江口,向路边摆摊的老人打听。老人道:“何仙姑住通江海鲜行,您往前走,右拐,便到了。”
    一会,他进了通江海鲜行,向当值的一位女子道:“借光,打听一个人。”
    “谁?”
    “何仙姑。”
    “有何贵干?”
    “这得当面请教。”
    那女子引他入了后进,在一扇门前轻轻喊道:“仙姑,有人会。”仙姑道:“请进!”
    谷雨生进了房,举目一看,仙姑果有神仙气概,不同凡俗。因施礼道:“冒昧来访,恕我唐突!”
    仙姑瞧了他一眼,来人是个饱经风霜、老而弥坚的长者,笑道:“长者将有以教我?”
    谷雨生道:“只为托孤,特来求助。”
    仙姑问:“天灾致孤,还是人祸?”
    “人祸。”
    “是因嫖、赌覆家遗下的?”
    “鸦片是主因,黄、赌、毒三管齐下,纵有百万家财,全为尤三枪吞下,自身命丧黄泉,遗下一根独苗,惨呀!”
    仙姑心想:又是一个鸦片孤儿。问道:“想送到孤儿院来?”
    谷雨生道:“也不完全是。我想当面请教,您能开一个寄养的口子吗?就是说,介绍殷实又无子嗣的积善之家,寄养到他成人。我可以支付这段时间的寄养费用。”
    仙姑道:“没有办过寄养,这有点难。我只能说,如果您托我,我一定尽力。这个孤儿您为何不愿送入孤儿院,情愿寄养呢?”
    谷雨生道:“这是我的一个朋友的孩子,生下来他娘便病故了,由我内人一手养大。自己也有一女。每天喂奶,是兄妹俩轮着喂。”
    仙姑打断他的话说:“这不是柳家庄柳辰生家的故事吗?”
    谷雨生大惊道:“您是真正的何仙姑吗?怎么未卜先知?”
    仙姑道:“何仙姑就是何仙姑,何来真假?柳家庄的事外面已传得沸沸扬扬。不久前,柳家庄佃户柳长庚人间蒸发,长庚的大女儿也从妓院出走,谁人不知,哪个不晓。这样看来,您就是那个义薄云天的谷大师了!”
    谷雨生道:“在下正是,但非大师。”
    仙姑证实来人身份后,十分高兴。心想:徐保想要追寻的两个人,竟不请自来,真是天意啊。问道:“您夫妇俩既收养了那个柳一夫,您已名副其实为他养父,您内人为他乳母,一家四口,其乐融融。一夫和淑芬又曾指腹为婚,一夫即是你的未来女婿,为何执意要将一夫寄养于人呢?”
    谷雨生声泪俱下,将尤三枪心怀叵测,意欲斩草除根的事,向仙姑一一倾诉。并说:“尤三枪已经传话,说我收养一夫,就是要将他养大后,向他寻仇。偷油婆话说到这程度,就已动了杀戒。我夫妇都已感觉到了,一夫的安危堪忧。我内人与我女儿,对一夫感情太深,虽然觉得要保护一夫,但又不能接受他出走的这个选项。每一提及,不免大哭大闹。我这些日子,真是度日如年,烦死了!”
    “一夫自己呢?”
    “这孩子懂事。他一边哄他母亲说:儿子怎能离开你呢。又哄他妹说:我俩同在母亲怀里吃奶长大的,谁离得开谁呀。而私下对我说:父亲年纪大了,我不能老让您操心。父亲叫我出走,是叫我自立,我心里明白。要报柳氏家仇,只有靠我自己了。这个家对我来说,也难割舍。我给您出难题了。”
    仙姑慨然说:“这个孩子的情况特殊,我愿意收养或寄养他。但有一点,您得协调好一家,决不能走了一个,伤了三个。”
    谷雨生道:“一言为定。”
    仙姑道:“先别定。这事不能急,得慢慢来。”
    “能不急吗!万一那个大汉奸狗急跳墙,怎么办?”
    仙姑道:“还不至于。尤三枪不是还叫您出任他的船队总监吗!我劝您,也不要把话说死,只说这要考虑,拖着他,吊着他。万一有什么异常,您要在第一时间通知我,我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帮您解困,好吗?”
    谷雨生道:“太谢谢了。有仙姑派遣的神兵神将,一夫可以无忧矣!”
    四五

    谷雨生回到家里,赵氏见他满面笑容,紧锁的眉头也开始眉飞色舞了。笑着说:“你那朋友一定接待周全,看你乐得!”
    雨生道:“是呀是呀!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仙姑送我情!”
    赵氏嗔道:“仙姑?你有外遇?”
    雨生呸了一声,说:“不要亵渎了何仙姑大仙!”
    赵氏笑道:“你去拜何仙姑了?”
    雨生道:“谁说不是,我求了一卦,还真灵验!”
    四六

    五老三侠会于野猫洞。
    仙姑说:“今日议程,本是听取小诸葛组建会党的筹备进展。但王大侠入夏方从京师归来。林阿尖更迟一些。他俩在京师所见所闻,有些新鲜事,关乎组建会党的宗旨。所以,临时变更一下,先听听他俩说些什么,有益于我们保持清醒的头脑。你俩谁先来?”
    王大侠道:“我先说吧!”
    小诸葛道:“简明扼要一点。”
    王大侠道:“见闻很多,比如王公大臣的奢靡,八旗子弟的堕落,时间关系,都不说了,只说当今的两广总督这个人。”
    乌石三道:“那有什么可说的?”
    徐保说:“广州是现今唯一开放口岸,也是英吉得鸦片走私的一条通道。两广总督的一言一行,不仅朝廷看重,就是国人也都十分关注。王大侠是有所触动,才从一个总督那里,找到切入点呢。”
    王大侠道:“他叫蒋攸铦,嘉庆初做过御史,以耿直敢言著称。在浙江也呆过一阵子。嘉庆十六年,出任两广总督。越两年,上奏请严吏治。上奏称:“乱民愍不畏法,变出意外,此皆由于吏治不修所致。臣观近日道、府、州、县,贪酷者少而萎靡者多。夫阘冗之酿患,与贪酷等。窃以为方今急务,莫先于察吏,而欲振积习,必用破格之劝惩。凡贪酷者固应严参,平庸者亦随时勒休改,勿俟大计始行覈办。”
    这道奏折虽指出阘冗与贪酷同为吏治急待解决的要务,显然,他对官吏的贪酷的严重性,认识不足。又越两年,他的认知提高了。表现是,他在嘉庆二十年春,上书痛陈《查禁鸦片烟章程》势在必行。他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了。英吉利兵船入内洋,他马上下令终止与英贸易,迫使英国兵船离开。又上奏请禁国人为洋人服役,洋行不得建洋式房屋,商铺不得用洋字店号,不准无身家者充洋商。嘉庆帝对他的上述建言大都采纳了,下了一道严旨:“洋船到澳门时,按船查验,杜绝来源。官吏卖放及民人私贩者,分别治罪。”
    这当然是实指鸦片走私,官民都得治罪。而治罪必须有法可依,有章程规范。嘉庆帝自身对鸦片之害,认识不足。那时,走私入境的鸦片数量,已由乾隆时的两位数,猛增了五百多倍,而且,都是从收受贿银的官员眼皮子下面堂皇而入的。也许,蒋攸铦心里明白这一点,他不敢真说;就是说了,也难以实行,因为上上下下的拦路虎实在太多了。
    林阿尖道:“王大侠所说一点不错。我这次回东莞,老百姓最关心的,就是禁烟这件事。我感受最深的是,鸦片这东西,已无处不在,无孔不入。魔力之大,难以形容。鸦片一入官场,官场顿时乌烟瘴气;一入军营,军营形同烟馆;一入商界,奸商一变而成汉奸;一入社会,流氓、地痞乘势而起,黄赌毒泛滥,摸扒拐骗、凶杀强奸大行其道,已经找不到一处安居之所了。百姓切齿痛恨,抗英禁烟声浪与日俱增。一些有良心的乡绅,也加入进来。东莞首富沈厚仁对我说:‘英国人心大,想一口吞下中国,中国块头太大,吞不下。他想蚕食,中国又不给它面子,派了几次使节,都被撵出去了。这才想出用鸦片来毒害中国人。它用的是软刀子,杀人不见血。鸦片是不认人的,不论你是王公贵胄、封疆大吏、将帅官兵,不分种族、信仰、贵贱、贫富,只要沾 上了,就会丧失心志,人不人,鬼不鬼,如行尸走兽一般。一旦国人落入它的圈套,它的坚船利炮便可长驱而入,把一个泱泱大国一口吞下了。从皇帝到臣民,都只有一个身份:亡国奴。所以说,抗英禁烟,是所有中国人都要参加的一场生死战争!’他还请我为他训练家将,好像真要打仗的架式。”
    徐保道:“这位沈厚仁真的说到点子上了。凡事都不能一刀切。比如,蒋攸铦虽是总督,还是抗英禁烟派。又如沈厚仁,虽家财万贯,也懂得若亡了国,他一样当亡国奴。所以他也赞同抗英禁烟。在英吉利入侵的形势下,我们的方略不能不作出调整。对官吏,要分良莠;对将士,要分忠奸;对商贾,要分诚信不欺的,还是唯利是图的;对缙绅,要分爱国爱民,还是为富不仁。”
    小诸葛道:“抗不抗英?禁不禁烟?说到底是民族气节所在,像一面镜子,谁忠谁奸,只要一照,就会原形毕露。你仨的说词我听明白了,意思是组建会党时,会党的宗旨必须反映这种新的认知。兹事体大,还要作些深入的调查。不妨暂时摆一摆。下面我要说一下前段重整队伍的进展。”
    游方僧道:“各方一个共同要求,就是赶快改变群龙无首的局面,有一个强有力的指挥官,统一思想,统一行动。”
    林阿发道:“如今国中教派、会党多如牛毛,什么八卦教、天地会,还有什么斋教、勾刀会、小刀会之类,我们的会党,起个什么名号,要大气点、特别点,让人一听便觉得是个有抱负、有担当、为民请命的、不可小觑的组织,先声夺人。”
    小诸葛道:“在聆听各方意见后,我认为符合林阿发刚才所说条件的只有他提出的一个名号。”
    仙姑道:“说来听听。”
    “黑水党。”
    徐保道:“神来之笔!党以黑水命名,说明这个党有经略海洋的雄心壮志。也告诫党人勿忘黑水洋之败,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站起来。让百姓一听便知,这个党定是镇海王的传人无疑。太妙了!”
    小诸葛笑道:“表决吧。”
    结果,全体通过。
    仙姑道:“既已通过,就提请各方代表会上表决吧。据统计,已聚集队伍两万余。其中,疍户最多,约一万人,这与海鲜行的成功运作大有关系,说明什么事都得顺乎民意。舟山约六千,镇海约三千,鄞县约千余。疍户万人中,包括北至淞沪、南至潮汕广大地域。广东方面,朱濆余部尚多,亟待前去整合。”
    林阿尖道:“那儿是鸦片走私的重灾区,也是中英对峙的战场,黑水党不能缺席。”
    林阿发道:“我俩是广佬,这件事摊在我俩身上最合适。”
    小诸葛笑道:“要去也不是现在。要等组建会党告一段落以后,才会考虑二位的请求。”
    王大侠道:“整合朱濆余部是件棘手的事情,不比宁波这边。”
    阿尖道:“不都一样吗?”
    王大侠道:“太不一样了,那边风险大着呢。”
    仙姑问:“风险何在?”
    王大侠一席话,把大家又带进了历史的瞬间。
    四七

    镇海王与朱濆分手,结果两败俱伤。
    朱濆船队在闽洋与总兵许松年遭遇。此前,官兵有谍报称:朱濆潜匿东涌外洋。命许松年蹑其后,一直追到长山尾,许松年已在瞭望台上,清晰看见朱濆船队,数了一下,大小约四十余艘。许松年发出指令:全速夹击,首要围攻旗舰!’在敌猛烈炮击中,朱濆身受重伤,不一时,已停止呼吸。朱濆死后,他的弟弟朱渥害怕了,萌生投降的念头。正在这个时候,朝廷道员德华从台湾内渡时,为镇海王在台湾的余部包围了。朱渥以为正是投靠机缘,率部为德华解围,想借他之力为自己请降通款。这一行为,引起部属的不满。朱渥反反复复,终于在广东海域与官兵决战中不利,还是降了。

    林阿发听完这段历史后,叹道:“原来有这段不光彩的往事。”
    仙姑道:“相信朱濆部属多数还是好的。我们去整合他们时决不能让一个变节分子乘虚而入。一粒老鼠屎,可以坏一锅油啊!”
    徐保道:“南粤重组队伍应该有新的方略。比如,林阿尖说的,东莞首富沈厚仁邀请他培训家丁,我以为可以接受。总之,我们应在南粤的乡勇、水勇中扎根。”
    王大侠道:“这个想法我赞同。朱濆余部就是节操卓著的,也都一把年纪了,联络上了,也只能当顾问。我们要把精力放在青壮这一块。”
    仙姑道:“今天所议都还只是拟议,开了代表会议后,才能成为定议。小诸葛,那个成立大会的誓词草稿,何不乘此向大家通告一下。”
    小诸葛道:“今天所议,启发良多,那个草稿需要大加斧削。今日就不献丑了!”
    仙姑道:“那就散了吧!”
    四八

    谷雨生又会仙姑。他向仙姑诉苦道:“我如今是里外不是人,度日如年啊。”
    仙姑道:“不会吧。尤三枪也许不断向您施压。您家中那两位应该不会呀!”
    谷雨生道:“怎么不会。我内人威胁我说:寄养一夫,等于要她的老命。我女儿说,要寄养,她与一夫哥一起去。一夫说,母亲和妹妹如此说,我的心也软了。我内人还说:邻里都称颂我夫妇待一夫如同己出,可说是义侠之家。如今,却要将一夫撵出家门,那人家会怎么说?我母女俩又有何脸面去面对?你的一世英名,也将毁于一旦。这一切,你想过没有?”
    仙姑问他:“您没有把来自尤三枪方面的威胁告诉她俩?”
    “告诉了,她俩不听,说死也要死在一起。不然,到了阴曹地府,辰生夫妇也会找她算账的。”
    仙姑道:“的确是两难。看来只有效法柳长庚一家人间蒸发,托言菩萨打救这个绝招了。”
    谷雨生大吃一惊,问道:“柳长庚一家是仙姑救出的?”
    仙姑自知失言,笑道:“我要是有那本事,早就将您一家渡了。我是说,柳长庚一家,应该是侠义之士所为。您也是义侠一流,万不得已时,您把一夫往我这儿一送,我保你万无一失,将来还您一个文武兼备、伟岸潇洒的女婿。”
    谷雨生道:“能得仙姑收养,我是一百个放心。只是仙姑年岁也大了,凭添许多劳累,我愧疚呀!”
    仙姑道:“照看几百孤儿也过来了,多他一个也没有什么。再说,我还有女儿、女婿,新婚不久,尚未生儿育女,让她俩带个弟弟,那不很好吗!我那女婿呀,最看重人才,你不是说他聪明好学,还懂洋文,他得了这个弟弟,一定会不惜重金,将他培养成有用之人的。”
    谷雨生千谢万谢,辞了出来。
    四九

