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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煮酒论史]血色神州——五代十国纪事(连载)[第221页]

作者:总老师麦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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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宗辞世 八
    2020-123


    在李从荣看来,对面似乎比自己更有耐心,又过了一整天,宫中仍然没派人前来告丧。李从荣觉得自己等不了了,他与左右心腹商议之后决定,不用跟对面躲猫猫了,干脆带兵进宫,控制住朱弘昭、冯赟、孟汉琼等人,谁还能阻止自己在父皇灵柩前继位?

    但既然做出了生死一线的重大决定,那么直接干就好了,李从荣的心却又有点儿虚,画蛇添足地派都押牙马处钧前入面见朱弘昭、冯赟二人:“我打算带牙兵入宫照顾皇上的病情,也顺便防备非常之事,你们认为可以安置在宫中什么地方?”朱、冯二人很坦然地答道:“这种事秦王殿下自己看着办好了。”等马处钧要回去报告,朱弘昭又偷偷追上来,悄悄对他说:“主上万福,病情已经好多了,秦王殿下要做的就是好好尽忠尽孝,千万不要听信别人的谣言。”

    得到马处钧传来的回话,李从荣大怒,现在还想骗我?他又命马处钧再进去传话给朱弘昭、冯赟二人:“你们不想要全家人的性命了吗?还敢和我作对!”面对如此赤裸裸的杀气,朱弘昭、冯斌急忙入宫晋见花见羞和孟汉琼:不好了!李从荣要造反了!

    怎么办?虽然这四个人是后唐中央政府的权力核心,但都没有直接掌兵,到了如何出政权的时候,枪杆子往往是最重要的,所以,必须拉拢掌兵之人。这时,京城的禁军还是按惯例分成“天子六军”与“侍卫亲军”两大系统。天子六军的最高指挥官早就是李从荣,侍卫亲军的最高指挥官则是亲军都指挥使康义诚。因此,四人达成共识:如果得不到康义诚的支持,大事就完了!那么,康义诚会站在哪一边呢?

    我们先来介绍一下这亲军都指挥使是何许人。康义诚,字信臣,代北沙陀人,很小时因战乱离家,投身军旅,以善骑闻名(注意,仅仅是善骑,不是骑射),参与征战数十载。大概因为能力并不突出吧,在李存勖灭梁战争中,康义诚积功为突骑指挥使,这在同期的沙陀将领中一抓一大把,并不引人注目。给康义诚命运带来转机的,是他受命追随李嗣源去镇压魏州的赵在礼。在魏州兵变发生后,康义诚最早看清时机,与石敬瑭一起劝李嗣源正式造李存勖的反,并以此功在后来飞黄腾达。

    (关于康义诚,还有段传说:康义诚发达后,从军中调了一名年迈的老兵来给自己家里当佣人,让这老兵每天打扫庭院,扫得不干净还要被他打一顿。有一天,康义诚心情不错,问那老兵:“姓什么?”老兵答:“姓康。”喔,还和我同姓,康义诚有了兴趣,又问那老兵是哪儿的人?家里有什么亲戚?等老兵一一答完,康义诚才大吃一惊,这个老兵竟然是自己失散多年的父亲!父子俩相拥痛哭,听到的人无不称奇。)

    从这段发家的履历就可以看,尽管这个人的名字里把“义”、“诚”、“信”这几个道德字眼都用上了,但康义诚其实就是个见风使舵的骑墙派,危急关头不怎么可靠的人。之前,李从荣因其跋扈无礼的性格,与朝中诸大臣的关系大多极其糟糕,但康义诚是其中少有的例外。

    那时有个大臣叫孙岳,不是说相声的,与康义诚的交情不错,在私下里给康义诚分析祸福,认为将来下一任天子必定是李从荣,那还不得提前巴结好?康义诚深以为然,便以别人打他左脸,再把右脸递上去的谄媚精神,亲自将儿子送进秦王府给李从荣当跟班,以表答对未来天子的忠贞!

    这样的人能站在我们一边吗?朱弘昭等顾不得了,紧急将康义诚召入宫,告诉他现在情况万分紧急,秦王马上要逼宫杀驾了!你能为皇上尽忠吗?
    明宗辞世 九
    2020-124


    身为一株老墙头草,岂能在没看清风向之前轻易下注?那是不够专业的表现!因此,很专业的康义诚摆出一傻呼呼的憨厚老实样,只是嘿嘿嘿,不肯发一言,问得实在紧,就推卸道:“哎呀,我只是一个老兵,国家大事么,我不懂,也不敢参与,都是几位相公说了算吧。”朱弘昭担心康义诚是怕人多耳杂,不敢轻易表态,特意当夜又把康义诚请到自己私宅秘商,康义诚仍然同白天一样打太极,就是不给朱弘昭一句准话。

    十一月二十日,李从荣觉得不能再等了,夜长梦多,没理由继续给对方策划阴谋提供时间。他决定带兵强行入宫,把秘不发丧,妄行废立的朱弘昭、孟汉琼等奸臣抓起来,然后正式继位。当然,他也考虑到宫里的侍卫亲军,所以先派马处钧私下去见了康义诚,告诉他:“父皇已死,我将带兵进宫,铲除奸臣,你能支持我吗?”康义诚已经多日没见过李嗣源,觉得这个消息可能是真的,那么李从荣作为正牌皇子可能胜算更大,就拍着胸脯保证说:“大王一到,我就开门迎接!”

    好了,有了康义诚的支持,李从荣觉得自己已经成功了九成!一时得意,他又画蛇添足地派人通知冯赟:“我今天决定率军进宫,暂住兴圣宫(当年李嗣源登基前就是暂住兴圣宫),你们都是有家有室的人,现在该怎么办,好好想想吧,是福是祸就在这顷刻之间了!”

    于是,冯赟在就在这顷刻之间急奔入宫,片刻后,朱弘昭、康义诚、孟汉琼、孙岳等人都被召到中兴殿外,冯赟将李从荣给自己传的话重述一遍,然后怒斥康义诚说:“秦王现在想干什么,已经昭然天下!你不要以为你有个儿子在秦王府,就可以首鼠两端!我们这些人可都是皇上一手提拔的,一旦秦王的军队开进宫,将置皇上于何地?我们这些人谁也别想活命!”

