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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煮酒论史]中国人的怕和爱——细说《资治通鉴》那些人那些事(持续连载)[第2页]

作者:祁连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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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十五:愚蠢是这个世界唯一的罪恶

    1
    古希腊,雅典。
    爱好聊天的苏格拉底再一次和人聊上了。这一次,他们聊天的话题是“什么是美好的品德”。
    众人纷纷发表了自己的看法,但都被苏格拉底驳倒。众人反问:那你苏格拉底怎么看?
    苏格拉底摸了摸秃顶的头,如是说:是智慧。智慧的人总是做美而好的事情,愚昧的人则不可能做美而好的事情。正义和其他一切德行都是智慧。
    而反过来,智慧的反面,愚蠢,是这个世界唯一的罪恶。

    2
    《资治通鉴》里就有一个因愚蠢而倾国倾城的故事。
    故事的主角是燕国国王姬哙,与燕国国相子之。
    话说,子之虽然已经贵为国相,但他还是不太满意,毕竟,他是梦想成为一国之君的男人。
    于是,子之找到了自己的亲家,苏代。请苏代替他谋划此事。苏代是著名的纵横家苏秦的弟弟,与哥哥苏秦一样,也是一名纵横家,靠嘴上功夫在燕国讨生计。苏代虽没有苏秦那么大的本事,但搞定姬哙想来问题不大。
    终于机会来了。不久,苏代出使齐国,归来向燕王汇报工作。燕王姬哙一看到苏秦,就问他:“齐王其霸乎?”——你看齐王能不能称霸天下?
    “不能。”苏代回答。
    “为啥?”姬哙好奇地追问。
    “齐王不信任他的臣下。”苏秦回答。
    姬哙一听,若有所得,开始“专任子之”,专门信任子之,把国事都交给子之一个人处理。

    3
    读到这里,我不禁为姬哙的脑回路而惊叹了。但惊叹之余,我也是有些理解姬哙的。
    在那个时代,群雄逐鹿,诸侯混战,君主们对于富国强兵、雄霸天下之术的渴求热烈而迫切。只要能让自己的国家强大起来,君主们不惮于做各种尝试。
    此时,苏代提出了一种可以称霸天下的途径,而且看上去很有道理,渴望让燕国强大起来的姬哙没有理由不试一试。
    但是,这还不够。因为信任臣下的结果只是“霸”。在中国的历史上,“霸”只是一个比较低级的境界。“霸”之上,有“王”这一境界。“王”之上,还有“圣”这一境界。
    如果有人提出更高的目标,以及操作方法呢?
    果然,子之的另一个托,一个名叫鹿毛寿的人出现了。他提出了更高的目标:“圣人”。
    “人之谓尧贤者,以其能让天下也。今王以国让子之,是王与尧同名也。”——人们称赞尧是贤者,那是因为尧能把天下让给别人。如果大王您把国家让给子之,那您就能和尧齐名啦。
    姬哙一听,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啊。于是把国家都交给子之了。

    4
    但子之还不满足,因为姬哙虽然交出权力,但朝廷中还有一派势力是他也搞不定的,那就是太子的势力。
    于是,子之的第三个托上场了。
    他给姬哙讲了一个故事:尊敬的王,我给您讲个故事。上古的帝王大禹,就是治水的那位,您听说过吧。大禹呢,晚年的时候推荐一个叫益的人接替他的天子之位。但是,满朝文武都是他儿子启的人。等他死后,启就派人攻打益,赶走了益,然后自己当了天子。所以啊,天下人都说大禹不厚道,名义上让天下给益,实际上是传位给儿子启。
    听完这一席话,姬哙一番冥思苦想之后,做出了这样一件事:他罢免了太子的人,把燕国中层以上干部的任免权都交给子之。
    至此,子之成了燕国真正的王。而姬哙呢,则退居二线,专心经营自己的退休生活了。

    5
    这个故事的结尾是,子之当了三年的燕王,燕国大乱。太子,以及那些在子之的统治下失势的将军纷纷表示不服,在燕国展开了一场大乱斗,“构难数月,死者数万人,百姓恫恐”。
    齐王见燕国大乱,正是趁火打劫的好时机,马上派将军章子率兵攻打燕国。而燕国人也没有什么同仇敌忾、保家卫国的爱国情操,士卒不战,城门不闭。齐国军队由此长驱直入。
    至于这个故事的主人公,姬哙被杀,子之则更惨,“齐人取子之,醢之”——被齐国人剁成了肉酱。

    6
    初次读到这一段,对于姬哙的蠢与迂我很是震惊。一个人究竟要愚蠢迂腐到何种程度,才能做出这样荒唐且无法理解的事。
    他的理智呢?他的常识呢?他几十年统治国家的经验呢?我想,作为一个统治国家几十年的人,不会不明白他这些行为意味着什么,会产生什么后果。那么,是什么让他心甘情愿放弃权力,义无反顾地抛弃理智、常识、经验呢?
    我想,最重要的,可能是欲望。
    你可能会问,他都放弃权力了,他都退居二线安度晚点了,还有什么欲望?
    有的,他的欲望比追逐权力更高级,他的欲望比一国之君也更高级,他的欲望是成为霸主,甚至成为青史留名、与尧舜齐名的圣人。
    当然,尧舜之所以是圣人,绝不仅仅是因为他们能把天子之位让给别人,肯定有更重要的东西。但是,对于姬哙来说,他所能学习的,他能做到的,就只有这一点了。
    这样看来,姬哙让位给子之,也就不难理解了。

    7
    那么,这跟愚蠢有什么关系?
    有的,愚蠢的反面是智慧。智慧绝对不是聪明,或者丰富的知识,智慧非常重要的一点,就是能控制欲望,尤其是控制那些远非自己所能驾驭的欲望,分得清梦想与欲望的区别,拎得清自己实现梦想需要做什么、可以做什么。
    反之,所谓愚蠢,一个重要的表现就是不能控制欲望,尤其是不能控制那些远远不是自己所能驾驭的欲望。当然,愚蠢的人也分不清梦想与欲望的界限,他们会把欲望当成梦想,他们更加不知道达成梦想需要做什么、可以做什么。
    就像姬哙,作为战国七雄中最弱小的国家的一个平庸的君主,他不仅梦想着成为霸主,而且梦想着成为与尧舜齐名的圣人。这就是他驾驭不了的欲望。而他一旦被这样的欲望裹挟,就丧失了理智,丧失了常识,丧失了在他几十年统治国家中积累的经验,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蠢货。
    他的愚蠢不仅祸害了他的国家、他的国民,最终也断送了他自己的性命。害人害己,这是愚蠢的一般代价与通常的结局。

    8
    正义和其他一切德行都是智慧。苏格拉底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只有智慧的人,才懂得节制自己的欲望,才懂得什么样的事是可以做的,什么样的事则是不能做的。这里面一定有他对于欲望的警惕。
    三十五、“洗地”的四种境界

    1
    事情是这样的。
    公元前314年,燕国大乱。
    战国时期列国之间的相处原则是,如果邻国有事,那就添一把火;如果邻国无事,那就暗中搞事。作为燕国的好邻居,在燕国大乱之时,齐国自然是要掺和一手的。
    齐宣王于是发兵,攻打燕国。
    然而,战国时代,列国虽打来打去,但也是有几分讲究的。发兵攻打别的国家,一般要找一个体面的借口。像秦国那样,口口声声喊着要兼并六国,在当时并不得人心。所以秦国被视为“蛮夷”“暴秦”,这是有理由的。
    此时燕国大乱,齐国发兵的借口是现成的:帮助燕国恢复秩序。
    齐军长驱直入燕国,而备受燕国内乱蹂躏的燕国国民并没有爱国的节操,以至于士卒放下武器、群众打开城门,一副迎接救世主降临的姿态。齐军由是很快攻占了燕国国都,占领、接管了燕国。

    2
    其他诸侯国当然不能坐视不理,纷纷酝酿发兵,联合攻打齐军。否则一旦齐国吞下燕国,齐国势力猛涨,这便破坏了国际平衡。
    但是,齐军毕竟打着帮助燕国恢复秩序的旗号,这在当时不仅是合理合法的,而且是值得提倡的、推崇的。既然齐国讲究,其他国家也就不能不讲究。
    所以,联军集结完毕,但也只能按兵不动。他们需要等,等燕国人的不满情绪。燕国人一旦有不满的行动,就意味着齐国“帮助燕国恢复秩序”的虚伪。那列国就有了出兵的理由。
    相信他们并不需要等太久,毕竟齐国军队不是到燕国送温暖的活雷锋,并不奉行“不拿群众一针一线”的方针。他们是入侵者,在燕国杀点人、抢点东西自然是难免的。
    那么,此时是退兵,还是硬扛?齐宣王来征求大儒孟子的意见“孟老先生啊,列国想打我,咋办?”
    孟子回答:你齐军打着帮助燕国恢复秩序的旗号,所以若想列国不打你,你需要做两件事,第一件,归还抢劫的燕国国宝,那是人家国家的象征。第二件,新立一个燕国国君,那是国家秩序的象征。做完这两件事情后就撤兵吧。
    齐王不听。燕国这么大一块肥肉,齐宣王着实不想放弃。他想搏一把。
    事实证明齐宣王错了,很快,由于齐军在燕国的所作所为,燕国人展开了反抗齐国的行动。

    3
    以上是故事背景。
    在齐国历史上,齐宣王算得上是雄才大略的君主。但是,或许更难得的,是他有承认错误的勇气与肚量。
    齐宣王痛快地承认了自己的错误:“吾甚惭于孟子。”——我惭愧啊,我不好意思见孟子。从这句话可以看出,齐宣王还是颇有廉耻之心的。
    但是,有一个叫陈贾的马仔跳了出来。陈马仔想必是接受不了老板居然会犯错,居然会承认错误,居然会面对一个糟老头子而心生愧意。陈马仔感到自己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他决定自告奋勇为王洗地:“王无患焉!”——王你不要担心,我来帮你搞定。
    于是陈贾找到孟子,问孟子:“周公是什么人啊?”周公是儒家的祖师爷。陈贾在孟子面前抛出这样一个问题,显然是一种挑衅。
    孟子平静地回答:“古代的圣人。”
    陈贾接着挑衅:“周公让他的哥哥管叔管理殷商移民,结果管叔带领商人叛乱。那么周公是知道管叔会叛乱而故意这样做的吗?”
    这更是废话。周公当然不可能知道哥哥会作乱而故意派去管理商遗民。陈贾这么说,是在为孟子挖坑设套。
    果然,孟子似乎上套了:“周公当然不知道。”
    陈贾乘胜追击:“那么也就是说,圣人也会犯错咯?”陈贾沾沾自喜。他的策略是:只要证明了圣人也会犯错,那么我王犯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觉得自己洗地成功。

    4
    洗地学可谓马仔的必修课。洗地又可分为小洗、中洗、大洗。
    在这个故事中,陈贾的洗地就是小洗。他只是想证明是人都会犯错,所以老板犯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他的目的,只是让老板在面对孟子时不用感到惭愧、感到丢人。他实际上承认老板是错误的。
    面对这并不高明的洗地,孟子是这样回答的:“古之君子,过则改之;今之君子,过则顺之。古之君子,其过也如日月之食,民皆见之;及其更也,民皆仰之。今之君子,岂徒顺之,又从为之辞。”
    ——古代的君子,犯错了就改正;现在的君子,犯错了就将错就错。古代的君子,犯的错就像日食月食,大家都看得见;他改正了,大家都点赞。当今的君子,不仅将错就错,还用强词夺理、掩饰错误。
    孟子在意的并不是犯错,他所在意的,是承认错误、改正错误。
    孟子可谓洞悉人心的智者。他知道,人性之难,难就难在人很难正视自己的错误。
    没有人是一贯正确、一贯英明的。是人就会犯错误,即便是圣人,他也会犯错误。
    但伟大的人与庸人的区别就在于,伟大的人犯了错误,能承认,并能改正。但庸人犯错,不愿意承认,更不愿意改正。他们宁可将错就错,用新的错误掩饰老的错误。
    陈贾的洗地在孟子面前完全不是对手。

    5
    但小洗之上,还有中洗。
    小洗承认老板是错误的,只不过不用为错误而内疚、惭愧。而中洗则索性不承认老板的错误。
    中洗的原则就是老板永远是没有错的,如果出现了不好的结果,那一定是下面人阳奉阴违、没有执行好,一定是敌对势力从中作梗。
    比如在这个事件中,齐王错了吗?没有。错的是燕国人,他们是恩将仇报的白眼狼;错的是列国,他们羡慕嫉妒恨;错的是基层的将士,他们不理解王的良苦用心。
    而大洗就更加高明了。中洗只是不承认老板的错误,而大洗则老板的错误不仅不能称为错误,反而是老板下的一盘大旗,是高明的、富有远见的策略。而老板的错误所造成的损失也不仅不是损失,反而是赚大钱、发大财的契机。
    总而言之,损失是获得正确答案的必要支出,错误是取得胜利的前提与基础。由此看来,根本没有损失与错误。
    这就是大洗的原则与逻辑。
    陈贾的小洗面对孟子的雄辩铩羽而归,但我想,如果陈贾祭出中洗乃至大洗的利器,孟子大概也会瞠目结舌而哑口无言。

    6
    但是,终究有一些错误是无法用语言洗地、包装的,也终究有一些人是不能用言辞、诡辩欺瞒、糊弄的。
    那怎么办呢?自有办法。
    以上所说都是文洗,也就是孟老先生所说“又从为之辞”,用言辞、诡辩掩饰、包装错误。
    而一旦言语无用,诡辩失效,马仔会抡起拳头、挥起大棒,让他人不敢说话,不敢提出反对、不敢发出质疑。
    然后他们会庄严地宣布:既然没有人提出质疑,那自然就是没有错误咯。
    这便是所谓武洗。

    7
    所以,洗地有文洗,有武洗。文洗又有大、中、小三种境界。
    如果一种不行,那就两种;如果文洗不行,那就武洗;如果还不行,那就文武夹杂使用。总有一种是适合的。
    于是,在马仔的洗地下,没有错误、没有损失,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三十六、中国人曾经有过这样的姿态

    1
    这是一个关于职场的故事。
    公元前312年,燕国人拥立太子为王,燕国人终于迎来了久违的秩序。
    但在老燕王及子之数年败坏、齐国军队数月蹂躏之后,燕国元气大伤,如同败絮,处于崩溃和灭亡的边缘。
    这位新王被后世称为燕昭王。年富力强的燕昭王有一个梦想——振兴燕国。
    燕昭王不仅有梦想,更重要的是,他是难得的头脑清醒的王,他知道一个国家、一个团体崛起的关键,不在领导,甚至也不在草民,而在人才。
    麻烦的是,燕国地处东北边陲,方位略等同于今天的东三省,艺人倒是有几个,比如善于演奏筑这种乐器的高渐离;狠人、壮士也不少,自古“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话不多说就是干。
    但那种治国平天下的人才很稀缺,毕竟长期被中原列强边缘化,文化、教育实在太落后,没有人才孕育的土壤。
    好在当时乃国际性社会,燕国没有人才,其他国家有,尤其魏国,是公认的人才的摇篮。而且那时的人才并没有多少爱国的情操,哪里条件好、待遇高,人才就往哪里跑。
    所以燕昭王只要肯下本钱、砸资源,就不怕招不来人才。

    2
    但是,这个事情该怎么操作?
    若干年前,地处西北偏远地区的秦国也向列国吸纳过人才。那时,秦国一份招贤令如同武林英雄帖一般,发往列国、传遍关东。
    在招贤令中,秦王给出的待遇令人难以抵挡:若有人能帮助秦国实现强大,裂土封爵不在话下。
    赫赫有名的商鞅就是在这份招贤令的感召之下踏上了一路向西的旅途。
    那么,燕国是否也可以效仿秦国的做法,向列国发招贤令呢?
    似乎是不太可行。一则,燕国是小国、弱国,没有秦国那么强的号召力;二则,有秦国在前,人才们对招贤令,尤其对招贤令上吹得天花乱坠的人才待遇有了免疫力。要知道,商鞅虽然在秦国裂土封爵、荣极一时,但最终在老秦王去世、新秦王继位之后被车裂,家族被团灭,凄惨至极。
    商鞅的血迹犹在,面对老板们口头上诱人的待遇,人才们心里难免有些发怵。

    3
    那燕昭王怎么办?
    此时的燕国,有一位谋士,名叫郭隗。
    燕昭王便向这位郭隗请教关于人才的问题,最后,他对郭隗说:“先生视可者,得身事之。”——先生您看看有没有可以的、合适的,我便尊崇他、重用他。
    面对热情的燕王,面对着突如其来的责任,郭隗讲了一个故事。
    王啊,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在遥远的过去,有位国君十分喜爱马。听说某地有千里马,国君便派人携巨资前去求购。但等买马人到达之后,千里马已经死了。
    这位买马人便花了五百金买了这死马的头回来交差。国君自然是大怒。可以想象,当时就要唤出刀斧手,将这买马人大卸八块。
    这位买马人似乎就要血溅当场了。但他并不害怕,且很淡定,他对国王说:我买死马是有用意的。国君您想想看,您花了500金买了一匹死马,这事要是传出去,天下人就都会知道国君您是真的喜欢马啊。那么真正有千里马的那些人就会自己找上门来。所以,您且等着,千里马,不远矣。
    果然,如买马人所说,不到一年,就有三人来向国君献千里马。

    4
    说完故事,郭隗说:“今王必欲致士,先从隗始。况贤于隗者,岂远千里哉!”——大王您现在如果想重用、尊崇人才,那就从我郭隗开始吧。如果看到连我郭隗这样的都能被大王尊崇、重用,那些比我有才的,肯定是不远千里而来啊。
    听完这一席话,燕昭王恍然大悟,立马提拔郭隗,给他官职,尊他为师,给他待遇,为他修建豪宅。
    历史记载,燕昭王与郭隗的这一番操作还真的吸引到了人才:乐毅自魏往,邹衍自齐往,剧辛自赵往。——魏国的乐毅来了,齐国的邹衍来了,赵国的剧辛也来了。

    5
    这就是“千金买马骨”的故事。
    但是,再次打开这个故事,我却读出了异样的感觉。
    这个故事展示了这样一个逻辑:如果在一个集体、一个公司中,老板提拔、重用了一个庸才,这就意味着人才能得到更好的机会。因为连庸才都能被重用,何况人才呢?
    不过,稍微有点社会常识的人便会明白,现实社会中的逻辑是,如果老板对一个庸才委以重任,在这个集体内,真正的人才大概可能没有出头之日了。
    如果郭隗是庸才,如果燕昭王向全天下昭告他将一个庸才委以重任,人才会怎么做?我想大概会绕着燕国走吧。

    6
    那么,问题在哪里?
    实际上,这个故事出自《战国策》。在《战国策》这段故事中,燕昭王空有一番抱负,却不知道如何实现自己的抱负。是郭隗让他明白,人才,是任何一个集团强大的关键。
    而如何吸引到人才呢?郭隗说:“诎指而事之,北面而受学,则百己者至。先趋而后息,先问而后嘿,则什己者至。人趋己趋,则若己者至。冯几据杖,眄视指使,则厮役之人至。若恣睢奋击,籍叱咄,则徒隶之人至矣。”
    ——如果你能收敛任性、放下身段、身体力行尊崇学识与人才,这样才能百倍于你的人才就会前来;
    如果你能起早贪黑、勤奋学习,学习态度不错,那么才能十倍于你的人才就会被吸引过来;
    如果别人咋做你也咋做,虽然不能举一反三,但听话模仿能力还行,那么也能吸引才能跟你差不多的人;
    如果你整天端着架子,指挥这个指挥那个,那么前来的就是为你跑腿办事的人;
    最后,如果你任性放肆、整天呵斥这个、辱骂那个,那么到你身边来的就只有奴才啊。
    总之一句话,你能吸引什么样的人,根本在于你是个什么样的人。
    你以招徕人才的态度,那就可以吸引来人才;而如果你以吸引奴才的态度,蜂拥而至的自然就是奴才。
    你以吸引奴才的姿态,是不可能吸引来人才的。在这种情况下,即便号为人才,实质也是奴才。
    这才是“千金买马骨”这个故事想要表达的东西。

    7
    但我想说的是别的。
    这个故事让我看到了关于人的另一种姿态,一种我们久违的姿态。
    郭隗的一番话,是对燕昭王说的。在他看来,作为王,对于他人有五种态度,分别对应着五种人;那么反过来,这就意味着,普通人面对王,也有五种相应的姿态。一个人在至高至尊的王面前,可以当奴才,可以当仆从,可以做臣下,但也可以是朋友的姿态,甚至可以是老师的姿态。
    所以,我们的祖先,面对至高无上的权力,面对一国之君,他们固然有时跪着,但也有时站着。面对权力的任性与粗鲁,他们会拂袖而去,只留下一个背影。
    诚如孟子所说:“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
    ——君如果把臣视作手足,那么臣就应该把君视作自己的心脏;君如果把臣视作犬马,那么臣就可以把君视作路人;君如果把臣视作土块草芥,那么臣就不妨把君视作敌人、仇人。

    8
    但不知从何时起,面对至高无上的权力,我们所能选择的姿态越来越少。首先,为师的姿态淹没在了历史的烟尘中;慢慢地,与君为友也变得不太可能;再后来,堂堂正正第当个有尊严的臣都变得极其艰难;最后,我们似乎只剩下一种姿态,那就是奴与仆。
    起先,在权力面前,我们还能坐着;随后,我们必须站着;马上,站着都成了对权力的挑衅,所有人都必须跪着;到最后,跪着还需要注意屁股撅的够不够高,头屈得够不够低,姿势够不够虔诚、标准。
    但是,透过历史,我们看到中国人也曾经有过光风霁月的时刻、伟岸站立的姿态。
    幸好还有历史。


    三十七、所有的不信任都源自遗忘

    1
    公元前308年,秦武王派甘茂、向寿领兵联合魏国攻打韩国。
    但令人意外的是,大军出征后不久,甘茂便派副将向寿向秦王传来一句话:“魏国搞定了,很听话,但我希望大王不要攻打韩国。”
    秦王一头雾水,很是不解。既然魏国很听话,答应联合攻打韩国,韩国不过一小国而已,那此战岂不是有必胜的把握,主将甘茂提出不要攻打韩国,究竟是什么意思?
    秦王当即离开国都咸阳,与甘茂在息壤碰头会面。
    面对秦王的质问,甘茂说出了他的理由:我们这次要攻打的宜阳名义上是一个县,实际上规模很大,相当于一个郡了。而我们秦国大军离开陕西老家,千里远征。所以,这是一场硬仗啊。
    而既然这是一场硬仗,那就必然要经历漫长的时间,而在这漫长的时间里,王是否还能坚持自己的初心,是否还能保持对他的信任?