    仙姑并未将谷雨生来访的事,向徐保露一点风声。她考虑谷家事态尚未明朗,过早干预形同拔苗助长。加上海鲜行运行不久,需要徐保坐镇其间,若他得知此事,必会分心。一日,黑姑对她说:“呆子又异想天开了!”
    仙姑问:“又是柳家庄的事?”
    “不是。他说:凭什么我们就不能进大道头?”
    “他要将海鲜行开到甬江码头去!”
    “正是。”
    “谢天谢地,徐呆子终于一心用在海鲜行上了。”
    “也不完全是。他心大着呢,哪会一心盯在海鲜行上。”
    “那他还盯着些什么?”仙姑问。
    “娘,你刚才不是说柳家庄吗?他也一样,白天不说,晚上做梦,却老是柳辰生长,柳一夫短,还念叨着一个什么谷雨生。”
    仙姑心里一惊:这呆子还真是一根筋,一旦盯住鸦片孤儿这件事,怎么也放不下了。对黑姑说:“人家谷雨生把柳一夫看得比他自家的掌上明珠还重呢!”
    黑姑鼓着大眼望着仙姑道:“您怎么知道?”
    仙姑自知又失言了,笑道:“我也是道听途说。”
    五O

    当日晚上,徐保很晚才回家。
    黑姑道:“怎么了?”
    徐保道:“大道头那边,屁大的门面,也狮子大开口,一家一家地磨嘴皮子,耗时耗力。”
    黑姑嗔道:“别老拿大道头说事。”
    “那你说说还有什么事?”
    “我娘都说,你放不下的,还是那个鸦片孤儿柳一夫。”
    徐保马上追问:“仙姑还说了什么?”
    “柳一夫好着呢,叫你别瞎操心。”
    徐保高兴得跳了起来,说:“定是她找到谷家下落了,我这就去找她。”
    黑姑一把拉住他说:“当下已三更了,你去扰她清梦,合适吗?再说,我答应她,不给你传话,怕你分心。你去,不等于告我的状!”
    徐保道:“我不去了,还不成吗!”
    灯熄了,不知俩口子还说些什么私房话?
    枕头风不可小觑啊!
    五一

    不觉又是岁尾。
    五老三侠盘点,重整队伍如滚雪球一般,已从定海、镇海、鄞县,扩展到象山、南田、慈溪、奉化,呈现北至淞沪、南至潮汕的态势。在象山联络上的苗喜,是一名侠士,轻功了得,人称水上飘。他的妻子盘小妹亦女中之豪。他俩的加入,带来两千人众,包括五百水勇。
    小诸葛以为新的一年,即嘉庆二十一年,黑水党必须在国家内忧外患同时来袭之时,应运而生,横空出世。
    仙姑道:“年关年关,对那些贫苦无依的家庭,都是一个难以跨过的坎。请林阿发、乌石三俩位将各县所需救助款分发下去,过小年前,要分发到户。记住,都得从天而降、踏雪无痕啊!”
    徐保道:“海鲜行员工很辛苦。我睦,从小年到来年正月十五,歇业放假。我与黑姑住在店里,正好看管店铺,也不用再留人值勤了。”
    仙姑对王大侠说:“你孑然一身,要不,就留在店里和我们一起过年,如何?”
    王大侠道:“小诸葛约我在鄞县走访几位朋友,就凑合着在那儿过了。”
    游方僧道:“我去普陀寺。”
    林阿发、乌石三表示:哪儿也不去,就在野猫洞,与孤儿们一起迎新春。
    仙姑道:“那就这样。团拜也免了吧!”
    年二十三这天黄昏,黑姑正在厨房准备过小年的晚餐,忽听桂枝在仙姑那边叩门,大声道:“仙姑,有一位谷老先生要见您!”
    仙姑应道:“快请他进来!”
    黑姑一听,赶忙放下菜刀,溜到房里。徐保睡得正香,鼾声大作。黑姑将他摇醒。徐保道:“姑奶奶,又缺什么了?是盐还是醋?”
    黑姑往外一指说:“那话儿来了!”
    “谁来了?”
    “就是你做梦也想念的那个谷雨生呀!你找个由头,闯进仙姑房里,不就将他逮住了,我也脱了干系!”
    徐保大喜,说:“还是我老婆精!什么由头呢?”
    “不是还缺酒吗?”
    徐保亲了黑姑一口,说“对,缺酒!”大跨步去了。
    仙姑正和谷家一老一小说话,徐保进去了,说:“小年年夜饭已备,只缺酒了!”仙姑说:“不忙!酒我这儿有。不是还有两位贵客吗,他俩远道而来,就一起吃个年夜饭吧!”向谷雨生介绍道:“他就是我的女婿徐保,是通江海鲜行的掌柜。”又向徐保介绍说:“他就是你日夜想找的谷雨生海运大师!”
    柳一夫望了徐保一眼,感觉他和善可亲,说:“我叫柳一夫!”
    徐保仔细打量一夫,一双幼稚又略显生怯的眼神,一身文雅补质的穿戴,一种沉稳谈定的气质,让他心生怜爱。对他说:“小朋友,我早知道你了。”
    一夫望着他义父,有些疑惑不解:他眼前这位巨人,素不相识,怎么会知道我?谷雨生望了仙姑一眼,以为一夫的事只有仙姑知道,定是仙姑告诉他的。
    徐保的回答,让他父子俩大为意外。徐保道:“我去过柳家庄,那儿的父老乡亲,向我讲述了谷、柳两家通家之谊和守望相助的故事。虽未谋面,却与汝父子俩神交已久呢!”
    一夫问:“什么叫神交?”
    “神交吗?我也说不全,大约意思是,人未见面,心已相通。”
    谷雨生忽然起立,指着徐保说:“我的确与君神交已久呢!”
    仙姑笑道:“你们这是怎么了?”
    谷雨生道:“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就是在柳家庄救出柳长庚一家的那位菩萨。你敢否定吗?”
    徐保默然。
    仙姑道:“好了好了。徐保是我女婿,不是菩萨。难道除了他,世间就没有义侠了?谷大师您自己,不也是义侠吗?”
    谷雨生对一夫道:“从今日起,这位徐保哥就是你的导师。他是不是菩萨并不重要,他能深入柳家庄,听取父老乡亲的倾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就是侠之所为。为父对汝没有别的要求,只希望你长大后,也成为一名侠士。”
    徐保问仙姑:“酒呢?”
    仙姑从柜中取出两瓶酒,交付徐保,对谷家父子说:“走,我们去徐保房里扰他一顿!”
    一夫道:“我不饮酒呢!”
    仙姑道:“你嫂子做得一手好菜,你去尝尝就知道了!”
    这是一席家常饭局。
    席间,徐保与谷雨生频频碰杯。仙姑和黑姑把一夫夹在中间,给他夹菜。
    一夫吃了一会,评论说:“我嫂子做的菜与我妈做的一样好吃。”
    仙姑道:“真会说话,那你多吃点。”
    黑姑笑问道:“你妈怎么舍得让你出来?”
    一夫道:“还不是偷油婆逼的。”
    徐保问:“那厮对你怎么了?”
    一夫道:“也没怎么样,只说要绑架我。我妈一听绑架二字,就慌了神,对我说:妈怎舍得你离家呀!你爸也是不得已,才出此下策。说完,眼泪双流。我妹在她身边,也哭了。三个人抱头痛哭了一阵,直到我爸进来领我来见仙姑。出了门,还听见她母女俩在哭泣呢!”说时,也流泪了。
    黑姑哭了。
    仙姑一边为一夫擦干眼泪,一边说:“孩子,只是暂避一时。有你义父乳母在,有我和你哥嫂在,谁敢动你一根毫毛。从此,你要好好学习,读书习武。有了本领,莫说一个小混混偷油婆,就是一百个,又能怎么!我实话告诉你吧,你的这位徐保哥哥,就是闯入定海同知衙门,取狗官魏善之首级的三侠之一呢!”
    一夫一听,立马跪下叩头对徐保说:“哥,我拜你为师,长大要当侠客。”
    徐保将他扶起,说:“弟弟,哥哥本来可以早些日子找到你的。只因我的师傅保守,留了一手,才在今日相见。哥不保守,只要你肯学,我会把所有本领全教给你。”
    仙姑指着黑姑道:“小妮子,你当起叛徒来了。”
    谷雨生莫名其妙,问道:“你们怎么了?”
    仙姑才将她没有向徐保通报会见谷公的原因说了。徐保笑道:“黑姑也是不经意在枕边向我透的风呢。”
    谷雨生哈哈大笑,与徐保各干了一杯。谷雨生感慨地说:“真是不虚此行。柳家庄柳长庚一家脱离苦海的疑团,今日迎刃而解。一夫啊,汝跨入义侠之门矣,可喜可贺。汝父母在九泉下,也当含笑了!”
    黑姑道:“那个偷油婆耳目很多,为了一夫的安全,得改个姓氏。比如,我本名孔三妹,如今改称黑姑一样。你以为呢?”
    一夫道:“我爸常说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爸,你觉得呢?”
    谷雨生道:“这只是权宜之计。你哥姓徐,你是他弟,改姓徐也顺理成章。至于名字,徐保,你以为呢?”
    徐保一向直来直去,说:“改姓徐也不能改变他本姓柳的事实,就叫徐柳吧。这样他永远不会忘本。”
    一夫道:“哥,你真是仁义之人,我服了你。今儿起,我就是徐柳了!”
    谷雨生起立,举杯道:“为徐柳干杯!”
    家宴进入一个高峰。谷雨生取出柳家祖田田契七张,交给仙姑道:“这是我老友柳辰生遗下的六十一亩三分田的田契,理应交给您这位一夫的监护人了!”
    仙姑道:“徐柳今后的一切费用,我全包了。我也上了年纪了,哪有工夫到柳家庄去收租谷。徐保是通江海鲜行的大掌柜,也不缺钱。你谷大师也不缺钱。你住定海,这收租的事,还是烦您费心。租谷不多,但年复一年,也可观,就积攒到你那里,做嫁女的花费吧!”
    谷雨生听仙姑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拉着仙姑说:“借一步说话。”两人在房外笑谈了一阵,回到房中,也不说什么。其实徐保、黑姑心里明白,自然是谷柳两家指腹为婚那一档子事。只有徐柳早已喜欢上了这个新家,无忧无虑地在品尝着黑姑的菜肴呢。
    当一家送谷雨生出门时,徐柳还是偷偷擦着眼泪。
    五二

    一日,仙姑与徐保要去野猫洞,参加五老三侠碰头会。临行,对徐柳道:“你在家里,要听黑姑的话。”
    徐柳问道:“仙姑,您去哪里?”
    “野猫洞。”
    徐柳道:“我跟您去,好吗?”
    仙姑道:“你去干嘛?”
    徐柳道:“那儿定是一个好玩的地方,想去看看呗!”
    徐保在仙姑耳边咕哝了几句,仙姑笑道:“你哥给你讲情,那就去吧。不过,去那儿要爬山涉水,很辛苦啊!”
    徐柳道:“我不怕苦。”
    到了野猫洞,徐柳眼里,一切都十分新鲜。特别是有那么多孤儿在读书习武,大出他的意外。仙姑、徐保要开会,就把照看他的事情,交给了柳长庚。又叫虎儿、文儿专门陪着他,四处观光。
    虎儿、文儿带着徐柳进山采蘑菇、山果,还与他一同听《三字经》、《百家姓》的课程,参加武术训练,与孤儿们一起共进午餐,又去参观孤儿宿舍。徐柳乐了,对虎儿说:“我能留在这里吗?”
    “孤儿进院的事,仙姑说了算。”
    “她吗?”
    “是,她是院监会 。”
    徐柳道:“那好办,我去求仙姑。”
    文儿道:“仙姑不会让你留下的。”
    虎儿道:“她会。”
    “他是徐保的弟弟,不是孤儿。”
    “他是孤儿,而且是鸦片孤儿,这是徐柳亲口对我说的。徐柳,我没说谎吧?”
    徐柳对文儿说:“虎儿说的没错,我是鸦片孤儿。”
    文儿叹道:“原来是一根藤上的苦瓜。”
    这时传来集合声,孤儿们从四处奔跑到操坪里,形成四个方队。指导员宣布道:“下午的劳作课,由柳长庚农艺师布置作业。”说毕,请柳长庚讲话。
    徐柳与虎儿、文儿在第一方队。徐柳听到柳长庚这个名字,悄声问虎儿道:“他就是从柳家庄逃出来的那个长庚吗?”
    虎儿道:“正是,他的四个女儿都在方队中呢。”
    徐柳道:“他大女儿呢?”
    文儿道:“当了厨娘,炒得一手好菜。”
    “农艺师是干什么的?”
    “开垦荒山荒地,山上种果树,山下种蔬果。我们中午吃的菜蔬,都是自己种的呀!”
    徐柳道:“这个农艺师是我同村人呢。”
    虎儿道:“你是柳家庄人?”
    “正是。”
    忽听柳长庚道:“第一方队今日是平整苗圃,准备栽种下季菜种。平整苗圃,是第一关,质量第一。请随我来。”
    第一方队来到洞右一处开阔地,这儿有一块山间少有的平地,早已开发成条、块相对整齐的菜地。孩子们熟练地分散到属于自己的地块,先用锄头翻土。有的孩子开始边挖边唱着山歌。柳长庚穿梭其间,检查指导。他来到徐柳身边,发现他挖的深度不够,说:“浅了,土板结了,不利生根。”
    徐柳应了一声,说:“谢谢师傅指正。”
    柳长庚这才注意到这是一个新来的孩子,问道:“你几时入院的?”
    徐柳道:“今日来的,还未入院呢。”
    虎儿道:“他是徐保的弟弟。”
    柳长庚大吃一惊,问道:“是吗?”
    “是的,我可知道师傅你啊!”
    “是吗?”
    “我哥说了,是他与另外两个侠客把你家从柳家庄救出来的。”
    “你还知道柳家庄?”
    “我生于柳家庄呀。”
    “你是柳家庄哪家的孩子?”
    “我吗?我是柳辰生之子柳一夫呀!”
    柳长庚丢了锄头,一把抱住一夫泣道:“原来是少庄主!我是汝家老佃户柳长庚呀。如今,庄主之仇和我佃户之仇,都在那丧尽天良的偷油婆身上啊!”
    几十双眼晴,都为他俩的会面而震撼。孤儿们的泪水,滋润了刚刚平整的苗圃。
    这时,五老三侠的会议散了,出了山洞。徐保到苗圃前,喊道:“徐柳,回家吧。”
    徐柳楞在那里,舍不得离开。
    虎儿代他回应道:“徐柳不走了,他要留在这儿!”
    文儿也喊道:“他见到他的同姓同乡柳长庚师傅了,有一肚子话还没来得及说呢!”
    仙姑与徐保商量了一阵。仙姑以为,徐柳初至,就送到野猫洞,谷家会怎么想?徐保却以为:富家的鸦片孤儿,更需要苦其心志,力主让他留下,历练历练。何况这里还有林阿发、乌石三两位前辈呢。仙姑终于让步了,她对徐柳道:“留下你也得过来与仙姑说几句道别的话呀!”
    徐柳、虎儿、文儿以及在场的所有孤儿,都欢呼起来。因为,他们又多了一名伙伴。徐柳对仙姑道:“姑,您放心,他们对我好着呢。”又对徐保道:“哥,你的功夫太高了,我学不了。只有在这里,与虎儿、文儿他们一起,练好基本功,再向你学高深的,不是更好吗!”
    徐保道:“有志气!其实在这里,功夫比我高深的,大有人在。”指着林阿发、乌石三道:“这两位,就是我的师傅。虎儿、文儿早已从两位师傅身上偷学了许多真功夫。你也要偷学几手啊!”
    在一片笑声中,徐柳终于融入了这个既有悲情、又有快乐的大家庭。
    五三