    正说着,李从荣率领着一千步骑,已经来到皇城之南的天津桥上布阵,然后派人来到端门(皇城正南门)外,呼唤康义诚,等着内应帮自己开门。情势骤然紧张,孟汉琼觉得是使出绝招的时候了,他拂袖而起,愤然道:“今日之事,已危及君父!康公还想左右观望吗?我这条贱命可是豁出去了,你要不肯动手,那我帮你带兵去阻挡秦王!”说罢打开大殿走了进去。朱弘昭、冯赟马上跟了进去,康义诚略一迟疑,也还是跟了进去。

    空旷清冷的大殿正中坐着一个人。尽管这个人已经很苍老,身体也很虚弱,但神智还清醒,眼中透出的余光,仍然带有让人胆寒的不怒自威。康义诚吓得一下跪倒,天啊,原来皇上真的还活着!

    孟汉琼添油加料地奏报说:“秦王发动兵变,叛军现已打到端门外,马上就要杀进宫来了!”听闻此言,一旁的侍候的宫女、宦官们先是面面相觑,继而惊慌失措,哭声四起。李嗣源虽然清醒过来,但他显然并不清楚这两天都发生了些什么事,又是惊愕,又是伤心:“从荣何苦要这么做?他连最后这几天都等不得了吗!”又问朱弘昭等人:“这是真的吗?”朱弘昭等人当然附和:“确实如此,现在已经命令卫兵关闭宫门。”

    李嗣源仰望苍天,泪如雨下!片刻后对康义诚说:“这件事就交给你处理,注意不要惊扰到京城百姓。”康义诚连连叩头,他已经决定了,什么“秦王一到就开门迎接”的承诺,都见他妈的鬼去吧!
    明宗辞世 十
    2020-125


    李从珂的长子叫李重吉,这时正担任控鹤指挥使侍奉在李嗣源身旁,李嗣源不知是一时气血上头,还是觉得光指望康义诚不够可靠,又对他说:“这个天下,是我和你父亲冒着飞石流箭,出生入死拼来的!我好几次身陷重围,还是靠你父亲拼死救出。从荣这些人,他们出过什么力?坐享其成不说,居然被人一挑唆就干出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我早该知道这些人不足以托付大事,应该召你父亲入京,将兵权交给他。你现在就先替我封住各道宫门。

    控鹤军为天子六军中护卫皇宫的部队,理论上归李从荣管辖,但平时李嗣源的命令等级显然也是高过李从荣的,更不用说此刻了。李重吉马上率控鹤军控制各门,李从荣如果真的发动进攻,也不能轻易进来了。

    此时,天津桥上的李从荣还在等待,他完全不知道自己这次行动已经被定义为谋反。实际上,在李从荣自己的感觉中,他和行为与谋反完全不沾边,他就是想和平地带兵进入皇宫,然后捍卫父皇留给他的合法继承权而已。因此在操作中,他也完全不是谋反的样子,就这样乖乖等着康义诚给他开门,虽然半天等不到大门打开,也完全没想过派人撞门,或者搬梯子爬墙。

    怎么搞的?这个康义诚睡死过去了?端门老是叫不开,被李从荣派来叫门的侍从只好向右转,去端门东面的左掖门看看,试试那里能不能打开。侍从来到左掖门外,忽听得里好像有急为促的马蹄声,便透过门缝往里看,只见数百骑兵正杀气腾腾地疾驰而来!侍从急忙奔回天津桥,急报还在坐在胡床(一种可折叠的小凳子)上的耐心等待的李从荣:“不好了,宫里有军队杀出来啦!”

    李从荣大惊,这时才想起来:我是不是该穿上盔甲啊?但要穿一套完整的盔甲显然来不及了,只能呼唤左右取来铁背心,临时套上,然后临时接上弓弦(古代的弓为了延长使用寿命,平时弓弦都是取下的,使用时才装上)!如此仓促的备战措施当然取不到太好的效果,也从侧面证明其实李从荣根本就不是造反。

    不过虽然他不是真的造反,已经不影响朱弘昭、孟汉琼待人给他下的反贼定义!首当其冲从左掖门杀出来的军队,是捧圣马军都指挥使朱洪实所率的五百骑兵,没错,就是被李从荣奏请给自己当卫队的那个捧圣军,还不是康义诚的侍卫亲军!平时按规定,控鹤军、捧圣军都归李从荣管辖,等兵到用时全不是他的人!可见职务这东西,并不一定代表相应的权力,尤其在乱世。

    这些被李从荣管辖的军队之所以不能为李从荣所用,除了李嗣源还活着外,李从荣自己不会做人也是重要原因。之前,李从荣升任天下兵马大元帅,开大元帅府时,便召集众将大宴,以示庆贺。这本来是一个笼络禁军诸将的好机会,但李从荣却把机遇变成了灾难。他让众将在下首坐着,理都不理他们一下,自己与几个近臣在上首落坐,有说有笑地谈诗论赋。这一来,让骄傲惯了的禁军众将都很受伤,个个怀恨在心:现在就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他要当上皇帝,还能有我们的好吗!

    回到天津桥现场,本应也是李从荣亲兵的捧圣军顷刻间就击溃了李从荣带来的,基本上毫无作战准备的亲兵!见到真阵仗,李从荣吓得魂飞魄散,转身就逃,身边的幕僚与侍从一哄而散!
    明宗辞世 十一
    2020-126


    李从荣逃回自己位于嘉善坊的官邸,一路溃逃的秦王亲兵算是发现什么才是自己的对口专业,在嘉善坊内大抢特抢,再也不关心李从荣的死活。不过李从荣的死活,追兵们还是关心的。

    李嗣源其实没有想杀自己的儿子,他更想把李从荣抓来,好好问他为什么要谋反?但现在局势已经不是他能掌控的了,策划这一切的人,成功的关键就是隔断了他们父子的联系,怎么可能再让他们有机会见面查清真相呢?

    于是,李从荣与自己的王妃刘氏藏身到了床底下(他以为是躲猫猫吗?就算学高骈跳粪坑都不一定有用。)后不一会儿,皇城使安从益毫不费力地将二人从床下拖了出来,然后没有讯问,没有审判,没人在乎他冤枉不冤枉,李从荣夫妇就地被斩首!同时,李从荣在府中的儿子也一并被杀。

    行动不够积极的康义诚跟在朱洪实后面,亲眼目睹了李从荣的完蛋,心惊之余觉得当务之急是赶快洗刷自己。正好,混乱中孙岳从自己前面奔过,康义诚一下子恨意迸发:就是这混蛋,说什么李从荣一定是新天子,应该早早巴结,自己差点儿就被他带沟里了!于是,康义诚派兵追上去,将孙岳射死,也算立下诛灭秦王同党的大功一件!