    2
    甘茂继续说:王啊,我给你讲两个故事吧。
    鲁国的大儒曾参您知道吧。曾参在外求学期间,鲁国一个和曾参同名的人杀了人。事情传到曾参的老家,有人便跑来告诉曾参的母亲,曾参杀人啦,被逮捕法办啦。
    此时,曾参的母亲正在纺织。听到这个消息,她很淡定且镇静,因为她很了解自己的儿子绝对不可能是杀人犯。她确信传话的人一定是弄错了。
    但马上第二个传信的人来了,不久,第三个人来了。当第三个人告诉她曾参杀人之后,曾参的母亲当下抛下纺锤,翻墙跑路。因为如果曾参是杀人犯,她势必要被连坐受罚。
    甘茂说:现在呢,我肯定是没有曾参那么贤明的,大王您我之间的信任跟曾参母子也是没法比的,而在咸阳城里,说我坏话的、怀疑我的人绝对超过三个人。所以,我怕大王您也和曾参母亲一样撂纺锤啊。
    还有第二个故事。据说魏文侯的时候,魏国大将乐羊领兵攻打中山。三年之后,中山终于被攻克。
    战胜回国的乐羊自以为立下汗马功劳,趾高气扬等待论功行赏。但魏文侯却搬出一个箱子,箱子里装的全是朝臣这三年里弹劾、诽谤乐羊的奏章。
    乐羊当即跪拜:“此非臣之功,君之力也!”——攻克中山不是我的功劳,乃是大王您的功劳啊。
    说完故事,甘茂继续说:我领兵在外攻打韩国,如果有人收了韩国的好处而在朝堂上诽谤、非议我,大王你一定会受到影响。如此,则结果可想而知。

    3
    听完甘茂的讲述,秦王说:我绝对不听信这些谗言。并且,为了表明自己的决心,秦王提议与甘茂在息壤盟誓。
    故事的结局是这样的。盟誓完毕,甘茂领兵攻打宜阳。甘茂攻打宜阳,果然,如甘茂所料,五个月还没有攻克。而咸阳城里亲韩的朝臣收受了韩国的贿赂向秦王弹劾甘茂,提议召回攻打韩国的兵卒。
    而秦王果然准备召回甘茂,停止攻打宜阳。
    命令传到宜阳城外的军帐中,甘茂的回答是:“息壤在彼。”——息壤还在那里呢!
    这里暗含着他的质问:我们在息壤的盟誓还在吗,还算数吗,还有效吗?
    秦王的回答是:“有之。”——有这么回事,还有效!
    醒悟的秦王收回了命令,不仅如此,他增兵支援甘茂,“遂拔宜阳”——于是攻下了宜阳。

    4
    这是一个关于信任的故事,最终导向了一个比较好的结局——计划的目的实现了。
    但在中国历史上,君臣之间的信任是一个永恒的话题,而大部分关于信任的故事结局都不太好。
    古老中国的庙堂逻辑是,最高统治者的不信任一旦出现,就很难通过简单的、直接的方式消弭;而往往需要大费周折,甚至需要被怀疑的对象肉体消灭才善罢甘休。
    而即便是信任,也往往是要打折扣的,也往往标好了价格,需要付出对等的代价。就像甘茂所讲的乐羊的故事。魏文侯对他固然是信任的,但当魏文侯拿出一箱弹劾奏章,就意味着他要收取代价了。代价就是乐羊本应得到的封赏。
    所以,在中国,如何获取君上的信任就成了为臣的首要目标,而那些能以最小的代价获得君上信任的人,就成了智慧的代表。同时,所有那些在政治上有所作为的人,其成事的前提就是能被最高统治者信任。
    而在这种逻辑下,臣子是没有功劳可言的,没有成绩可言的。所有的功劳与成绩都归于君王一人,就像乐羊所说:“此非臣之功,君之力也!”
    而更令人叹息的是,在传统中国的庙堂中,即便是这种标好了价码的信任也是稀缺品,不信任才是常态。不信任就像魔咒,禁锢了我们的国家。多少英雄豪杰就在君王不信任的目光打量下,战战兢兢,而最终蹉跎了岁月、埋没了英名。而中国历史也在君王犹疑的目光下而深陷“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的死循环。

    5
    但“信任”之外,这还是一个关于“遗忘”的故事。
    在故事中,秦王的举动与其说是对甘茂的不信任,不如说是对初心的遗忘。
    我们可以想象,一开始,秦武王派甘茂攻打韩国,必然渴望着开疆拓土,渴望着成就一番不朽的功业。那一刻,他的雄心何其壮哉!
    但是,时过境迁,面对旷日持久的鏖战,面对国内财政无止境地填入战争的无底洞,以及在漫长的岁月里富贵温柔和琐碎世事的侵蚀,他的雄心难免被消磨,壮志也可能被遗忘。
    在这种时候,有人建议他撤兵、罢战,对于他来说无疑是现成的台阶。
    而甘茂的提醒“息壤在彼”与其说是提醒他们之间曾经的盟誓,不如说是通过这种方式重新激发起秦王的壮志,令他想起息壤的大地上曾经豪迈的雄心。
    而秦王的回答“有之”与其说是他承认二人之间盟誓的存在,不如说是他想起了息壤金戈铁马之间升腾的豪迈与激昂。
    你还记得你的初心吗?是的,我还记得。
    而在最后,秦王派兵增援甘茂,这既是出于他对甘茂的愧疚,也是出于他对自己初心的补偿。
    三十八、赵武灵王:被饿死的枭雄

    1
    被困在王宫中的主父最终米尽粮绝。后来,他只能用老迈的身体挣扎着爬上树,掏鸟窝、摸鸟蛋充饥。再后来,所有的鸟蛋都被掏光了,在被饥饿折磨数日后,主父最终被饿死。
    主父是谁?在我们的历史课本中,他的另一个名字威仪赫赫——赵武灵王。
    是的,他曾经是杰出的君王、领袖、战士、将军。但他也是个有些糊涂的父亲。而他最终被饿死,正源自于他作为一个父亲的糊涂。
    在中国乃至世界历史上,君主绝对是一份风险系数非常高的职业,寿终正寝的不多,横死的不少。有被剑捅死的,有被乱刀砍死的,有被沙袋压死的,有被白绫勒死的,有被被褥捂死的,也有被毒死的,当然,还有自己抹脖子、上吊的。君主的死法五花八门,蔚为奇观。
    在这种种死法中,饿死无疑是最为窝囊的死法之一。

    2
    故事要从赵武灵王统治第十九年的春天讲起。
    那一年,在料峭的春寒中,赵武灵王率军,穿过中山国境,一路向北奔驰,到达大漠边缘,然后又往西直到黄河边,登上黄华山。
    从黄华山山巅远望,远方是一望无际的大漠,近处则是奔腾不息的黄河,赵武灵王气吞万里如虎,豪情无限,对身边的谋臣肥义说:“愚者所笑,贤者察焉。虽驱世以笑我,胡地、中山,吾必有之。”
    ——愚蠢的人不理解、嘲笑的东西,正是智者要特别关注的。就算全天下的人都不理解我,都嘲笑我,胡地、中山必须得是我赵国的。
    战国时代,列国兼并如火如荼,能开疆拓土,不仅不需要羞愧,反而是值得称颂的功勋,为什么会引发全天下人的嘲笑呢?
    因为赵武灵王准备展开一项前无古人的改革事业——胡服骑射。
    所谓胡服骑射,说起来也很简单,胡服,就是穿北方少数民族胡人的服装;骑射,就是骑在马上射箭。
    我们知道,中国人的传统服装汉服很宽大,尤其袖子又长又大,所以穿着汉服行动很不便。但少数民族的服装紧凑简约,实用多了,特别方便打仗。
    再者,传统中国军队中虽然也使用马匹,但马匹主要用来拉战车。那个时代,作战时,士兵站在战车中相互攻伐。一般四匹马拉一辆车,这叫一“乘”。而北方的少数民族则不同,他们是直接骑在马上作战,灵活,机动性强,战斗力也强。
    赵国在北境,与胡人有丰富的作战经验。在作战中,赵武灵王发现,胡人的衣着以及骑射方式非常有利于战争。
    所以,他决定发起一场改革,改革的内容总结起来就是两条:命令赵国人穿少数民族的服装;改革赵国军队传统战车作战方式,推广骑兵。

    3
    这注定是一场艰辛的改革。
    鲁迅说:可惜中国太难改变了,即使搬动一张桌子,改装一个火炉,几乎也要血;而且即使有了血,也未必一定能搬动,能改装。
    鲁迅说对了一半,不止在中国,人类社会中都是如此。任何改革,都要触动利益集团的既得利益,都要打破阶层固化的藩篱,都不是依靠请客吃饭作文章就能完成的。
    胡服骑射也一样。骑射,表面上虽然只是作战方式的转变,但作战方式牵一发而动全身,关联着军队结构的改变、社会资源的配置,需要对军界、政界大洗牌。
    更何况,赵武灵王的这场改革还关系到文化与文明的认同。中国人的观念是,头可断、血可流,发型不能变,服装不能乱。
    文明人与野蛮人最直观的的区别,不就在于服饰、发型么?
    有一次,孔子的弟子们讨论起管仲这个人,意见发生了分歧。学生们便想听听老师对于管仲的看法。孔子说:“微管仲,吾其左衽矣。”——要是没有管仲,我们衣服的前襟就要向左掩啦。
    先秦时期,汉族人的服装,前襟是往右掩的。而少数民族的服装,前襟是往左掩的。所以,孔子实际上在说,要是没有管仲,我们都要被少数民族征服了。
    左衽与右衽尚且如此,更何况赵武灵王的胡服政策。在当时人看来,这无疑是文明的倒退,是自甘堕落。
    同时向利益集团与文化传统开战,赵武灵王的压力不可谓不小。
    具体情节且不细说,总之,强硬的赵武灵王平息了赵国上下对改革的抵制,最终成功地在赵国推行了胡服骑射。
    赵武灵王的胡服骑射是战国时期最为成功的改革之一,也是中国历史上变法成功的典型。
    胡服骑射之后,赵国军队战斗力大增,一跃而为军事强国。在后来秦灭六国的过程中,赵国是最难啃的硬骨头,令秦国蒙受了巨大的损失,这都有赖于赵武灵王的胡服骑射。

    4
    此后,赵武灵王带领崛起的赵国东征西战,力压中山国,威震胡人,拓地千里,胡人中的一支林胡王献马请降,中山国君一度逃到齐国避难。
    这一切都意味着,赵武灵王以及他领导的赵国进入了巅峰时刻。
    但数年之后,他却做出一个令人震惊的决定。
    赵武灵王二十七年五月,他率领群臣大朝东宫,传位于太子赵何,自称“主父”。
    但他所以退位,并非退居二线,准备颐养天年。恰恰相反,作为国君,他曾经成功地推行了胡服骑射的变法,完成了令很多国君望尘莫及的壮举,此时,他想专心做一个攻城略地的军事统帅,一个战斗在最前线的战士。
    他本质上是一个战士。相比运筹于庙堂之中,他更喜欢沙场秋点兵,风劲角弓鸣的生涯,更憧憬决胜于千里之外的豪迈。他的夙愿,是仗剑远征,消灭赵国所有的敌人,为赵国打下无量江山。
    退位之后不久,主父穿着胡服,带领兵马开赴北方前线,挥师征讨一切威胁赵国国土安全的敌人。
    三年之后,春夏之交的五月,华北大地上一场大战拉开帷幕。赵国从西路,齐国从南路,燕国从北路,共同攻打中山国。中山国灭,赵国的肘腋之患被清除,从此,赵国可以无后顾之忧,在战国的舞台上大展拳脚。
    兴奋的主父大赦赵国,命赵国举国欢庆,请赵国人痛饮五日,共同分享主父的喜悦与荣耀。
    但他并不仅仅满足于帅兵征战,他喜欢刺激。
    最刺激的一次,他扮成赵国使者,亲自前往秦国国都咸阳,近距离观察秦国国君的为人,勘查秦国的地形。当这位特殊的使者离开之后,秦王越想越觉得不大对劲,因这位使者状貌威严、气度非凡,不太像是臣下,于是立马派人去追。但使者早已离开秦国。秦王派人打听,才知道这位使者就是主父。秦人为之大为惊叹。
    赵武灵王,或者说主父就是这样一个英武的领袖,一个杰出的将军,一个勇敢的战士。
    (未完待续)
    5
    说起来,赵武灵王后来的悲剧始于一场梦。
    大概在他统治第十六年的时候,某夜,他做了一个梦,梦中,一位女子在旖旎的水边弹着琴、唱着歌。
    女子脸庞闪烁着朦胧的光,看不清相貌,但那婉约的容姿在水影花光的辉映下如荣曜秋菊,如华茂春松,若轻云之蔽月,若流风之回雪。
    梦中,那女子唱着:美人荧荧兮,颜若苕之荣。命乎命乎,曾无我嬴!
    好梦易逝,断梦断续。梦醒之后的赵武灵王久久无法释怀。即便在与群臣晏饮时,他也无法忘却梦中的女子,便对群臣说起了这个让他无法忘却的梦。
    一个叫吴广的人听到了这件事,从中窥到了发迹的机会。他告诉赵武灵王,自己的女儿赢,就是他在梦中见到的那个女子。
    就这样,吴广的女儿嬴成为了赵武灵王的王后。我们虽然不能确定这个女子是不是赵王在梦中见到的女子,但这个女子想必是极漂亮的,迅速得到了赵武灵王的宠爱。
    不久,年轻的妻子生了一个儿子赵何。很自然地,赵武灵王对妻子的宠爱迅速延伸到这个孩子身上。
    虽然长子赵章有更丰富的政治经验与继位优先权,但他还是废长立幼,将小儿子立为太子,并在退位时,将国君位传给了年仅十岁的儿子赵何。

    6
    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太过荒唐的事。毕竟在中国历史上,废长立幼的君王并不少。
    但赵武灵王犯了第二个错,这个错是致命的。
    随着年轻的妻子去世,年事渐高的赵武灵王的关切再一次转移。他觉得自己有些对不起大儿子,以及那个曾与他携手度过青春岁月的原配。
    他决定补偿大儿子。灭了中山国之后,赵国的国土面积大了,有了操作的空间,他便将代这个地方封给大儿子,号为“安阳君”。
    更重要的是,生怕大儿子被欺负,他还给大儿子配了一个精明强悍的助手——田不礼。
    本来属于自己的王位无端被剥夺,大儿子早已淤积了一肚子的不服与愤懑。而田不礼恰恰又是个不太安分的野心家。
    可以想象,他们二者的结合会带来的怎么样的后果。
    当然,如果事情仅仅如此,倒也不算太坏。失意的继承人比比皆是,不安分的野心家代不乏人,只要处理得当,他们也只能将失意与野心永远埋藏在心里。

    7
    但主父还嫌不够。有一次,他让小儿子朝见群臣,自己在旁边观察。看到自己的长子朝拜年幼的弟弟,满面风霜、神情抑郁,一副不得志的懒散而懈怠,他心中再一次涌出了不忍与歉疚。于是他决定把代这块地方分出来给大儿子章,立他为代王。
    这个荒唐的想法理所当然地被赵国群臣阻止了。但是,这提供了一个诱因,一个借口。
    造反、兵变这种事情,诱因、借口很重要,有的时候,即使箭在弦上,但也得引而不发,就是因为没有合适的借口与由头。没有借口,就名不正言不顺,就很难得到舆论的支持与同情,成功的概率就低。
    对于公子章来说,主父的分国设想就是一个再好不过的借口,因为这意味着,自己的父亲,赵国真正的主导者,认可自己有割据一方、分国称王的资格。
    事不宜迟,不久,趁主父与赵王到沙丘游玩之时,主父的长子赵章悍然发动兵变。
    但事实证明,他不是那块料。没有花费太多的精力,朝廷一方的主帅公子成、李兑就迅速平定了兵变。
    慌不择路的公子章逃进了父亲在沙丘的行宫。心存歉疚的主父开门接纳了这个失败者。他以为自己的权威足以庇护自己的儿子。
    但公子成、李兑派兵随即包围了主父的行宫。在重重包围之下,即便有父亲的守护,公子章也没有保住性命。历史没有详细的记载,但我推测,他应该是自杀。

    8
    乱臣贼子已死,但事情并没有结束,不仅如此,反而变得越发复杂了。
    因为公子成、李兑逼死了主父的长子、赵章。对于主父来说,长子赵章固然兵变造反,但也只能由他来判定罪行、做出惩罚,臣下不能越俎代庖。这是其一。
    其二,公子成、李兑包围的,是主父的行宫。这是大逆不道的行为,更何况主父是一个霸气强悍的人。可以想象,一旦罢兵,他们二人就将面临主父的雷霆之怒。
    或许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新的赵王虽已经上位,主父虽然退位,但他实际上依然把持着赵国的最高权力,他的影响依然笼罩着赵国上下。
    对于已上位的年幼的赵王,以及围绕在王身边的那些人来说,主父的存在让他们的权力蒙上了阴影。所以,何不趁此将这片阴影抹除呢?
    公子成、李兑决定,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将主父一起杀了吧。
    但怎么杀主父有讲究,主父不能直接杀,没有人能承担杀害主父的罪责,更没有人敢直接将刀刃刺向雄才大略的主父。
    公子成、李兑下令,所有行宫中的人,后出来者死。行宫中的宫人夺门狂奔,顷刻间,偌大的行宫中只剩下主父一个人。
    主父垂垂老矣,曾几何时,他是英武的国君、将帅,此刻,他只是一个体弱的老者。行宫中食物储存有限,食物吃完了,他只能拖着老朽的身子爬到树上、房檐下掏鸟窝、吃鸟蛋维持残躯。
    这种生活,他坚持了三个月。三个多月以后,主父饿死在沙丘。

    9
    赵武灵王犯了什么错?
    司马迁总结的好:主父初以长子章为太子,后得吴娃,爱之,为不出者数岁,生子何,乃废太子章而立何为王。吴娃死,爱弛,怜故太子,欲两王之,犹豫未决,故乱起,以至父子俱死,为天下笑,岂不痛乎!
    他只是想做一个好父亲,不亏欠每一个儿子,让自己的儿子们都能得偿所愿,岁月静好。但在权力场中,这是奢望,是过错。权利场容得下冷酷、容得下残忍,也容得下亏欠与无情,独独容不下两全。
    三十九、为什么我们会对错误上瘾?

    1
    公元前298年某夜,赵国平原君的府上,展开了一场诡异的辩论。
    辩论的双方都是大咖:鲁国来的孔穿与平原君的门客公孙龙。
    孔穿姓孔,鲁国人。所以你应该猜到了,他是孔子的后代。
    而公孙龙也并非泛泛之辈,他是诸子百家中“名家”的掌门人。
    辩论本是很正常的事。尤其在春秋战国时代,百家争鸣,既然“争鸣”,那就要辩论,要争吵。
    但在这一夜的平原君府上,孔穿与公孙龙两位大咖所争辩的问题却有些怪异,严格来说,甚至不能算是一个问题。
    他们所辩论的题目是“臧三耳”——臧有三只耳朵。
    臧是什么东西,我们不太清楚。但从生物学常识来看,可以确定,无论臧是什么动物,它都只有两只耳朵。
    同时代的庄子生怕我们对这个问题有什么误解,在他的著作中将这个辩题换了一个说法——“鸡三足”,鸡有三只脚。说法虽不一样,但本质上是一样的。
    所以,孔穿和公孙龙实际上在辩论这样一个问题:鸡是否有三只脚?
    孔穿的观点是:显而易见,鸡有且只有两只脚;而对方辩友公孙则龙认为:非也,鸡实际上有三只脚。
    你看,这是不是很荒诞?

    2
    但更荒诞的是,这场辩论的结果居然是孔穿输了。
    我们不知道公孙龙的论证逻辑,更无从欣赏他精彩的辩词。但听完公孙龙的一番高谈阔论后,孔穿一言不发。可以想象,那一刻,他的内心是崩溃的。
    沉默了片刻,他拱手向辩论赛的主持人平原君告辞。
    第二天,平原君再次见到了孔穿。他洋洋得意地对孔穿说:昨天晚上公孙龙的辩论怎么样?很高明吧?
    孔穿回答:确实很高明,似乎鸡真的长了三只脚。但我们知道,实际上这是不可能的。那么现在看来,论证鸡有三只脚需要很复杂的论证过程,但这是谬论;相反,论证鸡有两只脚很简单,没什么技术含量,但这是正确的。
    所以,我想问您一个问题,“不知君将从易而是者乎,其亦从难而非者乎?”
    ——不知道您是愿意选择深奥而复杂的错误呢,还是愿意选择简单而浅薄的正确呢?
    孔穿的意思是:你是愿意选择那些被高明理论与华丽言辞包裹的谬论呢,还是愿意选择简单的常识呢?

    3
    复杂而深奥的谬误,与显而易见的常识,你会怎么选择?
    或许你会说,这还用问吗?当然选择常识啦!
    但在现实生活中,做出这个选择,其实并不容易。实际上,在这二者之间,我们往往选择复杂而深奥的谬误,而不是选择常识。
    有可能是暴力不让人们选择常识。
    比如鹿本来就是鹿,马本来就是马,但赵高就能让人承认鹿与马是一个东西。他靠的是暴力。
    也有可能是似是而非的诡辩与华丽的言辞迷惑了人们的心智。
    比如996是违法的,那当然就是错误的。但有些所谓专家或人生导师就能把996说成是老板的恩赐与打工人的“福报”。他们靠的是诡辩。
    暴力威胁下的反常识人们虽然嘴上不说,但内心是警觉的、明白的。
    但用华丽辞藻与诡辩包装的反常识却不容易为人察觉。加之他们往往头顶专家的头衔,更为他们的谬论加持了一些权威性。
    久而久之,甚至连我们自己都怀疑起来,鸡是否真的有三只脚?打工人是否真的应该为996而对老板感恩戴德?

    4
    不过还有第三种情况。
    在这个故事的最后,面对孔穿的提问,平原君的反应是“无以应”,他尴尬地不知道怎么回应。
    第三天,平原君见到了公孙龙,他对公孙龙说:您再不要与孔穿辩论了。
    为什么呢?因为“其人理胜于辞,公辞胜于理。辞胜于理,终必受诎”。
    ——孔穿的道理大于辞藻,而您是辞藻大于道理。辞藻大于道理,您早晚会失败的。
    就是说,平原君知道,孔穿虽然没有华丽高明的辞藻,但他说的其实是对的。而公孙龙虽然辞藻华丽、辨术高明,但你说的其实是错的。用华丽的辞藻与诡辩包装的谬误总有一天会被人戳穿的。
    那么,既然如此,平原君在面对孔穿的提问时为什么会“无以应”呢?为什么他会对公孙龙的胜利而洋洋得意呢?
    原因在于,平原君虽然不太懂,或者虽然明知公孙龙是错的,但他依然会被高明的论辩逻辑与华丽的辞藻所吸引。
    我们每个人都是如此,可能并不是复杂与华丽迷惑了我们,而是我们主动选择了复杂与华丽。
    这是因为,有的时候,我们会为了彰显自己不同于流俗,彰显自己有所谓独立的思考与独特的见解,而故意选择故作深刻与高明的反常识谬论。这就是俗称的“装X”。
    尤其当“装X”勾连着利益,譬如为了抓眼球、吸流量、割韭菜,或者为了写论文、混学位、评职称,那么正确的常识简直就是“天敌”。
    这是其一。

    5
    但我觉得,我们宁愿选择复杂与华丽的谬误,更大的原因或许在于,这可能也是人这种理性动物的天然倾向。
    因为人是理性的动物,对于理性的、复杂的东西,人其实有一种天然的信任与迷恋。如同我们会信任、迷恋复杂、精密的仪器,我们也会迷恋复杂、华丽的言论。而且往往文化程度越高,迷恋也就越深。
    我们理所当然地觉得,既然它看上去那么复杂,那么它可能就是对的。既然它雄辩滔滔,就一定有它的道理所在。虽然不太明白,但感觉就是很厉害。
    甚至我们即便知道它可能是错的、荒谬的,但我们就是会被它的复杂、深邃与华丽吸引。它如同一个充满神秘感的、美丽的婚外情人,虽然明知道是错误的、不道德的,但很多人还是会被诱惑。
    而反观常识,它们单薄、干瘪、清淡,毫无美感、一言不发,没有一点可吸引人的魅力。
    比如孔穿与公孙龙的辩论,公孙龙既然认为鸡有三只脚,那就一定有一番长篇阔论;而孔穿呢,我们可以想象,对于“鸡有两只脚”这一观点,他能说出什么精妙的辩词?
    就这样,常识败给了谬论。这是其二。

    6
    但谬论终究是谬论,即便华丽、复杂,它终究会如平原君所说,“终必受诎”,终究会被击败。
    问题是,在背离常识之后,在谬论“终必受诎”之前,我们必将为此付出代价。
    有时候,这种代价或许只是让我们乱了心智,但有时候代价却是让时代买单,时代的一粒灰,个人头上的一座山。
    四十、关于“鸡鸣狗盗”,王安石错了

    1
    继续说孟尝君。
    话说,在不断的运作之后,孟尝君田文的名声越来越大,终于传出齐国,传到了那个时代最有权力的男人——秦王的耳朵里。
    秦王认为,既然孟尝君这么有才,那么就理应为秦国服务。于是,他派泾阳君到齐国做人质,交换孟尝君来秦国。既然秦王如此有诚意,孟尝君也不好不给秦王面子。
    孟尝君于是西入秦。秦王待孟尝君不薄,一步到位,任命他担任秦国的国相。
    但孟尝君马上就迎来了他的麻烦与危机。
    你想想,一个齐国人,在秦国没有一点根基,空降担任国相,凌驾于秦国一众权贵之上。在这样的情况下,离间与中伤就只是早晚的问题。
    很快,有人向秦王进言:孟尝君做了秦国的国相,他肯定凡事都想着齐国,这样一来,秦国就危险啦。
    秦王的处理结果是罢免了孟尝君,不仅如此,他还软禁了孟尝君,欲杀之。

    2
    一个齐国人,做了秦国的国相,会不会出卖秦国的利益?对于这个问题,相信秦王在任命孟尝君为相时就考虑过,但他此时为什么还要罢免孟尝君呢?
    原因并不在于他不相信孟尝君,而是他让一个远道而来、毫无根基的山东人担任国相,这无法让秦国上下接受信服。
    对此,《资治通鉴》中只是轻飘飘的五个字“或谓秦王曰”——有人对秦王说。但可以想象,事情绝不是如此简单,相信这五个字的背后必然是秦国利益集团的巨大不满与不择手段的离间中伤。
    而秦王之所以准备杀孟尝君,原因可能有两个:一是为了平息秦国权贵的不满;二是孟尝君这么有才,既然不能被秦国所用,那就也不能被其他国家所用。
    在这里,我忍不住要为孟尝君喊冤:并不是孟尝君不愿意为秦国所用,而是秦国不用啊;而且,以孟尝君的人品,绝对可以做到对齐国不闻不问,在必要的时候,他也可以毫无心理负担地对齐国捅刀子。
    但一入权力场,就身不由己。重要的不是你想怎么做,而是别人认为你会怎么做。
    所以孟尝君危矣。