    五老三侠这次碰头会,初步确定了组建黑水党的程序,将会党名称、宗旨、组织系统、纪律的初定方案,交由宁波所辖六县的会众集思广益,在听取各方意见后,修改完善,再提请代表大会表决。林阿发、乌石三还提出:成立大会最好定在九月,以表达对镇海王率全体勇士沉船殉难的敬意。
    仙姑说:“若如此,今已七月,那今岁已来不及了。”
    小诸葛道:“来年九月也无妨。我们可以把事情办得扎实一点。这是大事,容不得半点草率。”
    徐保赞同他的观点,说:“近来的确有点忙。通江海鲜行开局虽算不错,但也有些手忙脚乱。疍户当然是叫好,非疍户却怨我们偏心。他们说,做生意,就要秉承来的都是客,一视同仁。还有,我们没有通外国语的人才,大宗外国人的生意就跑了。不克服这些弱点,要想在大道头立足,只怕难!”
    游方僧笑道:“听说你收了一个弟弟,他不是懂些外国语吗?”
    仙姑道:“人家还是个孩子呢!”
    徐保道:“他年龄太小。再说,他会的不过几句应酬语,什么您好、再见之类,要当生意上的舌人,那得精通,翻错一个数字,可能亏损十万、八万,那还了得。”
    王大侠道:“黑水党既要抗英,不懂英语,人家说什么、想什么,你都不知道,怎么去抵抗它。所以黑水党不仅需要生意上的舌人,更需要能读懂英吉利的人才。徐柳虽小,若培养及时,十年以后,必有大用。我们的眼光,不能只看着自己的脚尖。”
    徐保道:“对呀!不能平时不烧香,急时抱佛脚。徐柳很聪慧,一点即通。我还没有物色到合适的学堂。宁波虽有传教士开的洋学堂,宗教气氛太重,我怕他进去,中邪呢。”
    林阿尖道:“广州的新式学堂多着呢。让他离开舟山这个是非之地远点,安全也有了保障,一举两得!”
    仙姑道:“条件具备时,送他上广州。”
    五四

    嘉庆二十二年夏,三侠全力攻关,终于打通任督两脉,在大道头开了一家海鲜行,规模为三江口店的两倍,称为通江海鲜行总店,改三江口店为分店。分店掌柜,由钱大才出任。他是一位海运通才,又是一位三江口的土地菩萨。他的妻子浪里花余秀梅,也是内三江一位响当当的人物。总店掌柜,由徐保挂名,由刘老二、桂枝实际掌控。徐保为他俩重金聘到一位舌人,姓任名雨轩,专门接待洋商。闲暇时,教徐柳英语。徐柳在野猫洞住了一些日子,与孤儿们相处十分融洽,也更懂得人生疾苦。他们内心深处,有一个共同点,就是快快长大,学好本领,立志要洗雪他们受到的屈辱。回到家时,家已在甬江码头了。任雨轩很喜欢这个小精灵,带着他与洋商打交道,徐柳的机智和诙谐,往往成为谈判的润滑剂,为谈判加分。徐柳偷着学到的东西,甚至比平时授课时学到的还多。
    五五

    八月十五中秋节,谷雨生一家三口天蒙蒙亮就起身了,洗盥完毕,赵氏就催着出门。谷雨生道:“急什么,来得及。”
    谷淑芬也心急火燎,说:“还得过海呀!”
    赵氏应和道:“是呀是呀,赶早不赶晚。别让人家盼着。”
    谷雨生笑道:“柳一夫好着呢,又不会跑掉!”
    淑芬道:“妈想他,恨不得飞了过去。”
    谷雨生道:“你不一个样!”
    赵氏把一篮礼品早清点好了,除了月饼、都是一夫喜欢吃的东西。她提起篮子,连声道:“快走!快走!”
    谷雨生从他桌上的抽屉里,取出一个本本,是他跑南洋时,记录的生意场中的惯用外国语。本子已很陈旧,他用一方手帕将它包好,说:“走吧!”
    赵氏道:“你那破本子带它去干什么,丢人现眼的。”
    淑芬却说:“这是一夫哥当下用得着的宝贝,丢什么人,定是我哥最喜欢的礼物。”
    赵氏道:“哟,还向着你哥呢!”
    这下轮到谷雨生催她母女了,说:“还不快走,误了一班渡轮,得多等几个时辰。”
    赵氏母女还是第一次来到大道头。因是中秋佳节,商家大都歇业了。只有餐饮业还有几家开门营业。但码头上商船罗列、万国旗飘,仍然给赵氏母女留下极深的印象。
    淑芬道:“娘,甬江码头真的很气派呢!”
    赵氏道:“你哥呀,是个福星。”
    谷雨生道:“再转个弯,就到仙姑家了。”
    赵氏母女相互打量了一下,赵氏道:“疯丫头,你的头发被海风刮得凌乱了,快整理一下。”
    淑芬道:“您也一样。”
    母女相互把头发理了一下。
    谷雨生说:“到了!”
    赵氏举目一看“通江海鲜行总店”几个大字赫然入目。她说了一句:“这门面够大呀!”
    淑芬正待上去叩门,门却吱呀一声开了,露出一个头来。淑芬一看,这不是她日夜想念的一夫哥吗!她尖叫了一声:“哥!”
    一夫冲了出来,一把抱住淑芬道:“妹子,想死哥了!”
    淑芬脸红心跳起来,嗔道:“还不去见母亲!”
    一夫叫了一声“妈”,扑了上去,母子已泣不成声了。
    这下惊动了仙姑一家子,仙姑在前,徐保、黑姑在后,一齐出迎。谷雨生向她家三口介绍了赵氏母女。仙姑牵着赵氏一边进店,一边说:“嫂子,您没白疼一夫,他总向我诉说您的恩情呢!”
    赵氏道:“我受他妈临终之托,能不用心吗。只是把他拉扯大了,却不能保他安宁,我与雨生都深感愧疚呢。”
    仙姑道:“说到哪儿去了!一夫是您用奶水养大的,他就是你的亲生儿子一般。一夫告诉我,喂奶时,你都先喂一夫,再喂淑芬,这可是感天动地的恩情啊。”
    淑芬泣道:“我妈说,我哥总是把奶头让给我吃,生怕我少吃了。他就是这么个人。”
    黑姑拍着淑芬的肩膀说:“今日是团圆之日,喜庆之时,别哭了。来,给嫂子搭把手,准备团圆饭。”
    一夫道:“我也去。”
    仙姑,徐保陪着谷雨生说话。
    仙姑问道:“那个偷油婆没有再来滋事吧?”
    谷雨生道:“查禁鸦片风声有点紧,这段他有所收敛。独眼狼也没有上门。”
    徐保道:“柳长庚长女从他的妓院蒸发,他应该知道,有人盯上他了。”
    谷雨生道:“杀一儆百,立杆见影。这是徐掌柜之功,我十分感佩。定海百姓都说,要是刺魏三侠士能杀了尤三枪,则定海的那些汉奸,也会树倒猢狲散,那将是一件功德无量的德行啊!”
    徐保道:“定海那边不是有个勾刀会吗,这件事他们可以干呀。这毕竟是他们家门口的事,他们对尤三枪了如指掌,干起来应该顺手些。”
    谷雨生道:“勾刀会以海员为主,成员常年漂泊外洋,很难聚合。尤三枪已今非昔比,他的汉奸卫队就有两百号人。又与官府勾连。要动他,是个大手术。勾刀会目前还没有这个能力。”
    仙姑道:“勾刀会有个会首,叫张小火,听说是条汉子,只要他拿出魄力来,除一尤三枪,应该可以做到。不能硬拼,智取也可以呀。”
    谷雨生道:“张小火是我徒弟。人是个义道之人,也曾几度想除此地方一害,却因孤掌难鸣,未能如愿。勾刀会里便有人想取他而代之,至今他都十分郁闷。”
    徐保问道:“谷大师你也是勾刀会成员?”
    “我吗?不是。勾刀会成员中,我的徒弟很多。我要是进去了,反而碍手碍脚。意见一致时,还过得去;若意见相左,师徒反目,那多尴尬。我不在会,小火征询我,我实以告,取舍由他,这不是更好吗?”
    仙姑道:“谷大师通透之言,令人折服。有朝一日,我交了差,也要效法大师,放得下。”
    五六

    当日夜幕降临,一轮圆月,映亮海空。月光普照,朦胧中,有几家欢乐几家愁,又有多少悲欢离合的故事?就是正在露台上赏月的两家子,谁的心里没有过一段荡气回肠、酸楚悲壮的往事,在此时此刻涌上心头。
    谷雨生遥望着那温顺月光下汹涌的海浪,回想自己几十年海上漂泊生涯,他与柳辰生相遇相知以及他离世前的嘱托,感慨万分。他低声吟诵着苏东坡居士的那首《水调歌头》: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偏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仙姑对赵氏说:“谷大师真是文武兼备啊。”
    赵氏道:“他这是念给我听的。意思是月亮都时圆时缺,何况我们人呢。”
    徐保与谷雨生干了一杯,说:“只要人在,活得健健康康的,或许有短暂的别离,但心与心相通,即使不在一起,我们见到的中秋月亮,不是一样吗!”
    仙姑悄声问赵氏道:“那年也是中秋之夜,你与阮氏都怀上了,双方父母曾经指腹为婚,这件事,一夫和淑芬知道吗?”
    赵氏道:“我家那位他什么都不瞒,他俩都知道的。”
    仙姑道:“会坚守这个约定?”
    赵氏道:“这是他父母生前与我俩的一个约定,我俩不会反悔,除非一夫反悔。我看一夫这孩子诚信,也不会反悔的。”
    “淑芬呢?”
    “她呀,对他哥是一往情深。”
    淑芬好像察觉她俩在议论她,说:“妈,你不是在说我的坏话吧?”
    仙姑笑道:“你妈说的都是大实话。”
    徐保问淑芬:“如果我要把你哥送到更远的地方去读书,你不会骂我吧?”
    淑芬道:“更远是多远?”
    “千里呀!”
    “干嘛那么远?”
    “让他进中国最好的学堂呀。”
    “把我一起送去,好吗?”
    “舍得离开爹妈吗?”
    “一夫舍得,我也舍得。”
    说得大家都笑了。
    谷雨生道:“那所学堂不收女生,你去不了。再说,你一个女孩子,背井离乡,做父母的能放心吗?”
    不料这一席话,让赵氏母女俩刚刚释怀的心境,又凭添一道波澜。

    五七

    次日,仙姑、徐保、黑姑、徐柳送谷家三口返回舟山。离别那一刻,赵氏母女与一夫抱在一起,痛哭失声,难舍难分。仙姑、黑姑为之动容。
    徐保上去安慰道:“柳一夫无论走多远,都是您的柳一夫。我保证,无论天涯海角,我都会还您一个漂漂亮亮、满腹经纶的柳一夫!”
    说得赵氏母女俩都破涕为笑,一步一回头地去了。大约走了一箭之地,谷雨生说:“我忘了把礼物给一夫了!”从怀中取出那个小本本,正待返身,淑芬一把抢过去,说:“我去!”
    她一路小跑,到了店前。仙姑、徐保、黑姑、一夫仍在门口瞩望。见她复返,不知何事。淑芬直奔一夫身边,将那个小本本交给一夫说:“这是爹给你的礼物!”
    一夫接过一看,泪水就出来了,说:“这可是爹一生的心血呀!”
    淑芬说:“知道就好!”
    一边拭泪一边小跑,一直到消失在仙姑一家的视野中。
    五八

    转眼又是黄叶飘零的深秋了。正是镇海王蔡牵遭遇黑水洋之败的八周年忌日。一百余名来自宁波各县及疍户代表,齐集野猫洞,悼念沉船殉难的先烈,决定组建新的会党,以图东山再起。
    会议由林阿发主持。他回顾了黑水洋战况及他与乌石三受命潜回,重组队伍的艰辛历程,提议全体代表在镇海王神主牌前,默哀三分钟。
    礼毕,由小诸葛就组建会党事宜发言。他说:“有关筹备事项,已与各代表反复协商,就不重复了。现在逐项提请表决。今日到会代表共一百六十三人,过半数赞同即为通过。第一项:会党名称定为黑水党,赞成者举手。”
    乌石三监票,宣布:全体通过。全场欢呼。
    第二项:黑水党宗旨:宣传、组织全国各民族、各阶级民众,不分贵、贱、贫、富,在抗英禁烟、挽救民族危亡的旗帜下,一致对外;在反对朝廷腐败、奸臣误国、汉奸卖国的旗帜下,同仇敌忾。
    有代表喊道:“权贵财佬,能与我们站到一起吗?”
    林阿尖道:“不久我回了一趟广东东莞,我家乡不少爱国乡绅,都支持抗英禁烟。我问过他们,他们说:英国人走私鸦片,包藏祸心,想偷我们的白银,却难以偷到。偷到一点,也大费周折,得不偿失。于是拿鸦片这个毒品冒充补药。不论你权高势盛,也不论你家财万贯,一沾上它,就完蛋了。这叫偷心。中国人的心都被它偷了,那不就成亡国奴了。”
    小诸葛道:“表决吧!”
    乌石三宣布:一百五十一票赞同,通过。
    仙姑道:“没有投赞同票的也很正常,有些事情,只有切身感受到了,才会明白。党的宗旨订得对与不对,将由以后的事实来检验。开始第三项吧!”
    小诸葛道:“党的纪律:一、听从指挥;二、不与民争利;三、严守秘密;四、通敌叛变者死;五、临阵脱逃者死;六、涉黄、赌、毒者刑。”
    乌石三宣布:全体通过。
    第四项:选举党首。
    小诸葛道:“党首人选,五老三侠提出的只是建议名单。代表可以自行决定选谁,限额为九人。九人选出之后,再推选党首。纵观国内,会党很多,党首大都是自任的,又论资排辈,排座次,还按王朝规矩,封侯拜相,树山头,立旗号,那样做,弊病很多,极易产生内讧。我们试图打破旧规,选贤与能。这件事也是新创,现休会半个时辰,大家想明白了,再行投票。”
    投票的结果,差异性很小,大都是五老三侠加一的模式。
    乌石三道:“五老三侠,包括老、中、青,众望所归,全票当选。增加的一位,钱大才以一百一十票领先。”
    代表们鼓掌祝贺。
    仙姑道:“我代表新选出的九位,向代表们表示感谢。我们九位有一个碰头,推举党首。现快正午了,大家可以各处走走,参观孤儿院。吃完午餐,继续会议,宣布党首人选及任用各县域分支人选。先散了吧。”
    五九