    刀头溅满了皇子皇孙之血的禁军诸将们,前往皇宫告捷,李嗣源得知李从荣已经全家被杀,自己又一次老来丧子,一时悲痛难当,晕了过去,在侍从抢救下,再度复苏,然后又晕过去,又被救醒,反复数次。但不论李嗣淅如何难过,事情还不算完,李从荣还有一个小儿子,没有随父母一起住在河南府官邸,而是养在宫中,陪伴爷爷李嗣源。都到这份儿上了,众将一致请求:把这个孩子也拖出来一并处决,斩草就要除根!

    李嗣源舍不得可爱的小孙儿,这不仅仅是李从荣的儿子啊!悲伤的老皇帝哭着对众将说:“这么小的孩子,他有什么罪?你们就不能放过他?”众将只是下拜,没人松口。僵持了一阵,李嗣源的理智还是战胜了感情,行将就木的他其实已经不可能保住孙子的性命,不管这孩子有多么可怜和无辜,他活着很多人就不能安心。于是,李从荣终于还是绝了后。

    李从荣全家被杀后的第二天,由德高望重的老臣冯道领衔,率文武百官入宫晋见李嗣源。李嗣源泪流不止,语出哽咽:“我家里竟出这种事,实在没有脸和你们相见。”君臣相对流泪后,李嗣源决定,派孟汉琼去魏州,征召正在天雄(即魏博)节度使任上的宋王李从厚入京,准备继承大统,天雄节度使一职暂交给孟汉琼担任。

    十一月二十四日,李从荣被诏令废为平民,同时开始追究其余党。朱弘昭打算将李从荣的部属(包括秦王府、河南府、大元帅府,六军等等)一网打尽,来一次轰轰烈烈的大清洗。冯道见状极力反对:“李从荣的心腹不过高辇、刘陟、王说几个人而已,其余的如任赞到职才半个月,王居敏、司徒诩请假已经半年……要追究的,只能是证据确凿的同谋共犯,岂能不问青红皂白,见人就杀!”

    朱弘昭不同意:“如果那天李从荣进了光政门,我们这些人一个也活不了!主犯虽伏诛,从犯能不问吗?”但冯赟也站在冯道一边,主张应该宽大,二对一,一大批李从荣的部属官员,才侥幸得免一死。

    明宗辞世 十二
    2020-127


    在天津桥事变后的第六天,在宫中长期卧病,又因为儿孙丧命而几尽心死的后唐老皇帝,终于结束了心理与生理上双重煎熬,病逝于雍和殿,享年六十六岁。稍后,按冯道与卢文纪的建议,李嗣源被追谥为:“圣德和武钦孝皇帝”,庙号:“明宗”,葬于徽陵,具体地点在今河南省孟津县送庄乡送庄村东南。

    与把皇帝当得极失败的前任庄宗李存勖不同,明宗李嗣源在后世一般都得到了不错的评价,常常被誉为五代的第二明君。虽然从前文中我们也看到了,李嗣源执政的这几年,其实天下就没有一天真正太平过,但好坏往往是靠对比衬托出来的,放在五代来说,明宗在位的这七年,已经算得上是“年谷屡丰、兵革罕用”的小康年景了。

    如果说“兵革罕用”实际上是反应了明宗的消极,是靠着他对统一进程的放弃,和对一些割据强藩的无奈妥协才换来的有限成果,并不太值得颂扬。那么“年谷屡丰”,李嗣源则是真正做出很多正面努力的。

    明宗靠精简各种政府机构(其中,李嗣源的后宫编制,在有记载的文献中可能是史上最小的)、历行节俭减少了政府开支,在此基础上多次降低税赋、徭役,让利于民,让民众有了安心生产,真正能够改善自身生活的动力。比如,李嗣源先后减少、取消了“曲钱”、“桥道钱”等杂税;规定征用民伕劳动一次不得超过十五天,“不可失信于小民”;限制民间高利贷对贫民的盘剥,规定不论年限,利息最多不得超过本金等等。不过,要论李嗣源在内政方面对后世影响最大的举措,还是他对税收加耗制度的改革。

    在李嗣源称帝之前,收税的官吏收得如果是实物粮食,为防止在转运、存储中的损耗,他们在征收时会比实际税率收得多。比如按税制规定该收一斗的,通常会收一斗一升,即多收了百分之十,其中多收的部份,被叫作“省耗”。李嗣源知道百姓负担与国家账面收入不一致,等他一登基,就下令禁收省耗,只准实际税率征收。但这样一来,百姓负担是减轻了一些,另外一些人又受害了。

    后来,李嗣源到国家库视查,了解到仓库保管的实际情况:由于很难完全阻止老鼠、麻雀的偷食,以及粮食本身放久了可能出现的自然朽坏,仓库中的粮食出库时总不可能与入库时一样多,而亏空的部份仓官们只能用家产去填补,填补不足时,甚至要用命去顶罪!李嗣源听了,大为感慨,于是又下令开征“鼠雀耗”,每征收一斛粮食时允许加收二升不入账,即加征百分之二,以备鼠雀之灾。

    仅就李嗣源在位期间而言,取消了加百分之十的省耗,增加加百分之二的鼠雀耗,民众的税收负担还是减轻了。但是,由于官吏在官民矛盾中天然的强势地位,一项为官吏合理利益考虑的制度一旦开了口子,极难不被滥用,从而由合理走向不合理。鼠雀耗的加征比例在接下来的日子中根本守不住百分之二的底线,而是扶摇直上,到后汉时就涨到加征百分之二十,比原先被李嗣源废除的省耗还高了一倍!