    3
    接下来,就是我们熟悉的故事:鸡鸣狗盗。
    故事大概是这样的。孟尝君为了自救,他想到了贿赂秦王宠爱的幸姬。幸姬的要求是孟尝君将一件名贵的狐白裘送给她。但孟尝君已将狐白裘献给了秦王,并被秦王藏在仓库中。
    正好孟尝君的门客中有一个擅长打狗洞盗窃的专业人士。于是这位专业人士发挥自己的专业特长盗出狐白裘。
    幸姬得到狐白裘后,对着秦王一番枕边风猛吹,秦王释放了孟尝君。孟尝君立马动身离开秦国。但秦王又后悔放了孟尝君,派人追赶。
    孟尝君一行人走到秦国边关。秦律规定,只有听到公鸡打鸣,才会开关放人。
    此时天色尚早,离开关还有一段时间。后有追兵,孟尝君又一次陷入危机。正好孟尝君的门客中有一位擅长学公鸡打鸣的专业人士。这位专业人士便学公鸡打鸣,一时之间,关口两侧的家鸡野鸡也纷纷打鸣响应。
    守卫关口的兵士听到鸡鸣声就开关放人,孟尝君因此逃脱了追捕。

    4
    实际上,如果细究起来,鸡鸣狗盗这个故事颇有些荒诞与滑稽,有很多不合理的地方。比如既然狐白裘已经献予秦王,那么秦王宠爱的女人为什么不直接向秦王索要,而由孟尝君派门客盗出?
    再比如,难道秦国守关的兵士如此低能弱智,明明天色尚早、时间不对,只要公鸡打鸣就能开关放人?
    总之,这个故事充满了我们熟悉的民间段子式的桥段。
    不过,我们暂且忽略这个故事中的不合理与荒诞。因为,在这个故事中,有意义的不是鸡鸣狗盗是不是真的,而是其他人是如何看这个故事的。
    宋代著名的王安石曾写过一篇文章《读孟尝君传》。他在文中说:“孟尝君特鸡鸣狗盗之雄耳,岂足以言得士?不然,擅齐之强,得一士焉,宜可以南面而制秦,尚何取鸡鸣狗盗之力哉?”
    ——孟尝君算不上擅长笼络人才。如果真的擅长笼络人才,以齐国的国力,如果有一个真正的人才,就足以让秦国臣服,哪里还用得着这些鸡鸣狗盗之徒?
    在王安石看来,鸡鸣狗盗并没有表现出孟尝君“得士”长处,恰恰相反,反而证明孟尝君“得士”的虚伪。

    5
    王安石的道理对不对,好不好?
    很好,很对,也很完美。但是,正因其太好太对太完美,甚至有些理想化,也就越需要警惕。
    为什么?因为完美的东西总是具有致命的诱惑力,理想的东西则会产生极强的道德感召力。我们一旦沉湎于完美的东西,过分追逐理想化的状态,可能就很难接受不那么完美或者不那么理想的东西。
    久而久之,结果我们就会丧失一种很重要的东西——现实感。
    所谓现实感,就是接受、理解现实的能力,以及解决现实问题的能力。
    现实往往不是完美的,人性总是有弱点,现实的存在也总是有缺陷,所以,对现实,我们其实是需要一点同情之理解的,我们需要去理解人性的卑劣与弱点,我们需要在试着在一定程度上接受万物的缝隙,而不能太过于求全责备。也就是我们常说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就是接受、理解现实的能力。
    同理,因为人性有弱点、现实有缝隙,所以现实中的问题往往并不存在理想的解决方案很难做到一步到位、一揽子解决。而解决问题的手段很多时候也无法保证在道德上毫无瑕疵。需要从切实可行的小处、地处入手,虽然手段不甚高明、不甚磊落,但反而能解决问题。
    在我看来,这就是现实感。

    6
    如果丧失现实感会发生什么?有三种结果。
    第一种结果,会成为愤世嫉俗者。对现实幻灭,看不惯现实中的一切,这就是愤世嫉俗者。
    第二种结果,会成为卫道士。如果说愤世嫉俗者对现实的不满只停留在观念的层面,卫道士就会将这种观念转化为行动。他们会用自己的方式让现实成为他们心目中理想的状态。
    在现实生活中,这两种人会让我们讨厌。但我觉得,他们其实值得我们理解与呵护。
    因为执着本来也是人性的一点,甚至是人性中最固执、最无法克服的。所以佛教念念不忘的就是“破执”——执着于自己、执着于外物、执着于某种观念。既然我们号称要理解现实、理解人性,那就从理解人性中的执着开始。
    但更重要的原因是,无论在任何时代,追求完美、守护理想总是一种可敬的品质。虽然这种品质曾经给,将来也仍然会给人类带来巨大的灾难。

    7
    我想说的是第三种结果——会丧失行动力。这关乎我们自身。
    如果我们总是向往完美与理想,总是期待完美的解决方案一揽子解决所有的问题,用理想中存在的完美来拒绝现实的可行。
    那么,就会出现这样的结果:不是完美的解决方案,我们不屑采用;不是完美的东西,我们不屑追求;不是完美的结果,我们不屑承认。
    如果我写不出在我看来完美的文章,我就宁可不写;如果我得不到在我看来理想的爱人,那么就宁可不去追寻爱;如果一件事情没有天时地利人和兼备,那我就宁可不去做。
    于是,我们总是在原地等待,等待理想中最合适的时机,而永远不迈出哪怕小小的一步;我们总是在不断地挑拣,而永远无法做出选择;我们总是在想象什么是完美,而不去动手创造一个不那么完美的东西。
    就此,岁月被蹉跎,我们终将一事无成。
    所谓追求完美,只不过是懒惰与拖延的托词。
    四十一、从疯狂到灭亡,需要几步?

    1
    公元前286年,战国。
    宋国发生了一件怪事——“宋有雀生鸇于城之陬”。“雀”是小鸟,麻雀之类;鸇则是猛禽,鹰隼之类。所以,意思就是,宋国有一只小小的雀鸟在城墙上生了一只鹰隼。
    这事也不难解释。鸟类是卵生,所以很有可能是小雀的鸟窝中乱入了一只鹰隼的蛋。听说有些鸟类为图省事,会把自己的蛋衔到别的鸟的窝中,请别的鸟代孵。这可以算是鸟类的“代孕”了。
    但是,宋国人显然是没有研究过鸟类学的。相反,他们认为这是一项神迹。事情汇报到宋国中央,宋国的神棍经过一番占卜后认为,不得了,大大的吉利啊,“小而生巨,必霸天下”——小的生了大的,这预示着小小的宋国将称霸天下。
    占卜虽然大多数情况下是骗,但也是有些技术含量的,有一套严格的流程的,比如那个时代流行的蓍草占卜,或者烧乌龟壳,都是技术活。而该宋国神棍从小雀孵出猛禽就得出“小而生巨,必霸天下”的结论,甚至没有一番像样的论证,我觉得是有些LOW的。
    但这一占卜结论让宋国国君宋康王很兴奋,他认为自己称霸天下的时机到了。
    这是从疯狂走向灭亡的第一步——一个让人走向疯狂的契机。
    其实,疯狂是人的本能,每个人的内在都有疯狂的一面,谁都有想疯狂一把的时刻。但我们大部分人之所以还没有疯狂,可能最直接的原因就是没有一个让疯狂的契机。
    而一旦有了这个契机,或许我们离疯狂也就不远了。

    2
    宋康王于是起兵灭滕、伐薛。
    在战国舞台上,宋国是三线国家,而滕、薛则可视为四、五线国家。以三线国家的实力突袭四五线小国滕、薛,自然是手到擒来。
    这让宋康王进一步膨胀,他甚至敢以三线小国的实力挑衅二线甚至一线大国了。于是,他向东出兵,打败了齐国,攻占了齐国的五座城池;向南出兵,击败楚国,占领了楚国土地三百里;向西出兵,又击败了魏国。
    齐国、楚国、魏国都是那个时代的一二线强国,实力远在宋国之上。而宋国居然能接连击败齐国、楚国与魏国。这简直是奇迹。
    想想倒也有这种可能。对于齐国、楚国、魏国来说,宋国是小国,所以边境设防想必也很松弛。宋康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发动突然袭击,取胜倒也是有可能的。
    但这样的契机只能是很偶然的情形,是一种意外。不过宋康王不这么认为,接连不断的胜利让他自信,自己就是要成为霸主的。
    这是从疯狂走向灭亡的第二步——意想不到的、奇迹般的成功。
    一个契机的确可能让一个人走向疯狂,但是如果此时有当头一棒,倒也可以警醒疯狂的非理性,让人回归理性之路。
    反之,一次意料之外的、奇迹般的成功则会让疯狂者愈发坚信他的疯狂,让他在由疯狂到灭亡之路上绝尘而去。
    所以,当我们遇到了一次意料之外的成功、奇迹般的胜利的时候,最好打量一下四周,看看这是不是一个坑;最好思考一下前因后果,看看这是不是命运之风再把我们往疯狂的方向吹;最好清醒再清醒,这只是一次意外、一次偶然。

    3
    在一连串的军事胜利之后,宋康王显然相信,与人斗,与齐、楚、魏国等国斗,已经不足以凸显他霸主的气概,真正的霸主,是要与天斗、与地斗、与鬼神斗的。
    于是他“射天笞地,斩社稷而焚灭之”——用弓箭射天,用鞭子抽地,还斩杀并焚烧了代表社稷之神的土偶。
    这表示,他宋康王连老天、大地、鬼神都不放在眼里了。
    这是从疯狂走向灭亡的第三步——无所敬畏。
    一个人,只要有所敬畏,就还有所顾忌,行为上也有克制、有约束,就还有的救。
    而在各种敬畏之中,最后的底线可能就是鬼神了。即便一个穷凶极恶的人,或许会对道德、法律、舆论、传统不屑一顾,但也往往会对鬼神存有一点敬畏,对超自然的东西存有一丝念想,对死后的归宿存有一些顾虑。
    但假如无所敬畏,就会毫无顾忌,行为上就没有任何约束与克制,从而彻底放飞自我了。

    4
    表演完射天笞地的节目之后,宋康王又发明了新的玩法。
    某夜,宋康王在宫中饮酒。想必每晚都这样饮酒也有些乏味,宋康王一声令下,宫中伺候的人便大呼万岁。
    声音传到门外,门外的人也便大呼万岁。声音又传到大街上,大街上的人也便大呼万岁。声音又传出首都,于是经过层层传递,以至于整个宋国“无敢不呼万岁者”——没有人敢不呼喊万岁。
    想想这一幕,深深的夜色中,整个宋国如同魔怔,老百姓都不睡觉,都扯着嗓子大喊万岁,声音响彻云霄。
    这是从疯狂走向灭亡的第四步——完全丧失理智,被疯狂支配。
    完全丧失理智的标志就是行为彻底丧失了目的性。此前,无论是四面树敌还是射天笞地,宋康王的做法还是有他的现实目的的。虽然他的目的终究只是一场空梦。
    但此时,宋康王令全体宋国人在夜色中山呼万岁,这简直连空梦也算不上了,毫无理智科研,而沦为一个疯狂而变态的行为秀。


    5
    于是,这样的宋康王被国际上送了一个外号“桀宋”。在中国历史语境中,“桀”可以说是形容一个君王品性之差、行为之坏最严重的字眼。
    而一个君王如果被冠以“桀”的称号,这就意味着他已经成为全天下的敌人,每个人都可以杀了他。那么他离灭亡也就不远了。
    齐国首先采取行动。齐国对于自己的出兵当然有一番正义凛然的包装,但我想,很可能是因为宋国离齐国太近,宋国人在晚上大喊大叫,吵得齐国人睡不着觉。
    总之,齐湣王起兵伐之。而宋国一方呢,看到齐国大军压境,军民也不复有山呼万岁的狂热劲,把国君抛下,纷纷四散逃亡。
    宋国的都城当然就没人守了,宋康王只好也逃亡。
    他逃到了魏国,但是终究没有逃过死亡的命运,“死于温”——死在了温这个地方。
    这是从疯狂走向灭亡的第五步——成为全天下的敌人,最终被杀死。


    6
    有一句西方谚语说:上帝要使人灭亡,必先使其疯狂。
    看来,宋康王从疯狂到灭亡的五步跳很好地诠释了这句谚语








    四二、齐王之死
    1
    公元前284年,齐国国都被燕国攻破,齐国国王齐湣王弃城跑路,一路跑到莒国。
    但齐国如果真亡国,就可能影响国际局势的均衡。于是,楚国派出一位将军淖齿带兵前来救援。但这位淖齿有自己的想法,他认为,与其救援齐国,不如与燕国一起将齐国瓜分掉。
    而瓜分齐国,第一步就是干掉齐国的王。于是,淖齿将齐湣王擒拿,准备杀掉。
    但齐湣王毕竟是一位国王。而杀一位国王当然不能如杀一介屁民一样随便,要杀得有理有据。于是淖齿与齐湣王展开了这样一段对话:
    淖齿问:“千乘、博昌之间,方数百里,雨血沾衣,王知之乎?”——千乘、博昌这两个地方,方圆数百里,天降血雨,大王您知道吗?
    齐湣王回答:“知之!”——知道啊!
    淖齿又问:“嬴、博之间,地坼及泉,王知之乎?”——嬴、博这两个地方,地震冒出了水,大王您知道吗?
    齐湣王回答:“知道啊!”
    淖齿接着问:“有人当阙而哭者,求之不得,去则闻其声,王知之乎?”——有人在宫殿门口哭,前去寻找却找不到人,离开了又能听到声音,这事大王您知道吗?
    齐湣王回答:“知道啊!”
    淖齿于是做了总结:“天雨血沾衣者,天以告也;地坼及泉者,地以告也;有人当阙而哭者,人以告也。天、地、人皆告矣,而王不知诫焉,何得无诛!”
    ——天降血雨,那时老天的警告;地震出水,那是大地的警告;有人在宫阙前哭,那是人的警告。天、地、人都发出了警告,但大王您不知悔改,怎么能不死呢?
    于是,寒光闪过,弑王于鼓里——齐湣王在鼓里被杀。

    2
    这一段对话本是数落齐湣王的罪行,但却让人读出了齐湣王的几分凛然。
    淖齿提出老天的警告、大地的警告和人的警告,齐湣王的回答都是简单的两个字,“知之”——我知道。
    想想此时齐湣王的回答若是“不知”,那淖齿又将如何应对?其实人是一定要杀的,区别只在于给他安的罪名是什么。更何况,要找一个杀人的理由实在是太容易不过的,这个世界上,没有谁是完人,谁都禁不住深究;更何况像齐湣王这样一个亡国之君,可以找出一万个理由正义而堂而皇之地杀了他。
    或许是因为知道自己必死,所以齐湣王索性承认了一切:是的,我都知道。
    但这背后也透露出一丝无赖:是的,我都知道,但我就是无所谓。我知道天对我不满、地对我不满、老百姓也对我不满,但我就是无所谓。
    为什么我能无所谓?因为我是王,你们又能拿我怎样?
    确实,如果不是他亡了国,如果他还是齐国的王,我们还真拿他没什么办法。不能拿他没办法,我们必须供着他,向他行礼,恭敬地称呼他为“王”。

    3
    老话说:不见棺材不掉泪。言下之意就是,见了棺材,则大概是会掉眼泪的。这里的眼泪,当然就是悔恨的眼泪。
    老话又说: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里的意思也是,一个恶人,在死之前也会说一些善良的好话,因为即将到来的死亡让他悔恨、让他醒悟,让他终于意识到做一个好人是有价值的。
    但我以为,这些老话与其说是事实,不如说是期待或者想象。我们期待着、想象着,死亡能让恶人悔悟、能让坏人反思。而事实是否如此,倒也不一定。就像齐湣王,他临死前的三个“知之”就说明,他并没有认为他的一生是罪恶的一生,也并没有觉得有悔悟的必要。
    但我们为什么依然愿意想象死亡能让罪恶悔悟呢?我想,可能是我们需要将死刑合理化。因为死亡能让恶人悔悟,则死亡就不仅是惩戒罪恶的手段,而且是导人向善的手段。这样一来,将他人处死就显得不仅合理、而且必要。

    4
    但更重要的或许在于,相比把一个人杀死,让一个人痛哭流涕、悔过醒悟,然后再杀死他能为我们带来更多的快感。杀死一个人只是杀死他的肉体,但这还不够;真正严厉的、酣畅的惩戒,是不仅杀死他的肉体,还要杀死他的三观,让他在三观粉碎的彷徨中叹息流泪,破碎地面对死亡。
    所以,当看到一个恶人面临死亡的惩戒而竟然毫不表示悔恨时,我们内心其实是颇为愤愤的;
    而自知必死的人,他所反抗的手段也不过是故作凛然而示绝不幡然悔悟。就像齐湣王的三个“知之”,就像阿Q临死前的一声大呼“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十三、中国“灰姑娘”的结局

    一
    在童话故事《灰姑娘》中,灰姑娘历经艰辛,最终嫁入王宫,飞上枝头变凤凰。接下来,童话故事一般都会有一个圆满的结局:“从此,他们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当然,在宫斗剧中浸淫已久的现代人明白,一入侯门深似海,宫中的生活,水很深。

    二
    公元前283年,齐湣王被杀。儿子法章流落民间,隐姓埋名进入莒国太史敫家里当做仆人。
    太史敫的女儿是个有见识、有魄力的,她看这个仆人相貌堂堂、气质非凡,便料定他不是普通人,于是常常私下里拿些衣服、食物周济这个仆人。不久,她索性将自己也交了出去,与这位仆人发展为地下情侣。
    当然,我们知道,此时还不是齐国灭亡之时,齐国还有好些志士。在齐国志士的努力之下,齐国得以复国,化身仆人的法章成为齐王。
    太史敫那位有见识、有魄力的女儿呢?
    当然,她如愿以偿地成了齐王后。但她的人生是否更加快乐?不知道。
    有意思的是她父亲,也就是莒国太史敫的表现。这位太史敫是个重视“礼”的。他认为,女儿没有通过媒人,而是自作主张嫁给了法章。这样的女儿玷污了他的名声,他是不认的。
    而贵为大国王后的太史敫女儿呢,“亦不以不见故失人子之礼”——也不因为老爹不见他就失去女儿的礼数。
    这是一个中国式“灰姑娘”的故事,太史敫虽然说起来也是贵族,但是莒国小国,太史也不是啥重要的官职,相比大国齐国的王后,可以说是飞上枝头变凤凰了。

    三
    历史是个有意思的编剧。它又创作了另一个时代有些不同的“灰姑娘”故事。
    汉武帝末年,太子刘据被逼反,太子兵败自杀,太子的孙子,尚在襁褓中的刘病己流落民间,成为一介平民。
    底层官员许广汉从中看到了投资的机遇,便将女儿许平君嫁给了刘病己。原本,他所期待的收益只是万一有一天刘家天子想起刘病己,能封他一个爵位,许家也跟着沾点光。
    但他的投资得到了巨额回报,忽然有一天,在长安的大街上斗鸡走狗的刘病己成了大汉帝国的皇帝。许广汉的女儿许平君也成了皇帝的女人,她在历史中的名字也成了许婕妤。
    此时大汉帝国名义上的主人是刘病己,但真正的主人是一个叫霍光的权臣。霍光很希望帝国之母——皇后是自己的女儿。在他的授意之下,朝臣们众口一词,霍光女当为皇后。
    许平君的幸运之处在于,她的老公是个念旧的人。作为皇帝,刘病己其实并没有多少发言权。他就像一个孩子,似乎只能任凭一堆大人安排自己的婚事。但他没有沉默,他发布了一道诏书,请朝臣们帮他寻找一把剑。此剑,是他在民间时佩戴的,虽然品质低劣,并非吹毛短发的宝剑,但那是陪伴他贫贱生涯的剑。相比皇宫大内的神兵利器,他更钟意那把陪伴他过去的朴实无华的剑。
    朝臣中有的是精明的人。他们马上明白,皇帝之意不在剑,而在女人,那个在他微贱时陪伴他的女人。朝臣满足了皇帝的心愿。于是,许平君从婕妤一跃而为许皇后。

    四
    但许平君的不幸也由此开始。
    如果她是许婕妤,或许还有苟活的可能;但她成了许皇后,她就只有死路一条。因为霍光的女儿要成为皇后,这是霍家长期把持权力很重要的一环。
    于是,霍光的老婆下手了。当然,中国历史的传统就是把所有的坏事都推到女人头上;如果实在推不到女人头上,那就推到不男不女的人——太监的头上;如果还不行,那就推到依靠女人而发迹的人——外戚的头上。后宫、宦官、外戚,就成了中国历史叙述中最邪恶的三股力量。
    史载,霍光的老婆找到了宫中女医淳于衍,授意她害死许平君。此时,许平君怀孕即将临盆。在那个时代,女人生孩子是非常危险的;在这一过程中发生意外而死是太正常不过的。所以,这是一个害死许平君的绝好时机。
    那夜,经过一番痛苦的折磨,许平君安全地生下了孩子。此时,她需要一些进补的药物。女医淳于衍奉上汤药,不用说,这是一碗致命的毒药。许平君服下药,史载:有顷,曰“我头岑岑也,药中得无有毒?”——我头昏昏的,药中是不是有毒?
    对曰:“无有。”
    片刻后,许平君毒发身亡。

    五
    在权力的逻辑中,或者说在中国后宫扭曲的男权逻辑中,许平君在这样的时刻死亡,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还真说不上。
    就她个人而言,她死了,她的形象就会永远留在刘病己的心中,不会因为老丑而被嫌弃;她的形象也永远是那个陪伴刘病己度过清贫岁月的淳朴的糟糠之妻,不会在险恶的后宫斗争中黑化而被厌恶。
    就她的家族来说,她死了,刘病己的歉疚就会惠及她的家族。
    是的,这就是扭曲的权力逻辑的结果,不得不说,这真的很操蛋。
    多年以后,霍光死亡,霍家害死许平君的罪行被政治对手揭发出来。刘病己展开了对霍光家族的全面清算。
    但这一切跟许平君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了。

    六
    许平君的故事和太史敫女儿的故事不同之处就在于,在太史敫女儿的故事中,我们看到的是人,一个女人看上了一个男人,她为他抛弃了家族、社会的伦理束缚,她为他赌上将来的人生。当然,她赌赢了,她看上的男人后来成了国王。但那是她的选择,如果结局不太好,她理当承担;如果结局很好,那也是她应得的。
    但许平君的故事则不同,在这个故事中,我们看不到人。故事的主角其实是许皇后背后的许家,它是一个家族投资的故事。许平君虽然贵为皇后,但她也只是一个工具。作为目的本身的人在这个关于权力、家族的故事中没有存在的价值。
    太史敫的女儿与许平君预示着中国人的处境。先秦时期,权力尚有它无法到达的空白与缝隙,为个体的尊严与价值留下了存在的余地,人能为个人而活着;但秦帝国的战车敉平了权力的缝隙,权力从此无远弗届,真空地带不复存在,每一个人都被置于国家权力的监管之下,成了权力达成目的的工具。
    德国哲学家康德说:“人是生活在目的的王国中。人是自身目的,不是工具。人是自己立法自己遵守的自由人。人也是自然的立法者。”

    居然把序号打错了,重发一遍~~~~~~


    四三:中国“灰姑娘”的结局

    1
    在童话故事《灰姑娘》中,灰姑娘历经艰辛,最终嫁入王宫,飞上枝头变凤凰。接下来,童话故事一般都会有一个圆满的结局:“从此,他们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当然,在宫斗剧中浸淫已久的现代人明白,一入侯门深似海,宫中的生活,水很深。

    2
    公元前283年,齐湣王被杀。儿子法章流落民间,隐姓埋名进入莒国太史敫家里当做仆人。
    太史敫的女儿是个有见识、有魄力的,她看这个仆人相貌堂堂、气质非凡,便料定他不是普通人,于是常常私下里拿些衣服、食物周济这个仆人。不久,她索性将自己也交了出去,与这位仆人发展为地下情侣。
    当然,我们知道,此时还不是齐国灭亡之时,齐国还有好些志士。在齐国志士的努力之下,齐国得以复国,化身仆人的法章成为齐王。
    太史敫那位有见识、有魄力的女儿呢?
    当然,她如愿以偿地成了齐王后。但她的人生是否更加快乐?不知道。
    有意思的是她父亲,也就是莒国太史敫的表现。这位太史敫是个重视“礼”的。他认为,女儿没有通过媒人,而是自作主张嫁给了法章。这样的女儿玷污了他的名声,他是不认的。
    而贵为大国王后的太史敫女儿呢,“亦不以不见故失人子之礼”——也不因为老爹不见他就失去女儿的礼数。
    这是一个中国式“灰姑娘”的故事,太史敫虽然说起来也是贵族,但是莒国小国,太史也不是啥重要的官职,相比大国齐国的王后,可以说是飞上枝头变凤凰了。