    午餐后复会。徐保公告九人协商决定:公推仙姑为党首。全场起立欢呼。
    徐保道:“仙姑以为,党首称号不宜用什么龙头老大。旗号也不宜用什么龙旗凤旗。我们都是老百姓,与龙凤不沾边。黑水党的党首怎么称呼呢?仙姑说,就叫她大掌柜好了。以后,大事九人公决,大掌柜拍板,大家听调派,有什么事办不成。”
    有代表问:“那分支呢?”
    徐保道:“分支掌门人就叫掌柜。除仙姑统揽全局外,郑乙前辈为参赞;林阿发前辈为孤儿院院监;乌石三前辈为财务总管;游方僧前辈与王大侠仍为探目不受地域限制。我为鄞县掌柜。林阿尖将去南粤,任掌柜。钱大才对外为通江海鲜行三江口分店掌柜,对内兼中央指挥调度之责。”
    仙姑道:“我原来主要联系疍户一块,兼顾孤儿院。现孤儿院一块已由林阿发接手,其实是个后备力量培训基地。疍户一块,由黑姑替代我。”
    黑姑道:“不是还有刘老二、桂枝吗?”
    仙姑道:“他俩去大道头当掌柜了。暂时这么安排,以后视情况再作调整吧。定海分支,请花脸子金仁为掌柜。”
    金仁道:“饶了我吧!”
    徐保道:“刚通过了党的纪律,这是命令,不能由着你。”
    金仁不吱声了。
    穿鼻公葛三说:“你当掌柜,我当跑堂。”
    仙姑道:“镇海请土地公熊昭当掌柜。”
    熊昭道:“得令!”
    象山的苗喜道:“我是东莞人,愿从林阿尖去南粤。”
    徐保道:“有这个考虑,你候着吧。”
    小诸葛道:“黑水党组建顺利成功。接下来,由党首仙姑率全体代表隆重祭告镇海王。”
    镇海王神主牌前红烛通明,烟雾氤氲。仙姑用凝重的语调,宣读了《祭告镇海王文》:
    大清不道,国势日衰。外夷觊觎,海疆不靖。权贵骄奢淫佚,贪腐相习成风。战乱连年不断,黎庶颠沛流离。朱门酒肉熏臭,途中白骨成堆。蔡王奋起,贱民响应。战船驰骋于海上,雨露均沾于四方。杀长庚军威大振,攻台湾得胜而归。奸徒得禄,鹰犬无情。施难防之暗箭,致黑水之败亡。呜呼,岂临危而屈膝,宁玉碎不瓦全。海上百悲歌一曲,遗言昭示后昆。余威尚在,后继有人。党称黑水,救国救民。虽九死而不悔,誓一往而无前。蔡王有知,当笑傲蓝天;黑水有情,应佑我成功。呜呼,尚飨!
    众人祭拜礼成,互道珍重而别。
    仙姑叫钱大才稍留,又请来林阿发,对二人说:“有烦二位,去会张小火。”
    钱大才问:“是叫他履行前约,领勾刀会加入黑水党?”
    仙姑道:“此去什么前约都不要提及,就一件事:通报黑水党成立。勾刀会是我友党,又都尊镇海王为神主,通报一声是应有之义。提不提前约,那是他的事。若你俩提及前约,似乎是我们逼他履行前约似的,那不好,强扭的瓜不甜。我们也没有一定要与他合并的意思。两个会党,相互扶持,取长补短,不是更好吗!”
    林阿发道:“万一他主动提出呢?”
    仙姑道:“却之不恭。可回应他两条:一、会党间的合并,也有先例,如八卦教与天理教的合并。那是成建制地合并。合并后勾刀会一块,仍由他掌控。二、若反悔了,也可成建制退出。但有一点,不能泄露我党秘密。”
    钱大才道:“仙姑考虑周全。”
    六O

    林阿发、钱大才突访张小为于长白港。张小火开门见山,说:“钱兄找到镇海王麾下三侠士了?”
    大才说:“不仅找到了,还成了志同道合的兄弟呢。”
    “都是谁?”
    “徐保、王大侠、林阿尖。”
    小火道:“原来是他仨。”
    “你认识?”
    “不认识,不过江湖上传得很多。据传,徐保是个猎手,许多贫苦人受过他的周济。王大侠不就是那个王志强吗,端的一剑客。林阿尖是一位义盗,百姓都称颂他劫富济贫。你是怎么找到他仨的?”
    林阿发道:“是他仨主动找到我们的。”
    小火道:“大才,这就奇了,他仨与二位有瓜葛吗,怎么主动找的?”
    大才道:“这位林阿发前辈,就是在黑水洋奉镇海王之命,潜回宁波重组队伍的。一个偶然的机缘,让他仨知道了,就找上了。”
    “今日是来告诉我这件事?”
    “也是也不是。”
    “怎么说?”
    大才这才把三侠士加入黑水党,并被推为黑水党九人核心成员的经过,向他通报了。
    小火道:“这是大喜事,我代表勾刀会表示热烈祝贺!请问:党首应该是三侠之一吧?”
    林阿发道:“不是。公推何仙姑为首届黑水党党首,称大掌柜。”
    小火道:“何仙姑?你是说那个在宁波开孤儿院的慈善家?”
    “正是此人。她丈夫也殉难于黑水洋。”
    “三侠士都担任什么角色呢。”
    “都是分支掌柜,分管一个地区或一个专项。”
    大才说:“我俩受何仙姑之命,专程前来向你通报。并带来口信说:黑水党愿与勾刀会精诚合作,抗英禁烟,外抗英夷,内反权奸、汉奸,保家卫国。以后协调、联络事宜,就由我二人与您沟通了。”
    小火道:“大才,我不是说过,若找到三侠士,我勾刀会愿意投其麾下的话吗?难道你没有转达?”
    大才道:“仙姑以为:会党分分合合的事,时有发生。双方都应慎重对待。其实,勾刀会与黑水党宗旨相近,互为友党,遇事奥援,也很好。”
    小火道:“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是勾刀会总舵主,若言而无信,还能统率勾刀会吗!我意已决,请二位协调。”
    话说到这个份上,大才、阿发都已感受到小火是一个守信的君子,有决断的强人。大才道:“协调的事,林阿发前辈和我会尽力为之。作为你的友人,我还是请你广泛征询会员意向,再作决定。”
    小火道:“三日之后,当有回告。”
    六一

    钱大才与张小火经过多次联络,向仙姑报告说:“小火合并意思坚决,勾刀会内部虽有少数人反对,提出什么‘宁为鸡嘴,毋为牛后’的说法,小火驳斥道:只要能有效外抗英夷、内肃奸党,伸张民族正义,鸡嘴、牛后非所计也。”
    仙姑道:“既然如此,可以与他进一步商谈合并相关事宜。对勾刀会的反对声音,也要给予有力回应。你可向小火说明,合并之后,小火在黑水党的位置,与三侠士同。以后,他与你,加上五老三侠,共十人,参与决策。”
    大才道:“合并会谈订在何时?”
    仙姑道:“双方都要作些准备。我们也要拿出一个条款来。现在已是岁尾了,不如订在来年春、夏间。”
    六二

    嘉庆二十三年三月的一天,黑水党党首何仙姑率领导层共九人,与勾刀会总舵主张小火率领的代表,会于三江口一艘办艇上。
    当大才向仙姑等介绍张小火时,仙姑注意到,小火中等身材,孔武有型,沉稳冷静。他对仙姑说:“没有想到,名噪舟山的慈善家,竟是反叛朝廷的顶天立地的人物。”
    仙姑笑道:“这句话用到您身上更合适。五老不过遵照镇海王遗言,重组队伍。等到队伍组建完成,就要交班。以后的重担,就指望三侠与大才和您了。”
    对仙姑的这个坦然表态,让勾刀会与会的几位代表深深感到:黑水党的五位前辈,都不是贪恋权位的人。
    张小火对三侠士情有独钟,他原本情愿为三侠士麾下,今得与三侠士平起平坐,已是十分满意了。
    徐保向他介绍王大侠说:“他呀,好比一只海鸥,只要天天翱翔于海上,他就知足了。叫他当掌柜,他不当。当军师,也不要。”
    勾刀会代表小梁问:“那他要什么?”
    徐保道:“当一个自由的探目。”
    小梁是小火的拜把兄弟,重要谋士,听说王大侠如此豁达,心向往之。对王大侠道:“我也是探目。以后望多多指教。请问:大侠家住何方?以后好联系。”
    王大侠语塞。
    林阿尖代他答道:“他没有家,还是个光棍呢!”
    众人都笑起来。
    徐保为他解围道:“胡说什么呀!志强有家,他四海为家。至于光棍那是暂时的。他眼光高,又没有动姻缘。相信他将来会与有情人终成眷属。”
    张小火道:“志强哥,你是大探目,什么宫廷隐秘你都探得明白,何况一个小娇娘,一定会有的。”
    王志强道:“怎么拿我开涮?今日是两党会商合并,还是言归正传吧。”
    仙姑道:“条款都已互换了,也不必一 一重复。只讨论尚需修正或完善的地方。小火,你以为呢?”
    小火道:“我没有异议。只是把我与三侠士平起平坐,太抬举我了。”
    仙姑道:“五老从不以一时一事论英雄。以后呀,类似刺魏这样的事情还会陆续登场,谁都有英雄用武之地。小火创建勾刀会在黑水党之先,凭这一点,也是一侠,与三侠平起平坐,没有什么不妥。”
    徐保道:“小火,来日方长。我仨长你两三岁,何不结为兄弟?”
    小火道:“择日不如撞日。三位大哥,小弟这厢有礼了!”
    三侠起立还礼,从此三侠又增一侠,人称四侠。
    五老及大才十分大喜。仙姑对小火道:“为庆贺合并成功,我以党首身份宣布:第一、张小火为勾刀分支掌柜,并参与党内重大事宜决策。第二、即日起拨白银两千两,作为分支总部建设费。第三、委钱大才、小梁二位为协调员,沟通日常事务。第四,原勾刀会辖区特困户的赈济费用,由财务总监乌石三支付。”
    小火道:“黑水党初起,需要的花费很多。仙姑您的好意我心领了,这笔钱我不能收。”
    仙姑道:“这又不是私人赠与,这是公费。再说,黑水党的钱,取之于民,自应用之于民,没有什么不合适。”
    小梁问道:“取之于民吗?”
    小诸葛道:“三侠不是斩了魏善之吗,魏善之从舟山榨取的百姓血汗钱,也同时回归到人民手中。所以说,取之于民。勾刀会会众也是舟山之民的一部分。所以说,这笔钱不是谁赐予的,压根儿是你们自己的。”
    小火对三侠道:“三位大哥,凭这一点,我不好好跟你仨一起好好干,那还算人吗!”
    徐保道:“言重了。以后相处久了,你就会了解彼此的心性。”
    说到这儿,仙姑说:“即将签署的合并条款,经你小火与我之手签字后,就要生效了。我重申一下,其中有关退出机制的规定,你还是三思而后行才好。”
    小火道:“那只是一个预想,因为会党分合,确有先例。我相信不会发生,即使发生了,因有预案,也可避免王伦火并。”
    仙姑道:“豪爽!我先签。”
    小火接着签。
    这次历史性的合并终于尘埃落定。
    六三

    这年秋的一天,钱大才领三侠去见张小火。勾刀分支设在长白港码头美食一条街的街尾处。
    张小火与小梁出迎。小火说:“大才是常客。三位兄长是第一次光临。小梁,快去治席,兄弟们今日要一醉方休!”
    徐保道:“兄弟间常来常往,粗茶淡饭即可,不必破费了。”
    小梁道:“这儿不是美食一条街吗,什么可口的菜式都有,价格公道,点十道菜,所费无几。小火藏有好酒,不吃白不吃。”
    大才笑道:“客随主便。”
    小梁走了。
    小火道:“自年初与三侠结拜兄弟,一直没有机会聆听三位兄长的教诲。今天几位亲临敝舍,必有以教我。”
    徐保道:“无事不登三宝殿。今日与大才同来,正要向你讨教一件事。”
    小火笑道:“兄长言重了,怎么兄长向小弟讨教?”
    王大侠道:“能者为师。弟有所长,兄有所短,能不请益吗!听大才说,造船的事,你是行家,所以上门求教。”
    小火觉得有点意外,说:“我对造船也不过一知半解。何况浙江造船并非强项,远比不上福建呢。”
    阿尖道:“我家乡东莞打造的米艇很是有名。载重量为二千五百石的叫大米艇;二千石的为中米艇,一千五百石的称小米艇。”
    徐保道:“你别打岔!听小火说。浙江造船真赶不上闽省吗?”
    小火道:“这是父辈们的一种说法。雍正六年,朝廷因为浙江水师造船技艺生疏,从福建调来能工巧匠,前来培养这方面的匠人,之后,才有乍浦水师营的战船诞生呢。”
    徐保道:“那是老皇历了!”
    小火道:“乾隆初,据说浙江也长进了,朝廷已经同意浙江打造沙唬船、艍缯船,并且享受与江南、江苏船厂同样的补贴优惠。”
    徐保道:“什么叫沙唬船?”
    大才道:“就是浅水船,又称平底船、沙船、哨船,用于在海滩附近海域巡逻放哨,以快捷又不搁浅著称。吃水四、五尺而已。”
    “那艍缯船呢?”
    “又叫赶缯船,快艇的一种。说到快艇,种类繁杂,如小八桨、中八桨、大八桨、小号梭船、快蟹、六桨平底小巡艇、哨艍船、急跳船,各处叫法不一。又如双篷?船中,有双篷?船、双篷艍船、圆底双篷?船、双篷哨船等等。”
    王大侠道:“海疆多事,要显镇海王神威于海上,光这些小玩意远远不够,得有大战舰。”
    小火道:“打造战舰?那是违禁的,不论哪个船厂,都不敢接招呀。”
    王大侠道:“谁傻呀!说要打造战舰,当然只说打造货船出海,造成了,改成战舰岂不瞒天过海了!”
    小火道:“嘉庆初年,确有民船改战船的做法,那也只有水师才可以。蔡爷海上起义后,朝廷下了严旨,规定沿海商民打造船只,高不得超过一丈八尺,载重量也有严格限制,这样的船打造成了,无法出海,风涛所至,一定翻覆。要造大船,几乎不可能。”
    王大侠道:“小火,你不知道,如今这道禁令早已取消了。这对你我来说,可是千载难逢的机遇啊!”
    小梁进来说:“便宴已备,请到后厅用膳。”
    席间,杯盘交错,豪语连连。
    小火与三侠、大才碰杯。他一饮而尽,说:“几位兄长,你们真要玩大的?”
    徐保道:“什么疍艇、快蟹这些小玩意早玩腻了。我们有的是疍艇,缺的是大家伙。”
    王大侠道:“大有大的用处,小有小的长处。也不能小觑小玩意,以小可以击大。例如舢板这类小炮艇、沙船、米艇这些玩意,还是不可或缺。但要到深海作战,少了大家伙,就去不了。如今禁令既已取消,打造大家伙就提上日程了。”
    小火问大才:“说造战舰解禁了,该不是酒话吧?”
    大才道:“不是酒话。这是去年上任的闽浙总督董教增的一项惠民德政啊!”
    王大侠道:“这个姓董的还算是一位有为有守的官儿。他在沿海私访,得知百姓因为不允打造大点的船,不能出海,没了生计,便上了一本,说海上已经平复,请朝廷取消造船限令,让百姓在海上讨生活。嘉庆皇帝批准了他的请求。圣旨已经下达了呢。”
    小火举杯道:“这真是天大的喜事,几位兄长,为这个好消息干了!”
    此时,几位好汉已有几分酒意。阿尖道:“小火,这宁波的船厂你可有交情?”
    小火道:“船只检修,与船厂有过联系,不过是业务往来而已,并无深交。”
    徐保道:“这种事非有深交不可与语。”
    小火道:“有一位长者与船厂交深。”
    王大侠道:“勾刀会中人?”
    小火道:“那倒不是。他是我师傅呢。”
    阿尖道:“有师徒缘,中啊!”
    小火道:“他叫谷雨生,是位海运大师。宁波各船厂的大佬们。有的是他同门师兄弟,有的还是他的弟子。”
    徐保心想:这个世界也太小了,小火的师傅原来是柳一夫的义父。他没有说这段因缘,只是问道:“你师傅会帮这个忙吗?”
    小梁道:“难说。他家里一儿一女,托着照看。就是小火找他帮个什么,他都王顾左右而言他呢。”
    小火道:“玩大的,就是人家答应了,要价也不菲呀!”
    阿尖道:“那倒不妨,这个钱还花得起。不是银两的事,船厂大佬首先考虑的,是不是犯太岁。”
    徐保道:“我们是做海鲜行的,海鲜进出那么大,几乎天天都要有船出海或出入三江口,打造载运量大点的船,名正言顺,犯什么太岁。至于以后是不是改成他用,还是猴年马月的事,谁也说不准。船老大有订单,而且是大订单、十艘八艘的订单,只怕要偷着乐呢!”
    王大侠道:“船老大也不傻,商机来了,他兴许也用犯太岁说事,抬高要价,那也说不定。”
    徐保对小火道:“各种可能都去试试。也不必勉强你师傅。那个谷师傅也许有他的心思。在座的,都在自己的朋友圈里去找一找。”
    大才对小梁道:“我俩随时通报进展情况。”
    三侠起身道:“小火,得闲,也到三江口、大道头走走。”