    又因为鼠雀耗最初是以防备老鼠、麻雀为名开征的,深受其害的百姓就给老鼠这种动物取了一个至今家喻户晓的别名:“耗子”。一项本为利民的改革最终演变成了害民的弊政,虽然这些责任并不应该由李嗣源来负,但他的确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
    明宗辞世 十三
    2020-128


    除了关心民间疾苦,李嗣源也比较能够承认和改正自身错误。比如有一次,李嗣源得到巡检军使浑公儿的奏报,称有两名百姓私下练习战斗。李嗣源的上位经历,使他对阶级斗争这根弦绷得非常紧,认为对下层的造反企图,就应该扼杀的萌芽状态,于是命石敬瑭从严处理此事。石敬瑭揣摩圣意,就不由分说将两人都处死!

    过了一段时间,李嗣源才得知真相:原来那两个练习战斗的百姓,只是两个儿童拿着竹竿打闹嬉戏罢了。李嗣源非常后悔,做出了以下处分:自己减膳十日,向冤魂道歉;石敬瑭罚一月俸禄,以示薄惩;浑公儿仗二十,革职流放;再给受害者家属每家赔偿绢五十匹,粟、麦各一百石,安排埋葬;通告天下各州道府官员,今后凡有极刑大案,都要反复核实查清,不得虚应故事!

    如果用今天的标准衡量,李嗣源对责任人的处理自然还是过轻,但放在当时那种军阀们杀人无算的大背景下,一个身历百战取过无数人性命的沙场皇帝,对于对自己毫无威胁的小小百姓,能主动认错并赔偿,已经算做得非常不错了。

    有一条很著名的传说:李嗣源当上皇帝后,对自己能否胜任这个神圣的职务内心非常忐忑,曾屡次于宫中焚香,祷告于苍天:“我只是一个胡人,因为时逢大乱而被众人推戴,事出于不得已,愿上天早日降下真正的圣人,为天下百姓做主。”

    正好,就在李嗣源执政的第二年,在洛阳城甲马营有一个中级军官的妻子,生下了一个异常强壮,活泼好动的儿子。几十年后,这个孩子长大,一飞冲天,成为五代的终结者,开创建了下一个以经济发达,文化繁荣著称的长期王朝。

    李嗣源祈求什么,就真得出现了什么,这倒底是因为李嗣源太虔诚感动了上天?还是整个故事就是被人编出来的,只是为了神话在他执政第二年出生的那个孩子?大多数人认为答案是第二个,我也这么认为。

    不过,我同时也觉得,李嗣源对于自己在时代大潮推搡下,由自诩的忠臣,变成身不自己的叛逆,再变成意想不到的皇帝,在这个过程中产生的那种诚惶诚恐的不自信,和战战兢兢的无力感,还是有几分真实的。李嗣源之所以能一直压制自己欲望,成为让多数人认可的明君,恐怕多多少少也与此有关吧。

    我隐隐觉得,李嗣源在他的帝王生涯中应该是感受不到什么幸福的,心太累了!不过现在,他终于解脱了,飞离苦海,魂归彼岸,只给中原留下了一批不合格的继任者,许多未知的危险,更加莫测的前途。

    李嗣源的逝世,并不仅仅是让中原失去了一个比较宽厚仁慈、温和谨慎的执政者。作为唐末大乱中,最后一个经历了全程创业时代,在战场上赢得至高威望的君主,至此离开人世,五代进入了一个人才相对凋零的中衰期。在接下来的十多年时间内,北方没有再出现一个有能力完全整合中原的君主,混乱和无序再度笼罩了华北大地。虽然那些混乱所引发的战争烈度,并不能同唐末大乱到梁晋争雄时代相比,但历史的主色调却让人感到更加灰暗:慷慨豪迈的英雄气少了,被压迫的憋屈感更强了,太多的人都仿佛历史洪流中浮浮沉沉的小木片,无力且无助。

    同时,也正因为中原的中衰,曾受到李存勖与李嗣源有力打击,不得不暂时蛰伏于北方草原的契丹猛兽,从这个时候开始重启南下的勃勃野心,成长为真正可以威胁到中原政权生死的巨大外患!这一系列影响,都会在不久的将来清晰体现出来。也许正因有后来发生的那些事产生的强烈对比,人们在回想起这段历史时,才会觉得李嗣源执政的这七年时光是那样美好,那样难能可贵。
    后唐明宗徽陵

    


    

    天下第一哭 一
    2020-129


    李嗣源死后第四天,从魏州赶来的宋王李从厚到达洛阳。第五天,后唐朝廷正式向天下宣布天子驾崩,举国缟素。李从厚在李嗣源灵柩前即位,成为后唐第二王朝的第二位皇帝。

    没有任何证据证明,李从厚曾为得到这个皇位做出过什么努力,或施展过什么阴谋。这一年,李从厚已经十九岁,并非幼主,但他个性比较懦弱,缺乏主见。之前,他很害怕他那位凶巴巴的二哥,处处让着李从荣,只想老老实实当个人畜无害的亲王,开开心心混日子。但谁能想到,天命真是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有时候真是你有心栽花,花却不活,无心插柳,柳偏成荫。尽管李从厚没有主动去争位,平天之冠却从天而降,落到了他的头上。

    不过,天上掉下来的皇冠虽然看起来诱人,却未必是什么吉利的东西。因为,皇位仅仅是李嗣源留下的有形资产,继承相对容易,而李嗣源留下无形资产如在天下军民中的威望,是无法随着皇位一起打包传给儿子的。李从厚和二哥李从荣一样,从未经历任何战阵,在军队中的威信几乎接近于零!也同二哥一样,缺少一个可靠可用的必腹班底。也许在皇权稳固的大朝代,这两项都不算特别大的问题,但在城头时时变换大王旗,王朝正统观念建立不起来的五代,这些极可能是埋在皇位之下定时炸弹!