    3
    历史是个有意思的编剧。它又创作了另一个时代有些不同的“灰姑娘”故事。
    汉武帝末年,太子刘据被逼反,太子兵败自杀,太子的孙子,尚在襁褓中的刘病己流落民间,成为一介平民。
    底层官员许广汉从中看到了投资的机遇,便将女儿许平君嫁给了刘病己。原本,他所期待的收益只是万一有一天刘家天子想起刘病己,能封他一个爵位,许家也跟着沾点光。
    但他的投资得到了巨额回报,忽然有一天,在长安的大街上斗鸡走狗的刘病己成了大汉帝国的皇帝。许广汉的女儿许平君也成了皇帝的女人,她在历史中的名字也成了许婕妤。
    此时大汉帝国名义上的主人是刘病己,但真正的主人是一个叫霍光的权臣。霍光很希望帝国之母——皇后是自己的女儿。在他的授意之下,朝臣们众口一词,霍光女当为皇后。
    许平君的幸运之处在于,她的老公是个念旧的人。作为皇帝,刘病己其实并没有多少发言权。他就像一个孩子,似乎只能任凭一堆大人安排自己的婚事。但他没有沉默,他发布了一道诏书,请朝臣们帮他寻找一把剑。此剑,是他在民间时佩戴的,虽然品质低劣,并非吹毛短发的宝剑,但那是陪伴他贫贱生涯的剑。相比皇宫大内的神兵利器,他更钟意那把陪伴他过去的朴实无华的剑。
    朝臣中有的是精明的人。他们马上明白,皇帝之意不在剑,而在女人,那个在他微贱时陪伴他的女人。朝臣满足了皇帝的心愿。于是,许平君从婕妤一跃而为许皇后。

    4
    但许平君的不幸也由此开始。
    如果她是许婕妤,或许还有苟活的可能;但她成了许皇后,她就只有死路一条。因为霍光的女儿要成为皇后,这是霍家长期把持权力很重要的一环。
    于是,霍光的老婆下手了。当然,中国历史的传统就是把所有的坏事都推到女人头上;如果实在推不到女人头上,那就推到不男不女的人——太监的头上;如果还不行,那就推到依靠女人而发迹的人——外戚的头上。后宫、宦官、外戚,就成了中国历史叙述中最邪恶的三股力量。
    史载,霍光的老婆找到了宫中女医淳于衍,授意她害死许平君。此时,许平君怀孕即将临盆。在那个时代,女人生孩子是非常危险的;在这一过程中发生意外而死是太正常不过的。所以,这是一个害死许平君的绝好时机。
    那夜,经过一番痛苦的折磨,许平君安全地生下了孩子。此时,她需要一些进补的药物。女医淳于衍奉上汤药,不用说,这是一碗致命的毒药。许平君服下药,史载:有顷,曰“我头岑岑也,药中得无有毒?”——我头昏昏的,药中是不是有毒?
    对曰:“无有。”
    片刻后,许平君毒发身亡。

    5
    在权力的逻辑中,或者说在中国后宫扭曲的男权逻辑中,许平君在这样的时刻死亡,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还真说不上。
    就她个人而言,她死了,她的形象就会永远留在刘病己的心中,不会因为老丑而被嫌弃;她的形象也永远是那个陪伴刘病己度过清贫岁月的淳朴的糟糠之妻,不会在险恶的后宫斗争中黑化而被厌恶。
    就她的家族来说,她死了,刘病己的歉疚就会惠及她的家族。
    是的,这就是扭曲的权力逻辑的结果,不得不说,这真的很操蛋。
    多年以后,霍光死亡,霍家害死许平君的罪行被政治对手揭发出来。刘病己展开了对霍光家族的全面清算。
    但这一切跟许平君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了。

    6
    许平君的故事和太史敫女儿的故事不同之处就在于,在太史敫女儿的故事中,我们看到的是人,一个女人看上了一个男人,她为他抛弃了家族、社会的伦理束缚,她为他赌上将来的人生。当然,她赌赢了,她看上的男人后来成了国王。但那是她的选择,如果结局不太好,她理当承担;如果结局很好,那也是她应得的。
    但许平君的故事则不同,在这个故事中,我们看不到人。故事的主角其实是许皇后背后的许家,它是一个家族投资的故事。许平君虽然贵为皇后,但她也只是一个工具。作为目的本身的人在这个关于权力、家族的故事中没有存在的价值。
    太史敫的女儿与许平君预示着中国人的处境。先秦时期,权力尚有它无法到达的空白与缝隙,为个体的尊严与价值留下了存在的余地,人能为个人而活着;但秦帝国的战车敉平了权力的缝隙,权力从此无远弗届,真空地带不复存在,每一个人都被置于国家权力的监管之下,成了权力达成目的的工具。
    德国哲学家康德说:“人是生活在目的的王国中。人是自身目的,不是工具。人是自己立法自己遵守的自由人。人也是自然的立法者。”

    四四:乐毅跳槽——君臣是如何博弈的?
    1
    公元前279年,乐毅收到一封来信。
    此前,乐毅从燕国集团跳槽至赵国集团。赵王对这位跳槽而来的国际知名的人才很是器重,不仅委他以重任,而且封乐毅为观津君。
    不久后,乐毅就收到了这封来信。
    信是前东家燕国国王燕惠王派人送来的。与信件同时到来的,还有燕惠王的使者。使者先是以燕惠王的口吻对乐毅进行了一番批评与谴责,然后奉上王的信。
    信中写道:将军过听,以与寡人有隙,遂捐燕归赵。将军自为计则可矣,而亦何以报先王之所以遇将军之意乎?
    ——将军您听信谣言,与我有了些误会,于是抛弃燕国,到了赵国。您为自己考虑当然是可以理解的,但是您这样做对得起我父亲对你的好吗?
    读罢这份信,乐毅感慨万千。

    2
    乐毅为什么要跳槽至赵国?燕惠王为什么会对一个已跳槽的员工如此重视?
    故事要从头说起。
    公元前314年,燕国发生内乱,齐国趁机派兵入侵,几乎将燕国灭国。就在这样的一派败局之中,燕昭王继位。
    燕昭王是个有梦想的王,经过他的努力,燕国收拾住了局面,逐渐缓了过来。不仅如此,燕昭王还通过一番运作,用如今流行的话来说,就是颁布了一系列“筑巢引凤”的政策,吸引了一批人才入住,乐毅就是其中之一。
    29年以后,这次轮到齐国出问题了。对于这位宿敌,燕国的态度是,趁你病,要你命。燕昭王联合列国,派兵攻打齐国。而主帅就是乐毅。
    在整个春秋战国时代,齐国都是一流或准一流的强国。相比之下,燕国虽然也名列“战国七雄”,但无论是国力、军力都要差很多。但这次,在乐毅的带领之下,燕军所向披靡,不仅打败了齐国,而且几乎攻占了齐国全境。
    到最后,齐国国王逃亡国外,最终惨死,齐国只剩下两座城市苦苦维持。可以预料,如果继续目前的军事节奏,齐国灭亡不远矣。
    这是燕国历史上的高光时刻,是由乐毅创造的。

    3
    就在这关键的时刻,燕国国内发生了一件大事:燕昭王去世,燕惠王继位。
    一朝天子一朝臣。新的老板上台,总是需要对原来的格局重新洗牌,以便安插自己的人。作为老臣的代表,燕国军队主帅,乐毅自然首当其冲。更何况,早在燕惠王还是太子的时候,乐毅与燕惠王就发生过矛盾。
    更重要的是,在燕惠王看来,只靠两座城池苟延残喘的齐国灭亡就在旦夕之间。甚至在他看来,作为主帅,乐毅的军事节奏有点慢了,齐国的灭亡理应来得更快一些。而乐毅之所以放缓速度,显然是有自己的想法。
    齐国人当然也不会错过这个离间的机会。他们散布谣言:乐毅之所以迟迟不发动最后的总攻,就是为了积蓄力量、摆平各方势力,以待时机成熟自己当齐王。
    于是,在这多重要素的促使下,燕惠王罢免了乐毅,换上了自己的人劫骑,并召乐毅回国。而乐毅呢,他相信,如果回到燕国,等待他的将是燕惠王的诛杀。乐毅并不怕死,但他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赴死,便逃往赵国。
    乐毅虽逃往赵国,但他在燕、齐两国中的影响与威信仍在。赵王便封乐毅为观津君,镇守赵国东方,威慑燕、齐两国。

    4
    再说回燕、齐战争前线。此时的燕惠王急需要一场胜利来证明自己的决定是英明与正确的,而新任主帅劫骑也需要一场胜利来证明自己是有价值的,是比乐毅更优秀的将领。
    而眼前,齐国离灭亡似乎只有两座城池的距离。对于燕国来说,灭掉齐国,这是空前的伟业,必将名垂后世。甚至燕国国力因此大增,从而逐鹿群雄、统一天下也不是没有可能。
    它实在太有诱惑力了,年轻的燕王和他新兴的政治势力忍不住不去采摘。
    劫骑没有犹豫,当即下令攻城。但事实证明,他既没有与乐毅媲美的军事才能,更缺乏乐毅在军中的威信。况且临阵换帅,更是兵家大忌。燕军军纪涣散、一盘散沙。
    而在齐国方面,齐国毕竟是大国,在迫在眉睫的灭国危机面前,终于激发出了血性与英勇。
    这一战,燕军战败。兵败如山倒,燕国军队一路败逃,退回燕国,所有胜利的果实丧失殆尽。齐国复国,燕国也被打回原形。
    当热血沉寂、喧嚣熄灭,一切尘埃落定之时,燕惠王终于再次想起了乐毅。
    我相信,面对灭齐战争功亏一篑,他心里是有几分后悔的。不过,当他得知乐毅接受了观津君的封号,成为赵国对付燕国的工具后,他的后悔就成了愤怒与埋怨。
    后世曹阿瞒有名言: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实际上,这是所有老板面对员工的心声,宁可我辜负你,不可你辜负我。
    在燕惠王看来,我可以辜负、迫害、诛杀你乐毅,你不能辜负、背叛我,你不能跳槽和我做对。
    他拿起笔,写下了一封谴责信。

    (未完待续……)
    5
    可以想象,在拿到这份信的时候,乐毅的心里是愤懑而又矛盾的。
    愤懑的是,他才是被辜负、被迫害、被放弃的哪一个啊。如果说在这个事件中谁有过错,谁应该被谴责,那也绝不是他乐毅。难道他就应该坐以待毙吗?难道他不能为自己的生存谋一条活路吗?燕惠王为什么能毫无愧疚地指责他?
    但对于燕国,他却不能真的狠下心来与之作对。毕竟,他一生奋斗的事业都在燕国,他的成就与名声名都来自燕昭王对他无条件的信任。这个今天辜负他的燕国,毕竟是燕昭王的遗产啊!
    当然,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乐毅的家属还在燕国,他不能弃家人于不顾。
    所以,于公于私,对于燕惠王,他都无法做到彻底的决绝。
    那么,如果写好这封回信就很重要。而写好这份信,那就必须要在信中对他叛逃国外,并接受赵国职位以震慑燕国这些事做出合情合理的解释。

    6
    斟酌片刻,乐毅写下了一封回信。
    在回信中,他先是讲了一个故事。
    话说,吴国的谋臣伍子胥曾经为两代吴王服务。先吴王阖闾采纳了伍子胥的建议,击败了强大的楚国,成为春秋一霸。但下一代吴王夫差即位后,并不愿意听从伍子胥这个老臣的建议。伍子胥是个刚烈的,吴王不听,他就不停地劝、反复地说。终于,吴王被搞烦了,赐剑让他抹脖子自杀,并将他的尸体包上牛皮扔到了江中。
    这是一个很惨烈的故事。伍子胥固然惨烈,但吴王夫差的结局也不好,最终,如伍子胥所预言的,吴国被越国灭国,吴王夫差在国破家亡悲剧中无奈自杀。
    乐毅为什么要对燕惠王讲这个故事呢?在乐毅看来,这个故事所体现的,乃是君臣之间因缺乏理解与信任而导致悲剧。吴王固然对伍子胥缺乏理解,而伍子胥决绝与固执,其实也是对吴王缺乏必要的理解。在这种互相的不理解的状态中,没有人能从中受益。
    所以,这个故事就在于唤起燕惠王的同情与理解,打消他的傲慢与偏见。
    讲完了故事,乐毅将话锋转移到自己身上:
    夫免身立功以明先王之迹,臣之上计也。离毁辱之诽谤,堕先王之名,臣之所大恐也。
    ——我自己能免除灾祸、建立功勋,证明先王的伟大与英明,这是我最想要的结果;但同时呢,如果我在燕国因为他人的诽谤而被治罪、被羞辱,这就是我最大的恐惧。但我恐惧的并不是我自己的遭遇,而是如果这样的话,大家会觉得先王错了,先王用错了人。
    乐毅的言下之意就是,我离开燕国,并不是为了我自己啊,是为了先王的名声着想啊。我固然可以像伍子胥那样慷慨赴死,但是这样的话,燕国、燕王会受益吗?并不会。
    对于为什么要逃离燕国,而不是待在燕国引颈就戮,乐毅如是解释。

    7
    接下来,乐毅需要解释,他为什么接受赵国的任命。
    这个问题更难回答。你避祸逃命,大家也可以理解。但你接受竞争国家的任命,这就不是能轻易说得过去的了。如果在今天,乐毅就是违反了“竞业协议”,是要被起诉的。
    对这个问题,乐毅首先做出保证:
    临不测之罪,以幸为利,义之所不敢出也。
    这句话的大意就是,我乐毅绝对不会联合赵国做出对燕国不利的事。
    那么,我为什么接受赵国的任命呢?
    乐毅说:臣闻古之君子,交绝不出恶声,忠臣去国,不洁其名。
    ——我听说啊,古代的君子们,即便互相绝交,也不会骂对方脏话,说对方坏话。而真正的忠臣呢,虽然离开了自己的国家,但也不会给自己打造品德高尚的人设。
    为什么呢?因为一般来说,一个臣子如果离开自己的国家,或者说一个员工和自己的公司闹分手,这就意味着肯定有一方不厚道,不是东西。不是这个员工出了问题,在原来的公司待不下去了;那就是这个公司出了问题,让员工受到了委屈。
    这个时候,如果员工打造出一幅品德高尚、爱岗敬业的人设,这就意味着,公司不是东西;相反,如果员工显得不是东西,公司可能是好公司。
    所以,乐毅的意思是,我之所以接受赵国的任命,看上去还准备和燕国作对,就是要让大家觉得我贪得无厌、无情无义,打造我乐毅不是东西的人设。这样一来,不久凸显出你燕国国君的英明和正确了吗?
    不得不说,乐毅的这番解释,高,实在是高。
    史书记载,乐毅的回信让让燕惠王很满意。燕惠王封乐毅的儿子为昌国君。而乐毅呢,看来也与燕惠王冰释前嫌,后来往来于燕赵之间,成为两国沟通交流的使者,最后也被燕王封为望诸君。

    8
    但乐毅的辩解真的有道理吗?
    一个人跳槽之后在竞争公司担任高管,专门负责和前东家打商战,别人就会因此而认为他的前东家是个好公司吗?
    就现实而言,大概率不会。别人可能会觉得前东家不是东西,你看,把人都逼到这种地步了;别人也可能会觉得双方是狗咬狗,一丘之貉;最好的结果也可能是,这家公司的老板真傻,居然培养了这样一个白眼狼。
    试想,这个时候此人给前东家写了 ,说自己之所以如此不是东西,就是为了凸显您的英明与正确啊。前东家会不会就此释怀,并任命此人的儿子为高管?除非他傻。
    那么,燕惠王为什么会相信乐毅的辩解呢?
    燕惠王当然不傻,他之所以相信了乐毅的这番辩解,乃是因为乐毅给了他最稀缺的东西,英明与正确的人设。
    可以说,燕惠王继位以来的所有行为,都是为了证明自己。
    他撤换老臣、临阵换帅、贸然对齐国发动总攻,固然是年轻人的冲动使然,但也是因为他太需要什么证明自己了。
    而他之所以急于证明自己,原因是他有个成功的老子。当老子的太成功,做儿子的就难免有些难做。如果他不甘于平庸,或者说无法接受自己的平庸,往往就会急于做点什么,摆脱父亲的阴影。
    但事实证明,燕惠王也只是个普通的二代而已。他不仅没有广大父亲留下的产业,更讽刺的是,他越是努力,局面就坏的越快。战国,或者说整个燕国史上最夺目的时代在他的一番折腾之下迅速落幕。
    到最后,他不得不痛苦地接受他的平庸,不得不面对自己的一番折腾让大好局面败坏这个令他难堪的事实。
    此时,乐毅的 在他的世界上投下了一束光,让他觉得自己并没有那么不堪,事情还有转机,他在国际上的形象还有挽回的余地。
    他便奋力抓住。至于乐毅所说就到底有没有道理,事实是否如此,则不在他考虑之内。
    四五、“兵不厌诈”的那些套路

    1
    公元前279年某夜。
    这一夜的大概三更时分,即墨城冲出上千头愤怒的牛。牛的尾巴上绑着芦苇,正在熊熊燃烧。牛的身上披挂着深红色的绢布,画着狰狞的龙纹。牛的角上绑着锋利的刀刃,闪烁着寒光。
    城外是燕国军队的营帐。三年前,燕国军队在乐毅的率领下,攻入齐国,号称东方霸主的齐国兵败如山倒,国君被杀、国土丧失殆尽,仅存即墨与莒两座城池维系着齐国最后的香火。燕国军队见即墨一时无法攻克,便在城外安营扎寨,做围攻之势。
    这一围,就是三年。公元前279年,燕国国王燕昭王去世,新王燕惠王继位,燕军主帅乐毅被撤职,名不见经传的骑劫成为燕军主帅。不用说,常年担任主帅的乐毅被撤换,将使军心不稳、士气涣散。
    这就意味着,即墨反攻的机会来了。
    但时机还不成熟。即墨是齐国最后的根据地,田单以及他麾下的残军是齐国最后的希望。
    所以齐国不能赌,他们需要的是一场不容有误的、绝对的胜利。
    此时的即墨城中,齐国残军主帅田单正谋划着最后的反攻。

    2
    在中国历史上,战争可以说是最寻常不过的,而和平则要珍贵的多。
    而在中国战争史上,经典的战役数不胜数。但无论是对中国历史的影响,还是刺激残酷程度,公元前279年发生在即墨城的这场战争都排不到前列。
    那么,司马光为什么不吝笔墨,对即墨反攻战大书特书呢?要知道,司马光是一个惜墨如金的写作者。对于《资治通鉴》这部巨著来说,每一个细节都有关乎家国、关乎历史的重要意义。
    那么,公元前279年发生在即墨城的这场战争对于中国历史的意义是什么呢?我想,可能是这场战役演绎了,或者更准确地说,发明了“兵不厌诈”的几个经典套路。后世回响在演义小说中的许多所谓计谋,都可以在这场战争中找到影子。
    而我们中国人,对于战争的认知,基本来自演义小说。这么说来,这场战争间接塑造了中国人的战争观。

    3
    下面,我们且看看“兵不厌诈”的那些套路。
    套路一:装神弄鬼,为自己披上神圣的外衣。
    却说这日,田单发布了一条命令,即墨人吃饭之前,必须要先在庭院中祭奠祖先。祭奠祖先,当然就要在庭院中摆上食物。这样一来,就便宜了飞鸟。鸟儿成群结队地降落到即墨城中觅食。
    但城外的燕国人不知道,他们只看到鸟儿成群结队地在即墨城上空飞舞,自然认为这是一件奇事。在那个时代的人看来,奇事往往和神有关。所以飞鸟这事有可能也是神的启示。
    田单便趁机宣言:“当有神师下教我”——应当有神市要下凡教导我。
    可以想象,这本来只是田单装神弄鬼的一句说辞。谁知田单话音刚落,队列中忽地窜出一个小兵,对田单说:“臣可以为师乎?”——我可以当神师吗?
    说完这话,小兵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冒失,准备掉头跑路。田单起身追上了小兵,但他并没有惩罚这个鲁莽的小兵。相反,他请这位小兵坐到了朝东的上座,真的尊小兵为师。
    小兵显然是懵了,只好坦白:“我骗您的。”田单当然心知肚明,但他需要一个人来扮演神师,而且这个人能力与存在感都不能太强。如此才方便他挟神师以令将士。这个小兵恰好满足这个条件。
    田单告诫这个小兵:“子勿言也!”——你不要说话。不说话,不表达自己的意见,这是作为一个傀儡的基本素养。
    就这样,即墨城中多了一个神师。从此田单的每一个号令,都有了神的名义。

    4
    套路二:离间,破坏敌人与其盟友的关系。
    接着,田单又公开发布了一则宣言:我最怕燕国人割掉齐国俘虏的鼻子,如果燕国人攻城时把割掉鼻子的齐国俘虏放在队伍最前面,那即墨肯定就败了。
    这当然是一则计谋,目的是强行为燕国人建立凶残的人设,从而让即墨投降派彻底打消投降躺平的投机心理。
    要知道,齐国处于覆灭的边缘,虽然即墨城尚在坚守,但在长期的围城之战中,疲乏、恐惧、死亡让他们苦不堪言,城中的投降躺平派绝不在少数。
    更何况在当时看来,做燕国人与做齐国人并没有什么本质的不同。都是周天子的子民,被谁统治不是统治呢?那些被燕国人占领的城池不也依旧,那些投降燕国的齐国人不也活得好好的吗,凭什么要让他们做勇士、做烈士?
    而燕国人如果真的割掉了俘虏的鼻子,这就意味着俘虏也不好当了,投降躺平也没有好下场,要想有尊严地活着,就只有拼命。
    燕国人果然中计,割掉了齐国俘虏的鼻子,并押着俘虏攻城。
    被割掉鼻子的俘虏如同一个个怪物,呈现在即墨人的面前,那是他们的父老乡亲,甚至是他们的父母、兄弟、姐妹。
    可以想象,即墨人看到这一幕时的心理状态,他们看到了自己一旦被俘虏之后的下场,既愤怒,又恐惧,他们的选择只有一个,那就是拼命守城。
    我们一般认为,离间计的目的是破坏敌人内部的关系,但在这里,田单破坏的是我方投降派对敌人的信任。相对于敌方,我方投降躺平派的危害更大。
    (未完待续)
    5
    接下来是套路三:振作我方军心,鼓舞我方士气。
    而后,田单发布了第三则宣言:“吾惧燕人掘吾城外冢墓,可为寒心!”——我就担心燕国人挖城外我们即墨人的祖坟,如果这样的话,我们就真的怕了。
    燕军又一次选择相信田单,他们不仅挖了即墨人的祖坟,而且大张旗鼓地焚烧坟墓中的尸体。即墨人在城墙上看着这一幕,既悲伤又愤怒。他们流着眼泪,要求出城作战。
    即墨人的士气与勇气达到了高潮。

    6
    继续套路四:疑兵计,让敌方对我方的力量产生错误的认知。
    某一日清晨,即墨城外的燕军照常开始每日的例行围城,他们惊讶地发现,即墨城上那些面熟的面孔都不见了,那些每日与他们秀肌肉、打嘴炮的甲士都没出现在城墙上,而代之以老人、小孩、女人。
    原来,田单命令甲士躲藏起来,派老弱妇孺站上城墙,示敌以弱。
    不过在这里,示敌以弱只是田单的目的之一,田单还将利用这些老弱妇孺完成一个连环计——诈降。这也是套路五。

    7
    过了几日,燕军中便来了一个齐国使者,他是来洽谈投降事宜的。使者说,即墨实在坚持不下去了,身强力壮的甲士都纷纷跑路,只剩下老弱病残,所以只好投降。
    当然,燕军虽然有些智商不在线,但恐怕也不会轻易相信使者的说辞。但联想即墨城墙上那些手持干戈的老弱病残,燕军又有些犹疑。而接下来的一件事让燕军打消了疑虑——即墨城中的富豪来送礼了。这些富豪们向燕军将领奉上一大笔财物,只求即墨开城投降之后,燕军在烧杀抢掠的时候放过他们家。
    燕军将领确信,即墨真的撑不住了,投降指日可待。
    于是,“燕军益懈”——燕军越发松懈。

    8
    我方士气振作,敌方松懈,战争似乎可以开始了。
    但关于“兵不厌诈”的套路还没有结束,田单还为中国战争史,或者说为演义小说中的战争书写提供了一个经典的案例:火牛阵。这也是演义小说的战争场面中常常出现的套路:阵法。
    田单在城中征用了一千多头牛,他命令即墨人给牛批上深红色的绢,绢上画上五彩龙纹,牛角上绑上兵刃,牛尾上绑上油脂中浸泡过的芦苇。
    那一夜,睡梦中被惊醒的燕人看到的是一个个全身龙纹、触碰之下非死即伤的怪兽,以及不计其数的齐国甲士。正在此时,留守即墨城的老弱妇孺齐声呐喊,并敲击铜器,一时之间,声动天地。
    燕军大为惊骇,惊慌失措地四散逃命。在混乱中,燕军主帅骑劫被杀,燕军全线溃败。
    兵败如山倒,已为燕军所占领的七十多座城池也纷纷响应,再次竖起了齐的旗帜。齐国复国,燕国被打回原形。