    六四

    次日,大才与三侠正在讨论分途去访船厂时,一位船厂大佬却找上门来了。那时,秀梅在通江海鲜行值班,店员们各自接待着新老客户。忽有一位须发皆白、身着绅士服饰的长者走了进来,向一位店员道:“贵店的掌柜在吗?”
    那店员指着坐堂的秀梅说:“她就是。”
    秀梅迎了上去,说:“前辈有何见教?”
    长者道:“贵店开业以来,生意兴隆,越做越大。敢问这么多货物,运输船只够用吗?”
    秀梅心想:莫非是船厂大佬找上门来了,这不是说曹操,曹操就在眼前吗。回道:“短途运输的尚可应对,长途的,尤其是出海的,有点吃紧。”
    长者笑道:“老朽可以帮忙呢。”
    秀梅乐了,问道:“前辈是?”
    长者道:“三代造船,在宁波府小有名气。盛于乾隆,衰于嘉庆,未料原来禁造民用大船的法令,万岁爷开恩,取消了。我家那块金字招牌又挂了出来。当然,已是我儿子当家了,老汉只是替他拿订单呢。”
    秀梅道:“前辈,你怎么称呼?那金字招牌可否说来听听?”
    长者道:“我姓姜,姜太公的姜。”
    店员们都笑了起来。
    长者道:“你们别笑!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掌柜的,我家的金字招牌是五奎山船坞公司,上年纪的人都知道,这是一家打造大型货船的厂子。祖上打造的大船,战时都由水师改装成战舰呢。我是听说贵店生意做得大,才上门碰碰运气的。谈不谈得成不要紧,生意不成仁义在嘛!”
    秀梅笑道:“看来,你是一个船厂大佬,一把年纪了,还为儿孙做马牛,出来兜生意,你不累吗?”
    长者道:“机会千载难逢,也许过了这一村,就没有那一店了。累点算什么,不就是一把老骨头吗!”
    秀梅道:“姜老爷子,算你运气好。我不过是这个店的掌柜。哪能与你签大单呀。幸好,我店总掌柜来了,是不是会与你家这个百年老店签大单,你去和他谈,如何?”
    长者道:“那敢情好!”
    秀梅道:“请随我来。”
    二人进入内进。秀梅对徐保道:“这位姜老爷子是五奎山船坞公司的老掌柜,为他儿子站台,四处寻找造船大单,今日找到我这儿来了。你和他谈谈吧,人家是有诚意的。”说罢走了。
    大才道:“姜家祖上不是从福建侯官迁来的吗?”
    姜姓老者说:“正是正是。我家造船技艺源于侯官,又是老字号。一度萧条,如今是枯木逢春啊!”
    徐保与王大侠、林阿尖交换了一下眼光,说:“这可不比小生意,动辄万金。您这么大年纪了,也不能让您空跑一趟。我店已开有两个店面,还准备再开一两家,大型货船少则四、五艘,多则十艘八艘,都不为过。”
    姜姓老者说:“大手笔呀!”
    王大侠问道:“下订单时,要不要预付款?”
    姜老道:“咸鱼刚刚翻身,预付款在所不免。”
    “多少?”
    “三成吧。”
    “有铺保吗?”
    “有有。都是本地殷实乡绅。诚信二字,是祖传遗训,欺客就是欺天呢!”
    徐保道:“近日杂事缠身,过几日,我们去五奎山船坞公司实地看看。”
    姜老道:“大掌柜贵姓?”
    “姓徐。”
    “徐掌柜,你我一见如故,十分投缘。我姜某在家倒屐相迎!”
    “老爷子不是四处游说吗,还是把您儿子的大名留下吧!”
    姜老道:“犬子姜大舟是也。”说完,满心欢喜地走了。
    大才说:“看来闽浙造船潮已经兴起,我们把事情想的太复杂了,没有中介,人家都已经找上门了。这样省事多了。”
    徐保道:“这件事抓准了,得走在大潮前面!”
    六五

    五奎山在定海县舟山外,一直是外洋船只寄泊的港口,为水师定海镇标内。乾隆五十九年,已有弁兵更番戍守。嘉庆二年,浙江水师战船,大都由民船改造而成。因此,姜氏五奎山船坞公司与水师是相关联的。
    大才与三侠前往考察时,受到姜老儿子姜大舟的热烈欢迎,亲自引导他四人到处视察。
    王大侠私下对徐保道:“百年老厂,果然风韵犹存。”
    徐保却悄声道:“为何现场只有一艘大船铺设骨架?”
    大才向姜大舟提出质疑。
    大舟道:“解禁不久,人们还在观望,或先打造中、小型船作为试探,不敢贸然打造大船。再说,大船打造,从前都以福建侯官的技艺优于浙江,愿意舍近求远。”
    林阿尖道:“现在还如此吗?”
    大舟叹道:“何尝不如此。敢问几位客官,可知定海有勾刀会否?”
    徐保吃了一惊,问道:“这与勾刀会有何干系?”
    “太有干系了。勾刀会中,大都是松沪帮。从前他们打造大船,都在侯官。那儿是熟门熟路,当然价格上也酌于优待,解禁后,他们中已有多户与侯官船厂签了大单。其实,他们不知道,我祖上正是从侯官迁来,技艺绝不输他们。”
    “你父亲为何不去游说他们?”
    “没用。再说,我父亲以为,他们有勾刀会背景,不接他们的单,说不准还是福呢。”
    王大侠笑道:“那你不怕我们也有背景?”
    大舟道:“我父亲说,他了解过,你们都是搞海鲜行当的诚信人士,信得过。还说太公垂钓,愿者上钩。签不签单,纯属自愿。”
    徐保问了大船规格、型号、造价以及签约条款、预付比例后,说:“我们得回去盘点家当,量力而为。不过请放心,成与不成,我们会尽快给你一个答复。”
    大舟道:“已备便宴。”
    王大侠道:“生意未成,就扰你酒宴,万万不可。凭贵公司那块金字招牌,加上今日所见,我对贵公司还是十分看好的。”
    大舟一边送客,一边说:“谢谢!”
    六六

    小诸葛对大才、三侠考察五奎山船厂大驾赞赏,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高瞻远瞩,未雨绸缪。既应今日之需,又合未来之变。英吉利为海上之雄,抗英离不开海战,海战离不开战舰。中英之战,已露端倪。作为镇海王的继承者,不忘海战,就是不忘根本啊!”
    乌石三道:“那得多少银两?”
    徐保道:“这事就是砸锅卖铁也得干。何况,魏善之的赃银还只花了不到四股中的一股呢。海鲜行已自给有余,添了大货船,造船的支出,一两年即可收回。何乐而不为呢!”
    五老三侠,大才、小火十大头领一致通过决议:先造两艘大货船,大道头、三江口各一艘。若五奎山的质量过硬,价位公允,交付及时,可以追加。
    小火散会后缠住大才、三侠,分辨道:“那船厂姜某所说,有勾刀会成员在侯官订造大船的事,小弟的确是第一次听到,兄长们不要误会,以为我小火有欺瞒,一方面合并,一方面又搞小动作。”
    徐保道:“就是有这种事,那是个别人的行动,又非勾刀会的决策。打造货船,这是私事,谁不想把自家生意做大。这与你小火一点关系也没有,你不要多想。”
    小火道:“兄长们都是大侠,肚量容得下海,当然不会。但底下的,就难说了。”
    王大侠道:“这事只我十人知道,不必过虑。”
    林阿尖却说:“难说。连那船厂姜某都知道了,只怕早传开了。”
    小火一肚子委屈,悻悻而去。
    仙姑叮嘱众人道:“我瞧小火这孩子一肚子冤枉,我相信他不会说谎。两党初合,你们一定要以团结为重,不说两家子话。这次去签单,一定得邀上小火,千万拜托。”
    三侠约了乌石三,大才约了小火,六人同往五奎山船坞公司。
    姜氏父子见大才、三侠复来,还增加了两位,十分大喜。姜老爷子说:“日前大舟要治席待贵客,你们说生意未成,不便请扰,这次来了,又是饭时刻,该不会不给面子吧?”
    乌石三道:“凭老爷子一把年纪,还为儿子操心,这顿饭我们是恭敬不如从命了。”
    姜老喜不自胜,吩咐大舟道:“还不快去治席!”
    谈判中讨价还价、斗智斗勇,双方都守着各自的底线,却又都留有退步,谁都不想崩盘。散席时,条款终于敲定。姜大舟与徐保,分别代表双方在合约上签了字。姜老带着乌石三去财务交了预定金。宾主双方坐下来品茶。
    徐保道:“这是头一笔交易,贵方若如质如期交货,第二笔交易将翻上一翻。”
    姜老道:“我相信一见钟情。”
    林阿尖道:“这又不是相亲。”
    姜老道:“生意也如相亲一样,眼缘很重要。我一生中,娶妻是一见钟情,从商也是。顾客登门,第一眼的印象很重要,谁诚信,谁奸诈,可以拿捏个八分。我初见徐大掌柜,不是打八分,而是打了十分。”
    众人都笑了起来。
    小火有芥蒂在心,问姜大舟道:“有人到侯官下大单的事,是传闻还是实事呢?”
    大舟道:“我厂在侯官、在同安都有坐庄,消息都是从那边报来的实况。商场如战场,没有情报哪成。”
    小火道:“既然如此,可以见告,是何人下的单吗?”
    大舟道:“这是隐私,行规不允损人利己,恕我不能相告。”
    王大侠道:“官有官规,商有商守。这位兄弟不过好奇,问问罢了。”对同行人说:“我们走吧!”
    徐保起身道:“大舟,你家严年纪大了,叫他在家里享清福,不要让他劳累奔波了。”
    姜老笑道:“有你们这样的大客户照看,我还用得着跑吗!”
    在离开船厂的路上,徐保一直陪着小火。小火心里也感到,几个兄长都够朋友,直爽坦荡,并没有什么避着他的征兆。但心里仍窝着火,恨那几个往侯官下订单的人,怎么就不透一点信讯,目中没有他这个掌门人。徐保开导道:“你也不用去责怪那几个人,只要人家不变节,他们私家置办什么,都可由着他,又何必计较那么多呢!我们兄弟是贴了心的,谁能撼动?你我铁哥们,所谓家鸡打得团团转,只有野鸡才打得满山飞呀!”
    小火紧握着徐保的手道:“金玉良言,小火记在心中。”
    六七

    次年夏秋之交,五奎山船坞公司向大道头通江海鲜行总店交付的第一艘大货船下水。五老三侠,以及大才、小火、刘老二、黑姑、秀梅、桂枝、耿小花、小梁等出席下水仪式。
    货船在海上航行,平稳、灵便。这艘三桅货船扬起风帆,顺风行驶时,其速可比外国轮船;下帆逆行时,也能保持中速。
    徐保对姜大舟说:“首航成功,我方都很满意,今日即可按合约,支付全部款项。”
    大舟笑道:“下一艘也快了,年内即可交付。双喜迎门,掌柜应该有所奖励呀。”
    仙姑代徐保答道:“徐掌柜已决定再向贵公司追签四艘订单。这个红包够份量吧!”
    小火与小梁交换了一个眼神,相互竖起了大拇指。
    姜老与他儿子嘀咕了一阵,姜老爷子宣布道:“徐掌柜如此抬举敝公司,送上如此大的一个红包。大舟说:礼尚往来,敝公司也回赠通江海鲜行一个红包。”
    王大侠道:“通江海鲜行从不收红包。”
    桂枝却问道:“贵公司想送我店多大的红包呀?”
    刘老二盯了她一眼,表示反对。
    大舟道:“出于双方长期诚信合作的考虑,敝公司除如质如期陆续交付六艘货船外,无偿赠送小八桨船六艘、急跳船一艘,以表谢忱。”
    大才鼓掌道:“这个红包也不小,海上江中联络,都是用得着的。”他是从调度联络的角度,对此作出评估的。
    小诸葛问姜老道:“贵公司复业以来,遇到过麻烦吗?”
    姜老说:“也有几个不明事理的小闹闹,想来敲竹竿。扰了我一餐,听说圣旨开禁了,他们二话没说,走了!”
    仙姑笑道:“尚方宝剑还管用呢。”
    回家路上,徐保对小火说:“这下该你发力了!”
    小火不明白他的意思,问道:“叫我打造货船?”
    “不是。船多了,特别是大货船多了,需要多少舵公、篙师、引水之类的能手,这些都得借重你了!”
    小梁道:“这个能办到。”
    小火很高兴,说:“我包了!”
    六八