    远在蜀地的孟知祥,就是用这样的逻辑来看待后李嗣源时代的。蜀地之主听说李嗣源逝世,李从厚登上后唐皇位后,大感欣慰,向左右官员发表了一番关于未来后唐政局演变的预测:“宋王幼弱,他能够信任和重用的,又都是些跟班出身,能力低下的小人,新的大乱已指日可待,我们只需搬个椅子等着,好好欣赏中原的大戏吧。”

    孟知祥想用来坐着看戏的可不再是普通的椅子。既然后唐对巴蜀的威胁,在可预见的时间段内已经大大降低,那么孟知祥也就觉得:是时候给自己的椅子升升级了。

    因为有了需求,蜀中就接二连三地冒出了“祥瑞”。先是有人声称在嘉州犍为县看见了黄龙,然后又有大批白鹊飞到玉局化(成都城北郊的一个道观),有白龟畅游宣华苑等等,各种存在的或不存在的稀奇生物纷纷出场,共同表答老天爷的愉悦心情。于是,由赵季良领衔,蜀中百官联名劝进,恳请孟知祥即皇帝位,不要辜负老天爷的好意!孟知祥自然也要按照惯例,再三辞让,但在天命人心的共同拥戴之下,最后还是“万般无奈”地当上了皇帝。后蜀正式建国,时为后唐应顺元年(公元934年)闰正月二十八日,距离李嗣源逝世只有三个月。

    正如后蜀皇帝的预测,后唐新天子李从厚和他的执政团队,很快就无事生非,惹出了一连串的麻烦,最后一个还是惊天动地的大麻烦。

    其实从李从厚的最初本意来说,他还是希望努力当一个称职的皇帝。所以登位后不久,李从厚就请学士给自己讲读《贞观政要》、《太宗实录》等帝王教科书,一付勤奋学习的好学生模样。然而,李从厚对帝王课程的学习也就有个形式而已,从来没有真正仿效前朝那位伟大帝王的治国理念。

    李世民当政最重要的成功经验,就是广纳谏言,集思广益。而李从厚却只信任,或者说,因为在朝中缺少根基的李从厚别无选择,只能装作信任和不得不重用将他扶上皇位的朱弘昭、冯赟等人。

    例如,宋王府幕僚中原本有个最心腹的部下,名叫宋令询,在魏州时任都押衙,其人“知书乐善,动皆由礼”,极受李从厚信任。李从厚入京继位,宋令询也陪同而来,继续为李从厚出谋划策。

    朱弘昭与冯赟一看:这不行啊,如果不对新天子身边的旧人加以限制,这姓宋的可能不久后就会拜相入堂,甚至取代我们执掌枢密院!于是朱弘昭、冯赟等串通一气,撰写诏书,任命宋令询为磁州刺史,外放出京。李从厚见众臣要将宋令询从自己身边赶走,虽然很生气,但鉴于连跋扈的二哥都能被这些人弄死,懦弱的他自然不敢违逆朱、冯二人的意愿,只得违心地在诏书上画日同意,送走了自己的最优秀,后来也被证明是最忠诚的心腹。
    天下第一哭 二
    2020-130


    不过,由于此时朝中的新贵,如朱弘昭、冯赟、孟汉琼、康义诚等人在得势之前,资历功绩都很低微,不论朝中还是地方,胜过他们的人都比比皆是,所以要有效地保住意外到手的权势,需要排挤的潜在对手,那是非常多的,甚至包括有些曾经的盟友。

    前文说过,在李嗣源临终前,他身边还有四个最有影响力的亲信,分别是朱弘昭、冯赟两位枢密使,宦官首领孟汉琼,以及以淑妃身份代理后宫之主的花见羞。在搬倒李从荣的谋划中,朱弘昭、冯赟、孟汉琼表现都十分活跃,唯独花见羞的态度比较暧昧,从其一向圆滑,避免作恶人的处世原则,和事后一些迹像看,她很可能在整个阴谋中选择了置身事外,没有参与其中。

    李从厚登基后不久,发生了一件可大可小的事件:一个宫中的六品女官司衣王氏,在与击斩李从荣的功臣朱洪实的妻子聊天时,一时心直口快,竟瞎说了一段不知轻重的大实话:“秦王作为人家的儿子,父皇重病时不在床前伺候,导致别人嫁祸给他,实在也是罪有应得。不过,硬要说他谋反,那就诬陷太过了!朱司徒(即朱洪实)以前也算受过秦王的恩宠(李从荣开大元帅府时,欣赏朱洪实的骁勇,对他特别优待,时时奖赏,待遇厚于诸将,只是李从荣不知道,朱洪实暗中已拜朱弘昭为义兄,他的笼络已无效果),关键时候怎么也不替秦王说句公道话?实在让人遗憾啊!”

    真不知道该怎么评介这位宫廷女官的智商,你在朱夫人面前说人家丈夫的坏话,还能指望人家给你保密吗?于是,这段私下的聊天先是传入了朱洪实的耳朵,朱洪实马上去找到康义诚,商议怎么利用此事。

    这位智商欠费的王氏,在宫中可不仅仅是管理服装首饰的司衣,还是许王李从益的奶妈。许王李从益,为李嗣源最小的儿子,是在李嗣源称帝后,由不知名的宫嫔所生,此时尚年仅三岁。之前,由于花见羞没有能生下自己的孩子,李嗣源就让花见羞领养了李从益。花见羞作为后宫之主和李从益的养母,特别挑选了司衣王氏当李从益的乳母,可见两人的关系不一般。因此借着这次机会,一个大目标花见羞落入了标靶。

    于是,康义诚、朱洪实等人密商之后,将王氏这段大逆不道的言论上报给李从厚,并且还爆出了一组天知道从哪里弄出来的惊天丑闻:司衣王氏之所以如此目无君上,公然为反叛逆贼鸣冤叫屈,是因为王氏曾经与秦王李从荣有奸情!而王氏之所以有与李从荣通奸的机会,都是太妃花见羞安排的!是因为太妃以前一直看不起陛下您,认为秦王才会是真命天子,所以从来对反贼李从荣多有照顾!

    李从厚听了,又惊又怒,在煽动者的操纵下,立即勒令王氏自杀,稍后又赐死了花见羞的另一个心腹女官,司仪康氏。眼看这起谋逆大案查着查着即将牵连到太妃花见羞,与花见羞感情深厚的曹太后出手相救,李从厚不好驳太后的面子,花见羞才算是逃过一劫。但至此之后,花见羞不再是代理的后宫之主,更像是宫中一个地位比较崇高的囚徒。

    摆平的宫里的旧盟友,朱弘昭、冯赟等又操纵李从厚外放了侍卫马军都指挥使安彦威,由朱弘昭的“义弟”朱洪实接任;侍卫步军都指挥使张从宾,由另一个信得过的将领皇甫遇接任。

    到目前为止,朱、冯一党的胜利是一个接着一个,但他们知道还不能骄傲,因为最关键的胜利还没有拿下,还有两个实力最强、威望最高的目标等待着他们去战胜!那就当年先帝征战沙场时的左膀右臂:先帝义子、凤翔节度使、潞王李从珂,和先帝女婿、河东节度使,石敬瑭。
    天下第一哭 三
    2020-131