    9
    这便是公元前279年发生在即墨城的这场战役的全貌。
    但是如果我们对真正的战争略有所知,我们就知道军事成败当然不是计谋所能决定的,军事是两个集团综合力量的较量,包括经济实力、军队人数、军事装备、军事操练水平、组织能力、动员能力等等。
    不是说诈没有用,而是说诈并不是决定性因素。它是骆驼身上的最后一根稻草,它是势均力敌的天平上小小的砝码,骆驼因它而倒地,天平因它而失去平衡,但它并不能决定什么。
    提出“兵不厌诈”的《孙子兵法》曰:“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意思是,战争要靠正面战场的对抗,之后才有出奇制胜。
    军事名著《战争论》说:“绝不应该把计谋视为什么独立的东西,只有人们出于这种或那种理由有把握取得战术成果时,战略计谋才由可能发挥作用。”
    就像公元前279年发生在即墨城的这场战役,其实早在燕国国王换掉乐毅、换上骑劫,燕国与齐国这次对抗的结局就已注定了,区别只在于燕国的败局是由谁、在何处、在何时上演。
    甚至燕国一时的胜利就是一个偶然,从总体的军事对抗来说,燕国不可能吞并齐国。正因如此,乐毅才迟迟没有对齐国发动总动,而是想徐徐图之,慢慢集聚实力,逐步削弱齐国,等待燕、齐两国总体实力逆转。到那时,燕国才有吞并齐国的可能。

    10
    但是狗咬人不是新闻,人咬狗才是新闻。历史其实也一样。
    中规中矩的两军对垒不具有观赏性,因此没有进入通俗历史的资格。
    谋士的诈才好看,所以诸葛亮必须要草船借箭;勇士的武才好玩,所以关羽必须要过五关单挑六将。
    你看,就连严肃的历史学家司马光都兴致盎然地详细描绘了即墨城中“诈”的种种套路。
    后来,这些套路频频出现在演义小说中,出现在民间传说中,出现在评书、影视剧中,成为中国人对于战争的主要想象。
    拜它们所赐,古代中国人,尤其是吃瓜群众对于战争的理解就是“诈”,或者说“计谋”。那些最为我们耳熟能详的战争片段往往也是由计谋所编织的,赤壁之战、淝水之战等等,无一例外。
    流风所及,“诈”的思维甚至影响了中国人的日常生活,进入了中国人的日常空间。商场如战场,那么自然兵不厌诈;职场如战场,那么自然也兵不厌诈;甚至人生亦如战场,那么当然亦兵不厌诈。
    为此,老祖宗还特地总结了“诈”的方法论与操作方法,“厚黑学”“三十六计”“罗织经”大行其道,没有最诈,只有更诈。
    诸如“脸皮要厚、心要黑”的教导也堂而皇之地进入主流叙述,我不是教你诈,我是教你更诈一些。
    于是“真”成了稀缺品,“诚”成了“傻逼”的代名词,他人即地狱,每一个人都在自我编织的“诈”的牢笼中,无处可逃。
    四六、权力场容不下无缘无故的爱

    1
    民间相传,朱元璋建都南京后,启动南京城墙建设。但户部一番计算,国库储备不足,支撑不了这么大的基建项目。
    江南首富沈万三听说此时,前来南京,表示愿意自掏腰包帮朱皇帝修城墙。朱元璋当然没意见。沈万三慷慨解囊,城墙很快修建完成,坚如金铁、巍峨高耸,圈住了这片六朝繁华之地。朱皇帝对此应当很满意。
    事情到了这一步,沈万三应当可以收手了。交过了买命钱,得到了新皇帝的好感,往后行事如果低调一点,安全应该无虞。但沈万三显然不这么认为,他提出了自己的另一项计划,自掏腰包犒赏军队。
    朱皇帝一听,你一做买卖的,贱民罢了,修建城墙也倒罢了,还想染指军队?是何居心?简直该杀。当即就准备剐了沈万三这厮。
    幸好有马皇后劝诫,沈万三逃过一死。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家产抄没,沈万三则被流放至云南。
    这当然只是一则故事,历史上真实的沈万三与朱元璋并无交集。但这个故事之所以深入人心,让我们往往提起,除了“财富”这个关键词之外,它还呈现了权力的游戏中一个奇怪的现象——权力场容不下无缘无故的爱。

    2
    公元前279年的秋冬时节。齐国境内的淄水之上,一位老人涉水渡河。河水实在太冷,老人身体也不大好,出水之后身体寒凉,无法继续行走,可能冻毙于路边。
    正好路过的齐国国相、齐国复国的第一功臣田单起了恻隐之心,解下了自己的裘衣送给这位老人。
    以我们普通人的思维看来,这实在是一件太平常不过的小事了。但凡有些人情味,看到路边有即将冻死的老人,自己也有足够的能力,谁不会这么做呢?
    但这件事被齐襄王听到了。而他对这件事的思考角度与我们普通人不一样。在他看来,这件小事透露出的信号是,田单这厮在收买人心,目的是篡夺他的王位。
    所以,他得出结论,“不早图,恐后之变也。”——如果不早些采取手段,以后恐怕会发生政变啊。

    3
    当时,齐襄王身处临淄王宫大殿之上。想必很为自己的睿智与英明而自豪,他环顾四周,期待着捧哏们的掌声与奉承。但很遗憾,四周并没有人,只有远远的廊檐下有一个手工艺工作者——贯珠者。
    罢了,虽然只是一个串珠子的,聊聊未尝不可。齐襄王于是招呼贯珠者上前,问他:你听到我的话了吗?
    贯珠者回答:听到了。
    齐襄王追问:你觉得我说得怎么样?
    贯珠者回答:“王不如因以为己善”——大王您不如把田单做的善事搞成自己做的。
    怎么做呢?大王您可以因此嘉奖田单,并且公开下令:大王我担心老百姓饿肚子,田单就给他们吃的;大王我担心老百姓受冻,田单就给他们衣服。大王我担心让老百姓太过辛劳,田单也担心这个。田单的做法很符合我的心意啊。
    总之,田单做了好事而大王您嘉奖他。这样,在不明真相的老百姓看来,田单搞的慈善不就是大王您的慈善了吗?
    齐襄王的回答是:“善。”乃赐单牛酒。——于是赐给田单牛与酒,以示嘉奖。

    4
    我愿意善意地相信,在寒凉的淄水边,田单是出于人性中的恻隐、同情之心而解下身上的裘衣的。
    要知道,齐国一度濒临亡国,是田单力挽狂澜,将齐国从死亡线上拉回来,也是田单将齐襄王扶上王位。所以田单实际上已具备篡位的威望。
    再者,即便田单想积累人缘,他完全可以策划一个更炫目、更有轰动效应的大新闻,而不是通过淄水边一个偶然的小事件。
    问题是齐襄王不这么看。权力场中的逻辑是,权力不相信人性中的恻隐之心,不相信没有算计的同情,更不相信无缘无故的仁与爱。在权力资深玩家看来,所有诸如同情、怜悯、仁义、爱情等温情脉脉的东西都是政治表演,都隐藏着深刻的政治野心。
    在权力资深玩家看来,老百姓不是一个个需要被尊重、被善意相待的人,他们只是政治资源、棋子,只有在争权夺利时被利用的价值。
    你田单身为贵族、贵为国相,居然为一介草民解衣,你说你仅仅因为同情、怜悯,谁信?你必然是在积累人缘,争夺政治资源。你的目的必然是在权力的阶梯上更进一步。你田单已经是国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所以你最终的目的当然就最高权力——王权。
    这就是权力的视角,或者说政治的视角。
    (未完待续)
    5
    但权力的可怕之处还在于,有些事情本来与权力无关,当你用权力的视角打量时,它们就被权谋化了。
    据说,量子力学中有一个理论叫“观察者效应”,就是说一个物体的状态本来是不确定的,可以是A,也可以是B。但是,如果一个观察者对这个物体进行观察,被观察的物体的状态就会因为观察者的行为而改变。通俗地说,就是你的观察改变了你所观察的东西。
    政治以及权力也有这个效应。
    在田单解下裘衣之时,他固然是出于同情与恻隐之心,并没有政治的算计。但是,当齐襄王用权力的视角打量这件事情时,这件事情就带上了权谋的色彩。
    对于田单来说,此时,他必须也要将这件事情政治化,用权力的逻辑来思考这件事。他必须要考虑,这件事情会为他带来什么样的政治后果,他也必须思考他以后每一个行为的政治效益。
    我们常常说“异化”。这就是权力对人的异化。权力的视角让一切都权谋化,让一切都变为权力斗争的资源与手段。哪怕是我们仅仅发乎人性中本真的恻隐之心的善与爱,在权力视角的打量下,也成了争权夺利的手段。
    这样的世界是扭曲的世界,我不喜欢这样的世界。

    6
    即便如此,但相比之下,这个故事也是个并不糟糕的故事。
    要知道,老百姓固然是资源、是棋子,但面对他人的争夺,最高统治者的处理方式往往并不是这样。
    贯珠者的建议是将田单的慈善接过来,让它变成王的慈善。
    但其实还有其他的方式,比如,可以把争夺者干掉,甚至可以把那些被争夺的资源,也就是老百姓干掉,让其他的野心家们没有资源可以争夺。
    而在漫长的中国历史中,这两种方式才是更常见的。前者自不用说,后者也不鲜见。中国历史上司空见惯的屠城,也不过就是消灭资源,让对手无资源可争而已。
    齐襄王之所以选择了他的方式,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他无法,也没有力量将田单干掉。
    他们二者之间形成了一种微妙的权力制衡。而老百姓则在权力制衡的缝隙中享得了一点好处。
    设想,若王权强大,齐襄王乾纲独断,对他认为田单的收买人心的举动,他完全可以采用更便捷的方式,罢免田单,或者干脆干掉。而作为权力资源的草民的死活谁会在乎呢?
    所以,所谓雄才大略的秦皇汉武,实际意味着权力抹平了缝隙,意味着没有人与他们争夺老百姓这种资源,意味着他们治下的老百姓是不需要讨好的,也就意味着草民丧失了因此而受益的机会。

    7
    这个故事并没有结束。
    几天后,贯珠者再一次拜见齐襄王。因为齐襄王赐田单牛与酒还远远不够,其中缺失关键的环节——一场秀。
    要知道,在政治的游戏中,说了什么比做了什么更重要。吃瓜群众往往并不在乎你做过什么,而很在乎你说过什么。
    贯珠者因此向王提出如下建议:大王您应该在朝会时召见田单,在大庭广众郑重地向田单作揖行礼,公开慰劳田单。然后,你再公开向田单发布一则命令:搜求老百姓中饥寒者,收养他们,抚恤他们。
    做完了这一切,齐襄王派人到民间打探情况,反馈回来的消息是这样的,齐国大夫私下议论:“田单之爱人,嗟,乃王之教也!”——田单如此爱护老百姓,原来都是大王的教令啊。

    8
    呜呼,在战国的舞台上,在各国争相汲取、压榨民力扩充军备的时代,居然有一个国家,国王和国相在比拼谁对老百姓更好,这真是战国时代的异数。
    只是,这样的国家终将面临被虎狼之国秦国灭亡的结局。
    读书至此,读书人一声长叹。
    四七、范雎入秦
    1
    公元前270年的一个秋日,魏国往秦国的官道上,一辆马车一路向西,疾驰而去。
    马蹄声碎,车速已经飙到了极致。
    这是秦国使者王稽的专车,他完成了出使任务,此时正返回秦国。
    他为何如此匆匆,是因为车中藏着一个人,一个原本应该死了的人。
    就在不久前,一个深夜,这个人在朋友的介绍下秘密进入王稽下榻的馆舍。这人自称张禄,缺了几颗门牙,说话有些漏风。张禄表示希望到秦国发展,请求王稽将他偷偷带到秦国。
    王稽有几分识人的洞察力,经过一番交谈,他感觉到,这个看上去狼狈潦倒的张禄可能是一个人才。他决定冒着发生外交纷争的风险,偷偷将张禄带到秦国。
    但恐怕连王稽也没有想到,他带过去的这个人后来改变了中国历史。要是没有这个人,中国历史的发展可能大不一样。
    在历史上,张禄更为人熟知的是另一个名字——范雎。

    2
    范雎,魏国下级官吏。数年前,范雎跟从中大夫须贾出使齐国。但这一次出使工作让范雎遭遇了灭顶之灾。
    “齐襄王闻其辩口,私赐之金及牛、酒。”齐襄王听说范雎口才好、擅长辩论,就私下里向范雎赠送了一笔礼物。
    领导须贾很不高兴。他尤其不理解,齐王为什么不给自己送礼物,而给自己的手下送礼物。他当然不能,也不愿意接受范雎比自己更优秀。所有当领导的大概都不愿意接受这一点。
    所以在须贾看来,这只有一个解释:范雎向齐国出卖魏国情报。一回到魏国,须贾马上把这事报告给国相魏齐。魏齐一怒,范雎受辱。
    魏齐二话不说,当即对范雎饱以老拳,加以棍棒,打断了范雎的几根肋骨,打掉了范雎的几颗门牙,好不惨烈!范雎只好装死,希望能躲过一劫。
    范雎装死了,但魏齐的气还没有消尽。即使一个死人,他还要侮辱一番。他命人将范雎用席子包裹起来,丢在厕所里,让门客在范雎的身上撒尿。
    幸运的是,看守厕所的人是个贪图私利的人,他不爱魏国,他只爱钱。范雎用空口白条撬动了这个看守的心,他对这个看守者说:你如果能把我弄出去,以后必有重谢。
    这个厕所管理员估计也是穷怕了,只要有万分之一的致富机会,他就不会放过,他没有想过半死不活的范雎能不能兑现承诺,更没有想过自己放走范雎会面临怎样的惩罚。反正就是干。
    他马上去向魏齐请示,能不能把这具尸体扔掉?否则放厕所里发臭了就不好了,影响如厕体验啊。
    魏齐多喝了两杯,脑子有点糊涂,随口答应了守者的要求。等他酒醒之后,他后悔了,但范雎早已在朋友的帮助下逃之夭夭。
    逃过一劫的范雎隐姓埋名,从此魏国的市井乡野中多了一个名叫张禄的人。

    3
    公元270年,范雎通过王稽,来到了秦国。
    在《资治通鉴》的叙述中,王稽将范雎举荐给秦昭王,秦昭王便召见了范雎,于是君臣际会,成就一段佳话。
    但《史记》的记载更复杂。
    在《史记》中,王稽向秦昭王汇报:魏国有一个张禄先生,是天下有名的辩士。张禄先生声称,秦王的国家危如累卵,不过如果有了我的辅佐就会平安无事。我把他给拉来了。
    秦昭王不以为然。他当秦王三十六年,此时秦国如日中天,南面蹂躏楚国,致使楚怀王客死他乡;东面狠揍齐国,导致齐国不敢称帝;而三晋韩赵魏之流更是秦国的手下败将。所以此时听到有人说秦国危如累卵,秦昭王自然是不信的。
    于是范雎便被晾在一边,每天只能以粗茶淡饭度日。
    没有什么事,便每天到咸阳城里闲逛。有时候,他心中也会涌出一丝一毫的后悔,如果没有离开魏国,向魏齐认个错、道个歉,是不是还能回到从前?
    如今到了秦国,那就是叛国,是真的回不去了。
    当然,这一年他也没有闲着,他与市井小贩侃大山,他与同样落魄的客卿交朋友,他逐渐了解了秦国的情况,掌握了秦国的民情。
    范雎逐渐了解到此时的秦国有点复杂,老板是秦昭王没错,但是秦昭王上面有个太后,下面有个穰侯。太后与穰侯是姐弟,二人把持着秦国朝政,秦昭王很多事情不太能说得上话。
    有部电视剧叫《芈月传》,芈月就是这位太后。
    但很遗憾,在以范雎为主角的叙事中,芈月是个反派,是个必将被打倒的对象。
    一年之后,忍无可忍的范雎准备豁出去了。他给老板发了一份邮件,咬牙切齿地说:你就见见我行不行?如果你见到我觉得我说的话没啥用,你就把我砍了。
    秦昭王决定给范雎一次机会。

    4
    毫不夸张地说,这是一次影响中国历史走向的会面。
    我们知道,秦国的强大始于商鞅变法。
    那么,商鞅变法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又为秦国带来了什么?
    商鞅变法是一个很复杂的问题,但如果用一句话来概括,那就是,商鞅将秦国打造成一架战争机器。
    是的,战争机器。在商鞅的制度设计中,战争成为一切国家行为的指挥棒,能打仗、能打胜仗成为一切国家事务的终极目的。
    所有的人都是战争机器上的一颗螺丝钉,所以在这个国家,只有为战争服务的职业才是正当的、合理的。军人是合理的,因为战争需要战士;耕种是合理的,因为战争需要粮食;纺织是合理的,因为战争需要衣物;官吏是合理的,因为社会需要组织、动员;工匠是合理的,因为战争需要工具器械。
    而知识分子、商人、艺术家都是应该被取缔与消灭的对象。因为在商鞅看来,他们不仅不能作为战争机器上的螺丝钉,反而会削弱国家的战斗力,腐蚀民众的意志。
    在这个国家,所有赏罚升降的标准也在战争,看你在战争中斩下了多少颗敌人的头颅。
    但问题是,战争只是手段,本身并不能成为目的。发动战争总是要达成点什么。如果战争的方向不明确,目的不清晰,战略不科学,战争不仅不会让国家强大,反而会让国家崩溃。
    而商鞅变法虽然解决了能打胜仗的问题,但并没有回答为什么而打仗、怎么打仗这些问题。这些问题,就有待范雎在这次会面中回答。
    也就是说,范雎为秦国这辆战车指明了前进的方向。
    什么方向?统一天下。
    (未完待续)
    5
    但这也是一次颇具戏剧性的会面。
    这一天,范雎进入秦王的宫殿。但他并不是毕恭毕敬、安安分分地在他应该待的地方等待秦王的召见。
    他进入了永巷。永巷是什么?有不同的说法,有人说是宫中的长廊,有人说是宫中的监狱。但有一点是确定的,无论永巷是什么,都不是范雎能随便进入的地方。
    此时,秦王驾到。一个太监看到眼前这个闲杂人员,上前斥责:“王来!”——大王驾到,你还不回避?
    范雎押上了他的头颅,他回应道:秦国有王吗?秦国不是只有太后和穰侯吗?
    秦王听到此人话里有话,于是屏退左右,跪坐请教:“先生何以幸教寡人?”——先生有什么可以教我的?
    飞黄腾达的机会似乎就在眼前。但范雎克制住了说话的冲动。他的回答是:“唯唯。”大概相当于“呵呵”“哦哦”“嗯嗯”之类,总之就是敷衍之辞。
    而秦王连续请教三次,范雎连续三次“唯唯”。
    要知道,范雎要做的,是挑拨秦王与太后及舅舅的关系。这既是挑战秦国权力最大的两个人,也是挑战人性中固有的亲情与伦理。
    疏不间亲、卑不间尊。离间君王与太后关系,在历史上往往没有好下场。万一这个秦王与母亲、舅舅的关系很铁,或者说这个秦王根本没有掌权的欲望,就想做一个甩手掌柜,那么范雎将死无葬生之地。
    所以他需要看到秦王的决心与诚意。而三次“请赐教”恐怕还不够。
    秦王准备换一个策略。他说:先生终究还是不打算说点什么吗?
    言下之意,你要再不说,我可真不问了。
    范雎回答:并不是啊。我只是一个客居秦国的人,我跟大王您的交情是很疏远的。而我准备做的事,是匡扶国君,离间国君与亲人的关系。我倒是愿意效忠,但是我不知道您的心意呐。所以您问了我三次,我三次没有回答,我不敢说啊。
    紧接着,范雎话锋一转:我知道我今天这话一说出口,明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君要臣死,我不敢逃避,而且不就是死嘛,人固有一死,如果我的死能为秦国带来一点好处,那死就死了。但我就怕,如果我死了,天下人才听说后都不敢来秦国了。
    范雎为自己留下了一条退路。我真要说错话了,你也不能杀我啊,这对你秦国不好。
    秦王再一次“跽”,也就是跪,他对范雎说:先生,你这是什么话?今天我能见到先生,是老天保佑啊。事不管大小,上至太后,下至大臣,您都可以说,再不要怀疑我了。
    接着,“范雎拜,王亦拜。”
    至此,范雎才真正开口,讲出了影响中国历史的一段话。

    6
    范雎的这一段话固然非常精彩,但并不适合,也没有必要全文转述。
    这段话的核心其实就是四个字:远交近攻——跟远方的国家交好,对临近的国家则采取攻势。
    如何理解远交近攻呢?
    就在这一年稍早,秦国权臣穰侯推荐了一名客卿带兵攻打齐国,攻占了齐国的两座城池——刚和寿。
    很奇怪,位于陕西的秦国为什么要发兵跋涉千里,攻打远在山东的齐国呢?原来,穰侯的封地在陶邑,而陶邑恰好与齐国的刚、寿接壤。所以此次攻占的两座城池理所当然并入了陶邑,充实了穰侯的封地。
    这就是问题所在,秦国军队跋涉千里攻城略地,即便有战果,国家并不能有效控制,反而充实了权臣的实力,或者干脆便宜了他人。这样一来,国家并没有得到实际的好处,反而损兵折将、耗费国力。
    而攻打临近的国家则不同,你打下一寸土地,你的国土就扩张一寸,你打下一尺,你的国土就扩张一尺,将士的战果将直接充实为国家的力量。
    所以,远交近攻的第一层意思就是,军队应该为国家利益服务,而不应该服务于权臣或者某个团体的私人利益。

    7
    但远交近攻其实有更复杂的意义。
    有人可能会发出这样的疑问,远交近攻不是理所当然吗,军队对外作战的目的不就是为了扩张国土吗?
    这是后世的思维。其实,在春秋战国早期,远交近攻的反面近交远攻——跟临近的国家交好,对远方的国家采取攻势,这样的做法更为普遍。
    为何如此?因为在春秋战国的早期,战争的目的主要不是扩张国土,而是维持国际秩序。在那个时代,灭他人国家,吞并他国领土是不道德、不体面的。
    古老的兵法著作《司马法》中就说:“古者,以仁为本,以义治之为正。正不获意则权。权出于战,不出于中人。是故,杀人安人,杀之可也;功其国,爱其民,攻之可也;以战止战,虽战可也。”
    意思就是说,在过去,治理国家、对外交往,仁义的原则才是正道。如果仁义得不到贯彻,那才要诉诸战争。而即便是战争,如果杀人的目的是为了安人,杀人才是可以的;攻打其他国家,如果目的是安抚、爱护那里的百姓,攻伐才是可以的;战争的目的是为了制止战争,战争才是正当的。
    你看,一个霸主,他的首要职责是维系霸主领导的国际秩序。而这种秩序一般以霸主为中心,层层向外辐射。一般来说,越靠近霸主的国家跟霸主的关系越好,越是远方的国家越不愿意服从霸主。
    所以,在霸主体系下,身为霸主,联合临近的国家去攻打远方的不服从者,才是理所当然的。
    但这一套在战国逐渐瓦解,攻城略地、灭人国家成为战国的主旋律,多国体系无以为继,统一天下成为大势所趋。
    不过,话虽如此,但毕竟春秋五霸的事业太过辉煌,令人神往,战国舞台上的强者往往想过一把霸主瘾。即便是虎狼之国秦国,也不免精神分裂,有时也发兵教训千里之外坏了规矩的国家。
    这实际是一种思维方式上的惯性,旧时代观念的残留。
    范雎的远交近攻就是要告诉秦王,放弃对霸主的迷恋,放弃那些不合时宜的陈旧观念。当今的天下,只有一条出路,那就是灭六国,统一天下。
    所以,远交近攻为秦国这辆战车指明了方向,为秦国的军事行动明确了目的。
    从此,秦国的战车毫不犹豫地向六国碾过,终究一统天下,终结了中国历史上让人说不尽的春秋战国时期。
    这一年是公元前266年,45年后,公元前221年,秦灭六国。先秦的残阳被驱赶进了秦制的夜色中。
    范雎(三)
    8
    关于范雎与秦国的故事可以告一段落,但是关于范雎个人的故事并未结束。
    公元前266年,范雎被封为应侯,并被任命为秦相。
    恰好在这一年,魏国派须贾出使秦国。须贾当然就在秦国见到了范雎。范雎隐瞒了他的真实身份,衣衫褴褛地出现在须贾面前。
    当年,正是须贾的小报告让范雎吃尽了苦头,二人本应是仇人相见,分为眼红。但兴许是异国他乡见到故人,即便有仇恨、有矛盾,但时过境迁也不妨相逢一笑泯恩仇,兴许是眼前范雎的惨状让须贾动了恻隐之心,总之,须贾惊讶而又动情地说:“范叔固无恙乎!”范雎字叔,所以他称呼范雎为范叔。“范叔你还好吧,别来无恙吧!”
    不仅如此,他还留范雎吃饭,并赠送范雎一袭绨袍。绨袍是一种丝帛做的厚袍子,天凉了,送你一件棉袍御寒吧。
    饮食罢,须贾前往相府拜见秦相。此时,衣衫褴褛的范雎自告奋勇,先去相府替须贾通报一声,说着,便走进了相府。
    但是,门外等待的须贾却许久不见范雎出来,便向门卫打听。门卫说:没有范叔,方才那人正是我们的国相张君。
    须贾这才知道被范雎戏弄了,当然也意识到自己大祸临头了。他膝行向前,入门谢罪。
    范雎正坐在厅中,他先是斥责了一番须贾,然后说:尔所以得不死者,以绨袍恋恋尚有故人意耳!——你之所以还没有死,是因为赠送绨袍这件事还有些故人情意。
    一时的恻隐之心救了须贾的命,而范雎终究也不是心狠手辣之辈,虽然须贾差点让他丧命,但一件绨袍的情意也足以让他感动。
    对于须贾,范雎选择了宽容。