    十月的一天,王大侠去见仙姑。仙姑说:“宁波这边的事,大体成了。广东方面的事,还未有头绪。我们不能因为朱濆之弟叛降,就放弃南澳。如果那样,不是因噎废食吗?”
    王大侠道:“相信那边多数是可以信任的,还有一些是可以争取的。现在那边抗英禁烟的声浪很高,英国鸦片贩子武装走私也日益猖狂。黑水党不能在那儿缺位啊!”
    “派林阿尖去?”
    “他有勇无谋,独当一面,难以应付那儿错综复杂的场面。再说,情况不明,他就是去了,千头万绪,从何下手?”
    “依你之见呢?”
    “先摸清那儿坎在何处?水有多深?谁敌谁友?才能对症下药。”
    仙姑道:“我也想过。但是这边还忙不过来,谁去合适呢?”
    王大侠道:“除了小诸葛,那就是我了。若两人同往,更佳。”
    “一年为期。”
    “那么久呀?”
    “舍不得金弹子,套不住狼!”
    “为什么要一年?”
    “道理很简单:广东的一切乱象,根子在京师。要顺藤摸瓜,还要探底求源。我俩去了,不排除在广州与京师之间游动,一年还不知道拿得下拿不下呢。”
    仙姑道:“事关大局,那就成行吧!”
    王大侠道:“若问及,就说我探目云游去了。小诸葛要怎么说呢?”
    仙姑道:“执行特别差遣。”
    王大侠道:“对,特别差遣。”
    光阴荏苒。小诸葛、王大侠回到宁波时,已是道光元年了。他俩带回的讯息极其丰富。
    仙姑对他俩说:“你俩为何不说呀?”
    王大侠道:“头绪太多,不知人何说起。”
    仙姑道:“大家最想知道的,嘉庆怎么突然死了?道光是何许人?即位的怎么是他?他登位后,朝廷仍然会换汤不换药吗?黑水党将如何应变?小诸葛,你是剥筍高手,你得为大家剥开真相呀!”
    小诸葛笑道:“嘉庆之死、道光登位,内情很多,但从京师各方议论来看,似乎有点言过其实。王大侠,你以为呢?”
    王大侠道:“京师百姓传说中的道光,神乎其神。乾隆皇帝对他这个孙儿就十分偏爱。乾隆五十六年八月,道光跟随他的祖父去威逊格尔行围。道光一马当先,引弓获鹿。乾隆见之,笑得合不拢嘴巴,当即赐他黄马褂、花翎。从那时起,朝野便预测,他已在帝王榜上挂名了。二十多年过去了,八卦教突入大内那一天,似乎鬼使神差,这位道光在御书房读书,而林清遣入的教众正在养心殿南,摸不清方向。御书房众王子闻报,都有些慌乱。独道光有主见,命取鸟铳,率众王子登高瞭望。道光果断狙击两名教徒,众王公也随之参与狙击,为御林军赢得时间,一举平定了八卦教叛军。这两枪,连同往日射鹿的一箭,为他登基,奠定了坚实基础。所以人们笑称,此八卦教所赐,一点也不为过了。”
    张小火道:“说得过去。但嘉庆之死,却看不出与八卦教有什么干系。”
    林阿尖也持这种看法。
    小诸葛道:“大清在乾隆朝还像一个帝国的样子。到了嘉庆朝,嘉庆皇帝虽然拿下了和坤这个大奸大贪,但和坤当国时所积累的许多弊端已积重难返。嘉庆的治理能力,远逊其父,到了嘉庆后期,大清已经滑入由盛而衰的境地,难以自拔了。连年平叛,造成社会动荡,生产受损,国库空虚。道光射鹿是乾隆五十六年,那年国库库存为八千万两。但到嘉庆末,已下滑到一千万两。加上武备废弛,军纪败坏,虚冒兵额,酗酒滋事,窝娼聚赌,战斗力已今非昔比,往往平定一场小小叛乱,都要损兵折将,旷日长久,靡费巨大。吏治败坏,更是成了不治之症,贿赂公行,上下交中利,腐败已成公害,贫者益贫,富者益富。嘉庆末,人口已逾三个亿,而游民、无业者占了三分之一。百姓说:大清帝国虚有其名,其实已经是一个百孔千疮的国度了。有人干脆说,道光接手的,一个烂斗笠罢了。”
    桂枝道:“前辈,你说了半天,并没有说明白嘉庆之死与八卦教到底有没有干系这事呀。”
    小诸葛笑道:“你们想想,嘉庆面对财政支绌、武备废弛,吏治腐败、民变频繁四大祸害,他能轻松吗?就是旰食宵衣,也无济于事,他能不生气不生病吗?他知道自己无力回天,只想逃避,都把军政大权交付宰相、军机了,自己脱身出来,一年四季,呆在行猎场所,但求一乐。可是,八卦教却不放过他,趁他去木兰行围的档口上,起事了,这不是向他索命是什么!”
    王大侠道:“这是赶着鸭子上架。其初,他在木兰行围,因为天公不作美,淫雨绵绵,已是不乐。不料传来八卦教李文成在河南滑县谋反的消息,让他的心情更糟。初传,滑县知县强克捷已将李文成逮捕,以为事情解决了。岂知,又传来八卦教冯克善、牛亮臣攻陷滑县,杀强克捷,救出李文成的信讯,让他寝食不安。严命高杞、同兴防堵,并委温承惠佩钦差大臣关防督剿。又命杨遇春统兵北上。自己也赶驾回京。行至丫髻山时,得到林清突袭大内的急报,无异于当头一棒。那时,他已庆过六十寿辰。对这个老人的打击,不言而谕。幸好下一个传来的,还算是个好消息,才让他松了一口气。”
    小诸葛道:“当他们听到平叛的首功,属于他的次子旻宁时,眼泪都流了出来。当即封旻宁为智亲王,连他使用的那管鸟铳也封为“威烈”。在宣谕内阁的诏文中,称旻宁‘忠孝兼备,岂容稍靳施恩’。又下诏称:“朕绍承大统,不敢暇逸,不敢为虐民之事。自川、楚教乱平后,方期与吾民共享承平之福,乃昨九月十五日,大内突有非常之事。汉、唐、宋、明之所未有,朕实恧焉。然变起一朝,祸积有素。当今大患,惟在因循怠玩。虽经再三告诫,舌敝笔秃,终不足以动诸臣之听,朕惟返躬修省耳。’这一席话,有假,也有真。”
    黑姑道:“不敢为虐民之事,这是弥天大谎!”
    徐保道:“他诏中从汉、唐、宋、明之所未有一句起,以后的话,还是几句真话。”
    仙姑道:“国库为何空虚?军备、吏治为何极度败坏?民变为何有增无减?朝廷上下为何因循怠玩?告诫到舌敝笔秃,却无人理睬,这也是为何?嘉庆是交了白卷,那么依汝俩之见,这个道光会怎样面对呢?”
    小诸葛道:“要改变很难。所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徐保道:“我以为国库空虚、武备废弛、吏治腐败、民变频仍都是病的症兆,若不找准病源,对症施救,大清气数也就指日可待了。”
    王大侠问道:“病原在哪里?”
    徐保道:“国库收入,一是地丁税,二是盐课税,三是关税。三者应是稳定可以收入的。之所以亏空,不是税收少了,而是白银外流了。白银为何外流日益严重?只因英吉利走私鸦片,禁而不止,岁入鸦片不是逐年递减,而是逐年骤增。所以说,国库空虚的真正原因,在鸦片。这是一个大窟窿呢!”
    小诸葛道:“卓见!乾隆中叶,鸦片岁入仅一千箱左右。而嘉庆中叶,却增至两万箱,为乾隆时的二十倍。大清国库的白银,都被吸纳到大英帝国的国库里去了。”
    张小火说:“病根原来是该死的鸦片!”
    徐保道:“军备废弛,军纪败坏,长官虚报军营人数,吃空饷,窝娼聚赌,这在以往也有。为什么到了嘉庆时,军队战斗力大幅垮塌呢?依我看,也是鸦片作祟。军营一成烟馆,官兵都成了鸦片烟鬼,除了嫖娼聚赌、仗势欺人,还能干什么。本已滋生腐败的军营,一遇上鸦片,便像酒糟发酵一样,整个烂了化了。还能守土吗?还能把关吗?”
    钱大才道:“是这个理。”
    王大侠道:“吏治的腐败就不用说了,满清的官吏本来就贪。不过比起今日的贪官来,不免有小巫大巫之别。和珅富可敌国,那是他当国几十年积攒的总和。而如今封疆大吏、海关监督、水师长官,只要为英吉利走私一批鸦片,动辄就是几万白银。这是过去的官吏想都不敢想的。”
    乌石三笑道:“据说有个官员因吸食鸦片,收受贿银,判了绞刑,。他对行刑官说:死何足惜,只是今日未曾过足烟瘾,不无遗憾。求长官见怜,让我在行刑前再过一回足瘾,死也快活。”
    众人大笑。
    刘老二说:“这些封疆大吏是懂王法的。朝廷三令五申,他们就是不听,难道他们不知道以身试法的后果吗?为什么还有恃无恐?”
    小诸葛道:“古人云,上有所好,下必盛焉。你想,他们眼睁睁看着:皇帝吸食鸦片,内务府采购鸦片,王公贵胄、阁揆、军机,都好这一口,连太监、侍从,都公然吸毒,而守土疆臣、守关大吏、国门卫士,不仅吸食受贿,还以鸦片贿银往大内送,往阁揆送,往军机送,等于交封口费,他们还怕什么。口里喊着禁烟,却天天离不开吸烟,自以为可以瞒天过海,万事大吉了。”
    仙姑道:“道光吸烟吗?”
    王大侠道:“怎么不吸,这几乎是公开的秘密。鸦片分三个等级,产于孟加拉的大班烟列第一。这是内务省采办的首选呢。”
    林阿发问道:“新官上任,有三把火。道光登基,他烧的哪门子香呢?”
    小诸葛道:“嘉庆得的是教乱恐惧症。道光登位,盘查家底,大吃一惊,国库所存仅仅一千万两。不竟抽了一口冷气。他得的是白银外流忧虑症。因此,他烧的第一柱香是在自己的寝宫,挂了一个牌匾,上题“清、慎、勤”三个大字。表明他还是想勤政图治的。”
    王大侠道:“道光登位还有个插曲。军机大臣托津、戴均元等所拟嘉庆遗诏中,竟将乾隆皇帝的出生地雍和宫误为避暑山庄。道光发现后,大怒,命托津、戴均元退出军机,卢荫溥、文孚降级留用。四位军机被处分了,意味着军机大换血。这次人事改组,震惊朝野。有人以为,军机对教乱处置不当,让嘉庆一直处于恐惧之中,才是道光下此狠手的真正原因。”
    黑姑问道:“教乱有那么恐惧吗?”
    小诸葛道:“八卦教都打入大清王朝的心脏部位了,而且还有内应,能不恐惧吗?再说,嘉庆委托津与陕甘总督那彦成为钦差,调集提督杨遇春、副都督富僧德、总兵杨芳赴河南围剿八卦教,这都是大清王牌劲旅,入河南后,虽在短期内平定了叛乱,但所到之处,无不血流成河,道口等重要城镇,几乎成了鬼城。嘉庆正对进剿官兵论功行赏之际,却接到御史张鹏展的一道上奏云:“百姓不敢出首邪匪,由于地方官规避处分,不为受理,或反坐诬,就是说,进剿官员上奏的斩获教匪数量,有水分,且有不少是被冤杀的平民百姓。嘉庆这才知道,官兵滥杀无辜,冒功求赏的,不在少数。当那彦成上奏增调官兵,再行进剿时,他严旨斥责,不予批准。之后,缘事将那彦成褫职逮问。”
    王大侠道:“到了嘉庆二十三年四月,京师发生风霾。身患教乱恐惧症的嘉庆病情加码。他在诏书中说:‘昨日酉初三刻,暴风自东南来,尘霾四塞,燃烛始能辨色。其象甚异,朕心震惕惧,思上苍示警之因,稽诸《洪范》咎征,蒙恒风若之义,皆朕茫事不明,用人不当之所致也。有言责者,体朕遇灾而惧之心,剀切伦到,无有所隐。即下民有冤抑者,亦可据事代为直陈,以副朕修德弭灾之意。’这是他自己吐露恐惧之情。言路一开,便有人说些直话。给事中卢浙上疏说:‘风沙示警,请禁员弁贪功妄捕,扰累平民。’嘉庆马上回应说:“所奏甚是,林清案内逸犯饬缉,承缉员弁辄以他犯塞责。番役兵丁,乘机肆虐,诬陷索掳,无所不至。比到官审明,业已皮骨仅存,赀产荡尽,甚有因而殒命者。冤苦莫诉,宜致斯灾。”这是一国之主坦言平八卦教时,错捕错杀平民的黑幕。”
    张小火道:“由此可知,嘉庆之死,的确与教乱恐惧症有关。”
    钱大才问道:“道光的白银外流忧虑症又有何症候?”
    小诸葛道:“一是叫停盐政、织造、关差一应贡献。二是查禁漕粮积弊。三是须发《崇节俭禁奢侈谕令》。四是铸造道光钱。五是裁减兵员。”
    王大侠道:“最亮眼的一招,是我俩离京前,即道光元年十一月十九日颁发的一道严旨:‘广州行商伍敦元徇隐洋船私带鸦片事,命摘去三品顶戴。’”
    “伍敦元是什么人?”
    “伍敦元即伍秉鉴,商名伍浩官,是朝廷任用的外贸行商。他凭借手中权力,特别是从英吉利鸦片走私中,获取暴利,而富可敌国。据说,他当时的财富,比英吉利富商比内森?罗斯蔡尔德(Nothan Rothchild)多十倍。由此看来,道光已经探到白银外流的命门了。”
    徐保乐了,说:“道光比他老子强多了!”
    林阿发不以为然,说:“难说。他心血来潮,也可能干几件他老子不敢干的事儿,但他的下场不会比他老子好多少。”
    林阿尖问:“理由?”
    林阿发回应道:“很简单,保守透顶,腐败透顶的大清国已经走下坡路了,气数已尽,回天无力,撑不多久了。”
    徐保笑道:“瘦死的骆驼比马壮,也许还能撑些年月。若要起死回生,除非华佗再世。”
    乌石三道:“病入膏肓,不可救也。”
    徐保道:“子也不一定如父。道光心性显然与他父亲的逃避退让大不相同。”
    王大侠道:“据说大臣们都很怕他。连大内的王公贵胄、六宫妃嫔,以至侍卫、太监,都惧之如虎。”
    林阿尖问:“为什么呀?”
    小诸葛道:“因为他是一位难以捉摸的主子,喜怒无常,悭吝无比,刚愎自用,事事亲躬,锱铢必较。在他底下做事,就不免战战兢兢了。”
    仙姑道:“我们得好好侍候这位主子,防着点。你俩还是说说广州见闻吧。”
    王大侠道:“那是鸦片走私重灾区呀!”
    黑姑问道:“怎么个情形?”
    小诸葛道:“有这么几句顺口溜:清官满城找不着,贪官随意大把抓;大小窑口富敌国,乌龟王八结成伙;汉奸走狗称角色,十三行商充掮客;朝廷禁烟严旨下,水师、海监乐翻天;严旨连下两三番,贿银应声往上翻;白银滚滚向西流,流入远隔重洋的不列颠。”
    徐保道:“广东那边的窑口主,可与我定海的尤三枪相比吗?”
    王大侠道:“把偷油婆拿到广东去比,都变矮子了。”
    小诸葛说:“话说回来,也不能把广东说得漆黑一团。广东之民,包括爱国爱乡的地方缙绅,开明学界,抗英禁烟的声浪一直高涨,这让我看到了希望。”
    黑姑听了开明学界几个字,突然想起她曾拜托他俩为徐柳物色学堂的事。问道:“你俩还记得徐保曾托付之事吗?”
    王大侠说:“什么都可以忘记,唯独这件事不能忘记。”
    徐保急切问道:“有眉目了?”
    “有了。那是一家中西合璧的学堂,叫越华书院。不过,学费不菲啊!”
    仙姑道:“培养人才,那是一本万利的事,该花的,就得花。”
    徐保问:“进得去吗?”
    “答应了,但要面试。”
    黑姑道:“徐柳聪慧,面试会过的。”
    仙姑道:“我也看好这孩子。时候不早了,今日就议到这里。广东方面的事,还得专门讨论。王大侠你这位大探目,对京师那个新主子,得盯紧点。”
    张小火正起身,徐保将他按下,说:“招聘舵公、水手的事怎样了?”
    张小火尴尬地说:“不顺。”
    “为什么?”
    “他们都有自家熟悉的船,不愿出来。”
    “这不是自家的船吗?怎么说两家话?”
    “我会再去劝说的。”
    “不必了,强扭的瓜不甜,我从户疍中去物色好了。”
    小火感到徐保生气了。回去路上,对钱大才说:“我惹徐大哥生气了!”
    大才说:“他说话直来直去惯了,不是生你的气,你不要多心。”
    小火问:“那我还要不要去招募呢?”
    大才道:“就依徐保的,自愿的招,勉强的,一个不要。”
    小火心里仍有一丝不安。
    六九