    这里说一下,李从珂和石敬瑭是在长兴三年(公元932年)七月和十一月,才分别就任凤翔、河东节度使的,他们在相应任上的时间都还只有一年多一点,在当地并不存在长期经营的根基。这一点,与前面不带“后”字的那个唐王朝时期,大多数中央讨伐藩镇的战争是完全不同的,虽然很多人出于偷懒,喜欢将它们等同来看。

    朱弘昭和冯赟的目标虽然有两个,但他们还是明智的,知道不能同时出击,避免李、石联手,而是应该各个击破,先捡软一点儿的柿子捏,等拿掉一个后,另一个也就好对付了。

    那先收拾谁好呢?相比之下,石敬瑭在河东的基础要稳固一些,毕竟他从小就是在河东长大的,当时亲朋故旧还不少,河东镇本身也更大更强;李从珂之前可从来没去过凤翔,完全是个空降的节度使,在李茂贞的故地,他能信任的大概只有自己的少量亲兵。那么很显然,先从李从珂下手,成功的机率应该更大。

    前文说过,当时李从珂的长子李重吉还在洛阳担任控鹤都指挥使,负责皇城守卫。如此关键的位置当然不能由潜在敌人掌握,于是,应顺元年(公元934年)正日二十八日,在朱弘昭、冯赟安排下,对二人言听计从的李从厚连下了两份诏令:一、外放李重吉为亳州团练使,以便清除京城禁军中亲李从珂的势力;二、将李从珂一个已经出家为尼的女儿李惠明接入皇宫,实际上充当人质。

    小试牛刀的两招使出,朱弘昭、冯赟有点儿紧张地等待着,看看李从珂会有什么反应。结果一个多月过去,没发现李从珂对此表现出任何不满。朱、冯二人把提着的心放了下来:看来天下大势强弱已定,李从珂纵有不满,他也不敢公然违抗朝廷,那么我们做事是不是就可以更大胆一些了?

    于是,到二月九日(这一年农历在正月与二月间还有个闰正月),自以为天下皆在掌控中的朱弘昭、冯赟玩了一把大的,以枢密院公文的形式(注意:不是皇帝诏书),给几位节度使换换岗位。具体调令如下:

    魏博节度使孟汉琼重新入京任职;成德节度使范延光调任魏博节度使,接替孟汉琼;河东节度使石敬瑭调任成德节度使,接替范延光;凤翔节度使李从珂调任河东节度使,接替石敬瑭;至于李从珂现在任职的凤翔镇,将由李嗣源的侄子,洋王李从璋前往接管。

    接到公文的几位大员感觉各不相同。孟汉琼作为当朝第一宦官,宫廷才是让他得心应手的主场,自然很乐意回去。范延光是否遵令去了魏博?我没有查到相关记载。可以肯定的是,石敬瑭好像并没有遵守这道指令,没有去镇州上任,可能朱、冯二人也不在乎,因为他们这一招针对的目标不是他。

    李从珂就非常在乎了,这除了最近朱、冯二人的许多操作,充满了对李从珂的敌意外,还有两个重要原因:一、这是枢密院公文,不是诏书。以前李从珂任河中节度使时,就是因为安重诲掌管下的枢密院一道密令,差点儿完蛋!二、派来接替他的人是李从璋。洋王李从璋是李嗣源的侄子,以性情粗野,心狠手毒著称。三年前,正是这个李从璋受命去接替安重诲当河中节度使,然后就在会面之时残忍地杀害了安重诲夫妇!

    这两段历史,李从珂至今记忆犹新,现在朱弘昭、冯赟又这么玩,那么河中发生过故事,会不会在凤翔重演?
    天下第一哭 四
    2020-132


    李从珂心中充满了极其让人不安的联想,可要举兵反抗,兵力又太弱,粮草也不足,民心士气支不支持也是问题。思来想去,李从珂只得召集身边的文武官员问计:朝廷如此下旨,我该怎么办?

    追随李从珂多年的判官马胤孙,抛出一句子曾经曰过的话答道:“君命召,不俟驾(君王下令召见,即使车马还没准备好也应该马上出发)。殿下只要先顺路去京城奔丧,然后去太原到差就可以了,这还有什么好问的?众人有什么阴谋论的,都不要相信。”

    此言一出,众人齐喝倒彩,一致认定这家伙如果不是脑子真让孔夫子洗残了,就是装作脑子已经残了!诸将一起劝李从珂说:“现在主上还年幼,未能亲自理政,军国大事都掌握在朱弘昭、冯赟这些小人手中。而大王功高震主,这些小人对您嫉恨极深,一旦遵从他们的意愿离开凤翔,绝对不会有好下场!所以一定不能听从!”

    李从珂看到多数部下是支持自己的,心下稍安,决计举兵反抗,奋起自救。随后,他向临近各藩镇发出檄文,声称:“朱弘昭、冯赟等,乘先帝病重的机会,杀害皇上的长子,擅立幼子,然后以此专制朝政,离间皇室骨肉,动摇国家的藩篱!再不挽救,只怕他们将要颠覆国家社稷!我,李从珂,身为国家的皇室宗藩,不能坐视不理!今将举大义起兵入朝,清除君王身侧的恶人!无奈我力量不足,难以独立承担此大任,故请各藩镇的忠义之士,群起响应,共诛国贼!”

    当李从珂反叛的消息传到洛阳,朱弘昭、冯赟等人并没有感到太意外,毕竟这几乎就是他们最近这一系列操作的必然结果。既然是意料之中的,甚至是计划内的事,哪有什么好担心的?

    中央强于地方,在后唐建国以来已经是不可动摇的大趋势,以区区凤翔一隅焉能挡天下?何况自明宗皇帝以来,天下大致太平,非庄宗末年那种四方皆反的态势,李从珂就算要作乱,他也拉不到同伙啊!

    而且,最初从西边各镇传来的消息,似乎也雄辩地证明了朱弘昭、冯赟等人对时局判断的“准确性”。

    李从珂最想拉拢入伙的藩镇节帅,是西都(即韩建重建后的小长安)留守王思同。原因嘛,是由于王思同镇守的长安,就在凤翔与洛阳之间,不管李从珂想东征洛阳,或是阻止朝廷军队的征讨,长安都是必经之地。因此,除了檄文外,李从珂还派推官郝诩、押牙朱廷乂带着美女前往长安,送给王思同当见面礼。李从珂还秘密吩咐郝、朱二人:如是王思同肯入伙便罢,如果他拒绝与我们联手,那就设法杀掉他!