    9
    但对于魏齐,范雎绝不宽容。
    须贾安然回到魏国。与须贾一同到来的,还有秦国国相的通牒:速斩魏齐头来,不然,且屠大梁。
    此时的魏国已经沦落为任秦国随意宰割的鱼肉,根本无力庇护它的国相。面对范雎的要求,魏国的选择只能有一个,双手奉上魏齐的项上人头。
    须贾当然明白这一点。
    从赠送范雎绨袍可以看出,须贾是个有情有义的。对于范雎,他能动恻隐之心,赠对方绨袍;对于魏齐,他也不忍见死不救。
    回到大梁,他马上去找魏齐,将消息告诉魏齐。
    魏齐只有逃亡。在这个时代,离魏国距离较近,且有实力并愿意与秦国扳手腕的国家只有赵国。所以魏齐选择逃亡赵国,藏匿在战国四公子之一的赵国平原君家里。

    10
    但魏齐没有逃过这一劫。
    八年以后,秦王决定亲自帮范雎报仇。
    这八年中,发生了一件改变中国历史的大事,赫赫有名的秦赵“长平之战”。秦国与赵国在长平展开了一场关乎国运的战争。赵国战败,四十五万将士被秦国屠杀。从此,赵国一蹶不振。战国的国际形势因此大变,战国舞台上从此没有任何势力能与秦国抗衡。
    秦王几乎是用诱骗的方式将赵王的弟弟——平原君骗到了秦国,随后扣押了平原君,并遣使送信给赵王:看不到魏齐的人头,你就别想看到你弟弟。
    魏齐找到当时担任赵国国相的虞卿。虞卿虽贵为赵国国相,但也无计可施。不过虞卿也并没有将魏齐拒之门外,他做了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决定——放弃赵国国相之位,陪着魏齐一起逃亡。
    在虞卿看来,既然你魏齐找到我,那就是对我的信任。我虽没有能力帮你解决危机,但我可以陪你流浪。
    魏齐、虞卿二人逃亡至魏国,找到了此时在魏国当政的信陵君。他们想通过信陵君逃亡至楚国。此时,也就楚国勉强可以为秦国的敌人提供庇护。
    但侠义无双的信陵君退缩了,此时的他不敢冒这个险,孱弱的魏国根本承受不了秦的怒火。或者说,魏国不值得为魏其冒这个险。
    “信陵君意难见之。”对于魏齐的请求,信陵君显得颇有些为难。
    悲愤的魏齐只好自杀。但自杀也没有换回他的尊严,他的头颅从魏国到了赵国,然后又被赵王送到了秦王那里,换取平原君安全回国。



    四十八:触龙说赵太后,这个故事揭开了中国人鸡娃的秘密
    1
    这是一个我们熟悉的故事。
    公元前265年,秦国攻打赵国,瞬息之间,攻占了赵国三座城池。
    赵国要顶住秦国的攻势,只有一个办法,求救。赵国选择了向齐国求救。但齐国有一个条件,要求赵国送一个质子,而且这个质子必须得是长安君。
    长安君是赵国国君的弟弟,太后最小的孩子。一般来说,最小的孩子总会被父母特别宠爱。长安君也不例外,他是太后的心头肉。更何况,太后年纪大了,对这个小儿子更是疼惜。
    但质子一般来说都生活得不怎么好,在某些时刻,甚至会被对方撕票泄愤。
    一个母亲对于儿子的爱占了上风。赵太后坚决不同意将长安君送去当质子。没有质子,齐国就不发兵,赵国形势岌岌可危,大臣们一波接一波地劝说。
    赵太后也烦了,放出话来:“谁要是再来说这事,我这个老太婆一定要唾他一脸。”
    最后,触龙表示,他想拜见太后。

    2
    触龙走进王宫。
    细节我们且不细说。总之,在漫长的交谈与铺垫之后,触龙对太后讲了这样一个道理:父母爱其子则为之计深远。
    你看看历史上那些王侯贵胄,今天还能延续香火的有几个?什么原因,就是因为他们身居高位,享受着厚禄,却于国家没有功劳。
    所以,您一味地宠爱你的儿子,给他最好的,但不让他担责任、受历练,不给他为国家出力的机会,你这样对你儿子真的好吗?是真的爱你的儿子吗?
    这段话说服了赵太后。太后醒悟,同意把长安君送到齐国为质子。
    这就是触龙说赵太后的故事。
    这个故事出自《战国策》,《战国策》是以记言见长。而作为《战国策》中的经典篇目,触龙说赵太后是一个极佳的说服别人的范例,对这方面感兴趣的人倒是可以做深入的研究。

    3
    不过,当我在《资治通鉴》中再次读到这个故事的时候,我的心里产生了一些困惑。
    一个女人,丈夫死了,宠爱自己的小儿子,不想让他陷入危难之中,这很过分吗?不过分,这是人之常情。
    何况这是一个身处权力金字塔顶端的太后,他想给自己还未成年的儿子吃得好一些,用的好一些,活得舒服、轻松一些,这并不是多严重的事情。
    虽然触龙说“父母爱其子则为之计深远”,但想想后世那些皇亲国戚,那个不是靠着祖上的荫护,过着悠闲的、无所事事的日子?
    为什么赵太后不能让他的小儿子或者安稳、舒适的日子?相比后世,赵太后的时代缺了什么?
    我想,是安全感。战国时代,可以说是安全感最为稀缺的时代。社会剧烈变动,即便是国君的儿子,也无法享有无忧无虑的快乐的人生,也需要被时代的大浪淘洗。

    4
    “触龙说赵太后”几千年来之所以能成为一个经典的故事,就是因为它为中国社会树立了一种爱的典范:父母爱其子则为之计深远。——父母如果真的爱他的娃,就要为他的娃考虑得久远些。
    如何考虑得久远些?对赵太后而言,就是要让他的儿子为国家立功,以换取能保全荣华富贵的政治资本。
    而对于平民百姓来说,则无非是逼迫孩子多学一些知识,多习得一些本领,上一个更好的学校,以换取在世界上生存的机会。
    这在当下有一个更流行的词——鸡娃。
    5
    但我们再仔细想一想,这种状态是理所当然的吗?
    其实,应该有另一种状态的。
    吴晓波在《把生命浪费在美好的事物上》中乐观地说:
    “今日中国的90后们,是这个国家近百年来,第一批和平年代的中产阶层家庭子弟,你们第一次有权利、也有能力选择自己喜欢的生活方式和工作——它们甚至可以只与兴趣和美好有关,而无关乎物质与报酬,更甚至,它们还与前途、成就、名利没有太大的干系,只要它是正当的,只要你喜欢。”
    你看,如果在一个不那么残酷的时代,一个有安全感的世界,是可以有这种选择的——做父母的,为子女创造一定的条件,让他们做自己想做的事,不用考虑物质与报酬,不用担心前途、成就、名利,只要是正当的,只要他们喜欢,就可以了。
    但“触龙说赵太后”的故事几千年来被国人奉为经典,“父母爱其子则为之计深远”的育儿观念几千年来深入人心,这本身就意味着,我们的社会一直都是一个缺乏安全感的社会。
    财富、地位、权势都在快速地,以毫无规律的方式流动。今天你是富豪,明天你就可能一贫如洗;昨天你是皇亲国戚,今天你就可能沦为阶下囚。
    任何人都抓不住坚固的东西。

    6
    这意味着,每一个人都必须得全力以赴,才能保证明天不会坠落。正如《了不起的盖茨比》所说:生活如逆流而上,我们全力以赴,停在原处。
    这意味着,“选择自己喜欢的生活方式和工作——它们甚至可以只与兴趣和美好有关,而无关乎物质与报酬”,这只是一个永远无法兑现的好梦。
    这意味着,为人父母者,必须强行为子女装备上维持基本生存的武器与铠甲,无论他们是否开心、愿不愿意。
    这意味着,为母者柔性的爱,必须转换成刚硬的理性,才能让孩子习得在这个世界上分到一杯羹的生存智慧。
    鸡娃成为在这样的世界生存下去的刚需。
    在这样的时代,任何人都没有权利享受非功利的轻松与自在。你所有的心思都要兑换成维持生存的功利算计。
    有人说,中国人有浓厚的功利主义的文化,原因或许就在此。

    7
    回到《触龙说赵太后》的故事。
    所以,触龙说服太后,并不是运用了多么高超的心理战术,而只是向她展示了那个铁血时代的残酷与血腥,让她意识到,在这样的一个时代,安全感严重稀缺,即便你是国君之子,你也抓不住什么坚固的东西。不关注理性、利益的孩子将会面临怎样残酷悲惨的命运,即便他是国君之子。
    而太后的妥协只是不得不屈服于这个时代的生存逻辑。
    在权力金字塔顶端的太后尚且如此,我们普通人又当如何自处?
    四十九:所有命运的馈赠,早已暗中标好了价码

    1
    公元前260年。
    身处秦军重重包围的赵国将领赵括试图发起最后一次突围。
    作为主帅,他本应运筹于帷幄之中。但此时,他拿起武器、翻身上马,冲到最前线,准备亲自与秦军展开一场肉搏。他希望以主帅的身份激励赵国将士拿出最后的血性,在秦军的包围圈上打开一个阙口。
    胜利已是不能指望了,至少得逃出去,活下来吧。全部逃出去已是不可能,至少得逃出去一部分吧。
    但秦军军阵中飞来的一支箭泯灭了所有的希望。
    赵括中箭,倒地。主帅身死,赵国军队丧失斗志,尽数投降。
    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内,发生了中国历史上最血腥、最令人恐怖的一幕:除了240名年幼的童军被释放回赵国,其余近40万赵国降军被秦军坑杀。而当时的中国,总人口也不过3000万。这意味着当时中国1.3%的人口在短短的几天或者十几天的时间里被秦国屠杀。
    是为长平之战。

    2
    面对长平之战的惨败,赵国君臣或许会想到2年前的一件事。
    2年前,也就是公元前262年,秦军攻打韩国,占领了韩国的野王一带。韩国的上党郡与韩国本土的交通断绝,陷入困境。
    但上党人并不想束手就擒、投降秦国。上党守冯亭提出一个方案,将上党纳入赵国。这样一来,抵挡秦军的责任就落到了赵国的头上,韩赵两国就能合作,也许可以抵挡住秦国的攻势。
    冯亭随即派出使者去游说赵国。使者对赵王说:韩不能守上党,入之秦,其吏民皆安于赵,不乐为秦。有城市邑十七,愿再拜献之大王!
    ——韩国不能保卫上党,将上党让给秦国。但我们上党人不愿意做秦国人,而更愿意做赵国人。上党有城池十七座,愿意献给大王您。
    对于赵王来说,这当然是笔意外之财,不要白不要。
    但更令他动心的,是使者的说辞——“吏民皆安于赵,不乐为秦”。韩国的老百姓都希望成为赵国的子民,都愿意被赵王统治,这难道不是证明了赵国统治的成功吗,不是证明了赵国国君的英明吗?
    对于一国国君来说,这无疑是最好的褒扬。可以说,使者的说辞击中了赵王的软肋。

    3
    但平阳君赵豹有不同的意见,他认为不能接受,因为“圣人甚祸无故之利”。——就连圣人都很害怕无缘无故的好处。
    为什么?所有命运的馈赠,早已暗中标好了价码;所有的好处,都要付出相应的代价。好处越大,代价也就往往越高。无缘无故而来的好处,就意味着背后的代价是你无法预计的,或许极大,是你根本承受不起的。
    所以,佛教有句话说:凡人畏果,菩萨畏因。凡人目光短浅,只想着最后能得到的好处;而菩萨则能见微知著,从一件事情的起始就看到它最终的结果。
    在赵豹看来,上党就是无故之利,不能轻易接受。

    赵王不这么认为。在他看来,上党并不是“无故之利”,他已经为此付出了代价。
    这代价就是他的高尚的品德。要知道,人要维系高尚的品德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他要长期约束自己,他要付出很多,也要舍弃很多。作为国君,要维系个人品德更加艰难,付出的也就更多。
    而上党之所以主动投奔赵国,就是因为上党老百姓被我的品德所吸引,这是我长期自我约束、努力的结果,怎么能说是无故之利呢?
    赵豹戳破了赵王自我感觉良好的表象:“秦蚕食韩地,中绝,不令相通,固自以为坐而受上党也。韩氏所以不入于秦者,欲嫁其祸于赵也。”——秦国围困上党,这是秦国蚕食韩国计划的一环。上党之所以不向秦国投降而转向赵国,就是想嫁祸给赵国。
    所以,“安于赵,不乐为秦”这固然可能也是事实,但在此时,这种话,听听就行了,不用当真。
    当前的情况是:秦服其劳而赵受其利——秦国付出了劳动,而赵国摘了果子。
    在这种情况下,就算强者要摘弱者的果子,也得掂量掂量,何况你还是弱者,准备摘强者的果子。
    所以,不如勿受。

    4
    最后的结果是,在赵豹这里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答案,赵王转头咨询了另一个人——平原君赵胜。赵胜认为,可以接受。
    于是赵王愉快地接受了上党,上党从此成为赵国的领土。
    二年以后,秦军将领王齕攻破上党。既然上党已经是赵国领土,那么上党难民自然就向赵国逃亡。而赵国军队也有义务保护难民、抵抗秦军。
    赵将廉颇率兵驻守长平。长平之战就此爆发。
    5
    单看《资治通鉴》中的这段叙述,我们很容易得出结论:长平之战的大祸就是赵王的贪心与赵胜的昏庸所导致的。
    假如他们不贪图“无故之利”,没有接受上党的主动投靠,那么就不会有长平之战,也就不会有赵国40万将士被秦军屠杀的悲剧,赵国也就不会一蹶不振,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而在这个故事中扮演“智者”角色的赵豹的一番话更加强化了我们这种印象。而从司马光对这一段史料采选组织的结构来看,司马光似乎也秉持这种观点。
    但果真如此吗?

    6
    要知道,在当时,秦国已经确立了翦灭六国、统一天下的战略。而魏国、韩国已经被秦国打服,成为秦国忠实的小弟。此时,秦国的东出之路上,真正的劲敌就是赵国。
    也就是说,秦赵必有一战。
    上党位于太行山南麓,地理位置极佳。如果秦国吞并了上党,那么秦国就获得了地缘优势,将对赵国形成降维打击,赵国必然非常被动。反之,如果赵国能占据上党,将会在与秦国的作战中占据极大的优势。
    对此,《资治通鉴》的注释者胡三省就说:秦有吞天下之心,使赵不受上党而秦得之,亦必据上党而攻赵。
    所以,对于不用劳费一兵一卒,主动送上门的上党,赵国必须要接受。
    所有命运的馈赠,固然早已暗中标好了价码。有些价码你可能承受不起。但问题是,无论你有没有准备好付出代价,无论这个价码你是否承受得起,命运的馈赠你根本无法拒绝。
    而反观赵国,此时的赵国,经过赵武灵王胡服骑射改革,实力大增。有老将廉颇坐镇,也足以与秦国抗衡。此外,赵国政权稳固,君臣一心、将士用命。可以说赵国此时处于最好的时代。
    这样看来,接受上党并非赵王与平原君的贪婪,而是当时形势下最好、最明智的,也是唯一的选择。
    但长平之战的惨败让这“最好”“最明智”变为贪婪与昏聩。历史就是这样,结果决定一切,结果好,自然所有的过程都是伟大的、光明的、正确的;但如果你失败了,你就得把这些美好的字眼统统吐出来,你就会沦为一个愚蠢的丑角。

    7
    长平之战的故事,为中国历史留下了一个丑角——赵括,为中国语言增添了一个成语——纸上谈兵。在后世几乎所有的历史叙述中,只会“纸上谈兵”的赵括成为这场惨败唯一的责任人。
    这当然不是事实。但我想说的不是赵括,而是这个故事中一个不起眼的人物,上党守冯亭。
    在这个故事中,冯亭似乎是阴谋的发动者——他将上党交给赵国的行为似乎就是为了嫁祸给赵国。
    但冯亭可能是这个故事中最明智的人。他之所以要将上党交给赵国,目的是促成赵国与韩国联合对抗秦国。而在当时,只有韩赵联合才可以对抗强大的秦国,这是当时人们所面临的秦国攻伐困境唯一的出路。而冯亭提供了一个联合的契机。
    问题是,不知出于何种原因,赵国虽然名义上接受了上党,但并没有向上党派出一兵一卒,而坐视上党被秦国围攻一年多,最终被秦国攻破。
    试想,如果赵国能及时派出军队协助上党守卫,秦国或许不会轻易攻破上党,历史的进程可能会大不一样。

    8
    在这个故事的结尾,还记载了冯亭的一段故事。
    赵王名平原君前往上党受地。他对上党守主动献土纳地的行为很是赞赏,决定“以万户都三封其太守为华阳君”——三座以万户规模的都城封冯亭为华阳君。
    但冯亭并没有接受,他流着眼泪躲开了使者的封赏,他说:“吾不忍卖主地而食之也!”——我实在不忍心出卖国君、国家的土地,然后再心安理得地吃这些土地的资源。
    在我们几千年来的历史中,太多的阴谋家、野心家把人民、土地视为私有的,视为可以肆意攫取、待价而沽的资源。这不仅成了理所当然的规则,并且纷纷以能买一个好价钱为荣。
    只有冯亭,他以此为耻。
    这是这一段导致40万人被坑杀,血腥的、黑暗的、令人心惊胆战的历史中的一束微光,他让我们知道,就算在最阴谋家、野心家遍地的历史中,依然闪烁着高尚的光。
    它或许并不耀眼,但毕竟存在。
    五十、战国谋略家给我们的三堂智慧课
    1
    故事还要从长平之战说起。
    公元前260年,秦、赵在长平展开大战,赵国惨败,40万赵国将士被秦军坑杀。
    如果是一个故事,至此便可以结尾了;但作为历史,赵国的麻烦才刚刚开始。长平之战结束后,白起兵分三路:派王龁攻占赵国武安、皮牢,派司马梗攻占韩国太原、上党,而白起则准备亲自率军攻打赵国都城邯郸。
    赵国面临着灭顶之灾。但秦国内部的一次权力斗争给了赵国一次喘息的机会。秦国国相范雎为了压制白起,建议秦王接受赵国割地求和。
    秦王接受了范雎的建议,准许撤军,条件是赵国需要割让六县给秦国。
    当然,这是历史读物中关于这一段历史常见的叙述。实际上秦王之所以撤军,更重要的原因是长平之战固然消灭了40万赵军,但秦军也伤亡惨重,急需修整。而秦国连年发动战争,国力、民力消耗太大,也急需要修养。
    此外,对于秦国来说,此时更迫在眉睫的危机是,韩魏楚等诸侯国也反应过来了,如果赵国灭亡,唇亡齿寒,他们的日子也不好过。所以诸侯联军正在集结,准备干预。
    而对于赵国来说,区区六县,可以把赵国从死亡线上拉回来,这当然是很划算的买卖。赵王当即派赵郝前往秦国交接六县,谈判媾和事宜。

    2
    在我们看来,赵王的做法是再正常不过的。
    但赵国国相虞卿认为不妥。虞卿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
    “秦之攻王也,倦而归乎?王以其力尚能进,爱王而弗攻乎?”
    ——大王您认为秦王撤军,是因为将士疲敝、国力支撑不了呢?还是秦国其实还有余力,只是因为可怜大王您而放弃进攻呢?
    “秦国攻打我赵国向来不遗余力,他们当然是因为疲敝才撤军的。”赵王回答。
    这样一看,赵王的行为就不太好理解了。“秦国因为疲敝,不得不放弃进攻;但大王您却将他们本来攻不下的城池主动送给他们,您这就等于帮助秦国攻打我们自己啊。”
    虞卿的一番话让赵王陷入了自我怀疑。

    3
    赵王计未定,有一位当时的知名人物楼缓来到了赵国。楼缓先生既然这么有名,赵王便向他问计。
    楼缓一听,摆出一副高人的姿态:虞卿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
    秦赵两国如果不媾和,那其他诸侯国就都开心了。为啥呢,因为他们都等着趁火打劫呐。
    所以,当务之急,是赶紧割地与秦国讲和,巴结秦国。而其他诸侯国看到赵国与秦国媾和,就会认为秦赵两国结成了同盟,赵国得到了秦国的庇护,他们就不敢乘火打劫赵国了。
    否则,你要得罪了秦国,失去秦国的庇护,其他诸侯国就会趁火打劫,瓜分赵国。到那个时候,根本用不着秦国来打,赵国就亡国啦。

    4
    虞卿听说了楼缓的谋划,匆匆找到赵王。
    楼缓的计策太危险啦。虞卿认为,我们主动与秦国讲和,其他诸侯国就会疏远我们,而对秦国来说,我们主动割让土地巴结他们,他们真的能拿我们当回事吗?不会的。
    而这种行为等同于向天下人示弱。对于主动示弱的弱者,没有人会真的在乎。
    到时候,其他诸侯国排挤、歧视我们,秦国不拿我们当回事,我们怎么办?所以不能主动割让土地巴结秦国。
    这是其一。
    那么是不是这六个县就可以省下来了?并不是。
    虞卿接着说:我并不是说不割让六县,而是说不能这么轻易地、主动地、巴结式地割让六县。姿态很重要。
    怎么做呢?我们可以对外公开宣布:赵国准备拿六个县与齐国结盟,邀请齐国帮忙攻打秦国。齐秦两国有深仇大恨,齐王肯定愿意干。
    这样呢,一方面让天下人觉得我赵国还是有血性的,是不会轻易屈服的,在国际上树立还能打的硬汉形象;另一方面呢,也让秦国有危机感。我相信,只要我们这么说,那就是秦国主动来找我们赵国讲和。
    这样一来,韩魏两国肯定会重视我赵国,依赖我赵国。这就是一计而与三个国家结交。何乐而不为呢?
    最后,事情的发展果然如虞卿所料。赵王派虞卿出使齐国,谋划对付秦国。虞卿还没返回,秦国的使者已经赶到了赵国。
    楼缓闻之,亡去。楼缓跑路了。
    赵王封虞卿以一城。
    (未完待续)
    5
    在战国历史舞台上,虞卿名声并不大。但这一番谋划堪称经典,向我们展示了一次正确的谋划的几个关键所在,可以说是一堂关于决策的示范课。
    我们一一来看。
    当长平之战失利后,赵国元气大伤,灭亡似乎已经迫在眉睫。此时秦国突然表示可以撤军媾和,仅仅需要赵国付出六个县城的代价。对于赵国,这无疑是一笔非常划算的买卖,没有理由不接受。
    在这样的情况下,一般人都会赶紧抓住这个死里逃生的机会。赵王显然也是这么考虑的,所以他赶忙派出使者去秦国谈和,可以想象,他应该还会担心去晚了秦国变卦,耽误了媾和大计。
    但这里其实有一个关键的问题,秦国为什么撤军?
    显然,绝不是秦国大发善心,可怜赵国,放赵国一马。秦国之所以会撤军,原因只有一个,秦国虽然打赢了长平之战,但其实再无力或者无法继续攻打赵国。或者士卒疲敝,或者国力耗尽,或者宫廷争斗,或者国家干预。总之,撤军、谈和是秦国不得已而为之。
    所以,表面上看上去赵国需要这次和谈,但实际上秦国也同样需要这次和谈。既然如此,那么赵国为什么要那么积极地主动献上六县,巴结秦国呢?为什么不为自己争取更多的利益呢?
    那么为什么赵王没有想到这一点?因为恐惧。长平之战实在太惨烈、太恐怖,赵王或者说赵国太需要喘口气了,所以一旦秦国送上了和平的契机,他们便本能地紧紧抓住,生怕失去,根本没有心思去思考背后的东西。
    但虞卿越过恐惧,洞察到了最关键、最根本的东西,做出了正确的决策。这是虞卿教给我们的第一条智慧,无论在何种情况下,把握最根本与最关键的因素,这是你做出正确决策的第一步。

    6
    在这个场智慧的交锋中,虞卿与楼缓重要的一个分歧,是他们对其他诸侯国心态的判断。
    在楼缓看来,其他诸侯国就是环伺在四周的群狼,只要有机会,他们就会冲上来撕碎赵国、瓜分赵国。
    他们看不到长远的利益,意识不到迫在眉睫的危机,不懂得唇亡齿寒的道理。他们只是一群凭着本能行动的野兽。
    但虞卿觉得不是这样的。
    其他诸侯王固然有短视的一面,也确实常常无视长远利益,只图眼前的蝇头小利。但是,在面临生死存亡的危机时刻,还是有明白人的,他们还是能看到背后的危机,从而做出理性的选择。
    这其实就是人性,人性就是兽性与神性的混杂,兽性完全出于本能,只图眼前小利。兽性支配下,但其他诸侯国看到赵国面临危机时,确实会冲上来,将赵国瓜分蚕食殆尽。
    但人性中还有神性的成分。神性有时表现为理性,有时表现为道德。当赵国面临被秦国吞并的危机之时,对于这些诸侯国君主来说,兽性之外,理性也在发言。理性告诉他们,赵国灭亡,接下来就是他们。所以此时最重要的并不是瓜分赵国,而是营救赵国。哪怕这最终无济于事,但至少能将秦国东进的步伐稍微放慢一些。
    事实证实了虞卿的判断,诸侯联军的干预正是逼迫秦军撤退很重要的原因之一。
    这是虞卿交给我们的第二条智慧,理解人性,既理解人性中的兽性,也理解人性中的神性。所以人性有时卑劣、有时高尚,有时愚蠢、有时睿智,有时卑劣中有高尚,愚蠢中有睿智。
    这是你做出正确决策的第二步。
    7
    如果我们回看楼缓与虞卿的论辩,我们会发现,对于其他诸侯国的判断固然是楼缓与虞卿的分歧之一,但二人最重要、最根本的分歧其实在第三点:姿态。
    姿态,就是你展示给外界的形象。
    楼缓主张,在当时那种情况下,赵国要想生存,就应该像一个弱者,展现出无所作为、准备躺平的姿态,然后巴结强者,寻求秦国的庇护。虞卿的原话是“慰秦王之心”,巴结秦王、奉承秦王,让秦王开心了、满意了、舒服了。这样秦国就会可怜你、罩着你,其他国家就不敢轻举妄动了。然后你赵国才能安全。
    但虞卿恰恰相反。在他看来,示弱绝不是求生之道,寻求强者庇护绝对换不来生存,向外界展示无所作为的躺平姿态绝对得不到安全,只能是死路一条。在面临危机的时候,尤其要坚强,向外界展示自己还能有所作为的姿态,用虞卿的原话来说,“示天下有能为也”,让天下人觉得,即便我赵国输了长平之战,即便40万赵军将士被秦国坑杀,但我赵国还没有屈服、没有废掉,还能做点什么,还能打。这样才能赢得天下人的尊敬,才能得到天下人的帮助。
    这便是虞卿教给我们的第三条智慧,姿态至关重要,自助者天助,尤其在危机时刻,自强方能打开局面,弱者的姿态无法换来安全与保障。
    这是你做出正确决策的第三步。
    8
    把握最根本与最关键的因素,理解人性,任何时候都要保持有为的姿态。这是虞卿在这场教科书般的谋略中教给我们的三个解决问题与困境的智慧。
    第一点“把握最根本与最关键的因素”是关于问题与困境本身,要求你真正理解你所面对的问题,对你所面临的困境做出正确的判断,对你所遭遇的危局有深刻的洞察。
    第二点“理解人性”则是关于他人,要求你理解他人,揣摩他们的心理,以甄别谁才是你的朋友,谁是你的敌人,而谁又是可以用利益打动的工具人。从而你才能判断如何借助他人的力量解决困境。
    第三点“保持有为的姿态”则是关乎自己。即便在最困难的时候,也不要放弃自己,不要将自己的命运寄希望于他人的怜悯;即便在最绝望的时候,也要保持自强,就算只是一个姿态,一种表演。
    五十一、当“义”的精神被驱逐,我们最终失去了什么?