    一日晚上,独眼狼冷冰突然出现在接贵街,叩响谷雨生的家门。
    谷雨生一看是他,心想:多时不见,今日又来,定无好事。笑道:“又是为你家老大充说客的?”一边说一边引他在客厅就坐。自柳一夫转移后,他心里踏实多了。所以,对独眼狼之来,也不太在意。
    独眼狼似乎看透了他心里的那一闪念,笑道:“柳一夫寄养在外,你和你夫人一点不担心?”
    谷雨生闻言倒吃了一惊,未料他已知道了,淡然地说:“那是一个积善之家,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你俩夫妇不担心,我家老大可担心呢。”
    “他有什么可担心的?莫非是担心一夫那六十多亩祖田?”
    “谷大师也太小看我家老大了。这么六十多亩田,怎会把它放在心上。他毕竟与柳辰生朋友一场,古人云:爱屋及乌,何况是辰生的血脉。”
    谷雨生哈哈大笑。
    “你笑什么?”
    “我想起一句老话:又要当婊子,又要立牌坊。”
    独眼狼听了,想发作,又忍了下来,说:“我今日来,不为别事,就是传我老大的话:谷先生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若将一夫交由我老大领养,尤、谷两家,从此化干戈为玉帛,若不然,表明先生别有异志,两家心结难解,后果不可预测。”
    谷雨生也很硬,回应道:“谷某不能免朋友之托,你家老大想威胁我,没门!”
    独眼狼见他如此,又来软的,笑道:“我家老大也不是不讲情义之人,也敬佩先生见义勇为的精神。他早知先生不会交出一夫,但尤、谷两家,合则两利。因此,仍伸前说,敦请谷大师出任尤氏船队总监一职,以表合作赤城。先生若能出任,则两家心结便立刻解了。”
    谷雨生沉吟不语。
    独眼狼知他犹疑未决,劝道:“冤冤相报何时了?不如冰释前嫌,携手共进。我家老大说了,转眼就是道光二年了,他愿意等待。也不想扰君新春美梦。过了春节,我再来讨教好了。”
    谷雨生松了一口气,对独眼狼道:“你是个传话人,我不怨你,欢迎你随时来叙旧。至于船队总监一事,责任重大,万难应命。你不会不知道,道光登位,就以夹带鸦片罪,将广州十三行行首伍敦元,摘去三品顶戴。你家老大的船队,能保证不夹带鸦片吗?”
    独眼狼笑道:“书生之见。你任的是总监,调度而已。船只是否夹带鸦片,那是我家老大和船老大之事,与你不沾边呢。”
    谷雨生道:“人家才不管呢。不分青红皂白,一锅端。到时候,百口难辨呀!”
    独眼狼一边告辞,一边说:“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七O

    道光二年春节期间,独眼狼去尤三枪家拜年。尤三枪问道:“谷雨生那边的事怎样了?独眼狼道:“昨日我到他家贺岁,谈及此事,听他口风,似乎有了缓和。”
    “说什么了?”
    “他说王法森严,不敢触犯呀。”
    “眼下烟禁有点收紧,你也不要急于求成,让他再缓缓气。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船。”
    “时局吃紧吗?”
    “你还不知道吗?年前,英吉利海军手在广东新安县伶仃山滋事,殴毙两名村民,打伤四人,又拒绝交出凶手。听说,道光皇帝怒了。新年伊始,严旨命广东督抚、海关,加强口岸巡查,严禁白银外流。这样一来,宁波也会跟风。我们得小心,别让这把火烧到身上。”
    “主公的意思是,放谷雨生一马?”
    “不是不是。缓一阵子,谷雨生那边,你得逼他。一旦他上了贼船,就好办了。”
    独眼狼有点不解,问道:“谷雨生真能左右局势?”
    尤三枪道:“你想想。他侠名满海上,一旦当了我的船队总监,人家会怎么看?”
    独眼狼答不出来。
    尤三枪道:“人家会刮目相看。官府缉私人员闻之,会释疑。船队上下,会听命。这不很好吗!”
    独眼狼心想:原来是想请来一张钟魁门贴啊。连声赞道:“主公这脚棋太妙了。我再来一个三顾茅庐也值啊!”

    这年的年夜饭分三处:一处在野猫洞,林阿发、乌石三与众多孤儿们一起去旧迎新;一处在三江口通江海鲜分店,钱大才夫妇特邀张小火、小梁等一起守岁;一处在大道头通江海鲜总店,仙姑、徐保夫妇、刘老二夫妇、小诸葛、王大侠、林阿尖夫妇都在此吃年夜饭。只有游方僧,三处都缺席,他在普陀寺与众僧一起为新年祈福。
    在大道头总店年夜饭餐桌上,小诸葛笑道:“你我欢庆新年的时候,你们可知道光快乐吗?”
    桂枝道:“他有什么不快乐的。妃嫔如云,锦衣玉食,歌舞升平,乐着呢。”
    王大侠道:“不然。我想他是焦头烂额,纵有锦衣玉食,也乐不起来。”
    “为什么?”
    “很简单。他老爹把教乱恐惧症传给他了。一登位,回疆张格尔反,给他当头一棒。接着是河南米麻子起事,豫皖交间处的捻党起事,闹得他寝食难安,哪里还顾得上年夜饭。”
    黒姑问道:“捻党是什么玩意儿?”
    徐保道:“我听老辈说,这是北方的一个反清会党,在康熙年间便有了,主要是农民、手工业者、盐贩、游民,他们抗粮、抗差、劫富济贫。人们叫他们为捻子,如今又叫响捻子。”
    “那朱麻子呢?”
    “朱麻子是河南蔡县一小股反清教众的头领,可能是八卦教的一支。”
    “这八卦教还真较劲,与嘉庆闹了一阵子,嘉庆死了,还与他儿子较劲。”
    正议论时,仙姑手中的饭碗呼地一声,掉下摔碎了。黑姑大惊,扶着她说:“你怎么了?”
    仙姑有点迷糊,半天不说话。徐保夫妇夹着她,回房去,安顿她坐在床上。黑姑递上温开水,让她喝了几口。一会,她慢慢清醒过来,小诸葛、王大侠、刘老二夫妇、林阿尖夫妇都进屋问安。
    仙姑睁开眼睛,笑对众人道:“也没有什么,只是眼前一黑,手一软,便晕了。”
    黑姑用手在她眼前晃了几晃,问道:“看见什么了?”
    “好像什么东西晃了一下。”
    黑姑对众人道:“我娘近来视力一直不好,头昏眼花,得请郎中瞧瞧了。”
    仙姑道:“别!别!都在过年,你不图吉利,人家还图吉利呢。这儿有黑姑照应,足够了,诸位还是去吃年夜饭吧!”
    徐保道:“让她老人家清净一会儿。我们还是回餐桌吧。”
    但是,个个都欢快不起来。
    小诸葛叹道:“人生苦短,不意老之将至如此之速。不过,我们五老也知足了,从嘉庆十八年到即将到来的道光三年,我们不负镇海王所托,大体完成了十年生聚的使命,也该你们年青一代接棒了!”
    王大侠笑道:“前辈想开小差?”
    小诸葛道:“怎么这么说话!交了棒,还要送一程呢。”
    徐保道:“大家举杯,为前辈‘送一程’三字干杯!”
    七一

    黑姑要全程照看仙姑,招募舵工、水手的事,交由刘老二全权办理,桂枝掌管大道头海鲜总店。王大侠、游方僧等不时前来看望仙姑,并带来国内一些新闻。
    一个黄叶秋风的晚上,天下着蒙蒙细雨。王大侠打着雨伞,提着一个包裹,闯入了大道头海鲜总店。徐柳站在店门口凝视着远方,思念养父、乳母和他妹妹,忽见王大侠来了,叫道:“大侠师傅,许久不见,您又去京城了?”
    王大侠说:“没有,去了一趟广州。”
    徐柳道:“为我入学操心?”
    “是,又不完全是。”
    “你手里提的是什么?”
    “是荔枝和枸杞。”
    “是带给仙姑的吧?”
    “聪明。走,去看望仙姑!”
    仙姑身体经过徐保夫妇潜心调理,已大体平复。只是视力却没有起色,黑姑不让她单独出屋。她感到从所未有的孤独。每当回忆起自己架疍艇,在海上驰聘的那种海阔天空、自由自在的感觉,就心酸。不管谁来看她,她都十分珍惜。
    当大侠向她问好时,仙姑道:“有几月不见你的踪影了,想念得紧呢。你去哪儿了?”
    徐柳抢着说:“去广州了,还给您带来荔枝和枸杞呢。”
    黑姑笑道:“王大侠念记仙姑,这枸杞呀,是养眼的。”
    王大侠道:“拜托你,每日给仙姑泡服两次。”
    仙姑笑道:“像大侠这样仁义的人怎么就没有成家。那些女娃子太没有眼光。”
    黑姑道:“人家眼界太高了。”
    王大侠调侃道:“不为别的,我只是缺了徐保那样的勇气!”
    仙姑问到:“什么勇气?”
    “一头扎进黑姑香巢那样的勇气呀!”
    一阵笑声过后,徐柳问仙姑道:“什么叫一头扎进黑姑香巢的勇气?”
    黑姑马上制止道:“大人的事,不必打破砂锅问到底,去背你的英语单词吧!”
    徐柳道:“不嘛,王大侠好不容易来一次。他说的新鲜事,我特别爱听。”
    仙姑道:“这孩子好学,听听也好。”对王大侠道:“你说的新鲜事,我也爱听。”
    王大侠道:“你们瞧,这一老一少都结盟了,我能不说吗。”
    他说的新鲜事,大都与道光皇帝有关,与鸦片有关:“道光以徇隐洋船私带鸦片事,摘去广州十三行行首伍敦元三品顶戴,事出有因。相传十三行起于明朝,大清乾隆二十二年,将对外贸易口岸缩减,仅广州一港开放。十三行便有了广州这个落脚地。其主要职责是承保和缴纳外洋货船税饷、规礼,传达官府政令及管理外洋商船人员,享有对外贸易特权。因为拥有特权,十三行往往与外商相勾结,谋求暴利。伍敦元正是利用这种特权暴发的。他起初主要向英吉利出售丝茶和承销洋货。后来便与英国走私鸦片贩子串通,为其鸦片私入内陆提供服务。为了规避风险,开始贿赂权要。因为走私鸦片的利润,远高于其他货物。伍敦元迅速发迹,成为洋行首富。”
    “道光为何登基伊始便拿他开刀呢?”
    “这与道光新立皇后佟佳氏有关。佟佳氏对道光皇帝吸食鸦片深为忧虑,又不敢直谏,便以伍敦元里通外国、走私鸦片、富可敌国为由,劝道光惩处他,以正视听。道光宠信她,照办了。佟佳氏的枕头风可厉害呢。”
    仙姑自除夕害病,半年多来,还从未见过她像今天这样笑得灿烂。连说:“这事新鲜。还有吗?”
    “太多了。道光这个人抠门是著了名的。据说,这是因为他父王嘉庆把国库掏空了,他不得不抠。但也有人说,他身边有一位抠门教师爷,即嘉庆朝的阁揆、大学士曹振镛。他和道光一样,生性抠门。道光与他君臣相处,除军政大事外,就是交流节俭这件事。曹振镛说:‘衣、食、住、行,能省则省,能免则免,切记无度。锦衣玉食是一生,布衣粗粮也是一生;皇宫车马是一生,茅舍草鞋也是一生。’道光听进去了。他问内膳房官员:‘朕一餐上百道菜,只吃了一丁点儿,其余的怎么处理?’‘都倒掉了!’又问:‘一餐所费几何?’答曰:‘八百两白银。’道光道:‘我吃的那一丁点,充其量不过八两,却浪费了七百九十二两。不成,传我旨意,朕一餐只需给我做一道像豆腐烧猪肝之类的荤素搭配的菜,一碗蛋汤之类的一菜一汤就可以了。’内膳房的人听了,连声说:‘遵旨!’但心里嘀咕;油水少了。这些在大内养肥的偷油婆们,平时都靠巨额开支从中取利,当然个个叫苦。所幸大内是王宫贵胄、后妃侍御们麕集之处,他们瞒着道光,仍旧过着他们锦衣玉食的生活。所以,依附他们的偷油婆们还是大有油水的。”
    仙姑道:“不是还有佟佳氏吗?她不刮枕头风了?”
    王大侠道:“佟佳氏吗?她还是刮了枕头风,但不是说的节俭,而是劝他把鸦片烟戒了!”
    “道光听从了吗?”
    王大侠说:“道光近来的一些动作,说明他记住了。在处分伍敦元之后,又向军机大臣等权要喊话,严禁他们吸食鸦片,这也是前所未有的。就前几日,他又下了圣旨:严禁私种罂粟、开设烟馆,并且还颁发了《失察鸦片烟惩处条例》。看来,他还真当回事了。值得注意。”
    黑姑问徐柳听懂了没有?他说不太明白。
    仙姑道:“难道太阳从西边升起?”
    徐保道:“要真能以民族大义为重,抗英禁烟,我都愿意不计前嫌,助他成功。”
    黑姑不以为然,说:“小诸葛说过,此人喜怒无常。徐保,你不要揭早了锅盖,那会吃夹生饭的。”
    徐保道:“我是说如果。他是一条龙,还是一条虫,走着瞧了。”
    仙姑道:“天色已晚,又下着雨,王大侠就在大道头过夜。徐柳,今晚你和王大侠睡一晚,怎么样?”
    徐柳道:“他为我找学校,和我睡一晚,那还用说,欢迎至极。不过……”
    黑姑问:“不过什么?”
    徐柳道:“他的故事太动听。假若他又和我说起来,只怕我俩都睡不成了!”
    众人都笑起来。
    徐保道:“仙姑该休息了,我们也早点就寝吧!”
    七 二

    次日用过早餐,仙姑召集原班人马到她房里,听王大侠讲广州见闻。
    王大侠睡了一晚,精气神足了。在众人催促下,笑着说:“乾隆、嘉庆、道光这三代君王很有意思。比方说,祖孙俩登基,都与行猎有关。道光登基,是因为在威逊格尔行围时引弓获鹿,为他祖父乾隆皇帝所喜,又赐黄褶,又赐翠伶,宠眷不可谓不优渥。乾隆爷还即兴赋诗云:
    老我策骢尚武服,幼孙中鹿赐花翎。
    是宜诸事成七律,所喜争先早二龄。
    什么叫‘早二龄’呢?因为嘉庆的父亲乾隆,十二岁时从父王行围木兰时,初围射得一熊,为他登基打下坚实基础。而道光射鹿时,年仅十岁,比他爷爷早了二岁。
    徐柳道:“行围打猎有这么重要吗?”
    王大侠说:“满清崇尚武功,骑射高手都能封官,叫巴图鲁。”
    徐柳道:“什么意思?”
    王大侠说:“这是满语,好汉的意思。”
    徐柳道:“我徐保哥射一只鹿,一只熊,不过家常便饭,当个巴图鲁还委屈他呢!”
    桂枝笑道:“人家是龙种呢!”
    黑姑道:“什么龙种,不也是一个人而已。凭什么就金口玉牙,一切他说了算?”
    仙姑道:“王大侠,你还是讲你的。”
    王大侠道:“刚才说的是乾隆与道光祖孙都因行围得鹿得熊而有天下。下面说嘉庆、道光父子,他们君临天下,什么是非曲直,都得他俩定调,哪有天下人说话的权力。自然是傲视天下了。但父子俩都有一怕。”
    徐保问道:“怕什么?”
    “怕天”
    “天吗?”
    “天有不测风云。当老天爷给他俩脸色看的时候,都不免心惊胆颤。”
    “这与百姓不是一样吗?”
    “一样,又不一样。”
    “怎么讲?”
    “百姓畏天,是畏生命财产受到威胁,皇帝畏天,是怕他的江山不保。嘉庆得了教乱恐惧症,每遇水旱虫灾,他都会认为这是老天发怒了,要惩罚他。到京城出现风霾,一片漆黑,他的恐惧已到极致,不久就驾崩了。百姓也相信,这是天意。”
    刘老二道:“道光刚登位,他也畏天?”
    王大侠道:“谁说不是。据传,他上位即始,就将托津、戴均元等四大军机退的退,撤的撤,表面文章是他们起草的嘉庆遗诏中出了讹误,那只是一个借口,实际上他是怨军机未能妥善处理教乱,杀戮太过,引发天谴,才让他父王过早地走了。”
    黑姑道:“道光登位后,也有天变,他惊心吗?”
    王大侠说:“有呀!就发生在广州。”
    徐柳说:“在广州吗?快说来听听。你不是要送我到广州念书吗?那里到底怎么了?”
    王大侠说:“你要去的学堂没事,事情是这样的……”他把广州一场大火的情形说了开来。
    七三