    王思同在本文中其实已经出场过多次,只不过此前一直是NPC一类的小角色,很难给人留下深刻印像。他本是唐末枭雄刘仁恭的外孙,刘守光发动兵变囚禁刘仁恭,成为幽州之主后,王思同不肯给这位糟糕的舅舅卖力,便率部下投奔了李克用。之后,王思同在李克用、李存勖父子麾下征战多年,无奈当时晋军中将星璀璨,始终没有脱颖而出机会。直到李嗣源称帝,昔日名将大多凋零,王思同才熬出头,被提拔到节度使一级,因此对李嗣源颇为感恩。

    于是李从珂失算了。王思同不等与郝、朱见面,便对部下说:“我身深受明宗皇帝大恩,如果今天跟着李从珂一起反叛,即使成功,得享荣华富贵,也不过是一个为后世所不齿的叛贼!何况李从珂的反叛注定要失败,我岂能跟着他去干蠢事,枉自留下千古骂名!”
    天下第一哭 五
    2020-133


    然后,王思同逮捕了郝诩、朱廷乂,向洛阳朝廷奏报此事。王思同的做法仅仅是此时西部诸藩镇的一个缩影,实际上收到李从珂檄文的各藩镇,不是把李从珂派来的使节抓起来,就是驱逐出境,都不肯响应李从珂的号召。只有陇州(今陕西陇县)守将相里金,算是唯一勉强的例外,派了判官薛文遇到凤翔,共商大事。可是陇州本来就是凤翔镇的支州,换句话说,除了李从珂自己镇守的凤翔本镇以外,他没能拉到一个盟友!

    强弱是悬殊的,洛阳方面对平叛前景非常乐观。本来朱弘昭打算让康义诚担任主帅,讨伐李从珂,但康义诚觉得自己曾经与李从荣交好,加入朱、冯一伙的时间太晚,担心自己一旦离开洛阳,朱弘昭、冯赟有可能另推荐一个人代替自己主管侍卫亲军,那自己不就亏大了?于是,康义诚竭力推荐:王思同忠勇可靠,久历戎行,而且距离凤翔又近,最合适担当讨伐军主帅。如果怕王思同独力此任有困难,可以让前静难节度使药彦稠,羽林都指挥使侯益作他的副手。

    侯益,河东平遥人,出身农家,少年时投入李克用帐下从军,为人骁勇敢战,在梁晋争雄期间立下不少战功,被编入李存勖的亲军从马直,灭梁后任从马直副都指挥使。

    当年,皇甫晖兵变发生后,侯益率部分从马直亲兵,随李嗣源征讨魏博叛军。可一到魏州城下,亲兵张破败又发动兵变,从马直几乎全员倒戈,挟持李嗣源造反。侯益是里面少有的例外,他独自逃回洛阳,向李存勖表答忠心。可他没想到,李存勖会倒的那样快,等李嗣源进洛阳,侯益只好自缚双手,和西方邺一起向李嗣源请罪。好在李嗣源大度,说:“你们不过是坚守忠节,有什么罪?”没有追究,仍让他在禁军中任职。

    大概因为有了这段经历,侯益对此时局多了个心眼。他知道,不论新天子李从厚,还是两枢密朱弘昭、冯赟,或是统领侍卫亲军的康义诚,都是名微德轻,在军队中的影响力远低于李从珂。而现在这些军队,自从七年前废庄宗立明宗成功之后,早已骄悍成性,个个都是兵大爷,很难伺候。以此推断,真不敢担保此次讨伐李从珂能必胜。万一失败,难道要自己再一次倒缚双手,去向李从珂请罪?李从珂有没有他义父的宽大,侯益还真没有把握。

    既然风险不可控,那么躲开才是上策。于是,在请到任命后,侯益就突然得了“重病”,都卧床不起了,没办法,只好请辞。朱弘昭大怒,认为侯益是装病,将他贬出京城,任商州刺史,其职务改由绛州刺史苌从简接替。

    二月二十一日,洛阳朝廷正式任命王思同为讨伐李从珂的主帅,为加强王思同的军力,药彦稠与苌从简率中央禁军进驻长安,威逼凤翔。与此同时,李从珂没什么大动作。

    二月二十七日,李从厚下诏罢去李从珂的全部职务,王思同升使相,代理凤翔节度使,让各镇军队向凤翔城下集结。同日,李从厚派殿直楚匡祚前往亳州,逮捕了李重吉。而李从珂由于实力有限,仍然没有什么举措,只是在凤翔备战。

    三月初,朝廷的讨伐大军陆陆续续到达,在凤翔城下完成了集结。除了王思同的西京留守部队,药彦稠、苌从简带来的中央禁军外,还有河中节度使安彦威、山南西道节度使张虔钊、武定节度使孙汉韶、彰义节度使张从宾、静难节度使康福带来的各镇军队。七支大军,汇集于凤翔城下,对城内的李从珂军,形成绝对碾压的数量优势!

    天下第一哭 六
    2020-134


    既然本方兵强马壮,王思同也就觉得用不着考虑什么技巧问题,直接将凤翔围上,然后四面猛攻,争取用最短的时间,解决李从珂。三月十五日,战斗开始,经过一天激战,李从珂军在城外的重要据点西关被攻克,守军损失不小,李从珂不得不放弃城外所有据点,将剩余兵力收缩进凤翔,困守孤城。

    见李从珂军表现得如此不堪一击,王思同、药彦稠等讨伐军主将都觉得胜利已经在望,于是决定第二天一鼓作气,对凤翔城发起全面总攻!

    按史书的说法,让王思同等人拥有如此底气的原因,除了第一天战斗的胜利,和巨大的兵力优势外,此时的凤翔城防也很糟糕:城墙低矮,壕沟也非常浅,各种守城所需的装备也都不完备。这条记载很奇怪,因为在李茂贞时代,凤翔可是天下闻名的坚城,当年朱温亲统大军围攻了一年多都没有拿下来。这也没过去多少年,怎么就突然变得样样不行了呢?我怀疑在后唐合并岐国之后,为防止凤翔再度成为割据势力的核心,破坏过其城防设施,只是那些事史书没有记载。

    三月十六日的实战中,讨伐军攻势凶猛,凤翔守军难以支撑,破城似乎已经近在眼前!李从珂在城头往来奔走,手忙脚乱地,指挥着看起来越来越无望的抵抗,心里几乎凉透,禁不住一股悲愤涌上胸膛:难道天要亡我了吗?我并没有太多的奢望,我仅仅是不想被弄死!这要求也算高吗?