    1
    公元前258年,秦赵“长平之战”后的第二年。
    长平一战,秦军摧毁了赵国军队的主力,此后,便一直对赵国都城邯郸采取围攻态势。赵国灭亡似乎就在旦夕之间。
    这一年,赵国公子平原君赵胜准备前往楚国求救,出发前,他准备在自己的门客中选取20位随从。但好选歹选只选中了19位,剩下的在赵胜看来实在没有能拿得出手的。
    此时有一位叫毛遂的门客向赵胜推荐自己。
    赵胜是看不上这位毛遂的。赵胜认为,优秀的人才身处这个世界,就如同锥子放入布囊中,总会锋芒外露,为人所知。而你毛遂呢,在我这里混了三年,居然默默无闻,我都没有听说过,可见并没有什么真才实学。
    所以,赵胜说:“先生不能,先生留。”——先生你不行,你还是留下吧。
    对赵胜的质疑,毛遂的回答是:我今天就是来请求处在囊中的,如果我早在囊中,早就脱颖而出了。
    赵胜似乎认可了毛遂的这番解释,同意毛遂加入。
    就这样,赵胜带着二十位门客出发了。

    2
    如你所见,这便是我们很熟悉的故事——“毛遂自荐”。
    我们很熟悉这个故事,很大的原因是这个故事契合了当代的价值观——面对展示自我、职场上升的机会,你应该当仁不让,主动争取。
    这当然不错。但是,公元前258年,后长平之战的第二年,秦国大军正在围攻赵国都城邯郸。这无疑是中国历史的一个关键时期。因为赵国有可能在这一年被秦国灭国,这将可能使秦灭六国的大业提前三十多年完成。
    如果是这样,后来的中国历史就有可能是另外一种走向。
    在这样一个关键的时刻,司马光恐怕没有心情记录一个职场鸡汤故事。这个故事背后必定有些更重要的东西。
    3
    我们继续讲故事。
    话说平原君一行到了楚国,事情果然出了差池。赵胜出访楚国的目的,是寻求与楚国结盟,请求楚国出兵,解邯郸之围。
    但对于与赵国结盟这件事,楚王犹豫了。
    史载:“平原君至楚,与楚王言合从之利害,日出而言之,日中不决。”
    ——平原君到了楚国,对楚王讲述合纵抗秦的好处,从清早日出的时候开始讲,讲到中午,平原君的嗓子都冒烟了,楚王依然没有下定结盟的决心。
    好个毛遂,他按剑历阶而上,对平原君说:“合纵的利害,两三句话边能说清楚,今天从早上开始说,中午还没能敲定,这是为什么?”
    面对这个不懂规矩的门客,楚王自觉受到了冒犯。
    他愤怒地呵斥:胡不下?吾乃与尔君言,汝何为者也?
    ——还不下去!我在跟你的主君说话,你算什么东西?
    面对愤怒的楚王,毛遂按剑上前:“王之所以叱遂者,以楚国之众也。今十步之内,王不得恃楚国之众也!王之命悬于遂手。吾君在前。叱者何也?”
    ——大王您之所以能呵斥我毛遂,所仰仗的不过就是你楚国人多势众而已。但如今十步之内,你无法仰仗楚国的人多势众,大王你的性命在我毛遂的掌握之中。况且,我的主君就在这里,你又呵斥什么?
    或许楚王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场景,有些懵逼,或许他为眼前这个按剑待发的人所震慑。总之,他迅速降低了姿态。
    毛遂趁热打铁,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说服了楚王,签订了赵楚两国共同进退、抵御强秦的盟约。

    4
    在这个故事的结尾,赵楚两国签订了盟约,楚王立刻发兵援赵。最终,在诸侯联军的压力下,秦国撤军,邯郸之围因此得以解除。
    而毛遂就是促成这一切的关键人物之一。
    说“之一”,是因为在公元前258年这一年,在“毛遂自荐”之外,《资治通鉴》还郑重地记录了另外两个故事——“鲁仲连义不帝秦”与“信陵君窃符救赵”,以及这些故事的主人公鲁仲连、侯赢、朱亥等等。
    他们既不是皇亲国戚,也不是王侯将相,甚至不是那个时代的深入的参与者。他们充其量是一群非主流的边缘人,而他们的行为方式也相当的非主流,刺杀、欺骗、威逼,进入不了正统的官方叙事。
    但在司马光的眼中,在这关键的一年,最值得书写与记录的,却是这三个颇有些非主流的故事,以及一群不那么主流的人物。
    为什么是这么一群不那么主流的人物最值得记录?
    最直接的原因当然是这些主流的人物促成了“迫使秦国撤兵”这一影响中国历史的大事件。
    但我认为,在司马光看来,这个结果固然很重要,但比起结果,这三个故事中贯穿着一个更重要的东西,一个中国文化的核心价值——义。
    孔曰成仁,孟曰取义,荀曰制礼。在先秦的儒家思想中,仁、义、礼是支撑一个社会的价值观的三极。
    “义之所在,虽万千人吾往矣。”孟子如是说。
    5
    那么,义是什么?
    荀子说:义之所在,不倾于权,不顾其利。
    ——义,就是不屈服于强权,不计较个人利益。
    其实,这二者本质上是一个东西。在官本位的中国社会,利益就来自于权力,有了权就有了利。如果一个人不屈服于权力,也就意味着他放弃了利。
    所以,所谓义,就是不倾于权。
    何谓不倾于权?
    在毛遂自荐的故事中,面对愤怒的楚王,毛遂说:大王您之所以能呵斥我毛遂,所仰仗的不过就是你楚国人多势众而已。但如今十步之内,你无法仰仗楚国的人多势众,大王你的性命在我毛遂的掌握之中。
    毛遂所表达的意思是,你楚王的威与势,不过来自于你背后楚国兵强马壮。如果剥除你背后的势力,你楚王也就是普通人一个,甚至还不如我毛遂。所以,你凭什么呵斥我?
    在毛遂看来,衡量一个人,不能为他的身份与外在的权势所迷惑,要看他剥除了外物的加持之后是什么样的人,他是否有过人之处,有高贵的精神,以及值得人尊重的品性。
    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去掉你所在的平台对你的加持,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你是否有什么依然值得他人尊重的地方。
    而就楚王而言,当剔除了平台——楚国,与身份——楚王,对你的加持,你楚王作为个体并比我强,也并不比我高贵。所以,我们作为个体,是平等的。
    在大部分权贵都来自世袭的中国古代,对于大部分威势都来自身份加持的权贵,这简直是对权贵的釜底抽薪。
    因为当剥除外物所加持的光环,他们往往一无是处。
    既然如此,我凭什么要尊重、服从你?这样的权有什么值得我去尊重的?
    这便是义,一种平视王侯的姿态。

    6
    但毛遂的故事只是“不倾于权”的第一个方面。第二个故事“鲁仲连义不帝秦”为我们呈现了义“不倾于权”的第二个方面。
    这一年,平原君除了向楚国求救,还向魏国发出了求救。
    魏王虽然发兵,但对于是否救援赵国还心存疑虑,命令大军驻扎在赵魏边境观望形势,同时派一个名叫新垣衍潜入邯郸。
    新垣衍的任务是说服赵王,共同尊秦王为帝,希望这种跪舔的姿势让秦王开心,秦王开心了,也许就会主动撤兵。
    正在邯郸做客的齐国人鲁仲连听说了这件事,找到了新垣衍。
    鲁仲连对新垣衍说:“彼秦者,弃礼义而上首功之国也。彼即肆然而为帝于天下,则连有蹈东海而死耳,不愿为之民也!”
    秦国这个国家是什么样的国家呢?弃礼义而上首功之国也!
    所谓礼义,就是文明,就是周朝数百年间积累形成的文明普世价值。
    首功就是在战争中割下的人头。当时的秦国崇尚军功,积累军功乃是秦国人上升的主要渠道。而秦国人记录军功,以割下的人头数量来计算。
    所以,鲁仲连的意思是说,秦国是一个抛弃了文明礼义,崇尚赤裸裸的血腥暴力的国家。
    如果这样的国家“为帝于天下”,那我鲁仲连宁可跳东海自尽,也不愿意当这样的国家的子民。
    因为我有自己的原则和底线,我不崇拜赤裸裸的强权,不屈服血腥的暴力。如果暴力无法被阻止,那么我宁可去死,也不远在强权暴力下苟且偷生。
    这就是义,不屈服于强权的坚守。
    7
    但义之“不倾于权”还有第三个方面。
    魏王对于是否救援赵国心存疑虑,命令大军驻扎在赵魏边境观望形势。十万火急的平原君给魏国执政信陵君写了 。
    同样是国际舞台上有头有脸的公子,平原君与信陵君是颇有些交情的,平原君的夫人便是信陵君的姐姐。
    平原君在信中说:“胜所以自附于婚姻者,以公子之高义,能急人之困也。今邯郸旦暮降秦而魏救不至,纵公子轻胜弃之,独不怜公子姊邪?"
    ——我赵胜之所以与你结亲,是认为你信陵君急公好义,能扶危济困。现在邯郸城危在旦夕,纵然你不把我赵胜当回事,难道你连自己的姐姐都不管了吗?
    这话击中了信陵君的软肋。信陵君以急公好义名扬诸侯。你平原君可以要我的命,但不能说我不仗义。为今之计,只有以死明志了。他准备带领自己的门客去邯郸与赵国人共生死。
    就这样,信陵君凑齐了百余辆车骑,带领门客出发了。
    魏国都城大梁有一道门叫宜门,宜门有一个看门的老者叫侯嬴,也是信陵君的门客之一。
    想当初,信陵君在府上大摆酒席,准备宴请府中门客。等宾客们都到齐了,信陵君却亲自去接一个特别的宾客——一个看守大梁宜门的老头。
    当信陵君到达宜门时,只见这老头衣着破烂,毫不客气地一屁股坐在马车的上座。
    对这样无礼的行为,信陵君并没有勃然大怒,甚至没有表现出丝毫的厌恶。他恭恭敬敬地向这位老者行礼,亲自为老者驾车。
    路过集市,老者去拜访自己的一位朋友——屠夫朱亥。二人旁若无人地交谈,将信陵君晾在一边。信陵君在旁边等待,神情愈发恭敬。
    于是老者便认为信陵君是可以结交的。
    老者便是侯嬴。
    公元前258年的这一天,当信陵君率领着门客准备前往邯郸赴死之时,他特地绕道宜门,邀请侯嬴同去。但侯嬴拒绝了他。
    侯嬴说:“公子勉之矣,老臣不能从!”——公子你自己多多保重,老臣不能跟你同去。
    信陵君只好离去。但走出一段路后,他心里很不是滋味。侯赢不是这样不讲义气的人,侯赢的冷漠背后定有缘由。他调转车头,再次回到了宜门。
    "臣固知公子之还也!今公子无佗端而欲赴秦军,譬如以肉投馁虎,何功之有!"
    ——我就知道公子您肯定会回来。现在公子您就这样迎击秦军,那就等于是拿肉喂猛虎,有什么用?
    于是“公子再拜问计”。
    侯赢便向信陵君献上了一个窃取虎符、矫诏发兵救赵的计谋。
    这便是“信陵君窃符救赵”。

    8
    在这个故事中,义在何处?
    这个故事展示的是:“义”,有所必为。
    在侯赢看来,我既然选择了为你信陵君服务,我既然享受了作为门客的权利,那么我就要对主君有所报答,尽到我的职责与义务。
    这是平等的交换。义士并不祈求权贵单方面的施舍。他们用自己的本领与服务换取生存资源,用自己的职责与义务回报主君的赏识。士为知己者死,有时,义士甚至不惜为此献出生命。
    在《史记》中,“信陵君窃符救赵”这个故事有一个更悲怆的结局:当看到信陵君的车骑远去后,侯赢自尽。他以这样的方式来报答信陵君的厚待。
    但“义”也有所不为。
    为权贵服务并不意味着放弃了自身的独立,而完全沦为权贵的附庸。
    义士的职责与义务并不是无限的。这个界限就是“以直报直”——用你对待我的态度报答你:如果你以国士待我,我则以国士的方式回报你;你以众人待我,我当然就只能以众人的方式回报你。
    士固然不惜为知己者死,但也绝不会为不知己者死。
    这就是义,有所必为,有所不为,及其背后平等与独立的价值。
    9
    但在后世的官方叙述中,义往往被忽视,被消解。官家有时喜欢谈仁爱,有时喜欢谈礼法,但似乎很少有谁会倡导“义”。
    “义”被逐出了庙堂。
    原因也很明白。皇权需要的是无条件服从的奴才,是对暴力顶礼膜拜的愚民,是能被蝇头小利诱惑的细民。
    义不能用暴力所屈服,不能用利益去诱惑;义有所必为,有所不为;义以独立的精神平视众生。这都再再指向对权力的不服从,与官家所需要的奴才人格全然相悖。
    讽刺的是,在公元前258年,是几个“义士”拯救了危在旦夕的赵国,甚至改写了中国历史的走向。
    这是义在中国历史中的黄昏时刻。当秦帝国的车轮滚滚碾过,皇权敉平了所有的沟壑,普天之下无非皇帝的奴隶。义就失去了容身之地。
    据说,礼失求诸野。义被逐出庙堂后,似乎也在草泽间获得了存在的空间。义似乎成了塑造草莽社会的核心价值。中国最杰出的反映草莽社会的小说《水浒传》说的便是一个“义”字。近现代以来兴起的武侠小说也将以塑造成江湖社会的精神核心。
    但我想,这恐怕也是一个传说。我们所热衷幻想的,往往就是我们最缺乏的。真正的民间社会,“义”在其中究竟价值几何,真的很难说。
    当我们再次回望那个人们还在谈论义、崇尚义的时代,我们不难发觉,当“义”被驱逐,我们似乎永远失去了某些至关重要的东西。

    10
    曾经听过一首歌曲,写的虽是侠客,但我觉得倒写出了几分义士的风范,读来令人慨叹。
    轻裘长剑,烈马狂歌。
    忠肝义胆壮山河。
    好一个风云来去江湖客,
    敢与帝王平起平坐。
    柔情铁骨,千金一诺。
    生前身后起烟波。
    好一个富贵如云你奈我何,
    剑光闪处,如泣如歌。
    一腔血流不尽英雄本色;
    两只脚踏过了大漠长河;
    三声叹、叹、叹只为家园故国;
    四方人传诵着浩气长歌。
    五十二、白起,那些能做事却不太会做人的人不配活着吗?

    1
    公元前257年12月,在秦都咸阳西门外约10里的杜邮,曾经的秦国最高军事长官,但在两个月前被一撸到底,后世人称“军神”的白起收到了秦王派使者送过来的一把剑。
    虽然后世的民间传说中往往有“宝剑赠英雄,红粉赠家人”的浪漫想象,但在官方正统叙事中,君主赐臣下剑,往往只意味着一件事——你用这把剑抹脖子吧。
    白起只有自杀。在隆冬酷寒时节,在咸阳城西门外一个小小的驿站里,他用王赐下的剑自刭而死。
    威名赫赫的武安君、战国军神,白起为什么走到了这一步?

    2
    事情要从长平之战说起。
    三年前,也就是公元前260年,白起指挥秦国军队取得了长平之战的胜利,这是他一生功业的巅峰。
    第二年10月,白起准备乘胜追击,兵分三路,一鼓作气攻取邯郸,灭亡赵国。
    但这个计划遭到了秦国国相范雎的反对。
    史载,韩魏两国集资,派苏代携带重金去秦国游说范雎。苏代对范雎做了一番分析,一旦白起攻占邯郸,范雎即将面临的处境:“赵亡则秦王王矣。武安君为三公,君能为之下乎?虽无欲为之下,固不得已矣。”
    ——赵国如果灭亡了,秦国就要称王称霸了。白起攻占邯郸、灭亡赵国,立下这么大的功劳,到时就会成为秦国三公。您能位居其下吗?就算你不想位居其下,恐怕也不可得了。
    这是其一。
    其次,在苏代看来,天下人都不愿意成为秦国的子民。所以如果赵国灭亡了,结果将是,赵国北边的领土会成为燕国的,南边的领土会被韩、魏占走,东边的领土则会被齐国占有,留给你秦国的其实是没有多少的。
    综合这两点,你秦国还不如接受韩、赵两国割地求和的请求,同时,也能削弱白起的功劳。
    仔细想想,苏代的观点其实是站不住的。一方面,二个观点是有些矛盾的。另一方面,他第二个观点是不太成立的。试想,秦国如果灭亡赵国,韩、魏、燕、齐真的会一拥而上,瓜分赵国吗?未必。如果韩魏等国真的能瓜分赵国,坐收渔翁之利,又何必派苏代游说范雎,割地求和?
    不过即便苏代的观点漏洞百出,范雎还选择了接受苏代的建议。他说服了秦王接受韩、赵割地求和的请求,秦国罢兵。
    史载,“武安君由是与应侯有隙”,白起与范雎开始有了嫌隙。
    看来,这是白起走向死亡的第一步,与领导身边的红人结怨。
    3
    以上是公元前259年农历十月的事。
    但是,当《资治通鉴》写到第二年正月,劈头第一件事却是“王陵攻邯郸”。
    我们不知道中间发生了什么变故让秦王改变了主意。总之,公元前258年的正月,秦王派王陵率军攻打邯郸。之所以不派白起而派王陵,原因是白起病了。
    但王陵的军事水平实在不怎么样,并没有在战争中占据上风。而此时恰好白起病愈。于是秦王打算让白起替换王陵。
    但白起拒绝了这项任命。他的理由是,在目前,秦国是不可能赢得这场战争的。原因有三:一是邯郸实际上不好攻打;二是诸侯救援赵国的军队马上就要到了;三是秦国经过长平之战,士卒死者过半,国内空虚。
    综合这三点,秦军必败。
    白起拒绝了秦王的任命,秦王于是想到让范雎亲自前去请白起出山。想必秦王也深知范雎与白起之间的矛盾,想借这个机会弥合手下最重要的将相的嫌隙。
    但范雎也失败了,“武安君终辞疾,不肯行”,白起最终还是以身体欠佳为由,拒绝了秦王与范雎。
    这是白起走向死亡的第二步——撂挑子。

    4
    既然白起不肯挑担子,秦王便以王龁替换了王陵。
    但王龁的军事水平也不咋地,或者更准确的是,正如白起所言,在这种情况下,没有人能够赢得这场战争,就连他白起也不行。
    秦军失利的消息传到国内,白起又犯了第三个错误——刷领导脸面。
    他以一个成功的预言家的姿态奚落秦王:“王不听吾计,今何如矣?”——大王不听我的话,现在怎么样啊?
    我们可以想象,他这句话背后洋洋自得的神情。
    这句话当然传到了王的耳朵里。“王闻之,怒,强起武安君。”愤怒的秦王强行命令白起上前线。
    但白起也是刚,他宣称自己“病笃”——病实在重得不行了,就是不肯上前线。
    白起把王和自己都逼到了一条绝路上。
    (未完待续)
    5
    白起人生最后的阶段颇令人有些感慨。
    公元前二五七年十月,白起被攘夺了所有的官职与爵位,免为“士伍”,也就是普通的士卒,并被发配到阴密。
    十二月,白起所在的部队被征调前往位于如今山西临汾的汾城。
    白起又一次病了,不肯随军前往。可以想象,白起虽然被免为士伍,但毕竟曾是秦国军界的最高领导,想必有些超然的地位。
    但这一次白起不再有不服从的权力与资格。由于前线战事吃紧,秦王派人送来了最后通牒,必须出发,不准你白起继续留在咸阳城。
    白起从咸阳西门出发,到达十里外的杜邮。这里,将是他人生的最后一站。
    史载,王与应侯群臣谋曰:“白起之迁,意尚怏怏有馀言。”——白起走的时候,神情看上去很是郁闷,还骂骂咧咧的。
    于是,秦王派使者送去了那把收割白起生命的剑。
    有意思的是,白起虽然身死,但并没有被批倒批臭,他依然在民间有极高的声望。
    可以想见,在秦国这样一个全民皆兵的国家,在一个爵禄主要依靠军功积累的国家,家家户户恐怕都有人当兵或者当过兵,可能都曾经是白起麾下的一员。那些有爵禄的人家,他们所享受的爵禄恐怕都来自于白起带领他们收割的首级。
    所以,他们怀念白起,四里八乡家家户户都祭祀白起。
    但对于其他诸侯国来说,白起无疑是一个灭绝人性的人屠,如今,这个人屠得到了他的报应。

    6
    当然,关于白起的命运,其实还可以有一个解释,关乎一个权力场中常常被人提及的东西——站队。
    如果我们回顾白起发迹的经过,我们就会知道,举荐白起的,正是穰侯魏冉。
    穰侯是太后的弟弟,是在当今秦王在位前期把持朝政的权臣。可以说,当今秦王的崛起,就是通过削弱太后的权力而来的。而范雎的崛起,则是通过推翻扳倒穰侯而来的。
    穰侯是旧时代权力结构的象征,是被清洗的邪恶势力的代表。
    而白起,穰侯作为他的举荐者,他就被划为穰侯的人,当然就是旧势力的沉渣,是终将被清理的对象。
    当然,如果他识相一点,积极向新的政治势力靠拢,也未必没有活命的机会。但很显然,他不是一个识时务者。这么来说,白起之死,死在站错了队。
    但是,站队这件事就如同神鬼,我们常常听到人们在谈论它,但从来没有真正见过。在整个人类历史上,一个政治人物的倒台,可以被安上无数种冠冕堂皇的罪行,但我们却很少看到谁以站错队为由而被处死。