    道光二年秋九月己丑夜二鼓时刻,广州西关发生火灾,火起又伴之以风,火势迅速蔓延。起火点为西关第七铺饼肆。到午夜,过火处已过打铜街。次日早,大火烧到十三行。中午,又烧到杉木栏,风月刮越大,入夜,风势更猛。火烧到第三日,因为风息了,才未再扩大。此次大火,烧毁街道七十余条,巷子十三条,房舍万余间,过火面积广一里多,纵约不到一里,死亡数十人。除烧死者外,出逃难民过达观桥时,因拥堵踩踏而死者又二十七人。这是老天给道光的一个警示。
    王大侠说,这件事,当时火灾地的百姓仍念念不忘呢!我在当地一家茶馆里,还听到茶客们议论这陈年老谷子。在我旁边茶桌上,三五青壮尊一位老者上坐。一位穿着秋袄的二十开外青皮后生对老者道:“朱寿星,你都一百多岁了,见过比这还大的火灾吗?”
    我觉得奇怪,那老头看起来鹤发童颜,精神抖擞,不过六十或七十的样子,怎会是百岁寿星呢?
    朱寿星叹道:“从未见过。”
    青皮后生追问道:“这是老天发怒吗?”
    朱寿星道:“嘉庆二十三年,京城风霾,嘉庆帝都承认,是大军赴河南平八卦教,官兵借机大开杀戒,冒功贪赏。地方官诬良为娼,敲诈勒索,冤死者多如牛毛,触犯了天帝,才会如此。嘉庆严命大军停止追查余党。这次广州大火,上天示戒,不可谓不严。”
    有人说:“老前辈,风霜雨雪、电闪雷鸣、洪水猛兽、火烛灾星,常见之事,怎么扯上天神了?”
    朱寿星道:“举头三尺有神明。上天能对凡间乱象,不怨不怒吗。皇帝是何等人物,他都畏天,你们后生难道一点不畏?那是要遭报应的啊!”
    青皮后生说:“寿星别听他的,您说说,广州怎么了?为何让天神如此震怒?”
    朱寿星道:“嘉、道间,夷船洋商蜂拥而至,一时珠贝瑰货,族于西关。社风民俗,为之一变。且看今日之西关,酒海肉林,褕衣珍食,市侩泛起,淫侈无度。天神见之。怒其妊邪,盛怒之下,命火神举火,将此花花世界。罹恶深渊,看似海市蜃楼,实则人间地狱,尽付于祝回之一炬,让此魑魅魍魉不再危害生灵,还西关一片净土,不亦宜乎!”
    青皮后生道:“受教了!只是这会引起当道者的警醒吗?”
    朱寿星道:“难说。”
    我插了一句:“愿听长者垂训。”
    朱寿星瞧了我一眼,说:“瞧你是个斯文,实对你说了吧,当道者如醉梦中人,顽不知惕,以致逆气弥漫东南,阅数十年都未能湔滌,可哀可叹呀。你过来,我把我术数推演的结果,告诉你这个明白人。”
    王大侠小声问道:“寿星实岁几何?”
    答曰:“一百零七岁。”
    “大号?”
    “朱明理。”
    “怎么看上去只像七十翁?养身有法吗?”
    答曰:“饿了吃,困了睡,不想事。”
    这一段子太动听了。
    徐保笑道:“看来我辈当不了百岁寿星。饿了不吃,困了不睡,上床了还想事,能长寿才怪。”
    徐柳道:“哥,要当百岁寿星干什么?只要活着干几件惊天动地的事,活个七十也值了。”
    黑姑笑道:“哟,你还蛮有想法啊!”
    仙姑一直闭目静听,忽然问道:“朱寿星都给你讲什么了?”
    王大侠道:“他悄声对我说:今日之粤东,厮养公卿,狗马纨绔,徒手百万,家陶、白而户程、罗,盛极必衰。离闭关绝市只有一步之遥了。”
    大家听了,都不懂什么意思。
    王大侠说:“我揣摩他的意思是,根据《易》的卦理,广州这个商埠,用金钱养肥了那些府督大吏,以及他们的后代,声色犬马,贪腐狼藉,家家都成了像春秋时的范蠡,以经商成巨富,人称陶朱公。白者指白衣宰相,即没有官职而拥有宰相权势的人,也就是十三行行商们一流,利用手中特许外贸权,而玩弄公卿于股掌,巧取豪夺,身家敌国的人家。至于程、罗两姓,所指为谁,我学问不及,又未能当面请教朱寿星,所以无以指证。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无论陶、白、程、罗,都是暴发户,按寿星之说,都不能长久。寿星的闭关绝市之说,是一种预测,只好待以时日了。”
    仙姑问道:“时间真有能预见祸福、生死、兴衰的人吗?”
    王大侠道:“有呀。像三国时的诸葛亮,宋朝的陈搏,明朝的刘伯温。他们的学问深不可测,他们怎么能够借东风,能预示两个皇帝一担挑,能一曲烧饼歌为人主指引,都是难解的谜团呢。”
    仙姑道:“广州这个迷,只有期待你们去解开了。”
    徐保叹道:“广州不仅成了我黑水党关注的焦点,也成了道光的焦点。在这个焦点上,碰撞在所难免。王大侠说得对,我们在那儿,一定不能缺位。”
    七四

    道光四年春节期间,仙姑召开了一次五老闭门会。她说:“别人都称我们为前辈,前辈要有前辈的样子。什么样子?就是知进退、不恋位、举贤才。十年生聚,已成定局,后起之秀,堪当大任。我今身负重任,却老眼昏花,有心无力,难以指引黑水党前行,今日与诸老相见,要宣布我一个重要决定:恳请辞去黑水党党首之职,召开代表大会,另选贤能,我诚恳地请求,诸老都能谅我初衷。”
    游方僧反对,说:“党首之责,重在决策,又不要求您事事亲躬。毕竟黑水党初起,千头万绪,还需要您主持大局,万万不可退缩。”
    小诸葛反驳说:“这怎么能叫退缩。眼下国家百孔千疮,内有忧,外有患,这种错综复杂的形势,叫我们几个老人去应对,能应对过来吗?就是拼了一条老命,也无济于事,我承认,我们对时局的把握,远不及三侠敏锐。徐保从柳家庄的变迁,一眼便判定鸦片之害,是一切社会祸害的催化剂,让我不能不感佩。我服了,不仅服老,而且折服后生之可畏。”
    林阿发道:“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换旧人。这是铁律。仙姑主动让位,是顺天命而洽人情之举,是我们应该有的样子。我不仅举双手赞同,而且我还提议:五老全身而退。退不是退缩,是为年青人让路。退也不是不作为,而是退居二线,为年青人参赞。”
    乌石三说:“如同嘉庆朝变成道光朝一样,黑水党也由五老牵头变成三侠引路,这是自然之理。我赞成全退。游方僧,你退与不退,对你来说,并无什么不同。不退,你是探目;退了,仍是探目。”
    游方僧道:“那就全退吧。”
    仙姑笑道:“你们四个其实还可干上一阵子。既然大家要与我同进退,我也不好阻劝。反正还可参赞,那就全退了吧。党首由谁接,大家以为呢?”
    黑姑进来说:“开饭了!”
    仙姑道:“你们先用,我们还有大事尚未议定,留一点饭菜即可。”
    黑姑走了。
    游方僧说:“这不用议,就徐保了。”
    仙姑道:“我又不是皇帝,凭什么就徐保了?”
    小诸葛道:“内举不避亲嘛。再说,徐保忠耿,有人望,有眼光,有担当,是难得的帅才。”
    游方僧道:“小诸葛真会说话,几句话,便把我想说却说不出来的话说全了。”
    乌石三道:“他还有个优势,他是本土人。王大侠虽然也具备徐保的那些长处,但他毕竟是燕赵人氏。再一点,他适合当大探目,他行事自由散漫一些,不如徐保沉稳、果断。”
    林阿发笑道:“仙姑,即使你不投徐保一票,也是四对一,还是徐保。”
    仙姑道:“我为什么不投徐保。徐保与黑姑,都是孤儿,他俩与我并无血缘。我之所以投他一票,是出于公心,为黑水党作想。既然五老都作了选择,那就定了:将徐保作为党首候选人,提请代表会表决。党首产生了,还要有个核心,也得有个预案。”
    小诸葛道:“王大侠、林阿尖、钱大才是要进的。”
    乌石三道:“我提黑姑,她本是疍户的头儿。”
    林阿发道:“张小火是引领勾刀会来投的,应该进。”
    游方僧道:“小火为人忠耿不欺,只是决断力、执行力不够,若投票只怕难进。”
    仙姑道:“得做工作。”
    游方僧道:“据钱大才说,勾刀会中有一股势力借他投奔黑水党正向他发难呢。”
    “我们不能给他们提供口实。”
    “徐保很看好小火,钱大才也一样,让他俩出面,应该可以。”
    仙姑道:“今日我五老只画了个轮廓,一切还得细化,在代表会召开之前,把人事安排好,都去用餐吧!”
    七五

    五老全退、酝酿新党首及核心领导的消息,立即引发党内大讨论。镇海方面,土地公熊昭入围呼声很高。疍户方面,也有挺刘老二的,认为他办海鲜行功不可没。定海方面,争议最烈,一境之内有两虎:一是花脸子金仁,本是定海分支掌柜;如今又有张小火,虽为勾刀会原班人马,但既已合并于黑水党,他又为这一股势力的掌门人。谁该入围,众说纷纭。张小火对此十分低调,说:“自己尚无尺寸之功,进入核心,于心有愧。”此言一出,遭到他属下一个大佬的强烈批评。这位大佬姓阮名菊生,是位海运大佬,地位仅次于谷雨生。若干年前,他有意收张小火为徒,不料张小火却拜谷雨生为师,这让他恼怒不已。因为这个心结,他对小火是横挑眉毛竖挑眼。张小火投奔黑水党,他第一个跳出来反对,说:“低三下气,寄人篱下,太没出息。”还串通他的徒子徒孙,要把张小火拉下马,由他来当勾刀会老大。
    此时此刻,张小火陷于两难。入围吧,他怕伤了与花脸子金仁的情谊;不入围吧,阮某定会向他发难。正纠结中,钱大才来了,小火把心中苦恼说了出来。
    大才道:“五老都支持你入围,三侠也是,特别是徐保,他说他可以不入围,小火必须入围。”
    小火道:“五老三侠的诚意,我深信不疑。但这不是五老三侠说了算的事儿,得投票选举。再说,就是入围了又如何,阮公还是会出来拆台的。万一他以此为由,把勾刀会拉了出去,那不是开倒车吗?我又有何脸面对五老三侠?”
    大才道:“不是我说你,你什么都好,就是缺乏决断力,如果是徐保,他走出的路,十头牛也拉不回。”
    小火叹道:“我何尝不想如此。但一想到因为我,让勾刀会分崩离析,我就痛心疾首。”
    大才道:“勾刀会就是分裂了,那是因为有阮某这样的野心家,怎么会是你呢。其实,仙姑当年就为你留有余地,既可成建制合过来,又允许成建制地分回去。她对我说过,只要反清抗英的目标一致,合当然好,分也无妨。万一出现阮某发难的情形,你完全可以走这一步棋,给阮某等一记响亮的耳光。黑水党心知肚明,一定视你为兄弟、为盟友 、为诤友。”
    小火眼睛湿润了,说:“路遥知马力,事久见人心。大才哥,谢谢你的开导,我心中的雾霾已消散。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船。请转告五老三侠,不要以我为念,我张小火永远是五老三侠麾下一个战士!”
    大才与小火拥抱在一起,久久不愿离开。
    七六

    仙姑听完钱大才关于张小火遭遇的汇报后,说:“一山不容二虎,这个简单的道理,当时的确被忽略了。我的想法,还是想把勾刀会留下,此为上策。万一留不住,也要友善地分手。分手了,还是友党。”
    大才道:“徐保说他不愿入围,将入围名额让给小火,这万万不可。倒是我若有入围的可能,我将毫不犹豫地让给小火。”
    仙姑道:“精神可嘉,但你俩都不必让。我将向代表会提议,给予定海两个入围名额,一南一北。这一来,入围名额也得增加。此事你先不要告诉小火,我还得与五老三侠协商呢。”
    七七

    黑水党忌日那天终于到了,黑水党第二次代表会在野猫洞举行换届选举。先是分地区酝酿由五老提出的建议名单,又在地区间交流讨论,费时一天。五老分赴各地区,听取意见后,于次日表决。表决结果,以票数多少排序,三侠稳居前三位,徐保以全票排第一,引发全场欢呼。以下是钱大才、黑姑、熊昭、金仁、张小火、刘老二。这九位的入围,符合五老的期待。五老与九位新人握手祝贺。
    徐保表示,要把抵抗英吉利走私鸦片与反对满清腐败媚外的恶势力,放在首位。他说:“五老告诫我们,圈子要划到最大,凡是站在抗英禁烟,反对腐败,反对投降一方的,无论王公贵胃、封疆大吏、商界巨贾、乡绅富户,以及将帅官兵、社会团体、学界师生,都是我们同一战壕的同仁。凡是靠鸦片贿银养肥的,无论他是位高权重,是阁揆,是军机,是督府,是巴图鲁,是十三行的伍敦元,都是吃里扒外的汉奸国贼,是出卖祖宗的秦桧,是我们面对的凶恶敌人。我们九人重担在肩,誓以万死不悔的意志,率领会众,卫我中国,保我民族,不负镇海王所托!”徐保最后说:“姜还是老的辣。五老虽退,仍是智囊,是参赞。五老不会离开我们,我们也不会离开五老。大家起立,为五老致礼!”
    仙姑激动地说:“徐保今天的表白,五老都很赞赏。说明黑水党不比一般会党,它一开始就以民族大义为出发点,划清谁敌谁友,爱憎分明。他说五老与大伙,谁也离不开谁,也是肺腑之言。五老有理由相信,新的核心,将会带领我们与广大爱国军民,开创抗英禁烟的新局面。小诸葛,仍然是党的军师。游方僧,仍然是党的耳目。林阿发,乌石三,仍然是镇海王派遣的监察。我仍然是孤儿们成长的守护者。黑水党融和在人民中,不示张扬,不谋私利,必定是保国保民的无名英雄,中流砥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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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2-01-24 11:37:12  更:2022-01-24 11:45: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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