    战斗中,李从珂奔到西面城墙指挥,发现这里攻城的军士好多都很面熟,很多人曾经共事过,或作过自己的部下。李从珂心下一横,如果自己注定要死的话,就死在这里吧!

    于是,正在攻打凤翔西面城墙的讨伐军将士们,看到了让他们印象深刻的一幕,顿时呆住了:一个身材高大,满脸沧桑的中年男子(李从珂本年已经四十九岁),登上城楼最醒目的高处,对着城下,边说边哭:“在我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就开始追随着先帝,出生入死,南征北战!我这全身处处,都是为了创建国家而留下的刀箭之伤!你们中多少人都当过我的部下,亲眼见过,我说是不是事实?可现在,朝廷听信奸臣的谗言,离间骨肉至亲,我究竟有什么罪?为何一定要致我于死地!”说到痛心处,李从珂再也抑制不住情绪,放声大哭!

    攻打西面城墙的讨伐军,由山南西道节度使张虔钊的部队,和中央禁军中的右羽林军组成,他们中确实有很多人都跟随过李从珂,对这位待下不薄的老长官还是有些感情的,毕竟与从没上过战场的李从厚,以及朱弘昭、冯赟那些不知从哪里冒出的新贵比起来,李从珂更像是他们的自己人。而且,李从珂说得也不无道理,情绪渲染之下,很多军士都为他们的老长官感到哀伤,战斗也一时停滞了下来。

    可能有些人的心思也开始活动起来:七年前,皇甫晖由一介小兵就升到节度使,靠得是什么?如果想重演历史,一步登天,现在不正是最好的机会吗?

    西面攻城的主将张虔钊可没有这么多复杂的情绪和想法,他是一个单纯的纠纠武夫,勇猛,凶暴,粗线条。他远远一看,城上那个人不就悬赏的头号目标李从珂么?拿下他自己就是首功了!可再一看:混帐!前面那些士兵怎么停下不打了?存心耽误自己的首功么?

    《五代十国全史》的第二册已经出来了,有喜欢本文的朋友,如果可以的话,不妨捧个场。

    
    天下第一哭 七
    2020-135


    张虔钊大怒,命亲卫抽出大刀,上前督战,驱赶士卒拼命攻城:凡不用命者,就让他没命!原本在李从珂的恸哭之下,军心已经有些动摇,张虔钊毫无见机的愤怒恰恰成了最好的催化剂,于是一次运行剧烈的,规模巨大的置换反应(AB+C→A+BC)在凤翔城下奇迹般地爆发了!士兵们勃然大怒,掉过头攻击张虔钊,迅速击溃了张长官的督战队!张虔钊这才发现自己玩砸了,急忙纵马奔逃,好在马快,总算得以逃出一命。

    在这群哗变的军队中,有个军官叫杨思权,他在不久前还是秦王李从荣的手下,而且与李从荣的关系还相对比较亲密,曾劝秦王要招聚兵马,以备不测。虽然在之后李从荣真遇上“不测”的时候,杨思权正驻军兴元(今陕西汉中),没有参与,也就躲过了朱弘昭清洗的黑名单,但他心里始终不安,谁知道自己这个把柄什么又会被抓出来?

    这时,身为右羽林指挥使的杨思权感到,自己要转危为安,进一步博取荣华富贵的唯一机会,就在这一刻了!于是他突然带头高呼:“大相公(即李从珂,按年岁计,他是李嗣源最大的儿子,虽然不是亲的)才是我们的主人!”顷刻间,万人响应!刚才还占尽了优势的讨伐军士兵们,纷纷将武器扔在地下,脱下盔甲,向城楼上的李从珂下拜请降!

    在城楼上,原本抱着必死之心的李从珂也被城下这一幕惊天反转惊呆了,毕竟自己这辈子多少次拎着脑袋冲锋陷阵,但战果加起来也比不上刚才这一阵哭!战争居然还有用这种方法打赢的?如果不是历史上真的发生过这样的事,恐怕十个读者会有九个认为小说家太弱智,编得太离谱吧?

    幸福来的太突然,让人都有些不敢相信,但李从珂还是很快反应过来,马上命应打开西门,迎接归降的军队入城!杨思权走上城头,找了一张纸呈给李从珂,要求将自己带头倒戈的功劳尽快变现:“臣今后就赤胆忠心地追随殿下了,愿殿下大功告成之日,给臣一个节度使当当,不要只给个防御使或者团练使。”一来就要官,不愧对他爹给他取的“思权”之名。李从珂也好说话,马上在纸上写下一行字:“杨思权可担任邠宁(即静难镇)节度使。”

    由于凤翔城的物理阻隔,西面城墙外发生的事,其他几面的讨伐军暂时还不知道,其他几面的战斗也还没有停下来。讨伐军主帅王思同仍在指挥士兵们攀城而上,这时,杨思权在禁军中的一个同事,严卫指挥使尹晖可能是收到了老朋友传来的消息,突然在阵中高声大喊起来:“别打了!听说城西的兄弟们已经进城,接受潞王的重赏去了!咱们还在这傻呼呼地打个毛啊?”众士卒一听,觉得比起现在那几位上司,潞王当咱们的头也不错嘛!而且不用再冒矢石的风险,马上又有一笔可观的进项,何乐而不为?讨伐军的各支大军,几乎全部士卒都加入了哗变行列,他们抛下武器,解开铠甲,欢呼声响彻如雷,震撼着关西的大地!

    值得注意的是,朱弘昭、冯赟开战前的判断在一定程度上是准确的:王思同、张虔钊等几位节度使,以及中央军的主将药彦稠、苌从简全都没有背叛。但这没用,因为他们的部下,几乎全部倒戈归顺了李从珂!害得几位首长纷纷夺道逃走!这让李从厚、朱弘昭他们该找谁说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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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07-13 13:30:42  更:2022-11-05 01:29: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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