    7
    这便是白起从人生的高光时刻迅速跌落,走向死亡的过程。
    历来读史者都喜欢分析白起的这段人生,因为它再生动不过地呈现了一个有些桀骜不驯的功臣是如何不见容于君王,走向死亡的。
    读史者喜欢在白起的人生故事中分析官场、职场等一切权力场中的那些雷。正如我在上文所总结的那些,和领导身边的红人搞矛盾啦,撂挑子啦,刷领导脸面啦,等等之类的。
    总之,白起太不谨小慎微了,太不会做人了,也太不会取悦领导了。尤其我们如果拿另一位秦国名将王翦来做对比的话,白起的不会做人实在太刺眼。
    但与此形成鲜明对照的是,白起毕竟是一个军事天才,他为秦国立下了盖世功勋,中国的历史甚至都因他而改变。也就是说,他是一个很能做事的人。
    但就是这样一个很能做事的天才,死在了那些无聊的职场把戏中。
    所以,不会做人、只能做事的人不配在这个世界上体面地活着吗?甚至说,不配活着吗?
    我们的世界什么时候成了这个样子?还是说我们的世界本来就应该是这样?
    这样的世界,真的有些无聊啊。世界不应该是这样的。
    五十三、一次事先张扬的争权夺位

    1
    公元前255年,燕国人蔡泽一路向西,进入秦国国都咸阳。
    他此行的目的是取代范雎,成为秦国相国。
    此时的范雎贵为国相,权势滔天。而蔡泽想取代范雎,这是赤裸裸的争权夺位,按照正常的路数来说,行事务必要谨慎,安排务必要周密。一则,最好暗中行事,一切运作必须避开范雎;二则,最好联合范雎的政敌,寻求他们的支持。
    若稍有不慎,则极有可能被范雎安排杀手杀害。历史上,类似的事例实在太多。
    但我们之所以说这个故事,就是因为这是一次争权事件不太寻常,是一次事先张扬的夺位。

    2
    蔡泽没有走寻常路。
    首先,他安排了一个人去面见范雎。这个人对范雎说:“蔡泽,天下雄辩之士;彼见王,必困君而夺君之位。”——蔡泽,是天下有名的雄辩之士。他要是见到秦王,一定会说你的坏话,夺你的权位。
    这就很奇怪了,要谋夺对方权位,却先派人去跟对方打个招呼,这是什么路数?
    这就是蔡泽的高明之处。他觉察到了范雎面临的危机——秦王对范雎的信任出现了问题。
    就在早些时候,秦国河东守王稽因与诸侯私下沟通而被治罪处死。
    王稽是何人?乃是范雎的伯乐。范雎当年就是搭乘王稽的车子从魏国偷渡到秦国,也是在王稽的引荐下而得以见到秦王。所以,在范雎成为相国后,王稽自然就成为范雎权力圈中核心人物之一。
    如今,王稽被处死,一方面这意味着范雎对秦王的影响力在减弱,另一方面,这也可能导致秦王对他的看法发生改变。
    史载:应侯日以不怿。——范雎不开心。

    3
    如果说王稽事件只是让范雎不开心的话,那么接下来秦王的态度就让范雎感到恐惧了。
    一日,秦王在朝会上叹气。作为秦王的左膀右臂,范雎当然要问问缘故,关心一下国王的心理状况。
    秦王说:"今武安君死,而郑安平、王稽等皆畔,内无良将而外多敌国,吾是以忧!"——如今白起死了,而郑安平、王稽通敌叛国,国内没有良将,外面全是敌国,所以我担忧啊。
    这句话意味着范雎的政治生命即将终结。因为白起的死与范雎脱不了干系,而郑安平、王稽都是范雎阵营的人。
    你范雎整死了秦国最能打的将军,你的人通敌叛国。目前这种情况,你范雎说该怎么办?
    范雎的反应是:应侯惧,不知所出。——范雎害怕了,不知道怎么办。

    4
    蔡泽听说了这些事,嗅到了其中的机遇,于是来到秦国。
    既然秦王对范雎的信任出现了问题,蔡泽认为,他可以说服范雎在秦王面前推荐自己。于是,他派人在范雎面前说了上文的那番话。
    听到这番话后,范雎的第一反应是“怒”。但他没有一笑了之,更没有派刺客将蔡泽这个潜在的威胁扼杀在摇篮中。
    他派人召来蔡泽。
    蔡泽的态度很有意思:“蔡泽见应侯,礼又倨。”蔡泽见到应侯,并没有毕恭毕敬,而是很倨傲,很没有规矩。
    这又是蔡泽的策略。面见大人物,有时往往态度倨傲、行为放肆反而能引起他们的兴趣。
    果然,范雎虽然不高兴,但也很想听一听面前这个说大话、行为倨傲的人有什么高见。
    “子宣言欲代我相,请闻其说。”——你公开说想要取代我做秦国国相,我想听听你的理由。

    5
    蔡泽叹了口气,“君何见之晚也。夫四时之序,成功者去。”——您的见识怎么这么迟钝呢?天地自然的规律,乃是万事万物只要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就要退场。
    言下之意,你范雎已经完成了你的使命,也是到了该退场的时候了。
    蔡泽接着说:“君独不见夫秦之商君、楚之吴起、越之大夫种,何足愿与。”
    ——你没有看到秦国商鞅、楚国吴起、越国文种的下场吗?
    这三人都是功成而身不退,最后死于非命的典型。难道你范雎要向他们学习吗?
    应侯谬曰:"何为不可!此三子者,义之至也,忠之尽也。君子有杀身以成名,死无所恨。"
    ——范雎故意说:为什么不行?这三个人,他们对国家的义,他们对君王的忠都做到了极致。君子选择牺牲生命而成就好的名声,就算死了也没有什么可遗憾的。
    这就是抬杠了。君子有杀身以成名,这是儒家的价值观。谁都知道你范雎不可能选择这一条路。
    但范雎为什么要故意这么说呢?因为他无法确定蔡泽真实的想法,也就不能轻易表露真实的心理。
    在无法确定对方真实想法之前,绝不能轻易表露自己真实的想法。这是中国权力场的一条铁律。尤其可能牵涉到君主,牵涉到秦国历史上有争议人物,真实想法极有可能成为刺向自己的一把剑。有些话,必须要对方说出来,自己才有腾挪拿捏的余地。
    (未完待续)
    6
    接下来,该蔡泽接招了。
    此时应该论证,秦国商鞅、楚国吴起、越国文种这三个人不足法、不可学。
    问题是为什么不可学?原因是明摆着的,这三人,为国君、国家立下了汗马功劳,最后的结局却一个比一个悲惨。
    但话不能这么说,因为这么说就意味着,国君对他们的处理是有问题的,国君在这个过程中扮演了不光彩的角色,这涉及到对国君的评判。这样的话,范雎不能说,蔡泽当然也不能说。
    蔡泽的论证方式是:商鞅、吴起、文种这三人当然都是很好的榜样,但是,在他们之上,还有更高的境界。
    "夫人立功,岂不期于成全邪!身名俱全者,上也;名可法而身死者,次也;名僇辱而身全者,下也。夫商君、吴起、大夫种,其为人臣尽忠致功,则可愿矣。闳夭、周公,岂不亦忠且圣乎!三子之可愿,孰与闳夭、周公哉?"
    这一段话的大意就是说,做人呢,有三种境界:名声很好且能保全自己的性命,这是最高的境界;名声很好但搭上了自己的性命,这是第二种境界;名声不咋地,但保住了性命,这是第三种境界。
    传说中的闳夭、周公就是第一种境界,而商鞅、吴起、文种充其量只能算第二种境界。有闳夭、周公的榜样放在那里,你不学,为什么非要向商鞅、吴起、文种这些人学习呢?
    周公是何许人?那是传说中的圣人。听到蔡泽将自己比作周公,范雎的心里想必是很舒坦的。
    应候曰:"善。——很好。
    至此,二人言语上的试探才告结束,范雎也才卸下了心理的防备。蔡泽可以说点掏心窝子的话了。

    7
    接下来,蔡泽列出了范雎必须要退场的三个理由:
    第一,你跟秦王的信任关系出了问题。在这种情况下,你必须要衡量一下,秦王的厚道程度,对于功臣的宽容与信任程度,比上杀死商鞅、吴起、文种的秦孝公、楚王、越王勾践三人怎么样?
    “未知何如。”——不知道怎么样啊。范雎谨慎地回答。但这里的言外之意显然是,秦王并不比以上三人好多少。实际上,对于这一点,范雎应该有深刻的体会,因为就在不久前,为秦国立下赫赫战功的白起就在他的操作下被秦王一番羞辱之后赐死。
    既然如此,蔡泽继续追问:“那么您的功劳比起商鞅、吴起、文种怎么样?”
    “不若。”——比不上。范雎很肯定地回答。
    你的老板也不是个厚道的人,你的功劳与贡献还比不上商鞅、吴起、文种这些人。那么您如果不考虑功成身退的事,你的结局恐怕比以上三人更惨啊。
    第二,“日中则移,月满则亏”世间万事万物,到达巅峰就要下降,达到圆满就会残缺。这是自然规律,也是圣人们都认可的道理。你不可能违背,也没有必要违背。功成身退,这没什么可丢人的。
    第三,“今君之怨已雠而德已报,意欲至矣。”——你的仇也好,恩也好,都已经得以酬报。您所追求的,欲望也好,抱负也好,也都得以满足。人生嘛,不就是为了这些。既然如此,您又何必贪恋而不肯放手呢?
    就以上三点而言,如果您范雎没有应对之策,那你就危险了——“窃为君危之!”

    8
    范雎被这三个理由说服,聘请蔡泽为上客,不久后,又将蔡泽推荐给秦王。
    秦王于是召蔡泽面谈,而蔡泽显然也很会迎合秦王。听了蔡泽一席话,秦王“大悦”,很快任命蔡泽为客卿。
    想想商鞅,他得到秦王的赏识,前后经历了四次面试,用了四套话术;而范雎,也被晾在咸阳一年多。
    不久,范雎提出因病退休,主动放弃了秦国相位。“王新悦蔡泽计画”——秦王喜欢蔡泽的谋划,便任命蔡泽为秦国相国。
    蔡泽发迹以及到达权力巅峰的速度,堪称火箭般的速度。
    但尴尬的是,仅仅在几个月之后,他就丢弃了相国的权位。《史记》记载:“人或恶之,惧诛,乃谢病归相印。”——有人厌恶蔡泽,蔡泽害怕害怕被诛杀,主动交出相印,退居二线。
    我们可以脑补一下,蔡泽的升迁实在太快,没有时间沉淀必要的人脉与派系,对于朝中早就觊觎相国之位的元老的攻击,他当然无法抵抗。于是他索性放弃。
    毕竟,太过容易得到的东西,失去了也没什么好可惜的。“夫四时之序,成功者去。”这是他曾经讲给范雎的大道理,他不会不明白。
    反观范雎,他早已消失在历史的舞台上,颐养天年去也。

    9
    伟人曾经曰过: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
    权力的更迭也是如此,血腥杀戮,阴谋暗箭,刀光剑影是权力场中的常态,像这样两个人坐下来聊一聊,用道理说服对方放弃权力与地位,实在是一个异数。
    而这个故事表明:即便是残酷的权力斗争,有时候,好好地沟通,把话说清楚可能反而会得到一个比较好的结果。
    就像这个故事所呈现的,蔡泽得到了他想要的权位,而范雎也安全着陆,避免了商鞅那样的悲惨结局。可以说是一种双赢。
    但遗憾的是,中国历史上的权力更替往往是残酷的、血腥的,充斥着杀戮与阴谋。
    这其中的原因,真是不可说、不可说。
    五十四、一个将军的自杀告诉我们,为什么人间值得
    1
    一枝箭破开冬日里凌厉的寒风,越过高大的城墙,射进聊城。箭上携带着一封书信。
    这是公元前250年冬日的一天。
    这份信件的撰写者是名满天下的高士鲁仲连,收件人则是此时据守聊城的一名无名的燕国将军。
    读完这份信,燕国将军哭了整整三日。三日以后,他举起剑自杀而死。

    2
    事情要从一年多前说起。
    一年多前,一个历史上没有留下名字的燕国将军攻打齐国聊城,很意外地,聊城被攻破了。
    就在大家以为将军击败强敌,为国家开疆拓土,而即将得到国王的封赏之时,熟悉的一幕发生了,朝中有人在燕王面前诬陷这位将军,说了他的坏话。
    这种事情是历史中常有的,将军出征在外,建功立业之日,往往也是诽谤缠身之时。
    于是,尴尬的事情发生了,将军虽攻下了敌国的城池,但他不敢回归燕国,只好待在自己攻下的城池中。
    齐国丢了城池,自然要夺回,齐将田单带兵前来。双方的角色反转了,原来功臣的燕国军队成了守城者,齐国军队成了攻城者。
    岂料燕国军队虽远道而来、反客为主,但作战十分勇猛。田单带领军队攻打了整整一年多也没能攻破。
    既然不能攻破,那便智取。田单请来了名满天下的高士鲁仲连。
    鲁仲连于是写下了上文所说的那封信。

    3
    信是这样写的:"为公计者,不归燕则归齐。今独守孤城,齐兵日益而燕救不至,将何为乎?"
    ——从您的角度考虑,您或者归燕国,或者投降齐国。现在您独守孤城,齐国军队日益增多,燕国的救援不见踪影,您准备怎么办?
    内容其实很简单,但也很真实。它道出了燕国将军心知肚明,但一直刻意回避的困境:燕国或者齐国,你总得选一边站吧!
    它击破了燕国将军的心理防线。“燕将见书,泣三日,犹豫不能自决。”
    回归燕国吧,已经与燕王有了嫌隙,想来也没有什么好下场。
    投降齐国吧,杀死了太多齐国人,被齐国人凌辱是无法避免的。
    三日后,燕国将军长叹一声:“与人刃我,宁我自刃!”说罢,他拿起剑,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聊城乱,于是田单克聊城。

    4
    历史中有无数中死亡方式,自杀无疑是最特殊的一种。
    屠杀,无论多么残酷、多么血腥,都只是对暴力的展示,它让人害怕、恐怖,导向的是对这个世界的绝望。自杀不一样,虽然最终的结果都是死亡,但它反而能给人一种力量,反而让人看到了世间的某些希望。
    想来,可能是自杀背离了现实社会中的一条生存的准则:好死不如赖活着。
    好死不如赖活着,这是现实的逻辑,但并不是一条好的逻辑。因为它意味着,一个人,可以为了活着放弃任何东西,包括他的尊严、他的骄傲,他的爱恨与他的人性。
    为了活着,一个人可以化身为野兽、为畜生。
    而历史中的自杀让我们看到,并不是所有人都愿意放弃尊严、骄傲与人性,摇尾乞怜,选择像畜生一样活着。总有人选择做一个人,自始至终做一个人。虽然他可能为此送命,他也在所不惜。
    像人一样活着,惟其如此,世间才值得。
    (未完待续)
    5
    不过,司马光这个故事中的主角并不是这个将军,或者说并不是只有这个将军。
    我们继续说故事。
    攻下聊城,班师回朝后,田单向齐王汇报了鲁仲连的功劳。齐王打算封赏鲁仲连,封他爵位。
    但鲁仲连拒绝了齐王的封赏,甚至怕齐王强行为他封爵,他索性逃到了海上,从此云游四海去也。
    至于为什么拒绝封赏,鲁仲连的理由是:“吾与富贵而诎于人,宁贫贱而轻世肆志焉!”——相比富贵而整天卑躬屈膝、逢迎他人,我宁可贫贱而过自由自在的生活。

    6
    接下来,镜头转到了魏国朝堂上。
    魏王与大臣子顺正在讨论这样一个问题:当今天下谁是高士?
    何谓高士,高士就是气节、节操、高洁极高的人。
    子顺说:“天下恐怕没有这样的人,如果勉强说一个的话,大概鲁仲连算是吧。”
    魏王表示反对:“鲁仲连强作之者,非体自然也。”——鲁仲连那是故意、刻意表现出来的,不自然。

    7
    且慢,这话诸君听上去是不是有些耳熟?
    现实生活中,我们也往往会这样看待一个人。一个人做了善事,我们会疑心他是伪善;一个人很有风度,我们便会怀疑他是伪君子。
    原因可能是,在现实中浸淫太深的我们,不愿意相信世界上真有不计名利、不慕富贵、乐善好施的人。我们无法想象这个世界上真有超越现实的人格存在。我们宁可相信人是自私的、邪恶的。
    有道理吗?其实是有道理的。我们必须承认,人总有欲望,人的本性中总有自私、邪恶、小人的成分。所以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所有的善,所有的无私,所有的品性高洁,都是对人的本性与欲望的克服与压抑。
    如果说压制本性、克服欲望就是“伪”的话,那么,所有的风度、善良、高尚实际都是一种“伪”。相反,自私、邪恶、赤裸裸地服从欲望倒有可能是真实。
    所以人们说“伪君子”“真小人”,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但正因为如此,君子、善良才更加可贵。真正的善良,是一个人见识过恶,本来可以选择恶,但他选择了善良。
    他们本来可以躺平,成为一个小人的,但他们选择了成为君子;他们本来可以遵循人性,释放邪恶、顺从欲望的,但他们自我克制,表现出了善良,服从了公理与正义。
    成为小人、恶人,他们能得到富贵,但他们选择了成为君子、善人,甘受清贫。
    这样的“伪”,不是更显可贵吗?


    8
    所以,对于魏王的质疑,子顺是这样回答的:“人皆作之。作之不止,乃成君子;作之不变,习与体成,则自然也。”
    ——任何人的行为都一种刻意的表现。如果一个人一直不停地表现出高洁的品行,那他就是君子;如果一个人一直不改变他的做所作为,那这外在表现就是他的本质,这就是自然。

    9
    对于这个故事,柏杨老先生也有一番评论。他说:
    “美德是逐渐培养出来的,大人物是自我训练出来的。实际上从来没有一个人纯靠天赋,从娘亲肚子里便与众不同,生下来便胸怀大志,只有摇尾分子才敢这么认定他的主子就是这样。魏王不相信他所看到的事实,目的只在贬低对方身份,这种反应,如果不是怒火中烧,一定是政治挂帅。”
    看来,还是老先生老辣、犀利啊。
    @neration 2022-06-14 18:58:15
    帖子质量非常高,能用通俗语言解读资治通鉴的文章不多,支持楼主,但是更新间隔有些长,楼主多多更新呐,粉丝都在翘首以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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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谢抬爱
    五十五、卖国贼的下场

    1
    公元前245年,身在魏国的赵国名将廉颇迎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赵王的使者。
    使者的任务,是考察年迈的廉颇还有没有带兵作战的精气神。

    2
    早些时候,老赵王去世,新赵王继位。一朝天子一朝臣,新赵王打算用自己的人换掉先王朝中的老人,戍边的廉颇首当其冲。愤怒的廉颇一时冲动,做了一个非理性的决定——将前来替换他的武襄君打跑。恶气固然是出了,但廉颇在赵国也无法立足了,只好投奔魏国。
    事实证明,“没了张屠夫,就得吃带毛猪。”离了廉颇,赵国还真不行。在被秦国蹂躏摩擦数次之后,赵王终于懂得了廉颇的好——“赵王思复得廉颇,廉颇亦思复用于赵。”
    于是赵王派出一名使者,去魏国探访考察廉颇。

    3
    为了应对这次考察,展示自己“尚可用”,廉颇做了充足的准备。
    在招待使者用餐时,廉颇一顿吃掉了一斗米饭、十斤肉。
    用餐结束后,廉颇穿上盔甲、跨上战马,奔了几个来回。
    瞧瞧,我廉颇虽老,但身体棒棒的,能吃能喝能打,带兵打仗当然不在话下。
    然而使者回去之后,是这样向赵王汇报的:“廉将军虽老,尚善饭;然与臣坐,顷之三遗矢矣。”——廉将军虽然年老,但是吃饭还行。不过呢,跟我坐了一小会的时间,就解了三次大便。
    历史并没有记载廉颇是否真的解了三次大便,即便有,估计也是一斗米饭、十斤肉吃坏了肚子。但赵王因此认为廉颇老了、身体不行了,便打消了召回廉颇的念头。
    就这样,战国四大名将,赵国国之柱石廉颇丧失了为国效命的机会,终老他乡。

    4
    使者为什么会这么说?是因为他收受贿赂、受人指使。而这个贿赂指使他诋毁廉颇的人,乃是一个叫郭开的佞臣。郭开之所以搞事情,是因为他和廉颇有仇。
    历史上祸国殃民的奸臣多了,但像赵国郭开这样,如此彻底,如此没有底线的,也是少见。
    郭开祸国的主要方式也很犀利、很有效——专门祸害赵国的栋梁之材。
    如果说郭开祸害廉颇尚且是出于仇恨,出于对自身未来的担忧——廉颇回归赵国,会不会找他郭开报仇,会不会影响他郭开的权位。那么,郭开祸害另一名赵国名将李牧,就是纯粹的奸佞卖国行径。
    (未完待续)
    5
    李牧是赵国北门的守卫者。
    战国时代,北方数国除了诸侯国之间的兼并战争,还面临着一个巨大的威胁——北边的匈奴入侵。这其中,赵国遭受的威胁最大。
    这也是为什么,赵国名将辈出,赵国军队特别能打,这都是在跟匈奴的战争中历练出来的。
    李牧的主要任务,便是打匈奴。史载,在李牧的经营下:“杀匈奴十馀万骑,灭襜褴,破东胡,降林胡。单于奔走,十余岁不敢近赵边。”
    公元前234年,秦国桓齮伐赵,击败赵将扈輙于平阳,斩首十万,杀扈輙。赵国面临着灭国的危机。
    赵王想到了在北边防备匈奴的李牧,以李牧为大将军,与秦军复战于宜安、肥下。李牧不负众望,击败秦军,驱逐秦将桓齮。
    这样的名将,堪称赵国之柱石。

    6
    但长城往往是自己人摧毁的,墙角往往是自己人挖掉的。
    公元前229年,秦将王翦、端和率兵攻打赵国。赵军主帅正是李牧与司马尚。两国交战,王翦不是李牧的对手。
    在经历了长平之战的大屠杀之后,李牧率领的赵军对秦国依然是一种威胁,可见李牧的军事才能。
    秦国在军事上无法压制赵国,于是使出了阴招。
    这里需要补充一下。我们对秦国灭六国的印象往往是秦国大军以压倒性的军事实力,以摧枯拉朽之势击败六国军队。但实际上,在秦国灭六国的过程中,第二条战线,也就是暗线上的战争也是波涛汹涌。改变战国格局、导致赵国40万将士被屠杀的长平之战,在某种程度上就是秦国暗战的战果。
    秦国暗战的手段主要包括操纵六国舆论,离间六国君臣,收买、刺杀六国重要人物。我们熟知的李斯就是个中老手。《史记·李斯列传》记载:“秦王乃拜斯为长史,听其计,阴遣谋士赍持金玉以游说诸侯。诸侯名士可下以财者,厚遗结之,不肯者,利剑刺之。离其君臣之计,秦王乃使其良将随其后。”
    意思就是说,李斯排遣谋士携带重金游说六国重要人物。那些能用金钱收买的,那就给他们钱;那些不吃这一套的,那就给他们一剑。离间六国的君臣,破坏六国的计划,然后秦王再排遣良将紧随其后,攻城略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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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公元前229年,当秦国王翦遭遇赵国李牧率领的赵军顽强抵抗后,秦国的暗战又一次启动。
    这一次,秦国选择了本文的主角郭开。秦人用重金贿赂郭开,命他在赵王面前诋毁李牧及司马尚。
    郭开自然收受了秦国的贿赂,忠实地执行了秦国的计划。他甚至唯恐贯彻秦国计划不彻底,赵奸做的不到位,启动了政治斗争中的大杀器——诬陷对方谋反。
    在中国历史上,任何人一旦沾染上“谋反”二字,就算没有问题,也几乎很难全身而退,至少得脱一层皮。
    更何况此时的赵王是赵国历史上最昏聩的王之一。“赵王使赵葱及齐将颜聚代之。”
    最后的结果是,李牧不受命,赵人捕而杀之。可怜李牧一代名将,就这样屈辱地死在自己人手里。
    废廉颇、杀李牧,赵国的栋梁之材被逐一清除,赵廷中用事的,都是如郭开这样的奸邪之辈。赵国的灭亡当然也就不远了。
    仅仅在一年之后,公元前228年,“王翦击赵军,大破之,杀赵葱,颜聚亡,遂克邯郸,虏赵王迁”。
    公元前403年建立,存续近200年,战国七雄之一的赵国就此灭亡。
    “王如邯郸,故与母家有仇怨者皆杀之。”——秦王嬴政视察邯郸。他的早年在邯郸度过,这一次重回邯郸,他为邯郸带来的是杀戮,那些早年欺负过他的人,与他母亲家族有仇的人,都被他诛杀。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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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07-13 13:30:42  更:2022-08-19 20:31: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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